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磨一剑, 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 谁有不平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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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十二年三月初一
春分已过数日,将近清明。本来是快到新芽替枯槁,群芳相争艳的时候了,奈何前阵子突降霜雪,硬生生地把才开了的花又给打了败,之后又连着落雨,本就不怎么开阔洁净的这一条山路更是显得泥泞。
这天的雨跟前几天比下得倒不算大,却绵密得很。山间又是野风阵阵,恨不得把这雨露寒气一直灌到人心里头去。但这少年也并不打伞,就那么走在这山道上,跟没下雨似的,任雨水把一身衣服都给打了个透,袖口腰带都吸饱了水,沉甸甸地耷拉在身上,让这少年的身形看起来更小了几分。雨水从少年的额头打下,划过面颊,又洇透了全身的衣料,从边角往下坠。少年每走一步,脚下就发出啪唧一下水声,看样子连鞋袜也早就被雨水给浸满了。这雨算来淅淅沥沥下了有四五天了,也不知他是在雨里走了多久。
要只有一个人在雨里走,只能算得上是普通奇怪。但要是有一堆人在雨里走,那可就是非常奇怪了。
刚拐过前头一处山弯,便看到一队人迎面走来。
那队人约有十五六个,穿着再普通不过的麻布衣服,虽然也被雨水打湿,但看着还算是干净。其中一人在前头引路,后头四个人抬着一顶简陋的轿子,再后头一人牵着头驴子,两人挑着担。轿子周围还有几个人,哔哔叭叭地吹着喇叭。
莫非是碰上送亲的队伍了?先不说吉日不吉日,时辰不时辰,光这天气就不像是该办喜事的日子。
“诶,叔!”少年往前几步便凑到那领头的人身边。领头的这位肤色黝黑,脸上的褶子横七竖八地几百道沟,眉头紧紧蹙着,雨水就顺着那些沟往下淌。看起来像是个常下地的庄稼汉,少说也年过半百了,但脚步稳健,身子应该还算是硬朗。这领头的听到少年招呼就顺着声音回过头来,但并没停下步子,少年也就跟在他身边,“晚辈初到贵地,在这山里走好些天了,这最近的村子还多远呀?叔您看这雨一直下,山里头的家伙都不出来了,想打个野食都打不着…”少年一口一个叔的赔着笑,说到最后还不忘扁了扁嘴,看起来可怜极了,他这会儿手上动作不停,又是拧自己衣服下摆哗啦地挤出一堆水,又是原地踩脚,让那啪唧啪唧的水声变得更大。
领头的老汉看着少年委屈的样子犹豫了会儿,长叹了口气,抬起手挥了挥,这喇叭声就停了,抬轿子的人也顿下脚步。
“也该是吃饭的点了,咱们也歇歇吧…”
整队十来个人听老汉那么说,便都把家伙往山路侧靠了进去,从最后的担子里挑出些东西分着吃起来。
“你来。”老汉对着少年招呼道,少年“哎!”的答应了声就跟着过去,从老汉手里接过了一些干粮。
“谢谢叔!哎这不用、我不渴!”少年笑着收下,刚打算往嘴里放便见那老汉又掏出个旧碗,正拿腰间的酒囊要往里倒。酒囊上的布塞一给拔开,酒香味就窜了出来,看样子是农家自己给酿的老酒。那酒味噌地一下就往鼻子里钻,直冲天灵盖,“好酒呀叔!真不用真不用,那么好的酒,给我可糟蹋了。”
“你就喝吧!拿着!别推!再推就洒了,就真糟蹋了!”老汉也不管少年说什么,把碗倒了个半满就往他手里塞。听老汉那么一说,少年还真不敢再推了,只得小心地接过来,生怕真给洒出来,“在这儿遇到也是缘分,要到村子上还有好些路呢!能多吃点儿就多吃点儿,能多喝点儿就多喝点儿吧,反正也是带不回去了,哎……”老汉说着又从那担子里拿出些干粮,走到轿子旁,从布帘的一侧递给里头的人。
这话什么意思?少年还没明白过来,就感到周身的气氛立刻阴郁下来。
雨不知何时转小了些,但在这些人看来仿佛落在身上的不是绵绵细雨,而是根根铁针。直钉的人抬不起头、喘不上气。
“出什么事了呀叔?带不回去就再酿呗,您这手艺放这儿还怕再酿不出这好酒?”少年说罢立刻喝了一口碗里的酒,抹了抹嘴做出一副赞赏的表情,“这嫁闺女嘛,是挺不舍得的…但也用不着那么不开心嘛。想姑娘了就喊姑娘回来看看,对吧姐?”少年冲着轿子笑了笑,却突然被“砰”的一声吓了一跳。
靠轿子坐着的一轿夫猛地把手里的干粮往地上一砸,双手紧紧揪着自己的头发,把头深埋在膝间。像在承受巨大的痛苦,整个身体都一抽一抽地痉挛着。周围其他人见了更是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把酒碗默默放到一边垂下了头。
轿子里隐隐传来女子抽泣的声音。
“……咦?…这……”少年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满脸不知所措。他一手拿着干粮,一手端着酒碗,吃也不是,喝也不是,焦急地看向那老汉。
“……哎,造孽啊……”这老汉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往地上一坐,少年便也跟着坐下。老汉拿起酒囊往自己嘴里猛地灌了一口,又示意少年也继续喝,“…都是缘,都是命!就跟你说说吧。”
这轿子的还真是老汉的闺女,少年这倒是没猜错。原来这些人都是前头一村子里的,那村子离这儿大约十来里地。地方不大,也不富裕,但村民们平时种点庄稼养些牲畜,收成好了还能酿些酒,日子过得不多逍遥,但也算自给自足。说到这儿,老汉看了一眼那像是被压垮了的青年,摇了摇头,继续说,这青年是老汉家的邻居,从小跟他家女儿一块儿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就是这么回事儿了。虽然没说明白,但大家早就在心里把俩娃娃的事定下来了。只是天意弄人,青年家长辈接连辞世,按这边的规矩丧事喜事得分开办,黑发人理应给白发人守孝三年,婚事就因此耽误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三年的功夫一眨眼就过去了,却刚好在这节骨眼上又出了变故。
少年边喝着酒边认真地听老汉讲,雨越来越小,只有些些水雾朦胧地拍在面上,已不见水滴。
“这山里头啊…就来了这帮讨债鬼。”老汉又是一口长叹。他每次叹气后身子仿佛就又缩小一分,看着就像是把命都给叹了出去。
大概是去年的时候吧,不知从哪儿来了几个山贼,在山里住了下来,隔三差五地往附近几个村子跑。开始的时候只是耍耍赖皮,跟人强讨些财务粮食,久而久之得寸进尺,村民们不乐意给了他们就硬抢。这一抢就抢出了事,闹出了人命。这些山贼大多也都是无牵无挂的亡命徒,一见血更是红了眼——活到这份上了,本来就是不见来路,不知去向的人,现在手里头多了命债,更是什么都不怕了。村民们再有反抗免不了被一顿毒打,有的人就直接给打死了。会打起来的都是些冲动的年轻小伙,在简单朴实的环境里生活,吃苦是吃多了,但这种不讲理的亏从没吃过啊,血气方刚,当然就不服了,可这不服就这么给收拾了。
“几把老骨头,养几个小子到那么大,容易吗?本来想防个老,现在好了,连下地干活儿的人都没了。”老汉摇摇头。
“所以你们就…?”
“就不反抗了。当是供了几个野菩萨,反正也就多几担粮,多几坛酒的事。”
少年沉默地看着手里的酒,紧了紧拳头。他缠在手上被雨水打湿的布条此刻也被他捏的渗出水来。
“但这次不一样了,这山贼头头啊,看上咱闺女了…”老汉说到这儿也有些哽咽。
前不久那伙山贼的首领在村子里见着了这老汉家的姑娘,非得娶回去,还催着要人。要是不答应,不仅姑娘受罪,村子里其他人怕也得受连累。无奈之下,老汉也只能应了。
“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呢,都快清明了,这天又这个样子,怎么还送亲呢。”少年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那你呢?就这样把自己媳妇送去不难受?”少年突然对那轿边的青年说道,青年闻言抬起头,一张脸先是涨得通红,后又变得惨白。
“……他也是没办法。”老汉叹道。
“叔…你们这样不行啊,就这样从了,以后的日子更难过呐…难道还指望跟那些人当亲家?”
“哎……呵。”老汉又叹了口气,但这次他叹完又笑了笑,“哪能盼这个。咱们是不认什么字,但也不是不懂道理,所以这次去,就没打算回来。”
“……啊?”
老汉指指其他几个人,“他们几个,都是自家人,都是来拼一口气的。”老汉对少年眨了眨眼,示意了下后头那担子,“里头藏着家伙呢…到时候咱们能杀几个杀几个!这脑袋要成天别人家裤腰带上过,还有什么意思!死不如死了算了!”
少年这时才仔细看了看这送亲队里的其他人,年纪都不算小了,应该也就是村子里的普通农民。这些人的脸色虽然都不怎么样,但眸子里都藏了股搏命劲。尤其是那看轿门的青年,依旧是刷白着脸,但看得出来他也是下了决心把生死给置之度外了。
“只是可惜啊…对了,娃子你多大了?”
“我呀?快二十啦。”
“哎,咱闺女还比你小两岁呢,你还喊她姐。”老汉笑着摇头,但看起来不比哭好看多少,“还小两岁呢…”
“叔……”少年看了老汉一会儿,也叹了口气,“有气魄当然好,但你们去啊,送命定了不说,怕也伤不了他们多少…”话刚说完,老汉就抬起头来,其他人也跟着一起看了过来。本来大伙就是咬着牙,靠着这股冲劲想一鼓作气打一场,少年这时候的一句话,无非是给士气上了一大砍刀。
“…你这孩子怎么能说这丧气话!”老汉看起来有些生气,气这少年,更多的可能是气自己。他本来也没有多少底气,心虚得很,也怕得很。少年说的结果他也不是没想过,但这话不能说出来,更听不得别人说!老汉狠狠地瞪着少年,本就不少血丝的双眼都快渗出血来。
“ 先不说你们会不会功夫了…你们啊…杀过人吗?”少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连语气都没有变。他静静看着老汉的双眼,“敢杀人吗?”老汉一下就震住了了。少年慢悠悠地接着说道,“杀人可不比杀猪杀鸡呀…叔,我信你们不怕死,也准备好死在山里了吧?那妹妹呢?你也舍得呀?”说的妹妹当然就是指轿子里的姑娘了,既然知道了她比自己小,那当然就得改口,连语气也从先前的讨好献媚变得怜惜疼爱起来,“姑娘家家的,你们都不在了,还喊她自己了断不成咯?而且村子里还不少人了吧,我看您这几个也都是壮劳力,这次要一去不回了,让他们等着被报复?“
“那还能怎么办啊!还能怎么办啊!?”浑浊的老泪迅速积了满眼,顺着脸上的沟壑往下滑。不仅老汉,其他人也知道少年说的是实话,顿时都跟泄了气似的,咬着牙说不出话。
“我能杀了他们全部。”少年静静说道。
“……你说什么?”
“我能杀了他们全部。“少年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面对老汉震惊的表情,他反而笑了起来,“我没杀过人,但我会杀人。”少年说罢,看着老汉怀疑的表情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头解开右手上缠着的布条,露出一只血红的手掌。那手红得跟被血浸过似的,要不是指甲好好的长在上面,几乎要以为是被扒了皮。老汉显然吓了一跳,但也开始对少年说的话将信将疑起来。他们虽是山里的乡下人,但‘江湖’、‘武功’之类的词还是听过的,”您看~“少年在老汉眼前晃了晃手,随即把那已经喝空了的旧碗贴在手里,像洗碗似的用掌心贴着磨蹭起来。
同手掌接触的那部分碗身竟像是沙子做的一般,随着少年的动作瞬间被磨得粉碎,窸窸窣窣地掉了一地。
这碗的材质算不得多好,但要拿来砸人可也不比脑袋软,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大半个都给磨没了!
那么结实的家伙都尚且如此,要碰着的是人的血肉之躯呢?老汉脸上的表情一阵接一阵的变化,先是震惊,后又是恐惧,但他看着眼前的笑嘻嘻的少年——这个只比自己女儿大二岁的少年,此刻露了那么一手,还把「杀了他们全部」这种话说得那么轻松,显然不是普通人!说不定还真能帮自己!这样一想,又忍不住欣喜、期待起来。
少年看着老汉的样子,脸上的笑意更浓,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您请我吃喝,给我指路,现在又给我弄坏了您一只碗,赔礼也好报答也好,这事呀,就交给我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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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画的并画不出来,只好写文了。开了个头,写的是刚到中原来时的事,不太擅长描述废话又多,爆了字数,后面的分开发吧||
文首诗名《剑客》,出自唐代诗人贾岛。刚好阿朗练的也是需要十年初成的功夫,到了中原才算第一次投入实战,感觉挺符合这次这个故事XD
以上。阅读到这里的各位,万分感谢!O-<-<
绍兴十二年,临安府
新开门前,人来熙熙,人往攘攘,商贾农民,书生工匠,和尚道士,侠客流民,往来行走,络绎不绝,三教九流,不一而足。一眼望去,人如江水奔涌汇成一股,新开门恰是这河道上的狭窄湍急之处,只有流入了这临安府内,方才逐显平缓,静聚其中。
而人流之中,就混了这浮沫一撇,溅水一滴——只见那新开门外摇摇晃晃走来一人,年过半百,尖嘴猴腮,唇上两撇儿八字胡,颌下一撮山羊须,墨色帽子歪歪戴,靛蓝衣衫斜斜穿。眉尖上翘,眉梢下撇,本该一副哭丧相,可嘴角又长挂笑意,虽说难有恶感,却也难生好意。这人和着拥挤人群慢慢前行,耷拉着眼皮显出一副困顿模样,然而眸中却暗含精光,滴溜溜转着打量身边行人。
原来这老儿实属闻尘楼门下,姓谷名践之,肩负传消递息之责,此次特来临安,乃是得了上头消息,命其在此处待命,说是若有安排,自有门内之人前来联系。虽说这上头的命令语焉不详,可谷践之也不是第一次接到此般安排,干脆懒得多问,收到消息的当日便收拾细软,舟车脚马,终是在七月末尾赶到了临安。
从新开门进到临安府内,不多一会儿,谷践之便随着人群行至府内热闹之处,只见沿街两旁,布满各色摊贩,卖糕饼点心的,卖脂粉香包的,卖首饰摆件的,磨镜戗刀的,数不胜数,让人看得是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毕竟不是初来临安,因此谷践之并未被临安繁华所慑,脸上不见赞叹惊异,只是扯扯嘴角便挪步到了街旁,而直到此时,谷践之右肩上的粗布褡裢这才得以脱离人群,重见天光。整个褡裢十分老旧,而且除了上头那黑线绣的一个“药”字,再无特别之处,不过却被清洗地干干净净,磨损之处也被缝线加固牢靠,显然主人对其十分珍惜。
谷践之伸手往褡裢内一探,取出一块油布便往地上铺去,又从褡裢内掏出各色药瓶,木盒,新鲜草药若干,码得齐齐整整,接着将褡裢从肩上取下,折叠整齐,放在油布之上,只亮出“药”字那面,便向周围的人招呼了起来:
“天光光,水茫茫,各位路过莫慌忙,您且留步听我讲。山高高,路迢迢,小老自夸医术好,地摊儿虽小有灵药。壮士首选大力丸,服下力大霸江南,小儿可用健脾散,从此一顿三碗饭,最是神奇生肌丹,内服排毒消暗斑,外用养颜赛貂蝉,若是双管齐下之,美如天人列仙班!”
谷践之自幼走南闯北,江湖漂泊,自是口舌油滑,路上行人听得有趣,陆陆续续就此驻足围观,甚至时不时也还真有人就此掏钱买上一瓶两粒,乐得这谷老儿的耷拉眼都笑成了两条细缝。
然而人聚得多,热闹了,自然会有人忍不住哗众取宠,起哄闹事。果然,一个原本在旁观看的汉子,忽然提声损到:
“你这老儿,吆喝得自是糖中酿蜜,蜜里调油,但若这药真是如你所说,那你怎的还会是这副皱皮老脸的模样?何不速速全数吞下,霸了这江南地界,再化作一白面小生,喝酒吃肉,寻欢作乐去也?”
谷践之听得这话,往袖里塞钱的动作便是一顿,不过面上笑容仍是未改,眼仁儿往声源处一斜,不动声色用目光把这挑衅的汉子从头发旋儿捋到了脚后跟:只见这人面若斧砍,鼻似刀削,燕颌虎项,须眉如戟,长疤覆面,体壮身长。要是单看这些,倒有一股子坚毅凌厉之气,可那一双睡凤眼看来垂垂欲眠,偏是把那硬劲儿卸去了八九分,再加上那耷拉了一半儿的外衫,揣在衣里的右手,和左手里揽着的俊俏美人的纤纤细腰,活脱脱一个招蜂引蝶浪荡子,百花丛中负心人。
虽说被这么生生拆了台,可谷践之脸上一时也不见着恼,转身就朝那汉子一揖道:“这位大爷,这不是小老不愿自己如您所说,而是这药啊,是只对在座诸位这等人中龙凤才起的作用,毕竟灵药虽灵,却不比仙丹,小老这把子残根朽骨就算吃了也是收效甚微,哪儿比得上大爷您这等豪杰。不过口说无凭,您自是不信,若是能蒙大爷不弃,您愿先服下一丸,试试药效。若是有效,您再赏小老一文两文,若是当真无用,小老在此任凭大爷发落,不知大爷您看如何?”
一边说着,谷践之便从手中药瓶取出一粒红亮丹药,递至那汉子身前,等那汉子伸手取了,便收了手,拢在袖子里,低眉顺眼的等其回复。没想到那汉子尚未开口,身边伴着的美人儿倒是先一步说话了:“你这老鬼,谁知你那药瓶之中装的是补药毒药,你莫不是看陈大哥道出你那骗人勾当,这下恼羞成怒想要加害与他?陈大哥,你可加些小心,别着了这歹人的道!”
看来美人虽有一张春风芙蓉面,这嘴却寒胜腊月冰,此言一出,周遭围的人墙之中,不禁开始私语窃窃,议论纷纷,还有一些人,约摸是担心被卷入争吵,干脆就此拔足离开。谷老儿见状,面色变了几变,似是也动了真火,便出言讽道:
“这位小娘子真是牙尖齿利,既是和情郎相约,哪里还能生出如此大的火气?莫不是床笫之间未能尽兴,欲火郁结所致?若真是如此,小老此处恰有春宵玉露一瓶,只要让这位大爷在云雨前饮下那么一滴两滴……”
不等谷践之说完,那美人两颊早已绯霞满溢,眉目含嗔,跺脚怒道:“真是老不修,恁地不要脸,陈大哥,多说无益,把这破泥丸还给他,我们走罢!”说完便一把抢过刀疤汉子手里那粒赤红丸药,直直往谷践之面门扔去。
似是没料到那女子会将药丸直接朝自己扔来,谷践之口中“啊呀呀”叫着就往侧面闪躲,还伸出手去想要挡住那粒药丸,却没想到那药丸落到手中没能抓稳,只见它落在地上,“噗”地一下就被人踩得稀碎。
眼见药丸被毁,谷践之回首正想说些什么,没想到天上又飞来了几十文钱,为免被那铜钱砸中,谷践之只好慌手慌脚地又接又挡,结果还有不少落在了地下,周围的人瞬间也蹲到地上捡了起来——钱虽不多,都是图个白捡便宜的乐儿,谷践之也只好蹲身下去与人争抢。正在这时,那大汉声音却从远处传来:“这点钱就当赔你那粒药了,至于我陈某到底是不是个男人……还用不着借你那什么劳什子来证明,哈哈哈!”等谷践之终于直起身来,那大汉和女子早已混入人群,辨无可辨了。
看着周围人群此时还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谷践之看来似乎心中更是气恼,拽起油布上的褡裢,俐落地把摊上的东西尽数收起,拨开人圈往外走去:“让让,让让!今儿个不卖了,晦气,真是晦气!”其他闲人看到此景,明白再无热闹可凑,便也纷纷作散。
一炷香时间后,谷践之七拐八绕已是来到城西,捏着那十几文铜钱,嘴里叨叨念着什么:“这后生真是越来越不讨人喜爱,若是再在别处遇到,必定寻机捉弄于他。”正说着,谷践之瞟见路旁盘腿坐了一个盲眼乞人,头也不回地信手将手里铜钱往地上的粗瓷破碗中扔去。“赏你些零花钱买点吃食,也算给老儿我积积阴德去去晦气。”只见这谷践之似乎扔得随意,可那十来枚铜钱竟都像是生了眼一般,丁零当啷击在那瓷碗中央,无一遗漏。那乞丐听得声响,浑身一颤,然后坐起身来,似乎刚才正在休憩养神,这时被钱响惊扰了好梦,愣了几秒,才伸手往碗里掏去,原本转头想要道谢,却听得施舍之人的脚步早已走远,干脆就把钱塞进衣襟,又躺回了地上去。
之后谷践之又往前行了不久,穿街绕巷,熟门熟路地寻到一间客栈门前,只见白墙青瓦,蔷薇枝垂,工巧整肃。门头檐下挂有灯笼一盏,上书“闲禺”二字,权做店招。谷践之似是有些怀念地看了看那灯笼,才抬脚跨进门内。刚进门,就听得柜台前响起一个古灵精怪的声音:“这位伯伯,您是住店还是找人?住店还请来此处登记,若是找人,那还是请回吧!”谷践之抬眼,原是一个小小少女立在柜台之后,一双杏眼,一对丫髻,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煞有介事,谷践之看得可爱,不禁哈哈一乐:“没想多年不来临安,这掌柜的也换了人了!小掌柜,老夫来此正是住店,不知这二楼临街的客房可还有空余?”那少女眨眨眼,打量了一下谷践之的模样,才翻开了桌上的簿子,点头道:“临街客房恰有一间,还烦伯伯您在此做个登记,我一会儿让伙计给您带路。”说完便转头朝堂里忙活着的伙计招呼了一声:“大柱哥!有客人!”那伙计听到招呼,手脚麻利的把手里的菜品迅速传上,又从旁端了糕饼点心,提了一壶热水,换了条干净巾子往肩上一搭便一溜儿小跑了过来。这时间拿捏的恰到好处,谷践之刚递了押金,转身就看到那高大伙计已经立在一旁,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谷践之自是提脚跟上,上了楼,行之房前,那伙计打开门,擦了擦本就无甚灰尘的桌面,然后将那糕点置于桌上,再掀了茶盖沏好了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知已做过了几百遍。待他将房内收拾停当,才又回到门外,朝谷践之施了一礼,示意可以入住。而直到他做完这一切,那伙计从头到尾竟是一语未发。
谷践之搁下行李,谢过带路的伙计,看着对方提着水壶又下楼去,才步入房内打量了一番:只见窗明几净,床褥整齐,物事井然,虽说比不过有名客栈的上房,却也差不得哪儿去。从窗往外望去,此间确是临街的方位,靠在窗边往下一看,不消费神便可将这客栈门口的情况尽收眼底。
谷践之伸手捋了捋下巴上那几根的山羊胡,满意地点点头。想了想又踱至门口,装作不经意地样子往周遭瞟了几瞟,一对招风耳也细细辨认声响,等确认了自己隔壁两房的主人都尚未回来后,便又缩回了屋内。
虽说已知道四周暂无耳目,谷践之却也不敢懈怠,阖门关窗后又在室内检查了一番,直到确认一切无恙后才坐回桌旁。
只见其掌中一翻,便多出了一只小小药瓶,晶莹可爱,若给先前在路上看了热闹的人细细看看,便能认得,这就是谷践之在街上与那刀疤脸对话时取出的装着所谓“春宵玉露”的药瓶。谷践之拔去塞子,往手心一倾,倒出的却不是液体,而是骨碌碌滚出了几枚赤红药丸,和那刀疤大汉一开始拿到的那粒别无二致,只见他眯眼略微辨认了一番,便从那些药丸中捻出一粒,食拇二指略一用力,那药丸就此碎裂开来。
原来,这丸内实是另有玄机,在碾碎的药丸残骸当中,显出了一粒更小的白色物事,谷践之从身上褡裢之中取出一枚小巧竹镊,将那粒白色的东西夹了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那竟是一页密信!
其实,先前在谷践之摊上闹事之人,亦是闻尘楼门下,姓陈,单名一个瑜字。两人原本便是借此机会传递消息,为掩人耳目这才装作不相识,不过陈瑜本就是浪荡子一名,若要显得一切如常,自然身边还是要长伴美人,只可惜二人都没料到那女子竟会横插一手,把那藏有情报的药丸扔了出去。好在谷践之手上功夫不俗,在其落在手心之中时,便迅速用一粒空心药丸将其替了。而之后陈瑜撒钱也是为了制造混乱,让谷践之好趁机将藏在手里的药丸好好收起。只是这招虽然有效,却让那谷践之觉得当众捡钱落了面子,心中难免横生怨念。
闲话少谈,再说回那密信,这密信用纸,轻薄脆弱,好似重一点的呼吸都会将其吹碎一般。好在谷践之对这材质的处理已是轻车熟路,不一会儿那细如黄豆的密信已被展成了一方巴掌大的巾帕大小。
由于这密信材质实在过于透薄,铺放在桌上后桌面颜色花纹全数透了上来,谷践之便从那粗布褡裢里抽出一张草纸,轻轻垫入这密信下方作为背景,瞬间一片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便显在了纸上。谷践之似乎又要取些什么,然而这一次并没有再去褡裢内摸索,而是从衣服夹缝的内袋里取出了一个与穿着不符的玩意儿——一块透亮匀净的淡蓝水晶。那水晶被打磨地十分光透,而且四围扁扁,中间突出……竟是一块透镜。
准备完毕后,谷践之又确认了一下整张信纸并无破损,便眯起眼透过那水晶透镜,仔细研读起密信内容来。
不过一般说来,看信便是看信,又不是阅读圣贤文章,何来研读一说?事实上,这密信并非白话写就,而是由一套独特的加密方法处理过,也是闻尘楼防止消息泄露的手段之一。因此要是换了一般人,若是不去翻阅书籍多方比对,那定然无法看懂,然而谷践之在闻尘楼做事三十余年,各类暗号密码早已烂熟于心,只需稍作思考,便能把信中内容解它个七七八八,谷践之译完之后,发现信中内容大约如下:
“近期临安府内聚起大批江湖中人,官府之内亦有异动。本楼虽收得各色风声,然难辨真假,故命尔等来此待命传信。以下录有部分人名相貌,平日多加留意,问寻察探,勿漏微尘。”
除去开头三句,余下的便是人名相貌,部分相貌之后还跟了家世背景。
谷践之看完一遍,便在心中默背起来。等到确认已经牢记于心,谷践之便抓起那页报纸,催动内力行至右手。只见那页薄薄信纸瞬时脱水炭化,由白变黄,由黄转黑,一眨眼的功夫已是化为黑色齑粉,从谷老儿枯瘦的手指间簌簌落下。
右手施力销毁密信间,谷践之左手也并未闲着,早已将配药草纸放在其下接着,让那黑粉尽数落在纸上,分毫不漏。然后又取过先前捏碎的药丸残骸,将这粉末小心翼翼抖入其中,又伸指沾了些许茶水,搓搓揉揉,竟混着这黑粉又将药丸捏成一粒。可惜揉进那黑粉之后,药丸便不复之前的红亮,而是变成了灰暗的铁锈色,但谷践之显然毫不在意,捏起药丸,一弹指便送进了口中,然后抬起茶壶,就着凉掉的茶水,一饮而下。
喝完后,谷践之还似乎意犹未尽一般咂了咂嘴,踱至窗边,打开窗子吹着风发起呆来。望向窗外的屋舍行人,谷践之忽然自顾自嘿嘿笑了起来:“看来今年的钱塘秋潮,定要比往年来得猛烈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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