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朗还记得出门前他爹交待的话——在大部分中原人眼里,偃月谷可能不是个太好的地方,能不提就尽量别提。雷焱离家二十多年了,到现在也没真告诉家里他现在在哪里落脚。亏得他年轻时候就天为铺盖地为床地走南闯北,从来就没安分过,这二十多年来又时不时地让人捎个信,所以雷家也没真的太担心他。雷焱也是小心,让人送信的时候总会多带上一两封,好时疏时密地往家里送,有时半年,有时一年,有时四五年,这么一来也不容易让人往偃月谷三年一至那规律上想。那天吃完了饭,雷掣就抓着他好一顿聊。人上了年纪话就多,从开始带着些怒气地唠叨,到最后唉声叹息的抱怨,除了数落外更多的还是亲人间的思念。阿朗歪着脑袋认真地听着,时不时陪着大伯喝上两杯,细细感受着酒里话里的那份“人情味”。
他是很想陪着大伯多聊聊的,只是他话一多,就难免漏出老家那一带的口音来,就只好傻傻地笑着,偶尔附和上一两句,看上去特别老实腼腆。
“你这小子,野那么久都不知道早点来,现在倒跟我这儿卖乖,比你爹还不是东西!”
“大伯说什么就是什么,嘿嘿~”
明明是骂人,雷掣口气又凶的话,但阿朗这时听着不怵也不恼,干脆趴在桌上咯咯地笑起来。
二、
大概是吃多了。
也可能是太不习惯“小少爷”这个身份了,在雷家他总觉得各种不自在。原本总是很早睡下、一挨着枕头就能睡着的阿朗这天到了子时都还精神着,他也就突然想到院子里走走。
临安的夜晚自然是没有偃月谷的黑的。不过他到底不熟悉雷家,走着走着就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处院子里来了。
“…么挂念着,不如建个衣冠冢了。”
“四叔你说笑呢?我建算什么名堂?”
他隐隐听到有人说话,就顺着声音走了过去。只见两个人影站在院中石板上,往一个铜盆里燃着纸钱。他见识虽少,但也知道那纸钱是烧给死人用的。
是什么人呢?
“今天就随便拿点花花啊,等重阳了哥再给你烧。”
阿朗躲在院外,借着树影往里偷偷瞧着。听这人说话的声音,似是他二堂兄雷威。
那这‘四叔’莫非是这霹雳堂的四堂主?晚饭的时候倒是没见到这位四叔,听雷掣说四堂主平时一作起画来就不知日夜,繁文缛节的事也时常不放在眼里,家里人都习惯了,大部分时候也就由着他去,毕竟他作的图纸跟这些规矩比起来价值可要高得多了。
“你也早些去睡吧。明天又得忙吧?”
“忙啊,哪天不忙了?忙来忙去不知道什么意思,呵。”
“又说这种话了。”四堂主笑了笑。
“说错了?忙了再多也不是给自己忙的。……忙死也没人管。千兵易买啊,一将难求。这里谁都不是将,兵的命值钱吗?”
三、
雷威好像一直挺忙的。阿朗是搞不懂他在忙些什么,夜里的只字片语他也听不明白,所以站了一会儿也就回去了。平时这雷威一早就见不到人,往往是到了快中午的时候才见他回来一趟,却是连饭都不吃就又跑了出去,这一去往往得是过了亥时才会回来。看雷府上下的反应,他这样的忙活已经有些年头了。
倒是雷慈,明明是长子,反倒闲得很。他住的院子不算大,修得却极为雅致,步入其中便觉周身皆是一静——并非安静,院中那徐风拂叶、细水润石的动静都声声入耳,但偏能让人觉得此处格外悠然宁静,跟雷府整体的气氛相比倒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越是往雷慈的院子去,路上的家仆就越是少,阿朗也是午饭后误打误撞才跑到这里,兜兜转转一会儿就瞧见雷慈正坐在一处小亭里。他探头张望了会,雷慈也仿佛是注意到他的出现,朝着身前空着的石凳偏了下头,他也会意地走了过去。
人还没走近,一阵阵茶香就先飘了出来。阿朗好奇地看了看雷慈面前那些瓶瓶盏盏,多是些他没见过的东西。看样子大概是茶具吧,他也不多问,就径直坐下。
“当心。”
“诶?…啊、噢噢…!”阿朗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突然出声提醒的雷慈,顺着对方的眼神才看到里侧还燃着一只石釜。那东西离自己还有点距离,看起来也不太容易碰到,但他还是点了点头谢过雷慈的好意提醒,心里暗暗想着,自己这不知冷热的身子,就算真给烫着了可能也察觉不到什么。
四、
钟礼好像不怎么喜欢自己,从那天被雷掣硬塞到他跟前的时候阿朗就觉得了。他也不太在意这种“不喜欢”,谁被甩了个包袱都不会太“喜欢”的。也不知道雷掣是为了制住他,还是为了制住钟礼,他在雷府住了没多久就跟着钟礼到了钟家,这对他倒也没多大区别,反正都是被关着,换哪里关都差不多。
不得不说有人伺候的日子还是很舒服的,不仅自己的衣食起居都有别人操心着,连那孩子都专门让人顾着了。阿朗喜欢那孩子,但他心性本来就野,原来自个儿带着的时候总得时刻注意着小孩子的吃喝拉撒,现在不用他管,逗孩子可比带孩子轻松多了。
五、
也不知道钟礼是第几次拒绝自己“出去玩”的要求,阿朗终于是有些憋不住了。跟雷家几个亲眷比起来,他对着钟礼反而比较放得开,本来的性子也就慢慢地又显了出来。白天的时候他对着钟家的大门研究了好一会儿,发现以自己的本事,想要不动声响地把它打开看起来显然是不可能的。
那就只能往墙上动脑筋了。
那天夜里他特地脱了鞋,好尽可能的避免发出声音,还把那烦人的外袍给脱了,穿着一身里衣就蹑手蹑脚地往墙上爬。他轻功不好——或者说中原功夫里那些叫“轻功”的东西他使不好。要跑要蹦他也不是不行,但动静可大得很了。偃月谷里会武功的能人异士并不少,自然也有擅轻功的。有个叫方万里的,据说进谷前在中原是个数一数二的包打听,一手踏水无痕、落地无声的轻功使的出神入化。只可惜他小时候体弱多病,也不能练武,所以跟这方前辈虽有几分交情,却也没能学到他的本事。他边爬着墙,边想着等以后回去了一定跟他多讨教几手,到时候随便一个筋斗就能离地老高,这种墙根本不用放在眼里。
大概是想的太认真了,连钟礼已经走到身后他都没能察觉。
他本来也就是偷偷摸摸地,难免悬着心吊着胆儿,被这么一吓也是惊了神,一时也忘了什么家不家乡话,随口丢下句招呼,手下一个使劲就几下刨着墙爬了出去,等回过神来早已跑出了好几条街外。
六、
徐飞白在中秋那晚一宿没睡。后半夜还不见阿朗回来,他几次想起身出去找人,又怕自己这前脚一走,万一阿朗玩够回来了,自己若是不在,岂不又剩下他和方鸣启独处?两人自上次那一场不知是切磋还是真上了火的较量后便像看不到彼此一般,但谁知道会不会又突然没来由的打起来?而且不知为何,每次一想起阿朗那天死水一般的双眼,就算是大白天他都背后一寒。可要真去思考这寒意的来由,他反而说不上是为什么了。
桌上油灯的火光渐小,他叹了口气,又添了些油进去,瞥见一旁原来供那孩子睡的小床,如今空荡荡的,倒是真的有些不习惯了。
六、
中秋后的第二天,雷掣便按先前答应的跟阿朗要了徐飞白落脚处的地址派人带话过去。两名弟子一早就出了门,却一直到快戌时一刻才回来。阿朗自是知道雷掣对这两名弟子再三交待,必须得亲口把话给带到才算是能交差,还特地向阿朗几次确认对方的特征以避免找错了人。阿朗见他们这时才回来,自然也猜到两人是在客栈等了快整整一天,更猜得到徐飞白怕也是一早就出门去寻自己和孩子的下落,也是找了整整一天。
带话的弟子见阿朗也是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赶紧向他汇报了今日的情况。他俩确实等了不少时候才等到徐公子回来,如今话已带到,对方也就安心了。对于突然被请回雷家一事他也表示理解,佳节团圆,阿朗又是第一次回家,亲眷们难免思亲情切,无暇顾及别的事也是人之常情,并无怪罪之意。
阿朗听着频频点头,嘴里轻声“嗯”着,又非要再三感谢,倒是弄的那两名弟子不好意思起来。
七、
阿朗在钟家大屋顶上坐了快一个时辰。中秋已经过去了好几天,盈满的月又开始缺了起来。
他本来想溜出来亲口给徐飞白报个平安,却扑了个空。刚进到那客栈,值着班的小二就一眼认出他来,还打着哈哈说他怎么连衣服都没穿整齐,莫不是刚从哪个大姑娘家里被人赶出来的。几番客套下才知道华山那一行人似是接到万贤山庄的邀请,另外给安排的住处,已经没住在这里了。他心里一阵失落,强笑着婉拒了小二奉上的热茶,又走了出去。
这偌大的临安,是生父的故乡,算起来也一样是他的老家,此刻他坐在屋顶上望着星空,却忽然念起偃月谷漆黑的夜来,心底也不禁生出些寂寥。
两年前他好不容易说服了一同出谷的长辈让自己一个人在中原闯荡闯荡,对方不知是真听信了他“爹交待的事多一时办不完”,还是对他身为雷焱儿子而放心,或是因他从小因病被限制了行动感到同情,总之最后也就真如了他的愿。
只是那些人都不知道他的病根本没有好。
他那时候同徐飞白闹别扭,并不是因为本来正在兴头上的切磋被打断,不是因为他的突然插手害自己落了个难堪的境地。
相反他根本不记得两人真的开始对手后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他只记得眼前如果飞花一般闪过的剑气寒光,以及对方鸣启剑术打心眼儿里的佩服。他想跟他较量较量——不是斗,那是小哥哥的同门,不是来找事的坏人,他自然是没有起那种拼命的念头,反倒是认真地想跟对方比划上两招。阿朗知道对方很强,也想知道在这样的对手面前自己算是个什么水平。
但就在这个时候,仿佛睡着了似的,他一下子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脑袋睡着了,但是身子没停下来。
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跟偃月谷的人分别后,这两年的时间里他基本是走一步算一步,遇到人了就按着雷焱交待的那些地方随便挑一处问问路。要是一不小心走到什么人迹罕至的地方去了,他也不担心,反正天大地大,路在脚下。
好像生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似的——在他发现自己有时会突然失去意识,而身体却在这种情况下依旧维持着行动,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记不起来之前,确实是什么都不怕的。
他皱着脸,抱着膝盖把脑袋深深地埋进去。是因为自己身子里的蛊虫吧,那个让自己能活到现在的东西。
该回谷去的。可好不容易有朋友了,真不想回去啊。
八、
钟礼也没想到阿朗那么快就回来了。他本来以为这小子兴许会趁机在外头野个两三天,连明天怎么应付雷老爷子的话都准备好了,倒不想小少爷只出去溜达了两个时辰便苦着脸敲开了自己书房的门。
“哎…”他叹了口气,“明天老天要是赏脸,我就带你出去玩吧,小少爷?”
九、
这带出门没多久,人就跑了。
慈哥啊慈哥,你现在还说这小子没心机?所以说同情心这种东西千万要不得啊……
“——礼哥哥!你让大伯别担心,初一前我一定回去!”
钟礼看着本来都快被逮着了的人突然就给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给捎了去。
这身打扮…丐帮的人啊?那应该出不了什么事吧。
……倒是得再想套新的说法对付老爷子了,唉。
十、
后来他果然照着之前答应的,在赴宴前回了雷府。还没进门就抓着家仆打听他的宝贝小葫芦。
屁股大,头小,坐那儿晃晃悠悠,跟个葫芦似的。
至于被雷掣好一通收拾,就又是后话了。
十一、
阿朗是突然惊醒过来的。
恍如从噩梦中脱离,他大喘了一口气,却惊恐地发现周围赴宴的人都昏死在桌上。他猛地站起身看向自己的双手——手套还在,雷家给他穿上的那身繁复的华服也丝毫未乱。他稍微松了口气,又有些犹豫地抹了把自己的嘴,好在除了方才吃菜时沾上的几点油星外再无其他,才长吁了口气彻底放松下来。
……可这到底怎么回事?他拼命回忆着却也想不起什么来,仿佛突然一阵困意袭过,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但好像又跟以往不太一样……
“啊、啊!”阿朗忽然紧张地扯下右手的手套,小心地凑到钟礼身旁,颤巍巍地把手探进他领口颈侧轻轻触碰,对方温热平稳的气息立刻顺着指尖传了过来。
他的表情立刻变得安心起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起来至少没有生命危险。随后他又以同样的手法试了试另外两个兄弟和同席的其他人,似乎都是一个症状。这试探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他又走回钟礼边上,像是要再确定点什么似的在他脖子上这里碰碰那里捏捏,却见手下的人稍微动弹了下。他刚想靠近些再看看,就见钟礼睁开了眼。
“咦!礼哥哥你…你没事呀?那我先去看看其他人…”阿朗赶紧装作尴尬的样子打了个哈哈,转身就跑开了去。
十二、
来的时候他就看到了华山那一行人,也就稍微注意了下对方的座位,这会儿也就很轻松地找到了同样倒在桌上的徐飞白等人。他小心地盯着对方睡着的脸看了一会儿,慢慢拨开盖在他领口的发丝,伸手轻轻覆上去,等确认和自己那边同席的人症状无二之后才收回手。
看样子跟会不会武功关系不大嘛…也没有什么中毒的迹象,奇怪啊…
阿朗心想着,也稍微看了看徐飞白那几个跟自己打过照面的师兄弟,也是一样毫无差别。
“没事才好、没事才好,呼…”他一放松下来,眉眼就不自觉地弯起来。他不希望朋友出事,自然也不希望朋友的朋友出事。他本来想试着去唤唤徐飞白,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收回了手。
这其他人都睡着,只有自己一个醒着,要是把徐飞白给弄起来了,难保他不会叫醒自己的其他师兄弟。别人也就罢了…这方鸣启……
阿朗瞥了那人一眼。
疑心病那么重,要是瞧见自己好好地站着指不定又要怀疑了。上次不就是这样才打起来的嘛,要不是徐飞白及时阻止——
咦,说起来为什么那时候会听得到他喊自己名字呢?
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就让他给抛到了脑后,他撇了撇嘴,看着桌上那些佳肴,眼珠子一转就笑了起来。
“嘿嘿…鸣启哥长得倒是挺俏啊,我来给你添两笔。”阿朗伸出手指从一个碟子里沾了些看起来稠得很的深色酱汁,放到嘴里吮了吮,“…甜的哩,应该不碍事吧。”他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几句,笑得更欢了,手指不断地去沾那些甜酱往方鸣启脸上画,“教你怀疑我咯…诶?”
他突然瞥见趴在桌上的江雪看着自己眨了眨眼。
“…嘘——”阿朗笑着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对方的大半个脸还埋在胳膊里,也看不清此时是什么表情,但似乎不是会阻止自己的样子,倒像是准备继续装睡。他也是没在意,又补了几笔后才舔了舔手,重新戴好手套。
等回到原来的地方,只见长兄雷慈如刚才一样趴伏在桌上,雷威和钟礼倒是不知道去哪儿了。阿朗也不多想,撩起衣摆坐了回去,也如方才一样乖乖趴回桌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突然感觉到一阵视线,睁开眼却吓了一跳——雷慈不知何时已转过头来,此时刚好面对着自己的眼睛盯着瞧。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雷慈就冲他挑了下眉,像是也在确认他平安与否一般,眼里的漠然迅速地被关切和安心所代替。
阿朗能读到此时他眼里温和的笑意,就也跟着笑笑,又埋头下去。
十三、
徐飞白怀里抱着小葫芦,看起来闷闷不乐的。从雷府出来以后他的脸色就不太好。
阿朗跟在他身后,隔着大概半步的距离。他看出来徐飞白心情不好了,说不定跟自己当初瞎说的话有什么关系,心里头虚,不敢离得太近;但现在他大伯总算肯放自己从雷府出去了,想到又可以跟江湖朋友在一起玩儿,他心里又高兴,不舍得离着远,可说是万分矛盾。
两人相处的时间不算久,但徐飞白感觉自己还挺摸得清阿朗的脾气的。看起来孩子气,但有时说出来的话却不那么像孩子;心情好的时候坏点子的多,想一出唱一出,说的话也是半真半假,不能全信。
但心里头有愧的样子特别明显,一点藏不住,这时候要是问他话,定能判个八九不离十。
徐飞白的眉头一直微微皱着,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也不是在生阿朗的气。
雷门,江南霹雳堂,在自己父亲那代人的更早几十年前就已经淡出江湖了。除了以名门世家的地位维系着一些江湖上的关系平衡,雷家大部分人都不爱主动跟江湖人扯太深的关系。
当年的雷焱是个例外。
他不仅不好这霹雳堂引以为傲的火器,玩了一手刀法,更是在小有名气后干脆投身轩辕会,交的都是江湖朋友,干的也都是江湖事。徐一杭还在世时两人铁打的关系就已经让霹雳堂那些元老长辈们看不惯了,但雷焱脾气火爆,个性又率直,随口便能说出从此跟家门一刀两断的话来,把前堂主气得不轻,又偏偏血浓于水,真说逐他出门也必定是舍不得的。可那之后雷焱却突然急流勇退,跟个路数不明的女人真来了段说走就走地归隐山林,从此行踪成迷。霹雳堂的人没法从他身上讨回这口气,难免就把火都迁怒到了徐一杭和他别的江湖朋友身上。
万万没想到二十多年后,阿朗又跟徐飞白碰上了。
徐飞白也猜到雷掣特地请自己到雷府去一次不会是领个孩子那么简单,只是实在没想到会是那么莫名其妙的栽赃和偏见。
“老夫看你那娃儿,也算是‘骨骼清奇’啊,还不愧是你们徐家的种。”
雷掣从一开始口气就不好。但到底是武林前辈,又是阿朗的大伯,礼数上他也没有落下。那些不冷不热的话徐飞白也没太往心上去,还都一一不卑不亢地应了。只是等这带着试探味道的客套话都说完了以后,雷掣讲得东西就开始让他不明白了起来。
“…你说‘我的’孩子?这…”
“怎么?不敢认?”雷掣见他一脸茫然的样子,又是一声冷笑,“你爹当初不像话,但也算是敢作敢当,最后名声虽然败了,但节气还在!你倒好,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我…”徐飞白听他的话头牵到了自己父亲身上,心里也是不悦。暗自捏紧了拳头,眉头更深地皱起来。
但雷掣好像已经认定了什么似的,根本就没打算听他说话。
“我不想听你说什么、也不想跟你多说。霹雳堂本来就不想跟江湖之事过多牵扯,共生教也好华山派也好,你爱怎么样都随你。别拖着朗儿下水!徐一杭当年已经惹够多麻烦了,你没法收拾也罢,别跟着一起当祸害!”雷掣招了招手,一边的家仆走上前来,怀里正抱着那个被阿朗带回来的‘小葫芦’,“你这孩子,以后也是个祸害。你带着她也养不好,我劝你还是早些将她…”
“还给我!”徐飞白突然低声喝道。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从家仆手里一把接过孩子,“谢雷堂主教诲,飞白感激不尽。但飞白不是你雷家人,也用不着听你这些教训。就此告辞!”
雷掣说的那些话其实他有大半没听懂。但对方显然是已经先入为主地对自己做了什么判断。徐飞白也不想追问,这种时候就算问了也只会被雷掣当作装傻和“敢做不敢当”。他从之前就一直紧咬着牙,现在嘴里更是漫得满是腥味,自五岁后他就没少受这种冷眼和误解,早已经习惯了,更不愿向不相信自己的人多做什么解释。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何必去向世人证明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果辩解有用的话父亲当年也不会……
原本他担心找不到合适的人家收留这个孩子,也不是没考虑过能否借阿朗的关系干脆将她托付在雷家——好歹是江南大户,即使当个丫鬟以后至少是不愁吃穿。但如今雷掣的这番话让他彻底没了这个念头,既然缘分没到,哪里都容不下她,不如就自己带着了。
“你…你这小子!不识好歹!想走就走吧!”雷掣见他转身就走的样子,气得背过身去,又忍不住转过头来指着他喝道,“你自己要造孽就自己去,别带着朗儿!”
“我与阿朗萍水相逢,从未强留过他。”徐飞白停下脚步,一字一顿地说道,“何去何从他自能判断,我管不了,你也管不了!告辞!”语毕,也不管背后雷掣的怒声,就大步流星地向外迈去。
“诶!小哥哥你出来啦!…小哥哥?小哥哥!”阿朗在外堂等了好一会儿。他多少有点怕他大伯,刚把徐飞白带进去就自个儿溜了出来。此刻看徐飞白终于走了出去立刻笑着迎了上去,却只见他脸上满是压抑着的怒意,又听到里头传来雷掣的骂声,才知大事不妙。
徐飞白此时心里五味杂陈,又是气又是怨,兴许还有些委屈。他知道自己习惯被这样对待,也习惯这种感受了,却不知道人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接受这种习惯的。此时他走得极快,阿朗紧紧追在他的身旁,一直到出了雷府大门才好容易拽着他的袖子让他停下步子。
“…小哥哥你…不高兴啊?大伯凶你了?”阿朗看着徐飞白憋着发红的脸,怯生生地问道。
“……没有。”
“你骗人。”阿朗眨眨眼,绕到他跟前,“肯定凶了,看起来很不高兴咯。”
…那你还问!
徐飞白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表面上还是不动神色。片刻后他觉得心里堵着的气好像终于下去了些,才舒了舒气,看着阿朗轻轻开口说道,“…这里是你家,你赶紧回去吧。”
阿朗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瞧了好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对喔!小哥哥你在这儿等等!我、我去去就来,你等等!一定别走啊!一定!”他在徐飞白胳膊上抓了几下,几次松手又很快地抓回去,生怕一放手人就跑了似的。徐飞白拿他这样子没办法,也只好点了点头,才看到他放心地往里面跑去。
他刚跟雷掣吵了一架,现在又站在雷府大门口,委实是不自在得很。就那么一会儿功夫已经好几个雷府的家仆对着他看了又看,议论纷纷。所幸阿朗真的没让他等太久,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又啪嗒啪嗒地跑了出来。
徐飞白不解地看着他怀里抱着的包裹,正打算开口,只觉阿朗一只手掌贴上了自己的后背轻推了一把。
“走吧走吧!”阿朗嘿嘿笑着示意徐飞白带路往他现在的住处去。
“……你要跟我走?”徐飞白脚下走着,却忍不住瞥向阿朗问道。
“那不然嘞?三儿还在小哥哥那里嘞!爹可把三儿当宝咯!弄丢了非得教训我的。”
三儿?徐飞白微愣了愣,立刻反应过来他说的定是那把叫作「三尺三寸」的玄铁黑刀,轻轻“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走了一阵子,等脸上生气的表情终于褪了下去,他才看了看阿朗,又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叹了口气道:“你跟你大伯说这是我的孩子?”
阿朗缩着脖子、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样子,点了点头。
徐飞白又叹了口气。以阿朗的性子,他猜也就是随口说说的,就算问他用意怕也问不出来什么东西来,只是不知这孩子身上到底是有什么问题,让雷掣竟能对自己产生如此大的成见…不,也许不是因为这孩子,而是因为他本身也说不定。这样想着他心里又有些不舒服起来,赶紧摇了摇头,说道:“你大伯不乐意你跟着我。”
“我乐意啊!”阿朗闻声立刻接口答道,却又觉得自己这会儿声音不该那么大,重新低了下去,“大伯他不乐意,又不是要他跟着的咯…”忽的,他跟想到了什么似的,往前迈了半步跟到徐飞白身侧抬头看过去,”…小哥哥,你又赶我走啊?“
“不是。我要真赶你走,不用等到现在…”徐飞白想起同样的话好像在他们初到临安那时好像也发生过,心里也不知泛起些什么味道,脸上却是淡淡地一个苦笑,“我先前没有赶你走,现在也不会赶你走。只是你大伯现在对我偏见颇深,以后怕也不会改变什么了。…我也不愿解释。”——反正也不会有人信,后半句他没有说出来,只是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你跟着我,难免他之后不高兴。他是你长辈。你该顾忌着点。别因为我的关系弄的你们…”
“那小哥哥,你自己觉得嘞?”
“我就是觉得、你跟着我对你自己…”
“你不要管我会怎么样嘛小哥哥!你就讲你自己咯,你觉得我跟着你,你自己觉得好不好咯?”
“我……”徐飞白走了几步,觉得耳边阿朗的声音似乎被拉的有一点点远,才发现阿朗在问话时已经停下了脚步站定在自己身后。他回过头去看向阿朗,今天的天气不错,同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有些像,又刚好也在中午,阳光打在阿朗的脸上,竟是有些晃眼。
“…你自己觉得嘞?”见他不答,阿朗又问了一遍。只是他这次已不如前两次问得那么有力,像是深吸了口气才慢慢地讲出来。
徐飞白望了他一会儿,又转回身继续往前走。阿朗正要垂头下去,却听到他淡淡开口说道:“我又没不让你跟着。”
“诶?”
“快些走吧,再晚点孩子又该饿了。”
“…啊啊,好啊!”阿朗赶紧应到,快步追了上去,“…嘿嘿~”
十四、
“小哥哥、小哥哥!…这些天想不想我嘞?“
“那中秋那天,小哥哥有担心我不咯?”
“嘿嘿,我晓得小哥哥来找我的,那俩哥哥回来都跟我讲咯,找咯一天嘞,嘿嘿。”
“…哎、哎小哥哥你走慢点啊!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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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推时间线,顺便把很多不知道怎么塞的段子ry(其实我就是想不出连接这些段子的方法…段子也是想到什么写什么,不要太在意…!
然后光明正大的不要脸一下。
藏了一下伏笔,有空再收,…或者等飞白收~(。
啊真的变成月更了……冬天让人堕落…………
以上!仍然感谢看到这里的各位TUT!非常非常感谢!
要是有什么不明白可以的留言告诉我!(读不通的也可以ry…
临安行
重阳将近,唐家上下越发忙碌。
今年重阳乃唐家老太八十整寿,唐家老太掌管唐门多年,蜀中唐门富甲一方,有她偌大功劳。如今,虽早已将家中事情交由膝下几子分别打理,唐老太在唐氏一门中的地位依旧举足轻重。往年祝寿虽也有些阵仗,却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此番隆重。
唐府内外油漆彩画一新,大门高搭彩棚,处处张灯结彩,净是比过年还要热闹几分。早在头年腊月里,便有唐家子弟搜集的名贵药材、奇珍异宝等等,源源不断地从四方运至蜀中,数量众多,不得不一一记录在册,单辟出两间库房存放。其中物品,除了东海九子明珠之类的珍宝,或者波斯镶金琉璃盏之类的特殊物件,大都报备唐老太后由各房挑选一番,余下分类入库,化作常用。
近日上至官家大贾,下至武林各派,上礼贺寿来来往往,有头有脸的人物更不在少数。唐门长子唐仁在四方颇有威望,接待各路宾朋全都由出他面,每日迎来送往应顾不暇。三子唐礼常年在外打点各处生意,心思细密,只是此时尚在归途,也是指望不上。四子唐智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飘忽。一班小辈不是外出游历,就是年岁尚浅,担不起这责任。这登记寿礼的差事自然就落到二子唐义身上。
唐义已被这差事绊住了数日,除却登记账目,还要一并核对礼品来处。林林总总,无边无际,饶是唐义钻研机巧多年,最耐得住繁杂难事,一来二去也没了耐心。他原本寻思趁此机会,一面将礼品逐一登记在册,一面从一众礼品中选出些精巧的玩意儿,再打磨雕琢,加入机巧在其中,赠与前来祝寿的亲戚贵客。最后索性将纸笔一丢,蹲在高低的货架之中,翻找把玩了起来。
他在一方精致锦盒中发现一只玲珑剔透的八角琉璃转心灯,八个角各坠有不同吉兽作点缀,每只小兽皆以红宝内嵌为眼,雕琢得栩栩如生;灯上坠了数不清的琉璃珠,颗颗晶莹剔透,只需在正中灯座中点上一根蜡,便光华夺目。唐义一时看得入了迷,待到下人掌灯,才惊觉红轮西坠,天色已暗。他暗暗自责,明明一把年纪,还贪玩误事,好在也只有自己知道,若要叫其它弟兄知道,保不住又要被打趣一番。
他将灯放回锦盒,整理妥当,在账本上添上几笔,归于一侧,转身欲离开库房。刚开来房门,手下家人唐贯便提着灯笼,一溜小跑冲了进来,两人险些撞个满怀。唐贯本以为二爷在屋中盘点,不料迎面便是,紧往一旁躲闪,慌忙间将一旁矮桌上的几只木盒全带在了地上。木盒连带着里面的物件,稀里哗啦摔了满地。这库房内近日放满了各处送来的珍贵礼物,随便挑出一样来,有个碰伤或者摔坏,都是他三辈子也赔不上的天价,好一好兴许还要了性命。唐贯吓得趴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出,静候处置。
唐义捡起盒子,见盒子样式古旧,上面漆也掉了几处,显是有些年头,断不会是今年送来的寿礼,想是以前有人随手放在此处。他又从地上捡起散落的物件,拿在手中翻看,只觉有些眼熟,像是只缺了胳膊的机关偶人。
唐门机巧天下间堪称一绝,除去些绝妙的机巧藏于密室中严加看管,不会轻易拿与旁人观瞧,一些稀松平常的机关随处可见,五岁稚童手持机关偶人四处游戏,在唐门中也不是什么稀罕光景。唐义翻过偶人的身子,借着灯光看去,偶人后背上似有什么花纹字迹,年头太久早已模糊不清,看不真切。
唐贯见二爷并未立即出言训斥,仗着胆子抬起头四下观望,没在屋内见瞧见什么摔坏的贵重东西,心也由梗嗓回了腔子里。他平了平气,起身道:“二爷,长孙少爷回来了。”
唐义面上一喜,随手将偶人塞进袖中,抬头道:“哦?珏儿回来了?他这次回来的倒是快当。”
唐贯见二爷这便要走,连忙拎起地上灯笼,在旁引路:“下午晚些时候便听说长孙少爷回来了,前院热闹了好一阵。想是您忙着没听见。刚才小的帮二夫人送东西,可巧碰上长孙少爷正在您院中寻您,差小的来,说有事找您。小的怕有什么急事,不敢耽搁,赶紧过来请您……”
两人才出屋门,正说着,忽见一人拐进院门,由远及近快步而来。来人一身素白,二十岁出头,怀中抱着个长条套盒,正是唐门嫡长孙唐珏。唐珏见是唐义,叫了一声“二叔”,便要上前行礼,被唐义一把拽住。
此时天色尚未全暗,加上灯笼亮光,看得也还真切。唐义见唐珏虽眼神明亮,但观之略显疲色,想是舟车劳顿。较之几月前,眉宇间多了些许沉稳,心中看着喜欢,伸手拍拍唐珏肩头,问道:“听闻你下午回来?可去见过太夫人和你爹?”
唐珏点头:“一回来便去祖母那里问了安。虽然也想去给父亲请安,可惜他老人家一直无暇抽身,只好晚些或者明日早起再去罢。”
唐义瞧见唐珏怀中紧紧抱着个套盒,问道:“你一回来就急着见我,可是在外寻了什么稀奇的物件,怕坏怕烂,赶紧送来?这么宝贝的东西,怎么不直接拿给太夫人?”
唐珏转了转眼睛,左右看看,道:“东西确实有点稀奇,可惜并非给祖母备的寿礼。个中奇妙,恐怕唐家上下,唯有二叔您能说出。我一路心中惦记,既然到了家,自然要马上拿给您过目。”
唐义来了兴致,恨不得即刻就叫唐珏打开盒子,一看究竟。他转念一想,按捺住心中难耐,拉过唐珏的手,笑道:“侄儿多日不见,来的正好。走,陪二叔一同用膳!”说罢扭头吩咐唐贯,将今日晚膳送至书房,“我倒要看看,你这盒子里究竟装的什么稀罕宝贝。”唐义一手拉着唐珏,一手抢过唐贯手里的灯笼,急匆匆直奔自己院中书房而去。
唐门大宅依山而建,百十年来不断重修扩建,院落层层叠叠,亭台楼阁参差坐落,远看别有一番风韵和气势。前几进院子建在山脚,方便走动;私密的内宅则不少建在山上。故此内宅往来之间多有高低起伏的石阶相连,日日往来,就算一般下人也练得健步如飞,如履平地。唐义平日总研究些精妙机巧,不喜打扰,却又舍不下前院厨子的手艺,早年便选了座坡上的院子。一来不似山脚下人多吵闹,二来离厨房不远,若是下人腿脚麻利,饭菜端过来却也冷热正好。唐珏自小在唐门长大,大宅上下轻车熟路,即便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二人先后进了唐义的书房,不过多时唐贯便拎着食盒叩门进屋。
唐义的书房虽不及唐仁的书房考究贵气,也不如唐礼之处素雅,却也干净整洁,收拾得井井有条。书房原分内外套间,里间早被唐义改造成研制技巧的所在。唐义指点门下弟子机巧功夫另有他处,平日此处只有唐义和贴身下人出入,偶有兄弟间的走动,故此内外仅用一座楠木屏风相隔。
唐贯布好酒菜,斟满两杯酒,放下酒壶退出,反手将门带上。唐义拉着唐珏入席,草草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探身问道:“珏儿,你那宝贝似的盒子里,到底装了什么稀奇东西?”
唐珏心中觉得有趣,这位二叔平日里宽厚温和,为人稳重,一但遇到什么新奇玩意,便像个孩童按耐不住。若不是自己在此,有晚辈在前,恐怕唐义早就跳过来,夺去盒子看个痛快。他心中有意卖个关子,故作迟疑,缓缓放下酒杯道:“二叔有所不知,侄儿此去临安,遇到一桩怪事。”他偷眼观瞧,见唐义已然急得坐立不安,就差张口出声催他。唐珏暗笑,随后神色一正,便将在临安月夜遇袭,斩断古怪傀儡手臂之事一一道来。末了,他抽开套盒,推至唐义面前,说道:“侄儿才疏学浅,并不擅长机巧之术。但多年耳濡目染,也认得此物上所用,确是唐门天机丝,断不会认错。”
唐义接过套盒细看,待看清盒中物件,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神色大变。
唐钰又道:“侄儿并无听说过我唐门有此等手段,但天下武林,又有谁家机巧之术能胜过我唐门?本想再探个究竟,那傀儡也踪迹不见。侄儿只觉此事蹊跷,二叔您可知道些什么?”
唐义不答话,神色越发古怪,额角也渗出汗来。唐珏见状倍感奇怪,正要发问,但见唐义怀抱套盒起身三两步冲进里间,留下一句“用过饭就回去早些歇息罢”,便将唐珏一人撂在桌旁,对着一桌酒菜。唐珏心中不快,只觉无趣,草草用了饭,唤来唐贯,挑灯离去了。
屋中只余唐义,他拨亮烛灯,取出盒中物托在手中,在光下细细研看,却原来是一截被斩下的人骨手臂。寻常白骨腐朽后根根散落,这半截胳膊却仍按原本位置连在一处。只见这半截傀儡手臂颜色、重量,都与人骨一般不二,表面坚硬不似常物,节节中空,关节处皆以天机丝串联,故此未失其形,精巧异常。如不细看,也就是只道是截寻常白骨手臂罢了。手臂末端被齐齐斩断,想来便是自那离奇傀儡上斩下。听唐珏描述,那傀儡身形灵动自如,出招精妙,若不是瞧见颈上白骨骷髅,真如活人一般。
唐义心中纳罕,他多年精心钻研机巧傀儡,虽不像其他兄弟时常行走江湖,却也从未断了外面消息。江湖上苦研机巧者不过数家,各家技术短长、种种路数,他通通心中有数,并无哪家可做到如此地步。何况仅由所用千机丝判断,此物便和唐门脱不了干系;何况驱使傀儡能达唐珏所说水准者,唐门中也屈指可数。两者相加,更是不知究竟何方高人,竟有如此技艺身手。思绪至此,唐义惊出一身冷汗,在屋中不住踱步。
也不知走了多少步,忽听远处更梆作响,窗外有人笑道:“我寻思二哥此时定然醒着。”话音未落,来人已至门口,推门迈步进到屋中。唐义闻声大喜,忙出来相迎,见三弟唐礼站在外屋,身后下人手托方形包裹。
“三弟你何时回来,怎一点动静也没有?”兄弟四人中,数三子唐礼与唐义关系最好,平日里往来也最为密切,只是唐礼常年在外,一年到头见不到几面。唐义点手吩咐下人上茶,将唐礼拉至椅边,乐道:“何时到的?怎和先前来的消息不一样?不是说还要几日才能到?”
唐礼被他一把按在椅中,笑道:“原是还要三五日,怕误了二哥口福,快船换快马,连夜紧赶了两日,刚到。”唐礼说罢点头示意,下人上前将手中包裹放在桌上,层层拆开露出其中锦盒。锦盒一尺五寸见方,高约两尺,放在桌上占去大半桌面。唐礼伸手打开盒盖,道:“便是如此,却也再放不得,二哥趁鲜用了罢。”
唐义凑近锦盒,见盒中冒出丝丝凉气,偌大锦盒真正用来盛物,不过中间八寸见方,上下四周厚厚夹壁塞满冰块,冰着盒中一串荔枝。
此时已近重阳,便是蜀中荔枝也早过了季节,不知唐礼又是从何处弄来这一盒荔枝,大费周章一路冰了回来。唐礼见二哥面露不解,道:“此番远去云南,归来途经蜀中灵溪谷,谷中有棵老树,已有百岁年纪,不同于别处,偏偏在此时才结果。我瞧着有趣,尝着可口,便向谷主讨了些,让人备个盒子冰上,一路赶回来。”
寒气附在果皮上,闪着淋淋水光。兄弟之间本没那多礼节,若在往日,唐义早已抓起果子,剥皮尝鲜。唐义惦记内室中森森白骨,只随意与唐礼客套两句,抓起两颗荔枝嚼下去便不再动,也不知品没品出滋味。
见唐义反常,唐礼问道:“深秋熟的荔枝,可是不合二哥口味?”
唐义连连摇头道:“非也,三弟一番美意,平日我定当一颗不剩。只是我不巧心中有事牵挂不下,怕是这谜一日不解,我便一日吃不下、睡不安。”
唐礼奇道:“不知二哥所遇何事?能让二哥吃不下,想来必是难题。”
唐义拍案道:“三弟莫要此时打趣。也罢,兄弟之间,无需隐瞒。三弟你见多识广,今日也来看看,此物究竟是何来历。”说罢猛然起身,便要去屋中取那古怪的白骨傀儡。唐义心急如焚,起身过猛,袖里掉出一物,正甩在唐礼身前。唐礼弯腰拾起,对着手中缺了一臂的机关偶人一愣,问道:“这是从何处得来?”
唐义道:“恰好从库房中翻出,看着有些眼熟,顺手放在袖中。三弟你少坐片刻,我这就去把谜题取来。”说罢急急而去,直奔内室。白骨断臂早被他拆开,以便一探究竟,散满桌案。他来了性子,索性撩起衣服下摆,将所有骨头尽数划进去,抱着衣摆回了正屋。想是唐礼见他神情凝重,似有正事相商,已遣下人撤了锦盒,在外候命。
唐义近前,将衣摆抖在桌面,白骨满桌。
唐礼放下偶人,捏起一根指骨,笑道:“二哥这又是在摆弄什么?难道数月不见,对鲜果点心没了兴趣,转了性子想学戏文里的妖精,吃唐僧肉么?”
唐义推近桌上蜡灯,道:“你且仔细看看。”
唐礼心中有疑,借灯光仔细观瞧,看罢倒吸一口凉气,问道:“此物从何而来?不是二哥的手笔?”
唐义将唐珏先前的那番话又细细讲了一遍,言罢口打唉声,道:“人骨薄脆,无法久用;也过于零散,不利操使。以人骨为料,做成傀儡驱使,此等荒唐事情,我是断没想过。只从此物看,此人必和唐门有极深渊源。只是放眼唐门上下,恐怕并无这样人物。三弟你久在外行走,可有什么头绪?听过什么传闻?世上竟还有如此机巧大家,我竟闻所未闻,怎能不叫我寝食难安。”
唐礼久久不语,低头沉思。半晌过去,但听远处二更梆响,唐义再也沉不住气,催道:“三弟你究竟有无头绪?”
唐礼抬头道:“我心中有一人选,若是他还在世,做出此物倒也很有可能。”
唐义怒道:“老三你又在打趣,说什么‘还在世’,你这分明是想提个死人?!就算老爷子从坟头爬出来,他做的出来,也断不会做!”
唐礼劝道:“二哥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唐礼拿起那老旧的偶人,放在唐义面前。“你可还记得这是何物?”
唐义压住气,粗声道:“我管它是何物,不就是个孩童的玩物。你莫要打岔!”
唐礼翻过偶人,手指偶人后背一团模糊的花纹字迹道:“想是二哥忘了,此乃你儿时和人打赌所制,只因输了赌,便在气头上磨掉背后签字,重重摔在地下,摔掉了一只手臂,之后便不知被藏到哪里去了。我曾十分想要此物,后来也遍寻各处无果,故此印象深刻,一看便知。”
唐义愣道:“就算是我当年所制,和这白骨傀儡,又有何干系?”
唐礼道:“二哥可记得,你们当日因何打赌,赌的是什么?”
唐义迟疑道:“经你一说,约是打赌比拼谁的偶人更灵活。”
唐礼又道:“二哥可还记得对方赢了赌约后,说过什么?”见唐义摇头,唐礼声调忽变,学道,“‘这木傀儡虽然操控起来也算灵活,但总是觉得笨手笨脚不够精巧灵活,如若直接用人骨来做,岂不就比得上真人那版细巧了?’”唐礼不擅易容乔装,对嗓音变换也未曾下过功夫。只是他事事观察仔细,经事不忘,此时学起当年的言语语气来竟也惟妙惟肖。
唐义瞬时忆起往事,后背流下一道冷汗,颤声道:“可、可你说的那人,他不早就……”
唐礼道:“此事多年来,于唐门诸多禁忌讳,众人闭口不谈,当年事也不了了之,连对那位姨母都疏远了几分。”
唐义急道:“他当年不是被火烧死了?你就凭儿时戏言,就认为死人复生?”
唐礼道:“你可曾见过尸首?”
唐义道:“见过。”
唐礼问:“可曾辨得面目?”
唐义思索道:“焦尸一具,面目全非。只能从身型和配饰判断。”
唐礼冷哼道:“身型相似者何在少数,何来复生。”
唐义咂舌,半晌问道:“……那三弟你的意思是?”
“我也只是猜想,并无十足把握,也无任何证据。”唐礼起身,抖了抖衣袖道。
“看来,无论如何,需要走一遭临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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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简直写的在狂奔,不管怎么样三叔他终于要去临安了!可喜可贺。。[。
四川确实有荔枝熟的比较晚,也没有到重阳那么晚,所以荔枝这个我是胡扯的……别较真。
砍傀儡胳膊的剧情请看大侄子的漫画。
诸位,我们临安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