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罗大陆,圣别纪元后期。
血族女王莉莉安突然失踪,几乎同一时间爆发的怪奇疫病让人类数量逐年锐减,失去管控的血族加上疫病的席卷,让整个社会动荡不安。
将一切扭转的契机在于教会发现血族的血液竟是能治好疫病的良药。
从此,以血液为中心的利益旋涡将整个世界卷入了其中。
【创作交流群:691199519】
城下町的裁缝铺不多,不过一两家而已。毕竟这里居住的人较少,且家家户户都有份手艺,能自己修建衣服的基本上不去寻裁缝做事。如若是赶上了喜事,定做服装还得驱车前往纳塔城,打探手艺过人的师傅。
这些日子实在是找不到手艺人,城下町的阿姨不过只能缝补。塞勒涅硬生生在教会忙碌的时候请了一天假,大清早赶去纳塔城,向早先预定的师傅定做服装。她上半年才过21岁的生日,处在对舞会还算是热忱的年纪。更何况有了舞伴的邀请,若是不赴约实在是说不过去。
她在裁缝处量了身长此类,告诉了裁缝自己的需求。虽然已是流火,空气舒爽,但多人聚集,想必还是闷热。于是选了件贴身轻薄的平肩礼裙,通体内敛平整,不过在领口与腰线留了些许蕾丝。塞勒涅体型不算瘦削,但肩膀处无多余赘肉,尤其是转角处恰到好处。她更对自己的锁骨自信,一向注重仪态的她,脖颈处没有任何皱纹。礼裙往下,在腰部束了条宽腰带,顺着无花纹的裙摆,长度刚好遮了小腿肚,低帮舞鞋轻便,露了一段小腿和纤细的脚踝。
收到礼裙时,教会接连几日的工作勉强告一段落。午休过后塞勒涅开始装扮,最重要的是发型。由于是露天舞会,选择盘发则过于正式,散开头发也不好,跳舞过程中发型乱了可是大忌。考虑片刻,塞勒涅扎了条侧三股辫,发带与腰带相呼应。整体下来还是简单活泼的打扮。
接下来是她随手买来的面具。从纳塔城回家时,她随手走进一家饰品店,立刻看上了这具蝴蝶面纱。贴合的铃兰纹假面包覆了眼鼻,而下是淡金色的面纱,假面右侧是一只熔铸的凤蝶,左侧则是四瓣花,面具面纱的边缘交接处细碎流苏垂下,刚好掩盖了固定绳。
准备完毕,塞勒涅简单收拾了客厅,门钥匙藏在门口所挂槲寄生后,轻飘飘向广场走去。
真不枉她连日来的工作,百合花广场花香清溢,在主广场四周合理布置了酒水甜点。这些归功于教会方提前修建灌木,勘察场地,预备食物。教会如若只是主办假面舞会还好,第二夜竟然还有赦罪演武。且不说礼拜堂的打扫工作,联系医疗人员候场、准备临时座椅……策划案上轻描淡写的工作,落在文职人员身上累得够呛。更重要的是,教会的日常工作也不能耽搁,照顾圣女自不必说,最基本的接济群众、聆听祷告,尽是些必须高度集中精力的工作。幸好大多数体力活交给外包,教会里一些体力出众者也自觉接下。但是塞勒涅,这个收到委托便会尽善尽责之人,完完全全化身连轴转的陀螺。
而如今来到这个现场,满意与自豪充盈了她的心。这可是我亲手布置的,她得意洋洋地想。
她一面欣赏着布置巧妙的场地,一面观察缓缓聚集的人群。有高挑女子持羽扇款款独行,也有男女两人携手相伴,更多的人手持纸片,期盼着与意外的邂逅。塞勒涅默不作声移动至讲台下,不久后阿尔文教父发表演说,圣女们列队于其后,头纱披垂,面色肃穆。但是塞勒涅心知,其中的几个小姑娘紧张得不得了,前几天忙里抽闲她去看过的,态度端正,四处求教。修女们往往是能教就教,塞勒涅绕到角落,偷听了一阵,提着裙角溜走了。不评价结果,但过程一定投入了足够的努力。
从桌台上取两杯酒,塞勒涅环视舞台,果然,在远处乌色的人群中有一竖白,白礼服的男人正向塞勒涅靠近。当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塞勒涅发觉即使是温度舒爽,这位出众者依旧带着手套,右手捏了枝应是刚折的百合。兴许是鲜花引美人笑,她默不作声,伫立原地,右手熟练晃动酒瓶,红色液体在瓶内打转,企图推开人潮,径直奔向M先生。
M先生一向穿着古典。瓷白面具表面光滑,压衬了他略立体的眉眼,盖过了颧骨,在鼻梁处选择了留白。高领衬衣的领口笔挺,包覆了他大半个脖颈,不知是否影响他的言语交流。中长款西装外套熨烫平整,垂至大腿,领口收点略低,约莫于胸下,男人扣了两只扣子,刚好到了腰线。
他们相识不过一月,不过是教会修女向教会猎人委托,正巧委托完成之时临近舞会,相约舞会见面,正式结束委托。因修女工作忙碌,他们留信约定,由眼力略高的M在人群中主动寻找艾诺姆女士,以一支无枝叶陪衬的百合现场相认。
塞勒涅手中的这杯酒已摇晃足够,现下等来了共饮者,女人直接向男人空着的手递去酒杯,“好久不见,M先生。”
“好久不见。”男人的嘶哑嗓音与印象中一致,他礼仪周到地接过酒杯,因着女方已经举起杯子,便顺势碰杯,微抿一口,“敬我们的重逢。”
塞勒涅小酌一口,顺势上下扫视他的衣着,与前次他们酒吧见面不同,这套白礼服过于正式,正面看去无闪色感,色泽自然柔和,应当选用的纯毛面料。衬衣领下的暗紫色领结,则在通身较单调的纯白中做了点缀。服饰精细到如此程度,想来是富裕且细致之人。若不是真正见识过面具下略阴沉的面孔,谁能知舞会上干净优雅的高个男子日常行于暗色披风下,将自己隐匿于阴影。
不过这与自己无关,她不会妄加评议,更不至于调侃。需要做的只是简单寒暄,“先生的礼服典雅至极,与满园百合相合。”
对方居高临下,似乎是瞥了自己一眼。这难以判断清楚,只能从体感中察觉。仿佛大理石雕塑被赐予生命,他无机质的面具表面光滑,与他的礼服一样,无半分点缀。到这一步,塞勒涅只能怀疑,M先生的审美过于纯粹,也许他对美有自己的追求。
她忍住略微不适,等来了对方相对应的赞美,“您也十分美丽。”这应当只是一句客气的回应。塞勒涅微低头,瞥见依旧留在男人手上的百合,心中一动,将手伸去。似乎是察觉了她的意图,M微微抬手,转动手指,将花朵朝向自己,花枝对向女人,刚好使对方接过。
“不知……”女人接过,若有所思,“这只无辜的百合,会有什么下场。”
M顺着她的话,望向他随手折下的百合。无辜用得精妙恰当。若不是艾诺姆女士心血来潮的提议,想必这枝百合应当在园中盛放,接受赞美。其实,当初M听到提议,也愣了些会。常人提出见面,大多是强调服饰等可控条件。再说,若有他人折枝相会,该如何辨别?受制于信息流通,他只好接受条件。在来途中,他不断感受到人们探寻的目光。艾诺姆女士当真是狡猾过人,将折花的罪状推至他头上。
不过以上只是腹诽,M张口依旧礼貌:“若是能让您高兴,那么此花由您处置。”言下之意明显不过,高兴由你,残忍在我。
对方倒不是为花而笑,反而听及此话微微眯了眼,“弃置一旁实在可惜,不如作点缀。”她抬了左手,左右比划,看来无法缠绕上,一字领口也无任何空隙容放一支花。敲敲脑袋,她说“不如缠绕到我的舞鞋上吧。”
“如您所愿。”
M温顺地接过百合,半跪。女人略抬高一边脚,她的舞鞋依靠丝带固定,刚好可以缠绕小物件。M凑近,视线匆忙掠过女人裸露的小腿,认真观察丝带的走向。先将百合花主体固定在脚踝外侧,稍稍用力,搀握脚腕。女人似乎是被他的力度吓了一跳,几不可察地颤抖,又迅速恢复平衡。M察觉了此事,但吞咽口水不多言语。适才他惊觉艾诺姆女士的骨架小于常人,比本地人明显小一号。日常难以发现,她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在宽松的衣物下,如今捏住她纤细的脚腕,甚至用力就会捏碎……M凭住气息,小心翼翼牵引花枝,尽量将百合固定牢靠。
站起时他悄悄退后,毕竟艾诺姆女士的裙子看上去很轻薄,他不想有所冒犯。过度集中精神之后,些微的放松都十分奢侈。喉咙发甜,似乎是又要咳嗽了,于是M主动接过酒杯,饮下半杯,硬生生把咳意压下。
仿佛是为他解围,阿尔文修士登台。发言结束后,圣女们的歌声遥远传来。一旁的女人虽用面纱遮挡了表情,但从身体细微的律动可看出心情不错。果然,圣歌结束、舞曲初奏之时,塞勒涅很主动地邀请男人共舞一曲“若您有这个兴致,今晚第一曲能否与我一共?”
两手相搭,他们并行进入舞池。环顾这百合盛开的广场,周围参与者大多选择深色系的服装,如此便能与白色花朵相区别。或者穿着艳丽,一反夜舞之沉静,大大方方的明亮夺目。只能说,白色礼服在百合花广场中,一定不是优选。
然而这里却有两名异类,未事前约定,却同穿白色。在暗沉的舞池里,他们出众却不瞩目,翩翩旋转。更似独两人有约,舞于混乱而心系对方。
当圆号长音时,他们掌心相贴,身体贴靠,衣角随旋转而带风;提琴勾弦时,纵然拉开了距离,双腿踢踏交错,裤脚与裙脚相互拍打。令M意外的是,艾诺姆女士十分顺从,甚至说有些拘谨。他原设想,主动邀请、热情高昂的一方应当是主导的一方,但面前的女性顺着他的引导,没有半分逾距的行为。无论如何,M感到一丝顺心,至少能顺畅跳一次舞蹈了。
也许艾诺姆女士是一位中规中矩的人。M收回思绪,礼节性注视对方的金蝴蝶面具。他对于面部表情极其敏感,即使隔着半透明的面纱,也能察觉女人抿着嘴,面无表情。这使得他茫然一阵:明明是她主动邀请,怎么又兴致缺缺……又要咳嗽了。M连忙绷紧脸,专注于舞步,眼睛略略远望,避开目光直视。
于是他将目光投向艾诺姆女士的头发。当初在昏暗处接受委托时,他判断艾诺姆女士应当是棕色头发,如今在灯光下才发现是暗紫色。真是再衬她不过,一位礼节优雅、不失活泼的女性。M想起了刚接下委托之时,艾诺姆女士行礼并不正式,但显然她情感真挚。当然,今日看来,她并非不懂礼节,恰恰相反,知礼更知场合。而在某些地方她不守常规,比如这场随意的见面…
一舞结束,他们恭敬地向对方行礼,又搭手回返至舞池边缘。塞勒涅向M行礼,又折返舞池中寻找别的舞伴了。M望着她小跑远去,于人群中翩转。她礼裙的裙摆不大,不像其他女性一样能舞出漂亮的褶皱。若是说她人旋转之势如鲜花盛放,那么艾诺姆女士便是纤巧的白色蝴蝶。她依偎在陌生舞伴的手中,轻飘展翅。刚才艾诺姆女士也是如此与我共舞吗?M好奇,她的脚上甚至缠了朵我赠给她的百合……为什么是那样的表情呢?
他的视线追随着那只翩跹的蝶。在过去他也被蝴蝶吸引过,也许是朝露的清晨,也许是烈阳的正午。总是会在不经意间瞥见花丛中蝴蝶流连,然而一眨眼,尚未看清花色,却不知何处去了。如果不紧紧盯住,就可能无法再见,只此一瞥罢了。
恰巧蝴蝶向他飞来。已是舞会最后一曲,塞勒涅一面望着舞池,脚上还是那只百合,缓慢走向M。这个女人不间断跳了一晚上,放弃了最重要的两支舞之一,选择休息。
他们没有言语,沉默并肩,直至舞会结束。
按时间发展顺序,本篇应为序章部分的第二篇。鉴于标题太长可能影响观感,因此虽归属于序章《颂苦吟》,但不在标题中进行标注。
——————————
月下的第一支舞,献给黑夜
由蝴蝶见证
——————————
“安逸……安逸,存于何处?”
存于大地?
大地一言不发,但伊莱法缇能感受到她坚实的臂膀,不论身份,不论时间,她一视同仁地支持着地上的生灵们。
存于天空?
天空依旧沉寂,但耀日与澄月交替,绝不令亘古昏暗笼罩世间。
存于信仰?
昂首,凝望群星……诉说烦扰,星辰便回以光辉。
存于灵魂?
垂眸,忆起过往……抉择,觉悟,我之所以为我,过程与理由皆在其中。
伊莱法缇微笑着走向场边,才与心上人跳过一支舞的他没有不安逸的理由。
但仍有一位小先生隐藏在人群后,闷头喝着舞会提供的饮品——蓬松的发间仿佛被焦躁所萦绕,越看越像是一只气鼓鼓的红雀。
‘真是和我亲爱的先生相似的可爱。’
逆着月光,他走上前去,俯身邀请这位小个子的猎人共舞一曲。
“哈?找我有什么事,跳一支舞?”
小小的红雀似乎是有些不爽地抬起头,对上身前血族过高的视线,帽上的翎羽随着他的动作一抖一抖地晃动着。
“除此之外,在舞会上还能做什么呢?”
伊莱法缇干脆半蹲下来,故作无辜地耸了耸肩。
“……那就接住我的手,开始吧。”
赛提轻轻地哼了一声,倒也没有拒绝陌生血族的邀约。
……直到他起身,才发觉面前的血族有点高得过分了。
好吧,也不是不可以跳。
况且……就事实来讲,伊莱法缇是个合格的,不,比合格还要更上一层的优秀舞伴。
舒展,摇曳,过往与现世重叠……来自异国的虎百合,璀璨似火,随性而肆意地挥洒着它的炽烈。
侧身,后撤,恰到好处的抽身又一次地令舞步错落,伊莱法缇的姿态依旧优雅,好似洞察一切。
即便舞伴是像小红雀这样,目光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找寻目标,三分之二的时间在现学舞步的纯粹新手,也没能对他的脚背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
“嗳……让我们跳些简单点的,怎么样?”
伊莱法缇眨了眨眼,银白如镜的瞳孔中仿佛有星光跃动。
“真是不解风情……都已经接受邀请了,还想有怎样进一步的要求?”
要是先前踩到了对方,赛提或许还会有几分愧疚……然而,看看伊莱这游刃有余的样子,要说他没看出自己不会跳舞,谁信啊?!
“既然小红雀您都这么问了……”
伊莱似乎根本就没有等赛提回答的意思,牵着舞伴的手便带向舞池中央,他的脚步轻快得像风,神情中颇有一些悠然自得的意味。
“那当然是微笑嘛——臭着一张脸,知道的明白我们是在跳舞,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在拐卖小孩?”
‘小红雀?’
赛提颇有些好笑地抖了抖帽檐上来自猎物的翎羽,对此称呼欣然接受。虽然舞伴似乎啰嗦了点,但从繁杂的舞步间脱出的感受并不算太坏。
“你有本事就试试。”
勉为其难地,他露出了一个挑衅似的笑容。
月下盛放的虎百合,随风摇曳。
“好吧……我可不敢做这种事。”
伊莱法缇倒也不介意作出些让步,他松开扶着赛提肩膀的手,不再尝试引导他前进的方向。只是在又一次经过场边时,顺手捞起桌上的一杯血酿。
红雀踏着轻快的狐步,伴着夜风穿梭于舞池之间。当一切冗杂都被摒去,所余下的便是轻盈,愉悦与安逸。
迎面而来的风尚存一丝来自夏夜的余温与水汽,眨眼间,仿佛仍身在那遥远静谧的河畔——日光沉落,依次显出湛蓝,骨白与黄金的色彩。金色的河床升起而又落下,如同一面展开多次的柔软纸卷……
便叫他随性地,郑重地,自由地落下笔迹,随后终于领会那超脱于尘世束缚的安逸——
此刻,赛提才是舞步的主导者——旋转,侧步,前行,如影随形的夜风尽职尽责地托起红雀的翼羽;拂过羽毛,吹散焦躁,令万物暂且占据心灵的一角,直至静谧来临……
“小红雀……在你的故乡,人们都用何种符号去祝愿健康?”
赛提闭了闭眼,忍不住怒视着面前打断他思绪的血族。对方的视线落在他的胸口,似乎已经是找到了答案。
“啊,抱歉,赛提……我的名字是伊莱法缇。”
他应该没有告诉过对方自己的名字?或许又是什么外乡人的神奇本领吧。
不过看在和这个伊莱法缇跳舞还算愉快的份上,赛提指了指胸前的别针。
“就是这个,安卡。”
“所以……赛提。”
伊莱法缇俯下身来,在红雀的掌心绘制下一枚发着光的安卡,随即合拢了他的十指。
“当昼夜轮替,星辰变易……愿你能得一处安歇之地。当昨日已逝,在你魂灵自雾中升腾为飞鸟前……愿迷茫与疾病永不侵扰。”
“和你一起跳舞很有意思,小红雀。”
——————————
此夜的第二支舞,属于飞鸟
愿他旅途安稳
——————————
本篇为主线序章——赦罪演武后伊莱法缇所做的梦境,或许算是一次他为何成为如今模样的探讨(其实就是想搞水仙)。
——以此,致我素未谋面的挚爱。
————————————
我且质问那冷冽残阳
为何不愿在他眼中
留下哪怕一点颜色
为何要将他剥夺殆尽
————————————
醒来吧,那沉默于疾苦的凡人;那在时针和分针的紧迫夹角之间折碎脊骨的暗月;那于干枯血肉的棱与缝的漩涡中糅合再造的未死者。”
钟声既响。
墓地张开它晦暗的口,神灵掀开棺椁的遮幕,依次揭露鲜血、黄金与骨白之色。待重行于世的亡者再次起身,便又是崭新的月下黎明。
伊莱慢悠悠地走在撒满星光的林间小径,他已走了许久——久到高悬穹顶的月亮满盈七次,又被掩七次。
最终,他来到一处湖畔,无风的湖面平静异常。驻足凝望,仿佛下一秒就要坠入漫漫星空……
他弯下腰,小心地掬起一捧清水,晦暗镜面在他掌心泛起涟漪,倒映出一双仅存于记忆中的,如上等蜜蜡般的金色眼瞳。
“假如我又见你,隔了悠长的岁月,我该如何致意?以沉默?以眼泪?”
黑夜终于偷去残月最后的一丝光亮,他闭上眼,复又睁开——双瞳失色,水中倒影再次变作他所熟悉的,如光亮银镜般的模样。
“我仍会是你吗?”
伊莱法缇眨了眨眼,鲜红如新流出的血液,双眼皆是。他忽地笑了,十指于刹那间收拢,将掌心人影割裂,任由残片滑落,摔得稀碎。
然而水滴落在地上,却如静止一般就此凝固,四面八方映出的皆是他自己——笑容温和,双眸淡白,闪烁如世间繁星。
那个人就是这样微笑着,大张旗鼓地,郑重地,自由地消逝在黄金失色的那夜,为他留下一个无解的谜题。
“宁愿叫我选择死亡,不叫死亡选择我。”
伊莱法缇想起了他的妹妹……那个在五十年前就直面宿命的少女,她金眸银冠,身披白袍,如月光般皎洁,发丝在她的耳畔如黄金一般流泄……
她也像他一样背负宿疾,却比他更加幸运,也更加不幸。她可以下地行走,可以奔跑,打闹,追随花瓣与风……但她活不过二十岁。
“永别了,我亲爱的赫卡忒……”
伊莱法缇记得她的诀别——她如是说着,一切不舍,流连,犹豫乃至于畏惧都被她踩在脚下;她微笑着,再不回头。
他是否也曾像她一样,拥有过直面死亡的勇气呢?
曾经的伊莱法缇有一幅画……那夜,他为近在咫尺的爱人作画,未成的画作眼神空洞,仿佛死亡正凝视着他那渐腐的身躯。
画笔在人像的嘴角勾勒出一丝笑纹。
“再等一等吧,我的坟墓。”
他轻声道,
“至少让我完成这幅画作。”
“好。”他听见死亡如此允诺。
于是那幅画被搁置至今,眼神仍旧空洞……如今,爱人的血液流淌于他恒常的生命之中。
为何抛却?
伴着荆棘而生的崇高早已被光荣赴死的家人带进坟墓,过往已逝。
为何流亡?
失格之躯担负不起曾经的美德,发丝与眼眸俱已失色,正如他消逝的傲慢与荣耀。
刻入血脉的骄傲被孳生与溃烂浸透,慢慢地,溶解成灰。
他梦见昔日的黄金厅堂。
公爵立在高高的上首,振臂高呼——
“欢宴吧!”
“为她的殉难——”
长桌两列,
一半歌颂,
一半饮血,
无人哀悼。
少女的银冕遗落在她的发间。
向着过往的一切,
诀别。
“啊……我亲爱的赫卡忒……”
伊莱法缇俯下身躯,亲吻倒影。湖中的他不似过往的他,却有着一双苍白无色的眼瞳——他仰望着无光的新月,慢慢地,沉入湖中。
没有温暖,也没有寒冷,一切如常。
这便是他们一家视死亡如无物的傲慢。
向往,而无力肩负。
逃离,却刻入血脉。
鲜血,黄金,骨白。
“要我异化为非我之存在,我宁可就此消逝。”
新月,满月,残月。
“永别了,我心爱的赫卡忒……”
于是那个金色眼瞳的孩子,家族的末裔,背负宿疾的斗争者——拥抱了他的结局。
“阿尔贝利希……伊莱法缇。”
森林深处传来的声音亲切而又温暖,它呼唤着他过去的与将来的名字。
“满月,存于何处?”
身躯,倒影,合而为一……伊莱法缇微笑着,如同一幅未成的画作。他闭上了眼睛,轻声发问。
“我弄丢了他,再也找寻不到他的所在……”
“因而,他与你同在,他无处不在。”
那个声音如此答复。
“死亡仍履行着它与你的约定。因而他被赋予无形,他在你说出的每一句言辞,做出的每一次行动之中。”
“如今,他说:”
“致我素未谋面的挚爱——”
“谅解自己吧,我亲爱的赫卡忒,逝者已逝。荣耀从不与死亡挂钩,生存亦非耻辱。”
“存续不应为时间所界定,信念也决非阻碍前行的拘束。”
“改变存在于清醒与睡梦中的每一个瞬间,如钢铁熔铸,月相变易。是塑造,是生长,是适应……”
“如今,你已寻得我的身影。”
“起身吧,残月的赫卡忒啊……黎明未至,你我还未到长眠之时——”
————————————
因我们在毁灭中前行
斗争着存续
死亡无情
你我必先受此磨砺
————————————
你要悄悄地码字,然后全力滑铲
——————————————————————————
叮铃。佣人推开半掩的门,引出挂在门框上的风铃声响。伴着这一小串在安静过头的豪宅里难得存在的清脆声音,四位受到邀请的猎人前前后后地跟随佣人的脚步进入宽阔却不显得空荡的书房内。
房间内正中央的沙发与茶几后的那难以忽视的,纯木制的大书桌镂空雕刻着浮夸复杂的花纹,仿佛无时不刻地向来客宣告自己在这个书房里的主权,刹那便夺去了四人的目光;再稍微抬一下视线,又会注意到天花板上的那盏华丽得夸张的金色大吊灯,正发散出让人难以接近的黄昏色黯淡的光;反倒是房间主人的斜上方、也就是书桌一角摆放着的精致的玻璃台灯构成了房间最主要的光源;这种刻意摆弄光线好引导来人视线的布置,与占据了整个书房近半空间的书桌与书架一起形成种莫名的压迫气氛,踏入者皆与房间主人背后沉重的深色书架、成堆的晦涩书本一起陷入难以开口、只能被迫等待房间主人翻阅的境地。
庞大花园里各自默然修剪着枝叶的好几个园丁,站在大厅各处,仅以颔首致意来欢迎他们的佣人,以及从大门开始领路他们至此的佣人到现在也仍一言不发,无论谁来到这座豪宅都很难不去注意到,怀特家的府邸就像点燃了幻境的熏香,维持着异样的、仿佛一切都只是海市蜃楼般的默契。猎人们跨进书房的时候,如同跨入这座豪宅过于安静甚至可以说压抑的氛围最内侧。经过了由沉默无限拉长的约莫十几秒,书桌后的中年男性终于停下手中的羽毛笔,一声“请坐”,四人方才应声走到沙发边上,零散地坐在三边沙发上。
受邀而来的猎人们心里如此这般地抱怀着各种各样的想法与目的:坐在正对着书桌方向的沙发上的白发猎人直直地盯着坐在书桌后的豪宅主人,其视线与其说是打量不如说更像在确认。脸上有着雀斑的少女则索性坐在她旁边,保持着朴素恬静的笑容静候这里的主人打开下一个话题。识趣地单独坐在一边沙发上的黑发男性则饶有兴致地观赏着房间内的豪华内饰与墙上一看就很名贵的画,不过眼中似乎并没有包含多少欣赏的意义。而坐在另一边沙发上的捆着辫子的猎人不断地将自己的手掌捏拳、散开,就好像曾经经常拿着的什么东西此时没在手上般难以习惯。
方才领着他们到书房的佣人为四人端来了冒着热气的红茶与精致高雅的点心。很快就把自己桌面上的不知道什么文件给整理回抽屉的怀特先生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四个猎人身上,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单片眼镜后的眼里闪过一丝不难察觉的疲惫,然后才把目光投放到自己的正对面去,一边在四个猎人间来回,一边向四人致以简单的欢迎。
紧接着,他将羽毛笔插回墨水瓶中。
“不管我解释多少都不如各位直接与我的女儿单独见一面,不过在这之前,也许有什么我能够为你们回答的问题。”话罢,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啊,差点以为你不打算让我们说话,怀特先生。首先,我叫翁德雷·什维赫里克。”名为翁德雷的猎人如释重负般往松软过头的沙发后仰着躺下,两手一摊,侧着头看向怀特先生那边,率先向他发问:“你打算给多少钱?工会那边的信息只说了因为是长期所以报酬丰厚。但就算是丰厚也得有个大小吧?”
“嗯。”怀特先生应了声,“本意是想与你们面谈来调整,假如真的能够雇佣你们,我想至少是……”他顿了顿,随后完全没带犹豫地随口说了个数。
翁德雷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紧接着又开始左看右看:白发的年轻猎人似乎注意力不在这个过大的数字上,脸上有雀斑的少女也面不改色,而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似乎有些愣住了,就好像跟他一样完全没想到会丰厚到这种程度。
诚然,这个随便说出来的数字到了如果一开始就告诉他,他只会怀疑这项工作存在什么巨大风险与否的夸张地步,且很多猎人也肯定不会愿意去接触这种风险,聪明点的鱼会自己选饵,然后才能全身而退,为钱奔波的人们就更需要看清鱼饵到底是什么才会决定是否去咬。也许怀特家不小心招惹了什么厉害的仇家,所以才需要些用钱就能买来的命去填,又或者他的女儿刁蛮难控,更加擅长战斗的猎人根本没有这种当保镖的同时还要当保姆带小孩的闲心,以至于连这种待遇的工作都只有这么一点竞争对手,而跟他一样在怀疑这项工作的蓝发辫子女疑虑的神情才是正常反应。
怀特先生见四人都一时间没有再说话,又补了一句:“如果你们不满意这个数,也可以自己提出觉得合适的金额。只希望你们能够尽职地保护我的女儿、卡特艾丝……”
引起注意力的手势,平缓、不卑不亢的语调,以及随机停在四人身上的目光,他的话语与相应的习惯性的说话小动作中,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在意的地方。
又过了片刻的沉默,另一个对这个金额感到不对劲的猎人稍微举了下手。
“我叫拉里·谢帕德……怀特先生。既然你爱女如命,为什么愿意让我们跟她独处?贴身护卫的话,应该选择信任的人才对……”话音刚落,翁德雷也情不自禁点了下头。
两对目光顿时唰唰地投向没有第一时间回答的怀特先生。
也在这时,脸上有雀斑的少女“噔”的端起红茶杯,象征性地嗅了嗅其香气。随后看到书桌后方似乎在思考如何作答的怀特先生,便微微地笑道:“这应该是…愿意信任我们的意思。”她说着,不动声色地把茶杯放回茶几。
“诚如这位女士所言。”怀特先生朝她肯定地点了头,随后与提问者对上目光,诚恳但简单地答道,“我是个商人。”
说到这,几人也差不多都理解了。怀特先生的信任建立在就算不信任他们,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基础上,加上一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千古道理,结合而成展现出的先将信任交予他人,以此冒着风险快速取得对方信任的商人伎俩,俗称下血本。
方才插话的少女若有所思地看向了明显为钱而来的两个人,随后又很快礼貌地收回了揣测的目光。
拉里边说着“原来如此”边捏了下手中并不存在的斧柄——本着对委托人保持一定的尊敬,才姑且听从佣人的并不需要完全遵守的建议把手斧留在了大门口,但看来失去随身武器后,一时半会儿做不到不去在意。
书房内又安静了一小会儿,脸上有雀斑的少女见拉里似乎都没有要问的了,方才开了口:“怀特先生,我是教会的猎人,梅耳珀弥妮……”她顿了一下,抬起右手轻轻地按在自己锁骨间的地方,"即使没有报酬,我也依然会全心全意地保护她。"
其他两瞬间时投来难以置信的"你在说什么"的眼神,与此相对的,怀特先生同样摇了摇头:"梅耳珀弥妮女士……请谅解我。对商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免费更贵的东西。"
"即使如此,你付出的也远超我们所应得的数额。"
其他两个猎人虽然不愿意赞同,但也不得不在心里点头。
"是的,但这是我的诚意。同时也想尊敬你们的意愿,因此我才打算结合你们的意见来确定报酬数额……在确定雇佣之后。"怀特先生喝了一口散发着高雅香气的温热红茶,没等猎人们接话便接着说道:"如果你们在与小女独处过后不打算接受这份工作,我仍然会付你们一笔钱……还有其他问题吗?"
他的目光定在了目前为止,一句话也没说过,一个态度也没表露过,全程都只是盯着他看,一直在往自己这边投以稚嫩掩饰过的打量视线的剩下的,与他发色相近的白发猎人身上。
白发的猎人在一瞬间露出了相当露骨的厌烦的神情,随后有些粗糙地收了起来,仅仅用摇头来回应了一下,仍然一句话都没说。
也许是对谈话时间太长感到不耐烦的猎人吧……怀特先生如此想着。
"那么,你们谁先去见我的爱女?"
"我先。"
仍然率先答话的翁德雷起了身,遵循着他自身的信条:抓住机会,先下手为强。其他猎人似乎也不打算抢夺,纷纷默许地点头。
"请你……多包容一下她。她一直因为病弱,鲜少出门……"
已经背对着怀特先生的翁德雷从中听出些端倪来,回过头来应了下,而后跟着上前领路的佣人,在再次因开门而响起的风铃声中走出了书房门。
卡特艾丝的房间就在书房旁边,其实根本不需要佣人领路也能找到。这次的敲门推门流程中,没有风铃声。
整个房间有着不输书房那边的宽阔空间,理所当然地摆放着豪华众多的家具,灯光也比书房那边要暗了许多。正对着房门的阳台窗帘被卷了一层,剩下另一层看不出质地为何的半透明窗帘。
帘后,留着白色长发、戴有帽子的娇小少女坐在阳台上唯一的花园椅上,她的面前有张小茶几。
而且,房间正中央也放了一模一样的茶几与椅子,与对方遥遥相对。
看来没办法完全地面对面啊。
这次翁德雷没打算等房间主人发话了,他不怎么客气地坐到了房间内的椅子上。随后,佣人又沉默地给他端上了点心与红茶。
"好了,卡特艾丝大小姐。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等佣人退下后,翁德雷便相当直接地开口说道,"我叫翁德雷。你的父亲想雇佣我来保护你。"
片刻,对方似乎这才因他的说话声而抬起了头,又或者说这才开始注意到他,但也仍然只是在窗帘后静静地看向翁德雷,一丝丝沉默的尴尬滋生在房间内,不过阳台并不能被算在其中。
"你有听见吗?"
"喂——?"
他又多喊了两句。
就算隔着层半透明的窗帘也依然能确认到对方的视线有在自己身上,对方却一句话都没打算回。除非她真的是个人偶,那就是根本不想跟自己说话的意思了吧。
再结合沉默来仔细端详白色人偶的目光的话,又总觉得其中包含了一些嘲弄的意味。
翁德雷不动声色地咬了咬牙,把自己嘴里平时根本抽不到几根的上好卷烟都给压弯了些,唾液在他嘴里打着转,舌头只能使劲忍耐着把些许经由本能萌生而出的一丝愠怒往回推,他咽了咽口水,又调整了下自己此刻可能存在的某种表情,轻轻哼了声、带出点夹杂了以往习惯的劣质烟草的气息。
“怀特家的大小姐。”仅一瞬,翁德雷便熟稔地又把自己的音调提到比平时略高的地方,边说边抓起面前茶几上、从刚刚开始双方都完全没有动过的小提篮里的曲奇饼,却也仅仅是拿到鼻子下面嗅,而后便咧嘴笑了笑,露出一边咬着烟的牙,“你连最贵的下午茶都吃得起!”他又把音调夸张地提了点,“我们会很合得来。你有钱,我有点子。我可以在保护你的前提下带你去任何地方玩。”
“……”帘后的少女这时才有了明显的考虑动作,她眨着眼,视线跟着他手上的那块曲奇饼跑,那些因不合礼仪的、不加以限制的咀嚼而散落开来的碎屑掉在他的拇指与食指间,又迫于鼻息飞到手腕上,卡特艾丝思索间朝门边站立等候的佣人招了招手,那边的佣人便上前将一条用金边绣着波浪花纹的手帕以纯白色的盘子盛给了翁德雷,后者接过手帕后不动声色地在心里惊叹了下手感简直比自己之前摸到的沙发还要柔软,却也毫不客气地用这条不知道要值多少根卷烟的高级手帕将手上的曲奇饼碎屑擦了去。
他稍微侧过身子,把手帕递还给佣人的时候,卡特艾丝看起来依然没有打算说些什么,但同样不太像在思考,反倒是一副没有再多在意这个提案般,不紧不慢地端起茶几上冒着丝丝热气的红茶。于是翁德雷也顺势知趣地保持了沉默,极具对比地大喝了口茶当做漱口,然后才把刚刚没舍得让它沾上饼干味的烟重新叼好。
卡特艾丝抿了口红茶。尽管隔着层帘,但也算难得地与他对上目光,其中隐含的意味不言而喻。
“你会带我去哪儿呢……?”
一缕夜风悄然无声地将透明的帘略微掀起。
吹拂着如风铃般清澈、毫无杂质的幼小少女音色。
仿佛从未体验过父爱的幼小女孩在怯生生地向他人寻求自己以前从未得到过的事物,换言之,一些错觉在翁德雷的心中升腾而起。刹那后重新凌驾于错觉之上的直觉在他的耳边悄声应道,面前的大款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怯懦,倒不如说那句话更像是接近于命令的问句,用那天生幼小可怜的外表与声音加以包装,就跟她的父亲的书房一样富丽堂皇、虚有其表,稍不注意就会被这对父女唬住;至于能不能捞到这笔大生意,也许真的仅看面前少女的一时兴起,如果能引起她的兴趣,接下来的交涉方向就不言而喻,即是说自己的回答会成为关键。他回以卡特艾丝试探的目光,眼里悄然闪烁着对方不易察觉的狡黠的光。
且不提对方看起来年幼,亦如其父亲所言,面前的少女因体弱多病无法出远门,更不会接触到多少社会,也就是说涉世过浅,每天接触的人也只不过是会定期换班的、只会一味附和她的沉默佣人,定然没有接触过所谓叫察言观色的处事原则——他虽然放心,但仍然把盯上饵食般的狼的眼神藏在自己的目光深处。
“去海边,去沙滩,去堆个你自己的城堡。做一些像你这样的年龄的孩子该做的事。”他面不改色地把自己曾经听到过的故事一节一节地剥开来,又跟自己经历过的事揉在一起,真假参半地跟卡特艾丝描述着:“或者去山上,跟那些山里的蚊虫打交道。哈,我打赌你没见过熊,它整个站起来比这里的衣柜还高大……”
看着面前这个坐着用手张牙舞爪地比划着所谓的叫做熊的生物的男人,卡特艾丝又抿了口茶,没有插话,好像在等他再接着说点什么新奇的事。
翁德雷看出这点后,深深地吸了口嘴中叼着的并没有点燃的高级烟,然后“呼”地吐出口带着点以前的淡淡烟草味的气息。
“就先这样吧,大小姐。我得回去抽烟了,这高级玩意儿可不太好忍。”
卡特艾丝依然没有接话,只是点了点头。
翁德雷在寂静中走出门后,方才的佣人又将他用过的手帕递了上来,他也一下就理解了这是要送他的意思,遂心安理得地收下了这条洗洗就能值不少钱的手帕。
回到书房内,迎面便是怀特先生带着些许期待的目光。
“我退出,先生。”翁德雷没有再次坐下,他把玩了一下手里还带着些曲奇碎屑的手帕,咧了咧嘴笑道:“这也是为了大小姐好。”
“……我能问一句为什么吗?”
“只是觉得比起高级货,我大概更适合劣质点的卷烟吧。”
再说了,好处已经捞够了。自然也就没有理由再淌进这趟爱女心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点问题的不稳定浑水里面。翁德雷把心里话藏得深深的,朝剩下的三人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怀特先生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失望,但同时也仿佛知道事情会像这样发展般,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剩余的三人,请他们之间的下一位起身。
这次是梅耳珀弥妮起身了。她向其他两位猎人无声地确认了一下,待得她们点了头,这才跟着门口的佣人,踏进了没有风铃声的房间。
一进门,她看见半透明窗帘后与房间内明显一样,但不构成一套的茶几与椅子,并于片刻后反应了过来,走到房间内的椅子旁边,但没有坐下。
"卡特艾丝。"梅耳珀弥妮把自己的双手自然地垂在小腹附近,指尖与指尖间轻轻地互相接触。
见卡特艾丝没有答话的打算,确认对方至少视线有放在自己身上后,她把声音放得更温柔了些,继续说道:"我想跟你谈谈。可以吗?"
座上背对着月光、于纯白的半透明窗帘后近乎若隐若现的仿佛人偶般的、由于距离显得比平时更加小巧的少女,丝毫没打算掩饰自己眼中的轻蔑与不屑,缓慢地用那极其符合其外表的幼小声线说着与外表极其不合的带刺的话:"受到雇佣的一方只要听话就够了。"
"哎呀。我不是为了钱喔。"没等卡特艾丝有所反应,她便紧接着说道:"你只是想通过恶言相向来逼走我,而我见过像你这样的孩子。"
卡特艾丝没再接她的话,梅耳珀弥妮也没多在意,而是再接着问了些诸如"我们谈些有趣的东西怎么样?"、"有没有感兴趣的事物呢?"、"最喜欢吃什么"的问题,但无一例外,撬不开似乎不打算再理会她的卡特艾丝的嘴。
对话根本无法进行下去,她索性开始耐心地在原地静候着对方开口。
府邸又变得安静了,阳台外传来风与吹动灌木的轻微声音。
于月光与灯光映照下,勾勒在地板上的影子里,悄然谱写着难以言说的对峙。
仿佛身处幕后、却因幕布透明不得不为观众所知,被迫地,毫无选择地加入名为"人生"的戏剧,任由月光撕扯成斜斜的异样影子。
融入灯火,与月下的影相交融、但又清晰分离的,独属于一人、轮廓相同又深浅不一的两个影子。
明明只需要再向前一步,就能触碰到她内心的影了。对方刻意通过帘与茶几拉开的距离,彼此间的影子竟同样相隔得如此之远。
听闻怀特家的女主人早已不在世,是否构成她如今状况的原因之一呢?
在这样夸张的物质条件下,也许寻常孩子的爱好反而无法套用在她身上吧。
她的视线有一瞬间飘到卡特艾丝背后的缺月上,如此这般地想着。
梅耳珀弥妮显得丝毫不在乎时间流动、在这场对峙里仍然站得游刃有余,但卡特艾丝已经变换了一次,两次,好几次的坐姿。
沉默中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慢。
意识到对方完全不在意要在这里等多久后,卡特艾丝终究是对不过耐心十足的梅耳珀弥妮,在帘后幽幽地说了句"你可以回去了",带点迫切地想要夺回自己的独处时间的,不自在的意味。
"呵呵……我很快就走。"话虽如此却没有动身迹象的梅耳珀弥妮竟然欣慰地轻笑了几下,她顺着对话成立的势头又抛出个问题:"你想去什么地方呢?"
"……"
对方又沉默起来。
不过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尽管眼里的不屑一顾已经换成了些许困惑。
"我有着在最危险的街区里保护你的自信。"
梅耳珀弥妮轻声地、试探性地继续问道。
"哈啊……好极了。"卡特艾丝先叹了口气,而后皮笑肉不笑地接句不带夸赞意味的赞扬,语间找回了那些难以掩盖、又或根本没打算掩盖的讥讽意味,由不知缘由升腾而起的愠怒构成用于迁怒的尖锐话语:"我能去哪儿?"
被迁怒的一方则不动声色地忽视了对方话语中利刃的部分,保持着温和的笑容来对待好不容易才真正构成的对话。
"任何地方。只要你想,我就能带你去任何地方。"
"……真是浪费时间。"
"为什么这么说?"
人偶般的少女没有回答。她在帘后用另一只茶杯为自己新沏了一杯红茶。
至于早就凉掉的那杯则被装模作样地放在了茶几的另一边——仿佛在请对方到没有座位的茶几前来,喝这杯已经凉透的,不再具有高雅风味的送客茶。
不过这次没能沉默太久。
"你不可能带我出去。谁都只是说说而已,反正最后都会用一堆理由来告诉我不行。"
原来如此。
就好像倒立堆砌的极度不平衡的金字塔,顶端压着不合理的华丽的砖,反倒在底部理应最常见、最普通的事物无从感受……梅耳珀弥妮不禁抿了抿唇。
她回应道:"如果你不喜欢白天,我们可以在晚上去散步。"
她竖起一根食指抵在自己的嘴唇上,比了个"嘘"的手势。
这次,卡特艾丝沉默的目光里还夹杂着除去轻蔑以外的别的复杂感情。
话又说回来,卡特艾丝有几岁呢?虽然看起来应该不会超过14岁的样子。会愿意与自己吐露事实也是因为看起来的"年龄"相仿吗?
无论如何,她的表现确实不完全像个仅仅被娇生惯养地长大的孩子。
梅耳珀弥妮又静候了一小段时间,期间有意无意地抬起右手,仿佛确认般,隔着衣物摸了摸自己的锁骨下方。
接着她缓步走向前去,把手感冰凉的窗帘掀开一点、迎着时机恰巧的微风,随手撩了下耳边的发。如对方所愿,她站在并没有安放椅子的茶几那边,并且毫无犹豫地把那杯凉透了的红茶一饮而尽。
"下次再一起喝茶吧。"梅耳珀弥妮风轻云淡地笑着说,茶杯被放回原处时发出轻微的"噔"的声音。
她转身就走。
正要踏出门外,又忍不住回头望了眼仍独自躲在窗帘后的幼小少女——对未曾见过的事物充满好奇心,对自己的明天充满期待……那才是一个孩子应有的眼神。
梅耳珀弥妮调整了下表情,以一贯恬静平常的笑容地回到书房。
"我接受雇佣,怀特先生。"她迎着怀特先生期许的目光,把视线往隔壁房间,也就是卡特艾丝房间的方向移,"不过我需要先回一趟教会……"
"谢谢你……更详细的事就等你下次过来了再谈吧。"
“嗯。”她简单应声,随后便快步走出了书房门。
叮铃、叮铃。随着门被打开又被关上,风铃的钢管大幅相撞,其上的太阳徽章来回地闪烁着金制的微光。
坐在沙发里的最后两位猎人于彼此之间互相观望,谁也都暂时没个要动身的意思。拉里从过于柔软的沙发最里端往外挪了挪,在动身前正打算问问看白发猎人是否要先去,张了张嘴却忽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她到现在为止都还没做过自我介绍。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无名的猎人。仅以外表给人留下印象,想必她也有苦衷吧……像是失忆了记不起自己的名字啊,有需要隐藏的身份之类的……她眨了眼,如此想道。
“…萨菲……。”白发的猎人却也在注意到拉里的揣测视线后突然开了口,“我叫…尔……”。
……
“什么?……抱歉,没听太清楚。”
拉里再将身子往前倾,以再稍微靠近白发的猎人那边一点。
“萨菲尔。”这次她稍微大声了,然后,其目光有意无意地往怀特先生的方向瞥了一下。而怀特先生显然听到了这个名字,手肘杵着桌面,双手共十指扣在鼻前,一副迁思回虑的模样。
“只剩下我们了。你不介意的话,就让我先去吧。”拉里点了头以示意有听见萨菲尔的名字,接着从沙发里起了身。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便作为第三位猎人,踩着富有规律的风铃声响走去了隔壁的房间。
叮铃。最后一声清脆的音色宣告着沉默降临。
仅剩遥遥相望的二人的书房里,并不关心除了添茶与整理以外的事的佣人为他们沏了重新冒起热气的新茶。
萨菲尔望向怀特先生的眼神并不纯粹,而仿若被那桃粉瞳色吸引的后者似乎并没有打算解读其中蕴含的含义。空气中凝固着茶香,饱含揣测与假设,以及双方不知所想的纷乱思绪。
怀特先生张了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又低了头,将自己藏于相扣的双手之后,微不可察地叹气。把这些全部看在眼里的萨菲尔则于心中啧着声,手情不自禁地往藏有匕首的腿边挪动。即将接触到匕首的柄时,她又捏紧拳头、呼出口气,让身体尽量放松的同时把手收回到腿上,回归自然的摆放方式。
所幸怀特先生不知道在想什么,就算眼里看见了萨菲尔的小动作,也完全还在愣神,根本没在意她刚刚的所做所想。
还不到时候。
另一个猎人随时都可能回来。
只要接受对方的雇佣,以后能够跟他独处的机会一定还有。想到这,萨菲尔不动声色地咬紧牙关。等那个猎人回来后怎么办?如果接受雇佣的人越多,好机会也就越难等…如果加上自己只有两个猎人还有些可能性,但三个的话……
叮铃。
“……!”
她忽然被已经很熟悉了的清脆声响从思绪中唤醒,没有确切的时间参考物也就不知道这是过了多久。接下来该怎么办?真的要去见那个人的“女儿”?
在萨菲尔愣神的期间,怀特先生目送着拉里走出书房门。接着,理所当然地看向了最后的猎人。
“请吧,萨菲尔…”他稍带犹豫,最后忍不住补充道:“…女士。”
萨菲尔也没忍住,在心里不动声色地冷哼了一声。然后尽全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心态、神色,深吸一口气。“我想直接接受雇佣,怀特先生。”她说,“我不需要去见你的女儿。”
“请别这么说。”怀特先生似乎对这种对话的产生并不意外,他应道,“以前我也试过不征求卡特艾丝意见的情况下雇佣猎人。但是……”
他顿了一下,却没再继续说下去。萨菲尔也只得点了头,在怀特先生打量的视线的沐浴下前往隔壁的房间。她背对着对方,仿佛极度讨厌这种视线般、在不被对方听到的情况下“啧”地咂嘴。
书房门外左右摆放的昂贵花瓶一尘不染,闪着既讽刺又惹眼的光。淡薄的残缺月亮透过走廊里间隔不远的一扇扇窗户,被挤压分割成方格的阴影形状。
她伫立其中。
直到为了配合她的步调,步伐也迈得相当小的,负责领路的佣人静静地站至隔壁房间的门旁,她方才调整呼吸……准备去面对快要被自己忘却的事实。
自己以前应该还有个姐姐这件事,尽管相关记忆模糊得像梦境一样飘渺。而且就跟那两个花瓶一样讽刺,她也曾做过“父亲”带着姐姐回来的梦……但是。俞是看着半透明的窗帘后有如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的娇小少女,她就俞来地把自己胡乱塞进思维里的东西搅出五味杂陈。仿佛在对方身上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一般,与回忆共同袭来的冷水于瞬间浸湿衣物、刹那惊醒了她方才还傻乎乎地在做的梦;湿润的不适感紧紧贴在皮肤上,喉咙深处不断攀升着铁锈的味道,难以呼吸的记忆、令人作呕的记忆、泥土与灰尘跟眼泪混为一体的记忆——她抬起左手,咬着唇,紧紧地握住自己的右臂。
……怎么可能忘记。
唯独这些记得不能再清楚了。
“呼……”萨菲尔再一次深深地呼吸,把自己从紊乱的记忆中拉回来。没错,现在不是沉浸过去的时间,既然所谓的“卡特艾丝”并非那个“卡特艾丝”,那么接下来该做什么已经很明确了。她如此这般地想着。
哒。哒。哒。
长靴踏在地板上,步出规律的,偏快的调。萨菲尔走向前,“唰——”地把半透明的窗帘拉开,从上至下俯视还坐在椅子上,正满脸疑惑,抬头看着她的卡特艾丝。
“……”
“……?”
被人像个洋娃娃一样抱起来、然后抗在肩上后,卡特艾丝脸上的疑惑更重了。
怀特家的后花园此时已经没有园丁了。佣人此时也还站在门外,因她刚刚入门前“不要进来”的告知没有在房间内。
那之后过去了几年?十年?也许还更久一些,总之完全足够那个人再拥有一个所谓的爱女,跟外人上演爱女心切的戏剧。这个卡特艾丝看上去…不超过十岁。换言之,时间完全对得上,而且“怀特夫人”的位置也还没有任何人再去坐过……果然、机会就在今晚。
这次靴子踏在了阳台的护栏上,她毫不犹豫、准备从阳台上一跃而下——
“就在这里杀掉我会更快。”
被抗在肩膀上的卡特艾丝冷不丁地冒出句不合时宜的话来,让她下意识停了动作。
“杀掉?……”她狐疑地重复了一遍。
她只不过想利用怀特先生“爱女心切”的戏码,争取到可能存在的至少瞬间的破绽。被这个怀特先生的私生女误会成是冲着她来的……不对、这件事本就跟她的想法无关,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因为这么句话就停下来……。
“……唉。”萨菲尔也只得把卡特艾丝放回地上,不过放得不那么温柔,让后者稍微踉跄了一下。机会转瞬即逝,被她耽误的这一小段时间已经足够致命。
卡特艾丝稍微歪着脑袋,这次看向她的眼神里带了些许好奇与期待。
“?”被盯着看的那位则没好气地抱着自己的双臂,侧过头来回了卡特艾丝一个“干什么”的眼神。
“你会留下来吗?”柔软、纯粹,那脆弱得仿佛触之即碎的声音问道。
“……?你不打算告诉你父亲?”
她静静地点头。
“哼……。”萨菲尔冷哼一声,眯了眯眼。于片刻的思索之后,再多看了卡特艾丝一眼,接着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向房间的门。
“我接受雇佣,怀特先生。”强压着肚子里一股无名火,不等佣人领路,她便自顾自啪地推开书房门,引得那风铃叮铃乱响。
“……我会命人马上为你收拾房……”
“我明天再来。”
话音刚落,怀特先生只能无奈地目送着萨菲尔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走廊上。“唉……”他倒也没多想,只是仿佛经历过类似的、但又稍微不太一样的事一般,摇着头叹气。
偌大的豪华府邸再次回归一片寂静。此时已到深夜,佣人们换了班,怀特先生抽出羽毛笔,继续唰唰地写着什么。隔壁房间的卡特艾丝则重新坐回阳台的椅子上,抬着头,静静地望着黑夜中并不完整的月亮,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时间很快来到第二天傍晚。
佣人将两封朴素的信封交到卡特艾丝的面前,并当着她的面用锋利的拆信刀将之划开。接过信件的卡特艾丝掀开信封的封口,把两封信都浅略地读了一遍。
“……。”
其中一封被递给佣人,佣人便心领神会地把信拿到烛台边,点燃后放回盘中,静候其燃烧殆尽再带出房间。
她正要亲手撕掉另一封时,又在“嚓”的第一下信件破损的声音响起后停下动作。也恰巧在这个时候,萨菲尔如约推门而入——门发出了没怎么被温柔对待的“嘭”的声音。
匆匆进门的年轻猎人不知为何看起来焦急如焚:“他去哪儿了?”
“他出远门了。”卡特艾丝语气平淡地答道,视线看向佣人方向,盘子中已经烧得只剩下灰的父亲留下的信,随手把自己手里刚刚才开始撕的另一封来自教会的信扔到梳妆桌上。
萨菲尔显然不想听到这个答案,“啧”了一声。
目送佣人端着盘子退出房间后,卡特艾丝没有抬头、但很明显在跟房间内仅剩的另一个人说着话:“带我去舞会吧。”
“……什么?我现在…”
“带我去城下町的舞会。”她打断了萨菲尔的话,换了一种不容置疑的语调。
……
还不到时候。
萨菲尔强忍下咬牙切齿的冲动,默许了卡特艾丝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