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登上e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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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丝安塔出生于一九零零年,约是秋冬,世纪之交的末尾。大人带她出去时,总要对着陌生人介绍道:“她出生的那天很不巧,漫天大雪,所有的车无法开动。她母亲在朋友家生下她,还好一切顺利。”他们千篇一律,代替她母亲显露出庆幸和谦虚,以便更好地掷出这块敲门砖,取得对方的连声附和,“她可是我们漂亮的小女孩。”
母亲则对赛丝安塔说:“无论多机敏的人类,在家精和女巫面前都一样很好骗!”她双手环绕赛丝安塔,有时是在松软的沙发上,有时是在床榻上,有时是在书桌前,哼唱着很多让孩子痴迷的无名旋律,“你出生的那天天气凉爽,非常温和,风连猫的毛皮都吹不动。”
“哪只猫?”赛丝安塔问。她年纪尚幼,奶声奶气,还以为全世界只有家里和常去的店铺里存在猫,总共有九只,两只小手并在一块,堪堪数得完。
“是我呀。”母亲很耐心,“我变成猫,让你的黑猫阿姨抱着,她的跳跃魔法和飞行魔法都很熟练,我在路上差点睡着了。嗯,他们后边也不算说错,我的确是在朋友家顺利地生下了你。”
“但是谁都不知道。”
“是的,因为你是小女巫,”母亲低下头亲吻她,“你生下来的时候就有魔力了,掀翻了整个屋子的书。”
帐幕低垂,烛火跃动,影子如灰尘般总也扫不干净。被褥在数次洗涤后不可避免地显得暗沉,小小的空间里仿佛只有母亲的白衣与金发是耀眼、纯净的。在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她们身边总是摆满故事书。这样一来,无论是家族成员还是女佣无意听到,都只会把荒谬的情节当成哄睡孩子的一环。只有她们两个知道,魔力、巫术、神秘事件都并非以讹传讹,她们一脉相承的异类血液就是证据。同样的存在还有许多,街角中文书写店名的小铺子,隔壁街道上供女巫们集会的小屋,不为人知的家精在街道上捉弄迟钝的普通人,所有的缄默成就如此的地下世界。
不是所有人都像母亲这样亲切,黑猫女巫对赛丝安塔就显得急躁,冷漠,像是找不到面对孩子的要领,开口念叨的全是她的挚友,赛丝安塔母亲的事情。她往往避开床铺上的空地,躲在角落里开口:“我真怀疑你从小觉醒魔力就是因为她在临盆前胡乱使用变形术。”
“为什么?”孩子都对自己的妈妈充满兴趣,赛丝安塔爬过去,趴到黑猫的背上,猫毛很暖和。
黑猫使劲一抖,迫不及待地甩开让她不快的亲密,转而跃上窗台,“不为什么。”
“妈妈还有一会才回来,你答应她在这里陪我说话的。”赛丝安塔朝她伸出手,却够不着窗台,无法缩短被拉开的距离,她无奈又失落,重新倒回床上,任凭头发在脸庞表面胡乱铺开。
“我现在不就正在履行诺言吗?”对方十分不满,语气不善,“真气人,她总是在奇怪的地方心细如发,居然猜到自己的孩子可能会是个女巫,还让家精给她圆谎。要我说,她要是真的谨慎,就不要嫁给一个普通男人。”
“妈妈想结婚,”赛丝安塔反驳道,“她说了,自己穿婚纱很好看!”
“那至少也不该嫁给一个说话带着意大利腔的黑帮,”黑猫的牢骚无穷无尽,没完没了,“她的婚纱那么好看,也没有能赢回一场公开的婚礼。要是嫁给任何一个我们这边的人,我可以为她把所有和婚礼有关的家精请过来。”
“那我来做花童,我可以做最好看的那个。”赛丝安塔想了想,流露出一丝赞同之意。带给她比安奇姓氏的男人是这个家族忠诚的螺丝钉,总是出门在外,最近还被什么人暗杀,死在荒郊野岭。她对父亲这个称呼印象模糊,想不出真正的轮廓。诚实地说,属于“那边”的人们也不算清晰,只有被教导的女巫低唱和巫术有实体,但既然一个概念所代表的东西本身就空空如也,她也不介意别人假设如何取代这虚无。
“……”
“赛丝安塔,你在和谁说话?”门外探出一个女孩的脸,她叫翠丝特,比赛丝安塔大三岁,手上拿着一块小蛋糕,“厨房做了小点心,你为什么不来吃?”
“我在读童话书。”赛丝安塔乖巧地回答。她别眼看了看窗台,那个被委托监护她的人早就抓住机会从这屋子里溜走了。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黑猫女巫正大翻白眼,盘算着如何转身和赛丝安塔的母亲辞去带孩子的工作,并且还要警告她:她费尽心思安全生下的孩子不仅没心没肺,还有点傻。
她的计划难以成功,彼时是一九零六年,比安奇,这个拮据弱小的黑帮正在经历食品加工业的动荡,掌权者是移民的第二代,血统和野心都被稀释了一半,又碰上新生的移民潮,涌入的异邦人带着结实耐用的组织和人手涌入街道,挑战本地势力的统治。
各类新老帮派操着不同的语言明争暗斗,在每个街区的角落争夺和包揽见不得人的工作。可靠且分散的资金来源是比安奇们的必需品,这滑铁卢出现得不巧,像是命运煽风点火,硬塞进许多焦虑和尴尬。人手不足,赛丝安塔的母亲需要接管丈夫遗留下的一部分工作。
黑猫在夜晚的屋檐上和好友碰头,月色被烟雾笼罩,屋檐潮湿,却仍暗淡无光,仿佛整片砖瓦都为青苔覆盖,残破,露出这座城市颓唐沮丧的面貌。她话里敛去许多抱怨的色彩,那是面对小孩时特有的态度,此刻被担忧取而代之,“你现在忙得连集会都去不了,别否认,这和你生赛丝安塔的时候不一样,你的任何一次缺席都可能被人类发现。”
“你说得对,”女人的神态很疲惫,但仍然挂上微笑,“没关系,缺席集会的女巫大有人在。”
“你也没办法陪着她,太危险了,”黑猫语带嫌弃,把赛丝安塔当成沉甸甸的拖油瓶,“她太小,还很傻,恐怕下一秒就要为了当上孩子王,在人堆里用魔法。”
“她今天又说什么了?”对方立刻兴致勃勃,眼睛放出快乐的光彩,连睡意都冲走不少。她伸出食指,胸有成竹地对着空气一点一点,“哈!哈!哈!你是不是又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
“好啦,这不是还有你吗?”注意到黑猫愠怒的神色,她连忙弥补似地讨好道,“再说,这六年足够让她知道不能随便释放魔法了。”
“是吗?”黑猫要确认这话是否可靠,“你是怎么做的?”
“赛丝安塔一用魔法,我就把她变成猫。”伟大的母亲自豪地说,“隐秘又安全,还很长记性,你也可以这样做!”
当然,黑猫并没有认可这做法,她格外正经的个性将此举划分在胡闹和玩笑的类别里,并不得不在以后的日子里把赛丝安塔看得更紧。
赛丝安塔对这场对话一无所知,不然她一定会大声支持她母亲的论调。无数次,她将玩具,或是蜡笔悬浮在空气里,母亲警告无果后,在女仆到来前把她变成举步维艰的幼猫。
往往就在下一秒,门把转动,女仆进入房间,用粗重的嗓音问:“赛丝安塔去哪了?”
“不知道,她不是去厨房找东西吃了吗?”母亲平静地搬出疑惑的神情。赛丝安塔不喜欢这个高大的女人,幼猫的视角里连拖鞋和丝袜都被放大得有些恐怖,抬头只能看到缺色的,模糊的人形轮廓,依然格外庞大,好像能挤压她呼吸的空间一般。别无选择,她只好扭着腰逃进床铺底下。几句敷衍把人打发走后,一只手会探入黑暗,精准地把沾满灰尘的小猫捞出来。
“灰猫咪,脏猫咪,邋遢猫咪。”母亲吟唱咒语一般煞有其事。
“别把我变成猫了。”赛丝安塔半带恼意地说,“头好晕。”
她倒在妈妈怀里,既是长辈,又参杂教师身份的女巫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许诺只要她不在普通人面前暴露自己和他们代表的秘密,就教导她更多有趣的魔法。把癞蛤蟆变成金币的恶作剧,能爆炸的药剂制法,千里之外诅咒某人的邪术,母亲对昏昏欲睡的女儿说,自己在她出生时便决定一直陪伴她,她等不及要看到赛丝安塔参加女巫集会的样子。因此,这样的小惩罚还是必要的,快快懂事,才是摆脱它们的捷径。
赛丝安塔相信母亲的话,她陪伴所带来的财富是无尽的。相拥时的肌肤热度塑造了她对骨肉的概念,大约自出生,这爱意便化作无形的羊水,深深将赛丝安塔包裹其中。同样,故事书也能证实母亲所言非虚,为了让小女巫早日领会魔法,许多字句被偷偷修改成精灵语,龙语,地精语,还有咒文,前三者或许在一生中都用不到,但至少该是女巫的基石,许多古老的咒语都来自于这些久远的历史主角,失去踪迹的种族,比混杂在人类都市的她们更需要被记录和口口相传。
黑猫质疑过这太容易暴露,赛丝安塔却觉得正能体现母亲的聪明之处。意大利后裔的家族事务繁杂,佣人整理房间已经太累,懒得翻儿童用品,就算他们偶尔翻开,大多数人又不识字。其中一小部分能读写英文的人认为那是意大利语,懂得意大利语的则以为那是古英语,而能熟练使用两种语言的人不会屈尊降贵干杂活。赛丝安塔没有同龄人,家族里再有新的小孩是三四年后,那时候,母亲早就把这几本教科书处理妥当,两个世界依然界限分明。
当然,在一开始,也只有这条界线格外分明。魔法世界算得上古怪,毕竟这个世界本就十分隐蔽,与人类社会并不相似。普通人类在聚会时会递上名片,自我介绍,许多标签被一一陈列:出身,姓氏,学历,穿着打扮之中体现出的阶级,像是阳光照射下的叶脉,即使有着背光的一面,却仍旧体面清晰,易于分门别类。与之相对的则是被宽叶遮挡下的一切事物,昆虫,藤蔓,寄生植物,绒毛。
女巫,人造精灵,家精,清净师,贴着这些标签的存在往往很少真正介绍自己,展现出的也往往只是点,就算是最好的侦探,也很难把这些点连成线。年轻,或者突然觉醒的普通人若是缺少可靠的引路者,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而历史悠久的,代代相传的存在则受人崇敬,因他们往往知道某个真相,某种行之有效的方法。人们不去主动招惹后者,前者则需要十分努力,赢得助力或是青睐,以确保立足之处。
对于一个年幼无知的魔女来说,要让魔法世界变得清晰起来,第一步就是参加魔女之夜。夜晚是漫长的,多变的,但只有一个特定的日子,作为全体女巫的信仰,还有家精的生日。四月三十号。
赛丝安塔四岁时初次参与魔女之夜,许多女巫对她表现出了兴趣,有人过来掐她娇嫩的脸蛋,询问她母亲如何不要生下哑炮女儿或是没用的儿子;也有的人斜着眼睛打量这个小女孩,担心她会发出尖利的哭声,玷污神圣的仪式。一开始,这些人来去得太杂乱,人头攒动,让赛丝安塔眼花缭乱,一度以为这个魔女小屋里塞满了全世界的女巫,像百货大楼那样拥挤不堪。等她稍大些,就发现女巫数量稀少,出席不定,行踪不明的占大多数。再后来,她就像所有女巫一样明白老去的女巫远少于死于非命的,熟面孔难得一见,生面孔源源不断。
魔女的歌声消散在空气里的同一时刻,这个世界变得吵闹起来。总有一个女巫立刻兴奋地夺门而出,女巫们对此见怪不怪,用她做闲聊的开端,谁叫她缺席呢?
一个口吻漫不经心的声音说:“K那家伙最爱抢劫家精,大家最好还是看好自己的小宝贝。”
另一个女巫连连应声,推测:“她迟早有一天要和徒然堂打起来。”语气扭曲兴奋。
她的话被延续下去,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抱怨明明不远处就是徒然堂,怎么一次都没看到龙争虎斗的好戏?还有几个女巫并不参与这场会话,正穿梭在人群里,紧锣密鼓地开盘,赌一把这次是徒然堂收到的新家精多,还是K更顺利。
她们步出大门,街道的黑暗之中会有许多人走出来。大多数是无主的人造精灵,想要趁魔女之夜与女巫做做交易。但愿意正眼看他们的女巫少之又少,因为强大的人造精灵往往早就有固定的客源,不愁生计,他们要是出现在这个场合,女巫反而会驻足攀谈,交出几滴血液,免得他们走投无路或是仇恨攻心,转而成为猎手。
赛丝安塔第一次交易就在这里完成,那只人造精灵高大冷漠,寡言少语,事实上,他不是守株待兔的一员,而是恰巧在这个晚上完成了她母亲的委托,顺路来收尾。
“就让我的女儿给你血吧。”母亲对男人说,“等到我不在了,她会愿意继续和你们合作的。”
那男人偏着头,似乎总在神游,过了一会才点头同意,在赛丝安塔面前蹲下。他用一把小刀轻轻割破女孩的手指,几滴血珠沁出,这么直接公开的交易似乎不多,吸引了许多贪婪的目光,但看清男人的脸后,这些不加掩饰的欲望便识趣地保持了距离。男人用一个说不清材质的小瓶装上了赛丝安塔的血液,他捏着受伤的手指,示意交易已经完成。母亲覆手接过她的手,用治愈魔法安抚了阵阵疼痛。
“很好。”男人评价,“再见。”
母亲抱着赛丝安塔离开。在随后两年的魔女之夜,母女二人都是这样回到家的。然而,六岁之后,以那次食品加工业的动荡为开端,母亲开始早出晚归,疏于对赛丝安塔的陪伴。那些日子过得很平淡,漫长,日历都像是翻不完。
八岁,母亲终于回到赛丝安塔身边,但是是虚弱的,病痛的。她总是在昏睡,短暂的清醒可以维持几口水还有几句话的时间。有时赛丝安塔在病床边打瞌睡,感到有一只手关爱地抚摸自己的头发,等她揉着眼睛抬起头,病人已经再次合上眼睛,沉睡不醒。
黑猫时常来探望。她不再选择化身为动物,第一次在小女孩面前现出人形,长长的黑发和黑珍珠般的肤色让黑猫仍然显得特别。
“妈妈是怎么了?”赛丝安塔堵住黑猫,“巫术为什么没有用?”
黑猫甚至懒得低头,垂着眼睛看她。她平静得出人意料,说:“巫术在试图让主人躲过死神的镰刀,但是一切要看运气。”
“女巫的知识救不了她?”赛丝安塔出离愤怒,“别骗我了,你说过,巫术能做到一切!”
“我的确说过,巫术是伟大的,几乎能做到一切。”黑猫回答,“但是人总归是人,女巫可以永葆青春,却逃不了死亡。”
第一次,她的冷漠指向的是母亲,而并非女儿。后者被刺痛了,瞪大眼睛看着对方质问道:“你怎么能这么平静,妈妈要死了!”
话音未落,一道巨力猛然将赛丝安塔抓住,扯着她撞上天花板,又重重落回地上。全程安静得诡异,什么声响都没有发出,只有无礼的女孩受到制裁,痛苦地蜷缩着,发出被疼痛镇压着的喘息。在最难捱的那阵窒息感消失后,赛丝安塔无助地放声大哭。
在她面前,黑猫的瞳孔奇异地放大,她警告:“管好你的嘴,小朋友。我知道你是太爱你母亲而口不择言,但也别把我想成冷酷无情的机器,随意冒犯我。”
赛丝安塔只是哭泣,抽噎,打嗝。她仿佛是已经知道了母亲的结局,又仿佛害怕直面这结局,崩溃地哭泣。她原本以为黑猫已经冷酷地离去,但是在擦眼泪时,一团小小的,毛茸茸的东西磨蹭她的脸庞。那是重新变回猫的女巫,用毛替她擦去了一部分泪水,当然,比不上用手指擦拭,不是很精准,还很痒,泪水被蹭得薄薄铺满脸颊,略有些刺痛。
赛丝安塔靠着黑猫,这是她小时候最想做的事情之一。黑猫不说话,背对她,直到离去的时候才回头看了一眼赛丝安塔。猫的眼睛似乎一直都那样,并不能确定里边是否包含泪水。
九岁的一个深夜,似乎总是在深夜。赛丝安塔又是被一双手唤醒,这次抬头看向母亲时,她面对的不再是紧闭的双眼和憔悴的面容,母亲的双眼难得充满神采,像是回到了以前健康的时候。赛丝安塔甚至愣了愣,没有反应过来这是现实。
母亲轻轻微笑着说:“你长高了,头发也变得好长好长。”
“妈妈,你的病好了?”赛丝安塔问,她惊喜地将母亲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我好开心!”
“还没有,但是我们来聊天吧。”母亲伸手把女儿抱上床。她散开赛丝安塔乱七八糟的小辫子,拿起梳子为她轻轻梳整齐,“最近有没有好好学习?”
“是小学,还是女巫的事情?”
“对,你已经上小学了。”母亲恍然大悟,“是和翠丝特做同学?你们一起上学吗?”
“嗯,她挺好的,走得也快,和她一起不会迟到。”赛丝安塔心虚地说。
母亲在她身后了然地微笑,却没有戳破调皮孩子的谎话。赛丝安塔趁机和母亲说许多烦恼,魔力的增长,恼人的变化。然而,她往往说一两句,就被母亲的回答打断。母亲的话很长,语速不慢,有的是在以前就反复和赛丝安塔说过的,有些则是在回答过新烦恼后,引申出的更多的东西。赛丝安塔隐隐不安起来,回头看母亲的脸。果然,母亲的脸色又逐渐枯黄,败落,像是她的活力随着话语泄出,消散在空气里。
“妈妈,不要说了,”赛丝安塔害怕地说,伸手想要捂住母亲的嘴,“你说得太累了。”
她的手被接住,母亲侧着头,似乎在确认过没有什么事情被遗漏了,才重新将温柔的目光落在赛丝安塔身上,“是的,我们该睡觉了。”她掀开被子,让赛丝安塔躺进自己怀里。
“这次你又要睡很久了,对吗?”赛丝安塔小声询问。
“没关系的,赛丝安塔,”母亲有节奏地拍着她的背,富有技巧地引出孩子的睡意,“妈妈一直陪着你。”
她的话语在越来越朦胧的意识里沉淀,那温情像是能触及人的灵魂底部。赛丝安塔惶然而乖顺地睡去,在黑暗里,母亲的声音仍然不断回荡。当她再次醒来,身边空空荡荡,床边的座椅歪斜,房门半开,露出光亮的走廊,十分安静,大概是人们离开时过于匆忙,最爱省电的女仆都忘了熄灭电灯。一个身影由远及近地到来,看上去过于娇小,打灭了赛丝安塔的希望。
“翠丝特,你为什么总是喜欢把半边脸探出来?”赛丝安塔开合自己的嘴巴。她感受到对方的试探,露出无奈的微笑,作为回应和安抚。
对方安静地走进房间。翠丝特有和黑猫女巫差不多颜色的眼睛,像是翠玉一般闪亮,但翠丝特的眼神温和,哀伤,此时此刻像是贴向丧母者的药膏。她坐在床边,握住赛丝安塔的手,那双手极温暖。
死神的镰刀终于降下了。
下葬的日子在周末。女佣为赛斯安塔换上黑色的衣服,她系腰带时用得力道太大,逼出了女孩的一声闷哼。
“抱歉。”短短五年过去,这位老资格的佣人已然不复青春,脸上平添了许多刻度似的皱纹。只有她的声音依旧沙哑粗重,叮嘱着葬礼上该有的举止,不能大哭,不要大闹,也不要试着跳进土坑里抱住棺材……这些禁项一一被列举,如果除去代表劝阻的词汇,简直就是勾勒大悲大恸的长卷。
赛丝安塔独自站在人群的最前端,低着头想:可是只有我有魔法,我可以把这些事全做齐,但你们一个个全部不记得我做过。她放眼望去,苍松翠柏郁郁葱葱,花朵盛开,春风喜顺,与人们低沉暗淡的氛围全然相反。
恍惚之间,她仿佛听到母亲被她的想法逗得哈哈大笑。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却只有黑色的人层层叠叠,阻断视线。嘶哑的摩擦声先后响起,伴随着泥块击打棺木的声音,男人们正沉默地填补好为死亡留出的空间。阳光斜照,赛丝安塔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直直落在肥沃湿润的泥土之中。
母亲不在身边的时候,这样的好天气似乎有许多,这几年间如此,以后想必也不会改变。她哽咽着想道,竭力控制下巴的抖动。牙齿轻轻碰击,敲出破碎的声音。
葬礼过后,黑猫女巫便很少主动和赛丝安塔见面。她似乎真的无情,冷漠,失去了平常费心改善两人关系的朋友,便把赛丝安塔化为普通的同类看待。赛丝安塔要想和她见面,就需要长途跋涉,去另一个城区上课,她倒是不想过去看黑猫的臭脸,却难以割舍任何一个和女巫,和母亲关联的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可怜赛丝安塔孤独的内心,一段时间后,一个意外降临:翠丝特变为了赛丝安塔的同类,一个女巫。
翠丝特是在初潮那天觉醒为女巫的。赛丝安塔觉得命运让人琢磨不透,为什么要设置这样的巧合,让翠丝特彻底成为女性的同时,又在女性这层身份外裹上新的包膜。然而,无论是性别还是女巫的身份,都只是与生俱来,这究竟是命运的馈赠还是诅咒,需要人类穷尽一生追寻答案。
那时候,赛丝安塔还远远称不上一个成熟的女巫,不同于小时候的顽皮捣蛋,应该算作她和魔法世界的磨合期。入睡后,她的魔力会失控,如果有人靠近她,她会像沙漠里的蜥蜴那样惊慌失措地醒来:她不受控制地听到对方的心声。
但那个晚上不一样,她是被手摇晃着叫醒的。赛丝安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翠丝特的脸庞在月光下显得苍白无力,甚至辨别不出上面是否有惊慌,也许是黑暗稀释了女孩的脆弱。
“怎么了?”赛丝安塔揉着眼睛问。她为对方悄无声息地靠近感到意外,却没有太惊讶。母亲去世前告诉她,等她逐渐成长后,脱缰的能力也不再会困扰她,她理所应当地认为这是一道分水岭。
“我流了很多血……”翠丝特睁大眼睛。她粗粗的眉毛像炸毛的画笔,"我初潮了。"
“哦……”赛丝安塔含糊地应声,爬起来为后天女巫去找月经带。她们的头领,大家长,是个热爱铿锵玫瑰的男人,他要家族里的女性成员教育女孩们不要恐惧月经,因血是荣耀的,男人在战场上流血,女人的血则为了男人和后代流淌。赛丝安塔私下觉得他根本不知道被自己的身体折磨是什么感觉,但至少在他的政策下,女孩们不会在来初潮后大声尖叫了。
翠丝特拉住了她的手。她说:“不,不要出去,我觉得我疯了。我现在看上去正常吗?”
赛丝安塔仅存的困意被她短短几句话驱赶得毫无踪影。她看着翠丝特问:“什么意思?”她心想,在说这句话之前你很正常,这句话显得你真的像疯子,“人不会因为月经疯掉的,特别是女人。”
“我不是指那个,”翠丝特把睡裙撩起来,展示自己系好的月经带,赛丝安塔这才迟缓地意识到后天女巫的手冰凉潮湿,应该是刚刚洗去了内裤上的污渍,“我自从醒了之后,开始不断地听到什么声音。”
她说:“我在走廊上走,走过一扇一扇门,一间一间房间,有的只是杂音,有的却是人说话的声音。那些声音我都知道,佣人的,大人们的,我靠近门口,听得就更清楚了,而且全像是他们在和自己说话……就像是我能听到他们的心声一样。”
赛丝安塔隐隐约约地感觉她所说的和女巫的读心能力很相似。可是这怎么会呢?翠丝特的双亲都只是普通人,他们都在帮派斗争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从小认识翠丝特,她从来没有像是个女巫。她在如夜色般巨大的茫然中听对方逐渐崩溃的倾诉:“我在走廊里,不敢说话,也不敢走,窗台上……走过了一只黑猫,黑猫开口了!黑猫说话了,它让我来找你,赛丝安塔,我来了,站在你的门口听不到你的声音,你是唯一一个我听不到声音的人。为什么?我是被恶魔附身了吗?”
“不……”赛丝安塔喃喃道。黑猫的出现已经证实了翠丝特的身份,一个女巫,诞生于没有血统的家族。但她还在犹豫,不清楚自己究竟能不能和盘托出。她面前竟然有个后天觉醒的女巫,而自己已经对她隐瞒了好几年自己的真实身份。要对她诉说真相,必定要揭穿自己的谎言。
与此同时,大颗的眼泪从翠丝特碧绿的眼睛里滚落出来,她扑进赛丝安塔的怀里爆发出低声的啜泣,“我不要被送进疯人院……”
赛丝安塔反手抱住她颤抖的身躯。在如此恐惧前,她不得不坦诚相待:“你不会被送进疯人院的。放心,你只是确实和别人不一样……你是女巫。”
赛丝安塔回忆起母亲,竭尽全力轻声细语,像是讲睡前故事一样对一无所知的后天女巫叙述起女巫的一切。她讲述得很缓慢,却没有给出询问的空隙,那是因为她也同样面临着慌乱,必须用如此的惯力督促自己不断开合嘴巴。当她结束时,不知道是这段时间被话语填充得过于饱满,还是因为所说的内容超乎现实,沉默显得格外突兀。
翠丝特仍然死死地抓着赛丝安塔的衣服,她偏过头露出脸,那神情像是喉管塞满饲料的餐鸭。在走廊的黑暗里徘徊了那么久,她一度觉得血管都被冻结了,如今靠在他人身上,温暖的体温催发起一阵一阵的睡意。
翠丝特也不清楚困意是否代表她在逃避自己的变化,她可比赛丝安塔大上几岁,一直是姐姐般的存在,现在却只是个懦弱的幼童,离开双亲羽毛的雏鸟,寻求另一对手臂的庇护。
“……我会逐渐变回正常人,对吗?”她最后挑选了最关心的问题。
“不会花很久的。”赛丝安塔知道翠丝特仍然惧怕失控的读心术,安慰道。她轻轻拍打对方的后背,等着下一个问题,不料对方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安稳悠长。赛丝安塔轻轻摇晃了一下她,翠丝特沉重的头逐渐从赛丝安塔的肩上滑落,她睡着了,趴在好友的大腿上,昭示赛丝安塔得以暂时从难以回答的质问们里逃脱。
抱着睡去的翠丝特,女孩孤单地坐着。她的被褥都是干净的白色,同样缺少颜色的月光让它们更加难以与黑暗交融,这样看上去,床就像是个方形的,被粗糙打好光的舞台。不知道过了多久,有道阴影悄然爬上,割裂被窗台公平划分好的月光。赛丝安塔没有说话,阴影也不动,它的肃立似乎不详,诡秘,几乎能做死神的代名词。
在和理性短暂的对峙后,赛丝安塔不情不愿地抬起眼睛,黑猫女巫果然在外边,用冷酷的绿色眼睛窥视一切。
黑猫开口:“一周后的集会在老地方,带她过来。在她来之前,不要让她乱说话。”
赛丝安塔仰着头问:“你是早就知道翠丝特会觉醒吗?”
“所以我才让你妈教你预知术。”黑猫原本已经站起来,准备甩着尾巴自顾自地走远,听到这句话露出不满的神色,“天啊,你什么时候才能继承一下她的性子,好好给我认真学习?”
“她爱学习。”赛丝安塔指向熟睡的朋友。
黑猫不屑地抖动胡须,显然对小辈的花言巧语没有兴趣,跳下屋檐消失在黑暗中。她的速度远超一般夜猫,简直和幽灵鬼魂之列没有区别,赛丝安塔心想,就算有区别又怎么样?平常人还是会把我们划去那个类别里。
翠丝特正发出甜美的梦呓。床还算大,至少够两个小女孩安睡。赛丝安塔看着她,仍然感觉不可思议,在母亲去世后,她已经许久没有和一个女巫如此亲密,即使翠丝特成为女巫只不过短短数小时。然而,这毕竟是个新人女巫,还需要教导她多少事情?小女巫为今后的繁重任务头疼。如果黑猫愿意常来,倒是会轻松很多,可那说话怪里怪气的女巫不喜欢和她见面,所谓母亲的密友,是一点都靠不住。
赛丝安塔无可奈何,叹气后把翠丝特搬上枕头,自己也乖乖躺好。犹豫半晌,她侧身小心地把后天女巫圈进怀里,这幅保护者的姿势让她变得安心了一些。
伴随几次放松的呼吸,赛丝安塔也进入了梦乡。女孩们在被下共享温度,相依相偎。睡裙纠缠,这个夜晚伴随着鲜血,惧意和冰冷的空气,靠着美梦和温暖落幕,即使前路漫漫,福祸难卜,这结局或许也勉强称得上美满。
秦棠今天26岁,在人与人之间挣扎着向地铁门走去,背后的人推着她,而在她的对面一群人也同样在奋力前行,两股力压着她,使她不能退也不能进。她紧紧掐着自己的包,扭动着身躯想要从这庞大的桎梏中冲出去,但警示灯开始叮叮作响,车门彻底关闭时有人发出一声被挤压的声音。
秦棠被人织就的网笼着,突然想起从前的自己。26岁的秦棠想着16岁的秦棠,只觉得模糊得像一片影子一样。但16岁的秦棠遥遥想着26岁的秦棠,也一定只觉得模糊得像片雾。但总有一点是相似的:在高峰期时被人群淹没、带走。
秦棠并没有什么情绪,她已经学会疲倦地习惯这些了。毕竟她总是淹没在人群之中的,也总是被人群裹挟走的。秦棠瞧着身前人衣服上的纽扣发呆。列车隆隆开往下一站,带上了一个错过目的地的年轻人。
在下一站她终于挤了下来。她同样熟悉这个站点,另一个方向的列车并不会在对面等待她。秦棠按着标识踩上扶手电梯。地铁的灯有些坏了,站里比平日都要暗些。但她并没有多余的情绪害怕,她垂着脸盯着手机,贴心的社交软件被点开后就为她献上今天第一份的生日祝福。祝福界面关闭后的消息栏里全部都是群聊与公众号,她借这一个小盒子在角落里窥探着世界,吊着自己忘记疲惫,继续往前走去。
但这条电梯是不是有点太长了?她猛地惊醒,手机屏幕在黯淡的环境下显得格外刺眼。电梯终于要到终点,她赶忙上前几步,踏上稳定的地面。
光彻底没了。
秦棠就像那个被地铁门挤到的人,发出了短促的尖叫。身边全是看不到边界的黑暗,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眼睛,可她还分明看得到自己的手。她下一步想要拿起手机照明:没有手机了。
能发光的、还剩一半电量的现代科技产物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发着荧光的纸片,秦棠又尖叫了一声,把它丢了出去。纸片却施施然立在了她脸前不远处,像介绍自己一样浮现了文字。
秦棠仿佛抓住了一丝希望,她凑过去,死死盯着那些文字,但那些文字并不希望她拥有希望,一点一点地使她的身体发冷。甚至还替她流下了泪水。
那暗红色的粘稠液体顺着纸面流下,落在地上,发出嘲笑一般的轻响。秦棠毛骨悚然,她的手微微颤抖,全身发冷。
这不可能是真的,怎么可能是真的呢?这是恶作剧,是噩梦,但决计不可能是现实,现实怎么可能出现这样荒诞的故事?她毫无底气地试图说服自己,白茫茫纸张与她对视,像是黑色的恶魔睁开的眼睛,秦棠被恐惧驱使,她开始奔跑。苍白的纸片跟着她。
她哭得涕泪横流,手脚并用,一心想要从这片黑暗中逃离出去,胸腔在剧烈运动下开始逐渐疼痛,冰冷的身子变得发烫起来,她跑在虚无中,知道自己无从脱出。她想着那些文字,惊恐在她的脊椎上盘旋,她感到她的人生与生命都在离她而去,但另一种情绪顺着发丝进入她的脑中。
不可以!她冲着这个微妙的情绪大喊。为了从这不该产生的情绪中逃离出去,她重新开始了狂奔。奔跑使她气喘吁吁而又绝望不已,但她哪里敢停下呢?终于,她腿一软,一头栽进了黑暗里去。
秦棠很喜欢吃生日蛋糕,写着名字的巧克力块与罐头黄桃是她的最爱。除了这两个东西之外她最喜欢的东西是奶油,棉棉软软,缠着舌头,落入腹内造就甜腻的满足感。因此她每次都会好好吃完,一点不剩。直到在学校给别人过生日的时候,她才第一次闻到了奶油氧化的气味,那是高三毕业前的一次大家合谋放纵自己的狂欢,欢笑声中抹在皮肤上、头发上和衣服上的奶油已经不再是庆典的象征,它成为了新的烦恼。颜色不再具有意义,但它们停留过的地方依旧黏腻,在空气中迅速地开始腐败,秦棠被那些气味裹在里面,熏的要呕吐。但她的同学手上沾满着那些,笑嘻嘻地继续凑近她。
热情与喜欢一并消退,她开始企图从这个痛苦的狂欢节目中逃走,那天的晚自习后,秦棠反复地冲下六楼,又冲上六楼,笑声和疯狂在她身后追着她。最后她在教学楼顶层的楼梯间躲着,听着脚步声轰隆隆地踏过去,放过了她,并不执着于寻找到她。秦棠坐在台阶上与黑暗里,心跳如擂鼓,晚修前为了生日会才洗完澡的身子疯狂出汗。她在那一瞬间觉得很累。
秦棠在油腻腻的空气中艰难地呼吸,慢慢地数着楼下此起彼伏的尖叫声,直到笑声消散了,她缓缓地下楼走回教室。教室内空无一人,灯被早早地灭了,谁也想不起来秦棠没有回来。
她坐在讲台上,一个人望着一排排的桌子们。秦棠想象着自己喜欢的男生还在隔壁教室,收拾完东西恰好走过外面的走廊,这样他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有一场不为旁人所知的交谈。他也许会问秦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秦棠说不定还有机会掂着一点奶油,借着打闹去摸他的肌肤或者头发,使这些粘腻的东西再次有一些甜美的回味。但是全部的人都已经走掉,秦棠的想象直至毕业都只是想象。
秦棠将这些东西记在日记里。后来她再翻看的时候已经没什么感觉,像喝着一碗冷汤里的残渣似的。学生时代于她来说已经太遥远了。她被裹挟着,规矩的往前走去:上学、工作。如果她能对相亲顺从一些,大概就能完美些。她明白自己不能像梦境一样拥有春天,她太过于平庸了,再甜蜜的梦境也是梦境,即使全被她暗藏着骄傲地细细记载在日记本上,她能品味的自己的青春也就那一点东西。
因此,当她终于掉了眼泪时,她说:“我有过,我也有喜欢的人。”这些话粘着她重重的鼻音,听上去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我知道你在日记里写的东西,可那算什么?!”她的妈妈已经不再顾及什么,她把嘲弄掺进话中,当作愤怒的发泄方式,“你自己说,那算什么?”
那算什么?秦棠也不知道。她明白,太过于明白。她一直以来反复品味的事情也就那几件,剩下的大多数则都是她自己靠着那几件事情发酵出来的情绪。她不愿面对这样的事实——如果低头承认了,那么这些年来她的悸动、幻想和固执都要变成没有意义的东西。可明明她是依靠这些组成的。
秦棠近乎悲哀地想着。她只是想要一个梦境,可谁会给她这个梦境呢?
在黑暗中,她坠入了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