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那场为期三个月的冒险打开了跨越世界界线的“门”。
“门”连同着不同的世界与这座城市,而今,这里名为“暗月城”,人们称其为连接之城。
时隔两年,暗月城已经成为了与当初完全不同的城市,来自不同世界的人们在此汇聚,有人在此定居,也有人成为这里的过客。
现在,这座城市的市长,米凯拉·特勒瑞恩又一次将召集冒险者的布告发向了各个世界——
计字4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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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如候鸟般等待着(7)
战斗,他们说,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
是这样吗?他总是想问,如果刀子搁在脖子上,也不准备反抗吗?
“只要明白你的敌人是谁,那就可以了。”赛尼亚这样说。
伴随着他的话语,顺畅的海风从敞开的窗户中流了进来,它掠过窗台边的一盆绿萝,在赛尼亚洗得发白的床单上打了个转。
接着它们转向房间中央,桌面上抄写祈祷诗的产物被重物好好地压着,它们掀不起风浪。然后它才不甘心地从简陋的木门里冲了出去,带走一片热度。
不过,在这个边陲之地上,再热的天气也就那样了,拉尼亚要知道真正的酷暑,还得等许久之后在大陆上漫步时。
这会儿的他还只能迎着海风,把自己腰间的剑摆弄到正确的位置,而后问道:“如果我不明白呢?”
“那就祈祷吧。”赛尼亚轻巧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没有什么问题能够难住赛尼亚,“神明一定会告诉你答案。”
“——”
觉察到自己做了关于过去的梦不需要太长时间。
事实上即便是在梦中,他也没有完全忘记自己正在做梦。
这是种相当不可思议的体验,却时常在旅途中出现,毕竟他总是会遇到无法安心入睡的夜晚。
比如今晚——“晚”不是很适合,因为当他彻底清醒时,太阳已经挂上了半空。
他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木板磕得他的肩头一阵生痛,张开的羽翼有一半成了枕着的柔软物体,而另一半则遮挡了阳光。
深夜的突袭后他选择短暂的休憩以保持体力,这一策略对他而言不算罕见,毕竟没有人知道下一场战斗什么时候到来。
拉尼亚用手盖住自己的额头,白天的村落相当安静,鸮形人习惯于夜行,这会儿只有寥寥数人在村落边巡逻。
他站起身就能够看到空旷的村落道路,树叶与泥土的气息一并卷过无人的路面,他翻出窗口,振翅飞向房子的屋顶。
这屋子原本就是空屋,原本的住客大约已经成为开拓者手下的亡魂。
屋子在村落边缘,他站在这里,可以看见大半的屋子,这里有海,在更远的地方丛林的绿色背景下。
鸮形人居住的村子已经深入丛林,他们最初抵达的地方虽有海,这里的风却没有海的味道,只有植物的气息旋转其中。
他听见空中有拍打翅膀的声响,抬起头就看见海燕正顺着风向这里飞来。
海鸟总是需要风的,这只鸟儿曾经被留在他这里当作联络官,只是他最终见无事可做,又把它放回。
现在它回来了,带着身在开拓者营地里“队友”的信息。
“袭击将在两天后开始。”
“主要兵力会集中在西侧。”
“……”
他把纸条揉烂扔进地里。
看来这次他们的冒险已经接近最终章,结局大约免不了一场大战。
拉尼亚把信筒装回了它的脚上,它拍了拍翅膀,
“你喜欢自己白色的羽毛吗?”他问。
海燕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咕”了一声,歪着脑袋看向他。
拉尼亚从来都不是一个擅长寻找答案的人。
但赛尼亚曾告诉他,他能得到答案。
所以他打从心底相信这件事,或者说,他相信他的老师,他的养育人。
“那个……”
女孩子细微的声音从身后的屋子边传来。
现在的时间虽然已经接近黄昏,却还早,至少对于鸮形人来说。
拉尼亚转头,看见那个曾在远处偷看他的女孩,怯生生地在转角注视着他。
“是你带回了我的娃娃。”女孩说风族语时的口音和短翅膀一模一样。
“嗯。”拉尼亚只是点头。
他可以解释事情缘由,然而他并不打算那样做。
这举动不仅毫无意义也会让事情变得复杂,所以他只是转身,注视着女孩。
瘦小的鸮形人女孩扇动了一下双翼,他猜测那动作代表着窘迫或者紧张,鸮形人的肢体语言与翼族不太一样,他还无从判断。
尽管他花费了大量时间和这里的居民在一起,做他自己想做的事。
“我想、感谢你。”小女孩说,渐渐的,似乎并不那么害怕了,“妈妈说,这种情况应该、道谢。”
拉尼亚并没有觉得自己该被感谢。
他可以肯定达內尔也这样想。
“不用。”他只是说道。
女孩的胆子又变大了一点儿,她慢慢地从墙角挪了出来,眨着眼睛注视着他。
她太瘦了,看起来没有得到足够的营养,她的翅膀也还稚嫩,无法长时间的飞行。
“……”
那声音似乎和某个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残像席卷过他的眼底,他几乎分不清哪个来自过去,哪个来自现在。
“我想……把这个送给你……”女孩说着,渐渐向他靠来。
拉尼亚低头,他的眼睛撞上女孩的双眼,那是双黑色的眼睛,黑得像是夜空的最深处。
有一瞬间他忽然想知道在她眼中,他是什么样的——他知道他现在正迎着光,鸮形人不喜欢光,所以他们背着光来。
夕阳正燃烧并挥霍着整个世界,所有一切都正被充斥,他的双眼也不例外。
女孩在他的阴影下伸出手,她的手上挂着一个小小的装饰品。
“这是什么?”
“抓住梦的东西。”女孩想了半天,终于找出了词汇解释,“赶走恶梦。”
他接过那东西,细线、圆环、网格和几片羽毛连接成一个挂饰,他猜那大概是鹰的羽毛。
“为什么要给我这个?”他问,声音里有着诚实的困惑。
“短、短翅膀说……”她磕磕绊绊地说,“有翼的人在那些没有翅膀的人中,一定、很糟糕吧?”
不,最糟糕的并不是这个。
等这女孩儿长大,她大概会知道,他们被区分并不是因为有没有双翼,而是因为与他人是否相同。
两天后。
拉尼亚随着鸮形人迎击那些开拓者。
他们准确地抓到了开拓者的进攻方向,那是一处聚居地,现在居民已经撤走,只有他们安静地埋伏着。
手上的剑柄因为长时间被持握而变得温热,拉尼亚紧紧地注视着远方,在心底念诵着那首祈祷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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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如候鸟般等待着(8)
你愿意死在这里吗?
当那些开拓者出现在他眼前时,拉尼亚想。
他可以肯定自己不愿意仅仅在此死去,但那些开拓者,其实并没有选择。
率先发难的是鸮形人们,带毒的箭矢如同雨下,那些开拓者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人仰马翻。
那边最先动手的是达内尔,一脸阴沉样的半精灵转瞬抽出自己的兵器砍向身边的开拓者,战斗转瞬开始,拉尼亚跳下屋顶,解决掉了正向这里跑来的开拓者。
鲜血温热,他眯起眼睛,另一只手上的长剑又已经刺出。
战斗。
在势均力敌之下,剩下的就只是意志了。
这些开拓者显然没有什么强烈的信念,内外交困下他们就只有逃跑的份。
战斗比他想象得还要快结束了。
拉尼亚抓住了一个正准备逃跑的开拓者,他们中能跑的都已经跑进了丛林。
鸮形人分散兵力去追逐这些落跑了的敌人,而剩下的人则直捣了开拓者的营地,营地很快就被攻克,那个宛如传说般的领主被他们抓获。
原住民在这场战斗中大获全胜——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事情会变得如此顺利。
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留在这个世界没有离开。
那些开拓者乘坐的船又一次抵达了这里,直到把这些人赶回,他们才安心地把种子种下。
拉尼亚看着眼前的海。
这里的海是碧蓝色的,清澈且明亮,在阳光下,泛着闪闪的光芒。
和他成长的地方完全不同。
那座岛上所有的海都是死灰一样的蓝色,凝滞的海流时不时地冲刷过远处的地平线。
他呆在那里,有时侯甚至不知道它们是不是真正的蓝色,它仿佛是某种已经死去了的蓝色。
“拉尼亚?”他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
是短翅膀,拉尼亚已经能够认得他的声音了。
他没有回头,事实上他早就已经听见后头树林里传来的扑翅声。
现在他所在的地方距离开拓者的营地有一段距离,他来这里是为了看海,纯粹的。
短翅膀大概是为了找他。
“‘门’、已经顺利长成了。”短翅膀说。
拉尼亚“嗯”了一声,回想起他曾经看到的门,苏古塔的,暗月城的。
它们看起来像是燃烧着的蓝色光团,在半空缓缓拓成一个椭圆,无数浮动着的缎带般的光在火焰之中飘动。
短翅膀已经走到他身边,一同眺望着海。
从这片海的另外一边,迟早航船还会驶来这里——你看,这又是另一个不同之处。
“那个‘门’对面是什么样的?”短翅膀问他。
“——”
然而这个问题出乎意料地让拉尼亚陷入了沉思。
“门”的另一边,暗月城。
飘浮于星海之中的城市听起来有那么一点儿神秘感,但比起那个,更重要的或许是它连通了不同的世界。
世界与世界并不能相互交流原本是个众所周知的定律,却在那座城市出现时被打破了。
但不得不说,规则的打破让城市拥有了新的活力,无论是暗月城还是那些已经拥有“门”的城市。
“……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拉尼亚说。
这句话并没有太多的意思,他只是发觉自己无法用简单的言语描述一个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甚熟悉的地方。
于暗月城而言,他说到底不过是个过客。
短翅膀瞪大眼睛看着他,而后笑了。
“说得也是。”他说,“等我们这里、安顿下来,我会去。”
去另一个世界看看。
拉尼亚想,那时他离开生活了四十年的地方时,是不是也像他这样。
“到时候来找我。”他说。
“嗯。”短翅膀顿了顿,才又说道,“我会记住的、祈祷诗。”
那首祈祷诗是关于海,关于风,关于时间,以及其它的事物的。
当天晚些时候,他们的小队回到了暗月城。
白光渐渐包裹了四周一切,当光芒散开,城市的气息忽地就向他扑来。
“——”
某种与众不同的氛围。
拉尼亚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四周的一切摆设成了陌生的模样,人潮之中回荡着某种亢奋感。
“这是怎么了?”黑德爱尔第一个行动了起来,老练的冒险者迅速地开始把握周遭的信息。
“是祭典。”然后她得到了明确的答复,“德莫拉商会主办的祭典。”
德莫拉,温斯蒂的城市。
暗月城的居民们显然已经对通过“门”归来的冒险者见怪不怪了,很快就将城里的事告诉了他们。
商会举办的祭典,传闻中来自某个岛国的传统,空气里满是糖果的甜味。
拉尼亚转身与队友分别,他们这样短暂连结的小队甚至不需要道别。
他沿着主干道行走,这才发现不仅仅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奇异摊位,魔术、彩虹糖,商家大约只把这当成免费的宣传。
“节日啊……”他嘀咕着。
拉尼亚并不清楚“祭典”这个词的明确意义,眼前的一切只让他想起扎兰亚的节日。
人们为了某种理由而欢庆着,比起节日本身的意义,这种群体性的情绪高昂或许才是最重要的。
“……”
而对他来说。
更重要的是节日永远不会没有酒。
德莫拉的“淡绿”是一种奇怪的酒。
在这之前,他从未见过用海草酿制的酒,即便是在扎兰亚那些沿海的城市。
暗月城里的“淡绿”是从德莫拉直接运来的,来自海中孤垒的商人充分地利用了城市中有“门”的优势。
同一批运来的还有迎合祭典氛围的酒,酒馆的商家说,那是种叫清酒的酒。
似乎只有在这种时候,拉尼亚才会赞美新鲜事物。
剩下的问题只有祭典的酒馆里人山人海,吟游诗人唱着不着调的岛国小诗。
最后他在角落里找到了张桌子,听见隔着人传来的音节。
那不是熟练的精灵语,还混杂了龙语的单词,他猜想诗人或许是从某位精灵那里听到了这首小诗,他并不是精灵。
“我可以坐这里吗?”
当他喝掉第三盅清酒时,他听到一声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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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后计字12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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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来得很快,海风迅速地冷了下来。
海滩上的空气还算温和,白日里的阳光把沙滩烤的暖烘烘的,达内尔的手指不知不觉间已经完全陷入了沙子里。太阳落下去已经很久了,观赏完日落之后他就一直在盯着这片从未见过的陌生星空看,银白的星光在他眼中落下一片星轨。
不知不觉间连沙子都冷了下去,海风冻得少年脸颊生痛。他这才惊觉已经很晚了,二十多年来早已经习惯了绿都周边四季如春的环境,骤然被这里湿冷的海风一吹竟然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达内尔往营地的方向看去,珍琼的一头金发在火光中分外明显,看起来他的那些同伴们已经在篝火旁边烤鱼了。
“嘿!你上哪儿偷懒去了?”黑德爱尔朝他挥手,另一只手里还抓着用木签子穿起来的鱼,“我们抓了半晚上的鱼,现在都已经烤过一轮了!”
少年朝狗妖精摆了摆手,没有作答。好在狗妖精也并不在意少年是不是回应了她的招呼,一转头又去啃起了手中的食物。
达内尔本来还有点稀奇这个讨厌海腥味的狗妖精为什么吃鱼吃得这么高兴,近了才闻到空气中浓浓的香料味道。海货的腥味大概是被各种各样的香料压了下去,连讨厌海鲜的狗都能吃得津津有味。
晚饭吵吵闹闹地过去了,但大部分都是其他“开拓者”们的吵嚷,少年这边的人们作为珍琼的护卫却是不怎么说话,黑德爱尔偶尔的一两句话也换不来什么太多的反应。珍琼吃着吃着饭就会跑神,卡里莱特似乎自愿担任下了照顾孩子的任务,时不时提醒她不要把鱼刺吃进喉咙里去,这一顿饭还算平静。
等到了珍琼开始打呵欠的时间,几个人开始犯愁过夜的方式。显然就算是地当床天做被,队伍里对于住宿条件最没什么要求的达内尔和拉尼亚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卡里莱特身为一个森林为家的巡林客也能承受,狗妖精和诗人虽然大概会满脸不愿意地抱怨几句,八成也不会强烈要求住店——这些人虽然都没什么问题,可娇滴滴的大小姐显然不适合露天过夜。
“这里有什么旅店一类的地方么?”
有那么几个人似乎已经考虑了这件事情,比如白袍的诗人。他已经开始四处询问相对比较合适的过夜地点,虽然换来的又是看白痴一样的神情。
“你来这里是开荒的,又不是度假的,居然还想要住旅店?”
回答他的人看起来喝了不少,说话的时候正翻着白眼抠着脚缝,还打着酒嗝放了个屁,达内尔确定自己又听见诗人的关节发出了咯嘣一声。
“去行会看看吧,那里的楼上似乎有房子,就是挺贵的。”旁边有人这么说。
少年顺着声音看过去,说话的是个正打着呵欠的半精灵,他似乎是那个醉汉的同伴,打完呵欠还用手肘撞了醉汉一记:“我哥们有点喝多了,别在意。”
“行会楼上么?”卡里莱特不动声色地插进蠢蠢欲动的诗人和醉汉之间。
“你这个德行,一看就是哪家的大少爷……”醉汉斜睨着眼看精灵的脸,抬手又从看不出颜色的酒罐里灌了一口猫尿,“你们有钱人干什么来抢我们穷鬼的生意?我们的生意可都是用命换钱的,跟你们……”
“帕克你闭嘴。”半精灵一拳揍在醉汉脑袋上。
“你是叫帕克么?”巡林客轻轻推着剑柄,鞘口摩擦出金属细小却清晰的声音。
武器的冷光在篝火中熠熠生辉,醉汉打了个激灵,眼神清明了些。
“是……是啊!”他直了直腰,剩下的话没说出口,带鞘的刀已经顶到了他腰上。
“你最好小心点。”少年的声音淡而无味,不带什么情感,那动作更加类似于一种地位的示威。
“我说那边那个喝多了的,你说话的时候过过脑子吧,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人替你把那玩意收走了。”黑德爱尔扇着鼻子躲开了醉汉,似乎那股酒精的味道熏得她够呛,“而且别去招惹看起来很弱的人,说不定人家就很强。”
和醉汉一伙的半精灵有些懵,他四处看着,似乎想要求援,然而并没有谁理会这里的小小争执——在这种法外之地,自然不会有人去干涉这种小小的口角。
“我只纠正你一点,我的钱也都是用命换来的。”巡林客将刃口合拢在剑鞘里,转身走了。
之后的事情都可以用钱解决——就算没有这里通用的货币,金子还是到哪里都管用的——而对于完全不缺钱的珍琼而言,这根本就不算是事情。一行六人住进了安静的旅店,大小姐安安静静地缩在床角睡着了,甘柏和卡里莱特为了万无一失设置过陷阱和报警器之后也各自找了地方休息,黑德爱尔则像只真正的狗那样随地躺下便睡成了一堆淡棕色的狗团儿。
剩下的只有寡言的半精灵和淡漠的翼族,两人隔着半个房间守夜,对于其他人而言可能会显得尴尬的静寂在这两人之间反而分外的自然,像是沉默和他们是与生俱来那般。只不过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在静默中陷入一种恍然的状态,像是困倦又异常地清醒,在这种状态之下听见的还有更多平时无法注意的事情。
现在少年耳边似乎回荡着叶笛的声音,细小而尖锐,吹着他不熟悉的调子。曲调悠长而悲伤,像是什么夜鸟在漆黑一片的林子里呜咽。
后来连这声音也消失在了夜晚里,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片营地。
夜半钟鸣。
行会外面一片混乱,叫喊声、惨叫声、兵戈交击声响成一片。守在窗边的拉尼亚第一时间振翅飞了出去,翼族人似乎忘记了自己在黑暗中差劲的视力,抑或是战斗对他而言像是一剂强壮药,让他瞬间变成了嗜血的鬼。
少年擎着刀站在被翼族人撞破的窗户旁边,刀刃向着窗外。这里的窗户也是临时做成的,用来挡风的东西是一层薄薄的纸,被拉尼亚撞破简直是易如反掌。珍琼被卡里莱特叫醒了,现在她正缩在离门窗最远的地方,巡林客和诗人按着自己的武器守在小姑娘身边,守着毛绒团一样的金主。
混乱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外面就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伤员模模糊糊的呻吟和骂街的声音。
“战斗似乎结束了。”半精灵犹豫了一下,伸手把有些瑟瑟发抖的姑娘从地上牵了起来。
早晨来得很快,半精灵没怎么睡觉,六个人就这么顶着刚刚露头的太阳往森林里去了。他们探索了附近那座废村,又去调查了另一个相当危险的部族,等到再次回到营地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天顶偏西的位置,而队伍里的人变成了五个。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们少了一个人,在这里一个队伍里减员一人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或者说,只减员一人甚至可以称作是幸运。
然而注意到他们少了同伴的人还是有的。
“你们那个屌的不能行的大鸟哪去了?”
有人在半精灵背后问,话里带着酒气与挑衅。
达内尔转过头去,看到了前一天晚上和他们发生了些小小争执的醉汉。现在他看起来醉得没有那么厉害,手里正抛着那个盛着劣质烈酒的扁酒瓶玩,瞳孔里映着海面上泛起来的金光,眼神看起来竟也有那么几分清明和犀利。
“那个翼族人,死在那群野人手里了?”他又问了一句。
半精灵回头看看,他的同伴们已经走远了,谁也没注意到这边困扰的少年。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种人,过去的他要么就是在别人脚下低头,要么就是用暴力让别人低头。在现在这种地方使用暴力显然不是什么理智的行为,他已经阻止了一次黑皮肤的诗人这么做,更何况现在和他说话的这个家伙看起来只是说话的方式比较欠揍,少年从他的眼睛里感觉不到恶意。
他已经见过了太多太多的恶意,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分辨一个人的恶意比分辨他是否有威胁还要简单。
在他犹豫的这不到一分钟内,昨晚的醉汉似乎已经做出了什么结论。他叹了口气,带着酒精的臭味:“那家伙可真是勇,昨天晚上我可看见了,所有人都在往营地里面缩,只有他往外面冲,最后还回来了,看起来一根汗毛都没伤到。”
少年一时哑然,拉尼亚回到房间之后并没有说什么关于他自己的事情,只是说了一句“战斗结束了”,其他人也没什么多余的话,所以他们对于拉尼亚的情况也没有什么了解。
“想不到他也会栽在那群黑家伙手里。”醉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力气大得半精灵晃了两晃,“你们也小心些,这里的减员大部分都是死在了那些野蛮人手里。”
然后他拎着扁酒瓶晃晃悠悠地走了,背影竟然显得有些寂寞。
达内尔看着男人走远,心里有些踌躇。
拉尼亚自然没有死。他们在森林里倒是与那些野蛮人——鸮形人遭遇了,但是他们对于有翼的拉尼亚似乎分外亲近,所以这支队伍并没有受到什么攻击,取而代之的是拉尼亚留在了鸮形人的部族中做了人质,更确切一些的说,是内应。
按照他的说法,过不了几天开拓者们就打算发起针对鸮形人部族的袭击,而他打算借着这个机会里应外合,把开拓者的部队解决掉,以换来这片大陆的安宁,也让“门”的种子能够正常地生长出它应当生长的东西来。
那时候达内尔第一次觉得这个黑发的翼族人真的很可怕。不是因为他的战力多么惊人,而是因为当他提到要帮助这群刚刚遇到的有翼生物去杀死那些同样也是仅仅交谈过半日的人们时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像在讨论一着战棋的下法,而不是要将一群人置于死地。
“关于他说的袭击的事情,昨天我也听到了。”黑德爱尔啃着鱼肉,忽然这么说。
六人的早饭本就是凑合过去的,拉尼亚在原住民那里应该也不会饿着肚子,于是现在他们的当务之急便是找些吃的填饱肚子。还好行会二楼的墙上挂着不少腌好的咸鱼,珍琼扔下了两枚货真价实的金币,让几人拿够了中午的饭食。现在大家对狗妖精口中的“他”指的是谁都心里有数,都安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是那个领主提出的袭击。”狗妖精伸伸脖子吞下一口肉,“鸮形人不是夜行为主吗?他们打算过上个一两天在白天去干那群人,也算报复也算示威——不过我倒是觉得那货只是觉得自己丢了面子,想要扳回一局罢了。”
“我倒是觉得咱们是要被集火了……刚才我到哪里都被他们盯着看。”诗人捧着腮帮使劲嚼着一块硬得堪比石头的鱼肉,一边的眉毛挑得老高,“那表情,有的好像挺害怕,还有的跟看傻子似的——我说咱们买咸鱼是不是个错误的决定啊,这么硬的东西,我腮帮子都嚼酸了。”
“多简单的道理,咱们是开拓者啊,在这儿的人都只敢干点杂活,就咱们直接跑去怼那些鸮形人了。”黑德爱尔翻了个白眼,“害怕的是觉得咱们超棒去干野蛮人,看傻子是觉得咱们超蠢去送死。还有那个鱼,只是因为你牙齿不好吧。”
甘柏被她噎得无话可说,只好继续和自己面前的鱼奋斗起来。
“咱们不如讨论讨论下午做点什么吧。”黑德爱尔呸地吐了一口,“该死的,这块鱼肉沾上胆汁了。”
下午的安排非常简单,卡里莱特和珍琼一起去行会中心交了新的地图,带着一笔还不算寒酸的工资回了房间;黑德爱尔继续在营地内游荡,虽然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意在收集些什么情报;甘柏也消失在了人群之中,这个长得颇为显眼的沙漠精灵出奇地善于隐藏自己的存在感。少年愣了片刻,蓦然发觉自己并没有什么可做的事情——或者说,他想不到什么可以做的事情。
从他真正独立以来,寻找和复仇已经成了半精灵生活里唯一的事情,在酒馆接下的任务也都是最简单的清除野兽怪物之类的事情,有时候他甚至用不着和发布悬赏的金主打交道就能在酒馆老板手中拿到供他生活上一两个月的报酬。现在骤然要他来做这种需要相当脑力的事情,他自然是无所适从。
踌躇了一会,达内尔还是决定到远离人群的地方去呆一会。在人群中他总感觉一万个不自在,那半张被破坏得不成样子的脸可以用留长了的头发遮住,可那只少了一半的左耳却藏不住,毕竟他那只完整的右耳总是从头发里伸出来,相较之下总是引人注目。半精灵虽然不多,但也不能算太少,可是像他这样子少了半只耳朵和半张脸的半精灵却不会有多少,更何况他变成现在这样子也并不单纯因为他是个半精灵。
一旦有了打算,对于少年而言行动比考虑要快得多。他对于那片海滩好像有种奇异的留恋——不过有可能他也只是有些贪恋沙子里存留的那些温暖而已。
然而漫无目的的闲逛也有收获,沙滩的尽头不再只是细碎柔软的沙砾,他脚下更多的是坎坷不平的岩石和暗礁,那些硬质的地面愈来愈高,最后变成了小山。少年顺着相对平顺的地面走过去,转过一个弯,阳光忽然就被岩山挡在了视线之外。
风吹进这小小的山谷便凉了下来,尘土的味道冲进少年的鼻子。木质的牌子们东倒西歪地站在那里,一个个小小的土包在地面上凸起。
墓地。
达内尔太熟悉这种光景了,在他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那时便被扔去过墓地,那时的景色已经烙在了他脑子里。少年打量着那些简简单单的坟茔,有些有一人大小,似乎埋着的是谁的尸体,有的却只有他的两只手那么大,显然是什么衣冠冢。木质的墓碑上写着字,有的写得颇为庄重,姓名、年龄、职业、忌日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墓志铭,有些却只是草草几笔,还有的连名字都没有。
有个小小的坟包上放着一小束淡粉色的野花,达内尔记得上午去鸮形人村落的路上见到了不少这种小东西,而他面前这束看起来已经放了大概一天的时间,花瓣开始有点打蔫了。少年蹲下身去端详那个墓碑,这个墓碑与其他的不太一样,不是一块简单的木板,而是半截树桩,死者的名字之类的信息被一丝不苟地刻在那里,又用墨水涂黑了,在这片过于简陋的墓地里显得分外精致。
“一位优秀的战士、一位严厉的兄长、一位温柔的丈夫、一位年轻的父亲,在这里长眠。”墓志铭这么写道,下面写着这坟墓主人的名字,罗杰·阿克曼,还有他的生卒年份,最后还写着,息止安所。
墓碑旁插着一柄断了的长剑,铁质的剑柄已经开始锈蚀,刃口未缺的地方却还是雪亮的,少年能想象到这柄剑还在它主人手中的时候去刺穿鸮形人的身体的样子,那样子又是何等的勇武,而鸮形人的怨恨又是如何报复到这个人身上的。
对于他们而言,谁都没有错,无论是这些开拓者还是那些鸮形人,他们都有自己的理由去战斗,而在他们自己这一方看来,己方永远都是正义。而正义的复仇,叫作诛杀。
少年叹了口气,起身离开了这片睡着无数灵魂的地方。
前一天晚上达内尔几乎一夜没睡,饶是铁人也不敢说自己能撑得住,于是这一天剩下的时间他都在相对安然的无梦睡眠之中度过。而夜晚的情况几乎与第一夜一样,到了半夜里鸮形人前来袭击,新的卫兵完全没有吸取他们前辈们的经验,几乎在睡梦之中就被这片土地的主人们给要了命。保护着珍琼的四人这次也没有再离开房间,鸮形人的袭击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与其说是进攻不如算作是骚扰,而他们不出门也能避免与鸮形人短兵相接的尴尬,在这里的几人都明白这个道理。袭击之后依然是达内尔守夜,不是防鸮形人,而是防开拓者——依照拉尼亚的性格,几人都猜测这个战斗狂热者八成就在鸮形人的袭击部队中,而他那双灰白的翅膀在他那些黑翼的远亲——至少在达内尔看来,带着翅膀的种族几乎都是远亲——在他那些黑翼的远亲中简直明显到扎眼,天知道这群乌合之众发现了袭击他们的人中间有一个翅膀不那么黑漆漆的家伙会怎么想。
好在剩下的时间里没什么人去关注这支做了大部分人都不想做的事情的队伍,他们在忙着给自己的同伴或者是其他队伍的人们收尸,到天亮为止的时间还算是比较安宁。
黎明前最黑的时候少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似乎又做了梦,这次的梦境不像在菲薇艾诺的最后一晚那样清晰而真实,他几乎记不得那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在梦里莫名的悲伤着孤单着,像是多年以前的那个孩子。
太阳照到他眼睛了。
房间里很安静,珍琼他们已经走了,有人往他身上盖了条毯子,看起来他们对于半精灵守夜时不慎睡着并没有什么不满,甚至还颇温柔地照顾了他相当疲劳的精神状态。少年有些小小的内疚,随手把头发拢了拢便出了门。
“你醒了啊?”
有个声音从他脚下传来,达内尔低头看见黑德爱尔正背着手卷着尾巴看他。
“醒了就去干活吧。后天早上要去揍鸮形人了,咱们还有两天时间。”狗妖精歪了歪脑袋。
甘柏和卡里莱特正在行会门口和人交涉,他们背后是有些不知所措的珍琼。本来留下的几人已经打好了算盘,从今天开始跟着开拓者们参加巡逻,尽量摸清楚这个营地的所有信息,然后让薇拉把消息带给鸮形人那边的拉尼亚,以增强原住民们的胜算。可是显然天不遂人愿,现在他们显然是遭到了相当大程度的排斥,有的人只是摇摇头表示不太愿意与他们合作,有些人甚至直接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了起来。
“那些野人的翅膀都是漆黑漆黑的,哪有不那么黑的野人!”有个光头男人跳着脚破口大骂,“肯定是你们队伍里那个——那个该死的、长翅膀的大鸟叛变去了野人那边!你们也是那群野人的细作吧!”
“您瞎说什么呢,我们的同伴怎么可能和那些野人一样丑。”甘柏眯着眼睛回答他,嘴角的笑容里却没有一丝诚意,比起歉意更像是嘲笑,“醒醒吧,他的脸又不像猩猩——还是说,你们根本就没有见过鸮形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不管你们的同伴长成什么德行,那个家伙的翅膀不是黑色,而这里只有一个长着白翅膀的家伙!”男人咆哮着。
“他们杀了我们的同伴。”少年有些忍无可忍,虽然拉尼亚确实成了鸮形人方面的接头人,他还是不能忍受有人指着他的鼻子说话,“本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们还要讨论多久。”
“卫斯理,你冷静点。”另一个佩着长剑的人拍了拍火冒三丈的男人,又转向这边处于事件中心的五人,达内尔这才看到那正是前一天晚上阻止了醉汉与他们争斗的那个半精灵。现在他的眼睛里全是平静的悲伤,少年甚至能看得到他眼角的红痕。
“帕克死了,在昨天晚上的袭击里。”他简单地说,声音发着颤,“他死的时候正在站岗,回头刚要和卫斯理说什么,就被鸮形人的箭穿透了脖子。我们没看清袭击者的样子,只看见有个鸮形人的翅膀在火光里是灰色的。”
这一天的夜晚出奇的安静,鸮形人没有来袭击,也没有愤怒的开拓者来找事,而第二天他们也被顺利地接纳进了奇袭鸮形人的队伍里,不过想要与其他人一起巡逻似乎变得有些困难了——拉尼亚消失的事情在营地不胫而走,几乎所有人都认准了他们中出了一个带翅膀的细作。
“管他们那么多干什么,反正咱们在这里待不了多长时间,不如趁走之前给自己弄点好吃的——树林子里有野兔,烤兔肉还是挺好吃的。”黑德爱尔的鼻子动来动去,似乎在嗅着不存在的肉香。
“薇拉,没有消息。”珍琼刚刚送走了自己小小的动物伙伴,看起来有些低落。
“大小姐别气馁,也许拉尼亚是为了薇拉的安全呢。”甘柏这么安慰小姑娘,可达内尔感不到他身上有什么诚意。
不过也没什么恶意,而这样就够了。
少年又去了墓地,这次他看到了更加歪歪扭扭而简陋的新坟竖在上次他看到的那些坟包外侧。他仔细看了一圈,果然看到了那个叫作帕克的醉汉的墓碑。
帕克·博比,战士,卒年31岁。
这几个字歪歪扭扭地写在被虫蛀的木板上,草草堆起的新土泛着一股刺鼻的土腥味,有个扁酒瓶放在坟上放着,已经倾倒了,劣质的酒液早就全部浸到了土里。
“他特别喜欢喝酒。”有人在达内尔背后说道。
那个不知姓名的半精灵从他背后走上来,手里拿着个皮袋子。
“其实他最喜欢的是他家乡那边酿的朗姆酒,不过在这边可找不到那么好的酒,只好用这种东西凑合凑合了。”
半精灵打开皮袋的盖子,有股冲鼻的酒精味道从里面冒出来。他蹲下去把那些刺鼻的液体浇在坟头上,酒精顺着土粒的缝隙流下去。
“我知道你们不是——不是那种会那么简单就叛变的人。”半精灵笑着把皮袋放在一边,两只眼睛看着他友人的墓碑,“我也相信你们的同伴一样不会那样……那天帕克跟我说,你们少了一个人,那个长翅膀的人没了。”
达内尔一时语塞。
“而且吧……我觉得,像你这样会来给并不怎么熟悉的人扫墓的家伙,一定不是坏人。”他咧嘴笑,“你看,他还跟你们吵过一架。”
少年努力想了想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说什么,最后有点腼腆地挠了挠脸:“那不是有那么句话么……不打不成交。”
“是啊,不打不成交。”半精灵的眼睛里亮晶晶的。
“你要听听么?我和帕克认识的故事。”
“……你叫什么?”达内尔憋了半分钟,问出一句话来。
“德·路卡,你叫我路卡就行了。”半精灵笑道,“你呢?我该怎么称呼?”
“达内尔。”少年又想了想,“达内尔·银月。”
剩下的时间过得相当无聊,夜晚也几乎没什么守夜的必要——如果有夜袭,那个大得令人发指的钟敲出的声音会把死人都叫醒。五人一觉睡到黎明时分,大钟便将全营地的战力都叫醒了,开拓者们散散乱乱也算是集齐了队伍,就这么向着达内尔他们前几天去过的那个鸮形人聚居地去了。
刚开始人们还小心翼翼地前进,走着走着却渐渐失去了一步一探的耐心。没有巡逻,没有阻挡,甚至连野兽都很少,和他们之前来的时候完全不同。那时候一路上又是埋伏又是巡逻,还有各种各样的野兽拦路,连老虎这种危险的害兽都有。
太安静了。达内尔心想。
环境很快便消磨掉了开拓者们的谨慎,这些家伙的行动渐渐散漫起来,已经开始有人掉队,只有在树上看着情况的哨兵们还兢兢业业地走在那些细枝上,不过导致这种情况的,比起谨慎更可能是他们害怕从树上掉下来。
“能看到他们的村子了!”有人从树梢上传下来信息。
“好啊,剩下的就是狠狠的揍一顿这群野人了!”有人发出粗鲁的吼叫。
怎么可能那么顺利呢。
振翅的声音响起了,像是无数的飞鸟被惊出丛林。
黑色的羽翼遮蔽了初升的太阳,箭支与兵刃毫不留情地朝着开拓者们袭来,马上就有人惨叫着倒在了尘土与血泊之中。
“有埋伏!”还活着的人这样声嘶力竭地大叫。
人的血溅在少年脸上,温热着并且粘稠。
早已计划好的反击开始了。
没有人去追究到底是为何这些鸮形人会提前知晓他们的计划,也没有人在意这个问题。这群乌合之众在战斗打响的瞬间就已经开始四散奔逃,剩下极少的几个人还在吼着“不要惊慌”“保持队型”一类的话,只是已经没有人会听了。他们的声音被淹没在怒骂与尖叫之中,然后鸮形人的箭支毫不留情地将他们射成了刺猬。
刀剑无眼。少年手中的长刀已经不知经过了多少年月,白色的木鞘已经泛黄,而刃口却还锋利如新,如今切进人的身体里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忽然一把砍刀朝着少年的天灵盖劈下,刚刚将一个人从腰间斩为两段的银色长刀在少年手中一翻,格住了砍刀厚实的刀背。
“你这混账!”拿刀的人咆哮,声音嘶哑仿佛裂帛。
是那个前一天在行会前与达内尔发生了争执的光头男人,德·路卡的同伴。
“是你们做的吧!”男人朝着半精灵怒吼,“那个白翅膀的野人就是你们的人!我早就知道你们是细作!”
“所以呢?”刀上传来不稳定的抖动,少年盯着男人充血的眼睛。
“所以,你就去地狱和帕克作伴吧!”
两柄刀的刀身相互一错,厚脊的砍刀从少年身边擦过,落空到了地上。
“我想如果是你去,那个酒鬼会更高兴。”
叫作卫斯理的男人死了,他的头从脖子上滚了下去,只有那张脸仍然出离愤怒,目眦欲裂。男人被斩断头颅之前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将刀用尽全力向少年的肩颈斩去,而现在半精灵手中的武器显然已经来不及回防,刀刃离他愈来愈近。
有人在他面前一掠而过,雪亮的刃光带走了那只手,还有手上紧紧握着的刀。
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
达内尔抬起头,一双宽阔的翅膀在他面前展开,灰色的羽毛干枯而黯淡,狰狞的伤疤横在脆弱的翼骨之上。
战斗解决得非常之快,这群散漫而无纪律的人在齐心协力的鸮形人部族面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他们被原住民们杀的杀捉的捉,其中也不乏被小队中的几个战力杀死的家伙。
“肯定没死全,绝对有人逃到了林子深处。”黑德爱尔皱着眉头,“你们谁去抓一抓他们?我们还得有人跟着鸮形人去营地,抓那个领主什么的。”
达内尔看了一眼幽深的森林。
“我去吧。”
少年将带着血的刀回鞘,一丝血液顺着鞘口缓缓地沁了出来,在有些泛黄的刀鞘上红得刺眼。他周围躺着一地狼藉的尸体,光头男人那颗锃光瓦亮的脑袋和身体已经完完全全的分了家,滚在地面上的头颅鲜血淋漓,而他断掉的脖子和手腕还在往外汩汩的冒血,像是水源不够的喷泉。
“真恶心。”狗妖精捏着鼻子评价。
达内尔没有接她的话,径直踏着一地的血泊往林子深处走了。
第一个逃兵被少年从草丛里揪了出来,这个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的人类青年正藏在一丛带着枯叶的灌木中,被达内尔扯着头发拽出来时从头到脚都抖得如同筛糠。
“别……别杀我!我们都是被雇佣的啊!”青年的声音恐惧到变了调,几乎要哭出来。
“扔掉你的武器。”
青年闻声忙不迭地将自己的剑丢出了老远,之后忽然反应过来,和他说话的人用的是自然流利的通用语。他红着眼睛抬头,看到了半精灵少年长发下那半张恶鬼也似的脸。
青年惨叫着后退,被少年用刀鞘照着头狠狠地揍了一记,瞬间便安静了。
真是难看的嘴脸。达内尔沉默地看着那人脸颊抽搐着倒下,嘴角涌出令人生厌的白沫。
开拓者们并没有跑到很远的地方,不远处还有鸮形人黑色的翅膀在扑动。当他们看到达内尔身后拖着的那一队或垂头丧气或不省人事的俘虏,大部分开拓者都扔掉了手中的武器束手就擒。也有拿刀向着他刺来的人,他们吼着“你这叛徒”“杀了你”,然而他们在恐惧中毫无章法的攻击在少年面前简直就像笑话一般。
“还有人要反抗么?”半精灵重新转向剩下的人,他的头发被争斗中的风吹开了,现在那半张已经被毁了十年的脸上溅满了开拓者的血,而他手里不带镡的长刀上也往下滴着深红色的液体,被砍杀的人身首异处地躺在他脚边。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都带着恐惧看着这个丑恶如鬼的半精灵。
“那么,先回营地去吧。”达内尔朝着营地的方向扬了扬头。
抓到的人依然不是全部,但是已经足够了。剩下在林子里的人已经不足十人,根本成不了气候,不如说他们能否在林间活下来都是问题。被缴了械的开拓者在营地里排成了一整个方阵,营地四周死者相藉,看起来都是鸮形人干出的事情。
“都是因为你们……因为你们,他们才都死了。”有个人正用怨毒的目光看着少年,可他的手被麻绳结结实实地绑在背后,他能做到的也只有对着这些开拓者中的叛徒咬牙切齿。
达内尔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也没有说出口,只是转身走了。
谁都没有错。无论是前去袭击鸮形人的开拓者,还是因为他们的帮助而成功伏击了开拓者的鸮形人,都没有错。只是因为他们这些棋盘外的棋子忽然闯进了这局胶着的对弈,这盘棋才会这么快就分出胜负。
达内尔安置好带回来的那些俘虏时,拉尼亚正和一名翅膀有些短小的鸮形人交谈。他们使用的语言奇妙而复杂,少年并听不懂他们的交流,只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交谈没有敌意,甚至还带着一丝丝友谊似的东西。其他人则都围成了一圈,好像在看什么热闹。
“嘿,你回来了啊?”黑德爱尔朝着少年招了招手,“快过来,我们抓住领主了。”
在冒险者们包围下的是个肥硕的秃顶男人,此时他正穿着丝绸的睡衣瑟瑟发抖,光亮的头顶上还有道伤口在往外冒血,似乎是在混乱中被谁下了黑手。
“像……像你们这种妨碍帝国扩张的家伙,是会被诅咒的!”胖男人结结巴巴地威胁着几人,虽然现在他的话没有任何威慑力。
“如果要是因为耽误别人发不义之财就应该被诅咒,那我早就被那些该死的盗猎者诅咒至死了。”卡里莱特用剑鞘拍着领主脸上的横肉,“你还是最好消停一会,如果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就闭上你那张烦人的嘴。”
“……不是我们的错啊。”有人在达内尔身边这么说。
说话的是个形容尚小的男孩子,棕头发蓝眼睛,脸上还长着些淡淡的雀斑。他看到半精灵转过去看他,急忙又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不是我们的错啊,都是这个领主……他说什么,非暴力不合作,要想在这片土地上拿到属于自己的财富就要除掉所有的野……鸮形人,不然我们就会被他们活生生吃掉!”
“你也是开拓者?”黑德爱尔被男孩吸引了注意力。
男孩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不不不,我是在这里给他们干杂活的……我跟着我师傅来这里做木匠学徒,可是师傅在海上就死了,他们就把我留下当个劳力……我从来没有和鸮形人大人们发生过冲突!”
他蓝眼睛里闪闪发光的全是希望。
“那你是手工艺者咯?”狗妖精耳朵一动一动的,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算是吧……我也只做会些简单的小东西。”男孩缩了缩脖子。
“那你们这儿还有多少手工艺者?”狗妖精低头看着男孩,这孩子只有十二三岁,坐在地上比狗妖精还要低。
“现在还活着的大概有那么三十多人?”男孩偏了偏头,“我也不是太清楚,因为没什么本事啦,这儿的大家都不喜欢我这种累赘。”
“那你想当累赘么?”半精灵听着男孩理直气壮的回答有点些微的不悦。
男孩再次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不想当累赘就快点长本事,没有谁有义务等着你变成不累赘的人。”半精灵看了他最后一眼,将注意力从他身上挪开了。
剩下的事情便是审问领主、地权交接以及活人和死人的人数清点。将尸体从森林里收拾回来之后,几乎没有几个人愿意再留在这里了。那些人死的太惨,有些被射成了筛子,更多的身首异处,留着全尸的人少之又少,就算鸮形人表示不会再对这些剩下的人下手,这些尸体还是对剩下的人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当然,里面有不少没了脑袋的人都是达内尔下的手。
“你们至少给自己的同胞们收收尸吧。”少年对那些被俘虏的开拓者这么说。
“如果你们没有投靠那些野蛮人,我们怎么会落到这种给他们收尸的地步……”
有人小声抱怨。
最后他们把那些尸体用麻布随意地一裹,就一批批地送去了那片藏在山谷之中的墓地,毕竟很多小队在这么一次有着充分预谋的伏击中都全灭了,没有人再去在意他们的身份或者他们死后是否安宁。比起那些带有墓碑的坟茔,这些人的坟墓更加简单,或者说根本就不能称作坟墓。那些留下一条命的家伙在沙地上挖出了一个大坑,那些尸体被一具具地丢到了坑底,每当铺满一层就有人填上一层沙土,接着再用尸体填满下一层,如此重复。
少年站在一边看着这些人干活。营地中交涉的工作显然是不适合他这种只会拿刀的人,他能做到的就是看守着这些人做完他们应当做的事情。埋葬尸体并不是仅仅为了死者的体面,他们考虑更多的是这些开拓者若是曝尸荒野,那些尸体引起的瘟疫与瘴气会比他们活着的时候对鸮形人造成更大的威胁。
从他的同伴们开始支持鸮形人一侧时,他已经清楚自己的立场了。无论他做出什么事情,都将会是有利于鸮形人势力的,而与他自身的意愿无关。
从他在那位薇洁娅的牧师面前跪下的那一天起,他的意愿是什么,就再也不重要了。
少年看那些人看得生厌,便转身去了墓地的深处。那个精致的墓碑还在,只是坟头的野花已经完完全全地烂掉了,粉色的花瓣变成了一团看不出样子的黑泥。不远处是那个醉汉帕克的坟墓,扁酒瓶上落了一层浮土,木板做的墓碑被不知谁撞得歪向了一边。
少年看到酒瓶才意识到,在死者和俘虏之中,他没有看见那个与他聊过天的半精灵,德·路卡。
然后他感觉到有人站在他身后。
那人身上带着从死地里踏出的人特有的血腥气,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指着他的后颈——大概是一柄剑。
“你杀了卫斯理。”
那人在他背后说,声音里带着种干涩的沙哑。
“是我杀的。”
少年的声音古井无波。
“你为什么要杀他?”
剑在他身后剧烈地颤抖起来。
“如果我不杀他,他便会杀我。”
“我以为你是个好人。”
“我从没有这么说过。”
“我以为你与那些自私自利的人不同。”
“我大概是这世界上最自私的那些人之一。”
“我以为你不会说谎。”
“每个人都在说谎。”
“我以为我和你可以算作是朋友。”
“我从来就没有朋友。”
指在少年脖颈上的剑发出不稳定的嗡鸣。
“你问完了么?”单眼的半精灵发问。
“我问完了。”擎着剑的人涩声道。
空气忽然就冷了。
拿剑的人只来得及将剑向着少年的脖子捅下去,然而他看到的只有刀光一闪,最后剩下的只有渗透骨髓的寒冷——班纳曼最遥远最荒芜的北地,大概就是这么冷,冷得将人的灵魂都随着血液一起冻结。
达内尔看着眼德·路卡落在地上的半边身子,还有地上潺潺流淌的血河,收刀回鞘。
旅程结束了。
太阳带着最后一抹血色沉了下去,仿佛再也不会升起。
*字数3333
*这字数我太喜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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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一群正派人在一起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担心会被人背后捅刀。
虽然估计已经有人猜到自己是个冒牌诗人,但甘柏一点都不打算主动表明身份,指不准摊牌后会有正义感过剩的家伙立马谴责不以诚待人,或者揪着菲诺牧师这点大做文章。
无论怎么看都很尴尬。
——为了不产生无谓的裂痕而隐瞒身份,我还真是高尚啊。
这笑话真冷。
避免暴露身份的最佳方法就是尽力避开无谓的打斗,每日祈祷可以用各种各样的借口蒙混过关,但若是真的下意识使用神术辅助并被众人所察觉,事后一顿盘问是跑不了的。
何况,身上的神徽藏得还不够隐秘。
毕竟遇到危险意思意思支援一下,才符合诗人的身份。
预备发动袭击的事情基本众人皆知,前去打探这类消息的同伴收到的回应以白眼居多,不过好像没人太过计较。
——真是群温和的好人。
所以甘柏笑眯眯的开始查探营地布置。
既然在战力上表现不出足够的价值,那就让队友彻底把自己当成狗头军师之类的角色就好。
简陋的临时基地连哨塔都没有,怪不得无法提防原住民的夜袭。
预警措施也是差的可以,白天的巡逻队仅仅只有三组,更勿论不符合人类作息的夜晚时刻,无精打采的痞子们扛着粗制滥造的武器,为数不少还是哈欠连天一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昏昏欲睡的模样。
甘柏甚至怀疑哪怕他们不插手,这群不专业的开荒群众迟早会被原住民一个个按死在地上。
前提是没有人类方的助力介入。
珍琼小姐护卫队的任务,应该就是在支援到达前,加快将先遣者们清理干净的速度。
关于队伍的名字他很满意,这支东拼西凑的小队凝聚在一起的理由,直白的就和字面意思一样。
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想出去冒险,却不知道找打手的重要性。
幸好她带够了钱。
更幸运的是她没在遗都招人。
珍琼需要五个伙伴,这正是他们存在于此的意义。
出于虚无缥缈的职业道德,甘柏没有做出任何可能会妨碍到队伍计划的行动,碰见个看上去傻兮兮而且不会指手画脚的顺眼雇主不容易,而目前为止中规中矩的行为,当然和对其余人心怀忌惮有关。
正经人太多的情况下,行事自是要小心翼翼。
充当信鸽的海燕自拉尼亚处归来,落在珍琼的头发上东啄啄西啄啄,后者在发出几声清脆的鸟鸣后小鸟悻悻一蹦一跳到肩侧,探出绑有纸条的细腿等待伙伴摘下。
不得不融入信使角色的飞禽不满的“啾啾”乱叫,因为珍琼此刻怎么看都是忙于整理头发而不是尽快取下腿上的情报。
拉尼亚那边没有送来什么重要信息,原住民没有异动一切安好,应对来自人类几天后的突然袭击似乎已经成为了他们生活的重心,无论是将老弱病残转移至安全地区,还是准备各种各样的疗伤草药都属于正常反应。
和开拓者营地这边一盘散沙的情况相比,怎么看都是土著的效率占上风。
别说是准备战后事宜了,业余人士们直到现在还在招募参与奇袭的队伍,哪怕是作为支东拼西凑的临时团体,也太凄惨了些。
甘柏异常庆幸队伍中有拉尼亚在,若不是他,一行人百分之八十会加入人类一方,带着一群看上去甫一交锋就非死即残的杂鱼,与齐心协力的飞行原住民来一场赢面小到可怜的大战。
营地的布防情况被写在纸上反馈给拉尼亚,多亏了人类方的粗心大意,海燕少受了很多罪。
作为信差,它不光没有因形迹可疑遭到弓箭手拦截,而且连联络的次数也比预想中的要少——拉尼亚写的东西不多,而人类这边有价值的情报更少。
甘柏冷眼瞧着口沫横飞怂恿拓荒者加入奇袭队伍的宣传人员,在他口中原住民似乎成了纸糊的老虎,只要轻轻一戳就会身死倒地,而参加这次“光荣的战役”——他确实这样形容不甚光彩的偷袭行为,无论是否生还都会获得为数不少的财富。
“用长矛和利刃去抢回你们的财富!它们就在野蛮人手里!”
演说的确鼓动了部分人的情绪,但这应该距离预定的目标人数还有差距,否则那则“诚征勇士”的告示也不会在任务板上停留如此之久。
“我觉得我们可以混进奇袭队伍。”
甘柏简单的提了下,这个提议立马得到了众人的同意。
看来他们的确很缺人手,没有任何繁杂的手续,一行人就被批准加入了奇袭队伍,连检验是否为奸细的过场都未曾走一遍。
可能管理人认为,没人会乐意充当异族的走狗,哪怕是在实力远弱于土著的情况下,人类还依旧抱持着不知从何处萌生的自傲。
原住民的夜袭行动不曾停止,这应该也是计划的一部分,突然停止的袭击活动可能会让开拓者们产生戒心。
但这次好像有点不一样。
有个眼尖的家伙瞅见土著中有个翅膀颜色不那么深的家伙,而他自然而然的联想到了“行踪不明”的拉尼亚。
消息传播的比预想中要快,护卫队因此受到了不少责问。
“醒醒,我们的伙伴没那么丑,他的脸不像猩猩。”
甘柏的回答简单明了。
“他死了。”
达内尔的谎言尽管不含恶意但也令人侧目。
为了不打草惊蛇,通过海燕进行的通讯行为也大幅减少,甘柏猜想可能这是份投名状,如果拉尼亚下手的时候有所犹豫,估计他真的会和达内尔所说的一样身陨此处。
“听上去太不吉利。”
确定好事者走远之后,黑德爱尔半真半假的抱怨了句。
可惜这个猜测不会得到证实了,因为奇袭的日子近在眼前。
出了这档事,大小姐护卫队的人仍安安稳稳的站在奇袭队伍的行列中。
——他们到底有多缺人啊。
甘柏垮着肩混在人堆中聆听慷慨激昂的誓师宣言,比起领主所允诺的种种好处,他更关心这支破烂队伍是否能够引起足够的混乱。
有些事是要背着名义上的伙伴做。
急行军一点都不像样,理论上的隐秘行动搞的跟郊游一般散漫,声势倒是足够,但除了这点之外几乎没任何可取之处。
监军自然是有,眼尖的沙漠精灵一眼便看出几名混在人群中稍微像样点的家伙,怎么看都是防止有人临阵脱逃动摇士气。
上面的人还是比较清醒,对这群只会打顺风仗的乌合之众没有抱太大期望。
倘若埋伏不存在的话,或许确实会收到奇效。
抛射的箭矢下,人群理所应当的乱成一团,“不要慌!保持阵型!”的吼叫彻底被淹没在惊恐逃窜的声浪之中。
反水的队友们混在其中大杀特杀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原住民的弓箭率先点名做掉了担任监督者这一职务的角色。
出头鸟都被射成了筛子,哪怕在人数占优的情况下,大多数开拓者选择夹起尾巴逃窜。
他们只是来趁火打劫,不是来送命。
甘柏满意的做出被人群推搡不得不偏离小队的模样,杀意正酣的战友可能也不会注意到他已不在原本的位置。
总之以防万一。
领主的房子永远是最大最豪华的那个,这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当他从洪流中脱身后,发现打着同样主意的不止他一人。
——只能说有眼光的人不少。
提前察觉到颓势想捞一笔的家伙率先闯入领主屋宅,光看门口横七竖八的守卫尸体即可知道被人捷足先登。
骂骂咧咧的男人们从屋内鱼贯而出,并没有察觉到躲在阴影中的牧师,碍事的白色长袍早已脱下藏好,黑色短衬更适合此类隐秘行动。
看来他们一无所获。
“翻了个底朝天全是破烂!”
领头的男人重重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那个肥猪压根不在!地契有个屁用!废纸一坨!这点钱塞牙缝都不够!”
他愤怒的晃了晃手中的皮囊,钱币碰撞的声音何时何刻都如此悦耳。
原本应价值万贯之物在势力倾塌后一文不值,土著们不会承认人类私自划定的结果。
看来没必要和无功而返的强盗们于分赃上发生冲突,为了一袋钱和人大打出手不是不可以,瞧其分量很有可能均是金币,这作为赌注来说分量足够。
然而甘柏并没有将他们全部留下的自信,跑掉一人会令身份暴露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屋内他亦不打算闯入,可能这帮人搜查不够细致,但留给甘柏的时间并不够再细细找寻一遍。
空手而归的感觉并不好,不过为了不引起怀疑,稍微放弃些利益也无所谓。
趁着夜色他偷偷溜掉,时间恰逢惊魂未定的少许逃兵流窜回归。
来自同伴和原住民的携手追杀逼得他们无路可逃,甘柏一点也没有跑出去充当出气筒的打算。
这倒是给他提了个醒,不把自己弄得狼狈些可是瞒不过其他人眼睛。
拿几个倒霉鬼开刀应该不错,身披沾满泥土和血迹的白袍才是适合他的出场方式。
可怜巴巴的诗人体力不济被迫和人群冲散,不小心在林中碰到了同样偏离大部队不怀好意的开拓者,为了保护自己的钱袋和他们大战一番后却发现错过了正戏。
是个不错的理由。
于是眼尖的黑德爱尔在其他人忙于处理俘虏事宜时,率先瞅到树林中狼狈的熟悉身影。
“总算可找到你们了!”
神色疲惫的诗人分开树丛拍打着身上的灰尘。
“这群野蛮人一言不和就打打杀杀,真太粗鲁了!”
并且适当的表达了身为精灵却被迫如此落魄的愤慨。
“所以有吃的吗,我都快要饿死了。”
甘柏嗅着空气中食物若有若无的幽香,眨眨眼睛撩开长袍在火堆旁坐定。
卡里莱特适时递给他一支烤鱼。
“谢谢您的慷慨。”
一切都很顺利。
共计4091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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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如候鸟般等待着(5)
“如果是内心丑恶的人,一定不会为了玩具而接近这里吧。”
“既然如此,那你们是为何来此?”
“为了‘门’。”
——连接世界与世界的“门”。
“‘门’去往何方?”
“星海彼岸,名为暗月城的地方。”
漂浮于星海中,不知从何处而来,不知将要通向何处的城市。
放置着漆黑之月,宛如诸神手中盆景般的城市。
他说,如果这扇“门”开启,你们将能够自行选择踏上这片土地的人。
这句话有几分的真也有几分假,至少从“门”那端来的旅客一定会通过他们的检查。
拉尼亚冲着拥有黑色羽翼的原住民欠身,他说:“我愿意留下来作为你们和我的同伴们之间的联络人。”
无论是打开“门”还是让他留下,原住民最终都同意了。
事情出乎意料的简单,在半空中与同样有双翼的种族交涉完毕,拉尼亚收起羽翼。
风和树枝掠过他的翅尖,他落地时,达内尔已经把手上那个娃娃收了回去。
“他们想要回那个娃娃。”拉尼亚说。
“你们在上面说了些什么?”黑德爱尔从藏身的石头后探出了脑袋,棕色的耳朵随着话语轻轻抖动。
拉尼亚已经从达内尔手中拿过了那个娃娃,和这样的人交流不需要太多解释,着实省事。
但黑德爱尔和他们不一样,经验老道的狗妖精冒险者用审视的目光注视着落地了的拉尼亚。
他将双翼收起在身后,在这样光线暗淡的地方看去,那双羽翼犹如漆黑。
拉尼亚知道它不是,他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这点,他并不是很在意,准确来说,这世上能令他在意的事已经不多。
“说了关于‘门’的事。”年轻的翼族以最简短的方式说明了在半空中交谈的内容,“——还有,告诉了他们袭击的事。”
“袭击?”珍琼歪了歪脑袋。
绑好的马尾顺着她的动作撇向一侧。
黑德爱尔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那些开拓者正在准备攻打原住民的营地。”他在营地的篝火边听到的话,“大概就在这几日吧。”
窃窃私语里传递着的声音。
拉尼亚没有理睬队友的表情,径直把话语延续了下去。
“我希望能里应外合,一举把开拓者解决掉。”他说,“为此、我会暂时留在原住民那里。”
“你会留下来的,对吧,拉尼亚?”赛尼亚轻声说道。
他说话时手指正轻触着拉尼亚的翅膀,动作轻柔,却连带出了剧烈的疼痛。
——箭伤。
几乎穿透了翼骨。
拉尼亚死死咬住唇,没让自己的声音有半点抖动。
“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不是吗?”他反问。
他所在的地方远在海的深处,甚至没有船只会通向这里,而他的双翼……
“不能飞了吗?”赛尼亚问他,把伤药一点点地抹在他的伤口上。
“……以后或许可以。”拉尼亚不知道他的沉默是因为疼痛还是纯粹是在思索,“他们说,我不配在空中飞行。”
无论何时,他想起这句话,都会感到无与伦比的……
可笑。
“在想什么?”他被生硬的话语唤回了注意力。
拉尼亚抬眼,说话的鸮形人曾在树林上方与他交谈,那个短翼种。
他用磕磕绊绊的风族语和拉尼亚交流,黑色的翅膀扑扇着收在了身后。
天色尚早,现在还不是鸮形人活动的时间,只有他一个人坐在这个村落的一角。
这里搭建着鳞次栉比的木屋,无论结构还是装饰都称不上精致,最好的或许就是蔽光,鸮形人不喜欢光。
拉尼亚同样不喜欢光,却更加无法理解他们夜行的习性。
他想这或许就如同林间的鸟儿有万千种一般,同样身有双翼,两个种族,却截然不同。
是以身为翼族的他无法理解他们。
而他们,一定也是以相同的目光看待着他。
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冒险者。
“只是在祈祷而已。”拉尼亚回答道。
“祈祷?”
“对,是我的老师交给我的祈祷诗。”
——话又说回来,格格不入对他来说是什么新鲜事吗?
他摆弄着右侧长剑的剑柄,缠绕着布条的金属物撞击着手掌。
“祈祷吧。”赛尼亚说,“无论什么时候。”
当风越过山脊,当死亡流过海底。
祈祷着——……
“别说这个了。”他把剑格向下压去,以这个姿势他随时都能够拔剑,“我看见了你们的战斗方式。”
就在这个村落的入口处,几个鸮形人战士正演练着他们的战斗方法。
短翼种莫名其妙地注视着他,好像用了很长时间才想起他所说的单词。
“从空中攻击敌人。”而后他用勉强而模糊的口吻说出这句话。
“可以教我吗?”拉尼亚只是问道。
“为什么想学这个?”赛尼亚把剑从他手中拿开时,这样问道。
彼时年幼翼族右翼上的伤还未痊愈,厚厚的绷带看起来厚重无比。
还是个孩子的他握着剑,试图用自己的力量施展剑艺。
可惜,他太过幼小,甚至握不稳剑,翅膀的伤也让每一次动作都带着疼痛。
——所以赛尼亚才这样问他。
拉尼亚抬起头,目光正巧撞进赛尼亚的蓝眼睛中。
那双眼睛清澈到足以倒映出他紫色的双眼,后来的拉尼亚时常会觉得它像是宝石,而此时此刻,这宝石里有他无动于衷的目光。
“我不打算什么都不做,枯等着伤好。”他说。
“所以你学剑,是因为你无聊?”赛尼亚哑然失笑。
“反正迟早都会用到。”
“——用来复仇吗?”
他们之间的世界出现了片刻的凝滞。
“不。”然而拉尼亚开口了,“我不会在乎他们的任何事。”
那些让他来到这里的人。
亦是让他的羽翼受伤的人。
“你们的战斗方式相当有趣。”他说,“今后的战斗或许能够用上。”
拉尼亚并不在乎过去发生了什么。
那些事被他甩在身后,完整的、毫无保留。
他并不是跨越或者超过了它们。
而是将它们视若草芥与泥土,彻彻底底地蔑视、践踏于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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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如候鸟般等待着(6)
鸮形人并不称呼自己为“鸮形人”。
事实上在他们的语言中,这个族群被称为“卡黑”——这当然只是近音。
拉尼亚听不懂鸮形人的语言,这种语言自成一体,似乎在这个封闭的大陆上经过了相当长时间的眼花。
甚至能说风族语的在这个族群里也是少数,拉尼亚觉得,或许他们根本没有机会锻炼这种语言。
那个短翅种是掌握风族语的少数人之一,拉尼亚问了他的名字,他说:“短翅膀。”
这名字简洁到让人说不出话来。
见他没有说话,短翅膀磕磕绊绊地解释道:“我、从出生时,翅膀就短。”
——就像有的翼族生来就有不同的发色,以及黑色的双翼。
“你呢?”至少这个短句他说得流畅得无凝滞,这或许是因为他说了太多次这个问句了,对拉尼亚。
翼族的右翼微微张开,翅上的伤口即便在灰色的外表下也张牙舞爪地昭示着其存在。
“后天的。”他说。
自然没有一双羽翼会天生就带有箭伤。
曾有一段时间,拉尼亚以为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清早。
那是个混乱的早上,云层低垂,却没有下雨的迹象,那里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雨了。
他还记得交加在他身上的无数拳脚,被丢在地上拖走时沙子的感觉,在抵达海岸前他的双翼就已经受伤,疼痛顺着羽翼蜿蜒在全身上下。
可后来,这些事都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他平静地面对一切,听见海潮声在他身边不断拍打。
“——能够飞起来,一定、很困难?”
拉尼亚向短翅膀看去。
他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略微一顿,下个转瞬就明白过来。
短翅膀想寻找自己的同类,认同感或者类似的东西,他这么询问是想得到肯定的答复,那双黑色的眼睛里隐带着期待。
鸮形人以人类的审美来看总是其貌不扬的,但他们的双眼与人类一样,总能够透露出本人的思绪。
“是的。”拉尼亚回答,他没有顺着谁的心愿,只是如实地将自己的状况吐露,“很难。”
他没有说其它的话,话题也没有延续,拉尼亚向来不懂得怎样顺利地和他人交谈。
天知道他是如何变成这个小队里唯一与原住民交流的人。
居住在这里的鸮形人大多是从别的村落迁来的,他们放弃原本的居所,惴惴不安地面对着开拓者带来的威胁。
拉尼亚在他们眼中和后者无异,他在村子里行走,远处几个鸮形人的孩子怯生生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外来者。
其时正是黄昏,夕阳烧灼,晚霞留下残影,暗淡的光线让视野的边界开始收缩。
可他转回头还是能够捕捉到慌张躲藏起的小小身影,他冒险者的直觉还未因光线的消失而消退。
“有什么事吗?”他问。
那些孩子顿时跑进了阴影中消失不见。
他出生的地方,那些和他差不多大的翼族孩子。
当他转头时,他们丢下一串嘲笑的声音向远处跑开。
拉尼亚走向村子边缘。
鸮形人里的战士已经聚集在那里,他们每天晚上都要前去偷袭开拓者们的营地。
短翅膀说,他不参与这种袭击,他拍了拍自己的双翼,说道:“我……不擅长战斗。”
“是吗。”拉尼亚说,他注视着远处的树梢,有那么一刹他觉得树林里像是着了火一般。
他向前走去,短翼的鸮形人停留在原地没有继续跟上来,混在这群黑翼种族里的翼族将自己的剑摆到了合适的位置。
那些黑翼偶尔让他想起在暗月城萍水相逢的黑翼同族。
“我和你们一起去。”他对注意到他接近了的鸮形人们说道。
有战斗即将打响。
若是如此,他没有理由不前往。
赛尼亚曾把剑放心他的手心。
“你应该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了,对吧?”他说。
那时距他第一次握剑已十年有余,赛尼亚的手掌上有着长期抄经留下的老茧,在把剑递给他时碰触到了手掌的边缘。
他沉默地接过剑,掂量着金属物在掌心的重量,十年,足够一个翼族孩子成长多少?
赛尼亚探手摸了摸他的头,手指蹭过被族人称为异端的黑色发梢,赛尼亚也是黑发,在人类中,从未有人把这称为“诅咒”。
那只手顺只流海遮盖住了他的眼睛,他沉默地任由赛尼亚动作,许多年了,这个人抚养他,他理当知道如何与对方相处。
“你的双眼能够看到敌人。”赛尼亚的声音轻柔、缓慢,犹如夜晚的海潮怕打着岸,“你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
拉尼亚想他曾经在晚上去过海边,那时遥远并且漆黑的海面仿佛能够吞噬任何希望。
“是的。”他一边回答着,一边握紧了剑。
第一个开拓者已经倒在了剑下。
接近营地的地方已经有光了,他的视野多少变得清晰。
他从树梢上掠下,展开的双翼成为了缓冲。
但即便如此他的速度也已经足够快,快到让对方根本无法反应。
然后这一剑就已经刺穿敌人胸口,鲜血在黑暗中流了一地。
那可怜的家伙甚至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他们正在营地门口,拉尼亚抬起头就能撞见营地里的光。
远处的篝火应当还在燃烧。
他抽出剑,另一个开拓者看到了他,后头鸮形人的箭已经射出,从空中袭来的战士抓住了最近的目光。
“袭击——!”钟声响起了。
原本还在营地出入口巡逻的开拓者们已经被扫荡一空,原住民的毒箭与利刃贯穿了他们的身体。
拉尼亚转身就想顺着那钟声传来的方向追去,却被人一把从身后拽住。
他几乎想一剑挥向身后的人。
“撤退。”然后他听见了风族语的两个字。
撤退的呼号声已经响起,营地里变得灯火通明。
鸮形人的夜袭从一开始就有着明确目标,他们不深入,不正面对抗,只袭扰。
对于弱势如他们的确是个有效的策略,涌上头的战意渐渐冷却,紫色的双眼被火光映照。
他向来路望去,头顶一轮弯月正悬于夜空上,凄凄惶惶,暗淡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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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观赏。
修改后计字7198。
吃我黑枪扫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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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月城比少年想象的要大和繁华。
达内尔迈出“门”的时候有只白色的鸟儿在他面前从左至右掠过,它仿佛是看到了什么亮闪闪的东西那样不要命地往前冲去——在少年的印象中,几乎所有的鸟儿都无法摆脱对亮闪闪小玩意儿的热爱,就像没有哪一条狗不爱吃肉——差点撞上年轻人在十一年前那场事故中幸免于难的鼻尖。
少年被鸟儿吓了一跳,差点掉回门里去。
那是只海燕,当然达内尔是不知道的,少年短短二十一年的人生中还没见过大海。白鸟在人群头上划出道锋利的弧线,然后准确地从一堆人里叼起了一缕金色的头发。
鸟儿跟着头发走远了,在暗月城迎接少年的第一个活物就这么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薇洁娅冰冷的声音仿佛在他耳边呢喃,他重新握住自己的刀。
“那个人也在这里住过,大概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暗绿色瞳孔的老板娘这么说,“他和你长得不知什么地方有些相似——大概是同样颜色的眼睛吧。”
少年如闻惊雷:“那个人去了哪里?我想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那个人去了暗月城,那是飘浮在星海之中的孤独的城市。”老板娘把手从少年的刀上松开,“他是个吟游诗人,我不能告诉你再多的事情了。”
“我知道你想要杀了他,”她仍然看着少年的眼睛,“信仰着薇洁娅的孩子,你的煞气太重了。”
他找到旅店老板娘所说的那个人的时候,那个高等精灵正在某户人家的窗台下弹着绿都的小调,神色悠然而恬静,窗台上几株荧白的花似乎正跟着琴声摇摆。
漆黑之月的光芒碎银一样同时洒在他和少年的身上,他们之间隔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不时有人驻足在诗人面前,然后又匆匆离开。
达内尔忽然不能确定这个男人到底是不是他要寻找的人了。他太年轻、太灵巧,看起来甚至还有几分轻浮,而在少年母亲的叙述中,那个人笨拙羞涩而又温柔,他教会母亲基础的精灵语,母亲教他弹琴唱歌,他笨拙到会被琴弦割破手指——他不应该是一个这样的人。
半精灵的少年站在屋檐下静静地看着那个拥有耀眼金发的高等精灵——本来是静静地站着的。忽然他的背后冲出了一个白色的影子,把达内尔撞翻在地,少年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刚好看见影子撞上了那些花朵,将花盆从三楼撞了下来,接着影子又撞了回来,重新把刚刚站稳的少年撞了个四仰八叉。
半精灵带着一腔无处释放的怒气第二次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高等精灵已经不见了。
刺眼的白光扎痛了少年的眼睛,他本能地用手背挡在自己面前。
神光消散得比他想象的要快,有种咸腥的气息随着光的消逝灌进了半精灵的喉咙,呛得少年咳嗽起来。
光彻底消失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面前的世界——深蓝色的水体,白色与黑色的鸟,灰蓝的天,灰白的云。庞大而华丽的船停泊在冒险者们面前,蓝色的大旗迎风猎猎。
“大海。”少女淡淡的声音在咸腥的风里打着旋儿。
叫作薇拉的白色海燕啁啾一声,冲进了带着苦涩咸味的海风。
与少女——某户富贾家里的千金大小姐珍琼的相遇发生在他追逐高等精灵的过程中。他跟随着那精灵的气息穿过商店街拥挤的人群——少年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各种各样的人,人类、精灵、妖精、矮人、侏儒、兽人甚至还有巨人都挤在一起,他们用吵吵嚷嚷的通用语交流,简直要把少年的脑袋吵炸。
之后他追逐着精灵,将他身上的斗篷削下了一半,可是那“吟游诗人”的身手远远比他所知道的诗人敏捷得多,他所留下的也就只有那半截深红色的斗篷而已。
他追丢了精灵,却遇到了珍琼。
那差点啄掉他鼻子的白色鸟儿站在表情淡漠的少女头顶,生着一双祖母绿眸子的少女沉默着,手上举着一张相比她的身材而言有些过大的牌子。
“招募护卫”。
“我可不喜欢大海,各种意义上都不喜欢——”棕发的狗妖精嫌弃地捏着自己小巧的鼻子,抬起头朝着天空喊了一句,“亲爱的第五季喂,你的意思是要我们从这儿游过去吗!”
名叫甘柏的诗人吃吃笑了起来。那位新生的神明当然不会要求这群基本都不会水的冒险者游泳渡海,他的意思似乎是让他们在这片临海的陆地上种下种子。
海洋的景色在某种意义上与绿都的森林一样,看多了就会产生审美疲劳。很快,没有见过大海的几人——甘柏、卡里莱特以及达内尔自己,都对这片咸水失去了兴趣,转而去观察自己四周的环境。
最先做了这件作为冒险者最应该做的事情的是拉尼亚。黑发的翼族似乎和这一行人的雇主珍琼大小姐一样,对大海已经过于熟悉,在众人都对于这片新的海洋发表自己的看法时,他已经简单地分析过了现在这支护卫队所处的环境。
“看起来像艘探险船。”他看着巨船这么说,紫色的眸子里没有一丝光。
另一边的巡林客与拉尼亚的关注点截然不同:“就这艘船还值不少钱。”
少年没有插嘴,他眯起右眼打量着人群和环境。
——没有。
那任务的详细说明没错,没有哪两个小队会在同一个地方进行安置“门”的活动。
确认过人群中不可能有类似自己目标的身影之后,达内尔才开始关注起周围的情况。即使是在没有见过海洋的达内尔看来,这里的设施也是过于简陋的。没有防腐处理的码头,钉子露在房板外面,人们穿着与环境一样簇新却简陋的的装备,他们从这些冒险者身边经过,他们手舞足蹈,他们大笑大喊,嘴边挂着粗俗的俚语。
也许是精灵血统难以逃脱的本性,少年对于这些俚俗的家伙从内心生出一股反感,不过他并不打算说话——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懂了不要说得太多这件事,而这珍贵的教训是用一只眼睛和半张脸换来的。
真够讨厌。少年深深吸了口气,将风中的苦涩与咸味吞下肚去。
自己也是,这个世界也是。
“嘿,那位英俊的船长先生,请问您是否有空?”褐色肌肤的白衣诗人向着巨船的甲板挥起手来。
“什么事,冒险者?”壮硕的男人从甲板上俯下身来看着这一行人,他的皮肤大概是在海上的烈日与狂风里被吹坏了,粗砺得仿佛岩石,“都已经到了这里还说要回去可是行不通的喔!”
听到“回去”二字,沉默的少女开始转头四顾,祖母绿的眼睛里出现了几分迷惑。
“看不到啦!我们是传送过来的!”黑德爱尔一脸头痛地拽了拽女孩长到几乎曳地的头发,转头去看那看起来就是个粗人的船长,“我们倒也不是想回去——或者说到这儿的都回不去?”
“怎么,这才刚来就想着回家去找妈妈了?”男人哈哈大笑起来,用手中的什么东西敲了一下船舷,铁锈簌簌地落在冒险者们头顶。
——“让我们揍这小子一顿,让他乖乖的滚回家找他的娼妇妈妈去!”
——“你们看到他的脸了么?怎么了?怕了?滚回去找你妈妈呀!”
笑声穿过十多年的时光刺进少年的耳朵里,他心里好像噌地燃起了一缕火苗,然而它瞬间就熄灭了,火舌由里至外舔舐胸膛的结果只有那只独眼对男人的一瞥,而后者显然没放在心上。
“嘿!以貌取人可是你最不该做的事!”狗妖精的尾巴生气地拍打着地面,“哦,还有,我妈妈可算是你曾祖母辈的!”
“这位狗妖精小姐显然有着和可爱外貌不相符的广博经历,”甘柏挥着手,仿佛要驱赶空气中莫名其妙燃起来的火药味儿,“所以我尊敬的先生请别这样,我们只是路过的旅人,慷慨如您应该会满足下我们的好奇心?比如这船是去何处的?”
“你们在说什么笑话吗?”男人将手中的东西扔在甲板上,就算隔着近十尺的距离半精灵还是听见了咕咚一声,他拍打着那双蒲扇般的大手,“这里哪有什么旅人,这里只有开拓者!好了别赖在这了,我还得去卸货呢。”
男人吹着口哨离开了,留下冒险者们在原地咀嚼他的无心之言。
“所以,这里是发现新大陆了么?”第一个尝试与别的冒险者沟通的人仍然是笑得纯然无害的诗人,只是这次他的笑脸只换回了旁人一个看弱智的表情。
“你的脑子是被这大海上的水泡涨了么?”那冒险者这么说。
半精灵觉得自己清晰地听到了这个“柔弱无力”的诗人拳头捏得咔吧作响的声音。
“我说——我是说,你们不介意我打人吧。”长得纤细优雅的沙漠精灵仍然笑着,只不过正从牙缝里往外蹦出不带好意的字眼。
狗妖精揣起了手:“我可先说好,无端的是非我是不会帮忙的。”
至少在少年眼力所见范围内,这些同行者就差把“不介意”三个字写在脸上了。他伸手把刀挡在了正活动手指关节的精灵面前:“停手吧,如果你要在这里打人,大概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我没有找到我要找的人,尽快完成任务回去吧。”
沙漠精灵扁着嘴发出了啧的一声咂舌,无比清晰。
翼族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抱歉,我这个同伴睡晕了,没有看见任务是什么。”
拉尼亚的话算是缓和了一下差点就要爆炸的气氛,那说话满不客气的冒险者用大拇指冲着一个方向戳了戳:“你是指工作吗?当然去那边找啊。”
少年的眼神不由自主顺着指向看了过去。
那里是与营地的其他建筑大同小异的一幢小楼——说是小楼,实际上在这片临时营地中它已经是相当高大的建筑了。
“去那里的话,什么杂活都有的干。”不知名的冒险者这么说。
“我说你们为什么不直接看这些冒险者走哪儿去了呢?说到底我们也是冒险者……虽然我现在没多想战斗。”黑德爱尔碎碎念着,这狗妖精在那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方面的唠叨程度大概与她的年岁成正比,简直像个上了年纪的侏儒。
“你们也是如此打算的吗?”拉尼亚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似乎黑德爱尔根本没说话。
“这里做杂活的报酬也很高,难道你还想去跟那群不讲道理的野蛮人打架吗?”
一直神游天外的巡林客忽然往对话里插了一脚:“什么杂活?报酬多少?”
“你给我等一下,我们的任务可不是来赚钱的!”狗妖精跳着脚,似乎是想去拽巡林客的长发,可惜她的身高让她连卡里莱特的发梢都够不着。
“既然有战斗可加入,那有何不可?”翼族的口气还是淡淡的,“况且,战斗的报酬给的也比杂活更高吧?”
“嚯,这是个爱闹事的。”冒险者嗤笑一声,两手一摊,“那也去那里看看吧,会有战斗的活给你们干的——如果你们还有命拿钱的话。”
然后他离开了,带着响亮的嘲笑。
“你是为了什么踏上旅途的?”那时宁娜·格雷这么问他们。
“为了赚钱。”巡林客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也许那个满头金发的小女孩在他看来只是一大袋金币而已。
“为了见到更大的世界。”白衣诗人笑着,那笑容在半精灵眼里虚假至极。
不过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少年太警惕了。
狗妖精甩着尾巴开始长篇大论:“为了照顾我的弟子……嗯,刚开始确实是这样,不过我恐怕我自己去找她又会迷路,所以……”
她后面的话没有人听了,珍琼正在细声细气地发表自己的言论:“为了寻找自由。”
“为了找人。”少年的话没有什么修饰,直白简单到无力的地步。
所有的人都在等着黑发翼族的回答,直到他抬起眼睛。
“为了更好的死地。”
“好好想想你们的所作所为,我们是来播种的不是来打架的,更不是来赚钱的!”
狗妖精又蹦又跳地戳着巡林客的腰,似乎对他一心关注报酬的行为相当不满,而巡林客好像也被那双狗爪子戳得奇痒难忍,从一开始的无视到后来的抱怨,一人一狗的声音愈来愈响。至于拉尼亚,也许是因为他的沉默——那种沉默是种拒绝沟通的沉默,和少年自己不知如何开口的沉默截然不同——狗妖精并不去招惹这家伙。她对卡里莱特的行为更近似于一种未知的亲切感,而没人知道这个年岁几何的狗妖精到底见过多少人。
“珍琼,你看看那种子让咱们干什么?”黑德爱尔逃过了卡里莱特的突袭,出现在金发的小姑娘身边。
珍琼摸出那枚闪着淡蓝色荧光的种子,它的指向很明显是在告诉冒险者们这扇门将在那幢最高大的房子外面开放。
“好吧,它还在闪烁——我们还得去看看那些野蛮人有什么事情。”狗妖精插着手走向那幢相对高大的建筑,尾巴摇摇晃晃地卷动着。
大屋——达内尔这么称呼它,就像他小时候称呼村落尽头那座瑞图宁女神的神殿那样——里面的简陋程度比它的外部更上了一个台阶,只不过人群络绎不绝地在这里进出,应门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房间中央是个不小的告示板,前面围了不少新来的人,其中还有刚才少年在码头上看见的熟面孔。长形的房间末尾有两个木质柜台,柜台后面的女性正忙得满头大汗,她们面前的队伍早就排成了长龙。
甘柏早就去四处搭讪了,其他人也各自干着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只有半精灵还站在人群背后看着那些告示——虽然他少了一只眼睛,可剩下这只眼睛的视力仍然好得吓人,也许这还是拜他那人渣父亲所赐。大部分工作招募都是设施的修建或者营地的巡逻,不少人挑三拣四一番之后选择都是这些可称苦力的“杂活”,反而贴在中间的那个最简单、最明显、报酬也最高的任务无人问津。
“招募开拓者”。
“开拓者是干什么的?”狗妖精不知何时扒到了卡里莱特头顶,金钱至上主义的巡林客正在四处打量,被突然这么一扑差点拗断了脖子,“卡里莱特别瞎看了,这附近不会有钱的。”
“要找有没有钱也得看地上啊。”珍琼接了一句。
“你们说开拓者?”旁边有人从鼻子里出了一声,“那都是脑子进水不要命的家伙才去干的事情。”
“那具体要做些什么东西?”黑德爱尔似乎在卡里莱特头顶扒得舒服,完全不想挪地方,也完全不关心这个森精灵相当纤细的脖子会不会断掉。而巡林客正在设法捕捉这只恼人的小动物,却屡屡失败——黑德爱尔的外表与她敏捷而熟练的动作简直判若两人。
“说起来好像倒是不难,无非是勘探地形资源什么的,如果遇见那些野蛮人就观察观察他们的人数和武装情况——”那人摇了摇头,“不过一般遇见他们的人里没有几个下场好的,这群野蛮的家伙完全不讲道理,见人就杀。”
“不过这活儿的赏金可是最高的。”卡里莱特终于把黑德爱尔从头顶给拎了下来,“既然有钱就干吧?”
“你可得好好想想我们是来做什么的啊?!”狗妖精在巡林客手里挣扎,“另外放我下来你这个只知道钱的家伙!”
“不说其他的,如果我们成为了开拓者,就拥有了接近原住民的合法手段。”拉尼亚对于一人一狗的争执毫无兴趣,他专注地盯着那张钉在告示板上的纸,“而这里也是工作登记的地方——姑且先接下这个吧。”
卡里莱特陪着珍琼去排队了,黑德爱尔似乎不知去了哪里四处闲逛,拉尼亚和甘柏一样转头就不见了人影,而半精灵只是站在人群后面看着他们,与这些迅速适应了团队的人为伍让少年感觉无所适从,他甚至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
他只好重新握住了刀。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达内尔就无法融入人群。
并不单单是因为他是村庄里唯一的半精灵,而是因为他没有父亲。
他一度认为所有的孩子都与他一样没有父亲,而他还以自己五岁就成了一名德鲁伊而骄傲,直到他母亲对他说,他会长成一个男子汉,一个像他父亲一样温柔、笨拙,却勇敢而强大的男子汉。
他开始好奇自己的父亲是怎样的,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对于那个人的外表在自己心里有了张模模糊糊的画像。
后来他带着苹果花——那是他曾经的动物伙伴,也是他最好的朋友,一头白色的小母鹿——去找村里的孩子玩的时候,他们对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就是不肯靠近他。
然后最为高大壮实的那个男孩走了出来,用一根手指指着他:“你就是那个把自己卖给高等精灵的贱女人的儿子?”
那天他打了人生中的第一架,结果是被他们揍断了手臂。
而从那以后,达内尔再也没交到过朋友。
这么说也许并不准确,因为半精灵少年一直以来并没有朋友。
一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朋友。
“喂!”
有人大喊大叫,把快睡着的半精灵给吓了一跳。
“喂,我说你呢,一脸苦味儿的半精灵。”有人在他脚下说话。
达内尔睁开眼看见小巧的狗妖精正在瞪着他,不过这个表情放在她那张像个孩子一样的脸上完全没有了威慑力。
“别人都干活去了,就你在这儿偷懒。”她又说。
达内尔非常想解释一下自己不是不想干活而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可是话到了嘴边只变成了四个字:“我不适合。”
“好吧,我也看出来你不适合了。”狗妖精叹了口气,和半精灵一起沉默了起来。
过了片刻甘柏和拉尼亚一起回来了,诗人心情很好地眯着眼睛,拉尼亚仍然摆着那张淡漠的脸,好像对世间什么事都毫不关心。
“好了,这样就算是完成了。”黑德爱尔看着柜台处满意地拍了拍手。
狗妖精的思维逻辑大概是半精灵所不能理解的,刚才还表示对这里的工作和长期战毫无兴趣的黑德爱尔现在看起来颇为得意,至少她的尾巴正像只真正的狗那样摇来摇去。向他们这边走来的珍琼手中举着两张羊皮纸和一瓶墨水,少女正来回看着那两样东西,还有一支笔夹在她浓密的金发中,而海燕薇拉正在尝试把它从主人的头发里拽出来。
“一张是地图,一张是空白的。”她将纸展示在自己的队员们面前——名义上是护卫、实际上应该称作同伴的人们,“我们需要去勘探,然后把新地图画在空白的上面。”
“啊不好,我不认路的啊……”黑德爱尔露出一脸排泄不畅的表情揉着太阳穴。
守在珍琼背后的卡里莱特在这一方面似乎很有心得,和狗妖精的头痛表情截然不同:“不就是做地形和资源分布图,我六十岁的时候就会了。”
狗妖精斜了得意洋洋的巡林客一眼:“我可问到了很重要的东西。”
“你得到什么消息了?”诗人似乎颇有兴趣。
“我去打听了这里原住民的情况呀。”狗妖精的尾巴一卷一卷的,“他们说那也是一种拉尼亚那样的有翼生物,只不过长得很吓人,皮肤是黑色的,而且倾向于夜行。”
“像你这么说它们和拉尼亚完全没有相似的地方……”卡里莱特瞟了一眼翼族人,“除了有翅膀。”
“好吧,不管他们长成什么样,总之是人形的。”狗妖精耸了耸肩,“不过那些家伙很强,就那些和他们战斗过的人说。”
“要是这样那么最好白天行动咯?”诗人凑了上来。
“而且据他们说原住民已经是部落阶段了……不过吧,他们战斗力强的话,八成是没脑子的吧……?”黑德爱尔捏着自己的下巴自言自语,然后噌地抬起来头,“啊我忘了问,他们会说话嘛?”
“这个我听说了,这些人不能理解通用语,但据说他们有自己的语言系统。”翼族抖了抖翅膀,少年猜测这个动作大概相当于耸肩。
“你呢?拉尼亚看起来也收集情报去了,你又干什么去了?”狗妖精叉起两只手来,琥珀色的眼睛看着甘柏。
“我嘛……我也去打听情报了嘛。”诗人翠绿的眼珠子来回游动,“这片地方是他们几个月前发现的,这附近没太远就有个聚落来着,还有这儿出产什么酸酸甜甜的水果……”
沙漠精灵咂着嘴,好像在回味不知存不存在的当地特产。
“好了好了你可以闭嘴了,我简直受够了酸味儿的东西,一提这个词我牙都要倒了。”黑德爱尔频频摆手,动作像是在驱赶什么苍蝇蚊虫。
几人从大屋里出来时太阳已经偏西了。这是达内尔第一次看到海边的日落,巨大的夕阳染红了半边黄昏的天空,森林上也蒙着一层橙红,深蓝的海被血一般的颜色浸透。
壮丽而悲凉,像是一场喧嚣的葬礼,而整个世界都是这轮红日的陪葬。
包括他们自己。
他静静地看着,直到那轮血色的火球沉入黑色的水。
总计4135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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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如候鸟般等待着(3)
黑暗。
他熟悉黑暗,笼罩在身边,仿佛凝固了一样。
沉重得找不到边界,既看不见自己的羽翼,也看不见别的事物。
夜间飞行向来十分危险,他张了张翅膀,却只觉得被更广阔无边却有狭窄万分的东西所吞没。
“害怕吗?”那声音从黑暗中的彼方传来,“拉尼亚。”
于黑暗中,于万世万物不可见之处。
呼唤着他的名字。
拉尼亚没有回答,准确来说,他什么都没有做,翼族宽大的羽翼静悄悄地贴伏在了脊背,如同那嗓音一样柔软。
“——那么,就祈祷吧。”
却又在深处刺得生痛。
赛尼亚总是这么说,在黑暗深处轻声念诵着他们的祈祷诗。
他不是牧师,仅仅是生活在彼方海岛上的普通人,但他却时时在祈祷并期待着。
而那些他儿时所见、自认为是神使的人,他们也祈祷吗?
拉尼亚睁开眼睛的瞬间,他的双眼像要被清早的阳光刺得流下眼泪。
阳光落了进来,阳光正好,已不再是深夜。
他抬手揉了揉额角。
昨晚的搜寻最终什么也没有找到,那些有着黑色羽翼的原住民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追查的哈痕迹。
只有营地里的残兵败将,以及颇有些不知所措的冒险者们。
“可恶!”篝火中燃烧的木柴被围绕着它的开拓者踢开,“那些野蛮人!”
“偷偷摸摸的卑鄙小人!”抱怨的声音一起,立刻就有其它声音复合了上去,变成了来自抱怨之神的盛大合奏。
一时间整个篝火堆边都吵吵嚷嚷,叫嚷的声音让他这个局外人忍不住想缩起翅膀蜷在阴影覆盖的角落。
火光有阴影,话语充满阴影,这些阴影如同树木疯长,让他想起被流放前沙滩上的人声。
那些话语说了些什么?
“领主大人已经在想办法对付他们了。”其中一个这样说道。
在这样的喧哗吵闹下听见一个冷静的声音着实不容易,人群沉默了一瞬,篝火里柴火爆开。
临时领主是个犹如都市传说般的人物,来这里的冒险者们没有见过他,只是从已经在这儿呆上了一段的人口中知道了只言片语。
——他是个有野心的中年人,原本是母国中的财务大臣,为了获得实权而来到这里。
于是,他就成为了这里的“领主”,在这片土地其实还属于其他人时。
“你是说那个计划吗?”
“至少可以狠狠挫一挫那些野蛮人。”
“哈,少说挫了,这次可以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而后像是炸开了的锅。
站在火光远处的他动了动,凑近了其中一个开拓者。
“是什么计划?”他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个新来的开拓者。
这并不成功,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话仅仅是句平淡的问句。
那家伙扭头警惕地看了眼他有些肮脏的翅膀,在看到他的面容后狐疑着却还是对他说道:“反攻。”
“对原住民?”
“我们已经知道了他们五十几个村落。”另外的开拓者插话了,拉尼亚嗅到了酒精的味道,“杀……嗝,杀光他们!”
拉尼亚明智地在这个时间点上就离开了这堆火光。
他不是不喜欢光。
光至少能够让他看清事物。
但他从来不热衷于光。
第二天清早的晨光还是唤醒了他的神智,他估摸着后半夜不会有另外一次袭击,他睡了过去。
而后在此时醒来,坐在墙角边,垂下头可以看见角落里窗台投下的阴影。
那边的达内尔显然一宿没睡,黑色的长马尾底端落在胸前,素来表情凶恶的半精灵没让人看出任何疲态,即便是队伍的领军人珍琼表示可以让他多睡一会儿。
拉尼亚顺着阳光的边缘舒展了一下羽翼,他所在的小队决定今天就开始做一个“开拓者”的本职。
在略微打听了那些未勘测区域的情报之后,他们前往了地图上最近的村落。
——那就是这个荒凉的村子。
没有人烟,风卷过道路,家具积灰尘。
那个娃娃孤独地躺在某个角落,仿佛这里有死去的灵魂。
“去原住民的聚集地看看吧。”他不知道是谁提出了这个建议。
他们在营地里得到的情报就是,在地图上未标注的地区有个原住民的聚集地,它在一个丘陵中,那些开拓者特别提及了它,为了劝这些新人不要靠近那里。
“就你们这些人贸然靠近那么多蛮族,一定会被他们大卸八块。”他说。
积怨如此。
听说他们开拓这里不过一月,相互的往来却已经累积成了墨似的仇恨。
“我走上面。”拉尼亚对队友说。
一旦进入未标注的地区,树林里的陷阱渐渐多了起来。
队伍里的狗妖精游荡者忙于解除陷阱,他知道他们已经逐渐靠近了那些原住民的地盘。
所以拉尼亚上了树梢,从树冠层跃出去能够看到更远的地方。
他有刹那以为他能从树顶上看到集落的模样,但很快他就明白他太过天真,在那里,他只能看到茫茫树海。
它们甚至能阻碍从地面望向天空的视线。
拉尼亚颇有些不甘地落了回去,他不是这样就不能飞行了,只是他想保存体力。
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与那些同样生有双翼的人相遇。
他们的队伍不断向前走去,拉尼亚抽出匕首握在手里,他挥动匕首砍断面前的藤蔓,这些攀援植物茂密地着生在这树林中。
如果他能在树冠上方捕捉到些什么,这柄匕首转瞬也可以变成通知同伴的道具,他会把它扔下;他认定他的队友能够避开这落下的匕首,至于不能的?那就只好请他们自求多福吧。
断裂了的藤条散发出草木的味道,他从一根树枝跳到了另外一根,脚下的东西发出轻微的“咔吱”声。
偶尔跃上天空时绿色丛林一望无际地在眼前延伸直至视野尽头,他敢肯定那些喜欢居住在森林里的精灵一定会喜欢它,可从零零碎碎各种各样的情报来看,这片大陆上并没有那长寿的种族。
这里只有“原住民”、“野蛮人”,或者以开拓者的习惯,他们叫那些居民:
“鸮形人”。
“先停下!有人过来了!”黑德爱尔忽地高声地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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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如候鸟般等待着(4)
拉尼亚猛地停下脚步。
有声音自远方向他们靠来,他眯起眼睛,不一会儿,一阵咆哮从脚下的林间传来。
——是虎啸声。
他听出了那种声音,他在扎兰亚遭遇过这种猛兽,他费了许多功夫才将它击倒。
拉尼亚低下头去,视线却没能穿过树枝落在那只老虎身上,他思索了片刻决定不落向地面,他记得他们中有德鲁伊,也有巡林客,他们一向都是应付动物的好手。
这里还没有战斗,还不需要他出场,他漠然地想着,向老虎的来向继续前行。
虎啸声忽地又离他们远去了。
拉尼亚并未因此而改变自己行动的方针,然而脚步并未持续太久,新的声音开始从空中传来。
……那是种熟悉的声音。
远比虎啸熟悉。
熟悉到他的双翅转瞬紧绷,死死地收拢在身后。
那是翅膀拍击的声音。
是众多拍打声重叠在一起的声音。
“他们总是在夜间出没,是吗?”在营地里的时候,他们问一些开拓者。
“对,每次都是半夜来偷袭。”被问到的人骂骂咧咧地说,“母国那些家伙哪里知道我们这里的苦啊?光是应付那些混球就要耗费不少精力哩!”
拉尼亚不知道他口中的母国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他想他大概终其一生都不会去往那里,从这些人的只言片语中,他不认为那是个值得托付死亡的地方。
开拓者又是一阵抱怨,他平静地等这些声音平息,而后又问道:“白天他们不出来吗?”
“如果你们接近了他们的巢,那就会。”
现在或许就是那个时刻。
拉尼亚想,“巢”是个很有趣的用词,他把那种族当作低人一等的生物,却从来不觉得,他们踏上这片土地起就已经是在接近那些“巢”。
任何生物都会护巢,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巢里的生命,往往这时,他们能发挥自己最大的力量。
大概也只有拥有智慧的生命体,才会把巢里的雏儿弃之于不顾。
他讥讽地想,拍了拍翅膀,向上,又一次迎向了天空。
这里的风很开阔,只要没有了树木的阻挡,一切果然转瞬就会变得开阔起来。
“向各位致意。”他用风族语说,“这片土地的居民们。”
“我们脚下的土地都不属于我们。”赛尼亚说道。
彼时他们正在海岸边漫步,那片海岸就是拉尼亚被冲上来的那个,当他们再去时,连承载他的那艘船的碎片也已被海水卷走。
他正跟在赛尼亚身后,低下头仿佛仔细地看着地面的事物,然而那里其实只有沙子,他想他或许是在努力分辨每一颗砂砾既不美丽也不精妙的形状。
“那它们属于谁?”听见赛尼亚开口,他就延续话题,这种反应犹如条件反射。
“属于神。”赛尼亚轻笑着说,他的脚步停下了,而拉尼亚也在沙子中发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所有一切,整个世界,整个库瑞比克。”
都是诸神所创造的。
所以,理所当然也该属于他们吧?
拉尼亚没有说话。
一只手忽地伸进了他的视野中,将他发现的那枚贝壳捡了起来。
“它也是。”赛尼亚温和地微笑着,拉过他的手,将贝壳放进掌心。
尚且年幼的翼族沉默片刻,最终握紧了拳,将它攒进手心。
“真少见啊。”给他贝壳的人笑容更深,“通常我给你东西,你都是不收的吧?喜欢吗?”
“大概吧。”拉尼亚的口吻却更显得漫不经心,他抬手,将贝壳放在阳光下,一丝丝光透了过来,落进紫色的眼中,“毕竟是个死物。”
“你好。”那个鸮形人用磕磕绊绊的风族语说。
他是他们挑选出的一员,看起来并不算年长,最多只是青年的模样。
这年纪让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的赛尼亚,翼族的寿命很长,他们的记忆也是,拉尼亚只觉得四十年前的事还一如昨日。
“我们没有恶意。”他对那个鸮形人说道。
对方仔细地分辨着他话语的音节,一双黑色的翅膀在身后不断地拍打着。
他的翅膀比同族的要短,这特征让拉尼亚印象深刻;他不知道他之所以还能飞行究竟是因为短翅不妨碍这点,还是他经过了他能够想象的艰苦磨练。
现在这些当然都无关紧要,对方选他出来,大概是因为他是来这里的鸮形人中唯一会说风族语的,而拉尼亚也是。
语言的障碍在这时反而成为了拉近距离的方式,拉尼亚上下打量着对方,他正把方才的话转换成他们的语言,向自己的同伴复述。
“那你为什么跟那群侵略者一起前来?你是什么种类?”之后再将新的问题告之于他。
这真是个好问题,拉尼亚几近无动于衷地想,这些鸮形人似乎没见过翼族,方才他出现时,这些人里出现了一阵好奇的骚动。
所谓“这些”指的大概是这四十来人,有着古怪的面貌、黑色的羽翼,若出生在翼族人之间,只怕比诅咒之子还容易让人心生厌恶。
他选择放弃回答后面一个问题。
“侵略者吗?”他低头看了眼地面,但那目光其实并没有穿过树丛,地面上现在状况如何,说实话他并不在意,“他们不过是想将玩具还给主人罢了。”
——那个他们在废村中捡到的木制娃娃。
说起来刚刚他仿佛听到了达内尔的声音,说着关于这玩具的事,他并没有理睬,声音只是就那么在林间飘远。
“我分辨不出那群人与那群人——”短翼种说,手指比向远处开拓者的营地,又比向他脚下的树林,“他们有什么区别你能解释一下吗,有翼的兄弟?”
这或许是他个人的困惑,但足以代表现在他们的整个种族,短翼种在半空悬停着,等待着拉尼亚的答复。
他没有看到后者一闪而过的讥诮表情。
“如果只看种族或许并无不同。”而后,拉尼亚回答了,声音轻巧地蹦跳在迎面而来的风中,“不过,即便是最野蛮的种族中也会有高尚的人,不是吗?”
自然。
即便是继承了天族善良本性的种族。
有时候也会连邪恶也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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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观赏。
*2279
*XJB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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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柏对自己的队伍挺满意,因为怎么看都不用他出面解决打架问题。
有钱大小姐雇佣一帮打手出去闯荡名声无可厚非,财大气粗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大道理,不过古怪的是没多少人来应征,雇主珍琼等了半天才凑齐六人小队。
队内构成也很简单,看上去就很能打的人乘三,看上去很有趣的狗妖精乘一,雇主乘一,想看戏的人乘一。
用看戏来形容甘柏的心态不尽准确,他现在扮演的是名比手无缚鸡之力好一点的诗人,为了写出更加浪漫的诗歌投身冒险,原本已报着被议员随机分配想法的他居然会有队伍有偿接收,估计是实在招不到合适人选。
甘柏已经做好了一路由其他人打过去,自己在旁边划划水摸摸鱼的准备。
状况实际上变得有些快。
那么问题来了,看上去在一行人中最能打架也喜欢打架的翼族拉尼亚,真的能同来势汹汹的黑毛鸟人交涉成功吗?
还有那个阴森森的达内尔,为什么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也要举着破破烂烂的木偶自动走出掩体喊话?
剩下的巡林客卡里莱特怎么动不动赞美珍琼的美貌,这是抢了甘柏的活好吗?
黑德爱尔的一举一动倒是很符合她两年前拯救世界英雄的身份,除了身为影舞者她好像从头到尾都晕头转向,需要有人带路才不会找不到北。
这么一来呆呆的大小姐反而是最符合甘柏原本设想中印象的角色。
虽然事态变成这样也有一部分是她的错。
一行人在码头上便听说了原住民和移民敌对的现状,种子之所以无法成活正是因为二者间流血冲突不断,同时人类在武力上也占据着劣势——从知情人的描述中,他们得知原住民是种浑身漆黑长相奇丑的夜行种族,而且普通人并不是这群身负双翼者的敌手。
总归就是找一方势力投靠歼灭另一方的事情。
他无聊的打了个哈欠。
同伴们对原住民好奇是件无可厚非的事情,特别是在刚到此地没多久便经历了一场夜袭之后,
营地里叮当直响的警铃让自称诗人的牧师怀疑,就算是被灌了迷魂药的人也会被吵醒。
据前去查看营地惨状的拉尼亚回报,偷袭中死伤的基本都是人类,而且在营地冒险者所组织的反扑中,并没能追上这群来无影去无踪的夜行种族。
在这种情况下,大小姐提出去荒废已久的原住民村落查探情报无可厚非。
说不准还能碰到一两个落单的家伙,甘柏颇是好奇他们尊容如何,能够使用铁器说明这群野蛮人不算是彻底的未开化种族,这和营地人的描述略有差别——在开拓者的言语中他听到的只有鄙薄和憎恨,或许来这里淘金的人真的认为对手只是群空有力气却占据大片土地的半野兽。
而那些矿产、那些资源、那些仿佛已化为等值金币在眼前滚动的财富,本应该是他们的。
甘柏对他们的想法表示十分理解,而且他也很期待几十或者几百年后,这里成为新的遗都。
准确的说,开拓者中不可能会有翩翩君子之类的人物,好心人一般在最初的积累第一桶金阶段就会被环境淘汰,特别是在有原住民存在的情况下。
看看两边脑浆子都打出来的情况,就能猜到这群人到底做了什么。
不外乎烧杀抢掠。
能抛家弃子来到新大陆的人,都是赌徒,甘柏还记得故乡赌场内那群红了眼的疯子,瘾头上来没钱没手段的能立马剁下自己手指作为赌资。
都是抱着一夜豪富的念头。
或许原住民在他们心中就和那些抱着赌棍大腿苦苦哀求留下点糊口费的家人一样,都是不折不扣的累赘。
这个码头亦有可能不会像遗都一样混乱不堪,这里会出现体面的绅士,他们身家万贯风度翩翩,豪富的家产足矣使其心安理得摆出人上人的架势,哪怕他们的先祖是吃着土著和失败者的尸体才能如此肥硕。
而这段不堪的历史会被后人美化成勇气的赞歌,毫无疑问。
若不是看到周围聚集一圈像是正义伙伴类的队友,甘柏很乐意参与到这一血腥的开拓史。
既然对方是类人生物,那么指不准人类的疾病也对他们有效,弄些死于瘟疫者的衣服扔到他们的聚集地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这个点子十之八九也会为他带来自己所追求的财富。
嗯,要是计划顺利,说不准还能把公愤引到决策者身上,过多的恶名不利于获取更多利益。
前提是雇主会同意和同族们合作。
因此他只能跟着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前去原住民的据点,带着个从废村里捡到的破烂木偶。
昨夜尚能用“保护珍琼”的借口糊弄过去,即便趋利避害的本性叫嚣着让他不要拿小命开玩笑,甘柏也只能和这群不怕死的理想主义者一起去找原住民交涉。
“逃跑的时候好歹有几个垫背的。”
这是他用于安慰自己的借口。
结果比预想中好一点,拉尼亚居然能和对方顺利交涉,虽然用的是其他人都听不懂的语言。
他也只能寄希望于对方是个表里如一的人物,高傲的战士永远耻于出卖自己的朋友。
对于力量的渴望再次苏醒,这是甘柏成功复仇后第一次如此迫切期望自己能够扫除一切障碍。
正是无力才让他不得不将生命系在同伴的操守之上,虽然他早就对这种虚幻之物嗤之以鼻,但现今却讽刺到祈求于同伴品德可靠。
小队的其他成员就没有这些顾虑,就连阴冷的半精灵也无条件信任着拉尼亚——即便他们刚相识没多久。
交涉的结果是土著们相信拉尼亚的说辞,同时将他扣作人质,珍琼自告奋勇的交出动物伙伴做联络之用,要不是有这么一出甘柏好像都已经快忘记对方天空德鲁伊的身份。
原住民正谋划着一次奇袭,将踏上这片土地的不速之客尽数赶跑,而其余的外来者,只要他们不胡作非为,这群长相酷似猩猩及翼族混血的黑家伙还是不会排斥与他们交流的。
看来问题很快就能得到解决。
对人类下手,甘柏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
虽然他在一瞬间的确冒出过告密的念头,但付出和收获显然不成正比。
和野蛮人们交易不会得到理想中的回报,包括自己在内食言而肥的混账他见过太多,事后也存在被反咬一口说成串通原住民的奸细。
所以这并不是是个好机会。
因此他人畜无害的笑了笑,将反曲刀重新别回腰中:
“勇者们对淳朴住民伸出援手,跨越种族的友谊就此萌生,他们齐心合力驱逐邪恶的人类侵略者还大地一片祥和,听起来就是个不错的诗歌题材。”
合计404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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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如候鸟般等待着(1)
荒凉与荒芜决然不同。
他站在下风处,席卷过空地的风一遍又一遍地掠过,几片叶子随风而来,更多的是枯木而非鲜活之物的味道。
这个村子已经死了——不用更深的追究,单是用双眼便足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拉尼亚迎着风轻颤着羽翼,翅尖上的感官传递着荒凉的质感。
他见过荒芜的草原,亦见过荒凉的城市,这里毫无疑问属于后者,居民已经离开,灰尘遍地。
——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思绪一如风中的落叶般颤抖卷舒。
他的队友走进一间房里,他跟了进去,风小了。
“有个娃娃。”有人说道。
暗月城的风景若从天空俯瞰,就像是玩偶小镇一般。
这座城市是孤立的,它不属于任何地方,亦没有任何归所,它只是独立地在星空中漂浮。
宁娜·格雷向“门”那一端的城市发出召集,何尝不是因为单靠暗月城无法完成她想完成的事呢?
毕竟它是如此孤单,虽然维系着“门”,却并不实质地与哪片土地关联。
拉尼亚收起翅膀落回地面,他在半空飞了一圈,单是这样的飞行就让他受伤的左翅隐约生痛。
还好,那痛苦还在尚可忍受的范围内,它已经伴随了他数十年的时光,现在的他早已学会与它相处。
暗月城的居民对他的落地无动于衷,他们的注意力全然被前路上的人吸引,在那里,面无表情的长发金色女孩举着牌着,上头的字迹明晃晃地写着:“招募队友。”
一只海燕顺着沿街而落,拍打着翅膀鸣叫起来。
珍琼的海燕站在积灰了的窗台上“呱呱”鸣叫。
与这些“队友”相遇的过程用“戏剧性”来称呼毫不为过,他只是想找个队伍加入,以方便达成他原本的目标。
他们这伙人名义上都是大小姐珍琼的护卫者,只是无甚表情的可爱少女看样子其实并不需要保护者。
她不过是需要队友来执行暗月城交托的任务而已。
临时的、拼凑的,一摇晃起来就会“咔吱”作响的冒险者小队。
就这样唐突地选择了光球,被送往另一个世界。
迎面而来的海风灌进了鼻腔,他知道那味道,混杂着盐味与潮气。
四十年前他曾被卷入这样的海水中,而自旅行开始以来,他沿着海岸线走过无数回。
每一片海岸都有自己的风景,这里的也不例外,他看向海风的来向,挂着蓝色十字的旗帜随海风翻飞。
他认不出那种纹章。
——它不属于他出发的那个世界。
“嘿,那位英俊的船长先生。”甘柏开口了,穿着乳白色长袍的诗人——至少他这么自称——如是开口,“请问您是否有空?”
他的嗓音有精灵特有的那种华丽与优雅,它们婉转得像是树上小鸟低声的歌唱。
拉尼亚听过不少来自精灵的诗,他肯定传说里珂宁注入这造物血管中的并非血液而是诗与歌确有其事,无论哪种精灵都能巧妙地将言语转换为流畅的音符。
就算那他见所未见、听所未听的种类也一样——就算诗人只不过是皮上的伪装。
他其实并不清楚这些现在应当叫作“队友”的人是从何而来、有什么样过去,他不希望有人询问他的,自然也就没有去询问他们。
“什么事,冒险者?”船长从船上望下来,身后夕阳斜照,白帆随风而动,“都已经到这里还说要回去可行不通哦!”
轻巧的语气混杂着海风,伴随着从船上走下的冒险者们三三两两的交谈。
他们没有注意到这里有三位不速之客,注意这些事原本也不是他们的职责所在,船长短促的话语间,已然言明他们并非这片土地原生的居民。
拉尼亚向身后望去,他们身后是座简陋的港口,似乎仓促而建的建筑被栅栏围起,而在稍许的打量后,他决定把“似乎”两个字去除。
“这船值钱啊。”边上的卡里莱特低声嘟囔着。
“倒也不是想回去——或者说来这儿的都回不去吗?”另一个开口的是黑德爱尔。
狗妖精动了动自己的双耳,口吻里的冷静与她的外貌截然相反——妖精的外貌向来具有欺骗性,他听闻这位冒险者甚至参与过两年前暗月城的那次冒险。
“怎么,这才刚来就想着回家去找妈妈了?”船长大声地讥笑着,声音越过船舷,几个听到了对话的冒险者笑了起来,拉尼亚耸了耸肩,把目光投向了他们。
这些冒险者显然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他们东张西望,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开拓者”,船长这样称呼他们,接下来的对话算不上友好,拉尼亚有一半的心思不在此处,他一言不发地呆在原处,听着船长的声音从嘲讽变得无动于衷。
像他们这样的冒险者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拉尼亚垂下目光。
那船长丢下一句“要去卸货”就转身离开,不一会儿船扬起了帆,留下还有些茫然的冒险者站在园地。
——“种子”选择了这里一定不是没有理由,这里一定有什么纷争正在产生。
他们拦下几个冒险者询问,渡海而来的开拓者们寻觅着工作。
“这里做杂活的报酬也很高。”
“也会有战斗的活给你们干的。”
珍琼手里的种子闪烁着暗淡光芒,海燕在她肩膀上清脆地鸣叫,拉尼亚抬起眼,看见不远处的广场。
广场边有楼,算不上高,但在这临时拼凑出的营地里亦已足够醒目,新神的种子将他们带到了楼前,却没有足够的力量让它自身成长。
他轻声念叨着祈祷词,新世界的风流淌过飞羽的间隙。
那些他该称为“同伴”的人还在不断吵闹,他推开门,木门后的应门铃清脆作响。
这是个他从未来过的世界。
远在他成长的地方之外,比他所到过的任何地方都要远。
他对此全然、无动于衷。
“拉尼亚。”赛尼亚曾对他说,“你迟早有一天得离开这座岛,到外面去。”
现在他已经走得这么远了,赛尼亚看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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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如候鸟般等待着(2)
“有兴趣?”达内尔把木偶递给了他。
仿佛天生长着一张阴沉脸的半精灵少言寡语,入队以来,这似乎是他们交谈的第一句话。
用“交谈”并不是很恰当,因为拉尼亚并没有回答,他抬手接过那木制的娃娃,粗糙简陋的小人看起来已有些年头。
岁月自是无情,但被迫让孩子放弃玩具离开家乡的人大概更甚,他把那木制玩具打量了一番,确定从那之上得不到什么线索,才又把它还了回去。
这个废弃村落里风能轻易地从一侧吹到另一侧,除此之外的屋子再没有什么像样的线索,他拍了拍翅膀,跃上附近房屋的檐角。
从这里可以轻而易举地越过村子看见林地,槭树与山胡桃鳞次栉比,正是晚春,树叶开始逐渐茂密地遮盖了阳光。
他听说这些原住民也生有双翼,与他的族群相同,可翼族的村子却甚少建筑在密林中,这种生物天生就喜欢天空——他们不喜欢天空被任何东西阻挡。
无论是树林、阴云、山崖,亦或漆黑的诅咒,他们宁愿把村落建筑在海边,也不喜欢丛林,至少在海边能够迎着海风起飞。
所以拉尼亚觉得他无法理解。
其一是为什么他们能够飞行,却偏要以地面为巢。
其二是因入侵者而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村落时,他们是什么样的心情。
“拉尼亚,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翻着书页的手停了下来,拉尼亚从书本上的文字中抬头,双眼不偏不倚地撞上了蓝色的眼睛。
清澈、透亮、如同蓝色的宝石,赛尼亚的双眼。
“为什么问这个?”他硬梆梆地反问道。
“我迟早要问。”赛尼亚却没有回答他为什么,而是回答了他什么时候要问,“现在刚好。”
“刚好”的意思是他看到了拉尼亚手中的书,祈祷诗恰恰翻到那页对于远行人的祷诗。
它说:“愿我们能终有重逢之日。”
拉尼亚匆匆扫过这页,翻去下一页看一首新的诗歌。
“不想说吗?”赛尼亚问他。
“不。”于是拉尼亚坦诚相告,“只是没有意义。”
对于已经离开了的人来说,曾呆过的地方有什么意义吗?
他并不想死在那里,他对彼方的情感已如同失去光泽的珠宝,连憎恶也无法谈及,更遑论其它。
——那你想死在什么地方?
至少不是这里。
拉尼亚睁开眼睛,黑夜的气息坠笼在他身侧。
这是他们接下任务后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就在港口的冒险者营地中。
队伍中的其他成员睡着了,唯有他和达内尔留下守夜,彼此呆在黑暗中,一语不发。
他并没有睡着,不过方才的他的确陷入了某种恍惚之中,过往的片断与臆想一时间占了上风,只是时间并不长久。
黑夜无声,唯有房间里其他人呼吸的声响混进了夜声呢喃。
当天他们抵达这个营地时就已是黄昏,那栋小楼是这儿的“市政厅”,虽比别的地方高却也只有一层,后半部分办公,前半部分供给冒险者们使用。
“使用”的意思是他们公布任务让冒险者们挑选,登记冒险者队伍的柜台前排起了长龙。
他们登记成了这里的开拓者,作为队伍当仁不让的核心珍琼去排了队,他看见那女孩无表情地站在长龙里,海燕索性就落在了前一个人的脑袋上,肆无忌惮地拍打着翅膀。
“看起来还是开拓者赏金最高。”卡里莱安说。
队里的巡林客从一开始就紧盯着金币不放,不过只是眼下的事实已验证了先前冒险者的所言。
前往尚未被勘察的地方、与本地的原住民接触,比留在营地报酬更多,前来这里的开拓者们、认定那是些毫无人性的野蛮角色。
那些先来的冒险者说,那是些身有黑色双翼、有着骇人外貌和黑色皮肤的夜行生物,他们有着强大的战斗力,让新大陆的开拓者苦不堪言。
拉尼亚默默地看了眼自己的羽翼,更为张扬地将它们张开。
而后这天夜里他们留宿在这个冒险者营地里,他和达内尔被分到了上半夜,拉尼亚坐在黑暗中,翅尖有意无意地碰触着腰上的长剑,皮革粗糙,但它们在那里,足以让他感觉到安心。
沉默既如此延续,他看向窗外,外头的些许火光让黑夜不再是一团漆黑。
然后就在这样的黑夜中。
钟声响了。
拉尼亚转瞬起身,刹那之间身体就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
营地的大钟预示着预示着有敌人来袭,他径直跃出了窗户,风声伴随着卫兵的惨叫从营地的出口处传来。
“他们来了!”
他想起很多年以前,那些比他还小的翼族看见他时,总会发出“喂喂,来了”的细碎声音。
营地门口倒了一地的士兵,这些倒霉鬼的尸体还散发着热量,流出的血是黑的,那些从暗中飞来的箭矢看样子带毒。
而突袭营地的人已经消失在了黑夜中,他从营地门口向外望去,外头是一片寂静。
——那些原住民是不是还在附近?
双剑已经在手。
他索性抛下了那些聚拢过来的人向外走去。
战斗才方才结束,营地外的地面上还残留着原住民射下的箭矢。
所有声音都像随这箭矢消失了一般。
没有虫鸣,也没有夜莺啼叫,甚至这里没有一丝风,没有风吹过树叶婆娑带来的声响。
唯有寂静围拢在一起,巨大口袋一样包围了他的眼前的这个世界。
“……”拉尼亚沉住气,这片夜色像能够吸收所有声音,他听不见自己的呼吸。
那些袭击者似乎已经离开,他走出很远都没有听见他们的踪迹,徒留下他面对整个世界的夜色。
翼族的视觉在夜晚向来不佳,此时此刻远处林中的黑暗比墨水还深。
化不开、冲不淡,将所有事物纠结在一起、聚拢成一团、死死封锁住了通往前方的路。
很快,他就变得什么也看不到,离营地的火光已经远了,无声、无光,宛如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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