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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儿,杏儿……”
“醒醒,该起了。”
仿佛从水底艰难地浮上水面,银杏从梦中醒来了。方才梦中的所见所闻消散大半,只留下强烈的愤恨,大概是又梦到从前。
她艰难地坐起身子,眼前的女子对她温柔一笑:“总算醒了,快起来吧,可别误了时辰。”
银杏揉了揉眼睛,只觉得眼眶湿漉漉的,似乎有泪痕,暗道不妙。她试探着向女子发问:“小葵姐,我刚刚可曾说了什么?”
“没有,”小葵笑道,“就算你说了,也只是梦中胡言而已,当不得真。”
小葵姐一直对她多有照顾,料想就算自己真的说出什么,她也不会四处乱说。再说,梦里的话谁会当真?银杏放下心来,手脚麻利地梳洗打扮。自打做了掌设,活计也没比从前轻松许多,虽说不必像寻常宫女那样整日地清扫,却也要四处奔走,忙碌得很。
也许是这样的生活使她逐渐麻木,潜藏的愤怒才会在夜晚喷涌而出,提醒她去做那件必做之事。
我没忘,银杏想。有朝一日,她将化身利剑,刺穿那昏君的心脏,为父母,为家族报仇——然而她已许久没摸过剑了。
入宫数月,银杏这把剑早已不似先前那般锋利。
一开始,她舍弃了自己的名字。
听闻花鸟使将至,县丞家中小姐出逃,王家上下兵荒马乱,生怕落得抗旨不遵的罪名。赶来追回小姐的下人抓错了人,银杏就这么成了王杏儿,被县丞死马当活马医地带进了府。
若是能进宫做妃子,得手的机会要多少有多少!银杏成了替身,花鸟使来时,她竭力出演大家闺秀,实则琴棋书画样样稀松,只有竹笛勉强吹得像样。纯秋端坐屋内,仔细观瞧,面色不改,直到把钱袋拿在手里掂了掂,嘴角才上扬几分:宫里这样的姑娘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可有了银钱做砝码,天平的一头便沉沉地压了下来。
于是王杏儿入宫。
入宫前,她舍弃了自己的剑。削铁如泥的一把好剑,在当铺只不过值碎银几两。她打算用这银钱用来上下打点,好让她有机会面圣,可她姿色平平,又无过人才艺,这面见皇上的机会哪里轮得到她?她成了尚寝局的小小宫女,整日清扫宫中,没有一刻得闲。
若她真是王杏儿,此刻免不了怨声载道,但银杏是不叫苦,也不叫累的。她七岁习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并非什么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因此极快地在宫中安定下来。
唯有一件事让她不快:几位宫女见她干活麻利又不善言辞,总是将她的功劳揽去。起初她忍气吞声,后来便忍无可忍。她没了剑,却还有拳脚。脸上的巴掌火辣辣的疼,打她的人被她一脚踢翻在地,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这事原本交由掌设处理就好,谁料那日司徒京目睹这场争执,冷着脸将银杏带来问话。银杏忍不住叫屈:活都是我做的,可她们上下嘴皮一翻,就全成她们的了!
司徒京轻哼一声:既然是你做的,为何无一人替你作证?说罢便让银杏一干人等领罚,银杏罚得最重,挨了几下板子,好几天没能下床走动。
小葵姐一向关照她,特地来给她上药。她一边叹息一边说:过刚易折,过刚易折呀……咱们女人要像水一样,不管什么沟沟坎坎都能趟过去才好,你说对不对?
银杏赌气道:得罪了司徒公公,我看我也没几天好活了。
小葵姐笑道:我看未必。你卧床这几日,她们几个忙得焦头烂额,公公一向心细如发,该知道谁是实打实做事的那个。
银杏一想到那天司徒京的冷言冷语,就气不打一处来:他要是真那么心细如发,就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地罚我!
小葵姐苦口婆心道:司徒公公是在提点你呢!你这性子的确是该好好改改了。
改?如何改?银杏向来只知道怎样把剑磨得更锋利,却想不到有一日,她得把剑变钝才能过得下去。
忍气吞声只会让这些人更嚣张,一味讨好又像热脸贴冷屁股,银杏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还在琢磨着如何去做,就又惹上了麻烦。宫里丢了几样摆设,宫女们众口一词,说是银杏拿的。司徒京不由分说,把银杏拉去打板子,要打到她开口为止。这次打得更重,但银杏愣是半句求饶也不说,硬生生地挺了过去。
司徒京冷笑:好一个硬骨头,你不怕死吗?
银杏咬紧牙关,狠狠地瞪着他:不是我做的,我死都不认。
好!司徒京拍起手来,吩咐手下将银杏带走看管起来。银杏以为自己要被下狱,却没想到司徒京派人为她治伤,一养便是半月。期间司徒京来过一次,说了些话,险些没把银杏气死:我早知此事不是你所为,那日罚你,一是为了服众,二是为了磨磨你的心性,要你日后做事圆滑些。过刚易折的道理你可懂得?我可是相当器重你啊。
银杏不懂,也不想懂。器重?又没给她银子,也没给她差事,板子倒是挨了两顿,若是宫中人都是这么器重人,她宁可受冷落。
她没想到,伤好之后银子和差事都来了。银杏和小葵一起成了掌设,八品的女官怎么也比宫女强上几分。那几个欺辱她的宫女已经不知去向,听说是偷了东西,与太监销赃时被逮个正着,如今尸体大概已经被丢在乱葬岗了。
银杏愣愣地摸着手中的银钱,心想司徒京倒是真没说谎,他的确是器重自己的。
成了掌设之后,倒是没怎么有人找她的麻烦。银杏卖力干活,只闲暇时琢磨屠龙大业:宫中守卫森严,偷溜进皇帝寝宫简直是天方夜谭。若是自己精通琴艺舞艺,就能趁着宫宴下手,早知如此,自己学什么剑,应该学舞,学唱曲才对!若是去求司徒京,让他给安排个皇帝跟前的差使,自己也好有机会下手,但司徒京又凭什么答应自己?
想来想去,都是些没用的办法。皇帝就在宫中,一想到他仍高坐龙椅之上,银杏的胸中就如同烈火焚烧:就是他害自己家破人亡,凭什么他还能活在世上?
也许是那火烧得太旺,终有被识破的一天。
你不是王杏儿。司徒京在她面前负手而立,平静地说出让她胆寒的话语。她此生从未感到如此恐惧,司徒京是如何看穿自己的?莫非是先前他问过几次家世,自己的回答出了破绽?可她早已与王家人串通妥当,想来不会有问题才对。她跪在地上冷汗直流,料想自己的死期就在今日。不对,这不对!她的剑呢?她就算是死,也应当死在杀敌的时候,与自己的剑死在一起。
她不该入宫,不该当掉自己的剑!
可司徒京却说:抬起头来。
他似是仔细端详了一番,点头道:你与你父亲有七八分像。
此话一出,银杏更是震惊。司徒京见过她的父亲?是了,算算年月,那时他应该也在宫中,见过父亲也不奇怪。那当年的事,司徒京也知道吗?
司徒京略一点头,缓缓开口:你父亲蒙受不白之冤,此事我也略有耳闻。可当年之事牵扯甚多,你想为父亲洗脱冤屈,怕是不能。
银杏默默听着,心里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她绝无可能撼动这颗大树,扳倒让父亲蒙冤之人。
可究竟是谁害父亲蒙冤,银杏直到现在仍然不知。
若你肯替我做事,我便将我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你。你不想知道是谁害你父亲蒙冤下狱,又是谁让你家破人亡,落到如今境地?司徒京眯起眼睛笑了,像是笃定银杏不会拒绝。
做……做什么?银杏不安地问。
司徒京笑容不变,吐出两个字:一切。
司徒京给她时间慢慢思考,银杏便权衡起来:若是给司徒京卖命,不知道要替他做多少肮脏事!可若是一直做小小女官,她何年何月才能复仇?带她出逃的嬷嬷从来只说父亲蒙冤,银杏再问详情,她却一概不知,想来对朝中之事知之甚少。司徒京却全都知道,只要她点头答应,就能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寻求的答案,这样的诱惑叫她怎么拒绝得了?
也许是思虑过重,一连想了数日,银杏生了场病。小葵姐来探望她,说最近天气转凉,宫里不少人都病倒了。她喂银杏喝药,又握着银杏的手让她安心,那副模样让银杏想起自己的妈妈。
妈妈,妈妈。银杏在心中呼唤,眼泪和着汤药一起咽进肚子。
银杏的病很快好了大半,小葵姐却病倒了。起先只是小病,咳了几天仍不见好,渐渐地身体也虚弱下去,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寻常的药不管用,银杏心中焦急,想去求位太医来诊治,可却碰了一鼻子灰。最近太医院正是忙碌的时候,哪有闲暇管一位小小宫女?
银杏急得落泪。她挨板子的时候都没掉一滴眼泪,此时的眼泪却掉个不停。小葵见她这样,伸手为她擦泪,声音却像是随时会断掉的蜘蛛丝一般,轻飘飘地挂在半空。
杏儿,杏儿,我对不住你。
有什么可对不住的?银杏只当她是病糊涂了。虽说这段日子掌设的活都压在她一个人头上,可自己病着的时候,小葵姐不也一样?
小葵姐的病实在不能再拖下去,银杏已别无他法,只好跪在地上,求司徒京给小葵姐找位太医诊治。
司徒京饶有兴趣地看着银杏,良久他问:那你愿意用什么来换?
一切。银杏答道。
司徒京突然大笑起来:一切?你真要为了她押上自己的一切吗?
银杏再拜:小葵姐待我如姐如母,求大人救救她。
司徒京冷笑:那你可知,是谁将你的梦话告知于我,才让我戳破了你的身份?
仿佛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银杏想起那日小葵姐说,梦中的胡言是当不得真的。
银杏不可置信: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司徒京怜悯地看向银杏:无非是想谋个一官半职,换份更清闲的差事。如姐如母?这宫中无人不想向上爬,你的小葵姐也不例外。既知如此,你还想救她吗?
银杏吞了眼泪,咬紧牙关,再拜:要救的。
小葵姐死在初春,即便有了太医的诊治,她还是没能捱过去。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银杏已在二皇子府,只觉得春风也冰冷刺骨。她想起小葵姐的笑容和她粗糙的手,想起她说女人像水,无论什么样的沟沟坎坎都能趟过去。
可银杏成不了那样的水。她只是一片小小落叶,即便想要挣扎向上,却只能顺流而下,身不由己……
长叹一声,她将信纸与泪水一同扔进火盆。
(点卯前的故事)
武奎游筏载空客,房尧火宅托锦鲤
天色昏黑多日,雨却迟迟未下。
武奎盘腿坐在岸边,身边停着一只鱼鹰,他斜睨着梳理羽毛的鱼鹰,手掌一上一下拍打着膝盖。空气中传来雨和着泥土的腥味,鱼群浮上水面,此时正是钓鱼的好时候,武奎却失去了心情。
街贩三三两两收拾摊位,卖凉水的汉子短衣粗褐,挑着扁担,越过坊市的人群,往一处大步奔行。
街坊依旧吵嚷,阴云仿佛死去多日的浮尸,沉重地向街道坠落,压向大烨繁华的街道,压向一无所知的人群。
人群暗处盘旋着窃窃私语。
那汉子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双肩稳如泰山,挑着凉水的木桶摇晃,水一点没洒,应当是一位练家子。
咚,咚,咚。
他停在一座不大不小的宅子前,握着门环,轻叩宅门。敲了三轮,门房才战战兢兢打开一条门缝,探出一个头来:“谁呀——”
卖凉水的汉子倒了一碗水,递给门房:“我东家请房大人游船,劳烦通传。”
年轻的门房接过水,犹豫喝过一口,一听房大人三字,连连把碗塞回:“不见客!我家大人不见客!”
“我家东家本是好意,为何要推阻?小哥也得让我寻个理由,也好和东家有个交代。”
汉子不慌不忙接过碗,把剩余的水泼到地上,收好碗。
“不见客!不...?”门房忽然捂住前额,嚅嗫着要说些什么,身子却酸软着往一边倒去。在他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汉子臂膀接住他,稳稳放在门边。那汉子嘿嘿一笑,毫无悔意,只说一声得罪,便往宅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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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尧坐于小榭边缘,散发赤足,低头看着浮上池水的锦鲤。
人人都知道,大学士得了十几条锦鲤,分给他器重的几位幕僚,房尧正是其中之一。
以往访客往来时,门房总是会带人在此处停一停,贪吃的锦鲤总会游来,舞动着喜人的鱼尾,来回寻人讨吃的。这几条锦鲤代表的是大人物的恩宠,好似彰显他家大人即将平步青云的官运。
——锦鲤只是锦鲤而已
房尧看着锦鲤,发现它们张嘴合嘴,鱼眼里空空如也。他们靠着空有的漂亮外表,不停地吃不停地吃,像是饿鬼,这种永不满足的贪婪的生物,什么也不知道。渐渐地鱼口一张一合,又好像在眼前变成了唾沫横飞的朝堂,说着厌烦的场面话,冠冕堂皇下全是那不止满足的嘴。一会儿又变成了哪位大人的宴会,肥美的炙羊羔,在口里反复地嚼,嚼,只是一味地嚼,吞咽,张口,再吞咽。令人反胃。
锦鲤在咬他的脚,有些细密地疼。
房尧回过神来,发现这些只是愚蠢的,漂亮的鱼罢了。
沉重的脚步震得水边隐隐荡起涟漪,鱼儿受惊远离,水面上房尧自己的面容也被鱼尾搅碎。
“房大人,我家东家向您带话,可否愿意与他一同游船。”汉子的声音传来,“东家说了,此间天地何其广阔,大人岂是池中物,水道四通八达,此后江河湖海可任大人畅游。”
房尧拿起鱼食,洒下池塘,锦鲤又围了过来。
“江湖的事,有你们东家,我已经足够放心了。”
“有些事,终归还是有人去做。”
汉子沉默片刻,见房尧心意已决,挑起扁担。
“帮我一件事,”房尧出声,“带他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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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
走水了!
“武候铺,快叫武候铺来!”
青烟扶摇而起,连通低垂的乌云,云中传出闷雷,这场雨到底等到了大火。
“里面还有人吗?住的谁?”
“是,是房尧大人的宅子...”
“来不及了,太大了!”
有一卖凉水的汉子逆流而上,慌乱的人群如过江之鲫,汉子灰衣挑担,肩上扛着一人,四平八稳地穿过街道。像是江豚在纷乱的河流中露出脊背,人潮无知无觉由他滑开一条通路。无人敢靠近熊熊火舌,武候铺的好手也被高温炙烤,汗水和着火光滴进眼睛,只能看着木梁被火舌吞没,在火的狂舞中坍塌,发出热烈的爆裂声。这难得一见的灾难,如喊叫,如明志,就像那殿上触柱后,泼洒出洗也洗不尽的鲜血,刺进每个人的眼里。
又是一声闷雷。
武奎抬头,看见汉子一肩挑扁担,一肩抗门房来。他摸了摸鱼鹰的喙,解开竹筏的绳子,三人,两水桶,一扁担,踩上竹筏。
汉子打开水桶的盖子,里面悠悠游着几尾品相极好的锦鲤,武奎平静的脸浮现出些许惆怅。
“这痴儿。”
他伸杆,稍一用力,木筏便顺流而去,向城外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