以jump人气漫画《BLEACH》为世界观延伸出来的阵营战斗型互动企划,文手画手都欢迎踊跃参加,没看过原作也没有关系,只要你愿意一起玩耍!官博:http://weibo.com/u/3423822014
一
我不喜歡夏季。
對於兒時的我來說,神社旁的樹木就好像在外玩耍時的避難所一樣,其樹蔭可供人躲避盛夏時的暑熱和毒辣的日光。在那個時節,站在樹木的繁枝下,會聞到泥土和植物的氣味混合在一起的香氣,還有萬物被炙烤的辛辣味道。
我——那時候大概是剛剛開始學漢字的年齡吧,時常和姐姐一起在神社附近探險。雖然據我父母說兒時的我並不是個好動的孩子,但探索高大的建築是每個小孩的必修。我時常挽著姐姐的手,或者更具體一點,我被姐姐拉著到處走。姐姐比我大七歲左右,在小孩子來看,那真的是巨大的年齡差,在我看來,姐姐幾乎跟成年人一樣。
雖然已經記不清楚她那時的樣子了,但在當時,我模糊地認識到她很漂亮。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小孩子的認知會把喜歡和美貌所混淆,不過,她應當是個好看的孩子。因為我記得,在她牽著我的手帶我去廟會的時候,經常會有不認識的大叔走上前來要和她握手,儘管那可能是因為百日紅家的威望也說不定——誰知道呢。不論如何,幼時的我是非常黏這位姐姐的,只要在家裡,就會“姐姐”的說個不停。
姐姐是個很開朗的人,笑起來很好看,微微勾起唇角時,能看到淺淺的酒窩。她從不厭煩我,即使一個小孩子會不停重複說同一件事無數次。
時間隔得過遠,使我已然記不清一些事了——但我依稀能憶起我們倆並排站著,她拉著我的手,在神社有蔭蔽的走廊上行走,小心地繞過那些漆成紅色的頂樑柱,然後溜到建築物的內部去,不過那是少數時間。童年夏日的大多數時間,是在神社四周的樹林中度過的。當樹葉繁茂而在泥路上投射出陰影時,我便知道夏日到了。
那天我如往常一樣躲在榕樹的陰影下,在樹的根部上做著,倚著樹聞嗅樹香。手上拿著一冊漫畫,但根本無心去讀,我將臉貼著樹皮。似乎是意識到我的無聊,姐姐把我從樹根上拉了起來,硬是拉著我走向別處。
“千海,”她叫我,“快過來,快過來呀。來,爬上來。”她鼓舞我爬上一棵樹,可那棵樹對小孩子來說太高大了些。我試了好幾次,直至手臂被粗糙的樹皮摩破,便放棄了,坐在樹底下,有些迷茫地盯著她看。千織姐見我沒跟她一起爬上去,便急了,即刻跳了下來。她讓我抱緊樹,然後憑藉臂力上去,這種事情讓一個五歲的小女孩自然是做不到,她只好背著我,讓我再憑自己的力氣上去,費了好一會兒功夫吧——我們總算是坐在樹上了。她無言地倚在樹幹上,我好奇地盯著她看,半晌,她說話了:
“你看,在高處,景色不一樣吧。”
我於是順著她所指的地方看去,實際上,我沒看到什麼,只有森林的樹冠,重重疊疊地,雖說確實和平日所見有些許不同吧,不過真的說不上什麼特別的。對於看慣了森林的我來說,也說不上什麼別緻的景色。
“唔……沒什麼特別的感覺。”我老老實實地回答了她,卻得來對方一臉驚訝的表情。千織姐看著我,歎了口氣,然後伸出食指——
彈了彈我的額頭。
我痛得立刻用手捂住了頭,越覺奇怪地盯著她看,她沒作罷,又捏了捏我的臉。
“明明是非常好的景色呀,千海,你一定沒在這麼高的地方見過天空。”她說,然後底下身來注視我的眼,我困惑,她卻顯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吶……原來是這樣。”她一邊喃喃著,一邊抱起了我,一時間失去平衡的我嚇了一跳,險些因為反射性動作而掉下去,姐姐也嚇了一跳,動作明顯滯住了,不知道是因為她自己也感覺到了不平衡,還是因為害怕我掉下去。
“……唔。”
“別,別哭呀千海!你看,沒有掉下去呀!來——給你看看,在高處能看到的天空。”她說著,把我舉了起來,我不禁害怕地閉上了眼。當我再度張開雙眼時,看到的是——
樹冠上方的青色天空。
我還是第一次從這麼“近”的地方看天。以前的話,最多只是在平地上仰起頭來看天罷了。察覺到我的吃驚,姐姐輕輕笑了起來:“怎麼樣,是不是很厲害?”
不止是很厲害這種話可以一語概括的。天空——該怎麼說呢,好像觸手可及,又如同相隔甚遠的幕布一般,時值夏日,天空正是最清爽的淡藍色,給人一種與炎熱時節相違的印象。往下看,則是巨大的鳥居。人造的景色並沒有帶給人格格不入的印象,相反,非常自然且壯觀。
我不禁對著那天空入了迷。
姐姐有些得意地問道:“感覺不錯吧?”我只能用匆促的點頭來回應,除此之外找不到更好的回答。然後在點頭的同時,樹發出了一聲呻吟。
“……呀,糟糕了。”“……嚇?”
在一聲奇特的木材斷裂聲裡,我們從樹上掉了下來。幸而柔軟的樹葉和泥土做了承受衝擊的軟墊。姐姐抱怨了一聲“好痛——”然後帶著不安的眼神看向了我,似乎在害怕我哭出來。說實在的,確實很疼,所以原本我的眼眶裡都淚水打轉了,可是看到她那副表情,我只好把裝作沒什麼大礙的樣子,衝著她笑。千織姐看到我笑起來,卻僵硬了,隨即哭了出來。我不知該怎麼做才好,只好輕輕撫摸她的背,拙劣地安慰起她來。
回家以後,管家小姐立刻就意識到我們闖了些禍,在她的三言兩語下,我們便“招供”了出來。她也只好讓我們比平日更早些沐浴更衣,等我們換好衣服之後,她卻皺了皺眉頭。“今天是千織小姐的十三歲生日,這一天是非常重要的呀,今天必須要穿得更好些才是。”她說著,讓姐姐脫下已換好的衣服,再換上一套禮服。禮服的顏色樸素,花紋卻很高雅。管家小姐幫姐姐換上衣服後,又為我換了一件。她綁腰帶綁得過緊了,我便以一張哭喪的臉看她,她卻不理我,只轉向姐姐,說:“千織小姐今晚要注意言辭,宴席上不僅有本地的名門,純血滅卻師的名族們也會來訪,至於千海小姐,則要和我們同席了。”
“千海不能和我坐在一起嗎?”
“那萬萬不行。”官家小姐嚴肅地說,我很少見她用這種表情說話,“您應當知道,千海小姐是混血滅卻師。”
姐姐沒再說答話了,她牽起我的手,拉開紙門,熟悉的走廊莫名在此刻變得寬大又陰暗了起來。我有種“姐姐,”我叫她,“生日快樂。”
“這句話要留到待會兒說,千海。”姐姐好像有點生氣地說,不過她馬上又摸了摸我的頭,“沒關係的,一定會好起來的。”
“唔?”我有些沒懂她的意思,不過還是點了點頭。庭院裡的丁香樹的影落在地板上,巧如點綴,花已被廚師摘了拿去釀酒,或者做丁香油。稍遠的杏樹倒是能看到青澀的果子掛在上面,不過我和姐姐嘗過幾次,難吃得很。
家中四處都是客人。
用來做會客廳的和室自然是擠滿了人。往日的話,大宅中不可能每天每個地方都會有人拜訪,母親的身體不好,平日是不出臥室的,弟弟慎一才剛剛開始學走路,父親則晚歸。傭人也並非每天都要將每個屋子打掃一遍,有些客房是隔幾個星期,或是幾個月才去查看一次的。家裡突然變得這麼熱鬧,讓我覺得有點討厭。
有人看到了姐姐,便向我們打招呼。有些人我曾有過一面之緣,不過大多數都沒見過。孩子沒幾個,大多強撐著顏面,做出一副端莊的樣子,也有較早熟的,挽著父母的手,和大人對話。姐姐因為要和訪客談話,便鬆開了我的手。管家小姐拉著我去了廚房,給我一碗蕎麥麵,蛋羹做配菜。我坐在廚房的桌子旁,慢慢吃了起來。管家小姐歎了口氣,不過沒說什麼,廚師很喜歡我,所以又給了我一個糕點,小小的,花瓣一般的形狀,裡面是紅豆,嚼起來很甜。
我安靜地吃著蕎麥麵,能聽到紙門後廚娘阿花在啜泣,她說:“千海小姐和千織小姐太過可憐了,明明都是那個人的孩子,為什麼……哎……”我聽見官家小姐低聲安慰了她幾句,似乎說了什麼神社、巫女、還有純血。我那時尚年幼,未能理解其中的含義,只覺得阿花哭得莫名其妙而已。
“千織小姐今晚過後便會入神社。”管家小姐輕聲說,“千海小姐呀,只能作為百日紅家的混血滅卻師活動,從今天開始,她就要接受訓練了……哎,這都是因為那個人。”
我越發地不解,不過沒詢問什麼,吃完晚飯後,我覺得無聊,便四處走動。餐室自然是不會再去了,官家小姐不讓我去自然是有她的道理在。我是這麼覺得的。大概是到了宴席的時間吧,走廊和客廳裡都沒人了,餐室發出暖橙色的燈光,想必客人們正在用餐吧。我於是決定去以前和姐姐發現的秘密房間玩。
秘密房間是個閒置的倉庫,暗且小,官家小姐並不特別留意這裡,因為秘密房間要住人的話,大小有些寒酸了,不適合做客房,鋪上被褥後餘留空閒的位置很小,因此用來做倉庫更合適吧。我如往常一般,躺在秘密房間的榻榻米上,不知道該幹些什麼好。姐姐和我一般來這裡說些悄悄話,或者在這裡悄悄做手工。做出來的盡是些沒用或是沒法用的東西,不過在過程中兩個人都很開心就是了。我們有一次還仿照探險小說裡的情節在地上設了陷阱,防止大人們進來,不過因為用的繩子——或說棉線太細,一點實際的效果都沒有。那些東西理所當然的由傭人們收拾走了。
我踡縮在地上,思考著要做什麼好。榻榻米的味道滲著久未打掃的灰塵味,不過意外的讓人感到安心。我從櫃子裡翻出來了一本被當做“聯絡志”的舊雜誌。那其實是模仿偵探小說裡的諜報情節做的,有留資訊的紙被小心地剪掉了三毫米,用我們特製的亂序五十音寫上了密碼,其餘的部分都是普通的訊息。雜誌原本是本面向小學生的科普讀物,上面的內容早就爛熟於心了。我無聊地翻動著,查看每一個被我們特別標記過的地方。
雜誌增添了新的記號。
我翻開那頁,讀了讀上面的字。
“我要去進神社內了。”
唔,看字跡是姐姐的字,只是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留下的,也不知道有什麼含義——“進神社”對我們倆來說是件普通再普通不過的事情。我繼續看了下去。
“再見了,千海。”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家裡最大的孩子了。”
我盯著那幾行字,只感到疑惑罷了。我翻過身,躺在榻榻米上。秘密房間裡的燈比別處要暗些,大概是因為不常用的緣故,散發著黯淡的光線。燈的開關也與別處不同,要更老久。燈光暗的連天花板上都有影子,但仍然照耀著房間,寂寞的,盡責的,待在最高處。
永遠孤身的。
我闔上了眼,然後不知怎麼地,就感到困倦了,頭好像變得很沉。我蜷起身體,在秘密房間裡睡著了。再度醒來後,餐室那的光已暗,雖然還能聽見談話聲,但明顯比之前要小些。我躡手躡腳的走在走廊上,想看看餐室裡還有多少人。卻一頭撞上了一個影子。
“唔……”我揉了揉頭,看向對方的臉,比我高處兩頭的姐姐一把抱住了我。她無言地拍了拍我的背,我悄悄抬起頭來看她的臉,只見淚水決堤般溢下。
“千織姐,生日快樂。”我小聲說道。她眨了眨眼,看著我。
“謝謝,再見了,千海。”
我那時還不懂她的意思。
我那時還不懂那句再見的含義。
她十三歲生日的那天晚上,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了。
二
明明已經是橘子熟透的季節了,那名為殘暑的燥熱卻還在盤踞著,遲遲不肯鬆手。我擦拭起額角的汗珠,瞇眼看著庭院裡的箭靶,靶子想必也被灼陽燒的火辣吧,要是一箭射上去,不知會不會像電影裡那般起火……我胡思亂想著,管家小姐察覺到我在走神,便瞪了我一眼。我於是又將注意力投入進弓術中了。
深呼吸,將意識擊中在一點,然後拉動弓弦。和弓對我來說過高了些,使用起來頗為勉強,舉起弓便已是使足了力氣,因此為我準備的似乎是比平常的大小要更小些的西洋弓。
拉弓的力道會決定箭射出的速度,可是,就算將弓拉到極限,準度不足也是功虧一簣。比起刀劍相爭,弓更追求使用者的計算能力,力量平衡,以及——心態。
我鬆開弓弦,箭尖劃破空氣,呼嘯著向箭靶的中心而去——
我轉過頭去看管家小姐的臉色,對方有片刻露出一副欣慰的表情,卻馬上又恢復成冰冷的樣子。我知道她是在讚許我,便放心地繼續了下去。
當箭靶上射滿了劍,弓箭的練習也就結束了,剩下要學的則是吸收和控制外界的靈子。我比起初學時要更進步了,已能自由地進行靈子武裝,不過要長時間保持靈子所鑄之弓的外形還是有些困難,飛鐮腳則是學得吃力。
每日放學歸來後就是學習這些東西,我仍不太懂做這種事情的意義。管家小姐說是為了消滅在現世活動的虛,卻又說消滅虛是死神的責任,不需要滅卻師過多插手,更不用去援助死神。
我不懂。我不懂這樣有什麼意義。
管家小姐遂又說道:“死神在一千年前與滅卻師們一戰,因我一族與他們的殺死虛方式不同,不過,我並不覺得當時的死神有做錯什麼——畢竟放任滅卻師不停地消滅虛,確實會引起兩界的平衡崩塌,死神的做法是正確的。”
我不懂,因為那樣的理由就要殺死那麼多滅卻師嗎?
我也不懂,為什麼明明只需要普通的妥協就好了,卻仍然推動其成為戰爭。
我靜靜地看著管家小姐,想聽對方接下來要說什麼,但管家小姐卻只歎了口氣。她平靜地看著我,再度開口了:“像你我這樣的混血滅卻師,生來就是為了保護純血的滅卻師們存在的,就這一點上,你我並無太大差異,你總有一天會為了你的姐姐而戰,她是純粹的,血裝的天賦刻在血管裡,甚至不需要後天的練習,而我們需要。是的,這就是——天賦的差距,血統的差距,從出生起就被定下來的距離,使人無法前進的桎梏。一個你無法逾越的——大山。”
“這世界上有努力無法到達的地方嗎?”
“是的,有的。儘管很殘酷,但我必須要現在就告訴你。即使你現在無法理解也沒關係,你會慢慢瞭解的,因為這是你我都會經歷的事。”
“那麼我該怎麼做呢?”我問。
“拼搏、努力、磨礪,知道達到那個極限時的感覺,然後,祝福那些超越極限的人。”
“那麼——誰是錯的?”
“沒有人,沒有人是錯的,一切都是註定好了的東西,這就叫命運。但是,你不能痛恨你的命運。哎……我是不該向你這樣的孩子說這些的。”管家小姐道。
“那麼我又為什麼要努力?”
“——你要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裡,是需要努力的,連努力都不付出,又談何極限?就是這麼簡單的道理。瞭解自己是個凡人,而非天才,是必要的。可你真的付出努力後,才能明白什麼是天賦決定一切。”
我聽著這句話,思琢其背後的意義。然後拉動武裝靈子的弓,將其射向箭靶。管家小姐一如既往的沒有過多的神色表現在外,但我卻隱約讀懂了她的意思,沒再走神。閉上眼,試圖吸收萬事萬物中的靈子——靈子就好像空氣一般,即使刻意認識了,也不知道該如何操縱。而滅卻師卻好像充氣筒一般,吸收,再施放——我是這麼理解的。我深吸一口氣,再度開始進行靈子武裝。
“堅持一小時,待會兒開始練飛鐮腳。”管家小姐淡淡地說道,我以點頭來回答她。靈子組成的箭矢劃破空氣,擊中靶心。
三
自從姐姐走後,我很少再去神社旁探險了,更多時間是安靜地坐在森林的某處,看書,或者練習。神社平日很少有人拜訪,因此我也會在樹林中練習滅卻師的技巧。鳥居如同也確實是一個結界,將神社和山下的其他地方一分為二。天氣漸冷,象徵秋季的紅葉已然漫山皆是了,我撿了幾片夾在書裡。被我夾在書中的紅葉雖然勉強保留了形狀,卻失去了艷麗的顏色。
這是為何?
是因為紅葉原本就應死去,只是勉強被人類保留,已書籤的形式夾在書中嗎?雖然就人類的眼光來看,紅葉可謂美不勝收,不過實際上,綠葉轉紅應當已是葉子步入老年的象徵了吧。即使夾在書中,免去化為泥土的命運,卻也始終缺少了點什麼——那東西或許該叫做靈魂吧。紅葉即使製成標本,也始終是死了。從這個角度來看,任其腐朽化作泥土中的養分說不定要更好些。讓其成為來年春天泥土中的養分,應當是紅葉的命運才對。
那就是它的命運。將其製成標本,是一種強制打破命運循環的行為吧。
留不住的東西,怎麼也留不住的。
隨著時間的流逝,那些曾經觸手可及的東西,也會慢慢變成留不住的東西吧。
我想是這樣的。
我將書本闔上,收回自己的書袋中。秋日的陽光穿過稀稀落落的樹枝與樹葉,落在地上,將山染成金黃。我無言地走向山頂的神社,久違地拜訪了神社。從鳥居走到神社的距離並不遠,像往常一樣,神社裡並沒有什麼人,大多數人只在節日時拜訪此處而已。看守神社的巫女看見了我,便打了聲招呼,並不管我要做些什麼,神社原本就是百日紅家時代守護的東西,一如滅卻師之名。神社的墻上掛著破魔矢和弓,被漆成紅色的頂樑柱則處在昏暗的地方,我拿起鈴搖了搖,形式性地進行祈禱。
神社一如往常。
我走向神社的內部。神社如同無限延長一般看不到盡頭,實際上,恐怕只是因為室內過於昏暗罷了,古老的建築方式讓陽光只能從最上方的窗棱中滲入。
神社與信仰的功用不符,看起來怪陰森的。
好像在暗處,吞噬著什麼東西,給人以一種脊樑發毛的感覺。我能感覺到,自己正在被什麼東西吞噬著。
——百日紅家的神社不同於一般的神社。
那神社不光是用來祈求豐收、或是籠絡神明的,同時,神社也壓制這座山裡的什麼“東西”,管家小姐這麼說過。
一直以來都是管家小姐教育我,並與我一同玩耍。母親與我交談的時間倒是少之甚少。慢慢地,我也能理解到母親看我時那種仇恨又醜陋的目光是什麼意思了。她一定很恨我的存在吧,儘管我們在名義上是母女,實質卻並沒有血緣的關係,姐姐是個純血滅卻師,而我卻不同,單從這一點上就已經能夠看出了。
對於這一點我也很抱歉,但是,事實是,我無能為力。
神社的內部越發的昏暗了,大概和太陽開始下墜有些關係吧,我想。百日紅的神社似乎是較大的,內部的結構頗為複雜,儘管我和姐姐曾在這裡進行過不少探險,但時至今日仍未將其全部構造勘察清楚。
我在黑暗中依稀分辨著眼前的景象。
那是一道結構看來頗為複雜的門,能夠看見門內似乎用紅燭擺動,透過鏤空的檀香木,綽綽人影與房間內靜坐著。
我從未見過這個房間。
房間的構造猶如巨大的鳥籠,似乎是為束縛住什麼而存在的——能依稀地看到有尊雕像擺放在其中,然後是與雕像對坐的……“某人”。我輕輕推開房間的門來,房間的門上做了些修飾,還掛了幾張符紙——
靜坐在房間中央的,是個留著黑色長髮的身影。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我暮地感到恐懼,神社似是吞噬了人類的巨獸。是的,神社就是那樣的東西,他將姐姐吞掉了呀——姐姐,我的姐姐,千織姐。那門窗即是怪物的巨齒,而房間則是其喉舌,姐姐就在那裡,與那怪物的象徵對視著——
我感到恐懼,又感到悲傷,眼淚早已止不住地流了下來,似乎是意識到了我的存在,姐姐轉過頭來,看向我,那雙眼裡早已無了活力與光彩,只剩下孔洞,還有黑暗。“千海?”她略吃驚地問道,我點點頭,不知該怎麼回應,卻見她發怒了。
“快離開啊,千海,快離開啊。”她有些氣惱地說道。
“姐姐,你為什麼不回來了?”我問她,她並未作答,我卻見到她臉上蒙了一層傷感,“姐姐,快出來啊,和我一起回家吧。”
“不行,我要在這裡看守山神大人遺留下來的東西。”
“為什麼?”
“這就是我的宿命,千海,”她說,“百日紅家本家每代的長女都要看守這神像,我們的姑奶奶曾看守過這裡,姑姑也曾經在這裡,我不能,我不能讓她們的努力在這裡斷掉呀,快出去吧,快出去吧千海,我愛你。“
我看向那神像,神像有張扭曲的笑臉,富足的胖臉上帶著紅暈,我仿佛聽見它在嘲笑我,那神廟最深處的神像在嘲笑我,扭曲的笑臉變得更加扭曲。它在告訴我,姐姐也是那些留不住的事情,就像紅葉的色彩。她已被這神社給吞吃了。與其說是看守神像,不如說是她作為祭品,被獻給了神社。
我哭了出來。她見我哭了,更加惱怒了,卻不斥責我,只是盯著那個神像看。
我感到了恐懼。我的人生中從未有過這樣的恐懼,我卻不知道那恐懼是源自何處。我害怕看到刀,我害怕看到血,我害怕看到傷口,那是因為我怕別人疼,也怕別人死。但是唯獨這次,我卻為我自己哭了出來。
我跑出了仿佛鳥籠的房間。
腳下的是黝黯又無盡頭的走廊,我奔跑著,好像它在無限延長,我知道它在無限延長。奔跑讓我勞累,但我的頭腦卻在不停地告訴我:不要停!不要停!若是你停下來,你也會被那東西吞噬殆盡,就像你的姐姐一樣。
昏暗的走廊。
終於,我看到了神社的門。我將其推開,沖了出去,外頭是幾近垂下地平線的落日,秋日的晚風輕拂著我的臉。滾燙的霞雲飄過透頂,深藍色的幕布則已籠罩了天空。我一時間說不清楚天空究竟是藍色,還是橙色,還是紫色了。我在那晚風中,搖搖晃晃地走下山去,腦袋裡只有姐姐那張發怒的臉,我知道她是真的生氣了。
可我已經沒有再次像她道歉的機會。
她呀,會一直在那裡,看守著那籠中的神像,直到死去,直到化為骨灰,就像落入塵土的紅葉,會慢慢腐朽,然後消失在人眼看不見的地方。而我無能為力。
我無法像製作紅葉標本一樣,帶她脫離那命運,我甚至不清楚,那行徑是否是對的。若是她不願意呢,若是她仍要固守那家族的使命呢——更不要提那之後會如何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眼淚已乾涸得差不多了。太陽在持續下沉,天空中,黑色的部分越發多了,能憑著眼角的餘光勉強看到黑色天鵝絨上的星辰,其雖黯淡,卻仍在閃爍著光輝。我一步一步遠離那個吞噬了姐姐的神社,將其拋棄在背後。
可那神社中似乎有什麼在哀嚎著,哀求我帶走它。
我無力而為。
四
新年伊始。
我窩在暖爐旁,一邊吃雜煮年糕,一邊看夏目漱石的小說。女傭田村小姐為我端來了一杯滾燙的熱茶,還有紅豆丸子。庭院裏,落雪越發多了起來。傭人們從昨天下午初下雪時便開始忙碌,但仍抵不住如同鵝毛般的大雪堆砌在庭院裡。杏樹猶如生了新花般,在雪中婀娜地搖擺著枝頭。
母親自然不會在新年的時候在家宴上缺席,所以我便留在房間裡和田村一起度過新年了。對於這一點,我並不覺得討厭,我原本就不擅長應付人多的地方,加上分家的親戚似乎很期待宗家的私生女出糗,我對新年的聚會原本就不帶有什麼期待,反倒是一個人在房間裡吃著年糕喝著熱茶要自在些。
即使是新年,姐姐也沒有回來。
她一定——還在那神社裡,獨自一人面對著滲人的神像吧。想到這裡,我感到心臟一陣疼痛。但是,那已經是既定的事實了。
田村是個很好的女傭。她不會僭越,問些不該問的事情,也沒有一般女僕的大嘴巴,我和她相當合得來,雖說我們並不常談話,但我喜歡她。
將年糕的湯底喝完,我窩在被窩裡,繼續讀起小說。那隻三花貓最後墜入水缸裡,死了。實際上,我對這本小說並無過多的喜愛之情,只是覺得書中的角色可愛罷了。嗎,對於孩子來說,這本書的意義就好像在飽腹時吃一張無味又幹扁的餅,既不知道意義何在,也不會喜歡吃這種東西就是了。
將小說合上,我端起熱茶,有模有樣地學著大人喝了起來。我那時雖未完全懂事,對茶水卻情有獨鐘。所謂在嚴寒冬日裡喝上一杯暖茶的幸福感,也可以體會得到。母親因為這一點更不喜歡我,她覺得孩子就該有孩子的樣子。像姐姐和慎一那樣天真可愛的孩童,更得大人歡心,而我似乎懦弱又過於安靜了。
田村跪坐在榻榻米上,看著我喝完茶水,她像往日一樣面無表情。
“唔,我想養貓。”我心血來潮地對她說道,當然,那是任性話,又帶著半分戲言的色彩。田村看著我,烏黑又無光的眼球打著轉,她收起我面前的空碗和綠茶,說道:“夫人有肺病,家中是不能養寵物的。”
“沒關係吧,宅邸大得很,讓貓在別的房間裡就好了……啊,我想要只三花貓,一定很軟吧……冬天的時候抱著它,就像抱著玩偶一樣。”
“千海小姐,您是認真的嗎。”
“唔……只是想要啦。”我倒在榻榻米上,臉貼著榻榻米的紋路,在冬天裡,榻榻米使用的特性一下子就體現出來了。一點都不冷,我想。女僕田村只是冷冷地,看著我的無理取鬧。“千海小姐,養個寵物會需要您用更多的時間呀,”少間,她又問道,“您是想要三花貓是嗎。”
“嗯,不過母親大人不會同意的吧,我想。”
“夫人一定會反對的,不過,悄悄養起來倒也沒關係。”
我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她似乎是心軟了,有了些打算。
過了幾日,雪開始消融,天氣比新年時更冷了。因為不少分家的人回到本家,家中的客房盡數滿了,倒也有同年齡的孩子,不過都不怎麼待見我就是了,約莫是從父母那裡聽了些閒言碎語的緣故吧。
我自己一個人倒也玩的痛快,雖說一個人打不起來雪仗,但做雪人沒人打擾,完全不怕別人毀掉自己的傑作。田村一直提醒我戴手套,但即使戴了,手指也被冰雪凍得發麻發燙,雖說比起不戴要好上許多。我身體還不錯,不至於因為玩雪就病倒,田村也會為我準備洗澡水。
我就是在這方面喜歡她。
泡完澡後,我裹上鬆軟的毛巾,因為水溫的關係,皮膚被泡得通紅,但在雪地中的寒氣與疲憊一掃而光,身體一旦暖和起來,意識也開始放鬆了。我又看起一本書來,書名是憤怒的葡萄,故事的一開始文筆便冗長無味,情節則痛苦不堪。我看了幾章,覺得難受,就沒再看下去了。此時睏意襲上,我鑽進被褥,早早睡了。
我做了個夢。
夢中,有片潔白的雪地。我模糊地認識到,那是神社前的空地。
似曾相識的情景。
姐姐還在的時候,經常帶我去那裡玩。姐姐的手很溫暖,似乎只要抓著她的手,冬日的寒冷便一掃而光。我們會在神社前打雪仗,不過更多的是做雪人。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
我已經記不清楚了。
也不想再記清楚了。
我走進神社中,神社如往常一樣,陰暗,散發著讓人心生敬意的氣味。在供桌後,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蠕動著。
不能看。
不能看那個東西,有什麼聲音如此對我說道。
不要看,不要聽,不要和那東西談話。
——然後,去找姐姐吧。
我走向神社的內部,黑暗的長廊裡,有什麼東西在悄無聲息地爬過。
背後有聲音響起了。
千海。
千海,我們來玩吧。快來呀,我做好了雪人呢。
回頭看看呀。我在等你回頭呢。快點,快點啦。
是姐姐的聲音,可我卻不知為何,感到恐懼,聲音不停地響起,從懇求到幾近哀求的悲慘。好可憐,我想,然後順著聲音回過頭去。
眼前只是個神像罷了。
我從噩夢中驚醒,胸口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壓著我,那毛茸茸的傢夥踩著我的胸脯,蹬上我的臉。噩夢元兇用那雙琥珀色的貓眼盯著我看。田村急忙跑了過來,為我拉開那隻貓。貓似乎並不為自己犯下的罪行感到愧疚,反而悠閒地舔著前爪。
田村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她看向我,說道:“這是魚店的阿妙給我的,他們家的母貓一年前生了貓仔,喏,雖然作為養的貓大了點,但是這傢夥似乎很粘人。”她輕輕搔動貓的毛絨絨的後頸,貓咪發出了滿足的嗚咽聲,斜著眼看我。
“啊,謝謝你。”我趕忙謝過田村的好意,田村不好意思地笑笑。
“小姐想為它取什麼名字呢?”
“啊……年糕好了。”我說,抱起眼前的三花貓來,貓對我的抱法很不滿,略帶嫌棄地看著我,琥珀色的眼睛裡充滿了不屑。
五
小學四年級的暑假,我在神社旁的森林中度過了。夏日的悶熱與聒噪吵人的蟬鳴讓人失去練習的興趣,只想在樹下的餘蔭中乘涼讀書。管家小姐一如往常的嚴厲,每天都佈置下作業,於是,每天下午跑到山頂的神社成了一項樂趣。山腳下的城鎮和山腰上的村莊,從高處看就好像樂高積木堆砌出的模型似的,那裡比家裡的氣氛要好,大家只當我是個普通的孩子,最多是“百日紅家”的孩子罷了。
城鎮上的人很友好,就算是去買普通的作業本,書屋的老闆娘也會悄悄地塞給我點心,不認識的孩子會對著我笑,魚店的老闆會問我年糕還好不好啊,諸如此類——真的是個很普通又很可愛的小鎮。
神社中的“她”,我則不打算再拜訪了。從那時起到現在已經有三年了,管家小姐也不再提起她,母親成天圍著慎一打轉,似乎是為了掩蓋自己的傷痛吧。父親還是老樣子,不怎麼關心家裡的事。慎一則絲毫不記得與她有關的事,畢竟那時他還是個剛剛開始學走路的孩子。
她曾經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的痕跡,也漸漸淡了,我們的秘密房間隨著時間積塵,她的臥室也被搬空。她在那個房間裡的味道,她拉門時的力道弄壞的門框,她用的掉了漆的彩色鉛筆……這些東西的存在漸漸消失了,被取代,被替補,被換置一新。除了偶爾,來家裡的親戚會偶爾用“正巫女大人”這個名字提起她,平日是沒人會刻意說起的。
我甚至有些搞不清楚,“她”的存在是不是我的幻想了。但是,當我走進神社參拜時,卻好像還能感覺到“她”的氣息。她仍在神社的深處,一人面對著雕像,守護百日紅的神社、信仰,以及強大。她一定很寂寞吧,一定會有很想哭的晚上吧,一定會想去走走看,看看外面的世界,再看一次樹冠上的天空,再穿一次禮服,去讀小說,去看電影,去認識不一樣的人,每天都享受著不停變化又一成不變的世界……那些東西,她都沒有權力再去享受了。
“千海小姐,集中注意力。五架縛可並非等閒,只是做做樣子是學不會的。”管家小姐說道,我頷首,想像薄薄的靈子束縛住他人的樣子。
管家小姐見我已無心再練習,便生氣了。她再說了一次五架縛的訣竅,我點頭以示理解。等到太陽開始下沉,練習便結束了。管家小姐和其他混血滅卻師每晚會出去巡視,並非為了協助死神,只是為了一族的責任罷了。死神與滅卻師之間經過時間的磨礪,雖說仇恨仍在,但也不復往昔。百日紅家中認為死神當時做的事情十分正確的,也大有人在。
畢竟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最後的滅卻師們,已經將那時的傷痕遺忘。
百日紅家作為最後的滅卻師家族之一,被死神們控制著。這一點,我慢慢開始瞭解到了——有時在家裡會有身著黑袍的人與父親會面,也有死神和管家小姐還有其他混血滅卻師們一起外出。
我大概不久後也會變成他們中的一員吧。
夕陽西下,茜色的天空在頭頂浮動著,黑暗逐而襲上,卻仍見太陽如同一個紅彤彤的大球伏在山崗上。我換了身便於行動的打扮,年糕從我腳邊躥過,蹭了蹭我的腳裸,我彎下腰,輕輕摸了摸它的頭,它滿足地蹭起我的手掌來。
“我去神社了,年糕,晚餐的話去找田村吧,對不起啦。”我走到門關,拿起鞋拔,換上雙運動鞋,“我會回來的。”
貓似懂非懂地看著我,我小心地推開了家門。似乎沒有人注意到我的消失。
我像往常一樣踩著山路,台階崎嶇,多數缺了角,走起來並不穩,但我早已習慣。道路旁的樹木在微風中搖曳,沙沙作響,一如往日。在陰影下生長的不知名花朵則靜靜地綻開,為夏季平添了幾分趣味。如果沒有植株,我恐怕會更討厭夏季了。
鳥居已近在眼前,我走上前,似乎是有孩子惡作劇,在鳥居上刻了些什麼東西,但所幸並不顯眼。夜色將近,也看不太清楚。
看管神社的巫女小島看見我來了,便過來迎接。她悄悄塞給我一包點心,然後帶我進了神社。天色漸晚,神社的內部比平日還要更加黑暗,檯子上擺了蠟燭,點點火光照亮著神社。小島是個很熱情的人,大概是因為平日見人見得太少,見到我便說個不停。內容包括過來參拜的信眾的趣聞啊,貢品會悄悄消失的神奇事件啊,還有偶爾會有捐贈大手筆的來客啊諸如此類。我和她交談甚歡,管家小姐並不愛聊天,田村則少話,於是小島便成了我最常說話的大人之一。
“哎呀,我們前些日子才換上貢品,最近又不見了——不知道是不是神社裡惹了老鼠。要是有,那可太討厭了。至於正巫女大人,老樣子,還是在守著那神像,不過比以前好多啦,我給她送飯的時候,她還蠻高興的。哎,雖說她有點可憐,但是像山神獻上一位純血滅卻師,是咱家這邊的傳統呀……”她不停地說著。我靜靜地聽,有時對她的嘮叨報以微笑,偶爾插上一兩句話。
“‘她’想必也已經適應了吧,啊,要是惹了老鼠,那最好還是清楚一下……畢竟是神社,有老鼠實在不太像話。不過,並不是什麼大事,以後注意就好了。”
“千海小姐說得對,咱家也是這麼想的。”小島換上一副嚴肅的臉孔,向我點頭道,“咱家也該努力了。”
“辛苦你了。”我說道。小島為我端了一杯水,因為已經晚了,就不再喝茶。
小島搖頭,擺了擺手:“這倒是沒什麼,咱家原本也不覺得看管神社的任務繁重,百日紅老爺也說了,千海小姐會與咱家分憂,倒是咱家從以前開始就覺得,千海小姐很老成呢。”
“咦?謝謝。”
“不用向咱家道謝!”小島有些緊張了起來,不過她用茶杯掩住了自己的表情,等喝完以後,她歎了口氣,“哎,咱家真是高興千海小姐過來與咱家說話。不過,也不早了,待會兒我便送你下山吧。”
“沒事,我自己再在這裡看看就回去了。”我說,“別離開神社。”
小島有些憮然,不過還是答應了。我便走向神社的內部,神社的長廊上帶著一股讓人安心的木頭香,走廊的盡頭,燭影晃動,想必在最深處的那個房間裡,“她”正如往常,默默地守護著那神像。
一聲不和諧的聲音在腳下響起,我看向地板,發現自己似乎踩上了片塑膠紙。
是小島弄的嗎?到不至於,她雖然粗心,但還不至於忘了打掃,沒有她和百日紅家的允許,任何人也無法深入神社的內部。我知道小島會在每日太陽落山前打掃神社,即是說,這東西是在那之後所留下的。
我四處張望著,走廊空寂,除我和看管神社的小島,應該不會有其他人才是。難不成這便是小島所說的“老鼠”嗎——老鼠又怎麼會把玻璃紙落在走廊上呢。我推開小島所住的房間,那其中並無異常,只是和神社的最外層不同,疏於打掃。地上留著幾個腳印,淩亂至極。
那並非是小島的腳印,小島在神社中,是只穿木屐的。
“是誰?”我問,四周靜悄悄地,並沒有答話,我躡手躡腳地查看起小島房間裡的擺設——樸素至極的神職人員所需的物品,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衣櫃裡想必沒什麼衣物,而桌上的擺設也勉強可以說是能維持體面。我走出小島的房間,神社的走廊盡頭,有什麼人踩在木製地板上的聲音在嘎吱作響。一個黑影矗立在走廊上。
“你是誰?”我問。
黑影向後退了幾步,我跑向前去,想看看對方的面孔,卻一不小心絆倒了。對方見我跌倒在走廊上,便不再逃,反而走過來,扶起我。我疑惑地看向她,憑著遠處的燭火,勉強能看到她的五官輪廓,還有身形。
那是個比我大上幾歲的女孩,對我來說,稍稍有些高大。打扮得並不得體,衣著骯髒,但頭髮很柔順。燭火下,能看見她那雙栗色的溫柔眼睛,在注視著我。可她似乎又為自己的舉措感到惱怒,大概是為自己不應該這麼現身在我面前而後悔吧。
“你沒事吧。”她問,聲音很年輕,但不尖細,是那種給人以溫柔感覺的柔軟聲線。我愣住了,盯著她的臉看。
“你是誰?”少閑,我問她,她不發話,只是查看我的傷口。我的膝蓋擦傷了,但並沒流出多少血,很快,血便止住了。一時間,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我是百日紅千海……”我小聲自我介紹道,比我稍大些的少女看著我的眼,大概是出於禮節,她說出了自己的名字:“藤野緋十裡……吶,請不要告訴別人我住在神社裡的事情,好嗎?”
“啊……”我有點愣住了,“您……為什麼要住在神社呢。”
雖說夜色讓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不過,她似乎有些難堪,但還是回答了:“我以前住的地方被火燒了,所以……哎,我就只好住在這裡了,給你們添麻煩了,對不起。”她垂下頭來,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只好點點頭。
“那麼,我便當做是沒遇見你了。”
“哎……?……謝謝!”藤野小姐有些意外地看著我,“沒問題嗎……?”
“唔……在人少時可以喲,新年的時候就沒辦法了……不過,我不會說出去的啦,請放心……藤野小姐?”我說。
“不用用敬語……可以叫我緋十裡。”她有點害羞地看著我,我點點頭,站起身來,她看著我,問道,“千……海的腿,沒事嗎?”
“沒問題呢……吶,這包點心給你好了。”我摸索出方才小島交給我的食物,緋十裡似乎有些開心,但沒說什麼,“那個,沒有去神社最深處的房間看吧……”
“沒有。”藤野緋十裡說。
“那便好了……天色不早了,我該回去了呢,改日再見哦。”我說。
無頭無尾的相遇,這就是我和緋十裡姐的第一次見面。自認識她後,我去神社的次數又頻繁了起來,夏季,就飛快地在神社和訓練間度過了。
“嗯,今天的便當是蝦皮飯糰哦,緋十裡姐,”我打開便當盒,將飯糰遞給緋十裡姐。她面露難處地接過了,快速地吃了起來,眉毛擰成了一團。
“唔……怎麼了,很難吃嗎?”
“稍稍有點呢……唔,不知道該怎麼說,不過,還是謝謝你……”她吃了起來,我將盛著熱茶水的保溫壺地給她。熱茶的溫度剛好,不會讓人覺得燙口。
“茶水很美味呢……謝謝你,小千。”她輕輕說道,我臉紅了起來。等她吃完以後,我收起餐具,坐在神社的走廊上讀書給她聽。她一言不發地聽著,偶爾糾正我的漢字讀音。
我開始慢慢地喜歡起夏天了。
在樹蔭下,在神社中,和緋十裡姐待在一起的時光,我很快樂。
我開始慢慢地喜歡起夏天了。
在庭院裡和管家小姐練習滅卻師的技巧,聽她講滅卻師的戰鬥,還有讚頌滅卻師之王的歌。
我開始慢慢地喜歡起夏天了,不是一個人的夏天,而是柔軟的、讓人感到舒心的夏天。微涼的晚風會拂動樹林,陽光則充沛明媚。屬於我的夏天,還有我和別人的秘密,都在那年建立起來。
我想我是喜歡夏天的。
六
慎一漸漸長大了,上了小學,開始識字,我則進了本地的中學。學校裡的氛圍很好,儘管大家埋頭於讀書,但各自間的關係非常不錯。我在那裡有了朋友,也經常會有人會和我聊天,講講日常的瑣事,抱怨父母的決策,或是向我訴說對考試的不安。一言概之,並不是什麼非常有特色的學校,但平凡得讓人舒服。
上了中學後,我去拜訪神社的次數日漸少了。與此同時,管家小姐的滅卻師訓練卻逐日增加,我在學校的課業和滅卻師的訓練兩邊中間尋找著一個平衡點,通常每每洗完澡後便倒頭就睡。年糕不如小時候那麼粘人了,變成了一隻冷淡的貓,田村和我還在照顧它。似乎能勾起它熱情的只有魚。
母親又大病了一場,不過,近日好了些,不怎麼咳嗽了。她照樣不願意看見我,我也刻意避著她。慎一不知道這回事,經常拉著我往母親那邊跑。
一切開始歸於平淡。然後就像往年一樣,夏天又來了,帶著從南方來的暑熱。
初二那年的暑假,我的滅卻師技巧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
天早黑了,四處的路燈亮了起來,太陽降下地平線後,酷暑的燥熱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管家小姐帶著我,在黑夜中跑動著。
“就在這附近有虛的靈壓。”她說,我感受到一種討厭的感覺,好像世界上憑空多了個骯髒的異物。她快步走向前,我緊跟著她的腳步。
在眼前出現的是一隻龐然大物,灰白色,很難將它和人類的靈魂聯想在一起。那怪物空洞的胸口和面具上的可怕臉孔,讓我覺得可怕又可憐。
“一般這種情況下,由我們來進行暫時的壓制,隨後,死神會趕到,那時我們只要退出戰場便可以了,不能打擾他們進行魂葬——明白了嗎?”
我點點頭,開始吸收空氣中的靈子,瞄準眼前的怪物。
“身為滅卻師千萬要注意的是,不能被虛所傷,我們對虛的抗力,比起一般人類還要弱些,一旦被侵蝕,就只能在痛苦中死去,若是同伴被虛所傷,取他的性命才是仁義——能明白嗎?”
“瞭解。”
白銀色的弓矢一擊射向巨大的怪物,怪物在被擊中後發出了一聲嘶吼。管家小姐點了點頭,示意我做的很好,她取出一把靈子凝聚而成的刀,砍向眼前的怪物。
“這些都還只是普通的虛,真正的大虛很少會出現在現世。除了吉裡安外,虛是有痛感的,並且,他們有思維——畢竟原本還是人類。至於我手中的這把武器,則是切割靈魂之物,儘管可以作為刀劍使用,本質卻還是弓箭。”
“咦?為什麼?”
“滅卻師不會用弓箭以外的武器。”管家小姐說道。
虛那雙孔洞的眼睛看著我們,發出咯咯的笑聲,然後其再度沖向前。
——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眼前出現了身著黑色和服的年輕女孩,看起來,不過比我大幾歲罷了。她拔出腰間的日本刀,砍向憤怒的怪物。接著是肉體被斬斷和刀劍叮啷的聲響,虛的身體被一分為二,然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其屍體迅速地分解,消失在空氣中。
“我們混血滅卻師只要起到暫時壓制的作用便好了,死神會像現在這樣斬殺他們。儘管我們將其稱作共同管轄,但實際是我們協助死神。這種做法並非所有滅卻師都同意,僅僅是百日紅家這麼做而已。”
“……嗯。”我點頭。
“死神比起我們要更強大,這件事無可厚非,畢竟,他們有上百上千年的時間可以修煉,而我們滅卻師,實際上仍然是人類,肉體會隨著時間腐朽。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有些規律是無法避免的。”她腳步輕快地向前走去,少了之前的沉重,“那麼今天的課程就到此為止。”
我追上她,點了點頭:“好,明白了。”她笑著回應了我,我原本以為她是不會笑的。
回到百日紅的宅邸後,我倒頭便睡,田村拎起我來,硬要讓我去泡個澡再睡。年糕聽到我的聲音,便跑過來討吃的。我給它的淺碗裡放了貓食,便去洗澡。
田村扶著我出了浴室,回到臥室後,我在床鋪上快速地睡著了。
第二日清晨,我帶著書本還有便當去了神社。清晨的神社一片寧靜,小島還沒起來。緋十裡姐在神社前的空地上等著我,我遞給她裝了食物和小說的包。
“最近真熱啊。”她說,開始吃起放在便當盒裡的飯糰,我聽見她的話,便點頭附和道:“嗯。”她無言地吃著,我則將視線轉向其他景色。夏日的清晨,空氣清新微涼,毫無正午時那種讓人發狂的熱度。
“我可能要離開這裡了。”她兀然說道,我睜大了眼,她將最後一口飯糰吞入腹中,然後拍了拍手,“一直麻煩小千,不太好……所以我去打工了。”
我感到大腦一片空白,我過去從未想過,藤野緋十裡總有一天會走出神社的。可是她總會出去,她的命運未曾在此處也開始,也永遠不會在此處斷結,她原本就只是神社的訪客。我問:“哎……?你要離開這裡嗎。”
緋十裡姐似乎有些羞愧,她垂下頭,說道:“……也……是的,我要離開了,因為一直麻煩著小千你,有點不太好。”
“唔……老是住在神社裡,也確實有點不方便……吶,工作的地點找到了嗎?”我問她。
“是的,我們還是可以保持聯絡哦……這是我工作的地方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她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張名片,我接過,略有些呆滯地看了看名片。名片畫得很可愛,在上面的似乎是家孤兒院的名字。
“不用在這種地方工作也沒關係,我可以讓我父親給你一個工作啊……”我輕聲說道,緋十裡姐卻搖了搖頭,望向遠方的森林。空寂的山中,有鳥叫聲響起,在此刻變得格外刺耳。頃刻,緋十裡開口道:“我在來神社之前,一直住在孤兒院裡。雖然那一年……孤兒院著火了,我在走投無路間走進了這間神社。”
“啊……”
那是屬於她的過去,我從未知道的屬於她的過去。我這才如夢初醒,我意識到我原本就並不熟悉“藤野緋十裡”這個人,她會因為怎樣的理由離開這裡,又……與我何干?就像兩條原本互不幹預,直到在一點上相交,但那又如何?只要不斷地向前走,直線又會離開了。
“我啊,我一直很嚮往能夠做一名孤兒院裡的老師……能夠改變和我一樣的孩子們的命運,我覺得很了不起,所以我想去那裡。小千,一直以來麻煩你實在是很抱歉。我啊,我其實……真的很喜歡你。”
我感到自己的心臟變得空空如也。我抬起頭,看向緋十裡姐的側臉,她的眼神像平日一般溫柔,卻包含著堅強在內。“嗯,我也很喜歡緋十裡姐哦……”我有些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麼了,甚至不太確定,“喜歡”的含義究竟是什麼。這時,惹人煩躁的鳥叫聲再度響起,“緋十裡姐,加油哦。”
“當然啦!小千也要常常和我聯繫哦。”她說著抱了抱我,發育良好的柔軟胸部揉蹭我的胸前,隔著布料我感受到了她的體溫。過了良久,她鬆開了抱著我的手臂,走下了神社前的台階,向我揮手道別。
我木然地舉起手來,向她揮舞著,直到她的身形化作石階上的一個小黑點時,我才意識到我流了淚。
她走了。
我回到神社,走進神社的深處,唯獨此刻,我想和“她”談話。令人熟悉的陰晦的長廊裡,帶著一股熟悉又可怕的感覺,我才意識到那是“她”的靈壓。我拖著自己的身體,不停地向前走去,長廊如同無盡般長得可怕,直到我停在屬於“她”的,那放置著神像的房間的紙門前。
“吶,姐姐?”隔著薄而堅實得可怕的紙門,我向門那頭的正巫女問道。
半刻,“她”說話了:“千海?是千海嗎?”
“嗯,是我哦。”我說,門那頭的她沉默了,頃刻,她又說話了:“我一直在等妳再次來到這裡,千海,謝謝妳,妳還是來了……不過我很開心。”
“姐姐……我想和你講件事情,我有一個朋友,我和她非常要好,可是她現在,離開我了呢……我有些不太清楚,該怎麼辦……唔。”
她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在組織語言,然後,她回答了:“千海的朋友是個怎樣的人呢?”
“是非常……溫柔的人。”我說,“嗯……很怕熱,很可愛,有暖褐色的頭髮……說起話來感覺非常溫柔,很害怕麻煩我,不喜歡吃我做的飯糰……”
門那頭的她只是平靜地聽著我的話。沒有回答,沒有打岔,只是平靜地聽著,我在此刻反而更需要這樣的傾聽。等我說完後,她在沉默中發話了。
“我覺得,他那麼倉促地離開千海,只是因為害怕千海會覺得寂寞,又不想麻煩千海哦……吶,千海?”
“……哎?”
“你的心中應該早就有答案了,對吧?因為你知道那個人是怎樣的人,在心裡。”她輕輕說道,我感到自己的心臟終於回復了平靜,淚水則早已乾涸。
“是……的。”我回答,擦了擦自己的臉,紙門後的她笑了出來。
“怎麼了,現在感覺還好嗎?”
“好多了。”我說道,她似乎很高興,但又有些捨不得,她問我:“要走了嗎?千海。”
“嗯……要在管家小姐發現我偷偷溜出來之前回去呢……”
“那個人還是像往常一樣嚴厲呢。”她像預料到了一般說道。我點了點頭,但不知道她能不能看見。我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想問問她,那時的她到底是怎麼想的。
“吶……姐姐,你在進神社的時候,不會覺得討厭嗎?不會覺得孤獨嗎?”我問道,她遲疑了一會兒,歎了口氣。
“我啊,我其實很討厭孤獨,不,我害怕孤獨,害怕的都要哭出來了……我其實……”
並不想守護這個神社。她說。
想在外面的世界活著,想和別人一同分享愉快的時光,想在學校裡認識新的朋友,在城鎮裡看電影,買書,享受午後的陽光。這種心情與旁人別無二致。
“只是,這是百日紅家的長女的宿命,僅此而已罷了。”她說道。
我再次開始感到難受了起來,匆促地向她道了別,山上,聒噪的蟬鳴再度響起了,太陽一點一點地跳出地平線。我狂奔著,絲毫不在意自己可能會跌倒,不停地向前,向下,向著山下的百日紅宅邸跑去。我恐懼,恐懼身後的神社,但更恐懼的是被冠以百日紅之姓的自己,如果是我而不是姐姐進入神社,會怎麼樣?如果我能有更多的力量,會怎麼樣?
為什麼我總是沒有足夠的力量,留住身邊的人呢?
我在山下的宅邸前,停了下來,田村焦急地站在宅邸前面,直到看到我。她慌忙跑過來,對我說道:“管家小姐她,被虛侵蝕了。”
“……?!”我還未理解耳中所聽到的資訊,她便拉著我的手,快步走進宅邸內,拉開一扇紙門,那房間內,有數人圍著地上躺著的一個女性打轉。
“不行,已經無以回天了……”有人說道。我感到恐懼,更無法相信眼前所發生的事,管家小姐在我眼中是強大且完美的存在。那人怎麼會被虛所傷?
“我們在外面遇到了一個以前從沒見過的虛……她被傷到了,你看,她的傷口還在泛著黑色啊……”有個混血滅卻師說。
我不相信眼前所發生的事,我伏在管家小姐身邊,似乎是意識到我來了,她張開乾燥的嘴唇問道:“是千海小姐嗎?您來了啊……讓您看到我這幅樣子,真是不好意思。”
“你的傷口……”我喃喃道,她微弱地點了點頭,然後露出了笑。
“還記得我在那天說的話吧,這種時候,取了我的性命……便可。”
紙門被猛地拉開,突然闖入的男人拿著切割靈魂之物走了過來,我認識那男人,他正是我許久不曾見的父親。
“您來了啊。”管家小姐注視著父親的眼睛,說道,她好像終於放下心了似的,閉上了眼。剎那間,被靈子所包裹的武器刺穿了她的身體。她四肢癱軟在地上,死了。
父親像往日一樣,並沒有過多的表情,只是冷冷地看著管家小姐的屍體。
“安心走吧。”他平靜地說。我怒不可遏,對他會那麼麻木地殺死管家小姐而感到悲傷,田村拉住了我的手,低下頭來向父親請安。等父親走出和室,才將緊緊握著我的手鬆開。我無法自控地大聲哭了出來,她將我攙扶到了臥室,等我哭得漸漸無聲時,遞了杯熱茶給我。
“為什麼,為什麼啊……”我重複著這疑惑,田村只是搖了搖頭,半刻,她說:“那個人是老爺的表妹。
他一定是不希望她離去得太痛苦吧。”
我再度失聲痛哭了起來,田村冷靜地看著我,拍了拍我的肩。
我的力量不夠,所有那些曾經在我身邊的人都離我而去了,去了遠遠的、遠遠的地方,再也無法追趕他們的腳步。而我無力而為。
我想,我大概還是討厭夏天的。
七
升入高中後,我開始在神社裡幫忙。說是幫忙,其實小島一人足矣勝任,不過是過去神社打掃打掃,和信眾說說話罷了。
不知是從何時開始,經常會有人向我傾訴煩惱,我時常在傾聽完後,安慰他們。來神社的人原本不多,卻開始逐漸增加了起來。有人說,原本以為百日紅家的大小姐要更加內斂,沒想到說起話來是個很好的對象。
我並不善於說話,只是擅長傾聽罷了,就像神社深處的“她”一樣。
管家小姐死後,家中的混血滅卻師不復以往的力量,不少原本為了百日紅家的名聲而來的人散去,分支則盡力向本家引薦其他混血滅卻師,進行戰鬥。
我不懂。
我不懂明明是有力量與天賦的純血滅卻師,卻還需要龜縮在宅邸,讓其他人守護他們的姓名。
我不懂。
我不懂那時死神為何沒有出現,若是他們去了,管家小姐或許不至喪命。
我不懂。
我不懂,百日紅家究竟強大在何處,若是它真如那些人口中所說的那般了不起,又為何要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一人獨守在神社中呢。
我不懂,我真的什麼都不懂。
——漸漸地,我也明白過來,管家小姐所說的所謂“力量的極限”為何物了,純血滅卻師通過天賦能得來的事物,我則僅僅只能靠後天的親分鍛煉,而死神,他們有漫長的時間可以去練習——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不公吧。
每天從神社歸來後與其他混血滅卻師圍捕虛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慎一似乎很憧憬我的樣子,總是說著,有朝一日,也要練成像千海姐姐一樣強大的力量,加入圍捕虛的隊伍。事實上,我並不強大,而他在母親的阻礙下,也不可能與虛有接觸。畢竟對滅卻師來說,血統的純粹與潔淨要高於一切,這就是千年以來仍能倖存的原因。
我不停地錘煉自己的力量,但越是盡力,便越瞭解,自己的極限已近。不屬於我的天賦,又該從哪得到呢?哪裡都沒有。我無力,我弱小,我什麼都抓不住,但我同時害怕孤獨,害怕的要死,害怕我所愛的人逐一離我而去。
“千海小姐是個溫柔的人。”田村總是這麼說,“因為溫柔,所以誰都不想放棄。這是不行的,因為一個人所能承受的東西就只有一點點,很少一點點,比茶杯裡能裝的熱水還要少,所以,有的時候必須要學會放棄。”
我靜靜聽著,給自己盛了一杯熱茶,聽她講話,庭院裡的杏樹再度隨著季節死去,光禿禿的樹枝上什麼都不留了,有誰會相信那棵樹曾在盛夏時結出甘美的果實,在春季時開出白色的花呢?誰都不會吧。庭院裡盡是落葉,只剩下些未能及時除掉的野草還頑強地生長著,而幾日前的落雪,則昭示著冬天已經來臨。
年糕踏著細碎的步子走了過來,時間流逝,它已經成了只老貓,總是一副看破紅塵的眼神,遠遠地躲著人,只跟我和田村還親近些。我抱起它,摸了摸它的脖子。年糕無甚反應,只瞇著眼和我一同看庭院中的事物。這時,有個分家的孩子拿著封信跑進了庭院,急切地說道:“有人送了這封信來,是封邀請函。”
“並非大事吧。”我有些困惑地說道,那孩子卻搖了搖頭。
“信上似乎有靈壓的痕跡……哎,我想讓本家的人來打開比較好。”他說著,遞來了信封。信由華麗的信封裝著,信封上沒有署名,也沒有發件人的地址和相關訊息,並沒有郵戳。這封信是由對方親自送來的嗎?我暗想,交予田村,讓她拿給母親看看。
半個小時過後,母親神色凝重地從臥房中走了出來,她帶著怨恨的神色看了我一眼,又讓田村把慎一叫來。過了一會兒,父親也回來了。
此事非比尋常,尚年幼的慎一似乎也感覺到了,在父親面前正襟危坐著。母親不停地小聲重複著“這不應該啊,這不應該……”父親對母親的行為感到煩躁,便瞪了她一眼,母親立刻收聲了。我納悶地看著父親,父親思琢了片刻,開口道:“來信人自稱是滅卻師之王。”
“滅卻師有王嗎?”慎一納悶地問,但父親沒有回答,只是看著手中的信件。半晌,他發話了:“我們百日紅一族,原本以為滅卻師大勢已去,便依附於死神……這下倒是好了。”他歎了口氣,將手中的信函撕掉,隨即看向我。
“死神那邊自然是不可能脫了關係,只是眼下這情勢,恐怕也得和無形帝國建立起聯繫……”他喃喃著,我打了個寒顫。那雙眼裡的感情好像凍結了一般,只是在計算如何將百日紅一族的利益最大化罷了。我意識到,我沒見過幾次面的父親,是個可怕至極的人,“千海,恐怕得讓你去一趟無形帝國了。”
我默默點頭。他歎了口氣,卻沒再說什麼,只讓田村幫我收拾行李。又讓我回到臥室去,接著,這小小的家庭會議便結束了。
我呆呆地看向毫無生氣的庭院,思索個不停。
我突然意識到,我憎恨身為滅卻師的自己,更恨無力的自己。我不只恨我自己,我更恨滅卻師的存在——若是沒有這樣的存在就好了。什麼純血,什麼虛,什麼家族,什麼責任使命——若是那力量與我無關便好了。可我需要那力量,我需要那力量去守護我所愛的人,與我所愛的世界——正因我無力,所以我對那力量渴求。
我意識到我是個很貪心的人。我並不因無力而想放棄,反而想,若是能力不夠負起那些東西,那便需要變得更加堅強,直到足以負起。
我拾起行李,走出百日紅家的庭院,冬日的寒冷讓我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幾日後,我到了無形帝國。
與其名“帝國”無異,全部滅卻師盡數身著白色的軍裝,單是遠遠地看著,便給人一種威壓感。我被騎士團團長領至御前,覲見無形帝國之王。初見到王時,我只覺得驚異。
從外表上來看,王不過是兩個孩子罷了。然而,她們卻帶有一種可怕的威壓感,單單是盯著你看時的眼神,便想讓人低下頭。我行了禮,便退下了。等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已經一身冷汗。
我匆忙地走出王的宮殿,身為騎士團團長的瀨文小姐將地圖畫給我看。我連忙道謝,開始尋找自己的房間。等到了房間,便開始整理行李。洗漱完畢之後,我躺了下來,開始思考並整理近日所經歷的一切。我打開行李箱,田村將滅卻十字放在了最上層。我將其合在手心間,冰冷的金屬莫名的讓人冷靜了下來。
那是“最後的滅卻師”的憑證,管家小姐所留下的遺物。我看著那五星狀的標誌,意識到管家小姐和之前數代滅卻師,都曾用這個標示,進行戰鬥。
“啊……?”
眼淚不止地溢出,我擦了擦自己臉上的淚水。為什麼要哭呢?我問自己,答案卻很明顯了。
那是因為自己的無力。
若是我變得更強,那時候管家小姐說不定就不會死。
若是我變得更強,興許姐姐就不需要為了那無聊的家族責任而一輩子待在神社中。
若是我變得更強,也許誰都不會離去。
……都是因為我太過弱小了。
我將眼淚擦乾,試圖冷靜下來,這時,門被叩響。我有些疑惑會是什麼人在此時拜訪我。
“請進,門並沒有鎖,”我說道,隨著門被打開,一黑一白的滅卻師之王走了進來,我為自己的失禮而臉紅,連忙走上前去道歉,“抱歉……我不知道是您。”
“沒關係哦,”黑衣的滅卻王擺了擺手指,走上前來。
“啊……那個,我去泡茶!”我慌亂地說道,想從行李箱裡找出來茶具,等找到以後才意識到,房間裡根本沒有熱水,我便更不好意思了。
半晌。
我不好意思地將盛著熱茶的杯子獻了上去,滅卻王似乎不為茶水的香氣所動,而是看向我的雙眼。那種仿佛要被看透一般的可怕壓力又回來了,我卻不知道該不該將視線移開。
白髮的滅卻王緩緩端起茶杯,喝了下去:“百日紅,你想得到些什麼呢?”
“哎……?”我有些沒理解她的意思,“什麼……都……”
什麼都無所謂。我嚥下去了後半句話。我並沒有什麼想得到的,也沒有那樣的勇氣和力量。我只是……害怕孤獨而已。
內心裡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問:“真的嗎?”
是真的……
不,不是真的。我其實……我想讓原本該離去的人,留在我身邊。
這就是我的慾望,僅此而已。以此為契機,我……
“……我想得到,能夠讓所有人幸福的力量。”我說道,不禁垂下頭去。仿佛看到了什麼可笑的事情似的,黑色的王者輕輕笑出了聲,不止如此,白衣的女孩也露出了微笑。
“不想再讓人……離開我了,然而我卻毫無能夠抓住機會的力量,我……該怎麼辦呢。”
我為自己能說出來這樣的話嚇了一跳,但淚水卻已淌下臉頰,“哎……?抱歉,失禮了,請讓我擦一下……”
“沒關係的喲。”“沒關係。”
“哎……可是……”
“有那樣的想法,非常好呢,我覺得啊,百日紅是個溫柔的人呢!”黑衣的王點點頭,露出一副開心的表情,白衣的王則點點頭,似乎是為了肯定,她淡淡地說道:“不用這麼勉強自己也沒關係哦。”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樣才好,只是感到些許暖意,從心臟那處開始迸發,我低下頭,向滅卻師之王行了禮數,拼命斟酌自己的詞句:
“謝謝您,王……請您……給我力量。”
猶如雙子般卻並非雙子的王露出了微笑。
*
“吶,白,總覺得百日紅那孩子終於變得有趣起來了。”身著黑色和服的女孩用略帶抱怨的口氣說道,她的語氣與外表年齡一致,能感覺到是個非常活潑的孩子,“之前還真是無聊啊,只是因為身負家族之命這種理由呢,果然維持了太久的禁錮,即使是血液也會枯竭腐朽啊。不過百日紅一族也真是的,竟然認為可以兩手抓呢——”
“百日紅只是雖然稍有起色,但還是不夠有趣啊,黑。”與她並排站著的白衣女孩則相反,冷靜地說道,若是此時有人在旁,大概會驚異于女孩的語氣于成人無異,甚至更為老成。
“說的也是呢,果然還是花音比較美味!”
“當然,那畢竟是我們,不,我……”
“所期待的甜美的果實啊。”滅卻師之王異口同聲地說道,接著露出了令人不寒而慄的微笑。
“一切,都是為了讓世界變得更加有趣——”
笹木并不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
所有一切的温和都是假象,就像是覆在水面的泡沫。只是笹木的这层泡沫维持的时间有些太长久,是的很多人都觉得那就是真实。
他们看见了平滑如镜的海绵,温暖柔和的阳光容灾空气中、浓郁厚重的海蓝色融进灿烂的金黄之中。一切平和得像是在柔软的糖果在口中一点点融化,甘美而甜蜜。所以他们忘记了,这深海之下尚有时刻不不停的暗涌——强大得足以摧毁任何涉及此处的生物。
“你是没见过他小时候。”伊佐木盘腿坐在床边悠闲地看着被屋檐遮住了半边的天空,天气晴好,天空蓝得像是将湖水倒悬在了空中,“小时候的橘柑,怎么说呢……啧啧。”
伊佐木摸了摸胡渣,仿佛又了这粗糙的手感就能加快他思索的速度一样。
“虚伪。”
很快他就找到了形容的词语,嘴角稍稍勾起了一些笑容:“从小就是个很会骗人的家伙。”
齐木在一旁将上交上来的文件重新分类,等到明天再将这些分发下去——这位尸魂界的总队长在工作这方面绝对不能算做榜样来学习。她留下了那么必须要伊佐木签署的文件,剩下的那些他可不愿意多瞧上一眼——这使得齐木有些不解,既然不乐意批改,那为什么当初他还要制定这样的制度呢?
当然,即便是有所疑惑,她还是认命地整理着文件。因为这是她的职责所在。
“橘柑?那是谁?”一边整理着,齐木还要一边分神听着伊佐木的话,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他对别人的奇怪别称,于是反问道。
“啊,就是七番队队长。”伊佐木这才意识到别人并不这样称呼笹木,尤其是当他当上了七番队的总队长之后。之前或许还能在一些学生的口中听见有人叫他悠生,现在却只有人恭恭敬敬地叫他笹木队长了。只是每次看到别人尊敬地称呼笹木并换来了笹木温和的笑脸的时候,伊佐木还是觉得好笑极了。
无论是生前或是死后,人类的习惯总是很难改变。知人知面却难知心,所以大部分的认知都只是浮于表面。伊佐木哼笑一声,掏了掏耳朵随口提了一句:“就是那个整天笑呵呵的小鬼。”
齐木这才反应过来,虽然没有看向伊佐木却还是点了点头:“笹木队长。”她的笔头微顿,略微思索了一下,“我所知不深……但是听口碑可比您靠谱多了,是位认真负责的队长呢。”
伊佐木轻哼:“肤浅。”虽然轻斥了一句,但是他并没有生气,因为齐木说的本就是事实,这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只是这让他更觉得有趣,笹木那张笑脸带了这么久,当真是骗过了许多的人。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也不知是不是在和齐木说,轻笑道:“管中窥豹而已。”
* * *
伊佐木实在八十区捡到的笹木。期初只是觉得这小鬼头看着愚蠢到好笑,不管见了谁都是笑眯眯的,就算是在被两个家伙围着恶语相向也还是笑着,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当然实际上都是一些恶言恶语。伊佐木见他在小心翼翼地笑着劝说他们不要打架,自己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值得他们抢劫的。
当然了,一个才刚刚到他们腰际的小鬼说的话怎么会有人听呢?一言不合,自然就要大打出手。
伊佐木看着,本以为不过又是普通的欺凌事件而已,却意外地发现那两人根本没能伤到那小鬼半分,甚至被他刷得团团转。脸上还是带着浅浅的笑容,看见两个年长的家伙被自己耍得东倒西歪,他甚至还露出了更灿烂的笑容。
有趣。
伊佐木笑了。
他立时放出了灵压将三人都放倒在地。
“是自己滚,还是我帮你们?”伊佐木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两人这么说道。理所当然地换来了两人惊恐之极的眼神。
“是死神!!”
“死神大人!?!”
并没有回答伊佐木抛出的问题,两人就惊呼着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伊佐木并不赞赏他们的行为,但是不可否认这也一定程度上地衬托出了自己实力的强大,这倒是让他感到格外的愉悦。见两人已经没有了踪影,他便转头看向刚刚因为自己的灵压而坐倒在地,堪堪才爬起的小鬼。
此时伊佐木心情还不错,便蹲下来与他平时:“你叫什么?”
那小鬼只是傻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
伊佐木眯起了眼睛。他明显地看出这小家伙并不信任他,尽管刚刚是自己替他赶走了那两个没用的混蛋。他的笑容就和伊佐木之前想的一样,只是用来欺骗别人的外表罢了。不难想象若是别人在这时看到这小家伙柔弱地笑笑,非常容易就会相信他和他的外表一样柔弱。再加上刚刚他也确实有些被吓住了,正好顺水推舟将这个弱者的外表塑造下去就是了。
只是伊佐木早就瞧惯了别人或精巧或拙劣的伪装,他并不会被这小鬼这么见到就骗到。
他半眯着眼睛,再次释放出些许的灵压:“名字。”
这次小鬼是真的被吓到了,赶紧说出了自己的性命:“笹……笹木悠、生。”他显然尚未见过有如此强大力量的人,本能地有些畏惧。他瑟缩地向后退了一步,浑身发抖,仿佛真的被吓得够呛。
伊佐木却看在眼里——
这不仅仅是恐惧。
还有艳羡、向往已经对这股力量的渴望,就被埋在那薄薄的一层恐惧之下。伊佐木所做的,只是将表层先开,就看见了他想看见的东西。
这很好。
伊佐木收起了灵压,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笹木的脑袋:“笹木,我是静灵庭的总队长,伊佐木龙太郎。”
笹木吞了口口水,缓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而他眼睛微转,并没有第一时间回话,伊佐木猜想他一定是又想到了什么。
“我知道静灵庭。”笹木轻声回答。
伊佐木却懒得去猜测他到底有什么小心思,径直问道:“想过更好的生活吗?”
这次笹木并没有犹豫,不假思索地点头道:“恩。”
于是伊佐木站了起来:“那就跟我来吧。”笹木有些不解地歪着头看着伊佐木,他看见笹木这样的眼神才继续说道,“成为我的弟子,我会教你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
笹木似乎想到了什么,快速地眨动了两下眼睛,眼中燃气了明光。这种强烈的渴望他完全不想掩饰,而且他也知道,此时此刻并没有掩饰的必要。笹木的身子稍微前倾一些,紧紧盯着伊佐木的面庞,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手拽住了伊佐木的衣摆,问道:“我想成为和您一样强大的人……您也会教我吗?”
伊佐木满意地笑了:“我会教导你。”并没有让笹木松手,反而迈开了步子,“走吧。”
而看见了伊佐木的笑容,笹木微微张了张嘴,学着伊佐木的样子似模似样地也笑了起来。他赶紧松开了拽着衣角的手,乖巧地跟随在伊佐木身后两三步远的地方,仰起头看着面前高大的身影甜甜地笑了起来。
“好的,伊佐木大人!”
* * *
“队长。”齐木整理好了所有的文件,拿着仅剩的几分递过去给伊佐木,却发现他难得有些出神。于是她加重了些口气:“伊佐木队长。”
“恩?”伊佐木这才收回思绪,望向了齐木。
“这是需要您签署的文件,我就放在这里了。”齐木想了想,又表情严肃地嘱咐道,“千万别忘记了,我下午会来取的,别让我再白跑一趟。”
“是是是,啰嗦。”伊佐木不耐烦地挥挥手,“你才几岁,已经像个老太婆一样了,齐木。”
齐木并没有反驳,只是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毕竟他是尸魂界的总队长,也是她的队长,对于这个已经肩负和统治了尸魂界一切的家伙,她还能怎样呢?在真央的时候就听说过了不少总队长的传闻,而一直到成为了他的副队长之后才明白那些传闻并没有半分夸大——伊佐木龙太郎如传闻一样的强大,也如传闻一样的麻烦。
齐木笑笑,忽然想起了之前的对话:“您提起笹木队长该不会是因为羡慕人家人缘好吧?”
伊佐木咧了咧嘴似乎在笑。他不再看着齐木,而是转头看向了窗外。月已近十一,窗外院中的树已落了一般的叶。他似乎想说什么,口中的话在喉咙中转了一圈。
“羡慕?不,”伊佐木道,“我只是觉得已经厌烦了罢了。”
-fin-
三町目十字路口拐角处有家叫做“floating point”的店,占据了黑色写字楼底层商铺的一隅,店铺的名字和外表都不怎么吸引人,只在深蓝色的玻璃外墙上敷衍地贴着咖啡豆和茶杯的图案,标示这个空间的用途。但不少路人——尤其是年轻的女孩子——路过时不免都会往这里多看几眼。
玻璃外墙形成了一面镜子,爱美的年轻女性到此自然要左右顾盼,甚至停下来补妆,等她们进入店里便会大惊失色:临街的墙壁只在外面贴了反射玻璃,里面则呈现出落地窗的景象,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看得一清二楚。
能够说服客人们接受这种恶趣味的玩笑,让他们毫不犹豫地推门进来,在柔软的靠背椅上坐下休息,接着继续兴致勃勃地观察外面的受害者,全靠有口皆碑的上等咖啡,只要闻过那种香气,一定会成为回头客。另外店内装潢颇为舒适,音乐的格调也相当优雅,晚上还会兼做酒吧。维持这种水准却完全不在意客流和外部形象,看来这家店的主人挺有个性,但普通客人即使满怀好奇地询问,想要一睹老板真容,也只能得到店员礼貌的顾左右而言他的回答。
“快看,那个大叔在剔牙啊。”
“哈哈哈哈哈……”
“别笑了,好恶心。”
“哎呀……真是,别装得一本正经,你不是一边说着‘眼影晕开了’一边拉着下眼皮往里看么?!忘了用手机拍下来还真可惜!”
“混蛋,揍扁你!”
几个看起来是常客的中学女生正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打闹,学校刚放春假,她们正尽情享受着午后的闲暇时光。
“打扰了。各位点的咖啡和松露巧克力蛋糕。”
“咦,我们没要这个……”
“由于是试制品,这是特别附赠。”
身着制服的高大金发侍者露出爽朗的微笑,女生们开始眼神游移,有几个甚至脸泛红晕。
“谢,谢谢……”
“希望你们过得开心,下次也请光顾,欢迎带朋友一起来。”
侍者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喔哦……感觉赚到了!唯那家伙没来真是可惜。”一个女生开始用叉子切起盘子里的蛋糕。
“尤其是……机会不多啊。”另一个女生用眼神指了指走向吧台的侍者。
“是啊,那个服务生不常来店里呢,该不会就是店长本人吧。”
“瓦兰德……胸牌那个拼法,是外国人?”
“说不定是服务生用的昵称啦。”
“我看过排班表上他的姓氏,好像叫埃尔……艾尔斯坦?”
“真的喔!好古怪的念法。”
女生们嗤笑起来,突然,一个女孩子手里的平板电脑屏幕闪了一下,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啊,有新内容。”
店里的无线网络登陆之后,会显示floating point的留言板,大概本打算供顾客发表感言或者意见,但不知什么时候开辟了专版供客人交换信息、买卖二手货、找兼职或寻求跑腿服务之用,上面充满了千奇百怪的委托。盯着刷新的信息,女生们凑在一起爆发出笑声。
“什么嘛……‘帮我跟女朋友告白,充当亲友团,按时计酬。’”
“这算什么,还是这个‘想与现任分手,请帮忙装一下新男友,由于对方是柔道社所以可能有点困难,不过拜托了,会付高薪并负担医药费。’比较厉害!”
“简直像漫画里的万事屋一样,难道这才是floating point的本体?”
“这种委托真的有人会去接吗?帮生病老人领补助金,帮老婆婆找猫,帮忙接送小孩放学,代写论文,税收筹划与代办营业保险……不过就算是‘帮忙分手’这样的无理请求都写着满意评价呢。”
“假如没人完成的话,店员会不会出手协助?毕竟是重要的顾客……不需要那么复杂,送外卖就可以咯。”
大家抬头盯着正弯腰从橱柜往外拿牛奶和咖啡豆的侍者。他立刻注意到这边的视线,直起身子,略带困惑地回以微笑。
……
吧台里电脑屏幕上显示着白色简洁的留言板,信息仍在不断刷新,而店里的客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从下午茶到晚餐,从餐后一直到入夜,“floating point”都在忙碌着,直到凌晨两点店里终于打烊,店员们打扫干净店铺后各自离开,叫做瓦兰德的青年和店长打了招呼,最近几天不来店里。他打算接下那个有点奇怪的委托。
——“独栋别墅寻求代管,为期三天,佣金高昂,包办食宿。”
那栋别墅在城市周围的森林中间,乘特快列车需要四十五分钟,开车则需要两三个小时才能到达,是某个靠期货投机大赚一笔而开始痴迷于古董收藏的暴发户的资产。别墅本身有上百年历史,一直被精心保护着,但到了“收藏家”手中之后,建筑物在十几年间已经爬满了青藤——这倒让它看上去更像“收藏品”了。
由于委托人给出的高额报酬,以及对别墅本身的好奇,想要接受委托的人相当不少。当然,店长会优先利用自己的人际网,选择适合某些奇怪委托的奇怪人选。如果是解决灵异事件或是处理不能用正常方法处理的问题,最佳人选非青年莫属。从填打工申请表的时候开始,店长就觉得他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那儿有食物的味道。”
驾驶座上的青年外表看来并无异常,假如硬要说有何特别之处,大概是高大的身材、金色头发和蓝绿色眼珠之外,面孔和五官并不像典型的西方人那般轮廓分明,而是带了点东方人的柔和特征。然而,谁也不知道他并不属于这里,这个躯体不过是寄身在这个城市的一件工具。
他所在的世界和人世相比完全两样。假如把人类所生活的世界比作清醒时所看到的一切,死后灵魂所在的世界比作梦中之景的话,还存在着一个如同黎明前似醒非醒,或者午睡时压住了胸口而睡得不舒服时,所在的虚幻而充满不安的世界。
那个世界乍看上去十分寂静,灰色沙海无边无际,空中没有云也没有风,也没有星辰闪烁,只有一轮弯月高悬,白惨惨的像黑色天幕上撕开的伤口,月亮不升也不落,似乎时间都停止了流动。但只要仔细看,仔细听,就能找到黑色枯木构成,无边无际的树海、从沙漠中伸出的突兀岩石、废墟般的巨大宫殿,并发现在它们中间骚动喧响的无数声音:风吹过缝隙的尖啸声、敲打骨骼的咔哒声、野兽的咆哮、人类的哀叹,还有似乎是猛烈炮击一样的沉闷巨响。
那时青年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地方,他挣扎着苏醒过来,大口呼吸,大声呛咳,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就像新生的野兽从混沌的意识中挣脱出来,然而随着发热的头脑渐渐冷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作为人类,或者曾经作为人类的事实后,扑面而来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呛得他措手不及——那记忆中混杂了男性、女性、少年、老人,甚至野生动物的所见所闻。努力挣扎浮出水面的青年终于弄懂了一件事,自己是死了,死去到醒来之间,似乎经历了远比人类一生漫长得多的日日夜夜。
接下来的一瞬就有什么猛扑上来,想从后面折断他的脖子。
青年条件反射地闪躲,但从背后伸来的一对利爪已深深嵌入他的肩膀,肌肉骨骼被撕裂的声音传来,却并不觉得疼,他低喝一声,抓住那双爪子,用头顶住那东西的下巴,接着把它狠狠摔出去。一种莫名的兴奋涌上心头,他用膝盖压住那像鬣狗一样的生物,用力扯开它脖颈和腹部覆盖的外骨骼,“鬣狗”哀嚎着碎裂成一块块,某些柔软而湿润的东西显露出来。
青年用双手捧起乳白色半凝固的液体,它在月光下闪着诱人的光。他毫不犹豫地俯下身饮下那动物身上的“液体”。就像饮进空气,喉头的焦灼感并未消退,然而自己肩上的伤口像被密密的银线织缀,不久就愈合了。
“瓦兰德,喂,瓦兰德!”
青年听到有个活泼的声音在呼唤自己,转身望去,却什么也没有。
——啊,那是我的名字啊。
唇边有湿润的东西流下来,他突然觉得,有只手在那里轻拭了一下。
……
银灰色的客货两用轻卡行驶在林荫道上,路旁的矢车菊和山樱开得正艳,午后阳光从树荫间投射下来,清风从两侧徐徐吹拂,不时还夹着一两片花瓣。
——这里可别变成虚圈那个模样。
青年朝前看了看路的走向,放下挡风玻璃上的遮光板。 回忆继续在脑海中浮现。
为了挣扎着活下去的战斗,为了保护弱小的战斗,为了追随强大的战斗,虽然并不完整,记忆的碎片还是在这个过程中一点点被捡拾起来。目前可以知道的是……
瓦兰德•艾尔斯坦,生前是人类,男性,似乎很擅长战斗,以前的口头禅是“交给我放心好了!”“全力砍过来吧!”,老是不由自主地挑衅敌人,爱好是轻松挡下对方的攻击,看到弱小笨拙的生物会感到不安,喜欢一切有趣的东西,讨厌无聊但不是不能忍受,还有……
——从出现可以使用人类形体的道具之后就染上了现世狂热,一天来回几次也没问题。
在叫做“虚圈”的世界,大多数存在没有过去和未来,只是在浑浑噩噩的杀戮、吞食、逃脱、休眠中循环往复,少数好不容易获得意识的个体旋即陷入疯狂,击溃同类成了它们唯一的目的。虽然也有和自己一样,可以当做朋友和同伴的破面,但他们似乎都身世悲惨,对自己的过去和人间没有特别的兴趣。倒是有不少低等级的虚从空间的缝隙来到人间,去袭击那些无法得到净化的可怜灵魂。
“我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你们都没忘,我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他问过自己的头领。
“知道生前过的有多惨有好处吗?你的死因就是胸口开洞,这还不够?”外表还是个孩子的第四十刃把手指伸进他胸前那个黑黑的窟窿。
“假如有遗憾或悲伤会无法离开人世,放着不管或者被袭击会变成虚,那么我到底是为什么才来到这个地方?我不觉得会有那种理由……”
瓦兰德自言自语到一半停了下来,他的确体会过莫名的困惑和焦躁,似乎因为什么事,有种非常痛苦,非常不甘的感觉在心头涌动,但再仔细回忆,造成这种感觉的原因仍然模糊不清。
“那种理由一定会有,我们还羡慕你这个笨蛋能忘得干净。”四刃摇头叹了口气,把脚下的小石子踢到一边。
如果靠吞噬同类才能维持自己的存在,不如去捕捉在现世搞破坏的家伙。另外,虽然时代早已不同,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想捡拾线索了解自己的过去,哪怕那是极为黑暗惨不忍睹的结局,他也想要知道。就这样,本来应该徘徊在灰色世界的“捕食者”,现在以生前的模样毫无自觉地来往于现世和虚圈。
——那栋别墅一定有灵魂,说不定也有随之而来的虚,但愿那些黑家伙别抢了先。
破面们知道人间还会出现穿着黑衣的“死神”,他们以消灭虚和净化灵魂为职业,净化灵魂倒没什么,消灭虚可不太好——除了减少粮食,让他们知道有虚圈这么个地方,跑过来大闹一番就糟了。
——幸好现在的样子压根就不会有人怀疑。
两个转弯后前面出现了笔直的大道,瓦兰德踩了一脚油门,引擎发出轰鸣,车子飞驰起来。
……
终点终于到了,眼前出现的是高大的三层木质建筑,以及一个小小的庭院。不知是不是刻意为之,别墅一点都不像有钱人的豪华宅邸,砖石道路边杂草丛生,树木也任其随意生长,显得疏于整理,雕花铁门上甚至有了锈迹。幸好目前的季节让气氛不那么诡异,秋天万物萧疏的时候,这儿一定会变成一座鬼屋。
刚好是约定的时间,瓦兰德在铁门前按了下喇叭,门扇向里缓缓开启。
果然是缺少人手,以至连看房子的人都要临时从外面请,看来这座宅邸里保存着高档收藏品的传闻都是捏造的吧,否则根本不可能连保安都没有。瓦兰德驱车转弯,绕到屋后把车停下,再返回主楼正门。有空要把这里清理一下,他抬头看着积满灰尘的窗子和屋檐下结的蛛网想。
他按了几下门铃,并没有听到脚步声,门就打开了。看来自动装置多少运转正常。
大厅里显得有些昏暗,正犹豫着是就这么走进去还是先打声招呼,灯光啪地一下洒满了整个房间。
瓦兰德看到两边对称的弧形楼梯前面,摆着很有设计感的大型石质茶几,后面有个家伙陷在真皮沙发里,一手支头一手转着杯子里的红酒。
那是个长相俊秀的人类男子,看上去年纪不超过二十岁,穿着熨烫整齐的衬衫和马甲,领口微微敞开,青色微卷的头发搭在额前,脸色发红眼神湿润,以热切的目光望着走进来的人。
——委托人据说是房主夫人,这位难道是少爷吗?这个明显在等约会对象的架势是什么……
瓦兰德调整脸上的表情换上职业微笑,正准备开口,却看到那人皱起眉头,不可思议地打量了自己一番,接着失望地倒在沙发上,换上一副冷淡的失望表情。
“什么嘛,是男人啊。”
——喂,吐槽都听到了。
难道要因为性别被投诉了吗,瓦兰德擦擦额角的冷汗。
“不是您等的对象抱歉了……我是受托代管这栋别墅的,请问C夫人在吗?能否帮忙联系一下。”
“哈?”
少年挑起一边眉毛。
“啊,忘了报上姓名,鄙人名叫瓦兰德•艾尔斯坦……”
“该死的家伙,一定要叫他好看……哎?已经到了?我还以为总算不太迟。”
一个尖利的女声打断了瓦兰德的发言,外面传来高跟鞋噔噔作响的声音,有人怒气冲冲地走进来,砰地一声把门撞上,但看到沙发上的少年,那个女人立刻转怒为喜,冲上去给了他一个拥抱。她经过的时候浓烈的香水味让瓦兰德不由得眨了眨眼,染成金色的卷发、太阳帽和墨镜,高级洋装和昂贵的手提包,这恐怕就是C夫人无误。
“没有等得不耐烦吧?路上被不知好歹的家伙撞了,是乘出租来的……”
“哪里,没有受伤就太好了!坐下好好休息吧,您托我找的东西都找到了,明早就可以出发。”
“太棒了!不愧是什造!”
两个人样子十分亲密,女人以不符合年龄的撒娇声调和少年聊着天,过了很久才抬头和一直呆立在旁边的瓦兰德打招呼。
“floating point的人?你也等很久了吧。”
“并没有,刚才一直在和……您的,弟弟?”瓦兰德吞了下口水,努力选择着措辞,“……聊天。”
“是吗?他很可爱吧?”C夫人诡异地笑起来。
“……是,两位都是很漂亮的人。”
“那好,等一下让什造带你在别墅转转,我要去休息一下。”
C夫人拿走了沙发上的一个牛皮纸袋,径自起身离开,客厅里继续充满尴尬的气氛。瓦兰德发现少年脸色铁青,正怒气冲冲地看着自己。
“所以说男人就是讨厌啊……”
“抱歉,说了不合适的话,其实你们是……两代人来着?”
“别再说了……”
少年站起来两手抱头,显得十分苦恼。
“不不,没有别的意思,因为您看起来非常年轻而且……”
“那个眼神,是在量身高吧??是吧???”
……
两人上楼的时候,瓦兰德终于得知这个名叫天宫什造,长得像个少年的家伙外表与实际年龄并不相符,与宅邸的主人也没有交集,而同样是接受了C夫人的委托,至于委托的内容不便多说。不过,据说房主夫妇关系不睦,最近正吵得不可开交,从他对别墅的熟悉程度和与夫人的关系来看,恐怕是被拜托了调查先生的外遇,挖掘丑闻敲一笔赔偿金之类的事情。目前宅邸的主人T先生正在温泉度假,但却没告诉C夫人,她正准备亲自动身去杀个措手不及,所以才要找委托人看管别墅。
至于这栋房子,也到处充满诡异的地方,有时夜里庭院里会出现火光,地下室经常有响动,烟囱无故冒出黑烟,走廊的门会自己开关……这对夫妇为什么坚持没有搬走,是因为T先生坚称这个环境适合保存他的收藏品。
“所以说这里还是有真正的古董咯?”
瓦兰德一边看着天宫用钥匙锁上上一个房间,一边伸手去摸走廊两边的瓷花瓶。大厅两侧有可以看到庭院的会客室,通向后花园的浴室和洗衣房。地下一层是仓库、酒窖和厨房,还有可以乘两三人的小型电梯,从楼梯走上去,二楼和三楼各有五个房间,阁楼还有半层,T先生的收藏品大多放在地下室和阁楼,光是维持这样一栋别墅就需要不菲的费用。看来无论如何,别墅还是有过辉煌的时光。
“哼,谁知道呢。”
天宫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
“这个房间是C夫人的卧室,她现在在楼下的房间休息,我们可以进去看看。”
打开门,两人惊讶得无法移步,从刚才起就没有人进入过这个房间,但屋里一片狼藉,天花板上的金属吊灯连着一整块天花板一起掉下来,刚好落在床铺的位置,床架坍塌了,木头碎片和灰尘溅的到处都是。如果有人躺在那儿来不及躲开,搞不好会当场丧命。
天宫啐了一口,随后把门关上。他拍拍瓦兰德的肩膀,“之后交给你收拾了。”
瓦兰德苦笑着叹了口气,所谓看管房屋原来还包括这样的工作。不过,他扭头看了看走廊里黑暗的角落,那里蹲伏着一只脑袋长得像纺锤一样的怪物。
——报酬还算不错。
“三楼没什么好看的,和二楼结构一样,这一间是休息室,这三间是客人房,这一间是书房,和二楼一样有外走廊。”
即使天宫这么说,瓦兰德还是要求打开了每一扇门,仔细检查了内外的情况,并随手消灭了几只个头很小的虚。
——简直像驱虫一样,别墅的古怪就是他们引起的吧,可是,他们的目标,那个灵魂在哪里呢?
“因为房子结构是个‘凸’字形,休息室一侧延伸到花园外面,至于为什么是‘外面’,是因为当地政府铺地热管线要经过这里,主人争执了一番,领到一大笔补偿金,允许施工队进了花园,所以下面那一堆,都是钢筋之类的杂物……”
两人拉开走廊镶着玻璃的门,走到外面。
“那些人不能把钢筋横着放吗?看起来太吓人了。”
天宫扶着铁栅栏看着下面被风吹开一角的蓝色防雨布,那里挖开一道深沟,钢筋搭的脚手架像仙人掌的刺一样直指天空,他刚一低头,立刻惊叫起来。
“……哇啊啊啊!!!”
扶手在他手中断裂了,因为无法控制重心整个人向下跌去,掉下去就会被钢筋刺穿身体,成为刚才所做评论的试验品。瓦兰德冲过去拉住他的手臂,挣扎了一番才把他拉上来。
别墅巡礼就这样草草结束,两人再也不打算到别的地方闲晃,于是一起回到大厅,天色已经暗下来,天宫在厨房简单找了点东西吃,瓦兰德则礼貌地拒绝,即使目前使用这个形态,也没法食用人类的食物,晚餐只能在夜里进行了。
就这样过了将近两小时,C夫人还没有露面。
如果是洗澡这时间未免太长了点,两人大声喊了好几次以后,用力撞开了浴室的门,把不省人事的C夫人弄出来。房间里充满了刺鼻的味道,C夫人有泡澡时紧闭门窗的坏习惯,但除了这个之外,瓦兰德从天窗里拽出了已经锈成一块废铁的排风扇,别说转动,放在那里根本只能起到反作用。幸好发现及时,夫人没有大碍,否则事情真不知该怎么收场。
“虽然作为打工的说这个不太合适……这家人的日子,就是这么过下去的吗?”
终于收拾好房间,安顿好主人,决定就呆在客厅过夜的瓦兰德盯着天花板问道。
“反正和我没关系,熬过今晚他们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天宫烦躁地摆摆手。
“什么……意思?”
天宫露出一副“说漏嘴了”的遗憾表情,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接着叹了口气。
“看在你还要在这儿呆几天的份上,需要提醒你一下。”
天宫告诉瓦兰德,T先生的藏品少数是雕塑,多数是画作,手里握着钱的时代,这些藏品大多还是有价值的,在几个中间商和画家、鉴定师朋友的帮助下,T先生也弄到了一些稀世珍品,但自从染上赌瘾,他开始大把大把地拿钱打水漂,把家中的藏品变卖一空。到了后来,真品已经没得可卖,快要走投无路的时候,他经人介绍认识了仿造赝品的高手,竟然开始出售假货。现在房间里的东西,大多已经换成了假货等着拿去出售。
“这件事C夫人之前并不知情,但现在她知道了,她手里握着T先生出售赝品的证据,T先生手里握着她两份大额人身保险,急红了眼的话,不知道这两个家伙会干出什么来。”
“就是说刚才那些事情不仅仅是因为别墅年久失修,而是故意针对太太的?”
“T先生是个冲动起来不顾一切,对某些细小事情又特别偏执的人,很难说他会不会花心思在自家制造意外。但这种恶作剧一样的做法伤人的概率不大,虽然不至于高枕无忧,小心一些就没问题了。”
“……”
“所以,我劝你对报酬还是别太指望,如果C夫人顺利找到T先生,你以为两个人会手拉着手和睦地度假回来吗?明天她一走,你扔下房子该上哪儿上哪儿去。”
“……感谢您的忠告。”
“这里太冷了,我去楼上的房间。”
天宫看起来有些疲倦,他扔下这些话,从扶梯上了楼。
我只是来赚外快顺带找点猎物的,不想卷进这么麻烦的事情。瓦兰德躺在沙发上无奈地想。这栋看上去空空荡荡的大房子,除了充满看不见的生物,还到处充斥着人类的恶意。
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打算离开,对已不在人世的自己,这个地方根本没什么可怕。另外他还想弄清,那些怪物的目标,到底是什么。
一般来说,虚不太会袭击身体健康、心智清醒的活人,他们会先挑长久徘徊在人世,被执念和悲愿禁锢的灵魂下手,其次是刚刚死去的普通灵魂,如果长期缺乏食粮,也会盯上虚弱或生病的人类,以制造幻象的方式让人受伤或意外身亡,再吞噬掉灵魂。总之,越痛苦,越悲伤,执念越深的灵魂,对它们来说越有价值。
——不管宅邸主人有什么打算,目前不是还没得逞吗,这里怎么会聚集这么多怪物?
——除非……
房间内一片寂静,瓦兰德感到自己的意识有点模糊,虽然人类形态可以不用进食,对疼痛、炎热和寒冷都不敏感,但多少还是需要“休息”,也就是每隔一段时间让自己处于完全无意识的状态,就像活着时候的“睡眠”。
就这样,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合上眼,陷入了深沉无梦的黑暗。
……
瓦兰德再次醒来时,完全搞不清目前的时间,从周围的光线来看,应该已经快到凌晨了,但身体仍然很疲劳,就像只过了十几分钟。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刚一睁眼,就看到屋里充满了呛人的灰色烟雾。
——开什么玩笑。
他爬起来,冲向浓烟冒出的地方,接着嘭的一声,那扇门发出了巨响,整个被气流掀到地上,屋里窜出一股热浪,房间像巨蟒的大口吞吐着火焰,火苗沿着墙壁爬升,墙壁和天花板已经被熏得焦黑,家具也哔哔剥剥地冒着火星。拜房间里堆着的杂物所赐火苗一直爬到了楼梯下面,连楼梯也被点着了。
瓦兰德拽了条窗帘想去拍打地上的火苗,很快发现根本无济于事,于是他一口气把所有落地窗的窗帘扯下来以免火焰扩散,但这样做似乎也没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点起火,又让火势如此迅速地蔓延,这个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巧合了。
他闯过火焰,奔上楼,挨个猛敲每一扇门。
很快二楼的某个房间里发出了喊声。
“混蛋,有人把锁弄坏了!”
“等一下,我马上把门撞开……”
“什么啊……这么多……”
屋里传出唿哨一样的尖啸,有什么咔哒咔哒地在墙壁上爬行,还有什么在一下一下地跳动,发出令人烦躁的撞击声。
“是……带着白色假面的怪物?”
“你怎么知道?”
“请冷静,就快打开了!”
“我很冷静,那女人在三楼第一个房间,去把她弄出来。”
“可是……”
“这里我一个人就能搞定,或者我们直接从二楼破窗出去,让这里烧光算了。”
屋里传来扑杀掉什么的声音,好像拍死了巨大的飞蛾。
“……好吧。”
顾不上考虑人类怎么变得能看到虚还能消灭他们,瓦兰德继续跑上三楼,这里的火势多少弱一些。他想了想,恢复了虚圈的装束。
气流在青年周身旋转,形成一阵小小的龙卷,看上去像普通白色外套的铠甲爬上他的身体,在黑暗中微微发光,虚们发现以后立刻聚集过来,发出振翅声、咆哮声,简直要把楼道淹没。
“吵死了,杂鱼们。”
青年手中的长剑劈开了那一团奇形怪状的黑影,虚们尖叫着消散在空气里。接着他用盾弹开了从天花板上飞扑而下的几只,颇为满意地体会着这种打击感。
“太弱了,你们在虚圈一分钟都活不下去。”
瓦兰德双眼放光,嘴角露出了微笑,看着继续从楼梯向上爬行的假面们。
——啊,糟糕。有点得意忘形,忘了上来的目的。
他转身一击砍碎了门锁,接着一脚踢开门冲了进去。
C夫人披头散发、泪流满面地坐在地板上,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在瓦兰德把她抱起来准备从窗子往下跳的时候高声尖叫,喊着“不想死”。瓦兰德把她放在花园里没有着火的地方,告诉她不要乱跑,接着冲进大门。
大厅已经被火焰吞食,楼梯变成了一头交叉的两支大火炬,火焰把这里照得像一座舞台,带着假面的舞者在这里跳着古怪的红莲之舞,不过能站着欣赏的时间不多了,立柱开始歪斜,天花板上的装饰带着火星坠下来,再继续下去,建筑物就该无法承重整个毁掉。
天宫已经从房间里出来,刚刚跑到楼梯下面,就在这时,有个人影抱着什么东西,冲到了两人面前。
那是个眼里布满血丝,身上土黄色的西服外套也沾着干涸血迹,头顶有点秃的家伙,瓦兰德看到,他的胸口上垂着几条锁链。
——是个灵魂。
“只有这个……不能让你们拿走!”
那个灵魂高声叫着,他紧紧抱着的好像是幅画作。周围聚集了一大群虚,把他围在中间,他已经无路可走,只好一步步向正在燃烧的楼梯退却,而此时后面的墙壁崩毁得更厉害了,一只两层楼高的大虚从后面把头伸进来。
“J……是J吗?原来是被……”
天宫皱起眉头低声 嘀咕。
“你看得见它们?还有那个灵魂?”
“小时候就可以了……这家伙已经死了啊……”
“你认识他?”
“给T先生仿制赝品的主要人物,听说最近因为沾上伪钞生意被黑帮干掉,看来其实是被主人灭口了呢。那些小麻烦不是主人,而是他制造的,大概是想报复这间屋子里的人吧。”
“火灾也是?这可算不上小麻烦。”
“哼,火灾!这才是主人的杰作,他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把房子烧了。”天宫咬牙切齿地说,“除了太太的人身险,那些假货也保了财产险,我居然忘了这一点。”
他把手里拎着的东西丢在地上。
那是个银灰色的箱子,表面已经被熏黑,里面有几个破碎的小瓶和一团脏兮兮的报纸,报纸旁边插着几支烟花,还有一个黑色的小盒子。
“真是低估了T的智商,他买了定时器设定好这个时候发出电流,然后去温泉表示自己不在场,电流发出火花,点着旁边的烟花,再点燃包着火柴的报纸,最终把悬空架在箱子里的汽油引燃引发爆炸。虽然手段土气了点,不过挺有效。”
二楼的大虚咆哮着,其他的怪物也围拢过来,那个灵魂跪在地上,抱着头瑟瑟发抖。
“J也真是倒霉,生前被谋害,死后还要面对这种局面,他居然还想把那个抢救出来。” 天宫指了指掉在地上的油画,“……不过恐怕那是他这一辈子最好的作品了。现在机会刚好,我们开溜吧,让火把这里烧干净。”
“等等……我想还是要先清理一下。”
“你还想在这呆多久?”天宫诧异地打量着瓦兰德,“T唯一没想到的就是C夫人的行动和我们两个来别墅的事情,如果没找到引火工具又被人发现的话,保险公司不会理赔,赔偿的会是失火罪的你。”
“……”
“当然你不担心这些,不过以后再来的话不会很麻烦吗?十五号?”
天宫指指瓦兰德手腕上露出的编号,看来他对破面的事情也挺了解。
“……至少把那边那只干掉。”
“不是吧……”天宫看着奔向大虚的瓦兰德,摇了摇头。
“算了,不管是赌金、转手收藏品还是委托费,从这家人身上赚得也够多了,唯一觉得欠了人情的就是J这家伙,早知道T会干出这种事,就换个人介绍给他。姑且让他痛快离开吧。”
——原来从那么早开始就全部都是你干的吗?
换成瓦兰德感到诧异,他看着这个根本不像外表那样人畜无害的家伙掏出一摞纸牌,从里面抽出一张。
“战车,好运气。”
天宫扬起手,纸牌飞向半空,一阵黑雾从那个小小的平面冲了出来:口鼻喷吐黑烟,四蹄踏着火焰的梦魇,拖着巨大可怖、遍布铁棘的庞然大物向个头最大的虚冲去,带着它的身体撞在墙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真让人刮目相看。
瓦兰德想,他转过身,挥剑向继续骚动的虚群用力砍去。
……
墙壁继续崩落,两人合力干掉最后一只虚之后,向J走去。
J已经神志不清,以恐怖的眼神盯着两人,趴在地上低声嘟哝“不要吃我……”。天宫没有丝毫犹豫地,用纸牌击碎了他胸前的锁链。人影开始消散,J徒劳地看着自己的手逐渐消失,手中的画作落在地上,然后带着不知所措的表情,消失在火焰和焚风之间。
瓦兰德从地上拾起那幅加上画框之后颇为沉重、幅面很长的画作,画面底部似乎已经被火焰点着,以至于他一度想再把它丢回地上,但仔细看,那火苗只不过是逼真的画中情景。
真是一幅非常精美的画作,画面正中是穿着银灰盔甲和穿着黑色盔甲的军队,正在山谷中激战,双方人马挤成一团,但每个人的表情都清晰可见,战士们的神态极为生动,战马仰头长嘶,飘动的旗帜被扯成碎片,似乎可以听到呐喊声和刀剑交鸣的声音。山谷缝隙露出一小片天空,一轮白日为浓云所掩盖,冷冷的不带一丝温暖,远处高耸的塔尖冒着黑烟。
银灰色的军队明显处于颓势,不少战士都倒在地上,变作青灰僵硬的尸体,黑色军队的利剑和矛尖扬着鲜血,毫不留情地践踏与砍杀。
突然,瓦兰德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虚圈醒来之后从来没这么疼过。
他瞪大眼睛呆然地站着,感到无数双手扼住他的喉咙,扭绞着神经和心脏,再把骨头一根根折断,他看着自己胸前的黑洞,似乎有黑色的血从里面流淌出来。
死亡时的记忆,就这样在阴错阳差和一片混乱中,像箭矢一样射穿了他的太阳穴。
……
“最近好久没来,上哪儿去了?”店长看着擦洗杯子的侍者,以根本没期待回答的语气自顾自说着,“以为你跟别墅一起烧掉了。”
“受了点打击,还有些事情需要整理一下,没打招呼就擅自休假,真是抱歉。”
侍者抬起头苦恼地笑着。
“哈?这种暧昧不明的说明算什么?难道是你放的火?警察发现的引火装置是假的吧?是不是和夫人合谋陷害那个暴发户?把钱埋在什么地方了?”
“请别开这种玩笑……”
消毒柜旁边的铃响起来,侍者像得救了一样端起放了五杯咖啡的盘子上楼,向窗边的座位走去。
“……你会在夏季展开一段新恋情,起初你们之间可能并不会彼此吸引,但随着深入交流会发现对方的长处,这方面需要你果断地做出决定……对于学业和成就,你会在旅行中发现创造性的新奇事物,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吧。”
少年模样的欺诈师收起桌上散乱的塔罗牌,在一群女孩崇拜的目光里惬意地往沙发上一仰,对他露出了促狭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