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纽约三小时之后陆弋被颠醒了。他先是在自己腮帮子和牙龈之间找到了一片没嚼烂的生菜叶——来自自己的午餐,已经被口腔捂热。男人缓慢地挪动自己的牙,将生菜挤到臼齿之间,在咀嚼的过程中找回了一点控制脸部肌肉的感觉。他焦急又不得不耐心地嚼了十几秒钟,生菜的最后一丝汁水都快从他的嘴角往外掉的时候,陆弋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眼皮。
他睁开眼,发觉四周一片昏暗,引擎小声运作,连带着一种空调吹风的声音,气流在他裸露的皮肤上流过,空气里随之传来动物的骚臭。他整个人像条狗一般被囫囵塞进某个狭小空间。膝盖打弯着朝两边张开,正好卡在格子状的钢丝网上,脚踝绑在一起,脚底踩着笼子的铁丝,根本没法挪动自己的双腿。陆弋用力低头,意识到自己的上身穿着一件给精神病人穿的浅色拘束服,绑带绞到最紧,他的双手抱在一起,固定在胸口。空间狭小,陆弋被迫弓起后背,头下压,颈椎又酸又胀,肩膀酸得要命。
他喘了一口气,久违地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不怪他经验丰富,但那感觉实际上类似一种劣质麻醉药的后遗症——别往更远的地方想,他在高中时就尝试过一次。这不是好行为,但陆弋认为或许考虑上自己的年纪(15岁!多么年轻,勇于探索的年纪啊!),这个选择还有一些值得谅解的空间。
他缓慢地给自己找上一个无伤大雅的借口,而且他对那些带着好奇的眼神贴上来的同班同学们也是这么说的——在年轻的时候,好像遇上了什么东西都能给他一个上天国的机会,你离着诗人的境界只差一次吞咽或者注射,半小时之后,他绝对就是“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了!
——实际上但麻醉药不是那回事儿,陆弋为了自己的青春期自尊心做了一回撒谎精。他以为自己能上天去,但那点“针管里的好东西”却只让高中时期的陆弋为此付出了半个星期的昏昏欲睡。
他喉咙发痒,闻到任何东西都想吐。副作用把他翻来覆去的折腾,直到他一口也吃不下去,汗水沿着T恤往里爬,就跟现在这样差不多。他在拘束服上蹭了一把下巴上的汗水,推断自己身处卡车的后车厢,刚才那几下多半是开过了减速带。
我旁边有什么?——他猛地扭头,呼吸无限放大,在溺水般的喘息之中,有几只啮齿动物在黑暗里磨牙,那声音活像胶片在放映机里滚动。尽管这样很危险,但陆弋在这种机械的声效里逐渐睡意上头,或许过于冰冷的空调气温也起效了。但他只记得在黑暗里闭了闭眼睛——就像打响指那么快的一下儿,下一秒他整个都横飞起来,“磅!”地一声被粗暴地摁在按摩床形状的手术床上。
枕头那儿掏了个洞,他全身赤裸,脸埋在洞里,瞅见一双皮鞋。他双手双脚都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有那么一刻,陆弋脑子里闪过了好几种可能性,它们多半与“人口买卖”“黑心器官”挂钩。
他晃了一下屁股(这是他除了眼皮之外唯一能动的部位),紧接着一只手在他后背上重重地敲了一把:“醒了?”
——疼死他了。“操,”陆弋骂道,他给这一下敲得头晕眼花,“疼!”
“我不说中文,”男人咕哝道,接着他拍了一把陆弋的后脑勺,他手掌有力,几乎把陆弋的头像一颗高尔夫球那样打进洞里,陆弋用英语狠狠地,字正腔圆地骂了他一句“操你妈”之后,男人发出一声嘲讽的短笑,“——我管你他妈疼不疼?”
他的声音很粗,容易联想到上世纪70年代美国电影里的那些剃着平头的黑帮角色,“skinhead”,骇人听闻,在枪杀任何人之后都会朝尸体吐口水,骂他们是“猪猡”。
陆弋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连他都觉得自己实在太爱数钱,以至于干活时经常不珍惜情分和性命。那种感觉像在透支信用卡,在银行把账单贴到他脑门子上之前,所有的不安和挥霍都不过是一种精神上的麻痹和解放,以及物质上的爽快和狂欢,这不好,但难以改掉,或许今天是他的缴费日。
那双皮鞋在他眼底停留着,皮鞋的主人抱着手臂,打量他结实,精瘦的后背, 陆弋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后背出汗,在审视下缩紧肩胛。
男人说:“我们找你来,是打算为你找个活干。”
“找个活?像是,”他舌头不受控制了,陆弋咬了一下舌尖,“——像是我之前做的那种,打手的——”
“对,我们打算包下你,按月份给你钱——怎么样?”
“让我确认一下,”陆弋咬着牙,账单还没寄到,他得以逐渐平静下来,“——这是一份固定工作?”
“没错。”
固定工作——固定,工作——他嘴唇发颤,而麻醉药还在他脑子里兴风作浪,陆弋找不着自己的声音,他慢吞吞地问,“是你绑我过来的吗?”
“不是,”男人回答得很快,“是他们。”
“‘他们’是谁?”
“是我的人,我的手下。”
“那就是说,”陆弋翻了个白眼,他开始感到恼火,“是你的手下把我绑过来,然后把我放在椅子上,然后让我给你们干活?”
“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男人说,“你要不要帮我们干活?”
陆弋又喘不上气来了,他像只王八似的趴在那儿,盯着男人的皮鞋,舌尖来回来去舔自己的虎牙。他最后说:“你何不把我转过来,我们再谈别的?”
“嗯,这有些难办,”男人说,“你现在这个姿势,比较适合我们做手术。”
一阵沉默。手术床骤然发出牙酸的声音,报警器随之响起,另一双靴子冲进陆弋圆形的视野。亚裔男人在四只手下面挣扎,另一个人用胳膊肘压着他的肩胛骨,将他像一条鱼那样摁下去,陆弋骂道:“我就知道你们不打算干什么合法的狗屁勾当——操——”
“但你之前也没做多少合法的事儿,陆弋先生,”新来的男人说,他比穿皮鞋的那个还有力气,“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同意接受岗位,另一个——”
“另一个是你们他妈的把我放开,我他妈要用这张破床把你们俩操了——”
“另一个是你不同意,”穿皮鞋的男人说,“我们就真的让你变成‘实验动物’。”
陆弋顿了一下,他的手飞快地握紧床底的把手,麻醉剂弄得他鼻腔发痛,每一句话都跟嘶吼没有两样,“——这是违法的。”
“现在你又要“合法”了?”穿靴子的男人说,“勇气可嘉,你可以试试,我们其实真的有这个权限,”他语气很平静,居然打算在这里讲讲道理,“只是一只小芯片,放在你的脖子后面,小伤口,局部麻醉,不会留疤的。”
“……”陆弋静了一会儿,他现在应该提出自己想看看身份证明文件之类的,但他没要。在那迟疑的几秒钟里,他一边喘息,一边思考有没有硬闯出去的可能,还有一天两次麻醉剂,他会不会变成傻子——但他们估计不会想雇佣一个傻子来做打手。那种断续的呼吸穿过他鼻腔,空气柱变得很像细小的哨响,几声之后,他停住了,转而用嘴去喘气,问:“时薪多少?”
“50美金。”
“……我要80美金。”
“成交。”穿靴子的男人拍了拍手。他又出去了,回来时带着一辆推车。几个穿着手术服的人围上来,给他注射一些应该正规许多的麻醉剂。在蓝色的消毒布帘遮住陆弋之前,他扯着新员工的后脑勺把他的脑袋从洞里拽了出来。无影灯“啪”地一声打开,陆弋眯着眼,瞅见这个白人有一双温柔的棕色眼睛,男人朝他笑道:“欢迎你,你可以叫我‘园丁’。”
叫你妈。陆弋心想,麻醉剂起效,他又被摁了回去。
搞一搞ntxl调情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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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吉拉走进酒吧里,没找到能挂外套的地方。这家酒吧又小又旧,占据一处老旅馆的底商。她当然认得这处酒店——稍微做过投资行业的人都认识这栋砖红色的建筑,实际上,安吉拉有点惊讶于这家旅馆居然还在营业。因为从五年前开始,这里就逐渐变成了房地产业界的噩梦,那在于,旅馆的管道和垃圾处理系统已经开始老化,不符合政府颁布的新要求条款,经营者考虑到罚金和糟糕的地段问题,甚至已经放弃用它来挣钱,因此维护(翻修)费用这一条就变得非常尴尬。
旅馆声音也影响了酒店生意。门口的保安显得像义务劳动的劳改犯一样毫无热情,只在她手心上摁了个章,油墨是新的,红颜料像血一样渗透进掌纹。她穿着外套进门,站在门口往里看,没废任何力气就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人。
她本不应该这么确定,但客人太少,而金钱豹实在是太好找了,安吉拉穿过一些零散地坐着人的卡座,坐在离金钱豹两只椅子的位置上,从上到下地打量她。她的参赛者抬起头,安吉拉立时感到心口一跳——这是一张很有吸引力的面孔——即使不坐在这种随时可能会倒闭的破酒吧里也一样,金钱豹一头垂顺的长发,眉毛又细又浓,嘴唇涂成深棕红色,她垂着眼去看杯子旁边的唇印的时候,神态像邀人喝奶昔的乌玛·瑟曼。金钱豹朝她看了一眼,她是那种面无表情时就让人感觉难以接近的五官,眉尾挑进刘海里:“——你好?”
“你好,”安吉拉说,把腿并到一起,她想回忆起金钱豹的本名,但失败了,“P.P?”
金钱豹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个很小的微笑,一小片笑纹在她的嘴唇旁边浮现:“他们说今天有人可能会来——你是我的赞助者吗?”
我是。安吉拉说。“你明天就要出发了吗?”
“是啊,”金钱豹叹息道,一点害怕都没有,听起来更像是在感慨自己将要离开现在这个鬼地方,“我们一共留下三个人,我想你是我唯一的投资者。”
她语气里带着尊敬,安吉拉猜想那是因为自己真的很舍得花钱。事实上,这里有一处误解,她那笔钱其实是投给了十几个参赛者,只不过死得就剩下金钱豹一个人。然而看在这份仰慕的感激的份上,她不打算点破。金钱豹喝掉了最后一口酒,安吉拉问:“你就住在旁边吗?”
“7楼,”她回答,酒精蒸上来,粉红缓慢地爬上她的眼球,她又笑了一下,这次更真心实意一些,颧骨上的高光在酒吧里闪着香槟金色光泽,“你要来吗?”
“我抽根烟,”我就不上去了——安吉拉把这句话咽回去,“——你有打火机吗?”
金钱豹有的。事实上,从以貌取人的角度上来看,她这种长相的姑娘不抽烟才是奇怪的事情,但安吉拉是另一回事,她的打扮和长相都很乖巧,你可轻易地从任何上流社会的刻板印象里拼出她的剪影,还有一套马术装备,以及一打各种素质教育的证书,抽烟像一种叛逆的因素,标签,符号,随便你叫什么,总之,那听起来“与人设不符”。金钱豹“哧”地点燃打火机,这才发觉安吉拉撩起耳朵边上的头发,低着头去找火的样子都很体面,她说:“我以为你不会抽烟。”
“烟枪。”安吉拉夹着烟,狠狠吸了一口,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让有害气体充分过肺,再吐出来。她手心的红色油墨这样看起来像一只唇印,含住了闪着火星的烟头,金钱豹又笑了,给自己也点了一根,但她生疏很多,甚至不会过肺——她才像那个为了显得很酷而学抽烟的人:“我们参赛时会有烟吗?”
“不知道,”安吉拉说,开始蹭自己掌心的油墨——擦不掉,“你想要吗?我可以给你搞点,不过我不保证——我压根不知道自己的钱花到哪儿去了。”
“你比我想的年轻很多。”金钱豹说,她的脸埋在白色烟雾里,安吉拉只看清她的嘴唇一动一动:“我能把这个看成一种奉承吗?”
你可以。她回答。安吉拉注意到她的掌心也有油墨。金钱豹又问:“或许你想把手洗洗吗?”
“在你房间?”
她的眼睛说了是。安吉拉笑了,把烟在地上踩灭,扯住她的手指头,掌心里的嘴唇只离着两公分:“那我要麻烦你了。”
去年隆冬,他在蒙城和室友的租房合同到期了。菲德里欧抽出空在电话里和前室友聊了两句,表示自己没空过去。“即使快要圣诞节也不成——我的确有点时间了,但是这不代表我有兴趣穿过国界线……”他尝试去讲道理,并且拒绝多付自己那份不应该付出的房钱。同时巴勒莫男人把自己挤进灰扑扑的玻璃门,沿着台阶往上走,这栋楼一共三层,他在二楼拐向常去的茶餐厅,坐在靠近外面走廊的位置上。室内十分温暖,散发着食物和柠檬清洁剂的甜香。一台电视吊在天花板上,播放一出全是亚洲人和广东话的电视剧。
他挂掉电话,叫了一份炒饭。下午三点半,店里除他之外无人光临,后厨里传来铲子翻动的声响。这时门又开了,一个高个子男人从楼上下来,穿着室内拖鞋,鞋底还带着一些水迹。他的头发湿淋淋的,捆成低马尾,浑身带着一种刚洗完澡的清爽,这副身材过于魁梧,以至于在东亚人里应当及其少见——菲德里欧瞟了一眼他宽阔的肩膀和后背。
男人走到柜台前,低下头(柜台太矮了),“浴帘又掉了,”他说,用的是带着一点口音的英语,“上次你们拿来的胶带不好用。”
“我会去修的,”老板娘点头,用广东话回复他,“——洗澡水,还好用吗?”
“还可以,”他说,说话称得上慢条斯理,“就是水压有点小,”他在“水压”那里顿了一下,“你知道的……洗头不大方便。”
“厨房要走水啊,那是同一条管道——”老板娘说,“我去叫我儿子修一修。”
她转身从出餐口端出炒饭附送的鸡蓉清汤,一边跟他说话一边上菜。男人转过头来,露出一张亚洲式的,线条坚毅的脸,在左侧腮帮和眉毛上有两道旧疤,看起来像个混了许多年的帮派分子。老板娘身高只够他肋骨,在围裙上胡乱擦了两把手,继续说:“住的还习惯吗?”
“不坏,”他说,顿了一下,又补充,“谢谢你让我住下。”
楼上还有房子出租?菲德里欧抬头又看了他一眼。老板娘站在柜台后面又寒暄了两句,炒饭很快也端上来了,在他埋头吃的时候男人又上楼去,再下楼来是为了还上次借的打火机,这次他穿上了外套和靴子,看起来要出门。菲德里欧起身结账,同他擦肩而过,等着找零的时候他问:“你们楼上还在出租吗?”
“嗯?不算,”老板娘说,在收音机里给他找几个钢镚,“他前天刚来,找不到房源,我就叫他住楼上阁楼凑合一下——怎么,你在找房子啊?”
“我——”
“还是去中介看看吧?”她指了指楼对面的“金龙房屋中介”,“楼上不好住的,他说只要便宜点,什么都可以,水是和楼下共用的,洗澡不灵便。”
菲德里欧点点头。把硬币装进口袋里,转身走了。
高二的暑假,气温拔高,热浪席卷台北市,空调朝外呕吐冷风,冻得骨头缝发冷。新雇佣的男保镖像一座山那样走进冰淇淋店的女厕所。他皱着眉,绕过发黄的洗手池,视线下移,第三间有一双穿着凉鞋的脚,指甲盖涂成粉蓝色,大脚趾蜷缩着抠进鞋底。他几步走过去,恭敬地敲敲厕所门,说道:“小姐。”
沉默的几秒钟,期间,一首布兰妮的歌顺着厕所门缝跑了进来,厕所间狭小,歌声在屋顶绕了一圈,没人说话,歌声又像一个找不到目标的拉拉队员一样跑了回去。林晓晓叫道:“你为什么进女厕所?”
“我想接您回去。”
她往后退了两步,抿紧嘴唇,想以此展示自己的决绝。保镖站在门口没动,他个子接近两米,身材魁梧,有一头很短的黑发,粗大的下颌角把他的脸撑得十分硬派,而宽阔的鼻梁无疑加深了这种印象,叫他穿西装的德行活像一只训得良好的狗。林晓晓在厕所里,抬起头就能看见他的一点点额头。她猜想那些学校里受霸凌的女孩们是不是也跟她现在一样,缩在水箱旁边,撑起一截脖子,尝试去说一些永远说不明白的道理。
“——您奶奶叫我接您回去。”保镖又说。
“……”
林晓晓打开厕所门。保镖站在那,像拼贴进场景的角色一样格格不入。你想接我回去吗?她在屈服中心想,但我难道不只是一位“使用者”吗?就好像学校里总有一些号称“提供服务”的老师总爱毫无来由地趾高气扬,因为他已经被生活教育了一通,并且意识到一点,那就是学生不是他的客人,家长才是,而使用者的心情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被枉顾。这种关系又错位又精确,就好像刚才跑进来的那首歌,上世纪末,男孩们用布兰妮mv里的露脐装和粉色绒球头花满足自己的性幻想,但现在这种潮流无疑又带上了经典的意味——1998年的潮流歌曲和经典的潮流歌曲,这其中的差距远得能填补20年,正如使用者与客人,之间的鸿沟在林家跨越了一两代。
林晓晓的青春期并没有在生长激素上对她慷慨,事实上,她自从小学毕业就没有再长个子,她双腿细得像新买来的粉红色圆规。柜台后的姐姐——妹妹,她才是个打工的初三学生——在她跟着保镖穿过桌椅时朝她挤眉弄眼,用口型问她要不要报警。
这不是她第一次被人当成小孩,在她15岁到17岁的三年时间里,这种有人拐卖我的游戏已经玩了好几次。警局的板凳上留着她的臀印,翻开报案记录,关于她的骗局的页数已经多得堪称喜剧。
“奶奶叫我回去的?”她问,也只有想到奶奶的时候,那种做了坏事的罪恶感才会缓慢地渗出来一丁点,“她留给我什么话了吗?”
“她让你别总给人添乱。”保镖干巴巴地回答她,顺手拧开空调,冷风涌出,顿时像凉水一样泡着林晓晓的脚腕,她往旁边坐了一点,又感觉凉风冲着她的脸。于是只能叫保镖“把空调调小一点”。在她说出这话之后,空调温顺地小了下去,带着一种叫她倍感熟悉的娇惯。林晓晓垂下眼皮,她忽然觉得自己所有故意和非故意的任性都毫无道理,因为实际上没人会因此改变,她今年17岁,去年16岁,再往前是15岁,叛逆期来得比所有那个年纪的女孩都要激烈,但没人真的跟她说过不要做,或者为什么这样做“不够体面”。她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保镖听见她有气无力地说:“那我以后不跑出去了。”
支配者=数学老师
执行者=园丁
1.
第四天的晚上,园丁在走廊尽头的房间休息,他今天打了一场架,有点儿失血过多,脖子和手臂上到处是切痕,血流进衣服里,紧贴着皮肉,逐渐变干发涩,在行动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男人喘着气,用桌子堵着门,靠在床边,感到头晕眼花,好似被一只手掐着咽喉。
他的金主离开两分钟后再度同他连线,“你还好吗?”数学老师说,“走廊很安全,你暂时可以休息一下,还有食物吗?”
园丁点点头,他什么都没说,但数学老师应当在监视器里看到他了。节目组把摄像头贴得到处都是,包括厕所隔间——他因此毫不怀疑这场真人秀已经游走在法律的边缘,或者把胆子再放大一些,直接踏进违法地带也并非难事。面对一场本质上是娱乐的真人秀时,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别变成一个甜心,紧接着——如果有这个条件——就是要将节目组的所有场面话都当成狗屁——所幸明显不只园丁一个人这样做。过去的几天里,他已经在楼梯角发现过三具散发着酒味和精臭的尸体——致敬,了不起的自杀小队,他们至少在死亡面前从容不迫地放弃了反抗,有如一位放弃生活的老人一般与死神拥抱。
园丁拿走了他们身上的武器,包括一把很小的剔骨刀和一只指虎,那些东西现在都装在他的内袋里,像一只装了鱼的渔网那样,满足地贴着他的腹部来回摇晃,他很小心地绕开三楼的演奏厅,往另一头走去——小型音乐厅,园丁第二天从那里路过时还看得见里面摆着一只三角钢琴。但从第三天开始,音乐厅的门就从外面打不开了,如果在门口的动静太大,还能听得到门里传来的爱尔兰口音的脏话,砸钢琴键盘的声音时不时有如野兽咆哮般响彻走廊。
“你不知道那里面有谁吗?”
“我知道,汉尼拔。”数学老师说。
“别开玩笑。”
“我没有,”男人笑道,“我看见了,两个执行者拖进去就再也没出来过,我看见他们甚至把尸体吊了起来——这两个人肯定在里面开什么钢琴烤肉派对,乐得今天是周几都不知道。”
园丁抿抿嘴,没继续这个话题。两人迎来了短暂的沉默,直到执行者走到之前看好的房间才又问:“隔壁有人吗?”
“这条走廊的房间现在都是空的,”数学老师确认道, “你最好再把门口用绝缘胶带加固一下——还剩多少?”
“够用……”园丁爬起来,拖着步子,用剃骨刀撕下胶带贴在门口,再拿毛巾垫在底部的门缝里,他吞了一下口水,感觉被绝缘胶带贴住的小臂正在突突直跳,血管像要鼓出来那样胀痛。让他不禁摸了两把胳膊,从床上扯下毯子盖住身体,然后靠在床头柜上,掏出口袋里的牛肉干。
“你不打算说说你今天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的吗?”数学老师说。他正用正对着床的摄像头观察园丁的神色——男人低着头,撕下一块肉塞进嘴里,“我被袭击了。”
“我看见了后半段,”金主说,他提起这件事时不算平静,但也并不是关切,园丁猜想他只是对自己差点损失一千万而心有余悸,才拿出这种模糊不清的态度来询问,“你被摁在鱼线上,切得血流不止。”
“嗯,”园丁闭了闭眼,“我遇见了金钱豹。”
“谁?”
“呃……”他揉了一把头发,“就是那个扎马尾的混血姑娘,穿旗袍——她的公司送来了两个人,你可以查一下。”
两三分钟的安静。数学老师回来了。“看起来很能打,”他短促地评价道,“我看过金钱豹的选拔视频,实话说,她简直十分专业,而且你该庆幸你碰见的不是她的同事。”
“怎么?”
“她的同事比你大两圈。”金主简单地概括道。
“哦。”
看在要保护一点游戏元素的份儿上,有些话数学老师没在通讯里解释。他心想这个节目里的业余玩家也太多了——园丁这种半吊子都能算是专业的一员——以至于这艘船上时不时出现的自杀现象对他来说没有惊讶的必要。仅仅在初步了解一些资料之后,便能对此处变不惊。楼梯间发现的那几个,在死前好好享受了烈酒和性爱,但只是稍微高级的倒霉蛋。如果园丁看过海选大部分的视频资料,他就会知道,更多的海选参加者,他们完全像是喝醉了被骗来送死,或者只想在死之前上个电视。
可悲可叹的生命之旅!——他们之中的大部分甚至没有登上付费节目的资格,而且一进海选房间就开始后悔,干脆在那时候就忙着哭爹喊娘,祈求自己能被饶过一命。
“那是挺幸运的,她也很能打。”园丁嘟囔道,脖子上的切口已经结痂了,随着他躺下的角度抻开,带着撕扯的疼痛,让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正坠着本被切开的皮肉,随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一点一点撕开自己的脖子。他躺得越久,这种想法就越强,因此不得不换了个朝向。“她从我身后跳过来的,”他轻声说,护着自己的胳膊,“实话说,我觉得她上来就想杀我——她杀了多少人了?”
“7个,全都是绞死的,”数学老师说,“很专业。”
“难得的专业。”园丁附和道。耳机里传来金主会意的笑声。他喘了一口气,开始断断续续地回想那个穿旗袍的混血姑娘是怎么从他身后扑过来,动作又猛又狠,几乎没给他反应的机会。
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才回过头,迎面一条腿踢上来,园丁双手护住胸口,被踢得砸到墙上,拳头在他抬头的时候朝脸砸过来,金钱豹动作飞快,钻石戒指上沾着黑乎乎的血,看起来能打烂他的眼球。园丁躲开那一下,立刻蹲下身,双手环抱女人的腰,猛地直起身子来,直接把她丢出几米远去。
“然后呢?”
“她抱着我的腿,我们在走廊里厮打了几米——直到走廊尽头,我才看见,在拐角没有门的出口那儿,横向贴了几根鱼线……”
“所以你想用鱼线割她,”数学老师说,“我当时没帮你看着监控,你就这么确定放鱼线的人没在吗?”
“不,我不确定,”园丁回答,“只是我觉得他如果够聪明,就至少应该等到我们俩之间死了一个的时候再出手。”
“——但是他最后也没出手。”
“对,他可能忘了吧,”园丁说,带着一点儿笑意,其实有点像自嘲,“笨蛋。”
他当时抓着金钱豹的双腿,女人的一条腿横在他脑后,一条腿搭在他肩膀上,明显是想把他也像之前7个人那样绞死。但园丁迅速抓着她的上半身,低着头凶狠地往墙上撞了两下之后,那双腿的力道便就此松懈,这下男人抓着她的胯,直接将她从自己身上扯了下来,丢到地板上。
“她惨叫了一声,抱着胳膊,然后就又爬起来——实话说,我当时已经不太想再和她打了,但她很执着——她真的很享受这个过程。”
“那就是我开始看到的部分了,是吗?”
从走廊斜上方的摄像头里往外看,走廊十分狭窄,形状像一个丁字路口,鱼线贴在交叉的地方。两个执行者在最宽敞的那个交叉的拐角处打在一起。金钱豹被甩出去之后,几乎只花了两秒钟,就再度把自己撑起来,刚才那一下摔得太狠了, 她撞得整条手臂都几乎失去知觉。园丁几步走过去,把她提起来,背对着摄像头,弯下身子攥住那条马尾,向鱼线拖行。他刚走了两步,女人一下子把他扫倒,踩在园丁的膝盖上狠踢几次,再拖着他的上半身,抓着领口提起来,狠狠摁在了鱼线上。
园丁痛得大叫,整个人顿时朝后倒,反手抓住金钱豹的手臂,另一只手扯着她的肩膀,鲜血淋漓,甩了女人一身,园丁把她直接拽向自己身侧,然后提起来压向鱼线,松开一只手,用肩膀把她狠狠地怼上去,鱼线从墙上被两个人的体重拆了下来,两人倒出监控范围,等到数学老师再在监控里找到园丁的时候,他已经躲在扫把间里,颧骨上的割痕正在流血,嘴角还带着一块淤青,正拿上衣干净的地方捂着伤口,用牙撕开绝缘胶带,尝试贴在胳膊上给自己止血。
“——园丁?”
“老板,你来了,”他低声说,数学老师能听见他粗重的喘息,鱼线切的不重,但失血有点多,伤口发胀,执行者小心地碰了一下儿切口,切开的肉随着抚摸又怼在一起,他撕下一块上衣包在伤口上,再缠上绝缘胶带,“——防止你分不出——我还活着。”
2.
他其实从没想过能和“数学老师”再次见面。
往前翻上七八个月,他第一次碰见自己的金主,其实是在一次短期徒步旅行。密西西比河二月份的洪峰冲毁了他们进入森林用的桥梁,河水涨上两岸,带着冰凌的冷水漫过了草地,逼着团队立刻离开。然后出发的前一天晚上,他俩碰头分享了一盒烟。不过园丁没有想到只接着过了半年,数学老师就又还了他一支烟,连带和一场床单上的肉体层面的厮打。园丁抽他的屁股,一晚上操了他两回。数学老师紧接着在那个星期又操了回来。
直到第二次他们约见,园丁才在射精后的疲惫之中,缓慢地想起金主提过一个姓氏叫“亚当”,作为自己在这段简短的露水情缘之中的代号。看来这段关系十分稳定,而且目的明确,因为他俩之间的任何一个都没告诉对方自己真正的大名。
“所以你打算给我下注?”园丁看着他,他最近戒烟了,亚当给他的烟依然他指尖燃烧,但他除了最开始那一下之外一直没把嘴唇凑过去,“这算是临终关怀?”
“嗯?不,”亚当说,他靠在床垫上,把第二支烟点起来,双眼在烟雾之中透出一种兴致勃勃,园丁敏锐地发现这与他在床上的兴致勃勃不相干,“我只是真的很看好你。”
“看好我?”
“嗯,怎么?”
园丁露出一个怀疑的微笑:“我差点在初赛时被割喉。”
“那是因为你花了一些时间用来犹豫和讲道理。”亚当轻轻说,他移动膝盖,一边吐着烟,像一艘冒着气的邮轮那样凑了过来,房间里十分昏暗,只有路灯的光落进室内,以及烟头在他唇缝里发着明亮的橙色光,数学老师缓缓地抬起手,卡在园丁的脖子上,收紧手指,直到他的大拇指贴在园丁弹跳的喉结之上,出过汗的皮肤又湿又凉,动脉突突跳动,而园丁什么都没做,只在黑暗里盯着他,平静地。
“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肯定不会出事,对不对?”亚当问。
“你已经给了,”园丁道,“——你这个变态。”
3.
第五天,执行者醒过来,感到浑身酸痛,胶带边缘已经变成了有点湿润的白色,他躺在地上,看着天花板的吊灯。昨晚几乎是个不眠之夜,枪声四起,还有许多惨叫,应该还有一扇门被轰掉了。他闭了闭眼睛,问道:“昨天死了多少人?”
“23个,”数学老师说,“不过都在另一头,你挺幸运的——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他咬了咬嘴唇,伤口在绷带下面发痒,胶好像已经渗进了里面,他揭开胶带看了看——血已经止住了,伤口还没有发炎,里面的肉怼在一起,最外层的皮肤像咧开的嘴,肌肉则发出粉色光泽,园丁小心地用指腹碰了碰——又热又烫,但不疼,明显看起来没有昨天那么严重了。
他决定还是等会儿再包起来,先让伤口透气。“昨晚是不是有人在厨房?”
“嗯哼,”支配者说,“我想叫醒你来着,但是你猜怎么?”
“我睡得像个宝宝?”
“不错,”那头传来一些敲键盘的声音,“昨晚忽然有一群人决定去厨房开趴,看来他们的意思是,如果单打独斗很危险,那一起在厨房做菜喝酒就不会有事。”
“可爱的想法,结果呢?”
“——你有没有玩过party hard*?”
园丁摇头。数学老师解释道:“只是一个排队终结者的游戏——过激的砸场子行为,不过在我——还有大部分昨晚熬夜围观的支配者看来——那一小时像是看着天真的执行者排队走进了毒气室。”
“他们遭遇了另一个执行者团体吗?”
“我一般不会把两个人叫做团体,”数学老师调出监控,一声巨响,屏幕里的男人踢开了厨房门,“我就知道这个游戏肯定会招来不少喜欢打架的——”他停住了,想说疯子,但迫于游戏规定咽了下去,“——执行者。”
“我希望尸体已经处理掉了,”园丁说,想起厨房储量微不足道的冷库,食物是绝对不可能够分的,考虑到有人只想大吃大喝一顿再自杀,分到每个人头上的食物只会更少,“实际上,难道现在还没出现吃人的现象吗?”
“意外地——我想是没有,至少我没看见,大家情绪还算稳定,”数学老师说,他看着两头的走廊,昨天的鱼线已经被最开始设置陷阱的人回收了,满地的血也被最大限度地清理干净,只在地毯上留下好像茶渍一般的斑块,园丁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他的调侃,问道:“是尸体清理得太勤快了吗?”
“……没错。”
“好吧,”园丁说,“那袭击那几个派对动物的长什么样?”
“脏辫的棕色皮肤男孩,看起来像拉丁裔,还有一个看起来不算壮的男人——但是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嗯?”
“他一直戴着一个凯蒂猫的头套,或许节目组得为了他给画面打上防止侵权的马赛克,你别问我他长什么样——从第一天我看见他就是那样了,”数学老师说,“轮盘游戏的牛战士——牛战士从不摘下面罩。”
他被自己的笑话逗笑了,园丁跟着笑了两声,接着支配者停住了声音,几秒钟之后,他说——用一种命令般语气:“别死了,明白吗?”
(party hard:*steam游戏,玩家需要杀死3点钟还在开趴的所有邻居。)
4.
第五天他当然没死,实际上,他还过得很幸运。园丁走进船尾的房间,在正对着床的柜子里发现一个死人。脖子上被深深地砍了好几次,断面毫不干脆,看起来像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厮打,几乎被弄掉了整个头。空调在房间里正常运转,因此还没有太多苍蝇找到这具尸体,他发觉更多血迹沿着门口滑开,被另外的两只脚拖出像滑雪般的痕迹。
“什么?”
“——漏掉的尸体。”园丁蹲下身子,数学老师从摄像头里将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扫了一眼参赛者的死相, “真是美人,”他吹了一声口哨,干巴巴地赞许道,“这是谁?”
“不认识。”园丁说,死尸在柜子里翻开眼皮看他,脸色呈现出一种透出青灰的蜡黄。园丁皱了皱眉头,发觉眼前的尸体活像他小时候住在同一个社区的狂信徒,尽管无人认证,但这个人仍像是那个和气的社区里吐在花坛里的一口痰,但凡有小孩大笑着路过他家门口,这个老头便要跳出来大喊大叫,说孩子们打扰了他“珍贵的午睡时光”。园丁当时年仅10岁,习得朝他吐口水也不过才花了半天时间。
“他还新鲜吗?”
“我想是的,还没开始腐烂——如果你好奇——不,我不想吃。” 园丁抬起尸体的胳膊,将他从柜子里拖了出来,绕过床脚,平摊在地毯上,尸体蜷缩成一团,像一个被放倒的雕塑那样固执地保持自己被塞在柜子里时候的体态。园丁特意将尸体挪得稍微远了一些,接着瞅了一眼柜子底下。柜子很空,血曾经从尸体的脖子那儿流出来,红色的液体因此顺畅地渗进聚合木板做的家具底板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仍在发育中的腥臭。园丁关上柜门,转而去翻动尸体的口袋,数学老师问:“找到什么了?”
“……有。”园丁说,他把手指头很深地埋进口袋里,那里面还有一处拉锁隔开的夹层,他再往里摸了一把,发现一包吃了一半的压缩饼干,接着他的小指头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很小的机械,园丁“嗯?”了一声,飞快地抓起兜里的存货。他满意地看到了一把尺寸很小的左轮手枪。
“什么?”
“高光时刻,”他把子弹塞进自己的内袋里,“我其实更想要子弹——管他呢,我现在可以用枪威胁人了。”
5.
演奏厅。墙壁带着隔音的木孔,地板是实木的,不演奏的时候,观众席的椅子被整齐地码放在四周,盖着丝绒布,水晶吊灯在天花板上闪烁,将钢琴照得闪闪发亮。在更早的年份,总有些有名的音乐家被邀请上船,给旅行的有钱人演奏。墙上还挂着几张合影,演奏者眉飞色舞地朝镜头举杯,照片的最下面,现在还能找到几个褪色的签名。
——再说一次,第二天时这儿还是空的,但到了第三天,演奏厅的大门就再也没法打开——因此在园丁失联的时候,数学老师先去查看了通向演奏厅的走廊监控。而结果十分直截了当——他眼瞅着戴凯蒂猫头套的男人唱着歌,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背带裤,撸起袖子,弯着腰,满身是血,走在前面,另一个身材高大的执行者——伤得没有凯蒂那么重——将看起来失去意识的园丁从黑漆漆的走廊里拖了过来。他手臂上有一道很醒目的新伤口,同时,一条不显眼的血迹从园丁擦着地板的裤腿里流出。凯蒂一脚踢开门,一具尸体正在门里面正对摄像头,绑得像一只悬挂起来的火腿,后面的执行者低下头,换了一只手,“嘿”地一用力,终于把园丁拽了进去。
他还没死。支配者心想,因为这头还没收到执行者死亡的消息,他又开始看演奏室内的监控——园丁看起来比什么都糟,糟得活像即将打水漂的一千万。凯蒂把他丢在地板上,不急着将他怎么样,反倒坐在钢琴的凳子上,开始用什么东西打磨他的改锥。园丁半睁开眼,几只枪散落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正门被堵住了,露台则直通甲板,门正半开着,海风吹得室内充满了咸腥,闻起来提神又催吐。
执行者闭上眼,试图攒一些体力。脑袋还有被击打后的剧痛,他大腿外侧的伤口潮乎乎的,把上半身也泡在里面,伤口被裤子磨得已经感觉不到多少疼痛。执行者顿了一下,缓慢地意识到自己再次失血过多,或许肋骨也断了一根——他被下了一些药,在药效起来之前,凯蒂原本想用改锥扎他的心脏,但园丁比他壮很多,缠斗时反倒割开了他的手臂。
想到这儿,他又开始感到眩晕,眼睛里一下子挤满了作痛的泪水,眼皮则开始发胀。数学老师还在尝试联络,正用什么东西敲打着自己的麦克风,听起来像一只鸟在啄木头。执行者抿了抿嘴,他有点失血过多,逐渐开始在冰凉的地面上感到全身发冷,像是他是一只穿着袜子的脚,缓慢地滑脱包裹着脚的皮鞋——
“死了?”
凯蒂放下改锥,走过来小心地用脚扒拉了他一下,把园丁翻过来——执行者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昏迷的受害者——男人咳了一下,揉揉自己的后脑勺,收回腿,转身继续去搞他的改锥。随后大门被敲响了,另一个男人在门口说:“你该出来一下,我想让你帮我一把。”
“为什么?我和我的小朋友玩得很开心,”凯蒂说,但他还是站了起来,带着自己的改锥,走之前甚至没检查带回来的执行者的情况。
门一开一关,园丁贴着地面,听到他们的脚步声逐渐走远,因此心里一松,问道:“……数学老师?”
“你还活着,”支配者说,他的语气几乎是惊喜的,“你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找到了自己的腿,然后是胳膊,逐渐将自己撑了起来,之前捡到的刀和枪都没有了,面包也是,只剩下衣服内袋里的一些肉干,但绝缘胶带还在。“我感觉我肋骨断了,提醒我一下,今天是第几天?”
“第六天——你明天就能出来了。”
“……听起来不错,如果我能撑过今晚……”园丁绕过钢琴,像走在棉花上,他抓了好几下才把门打开,进到露台里,接着喘了一口气,头晕眼花。
支配者问:“你有哪儿受伤了?我看到你浑身是血……”
“腿,还有胸口——我猜,”他说,尝试把自己往下翻,正门在他身后发出一声闷响,随后是一颗子弹,擦着他的头发射了过去。
“他没死!我他妈——就说——他——没死!!”凯蒂跳着脚,又对吊灯开了一枪,打碎了几颗灯泡,园丁吐了一口嘴里的血沫,抓着栏杆翻下去的时候,又有至少三枪擦着他的手背飞过去,凯蒂发出一种惊喜又生气的吼叫,他拿着枪跑过来,把枪口怼在园丁的额头上,子弹全打没了,他接连扣动扳机,像端着一只心脏起搏器那样晃动手腕,但根本没有东西射出来,金属滚烫,园丁几乎觉得自己要像一张纸那样被烫出一个洞,他攥住枪管,抬高下巴,狠狠啐了一口那只仿佛儿童邪典般的头套,骂了一句西西里脏话,然后松开另一只手,抓着空枪掉了下去。
凯蒂大声叫骂。下面的露台铺着一层拼接地毯,园丁打了个滚,被自己带下来的枪硌着了。他根本不敢多停留,几乎立刻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向通往楼梯间的走廊,直到往下再走了一层,在楼梯口之外跑出十几米远,才拉开离他最近的房间门——灯都没开着,根本没人用过。他关上门,直接冲向衣柜,把自己塞进去,迅速将柜门用胶带牢牢地封了起来。
“你又把自己搞成这样!你——”
“……嘘。”园丁打断他。满嘴血味,他把自己靠在柜子上,强打精神听走廊里的声音——并且感激地意识到凯蒂可能觉得他没能跑那么远而没找到他这一层。数学老师硬邦邦地说:“他在骂人。”
“嗯……在骂谁?”
“他的金主,他说‘就知道瞎他妈指挥’,哦等一下,”支配者顿了顿,“他又被金主电了。”
“又……?”
“其实我早就想电你了,他的金主行动力上值得我敬佩,”男人嘲讽道,“如果你再把自己弄得失去意识一次——”
“他为什么被电?”园丁打断道。他感到头很疼。
“——他之前其实被电了好几次,”数学老师语气很差,“我其实很佩服他的生命力,他可能是被电得最多的参赛者,因为说了太多关于游戏的——嗯——”
“为了我的安全……你先别说那个词比较好。”园丁费劲儿地说,声音很虚弱,听起来仿佛饱含歉意,但实际上数学老师知道他一丁点儿歉意都没有:“你想睡吗?”
“不想。”——好现象,说明他离死亡没那么近。支配者鼓励道:“还有不到30个小时。”
“嗯……”他闭上眼,一小时,或者两小时,他在黑暗里感觉自己像一颗桃核。数学老师开始吃东西,有一搭没一搭的,咀嚼音,鼠标音,睡意爬上眼角,麻醉药的后劲儿很大,直到柜门被从外头打开,他才骤然惊醒,抬起枪口。站在房间里的执行者很面熟——面熟到园丁没同他厮打,这个面熟的人给他留下了半瓶水,这种人性,有如一种电影结尾的反讽,在人员表之后对观众竖起了中指。在他离开半小时之后,游戏结束的提示音终于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