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不是,礼、礼哥哥……”
听见背后传来略带谄媚的声音,钟礼还未回头就先换上了一脸亲和笑容。
“小少爷不必多虑,季离不过是门下弟子,您想怎么叫都行。”
“不行的不行的,大伯说礼哥哥不是外人,啊,就叫礼哥哥可以吧?礼哥哥,我想出去玩!”
“是,小少爷。好的,小少爷。不知能不能多嘴问一句您要出去多长时间?”
“礼哥哥放心,不会很久的,也就三五天吧!”
“嗯,小少爷今天晚饭吃不吃金丝蜜饯糕?”
“?不用不用,我要出去就不在家吃啦!”
“是是,桂花脆脯呢?”
“……不吃。礼哥哥,我想出去玩。”
“好的,东坡肉您喜欢肥些的还是瘦些的?”
“…………肥一点的。”
类似的对话已经重复了几天了。
没想到这突然出现的小少爷这么坐不住,被接回家当晚就急着要跟大当家告辞,在钟家住下的这几天更是没有一天不缠着钟礼放他“出去玩”。大当家严命在先,钟礼哪敢放人,这小少爷自然成天闷闷不乐,大当家也没说什么,倒是雷家的大少爷先看不下去了,雷慈几次忍不住让钟礼就放他出去走走,也只是被两个弟弟打着哈哈搪塞了过去。
“怎么不能放了?朗儿跟你们不一样,心里想什么就写到脸上了,你们还怕他耍什么心机不成吗?”
雷威听了这话仍然只是摇头不发一言,钟礼则叫着“慈哥”,满面堆笑地搂了他肩膀好声好气道:“慈哥,您也替我想想,自从被塞……咳,接了小少爷回府,我可是连出去玩都不敢了,我不也很可怜吗?”
“……所以呢?”
异姓的幼弟脸上笑意又深了一层,端的是天真和善,暖人心脾。
“所以啊,怎么能让那小子在我受苦的时候玩得那么开心?”
“再说没有心机不等于就没有危险呀……你说是吧小文。”
已经在旁边打起了摆子的书僮听见自己的名字急急忙忙跳起来连声答应,却只见到主人挥挥手让他打点好要送给映柳轩沈老板的荔枝酒就回去休息。书僮应声倒是应得响亮,但看他边揉眼睛边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去的样子,钟礼相当怀疑他真正听懂了的会不会只有休息二字。只剩下一个人的书斋里静得瘆人,除了算盘的清响以外再无其它声音,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钟礼才揉着眉心在账本上写完最后几笔。虽然不知道这小少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只要自己看着些,料他也闹不出什么大乱子,趁今晚把积压的旧账算完,明天后天倒是可以带他出去走走,就看他自己愿不愿意了……。钟礼边努力回想小孩子可能会喜欢的景点,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夜已深了。
所以这只能说是不幸的事故。
雷朗是难得乖乖等到了三更时分,事前也确认了钟礼和仆人们房里没有一点灯光,这才把自己的计划付诸行动的。他没什么轻功底子,要想逾墙而走又不发出声音,就只能老老实实爬上去,扒在墙上的姿势跟四脚蛇倒有几分相像,旁人看来许是有些滑稽,他本人可是再认真不过。钟家后院的墙上到处生了青苔,难爬得紧,雷朗爬着爬着就分了神,那个不久之前才第一次见面的大伯,要是发现自己不见了说不定会担心。还有那几个兄长,雷家钟家的僮仆下人……要是真的就这么偷偷跑出去了,这些人会怎么想?
雷朗是最近才开始会考虑这种事的。大伯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他咬了咬牙,还是继续爬了上去。
只有一个说不定正在担心自己的人,不在这府里。
不知是他爬得太专心致志,还是来人的气息隐藏得太好,一开始雷朗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抓住衣襬的手指全没用力,雷朗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去,钟家的主人就在他身后悠悠然笑道:“哎呀,小少爷,这大半夜的出房间怎么连灯笼也不打一个,您看迷路了吧?”
……眼睛……完全没有笑。
哪有人会迷路迷到后院墙上去的,但雷朗也没空管这个了。某种类似求生本能的东西让他在电光石火之间做出了一个选择。且不管这选择是对是错,总而言之——
“我、我真的只是出去一趟就回来咯!你别跟大伯说!不用来找我,我啥子事都么有!”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只见雷朗突然五指成爪,想也不想就往墙上一把抓去,落爪之处夸夸巨响,石粉飞溅,他每次五指拔出似是毫不费力,石墙上却是真真切切留下了一个大洞。雷朗手下不停,转眼攀上数尺,倒真是像极了游墙而上的四脚蛇。过不多时他已攀上了墙头,急急忙忙的翻墙而去,钟礼也不留他,只是以袖掩面防了簌簌滑落的碎石细砂,微微偏了偏头。
“没听过的口音啊……?哎,不过这个烂摊子我是帮他收拾呢还是不帮?”
被巨响惊醒的下人们连滚带爬赶到后院的时候,只见着钟四爷一个人好整以暇地站在沙石瓦砾旁边,后院的墙塌了整整一堵。四爷还没等他们开口就先笑道:“这些天雨水多,早让你们找人修墙你们不听,这不塌了吧?”听着句句是责备,说话的人却不知怎么的像是心情不错,一个家人便鼓起勇气道:“四爷,这怎么看都像是火药炸塌的……”
“嗯?怎么塌的?”
“这老天爷啊!哪里来的这么多雨水四爷您说是不是!”
“自己忘了修墙别怪天。没吵醒孩子吧?”
“没有没有,娃娃在李妈房里睡得正香呢。”
是吗,没把孩子抱走吗,那就不怕他不回来。
浓重刺鼻的硫磺气味之中,钟家的下人们提心吊胆地看着自家主人满面笑容转身离去,走不出几步又像突然想起一样停下来吩咐道:“明晚之前给我把墙修好了,然后……嗯,挂满铃铛,每面墙都挂。做活的时候都小心点儿,别吵着小少爷了,小少爷最近染了风寒,在房里静养呢。”
说到雷朗终于回到家时看见那一墙铃铛的苦涩表情,那才真是精彩得让钟礼觉得再熬个三五晚也值了。不知是铃铛真的起了威吓的作用,还是……,总之雷朗是再也没尝试半夜偷溜出去过,这一来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九月初一便已到了跟前。
这日临安府一片快晴,太阳晃眼得烦人。钟礼拿了本书逃到后院纳凉,人还没坐定,头上一个黑影把书页先遮去了九成。
“礼……礼哥哥,这头发扎得疼啊……”
“嗯,看着也像。这衣服鞋子小少爷也穿不惯吧?不如先练练怎么走路,一个不小心摔了可就不好了。”
钟礼淡淡回了,转个方向接着看他的书。猜都能猜出来背后的雷朗现在是什么表情,但他才懒得理会这等麻烦事。
距离雷门众人抵达万贤山庄,满打满算还有两个时辰。
临安大香茶楼的跑堂小二二狗子,他有一个江湖梦。
这个乡下小镇出来的孩子,对快意恩仇地江湖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憧憬,那是和他生活毫不相干的另一个大千世界。可若你要问他究竟喜欢江湖的什么,他是说不出的。喜欢一把刀剑走天涯吗?不是不是,刀剑无眼,抓在手里都怕掉下来砸到花花草草。那是喜欢携手美人纵情山川吗?不是不是,男女那个什么不亲,姑娘家的手不能乱牵的。还是想成为一方豪强镇压四方?不是不是不是!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不过有一点还是确定的,二狗子对江湖的热情是听说书带出来的。
二狗子的老家余镇上有家不太正规的私塾,教书先生姓苟,自称苟子,一个花白胡子的干瘦老头。苟子先生的教书水平如何有待商榷,但他的说书水平是一等一的好,往往把那些个英雄演义、沙场征伐说得荡气回肠,儿女情长又能说得如春花般烂漫,总之是听得二狗子天天跟着他屁股后面转,恨不得能时时有书听。就因着他这跟屁虫的行径,镇里的小伙伴便开玩笑地喊他二狗子。
是的,二狗子并不是真的叫二狗子。他打娘胎出来的时候他娘大概也曾给他取过一个好听的名字,但自从这个花名儿喊开了后就再也没有人叫过他的本名,连他的亲娘也“”儿啊“二啊”地喊得糊涂,久而久之他也就接受了这个名字。他想:二狗子总比狗剩要好听些吧?
待得年岁稍长,二狗子便离开了家去寻找真正的江湖。拜别精明能干的大哥和走路尚摇摇晃晃的双胞胎弟妹,遥远地和甚至不曾出来送别的爹娘道了声再见,一个人踏上了旅途。他跟着商队,遇到过大雪封山,遭到过拦路的大盗,最后终于屁滚尿流地来到了临安府,站在了大香茶楼面前。
大香茶楼的地段不是很好,和总是热热闹闹的西湖隔了九条街,只有在二楼最漂亮的那间雅间才能透过西湖边那一圈琼楼玉宇地包围看到西湖的一个角。大香茶楼的装修也不是很好,半新不旧的楼子搭上半新不旧的瓦,里面是半新不旧桌椅,唯独门口的牌匾擦得锃亮,大香茶楼的四个大字和匾额的金边都闪耀着金光,有时午后的日光太刺眼,能硬生生把“大”字看成个“天”,和隔壁八条街外小有名气的天香茶楼差点重名,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巧合。
大香茶楼老板姓贾,掌柜也姓贾,但贾掌柜夫人说他俩不是亲戚。二狗子从来没有见过贾老板,他只见过胖胖的贾掌柜和他那风韵犹存的夫人,包括在那个风雨欲来的沉闷的傍晚里,拍板决定收留初来乍到仿徨无门的二狗子的,也是贾掌柜……夫人。
对于掌柜夫妇俩,二狗子很是感激,是他们让他躲过了一场暴风雨,避免了流浪街头,并且包吃包住虽然不给工钱,但贾掌柜偶尔会偷偷塞几个零钱给这个半大孩子让他能够买些自己喜欢的小玩意,掌柜夫人也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
二狗子的日子过得很是开心,感觉像是多了两个亲人,在大香茶楼过了大半年的好日子,甚至不怎么想念余镇那个没什么温情的家。直到某个晨曦微露的清早,一抹青翠的身影从大香茶楼后院的院墙上飞掠而过,让二狗子平静的生活和心房激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