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故事,稍微有些长。
有问题的地方请联系我!看着不对劲的地方都是我编的!
p.s.阿洛伊斯是恩斯特原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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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光照】
午间祷告的时候,从窗外会传来圣歌,歌声模糊,从而显得更为神圣,就好像是来自遥远的天国。在正午左右的时候,床头的窗前正好可以照进一些阳光,暖洋洋的让人惬意。这是我午睡的时间。有风的日子,我会开一点窗,让外面的新鲜空气进来。风轻轻拍在脸上时,就好像轻柔的抚摸。不过这令人惬意的午睡时间一般不长,因为祷告结束了修女们就会回来,病房里就会响起断断续续的抱怨声,修女们抚慰病人的话语,此起彼伏一阵。过去我想过,难道他们不用午睡吗?但这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那些病人一直在睡觉,只在少数时间醒来,根本不需要午睡。
也许因为短暂,我更加珍惜午睡的时光。午睡一般睡得浅,很容易做梦。偶尔我会梦见自己在书里的那些新奇世界里,看从未见过的风光,或者和凶猛的魔物战斗,这些梦可以给我虚无而满足的快乐。不过有时候我也会做一些实际的梦,比如接下来的注射,康复训练,小时候的事情。当我意识到我被噩梦缠绕,我会睁开眼让自己醒来一次,再睡去,切换梦的内容。这个方法虽然简洁有效,但偶尔会被误解。
“看见我来装睡也是没用的。”
低沉的嗓音响起后,我不得不把已经闭上的眼睛又张开:“都说了别打扰我睡觉。”
“那你不应该我来之后再闭眼睛。”
帕拉帝索把几本书放在我的床头,从附近拖来一张椅子,坐在了我的床旁边。我扭过头去,打算翻身背向他:“我要睡了。”
“睡之前告诉我这些书看完了没有,我帮你把书还回大书库。”
我闭上了眼睛:“最上面那本还在看,其他的都看完了。”
“你看书越来越快了,真的有在好好休息吗?不会晚上也在看,所以白天在睡觉吧?”
我已经不想回答他,所以不再说话了。
“阿洛伊斯——喂——”我听见他在小声呼唤我,然后他拍拍我的肩膀。
“别打扰我睡觉,我说了多少次了。”我背过他,把头蒙在被子里。
“别这样,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想不到能有什么好消息。”
“我正式成为神父了。”他兴高采烈地说。
我仔细去看他,才发现平日里那身清洗太多次而有些走形的衬衫已经不在他的身上,取而代之的是教会神父的服装——那套看起来威严又华贵的衣服,胸前那诡异的挂坠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金光。
“恭喜你。”
“谢谢。”
帕拉帝索一直在为了成为神父而努力,无论是学习神学课程,还是热心地参与教会里的工作——包括照顾我——而他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他有了正式的身份来迎接他的成年。
虽然我替他高兴,但我还是打算继续睡午觉。
“你想说的只有这些吗?”
“不然呢?”我闭着眼睛回答他,“你这么努力,大家都看在眼里,肯定不会为难你的。”
“可你听起来不太高兴。”
“因为我困了。”
“也许你在担心我之后太忙了,不能来见你了?”
我蓦地睁开眼。帕拉帝索已经站起来了,他看起来依旧高大而结实,挺拔得像一棵橡树,换上这套衣服后很难想象他本是孤儿出身,而更像是一个天生的神职者。他多么适合这套衣服。
“以后见到你,该叫你莱茵神父了。”
“别赌气了,阿洛伊斯。我成了神父对我们的关系又不造成影响。”
“你以后一定很忙。”
“那你可以自己去借书还书吗?”
“我……当然可以。”
“你可以把这么多书拿到大书库,再拿这么多书回来?”
“咳,别小看我……”
“那让我看看你现在的状况如何。”说完,帕拉帝索伸出手把我从床上拉了起来。
“喂,放开我……”我试图挣扎,但我的手臂在他的手掌中动弹不得。
他开朗地笑着,把我拽到地上让我站起来:“谁知道你有没有说谎呢?”
“行啦……我知道了……”我甩开他的手臂,慢吞吞地穿上鞋子。因为我身体的一些毛病,冬天行走一般会很困难,然后开春之后需要慢慢恢复到能够行走的状态。之前几年一直在帮助我的人就是帕拉帝索——也许是他自愿的,但我也猜是因为找一个身强有力的男性更合适一些。
我先走到病室的一端,再走到另一端,最后走回病床前。过程中,帕拉帝索一直在我几步后的地方跟着我,以防万一或者我需要帮助。不过我很顺利地走完了这段路程。
“你看,已经没问题了。”
“能走这几步路可不代表你可以去大书库哦?”
“……你不用管我了,我自己去还书拿书就好。”
“太高的书拿不到可怎么办呢?”
“我会用梯子。”
“我可不想听到你从梯子上掉下来这种惨事。”他拿起一本书按在我的头上,“但看你恢复得还不错,姑且先饶过你了。”
“如果有事的话,就别在这磨蹭了。”我坐在床边,看他一副要走的样子。
“下次让我听听你最近读了什么有意思的故事吧。”他把我已经读完的几本书轻巧地拿在手掌里,“记得要好好睡觉。”
“知道了。”
他笑着朝我挥了挥手,便离开了病室。虽然他已经走了,但我仍然忍不住去想他的事情。几乎从见到帕拉帝索的第一眼开始,我就预见到了这一切。他善良、虔诚、正直,对所有人都一贯地温柔。我知道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神父,这一天一定会到来。只是一切比我想得要突然,他好像在突然间就成年了。但仔细想想,只是我不记得他的生日。
【伊维尔的冒险】
和预想的一样,帕拉帝索在成为神父之后,来见我的频率变少了。当然,这也意味着我能读书的时间变多了。一时兴起,我又开始读苏阿兹·伊维尔的童话故事。更小的时候,《伊维尔童话》是我的启蒙书籍,里面的故事优美而富有趣味,让我一遍又一遍地去读。不过小时候我读的是给小孩子看的插图版本,这次我读的是原作。和记忆中有些不同的是,伊维尔在书中的描写十分具体,而且充满了文学性。比起童话故事,这更像是一本带有传说或者怪异色彩的故事集,其中对怪物、神奇生物、吸血鬼、奇异景观的描写极其真实,同时透露出一种难以描述又深入骨髓的恐怖感,让人身临其境。因此我又让帕拉帝索帮我在书库里找了一些伊维尔其他作品,这结果让我惊讶。
伊维尔本身是一个多产的作家,这件事我早有耳闻,但他因撰写家喻户晓的《伊维尔童话》出名。除此之外,他还是一个真正的冒险家,足迹遍布欧罗大陆,甚至是海外的岛屿。他通晓几种语言,在民俗学、语言学和哲学的研究上也颇有建树。他署名的这些作品中,除了另几部例如《威德利亚女王》《比昂的谜语》《坡拉斯的勇士》这样的冒险或传说故事以外,还有像《奇迹的结构——斯纳沙人的信仰》《超越问题》《符号代指论》这些带有学术性质的书籍,以及《斯纳沙语词典》的修订。不过这些书籍显然不够被重视(至少斯纳沙人的信仰和斯纳沙语不会进入普通课程里),导致大家更多地知道的是他童话或者是小说作家的这一面。那些冒险故事我过去也看过,第一次看的时候会觉得新奇,但缺乏那种隽永的感觉,现在想来想必是因为他被需要继续写冒险故事而写下了那些书吧。在那些我没看过的书里,我先读了《奇迹的结构》。
《奇迹的结构》这本书写于十多年前,主要讲述的是伊维尔在斯纳沙群岛上生活的故事。斯纳沙群岛在欧罗大陆西南侧,接近于热带,有着和欧罗大陆完全不同的气候。写下《奇迹的结构》这本书时,伊维尔已经是第三次前往斯纳沙岛了。在书的开头部分他就写到:“……随着时间的推移,离开欧罗大陆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我想尽办法不让这个行为显得像一种逃避,将其归纳为我对未知或真理真正的渴望,可我依然感受到挥之不去的焦灼,因为这片大陆发生的一切令人如此不安,而我却要寻找远方的乐土……”而随后他到达斯纳沙群岛的过程也极其坎坷,经历了风暴与海洋生物的干扰,最终在海上漂泊长达 50 日才到达。令人欣慰的是,在岛上,他的故友热情招待了他,让他度过了一段平静美好而又充满收获的日子,直到顺利完成了《奇迹的结构》的初稿。
斯纳沙群岛的人口并不算密集,最大的核心岛屿就叫做斯纳沙岛,也是伊维尔主要生活的地方。这座岛上有丰富的动植物资源,以及并不逊于大陆的其他资源,和一些独有的地貌。岛上大多数建筑都是木造,但他们会用岩石以及沙子和石灰火山灰完成宏伟建筑的制作。虽然风格和欧罗大陆不同,但技术成熟,又有着另一番特色。不知为何,在斯纳沙岛上时,伊维尔总会感到一种历史感,即便实际上和欧罗大陆处于同一个时空。他的研究中推测,斯纳沙岛的一大部分居民可能是几百甚至一千多年前从欧罗大陆来到岛上的移民,只是由于现在斯纳沙岛的语言与信仰都与欧罗大陆相异,实质产生了巨大的隔阂。
说到斯纳沙的信仰,便是这本书的主要内容。斯纳沙的信仰和欧罗大陆不同,他们并不信仰单一的“神”,而是信仰各种抽象的神(这种宗教本身的名字叫做“沃泽勒教”)。他们的信仰中的神没有人类的形态,也没有人类的经历与人格,所以他们的神殿里也没有神像。部分神是有具体指向的,例如他们最崇拜的神叫做“艾塔科萨拉斯”,是象征大海的神,这个词本身也有指代大海的意思。除此以外也有树木之神、岩石之神、云朵之神这样的神存在,也有一些像叫做“佐裴帕”“佐托乌雅”这样抽象的没有具体指代的神。他们本身在谈论神或者信仰的时候,混淆着自然本身和围绕着它们的抽象概念,最开始在伊维尔看来就像是谈论梦境一样不切实际,但久而久之,他也理解了这种信仰,以及深层次的逻辑和背后的哲学。他参透“佐裴帕”花了最久的时间,后面的一些便跟着迎刃而解。
伊维尔在斯纳沙的生活不只是一场跨海的冒险,也是一场跨越文化的冒险。大多数人斯纳沙人对于死并不惧怕,但其原因并不是像欧罗大陆的宗教去许诺“死后的世界”,而是他们认为活着的意义在于思考和体验,而死只是体验之一。斯纳沙人从出生开始,便开始学习关于神的概念,他们的日常生活的一大重点也是交流对于神的理解,这会显得他们好像有些生活得不切实际,但这样的观念让他们对生活及生命本身没有过分的执着。群岛的气候极其不稳定,但斯纳沙人对于异常气候的接受度也非常高,甚至会因为其体验的特殊性而主动迎接。若死于各种自然灾害,例如海啸,他们会认为这是体验“艾塔科萨拉斯”的方式。如果在这样的灾难中活下来,那便是比没有这样的体验的人更加完整。伊维尔在深入理解沃泽勒教后,改变了对于死亡与痛苦的看法,同时对哲学更加沉迷,让他之后醉心于创作理论书籍。实际上对于伊维尔来说,斯纳沙便是逃避世俗的一片净土,让他能够生活在理想的花园中。
这本书整体有些难读,因为主要内容是深入解释沃泽勒教的思想,这个思想对于伊维尔本人来说也花了不少时间接受,更别说通过一本书来解释。但也许只是因为我年纪还太小,对于这些抽象的概念缺乏理解,读完整本我也没有明白“佐裴帕”到底是什么,它好像包含了一切,任何事物都可以是“佐裴帕”。不过好在书本的行文优美,还有一些斯纳沙岛的风光与趣事,以及一些惊险的自然气候与神奇生物的出现,让我最后还是读完了这本书(在一知半解的情况下)。
之前读过的童话或者冒险故事,我都明白那只是虚构的小说,但《奇迹的结构》是一本完全基于真实的考察研究。斯纳沙岛虽然有些危险,但是岛上的风光、气候、神奇的动植物、人们的生活和那独特的信仰已经深深印在了我的心中。一想到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都是真的,我便觉得兴奋不已。
读完这本书之后,我迫不及待想和帕拉帝索分享这一切。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红头发的圣女把装着水和药片的托盘放到床头的桌上:“到吃药的时间啦。”
我去喝药的时候,她问我:“最近感觉好些了吗?”
我点点头,把水杯放回托盘上。
“天气要热了,记得多下床活动,不能这样一直躺着,小心会长痱子的。”她带着手势向我说道。
我继续点点头。
“偶尔也和其他的小孩子们一起玩玩嘛。他们有时候问起你,都以为你还不能走路呢。”
我低下头,不敢去看她。
“在能走路的时候要不要和他们一起玩玩看?说不定会很有意思呢。”她去端起托盘,冲我笑了笑,便离开了。
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想,沃泽勒教里会不会有一种神——或者就是“佐裴帕”,能够接纳我这样的身体,给我这样的“体验”赋予意义。曾经有教会的孩子来邀请我一起玩,而答应后的第二天我便开始发烧,关节开始剧烈地疼痛。之后害怕这种事情发生,我便不再轻易地答应。
这副身体之于我是完全而绝对的痛苦,使我与他人隔绝。我抱紧了书本,心里想着我是否可以逃避或者得到解脱。
【良药的滋味】
那个前两天死去的人活了。我以为这是我的幻觉,可这确实是事实——只过了两天,我倒是不会那么快忘记那个人的面孔。虽然算不上生龙活虎,但和疫病严重时浑身溃烂的样子已经是天差地别。
修女们依旧照顾着他,我读着书,却也忍不住去多看几眼。就好像时光倒流,他瞬间恢复到了数个月前还健康的时光,面带笑容和修女们谈论着什么。
虽然良药能够治疗疫病这件事已经家喻户晓,可当我真的目睹这一切的时候,却又怀疑自己的眼睛。他究竟是被治好了,还是死而复生了,还是其实已经死去?良药的技术混淆了这一切的概念。说到底人和“吸血鬼”的转化,又是什么道理?生物学上,人类真的可以转变为另一种生物吗?是不是中间漏掉了什么?
不过这些胡思乱想根本无济于事。至少那些被治疗的人从良药获得了救治,这件事不应该被否认。同样有一些其他人,在这个大陆上,成为吸血鬼的奴仆,被吸血鬼残杀,或者转化为吸血鬼……这些事情即使离我很远,也在屡屡发生。更别说,教会中还有那么多教会猎人,即使我不常见到他们。
我想起有个孩子知道我的身体的问题之后,认真地告诉我:你变成吸血鬼的话,就会变健康了。
这句话是多么具有诱惑力啊,到现在还是那么具有诱惑力。目前教会的方针并不排斥吸血鬼,变成吸血鬼本身也不是一件什么坏事,但吸血鬼的食物可是人血,这件事情在我想来便是难以接受的。若需要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而去剥削同族的生命,又或者保存着一丝道德而拒绝人血,靠着某些办法苟且地活着,又都有些无趣。
但活着毕竟是件好事啊!不见阳光也要活着,残杀同族也要活着,改造身体也要活着,身体溃烂也要活着……但圣女就得被献祭,这可有些没道理。也许这也是她们的选择吧。毕竟在现在的教会,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稀奇了。
圣女至少可以在悉心呵护下活到十八岁,我倒不一定能活到那个岁数。但如果真的有一天,我染上了疫病,或者被宣告离死不远时,准备好的良药摆在我的面前(我年纪这么小,需要的量一定也不多),又或者是哪里来的吸血鬼来诱惑我,什么健康、自由、永恒的生命,这些乱七八糟的词一通吹嘘,我一定也满口答应了。那样的话,我以后连窗口的太阳也晒不了。
至少到必须要选择的这一天到来之前,我可以不想这件事情。
毕竟眼前这位“死而复生”的人,过了几天就离开了教会。我听说,这样因为疫病转化的吸血鬼已经组成了专门的集落,他们从此在那里生活。令人庆幸的是,他们也有他们的生活,但那也和作为人类的日子不同了。
关于良药的故事,在几日后又有了后续。仲夏的夜里,我因为病房内的闷热难以忍受,在晚上悄悄溜了出去。我不会走到很远的地方,大教堂很大,隐藏着危险也说不定,更何况夜晚没什么人在外面,安全性比白昼更低了不少。我只是在病房附近的走廊来回走了走,也顺便悄悄看了看其他的病室的样子。可惜其他病室要么拉着窗帘,要么关着灯一片漆黑,这些观察也算不上探险,没什么新鲜收获。
正在我准备回到病室躺下时,我停留在了一个特殊的病室前。这个病室是给疫病患者用的,平时其他人都不愿意靠近,毕竟害怕被传染。我正打算绕道回去的时候,看见病室门口的小桌——我记得这是为了避免接触而放置一些需要交给病室内的人的物品用的——上面摆着一些信件,留言卡,还有一个漂亮的瓶子。四处并没有灯光,但那天夜里的月亮很亮,照亮了这个有复杂花纹的玻璃瓶,反射出了曼妙的光泽。这个瓶子有些像以前家里经常见到的香水瓶,不过是竖长的形状。瓶盖上没有喷头,里面也没有漂亮透明的液体。我拿起那个瓶子,对着月光去看,看了一会儿才确定这里面装的是血。
装在瓶子里的血,肯定是值钱的东西吧。血液如此鲜红,想必不是圣女血才对。那答案只剩一个了。
虽然并不知道这一小瓶良药可以做什么,但就这样搁在这张桌上确实是件怪事,仿佛是在等待我去找到一样。我听闻良药能保持活性的时间很短,也许这么放着,这瓶药就会失去活性,变成没用的东西。想了一下,我决定尝一尝良药的味道。
我拧开玻璃瓶的盖子,将一点点良药稍稍地倒入喉咙。良药有人血的腥甜——这味道我本身很熟悉,但最奇怪的是,良药不同于血液或其他液体,会有在身体中消散的感觉,我咽下良药之后,依旧能清晰感受到它在我身体里,就像某种活物。这种感觉立刻让一种不安堵在了我的胸口——难道这是不能喝的东西?我可没听说过良药不能服用……人的胃总不会比静脉更脆弱吧?
虽然我清晰地思考着,但不安还是占据了我的意识。很快,更深一层的感觉向我袭来,我能感受良药在我的身体中化作一抹甘甜。尽管不在嘴中,但那仍然是一种非常甜美的感受。我感到自己四肢似乎在慢慢融化,仿佛在漂浮,而在这片虚空之中我又能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这真是一种奇异的快乐,仿佛就是那种我梦寐以求的,我不属于我的身体的感觉。如果能逃脱出这副身体,我什么都愿意做。我在这种奇异的感觉中徜徉了好一会儿,才回到现实。明亮的月光照亮了手中的瓶子,和我瘦弱的身体。那一刻我只有一个想法:我要把这瓶药藏起来。
“你在干什么?”
我吓了一跳,才发现提着灯的守夜人已经靠近我,刚才的沉醉让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人靠近。
“你是教会的孩子吗?这么晚在这里做什么?”身材高大的守夜人低声问着,盯着站在危险的病室前的我,眉间挤出几道深深的皱纹。
我不知如何解释,只好从身后掏出了本来想藏起来的瓶子:“我找到了这个,不知道交给谁。”我把瓶子递给守夜人。
他接过瓶子,拿提灯照了一会儿,眯着眼仔细看了看:“这是在哪儿捡到的?”
“在这附近,”我抬高了嗓音,努力装成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这个瓶子看着很好看,肯定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吧。”
“半夜三更,在这里捡瓶子?”
“今天月亮很圆,我是出来看月亮时发现的。”
守夜人小心仔细地把瓶子放进了口袋里:“晒月亮是吸血鬼做的事情,睡觉晒太阳你才能长高。我送你回去吧。”
“没事,我就住在旁边病房,没走多远。”
听到我说住在病房,守夜人的眉头又皱了皱。“那我也把你送到病房门口吧。”说完,他一手提着灯,一手牵起我的手,把我带到了我自己的病室前。他的手很大,很干燥,只是轻轻地空握住我的手,好像不敢用一点力似的。这和帕拉帝索不同,那家伙永远把我抓得牢牢的,我知道他很怕我摔倒。
我回到了病室,对守夜人说“谢谢神父”。守夜人留下一句“快睡吧孩子”,便离开了。虽然私吞这一小瓶良药的愿望破灭了,但我至少知道了夜晚的大教堂好像也不是那么危险。这么一想,也没什么损失吧。
【坏日子】
虽然冬天我的关节会因为寒冷而疼痛,但夏天的潮湿也会让我疼痛。有几天持续下雨,导致我的膝盖久违地痛得难以动弹,又只好拜托其他人帮我送这送那。
米娜又给我端来止痛药:“不知道阿洛伊斯什么时候能成为一个自己去取药的大孩子。”
我想反驳些什么,但疼痛让我没有精力去开口。米娜总是拿我当小孩,我不清楚这只是一种宠爱的表现,又或者只是因为我看着年纪很小。我起身喝下了药,然后又迅速躺下了。
“很痛吗?要不要打止痛针?”
我摇摇头。止痛针虽然效果很好,但是止痛针本身太痛了,可以吃药的话我就不愿意受这个罪。
米娜一直望着我,好像想说些什么,但是又没有开口。“祝你早日康复。”她说完后冲我笑了笑,又端起托盘离开了。我有些疑惑,但我的腿让我无法下床拉住她,她的耳朵也听不到我叫她的名字,所以我只是目送她离开了。而不凑巧又或者是伺机而来的,帕拉帝索突然出现了:“你们不多聊一会儿吗?”
“圣女很忙的吧?而且她又听不到……”
“小阿洛伊斯,你读这么多书,难道不会写字认字吗?”
“……写字又不是聊天,我们也没什么需要写字去聊的内容……”
“不,你这样的想法就太片面了。你愿意从书本的文字中汲取他人的思想,但不愿意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他人,而仅仅是因为需要写下来?”
我被他反问得哑口无言,只好回答:“可我没有什么要跟她聊的。”
“她很关心你,但是不确定你是否需要关心。”
“什么意思?”
“昨天阿尔文神父过来的时候,米娜正好路过看到了,就偷偷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就告诉她了。”
几天前,远在比昂港口的老管家长途跋涉来到大教堂,告诉了我父母去世的事情。关于遗产和之后生活的种种,我们讨论了一下,然后以我个人的名义重新签署了捐赠的协议,以及我会继续留在大教堂。这一切本来应该在更加正式的场合进行的,由于我无法行走,阿尔文亲自来到了我的病床前看着我签字。
“你和你的父亲一样慷慨。神会保佑你们的。”阿尔文面带微笑地拿好文件后便离开了。
“这位神父有些古怪……但既然教会在救人,也就罢了。”老管家依然坐在我的床前。他擦了擦眼镜,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您真的不打算回去吗,少爷?”
“回到家又只是我一个人,还得请人照顾,不如就在这生活吧,至少还有人照应。”
“您在这结交到了朋友吗?”
“……算是吧。”
“我怕您一个人在这里过得不快乐。既然您愿意留下,那我自然不会多说什么。”他语气有些沉重,把帽子紧紧捏在胸口,“当初把您送来这件事情,我没多加阻止,让我有愧于您……”
“没事,这不是你能够决定的。”
“那我会回到宅子里,家里还有很多东西需要人看着。如果您有任何事要联系我,请给我写信就好。您要是愿意回来,随时也可以……”
我望着他的头发,已经从我记忆中的花白变得全白。他脸上的皱纹和斑点也比记忆中多了不少,拿着帽子的手也全是褶皱和凹陷。我不记得他年纪多大了,但我知道他从我曾祖父还在的时候就已经在为斯梅特林家工作了。即便我有些担心他,可我没有立场去担心他。他离开的时候,我甚至不能起身去送。
仔细想想,父母去世这件事对我的生活竟然没有什么影响。但不知为何,我感觉膝盖更痛了。
“所以米娜因为这件事在担心我?你怎么知道的?她又没问出口。”
帕拉帝索对着我摇摇头:“你还太小,察言观色对你来说可能太难了。”
我有些生气,可能因为他身穿神父的制服让他的话更像说教了:“可惜你再会察言观色,那也只是你的臆测罢了!”
“你分辨不出她的感情,这不是你的问题,但你的反驳有些苍白。刚才米娜的表情,明显的就是‘担心’,任谁应该都会这么觉得。”
“不,她最后是笑着离开的……”
“虽然她的嘴角是扬起的,但她的眼睛里还都是担忧。你的书读得太多了,阿洛伊斯。你需要多和人交流。”
“但我不是……在跟你交流吗?”
帕拉帝索认真地看着我:“我和你交流是因为知道你的性格,会把一切都说出来,但实际上人和人相处并不是这样的。很多人日常只会说最表面的话,你需要明白对方实际上在想什么,理解他们的表情和言外之意,更何况是表达比一般人更加困难的圣女,你更要去‘倾听’她们。”
“学会这些……有什么好处吗?”
“至少不会让爱你的或者你爱的人伤心。”
爱?米娜平时照顾我,难道这不是她的工作吗?但我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因为我自己也拿不准。
“……而且,你再不和她好好交流,可能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我如梦初醒般地睁大眼睛。
“……我可不希望你以后会后悔。”
【几封书信】
亲爱的米娜小姐,
这是我第一次给您写信。之前我们的交流大多都是手势或者简单的写字沟通的。您每次见到我时都会问候我几句,而我因为您听不见,而没有说太多话,对此我感到很抱歉。
莱茵神父向我转达了您担心我的事情,请允许我再次感谢您一直以来的关怀和好意。我的父母(准确来说是父亲和继母)去世这一事,详情我自己也并不了解,但似乎是在外出时遇害。这件事听起来惨痛,但仔细了解后您会发现并不稀奇。
不知道您是否了解“血贵族”这个称呼?我的父亲就属于这个行列。过去我们家族经营一些海外贸易,买卖一些宝石珍珠还有其他奢侈品之类的玩意,积累了一部分财富。但自从疫病开始之后,我的祖父以及我的父亲开始做血液的买卖,也赚了不少钱。但这些钱毕竟是血换来的,多少人遭受了什么苦难,又有多少人因为支付不起昂贵的代价,换不到需要的“良药”,就无从可知了。
但我能够在这里治病,也是因为教会接受了我家庭的捐赠。教会只在乎这些血有没有用,不在乎它们从哪儿来。我的病虽然没有治好,也不一定治得好,但至少这么多年,包括米娜小姐在内的教会成员都那么悉心地照料我,我想着就算这血的来历不干不净,那也只能接受,毕竟我不想主动放弃活着这个选项。
回到我父母的死,他们似乎是被蓄谋杀死的。领地里的村民对他们好像怨恨已久,才谋划了此事,并且因为参与的人过多,村民间也互相包庇,这次谋杀也没法判罪,一切都被归结成了一个意外。我知道,在那些村民里,有被抽了血的人,有付出昂贵的价格买了良药的人,也有因为支付不起而签订下苛刻的契约的人……这些人为了自己或亲人活下去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而我父母的剥削没有停止,这才招致了这样的“意外”发生。
这件事情听起来有些可怕,可不幸的是外面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大教堂里好像一片祥和,所有的问题好像都有出路,可世界上好像更多的事情都是不讲道理又无可奈何。如果您问我是否伤心,我能回答您的是,我感到有些无奈,但并不惊讶,毕竟他做的是这么危险的买卖。他死了,也不一定是件坏事,但也说不上是件好事。不止是他,每个人的生活也许都是如此。
您总是希望我早日康复,我也希望自己能够像其他人一样正常的生活,可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有的时候我也想要放弃,但我又觉得,放弃的机会只有一次,只能留在真正决定放弃的时候用,毕竟只有活着的时候才能选择。但是活着也得有个由头,总不能不明不白地走上歪路,像我父亲一样。您总是提起“使命”这个词,莱茵神父也偶尔提到,我知道你们说的“使命”是神职人员的“神召”,不像普通人需要去自己寻找。不过我相信感受到那种召唤的时候,也许会觉得这件事情是自己天生就应该去做的,就好像是神安排的一样,那种使命的神圣感每个人都可以感知到。很多人穷尽一生去寻找,也不一定会找到。不知道我寻找到我的“使命”又会是什么时候呢?
抱歉米娜小姐,讲了太多自己的事情,但我只是希望您不要担心,也原谅我之前一直没有和您交流。比起仓促地写点什么,也许写信更能传达我的想法。
敬启
阿洛伊斯·冯·斯梅特林
***
亲爱的阿洛伊斯,
很高兴你给我写信!我很意外,因为我从没有收到过这么正式的信件。我很喜欢信封和信纸,你的字也写得很认真。我会好好珍藏这封信的。
对于你家人去世的事情,我感到很难过。虽然我父母去世的时候年纪还小,但那种痛苦我仍然记得。如今让我失去米路的话,也是我无法想象的。只是那天我听说的时候是偷偷打听到的,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提起这件事,怕勾起你痛苦的回忆,所以才没有问。
很高兴你讲了很多关于你家庭的事情。因为我不能离开大教堂,也听不见其他人的聊天,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我不希望你有负罪感或者什么样的情绪,毕竟父母不是你自己可以选择的。我虽然很久以来都生活在大教堂,但是外面的世界如何我还是记得的,发生任何事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大教堂就像是一个平静的乐园,接纳着世人的苦痛。我听说你好像会留在大教堂,那你不用害怕失去亲人变得无依无靠,可以把这里当作你的家,毕竟大教堂这么多孩子都是这样过来的,把你自己当作我们的一员就好。
虽然你没有提到和父母的关系,我猜你们的关系可能有些疏远,毕竟这么多年也没有来看望过你。一开始我以为你只会在这里治疗一阵子,没想到你的病好像很严重,不过我真心希望你能好起来。看到其他孩子在外面蹦蹦跳跳的时候,我就会想,你什么时候才能和他们一起玩呢?当然我知道你自己是愿意看书的,不过你也明白,能选择出去玩或者自己看书才是正常的,我希望你也能有这种权利。至于使命这件事,我相信你也一定会找到的,但我希望在那之前你可以变得健康,先过上无忧无虑的快乐的日子,成为大人后再考虑那些。
最后,让我讲一下莱茵神父吧。他最近因为准备秋日庆典的事而忙得团团转呢,还抽空跟我讲了讲你的事情,说明他时刻挂念着你,你也要好好感谢他。不知道最近你的身体状况怎么样了,但如果你能来的话,我希望你能看看舞会,圣女会表演唱歌呢,也是我最后一次参加了。如果你来不了的话,我会送一个花环给你。
请多注意身体,祝你早日康复!
爱你的,
米娜
【最后的节日】
冬天逐渐来临,大教堂里的人好像越来越少。降临节是一年里最后一个节日,好多人即使生着病,也会回去陪伴家人。十二月到来时,病房里总也是冷冷清清,我已经很熟悉了。冬季使得每天白昼变短,病房大部分时间都笼罩在黑暗里,窗外大部分时间也只是一片茫茫的白,而我疼痛的关节又只能让我固定在床上。这一切使我感觉自己被囚禁在一个黑盒子里,只有当帕拉帝索来的时候,才会感觉好一些。
假面舞会的收尾工作告一段落之后,帕拉帝索才来看我。见面时我们都很沉默,因为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开口聊起这件事,也不知道这件事是否允许被提起。他只是问问我最近看了什么书,身体如何,客套几句。我也不希望他难堪,也就顺着回答。
天气实在是太冷的日子,帕拉帝索把我带到生着炉火的食堂里烤火,这样确实会让我的膝盖好受些。虽然抱着我移动对身体健壮的他来说不是一件难事,但是每天这样照顾我一定花了他很多的时间和心思——他还总是给我弄一些暖和的吃的喝的,还有读的书也一并带来。但那段时间,我总想着一些有的没的,无法安心看书。我看着壁炉里跳动的火焰,还有膝盖上被照得通红的摊开的书页,心里想着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就要被人这么照顾一辈子吗?那如果没有人照顾我了呢?我就沉浸在这样的担忧里,等待着冬天过去。
在降临节前,帕拉帝索拿着一本厚厚的书来见我。我接过书,发现是那本我一直很想读但是教会的大书库中没有的《德拉格德里福音》。
“生日快乐,阿洛伊斯。”
我低头望着书的封面:“你从哪儿弄来的?”
“悄悄打听了一些人才弄到的。我不确定这本书允不允许在教会里阅读,但你不是信徒的话,我猜没事?”
“但愿吧……”这本书看起来很新,像是特地作为礼物准备的,“你总是记得我的生日。”
“毕竟就在降临节前三天,很好记。”
“但我总是记不得你的……”
“你这样躺在床上生活是会搞不清日期的,我很清楚,别在意。”
我抚摸着书的封面,问:“你还记得我跟你讲过斯纳沙的故事吗?德拉格德里就是一个斯纳沙的圣徒。不过他们信仰的是一种叫做‘沃泽勒教’的宗教,和我们的不太一样。”
“嗯,我都记得。”
“斯纳沙人在成年之际,会离开自己的亲人与故乡,只身前往某个无人的地方——例如山峰、洞穴、森林或海岸,他们会在那里呆着几个礼拜甚至几个月,然后再回来,回来的时候他们会成为另一个人。他们把这件事情当作成年的仪式——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然后证明自己是一个能够独立生存的人,再回到社会。但又有另一种说法,只能完全地离开人,投身于自然,他们才能接近沃泽勒教的神明,这也是一个有宗教意义的仪式。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感知到神,有的人在这个旅途中得不到神的回应,甚至连梦都不会做,什么启示也没有,只有无穷无尽地困难。他们只会沮丧地回来,继续生活。”
“听起来很有趣,好像是个很酷的仪式,一个特别的冒险。”
“但我还不能做到,帕拉帝索。”我把厚重的书放在床头,“我还不能顺利地走路,更别说去遥远的地方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我:“可以慢慢来,不要着急。”
“我想试试,”我抓住他的手臂,借着力将双腿挪下了床,“今天我自己走到食堂。”
他迅速拦住了我:“不要勉强自己……”
“我今天打了止痛针,现在不是很痛。让我试试吧。”
“阿洛伊斯……”帕拉帝索叹了口气,然后把拦住我的手转而扶在我的手臂上,“如果觉得难受了,一定要说出来。”
“帕拉帝索,我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虽然教会的大家都对我很好,就像是真正的家人一样,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不能永远是一个被人照顾被人挂念的人,我早就不是个小孩子了。”
“……可你确实还是个孩子啊。”
“不,米娜消失之后代替她来给我端药的女孩,只有八岁!我在让一个只有八岁的小女孩照顾我……!”
“冷静,阿洛伊斯……”他有些焦虑,听到米娜的名字面色也有些沉重,“我知道这件事让你不安,大家都很难过……”
我深呼吸了一会儿,才恢复到平静的心跳。“我不能总是这么躺着,看这一切发生……帕拉帝索,你会帮我的,对吧?”
他还是皱着眉头,但仍然勉强地笑着:“我当然会帮你,你一定可以去你任何想去的地方……”
我把头倒向他的怀里,而他也紧紧地抱住了我。帕拉帝索的胸膛非常温暖,但更为炽热的,是我此刻流下的泪水。我无声地抽泣着,耳边听见的是帕拉帝索心跳的鼓动,还有从窗外传来的,那遥远而模糊的圣歌。
- Farewell, Young Aloys -
罗斯迎头撞上雷涅时,是一点也没认出他来的,原因无他,此时雷涅看上去已完全不像个人了。这猎人身上涂满血污和湖骸黑色粘液,看上去像刚从怪物核心里爬出来。如果不是背后那柄布满组织物的镰刀过于有辨识度,证实他的身份,那么被同僚认作怪物发起攻击也合情合理。
耗子女士就这么毫无防备地一头撞上雷涅,像飞奔路线上横了条结实的牧羊犬,好悬没给她撞翻出去。她手里抱着那一盆腥臭东西极危险地颠了颠,又叫她及时抓稳,才没整个倒扣到雷涅胸口上。猎人迟缓地低下头,看见盆里全是红黑色棉絮和被血污浸透的绷带。这人本该行云流水地将肩上伤患丢给医生,但叫罗斯撞了一下,便给机关撞歪出了既定轨道,使满负荷运转的猎人一时间失去目标,又忘记该如何上紧发条,于是整个人僵立在原地。
牧羊犬肩膀上扛着的伤员已经昏厥,但身后头跟的尤莱亚倒是头脑清晰,不过费手捂着腹部伤口,精神头和脑瓜仁都比雷涅好出许多倍去。尤莱亚一看到罗斯怀里那些东西,便猜测到她参与照顾伤员的工作,向她打听医生在哪。
原本罗斯眼珠子正在雷涅脸上来回打转,听到问话便猛地拧过去尤莱亚的方向——生面孔——但是雷涅捡回来的——安全。
她手上没空,便扭头拿下巴向大厅内一努:“在里面。”
可怜的雷涅已疲惫不堪,给他一根柱子支撑脑袋,这人就能睡着。此时已没有余力在昏暗大厅里寻找目标,抬脚便头昏脑胀地顺着指引去,怎料这模样却让耗子女士警觉起来,反手揪住了他腰间皮带扣:"等等——等一下先!你把脸上这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擦了,哪儿过来的啊搞成这熊样?你扛着的这又是什么玩意?徽章呢?拿来看看!"
木盆过大,一只手难以把控,边沿又叫血污弄得湿乎乎,一个劲顺着腰腹往下滑。尤莱亚刚伸手想接过来帮她,耗子女士却浑不在意地抬起膝盖顶了顶盆底,把它颠起来,重新抓好。后脑勺上扎的小辫引信似得炸开着,说话语气也炮仗般态度奇差,精神头却一等一的好。
也不知道斯塔夫罗金医生究竟拿什么物件喂养助手,罗斯比雷涅上次见到时起了些变化,胆量泡发海绵那样飞速膨胀,吆喝起人高马大的猎人时更是没一点畏缩。
单词像连珠炮,劈头盖脸朝雷涅和尤莱亚扫射过来。
雷涅还在缓慢地理解前半句,罗斯却头一拧,雷厉风行地冲着个灰头土脸就火急火燎往工会据点里扎的猎人嚷嚷起来。大半边身子从雷涅面前探出去,怀里木盆高度倾斜,十分危险:"你!等一下!别看了说的就是你!在外面踩过什么脏东西?下水道上来的吧?鞋底尽拉丝!那边雪上蹭蹭去。”
“还敢在这跟我瞪眼!老板吩咐的——蹭干净鞋底才能放进去。哎还拧巴上了?我告诉你啊工会大厅里头可全是伤员,没床,都在地上躺着呢。你这一脚一个黏不拉嗒的鞋印子乱他妈踩,保证挨斯塔夫罗金医生一顿打再给踹出来,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那猎人劈头盖脸挨了一顿斥责,但横竖自己也没占上半分道理,甚至插不了嘴。于是两手一抄,缩着肩膀悻悻地蹭鞋底去。
雷涅被她这么一嚷嚷才想起来什么,用手背在脸上抹了抹,擦下来一块干瘪的人体组织物。不知道在脸上贴了多久,这会儿挂在手背上像个风干树蚂蝗,又像块遭虫蛀的烂俎。
他记不清楚究竟在哪里把自己搞成这狼狈模样,也闹不明白为什么罗斯摇身一变成了指挥人的角色。按理说这个子小巧的耗子女士乃是食物链底端,应该不能对刀口舔血的猎人产生任何威慑力,但一种奇妙的笃定揉在她脊梁骨里。她似乎知道什么额外目标,明白接下来要往哪里去。这使她虽声音尖细,却底气十足,这笃定和底气笔直落在被战斗折磨得脑袋身体一团糟的猎人们身上,使他们觉得理当服从。
雷涅依言抓了把雪在脸上揉搓,冷气直入肺里,却让他大脑清醒了些。尤莱亚把工会猎人徽章正面向外翻给罗斯看。耗子女士只飞快撇了一眼,便再没有把注意力留给他们,换了只胳膊挎那木盆,矮身敏捷地从男人们中间溜走,去忙她自己的事。
雷涅伸胳膊逮住尤莱亚,叫金发的猎人甩开了,但黑发猎人锲而不舍,终于把对方拖进了工会据点。
猎人们围绕工会和附近街垒筑起两道防线。第一道在割喉街和周遭房屋内侧,堆砌起掩体,前后两个口部,其余地方均摆放路障。封死了附近所有下水道口和水井,像个收口大肚的瓶子。湖骸惧火,于是沿这条防线点了一圈篝火,白天黑夜均保持燃烧。
再往内,便是第二道防线,围绕猎人工会建筑铸成了一圈,这平坦且其貌不扬的建筑此时成了堡垒,暂时安置逃过来的市民和伤员,供猎人做短暂休息。
雷涅一进工会大厅,就看见昨天还布置在正中的长桌已完全挪开。上面本乱糟糟地堆着武器,地图,甚至还有只孤零零的无主靴子,现在杂物已全被清理掉。
大厅斜上方的天花在头几天的袭击里被砸了个窟窿,坍塌了,惨白洞里直往下落雪,呜呜灌风。洛多维科·里奇像个松鼠儿,蹲在屋顶破洞边上,从窟窿里面露出个脑袋,将涂了动物油脂的防冻毡布啪一声抖开,拿来补这个灌风的口子。这块布是临时叫七零八落给缝起来的,起码有三四种颜色,图案不一,缝线蜈蚣一样歪七扭八地横贯其上,把碎布们紧实地连接起来,针脚密而结实,只是丑了点。因此这拼凑的毡布虽被隆冬寒风吹地来回鼓胀,但再没破开。
长桌全推走,空出大片地方来安置室内火盆,保证取暖点均匀分布。形制上乱七八糟,有高有低,铁架子支起来的篝火和砖围的炉子同时存在,有些火盆上还刻着花纹。火舌刚还被灌进来的风撕扯成点点碎星,现在却均平稳了,在刚补上窟窿的工会大厅里燃烧。
在场猎人们进进出出,与第一二道防线间的同僚相比多少负了伤,三两个靠坐在火盆边缓一口气,木炭灼烧时明灭的矮焰将他们面孔切分成块,疮痍暴露在外,倦怠亦暴露在外。
雷涅路过这些尚完整的人,便看到躺在硬门板和简陋草垫上的伤员。里面有些面孔是他上一趟带回来的,缺了胳膊少了腿,均一丝不苟地被捆扎好,哼哼唧唧并排躺着。
一层诊室的门被拆了,木质墙壁挡板也被卸下充做临时床铺,目之所及的一切较之往日拥挤不堪,处处七零八落,能扒的扒,能拆的拆,透出种极公平的贫乏。伤员身下躺着的硬板没有任何一块铺了褥子,却很干净,干净得让伤者绷带上渗出的乌黑血渍显得怪异。
大厅中央临时堆砌的围炉大锅中一刻不停地烧着水,填进炉膛去的什么料都有,好点的是煤,木头桌腿,差点的是报纸,松树果实,干燥苔藓。
倒不讲究,有什么烧什么。
炉膛和炭火于是尽职尽责,至少保证室内温度足够舒适。医生那金发灿烂若人偶样漂亮的女儿抱膝坐在炉膛边上,负责照顾火焰长明。这是个辛苦枯燥的活计,每过一会儿功夫,女孩就得拉动火钳清理灰尘。于她脚边卧着条灰色猎狗,鼻头炙烤成玫瑰色,昏昏欲睡,拿舌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舔着上颚,前爪下摁着一根短树棍,看来对自身所处环境十分满意,这当口成了整个工会大厅里最快活的家伙。
斯塔夫罗金医生模糊的影子在化作水蒸气的呻吟间穿行,时不时俯下身去,擦掉脓血,更换绷带。他一刻不停地忙碌,鞋跟有规律地叩在地板上,笃定镇静。温暖潮湿的药草香味氤氲在半空,伤员们梦游一样迟缓地咕哝被包裹在水雾做的茧里面,痛苦于是收缩至可控。
医生再度直起身来,把那头骨样苍白的鸟喙转向两位新加入的猎人,尤莱亚感到雷涅捏着他胳膊的手率先紧握,随即放松。
“你去,让医生看看。”
他松开金发青年,每个单词都在喉咙里闷过,鼻音重得很。抬手很不客气地将尤莱亚向前推了推,自己去找了个空硬板放下肩上晕厥的倒霉蛋。
尤莱亚被这么一推,浑身上下不自在起来,认为无形中受了雷涅照顾,因此矮他一头。这可闹得金发猎人很不舒服,怎样找机会也要扳回一城:“雷涅,你还是呆在这,我没什么问题,不过破了个小口子,缝上就好。可你得小心点,要是继续蛮干晕倒在大街上,到时候可就轮到我捞你去了。”
雷涅听了后并不答话,只瞥了眼尤莱亚金发灿烂的脑袋顶,扭身即走。
“雷涅!”尤莱亚盯着他那惹人讨厌的肩背影子,突然放大声音喊了一句,“你要是缺胳膊少腿,害得露缇娅伤心难过,我绝饶不了你!”
负镰刀的猎人已到了门口,听了这威胁却并没有回答,一步就跨出大厅投入寒风凛冽中。尤莱亚因此觉得这木头实在令人憋闷,继而又感到生气,这情绪在他发现竟有好些伤员看了戏咧着嘴直乐时到达了顶峰,可一旦想到露缇娅,一切不满便被戳了个口子,极速破裂干瘪下去,只剩下些难言说的脉脉温情。
医生打发走上一个患者,紧跟着便要求尤莱亚坐下。金发猎人心里挂念着圣堂里的少女,满胸怅然若失,一屁股坐在病床上,手心触到床铺硬板时,才察觉其上尚有他人余温。
罗斯抱着一盆干净绷带原路返回,在第一道防线瓶子口部看见个熟悉的尖耳朵背影。对方手里拎着件脏污不堪的教会猎人制服,正被好几条枪指着,费劲巴拉地和看门的交涉。他身后杵着个穿斗篷的家伙,默不作声,也不知道什么来头。
大冷天里尖耳朵依旧穿着轻薄的衣裤,像刚参加完舞会出来,上下原都是很妥帖的,不过路上叫人给劫啦,那些黑不拉几臭哄哄的湖骸几番热情欢迎之下,再得体的人也难免边角里有些狼狈。
嘿!今儿个纳塔城可真热闹。耗子女士想道:居民全在向外面跑,可湖骸,条子,神父,吸血鬼,什么人都往里面扎。
罗斯乐滋滋地多看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她认出了尖耳朵的身份。她那在帕斯玛街区被此人揪过的后颈皮就开始发紧,赶紧一低头就想从边上溜过去。可尖耳朵耳聪目明的有点过分,冷不丁一伸手就抓住了罗斯后衣领子,这人身躯看着也没多强壮,可手一抬就把罗斯拎着双脚离了地。
罗斯缩着脖子就嗷一声喊,枪声与她那叫喊同时响起来,复合叠在一起。尖耳朵拎着她的那只手腕上爆开一团血花,耗子女士后脖颈的桎梏松开了,脚跟重重落了地,一缩脑袋就呲溜窜到守卫后面去。接着才想起来直接跑了事情似乎更加不妙,于是硬生生刹住脚步,由守卫背后露出半只眼睛。
她看见洛多维科·里奇蹲在附近的居民房顶上,咔啷一声拉起枪栓,膛里头正往外冒着烟。端枪的姿势把他大半面孔遮住,只露眼睛,松鼠儿此时看起来也像头豹子了。尖耳朵倒不叫喊也不恼怒,只举起双手以示没有敌意,那吃了枪子的腕部创口处血液涌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复原。松鼠用的是普通弹头,压扁的金属片于是被皮肉顶出来,啪地落到积雪里。
他本没有必要用这种速度修复,只为了威慑猎人们——我尚有余力,不要轻举妄动。
尖耳朵——教会猎人安纳托冲罗斯笑笑,那张脸上睫毛颤动,嘴唇干裂,一眼望去竟然不太好。这吸血鬼原本就不甚强壮,现在更是惨白的没一丝血色,强打精神,显出骨子里十分空虚。耗子女士因此放下一部分心来,注意力转到他旁边那更加眼熟的家伙身上,一眼就瞅见对方负了伤,右眼血淋淋地闭着。罗斯定神后才发现那正是教会的多姆神父,她赦罪演武时抽中的倒霉对手。
洛多维科·里奇麻利地把涂了油的一发新子弹填进枪膛,却看见耗子女士伸手摁下守卫枪口,于是他立刻改变主意,把火枪往后头一甩,改成背着的姿势,轻巧地沿着屋顶斜角往下溜,最后单臂扒着房檐一勾一搭,人就顺滑地落在地上。等他两手抄兜,嬉皮笑脸,溜溜哒哒地过来,正赶上安纳托解释来意,听了个尾巴。
"听说这儿有医生在,我们才专程赶来。"这教会猎人说道,他边上那穿斗篷的家伙将兜帽向下掀了掀,神父装束及那伤口便完全暴露出来。想来是在路上吃了些苦的,和仍保持体面的安纳托相比,多姆神父可就实打实狼狈多了。他体格结实健康,肤色黝黑,说他是个神父倒不如说他更像乡下羊倌,料想他们被堵在门口也是因为那破烂装扮并没什么说服力。往切利去一路上全是这样的人,属实不稀奇。但倒也不至于就为这理由把他拦下来,身边跟了教会猎人的神职者百分百是真货,守卫怕是因为纳塔城遭到袭击,有些敏感过度,看见个尖耳朵就大发神经。
松鼠于是自信地绕到罗斯身后边站定,拍拍守卫肩膀:"哎,哥们儿让开呗,这是教会的神父呢。一看你就没参加那场秋天的赦罪演武吧?银枪费恩都去了!这位神父和这位教会猎人都是参赛的大人物,尤其神父!跟我们罗斯·劳尔女士有过一战——那家伙打得可精彩了!"洛多维科·里奇全然遗忘自己刚冲教会猎人开过不明不白的一枪,好像伤口复原了以后这事儿就没发生过,兴高采烈说起闲话。
罗斯听着越来越不对劲,挤眉弄眼只差把住口两字喊出来,五官几乎拧成一团麻,可里奇就像没看见似得继续,由此可见必定是故意为之:"——高手对峙,双方眼神厮杀,身体一动不动,就拼一个先发制人快准狠你知道吧?最后电光火石间我们的罗斯·劳尔女士一枪定胜负!外行人还以为是假赛呢!要不怎么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呢!明摆了都是我们猎人的妙计啊!"
他猛一击掌,发出啪一声脆响,罗斯却感到那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可她偷瞧了一眼,守卫不明就里,竟叫唬住了,看她的眼神都多出敬畏来。于是这耗子刹住要踹里奇小腿的脚,挺起胸膛,庄重地,老练地点了点头,连带她怀里那一盆子干净绷带都白的发出圣光:"你说的对,但也不用这么努力替我宣传,我嘛,还年轻,做人要低调。洛多维科,咱们还是捡要紧事做,让神父进去看看医生吧。"
他两遂一左一右地在前面开路,多姆凭借多年来主持小教堂养成的敏锐直觉知道该有所行动,于是一把扶起安纳托,紧随其后钻进了工会大门。只留下守卫不明就里,原地抱着枪杆,满心觉得成熟的工会猎人真是深不可测。
等多姆神父真正坐下来处理眼睛时,只觉得猎人工会这医生手指像冰捏成一样冷。但很稳定,腕上坠了铅坨子一样,手里的镊子夹了鱼钩样弯曲的针线,副肢接着副肢,连在一起,好像嫁接的果树,位于一切尖端的针头按理说难以控制,却仍没有多余晃动。
安纳托安静地站在一边等候,教会的狼犬绝不离开教会的羊,这点被他很好地执行着。松鼠没事人一样向他打听湖骸的消息,语气总那么愉快,向上扬起,好像他们已经成了老朋友。
教会猎人平和的声音就在多姆神父脑袋正后方响着,谈及他们从斯奎尔农场一路来的遭遇,他拣选重点,说的简洁又精干:“湖骸从铃兰湖至斯奎尔农场沿着水流漂泊,袭击一切能动的东西,然后不断填进身体,再变大。”
“噢!”那放枪的猎人里奇回答,“我们在外面遇上的也是这样,到了纳塔城的这些不知道吃了多少东西,已经大的吓人。”
外面远远传来轰隆一声炮响,他们的谈话戛然而止。应是有人在尝试利用朽坏的大炮攻击湖骸,可接连是不正常的杂音,像沙子在铁锅里爆开,又闷又远。湖骸的歌谣起起伏伏地混在里面,离得不远不近,但蛊惑人的效果已经可以忽略不计,工会的墙壁临时挂上吸声的材料,又折衷了一部分效果,猎人们这五天早已习惯,气氛十分安定。
等爆炸声过去,里奇评价道:“真倒霉,那炮炸膛了。”
安纳托接口:“可怜的人,遇到这事实在不幸。”
他们接着谈论起诊治花费,耗子女士声音尖细讨价还价,安纳托仍用着数百年前的计量单位,最后决定以金子和宝石支付,双方由此达成一致。
多姆对动手术没有什么紧张的感觉,他挂着那伤口一路颠簸到这里,已几乎结痂,于是疼痛变成十分久远的事。
再说,伤到眼睛是伤,伤到膝盖也是伤,他并不觉得自己会比摔破了腿的孩子更痛苦。神父额上的圣痕有时会裂开,于是血就挂在眼睫上,弄得他很痒,因此他习惯疼痛,疼痛到最后只是一种激烈麻痒。而圣痕就不是合格的伤疤,合格的伤疤总会愈合,圣痕不会。
于是多姆神父对脸上鲜血淋漓便也习惯了,平时用手一擦就掉,这次却怎么也擦不完。
小小的钩针扎进肉里,像被蜘蛛咬了一口,皮肉叫提拉着往上拽,金属蜘蛛用它的牙这儿扎一个孔,那儿扎一个孔。弄得神父疯狂想眨眼,但鸟面具医生提前一步看穿他所想,出言阻止他。
“别动,否则您的眼球会破。”
他听见了,可他想要挠脸的欲望一点也没有止息。脑子里不自主地想起被公羊角顶坏眼睛的羊倌儿。
他倒不怨恨羊,因为羊就是这样,当时有马车经过,牧羊犬跑到最前面去冲马匹大吼,羊倌背朝羊群坐着,然后一头公羊突然冲出羊群并撞上他背部。那老羊倌儿顺着斜坡翻下去,叫枯枝戳瞎了眼睛。浊液滴里搭拉往外冒,挂在脸上像脑浆被捅出来了。
多姆又想起自己确实见过人的脑浆,湖骸哼着歌谣从村里房舍上路过,也是那个老羊倌儿,举着草叉守卫自己的财产。恶臭粘黑的浊液唱着歌儿向他冲撞,那么愉快,像有一头羊弹跳出群体。浊液拧成了一根针,一只犄角,羊倌就轻松地被穿起来,挂起来,高高地举起来。
医生咔嚓剪断第一根线,镊子换了个方向,从下面的肉里开始穿针引线。
接着那老羊倌就这样撞上房舍墙壁,勾在针头上一路拖曳,用身体舔过屋檐,栅栏和梁下挂的香草。满身的老骨头都断了,脑浆也跟着洒出来。羊圈坍塌,所有的羊都四散而逃,狗夹着尾巴狂叫,几秒钟里这些小动物也全黏在针头上,被拖进黑色中心。
多姆神父突然狠狠闭上眼睛,想把这幅景象推出眼皮外面。
他没能成功,医生从睫毛的剧烈颤动中发现了他的企图,提前剪断线头,于是缝两针变成了缝三针。这对完美主义者来说简直是不可忍受的挫折,因此这位医生不得不重复了一遍命令,冰凉手指指背轻拍了下多姆神父脸颊。
像阻止小猫小狗乱吃东西,不很疼,但其警告意义已足够。
多姆神父听见自己机械地道歉,他很歉疚,对医生,对羊,对羊倌儿。他完好的眼睛瞄着医生鸟骨一样的面具,那儿除了骨头外什么都没有,他像对着个死人道歉,即使这死人正紧锣密鼓地在他脸上缝着第三针。
歉疚使他晕眩,包含了失血和体力透支的问题,包含了些一路积累的压力,大量他无法处理的问题。
也许,多姆此时还在想,也许我身体健康,所以此时才产生贫血该有的晕眩,可无论如何他怎么想,湖骸都在不断地挑起东西并吞食下去,人啊,狗啊,羊啊,无休无止。
于是他在晕眩中又开始反胃。
哦不,他认为自己应该提醒医生,礼貌一些,要有神父该有的样子,比如——对不起,医生,请您停一停,我想吐。
可是他刚一张嘴,胃里的东西就猛顶上来。
安纳托的声音停了,里奇的声音也停了,罗斯尖叫一声,充满了对地板的心疼。医生塞给他一个小桶,多姆抱着那只小桶吐的昏天黑地。
倒霉啊,多姆,真倒霉啊。
他感到医生拍着自己的后背,防止呕吐物呛进气管。多姆满眼泪水,心里想着:你搞砸了,多姆,看看你,全搞砸了。
医生并没有生他的气,只拿手心扶着神父后背,直到最后对方已吐无可吐,接连呕出清汤寡水来,他才收回手,递给神父一杯水:“您在这儿坐着缓口气,罗斯,请你看护他,我去一趟地下室,颠茄和斑花杓兰不够。”
助手答应下来,他便起身离开,沿着楼梯一路往下,却在通过拐角时被只手臂拦腰截过去,摁进角落。医生本想给这人一圈,抬眼却看见阿比西奥喜笑颜开的一张面孔,于是松了拳头。
阿比西奥在城里搜刮一番,赚了不少好东西,这会儿心情已经全好了。笑嘻嘻地把医生的面具向下一拉,露出对方惨白面色和满是冷汗的脸来。
老猎人左右看看,对此并不惊讶,他们长途奔袭,连着战斗,现在又一直处理伤员,想来也是超负荷工作,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想也知道这医生尽是强撑——什么医护不够,武装力量不够,没有成建制的军队,面对湖骸很难支撑,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
纳塔城在二十年前的疫病大流行中本已经死去,猎人工会及相关血液产业支撑它,使其焕发虚假生命力。这枯木于是被爬藤植物布满,郁郁葱葱,假装活着,内里却全是空的。如今猎人工会正逐步被湖骸的攻势拖垮,于是这棵树不可避免地暴露出内部空腔。
“嘿,宝贝,瞧这小脸惨白多可怜哇,来一口?”
阿比西奥满面笑容,抄起手里的烈酒就给医生强灌下去,好在对方反应够快吞了,否则得呛个半死。这老猎人对纳塔城没什么感情,纯是为了赶着这两天多捞点好处才留下来,有人倒霉,有人发财,可不就是这么个理。他本就没有家,自然来来去去毫无牵挂,纳塔城灭亡了,还有桑普多泽驿站,切利,比昂,圣伯拉大教堂。北边还有雪山,西边还有沙漠,若是一切陷入绝望,那便渡海。处处都是退路,何必为了一座城市死磕,着实划不来。
医生遂想起早上不知是谁问过他一句:“——医生,何必呢?”
何必守城,何必鏖战,何必拿身家性命去填补怪物肚腹,得不着答案的诸人皆在大釜中烹煮,至皮肉脱落,骨头酥软,再被怪物从上面碾过,便不留一点痕迹。
往后五年十年,尚有人为死者哭泣,往后五十年一百年,纳塔城人便仅代表一种口音,纳塔城也只是个单词。
阿比西奥箍着医生,把这块硬骨头叼在口中拿牙齿碾磨,手指下脊梁是脊梁,髋骨是髋骨。
“看看哇宝贝,今天你倒在这儿,大家哭两声,明天湖骸攻过来就全撤啦!漂亮话谁不会说——保卫家园——哎,喊得可响亮,一点不含糊。可人不就这样嘛,热血上头,今个儿是英雄,热血下去,明个儿就是狗熊。”
阿比西奥看着医生喝了酒后脸颊有了些血色,便得寸进尺拿牙齿去试对方脖颈的温度,胡须毛毛剌剌地乱蹭,好像条刚毛猎犬热乎地吐着气。
“嘿,庸医,跟你通个信儿,明天我可就走啦,见最后一面了——哎,赶紧来一发先?爸爸好好疼你?”
他那粗糙胡须便被医生反手一把揪住给往外扯,老猎人不得已从对方脖颈间抬起头来:“哎疼疼疼,轻点儿哎宝贝,再扯就掉啦!下手这么狠呢!”
医生默不作声地拽着这老猎人胡须,对方虚张声势连连喊疼,他便松了手,摇晃着任自己一双胳臂松垮叠在对方后颈,倒进阿比西奥怀里,可横竖并不成个像样拥抱,用精疲力尽地勾挂来形容更为准确。
他像朵拉这般年纪时一头撞上死腐病大流行,做医生的父亲成天累月地在烂肉间劳作。他记得那些发臭床铺,被体液和脓包污染结了块的被褥。在这些起伏的痛苦浪潮中,留在城内的医生们昼夜不休,重复争吵,制定医疗方案——无效——推翻——再重新来过,如此往复,竭尽全力,直到自己也染病倒下。
死腐病一视同仁,公平的令人怨恨。
父亲倒下时,尚为少年的兹米亚跟在他后面发放药剂,彼时还不是个像样的医生,心里头装着少年人不着边际的美梦,只敷衍了事地做点医疗助手粗糙的活计。前面走着的父亲突然倒下,那些溃烂或正在溃烂的患者便把眼光刷一下全落在抱药箱的助手身上。
兹米亚·伊万诺维奇·斯塔夫罗金医生至今对此记忆犹新,那原射在父亲背上的数十上百道绝望箭矢即刻将他贯穿,病人们的眼睛和抽搐合十的手均在尖叫,鸦雀无声却犹如海啸般震耳欲聋:
“——医生,救救我啊!”
这少年浑身颤抖无法停止,庞大恐惧迎面扑来,一口就将他吞下腹去。只这里是烂肉,那里也是烂肉,都在等他施救,可对不明原因的疫病该怎么治疗,医学大师们一筹莫展,他又如何知道。
只硬着头皮做吧,第一次动刀子,吐得昏天黑地,再往后熟练了,五马分尸赶得上最好那一拨屠夫。
腐肉割掉,烂俎切除,肉换肉,血换血。
就只在成堆尸体中记住对死腐病的怨恨,这疾病自顾自向人类宣了战,高歌猛进,一路连胜,至今仍未战败。医生便持续不断,看不着尽头地与之搏斗,至死方休。
阿比西奥自医生伏在他怀中后便不再说话,原本提起来要干那事儿也只是个玩笑,这时被对方不像样地一抱竟兴致全无。老猎人本身对这种怪异拥抱并不觉得厌倦,倒也乐意当会儿支撑。可医生只待了没一会儿,几个呼吸的功夫,便支起身体,向后退了。
他那胳膊像两条蛇似得从阿比西奥脖颈上缩回去,反在撤退路上顺便抚平对方翻领的褶皱,最后停在阿比西奥下颌两侧,拇指抚着对方几日未理的胡须。
“您便去吧,无需与我知会。”
阿比西奥手臂还搭在医生腰上,就接茬冲对方笑了一笑,倒没什么特殊意义,纯粹只做了个表情。老猎人心里早已知晓对方什么选择,此刻发生的对话毫不令他意外。他两向来南辕北辙,医生的想法他全不理解,对方和小猎人们比起来没任何听话的地方,成天尽是和他唱反调,只命硬的出奇,和他勾勾搭搭到现在竟还活蹦乱跳。
“吻别呢?”老猎人问道。
医生凑过去,在他左侧嘴角亲了一下。
老猎人努努嘴:“另一侧?”
“不,老混蛋,亲了右边脸颊,您就会忘记我。”
红头发老猎人打喉咙里咕噜噜笑了声,多蠢啊,他想,可他舌头弹动,只说:“那是童话。”
医生双手从他脸颊上落下去,挠了挠对方下巴,平淡,温和地回答:“童话是基于现实映射的结果,您离开这里游荡到海外去,都算正常,可您忘了我,我不愿意。”
阿比西奥没受过教育,猎人大爹把他和猎犬混在一起养,野生野长凑合成了年,只知道哪的妞儿胸脯大,哪的小子屁股紧。对这干巴巴的医生倒意外总有种看不腻的感觉,只觉得舒坦,好像他本就该如此立在那儿,脸就应当如此模样。换了别人来说,阿比西奥只会笑一声,骂句穷酸,可放到医生身上,一切便合理了,是的,他若是不说这些,难道还能指望谈点别的什么吗?
于是阿比西奥看着对方整理衣褶,重新戴上鸟嘴面罩,一丝不苟地拉紧所有搭扣,往后一退就站在了廊上,紧跟着就有人面色铁青急忙跑来拽住这小鸟,张口便说:“医生,您快救救我朋友。”
蠢货!
老猎人嗤笑,躺回去灌了一口酒,把左腿翘到右腿膝盖上,胡须仍些微发痒,他却已抛开心里那点滋味,慢慢盘算起几时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