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见尔菁菁时他跟在哥哥后面,等着人们从尔府来的马车上下来。
先下来的是尔氏的老爷,他去同站在最前面的父亲谈话,而后下来的是一名丫鬟,下了马车后她转过身去掀开帘子,另一手伸到车门前掌心向上。很快一只更加纤细的手搭在她的手掌上。
“小心点,小姐。”
在丫鬟的叮嘱中从车里钻出一名女孩,她稍短的头发挽不成髻,便被扎成了一条俏皮的发辫,上面簮了许多小花似的装饰。只不过她看起来却远没有明艳的衣服和发型那样活泼,从她浅灰色的眼眸中林衡看到一丝疲累造成的阴翳。
“菁菁,”女孩走到尔老爷身旁,中年男人的大手握住她的小手,好像握住一枚铜钱一样容易,“可还记得权儿?”
“记得,”尔菁菁的声音很低,像空气中微不可查的一缕风,转眼便散了,但周围人仍能记得她的声音,她对林权露出微笑,好像花丛中最不起眼的小白花,但是林衡知道她是林权最喜欢的那朵花,“权哥哥。”
“菁菁妹妹,”他的哥哥几乎为他的菁菁妹妹犯了相思病,不仅每天都要同他谈起,还要反复地说尔菁菁是最好的女孩,将来也会是他最好的嫂嫂,一开始他还认真附和自己的兄长,但后来实在不堪其扰,索性每天发奋在书房里躲清闲,“上次你说喜欢南山寺庙池子里的那几尾金鲫,我让娘托人求来两尾。我带你去看,这两尾鱼在佛门池塘中游过,说不定可以保你身体健康。”
“谢谢权哥哥。不过去尔府路途遥远,这鱼还是养在你家好些,这样我也可以时常来看你。”
“看你们关系这么好我和林老爷也就放心了,”原本握着菁菁的手的大手松开了菁菁,转而抚过她的头顶,“去玩吧。权小子,你家林昭可在家?你们一同去玩。”
“昭昭在家,她在后院看鱼呢,我带菁菁和阿衡去找她。”
这会儿他的哥哥才想起自己的闷葫芦弟弟。
“菁菁,都忘了和你介绍了。这是我弟弟,上次同你提起过。”
“我记得,你们果真长得一样,”尔菁菁同他微微欠身,“见过衡哥哥。”
“好啦,寒暄也寒暄完了,昭昭在后院池塘估计早就等急了。”林权走去牵起尔菁菁的手,好像将一朵易碎的花轻轻拢在掌心,“阿衡,快跟上。”
“来了。”
他跟上他们的步伐,将大人们关于什么“水运”什么“货物”的谈话抛在身后。他们没有走得太快,或许是顾及尔菁菁的身体,也或许是他的哥哥想要为第一次来到林宅的女孩仔细介绍一番家里那些他们引以为豪的摆设,让女孩更加了解他。尔菁菁则安静地听着他的介绍,偶尔被他故作幽默的言语逗笑。而他只是跟在他们身后,墙上的树影因为微风摇晃着,路过的下人们笑着对他们行礼,他听见他们说林昭还在池塘那里。
穿过最后一扇门,后院前几日修完的池塘终于出现在他们面前。父亲不擅长侍弄花草,也不喜欢为这些玩意儿费神,池塘是母亲亲自督工建起来的,凭依在池塘后面青石雕刻成的假山,点缀在水面的荷花水草,这些都是娘带着他们去市场一一挑过。那时哥哥紧紧挨在娘的身边,跟她一起商量选用什么样的建材来雕刻假山,假山应该刻成什么形状,水里的花草又要选择什么种类,如何打理……他只是跟在后面,出售花草的商贩也养着一缸金鲫,红色的鱼儿们飘逸的尾巴在水中摇曳,他满脑子都是苏子瞻的“金鱼池边不见君,追君直过定山村”,他也想要一尾小鱼,不必是拥有美丽尾巴的金鱼,也不必是在佛门池中受过佛祖教诲的小鱼。一尾普普通通又可爱的银色小鱼就够了,它可以跟在母亲求来的那两尾小鱼身后,那会不会有点太孤独?应该给它也寻个伴。
一会儿母亲唤他的声音响了起来,他的腿还没有蹲麻,便利落地起身回到了母亲和哥哥的身边。
但是能看看哥哥的金鱼也很好,偌大的水池中两尾小鱼间或在水下划过两道红色的弧线,有时悄悄掀开水面尚未挺起腰杆的荷叶,便能看到惊慌失措逃之夭夭的鱼儿们。
要是过几天那位尔小姐来时不会把鱼儿们带走就好了。
昭昭也很喜欢这两只小鱼,这几天他们经常挤在一起蹲在石头旁边看着两条小鱼在水中嬉戏。这时他们谁都不说话,水流潺潺,微风阵阵,或许鱼儿们之间会说许多他们听不见的话。偶尔林昭会突然想起什么诗句,然后慢悠悠地说出上半句,等他接上下半句。
他很怕林昭的“突然袭击”,虽然林昭不会把此事说给父母听,但接不上妹妹的题目还是有些丢脸的。他们喜欢的诗人和书目各不相同,因此总会有他憋红了脸,就连鱼儿都看不下去一溜烟地远去的时候。好在林昭并不嘲笑他,只是笑着说:“既然衡哥哥不会,那就要从你的零花钱里出钱给我买糖吃,不然我就去告诉爹。”
给妹妹买糖吃他自然是乐意的,他也知道林昭说去告状也只是逗趣,但这样多少有些拂了面子,于是今天他在林昭开口前抢先出题。既然是精心准备林昭自然是对不上的,但女孩却要更加坦然。思虑片刻后她摇摇头,“衡哥哥果然也很厉害,我答不上。今天我给你买糖吧。”
他本来想说不用,而在那之前,林权来了。
林昭立刻站了起来向兄长走去,他在原地缓缓起身,林权冲他招招手示意他也过去。
“权哥哥,”林昭说,“是菁菁来了吗?”
“嗯,马车马上就到了,阿衡等下和我去门口等着。”
“我不用去吗?”
“爹说不用那么大张旗鼓,你在这里等我们就好。”
“好。”
“走吧,阿衡。”林权又招呼他一声。
跟着林权离开后院时林昭和他擦肩而过,他回过头,妹妹已经回到池塘旁边,从屋檐底下拖出一只板凳。
于是当他跟在林权和尔菁菁后面回来时林昭坐在板凳上,她抬起头,目光投向他们的方向,站起身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二
时间一晃便过去了。尔菁菁的身体渐渐好了许多,来林府游玩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有时甚至能在府上一连住个三两月,平时他和林权要去学堂学习,而放假的日子大人们就会带他们一同出游。比起他们兄弟二人尔菁菁和林昭相处的时间要更长,先生和父亲也会严厉地要求他们先以功课为重。
但是有时他也会察觉出尔菁菁和林昭之间并没有林权所想的姐妹情深的模样,她们用礼仪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段他人难以察觉的距离。但或许这是他的错觉,毕竟大人们对此并不以为然,哥哥也没有对她们的关系说些什么。他们四人就这么相安无事地一同度过了几年。
细密的雨点砸在池塘的水面,那两条金鱼早已死去,后来哥哥和尔菁菁一同去市场买回了更多模样的鱼,现在鱼儿们都安静地聚拢,像荷叶下盛开的另一朵花。他没有时间像那些小鱼一样安静地在层层雨帘之外歇息,跟着下人们匆忙的脚步,被人们围住的大堂中心已经被下人们举起的昏黄的灯笼照亮,那里除了兄长还有另外一个男人。
“哥!”
两人转过头来。
“阿衡,”林权离开另外那人,迎上奔来的弟弟,“菁菁出事了,我得跟着雁征去寻她。”
“什么?”他看到林权身后的尔雁征,曾经两家的家宴上他见过尔氏的几个孩子,这应当是尔氏最小的儿子,尔菁菁最小也最亲近的哥哥。宴会上的尔氏的小少爷衣冠整齐,大笑着同下人们玩笑供自己的小妹妹取乐,而现在他却几乎浑身湿透,碎发被雨水濡湿贴在额前,眉头紧锁声音沙哑。
尔雁征摇摇头,“前几天家里女眷提议去游船,二房王氏,奶娘苏氏和菁菁都在那船上,但不想天气突变……”
“时间紧迫,消息传来时距事故估计已一天有余,阿衡,我和雁征现在就得出发,今天夜深之前还能把岸边巡视一遍。”
“那我也……”
“你得留下来,”林权立刻抬起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父亲已经先我们一步去尔府了,娘会担心的。”
所以必须要有人留下来。而那个人只能是他。
“……好,”他将手放在林权的手上,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冰冷十分,“哥,多加小心。”
林权和尔雁征走后林府里渐渐恢复了平静,只是雨仍没有停下,连绵的雨声代替嘈杂的人声灌满了无人穿行的院落。母亲方才没有出来,大抵是默许了兄长做出的决定。
他穿过无人的走廊,池塘里的鱼儿们没有任何变化,它们仍旧缩在水面下一动不动,挺立的荷叶被雨水砸得东倒西歪,至于那娇弱的荷花早就落了,粉色的花瓣沉进池底的淤泥,变得不见踪影。走廊尽头的房屋亮着灯,冰冷的夜色中燃烧出一团模糊而温暖的光。那是母亲的屋子,他得去和母亲说说刚才的事。
在远处时他没能看清温暖之外的阴翳,走近时那窗边的黑暗才完全向他敞开心扉,隐约呈现出一个人形的轮廓。他也来到这冷气侵入的阴影中,雨水的味道遮掩了一切,屋檐的边缘滴滴哒哒,雨水顺着倾斜的屋顶滑落。光晕染在屋檐外面被雨滴打碎的水洼里。
“怎么不进去,”他走去牵起林昭的手,攥紧在掌心,即使他感觉自己像攥住了一块冰,“不冷吗?”
林昭背着光,他看不清她的表情,甚至因为层层叠叠的雨声,屋内并不真切的人声,他不知道是自己没有听清林昭的声音,还是林昭没有说话。他站到她的身边,从屋里传来的声音清楚了许多。其中一个是母亲,另一个是侧室的李氏。
“现在这会儿阿权应该和尔家的少爷已经走了吧,”这是李氏的声音,听起来她们也在议论尔菁菁的事,“唉,姐姐,这会儿只有咱们两个,我也只是闲聊的,您别放在心上,要是菁菁真的……”
“既然知道自己不该说就闭上嘴。”母亲的声音同林昭的手一样冷,也叫他的心凉了半截。母亲和姨娘在谈尔菁菁的事故。
他已经十六岁,而林昭也几近及笄,他们早已到了懂事的年纪,李氏虽然没有把话说完但他们已经和母亲一样知晓她究竟想说什么。
如果尔菁菁真的不幸遇难,而爹还想继续依靠婚约维持两家的关系,那就只能让林昭去嫁给尔氏的儿子。
过去尔菁菁的身体虽然不好,但没人会想到她会夭折,娇弱的女孩有惊无险地长到十二岁,只要再过三年便可和兄长完婚,即使在那之后尔菁菁去世,双方也仍存在着这样一层关系。
父亲需要这样的关系来维系和尔家的来往。尔氏老爷尔棠多年之前便已是远近闻名的富商,后来尔棠携妻子亲眷定居此地,等安置好房屋亲族,他所做第一件事便是带着各种名贵礼物登林府的门拜访。作为刚刚上任不久的新官,尔氏的助力对父亲来说是无法拒绝的,一纸儿女间的婚约,父亲可以得到尔氏在钱财上的支持与各地的人脉,尔氏需要的却只是父亲在力所能及的地方为尔氏行商加以通融。而且官商两家加以联姻,双方能够从对方那里得到的也远不止商量过的内容。如果他站在父亲的立场,大概也无法拒绝这样诱人的条件吧。
房间里再没有声音。大概是刚才被母亲决绝的态度吓到,李氏不再说话了。林昭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是在房屋里再次发出声响之前她悄无声息地从他手中抽离她那仍没有变得温暖的手。
“昭昭……”他下意识地出声挽留她,却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什么。
林昭因为他微弱的呼唤而停下脚步,她没有回过头,“……衡哥哥,”她说,“即使我之前未曾与尔氏的少爷们说过几句话,但只要老爷的一句话,我就得嫁过去。”
“父亲不会……”
“我知道他不会,老爷和夫人都待我如同己出,所以我什么都愿意做的。这也是我的命。”
林昭迈过接连不断的雨声,穿过走廊,去往雨幕的另一边,直到消失在围墙之后。
他站在从窗户透出的光线之外,久久无法动弹。
如果这一切真的都是命数,他想,天上的各路神仙,发发慈悲,让菁菁活下来,不要让林昭离开他的身边。
不知是他的乞求起了作用,还是尔菁菁真的冥冥之中有上天庇佑,约一周后便传来了林权在河流的某个支流岸边寻得尔菁菁,两人平安无事的消息。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那之后直到尔菁菁痊愈,林权几乎完全住在尔府照顾着尔菁菁。期间他和林昭去看过尔菁菁一次。尽管身上还有些尚未痊愈的伤痕,但少女的脸色却红润十分,与之前那个病恹恹的女孩几乎判若两人。同行的母亲和父亲对尔家人说着“祸福必然相依”的客套话,在尔家人的会话中他才听闻,尽管身体变得康健许多,但尔菁菁却似乎因为事故中伤到头颅而害上傻病。她仍能辨认出熟悉的人,却遗忘了大部分往来甚少的人,礼仪习惯也忘记许多,脑子也没有以前那么灵光。
林权看向尔菁菁的目光仍同往常一样。她仍然是他最喜欢的那朵小花。
只是他却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从尔菁菁的言谈举止中透露出某种怪异。她说话时次序颠倒,行走的姿态不似常人,喜好举止也同以前完全不一致。如果只是傻病会让她几乎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吗?
但这兴许也是他的错觉。眼下尔菁菁平安无事,从那起事故中生还,林氏与尔氏的婚约照旧,兄长对未婚妻不离不弃成了一段佳话,林昭也不必为此献身成就一桩自己不愿的婚姻,皆大欢喜,还有比这更好的结果吗?
神仙已经应允他的愿望,他应该感到满足了。
不久,他和林昭一起去道观还愿,这时他才第一次和其他人提起自己隐秘的许愿,但他没有告诉林昭关于她的那一部分。
“原来我是第一个知道的吗,”这会儿已经入秋,吹过的阵阵微风开始捎带上一丝凉意,林昭握在一起的双手紧了紧,“那我也告诉衡哥哥一个以前我从来没说过的事吧。”
他不知道妹妹有什么隐瞒的事,他们像亲兄妹那样生活许多年,而林昭竟然还有同他和林权隐瞒的事?
“其实我和菁菁的关系算不上好。”林昭抬手将鬓角的一缕碎发拢到耳后。
“你和……菁菁吗?”
“你没有看出来吗?”林昭反问他,他答不上来了,“衡哥哥,你只是不说。你总是这样。”
“我以为你们女孩子家就是这样相处……”
林昭摇着头,“我其实是喜欢菁菁的,她的性格很好,有时也会恰到好处地说一些应时的笑话逗趣,但这也是我不喜欢她的地方。”
他没有说话。
“她好似一个人造的玩意儿,她知道面对谁应该做什么,怎么做。对我和你,她知道应该维持我们的关系,便恰到好处地展现一个朋友的姿态。而我也是一样的,”林昭自嘲似的发出一声冷笑,“我们是同类相斥啊,衡哥哥。她和我一样,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便去做了,仅此而已。”
回家后他们再没提起过这段话,今天他和林昭的谈话从此只有神仙们听到。
三
尔菁菁的身体好起来后林权便回到了林府,他的兄长仍时常去尔府探望她,只是频率却渐渐减少,一年过去时,林权待菁菁的态度已变得远不如从前,于是尔菁菁来府上的次数开始变多,更甚她出事之前。兴许是林权态度的变化让尔府的人起了疑。
表面上林权风轻云淡,仍亲昵地称呼尔菁菁为菁菁妹妹,陪同她四处游玩,但是某天他看见了站在金鱼池旁的二人,林权悄悄避开了尔菁菁伸来的手。
家里人都不知道林权和尔菁菁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父亲甚至因此将林权找去语重心长地谈话,要他不要因为菁菁害了傻病便嫌弃她,他不知道哥哥是怎么回答父亲的,只知道那天父亲发了很大的火,哥哥被赶出书房,父亲责令他不管尔菁菁变成什么样都要忍着,不然就滚出林家。
这纸婚约对父亲很重要,母亲显然也知道的。但她仍怜惜自己的儿子,只是她已然成人的儿子已经过了能轻易敞开心扉的年纪,面对母亲和父亲,林权只是皱紧眉头,闭紧嘴巴不住地摇头。
最后了解各种缘由的任务只得落在身为林权弟弟的他身上。
尽管在其他人看来他和哥哥一胎双生,是不折不扣的孪生手足,世上不会有比他们更紧密的关系,但实际上,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只是不知不觉间他和林权之间的关系也不胜从前,他们已经不是年幼时会把时间放在一起疯玩上的兄弟了。
但他仍去找了林权。
看到林权时,他的兄长背对着他站在金鱼池边,微微低下头,鱼儿们的影子从他眼中的池塘划过。他走到他身边,同他并肩而立,林权没有抬头,金鱼的尾鳍在他的眼中掀起一丝波澜。
“母亲让你来的。”
他的哥哥现在或许称得上除了父亲外最了解这个家的人了,因为他是家里的长子,他要负起对这个宅邸,对这里的一砖一石、一花一草的责任,“那你会告诉我吗?”
而他却连自己的哥哥在想什么都猜不透。
“阿衡,你只是什么都不说。你是局外人,你看得总是最清楚的。”
他心里一紧,“……兄长,慎言。”
“怎么,你是我弟弟,我还有什么不能与你说的吗?那我们可真是这世上最孤独的一对兄弟了。”
“那你是什么时候觉得菁菁不对劲的?”
“只是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在看着一个和菁菁长得一模一样的陌生人,”池塘里的鱼游累了,它们在池塘的角落里缩在一起,一动不动,“从前我问过菁菁是怎么分辨出你我的,或许对于菁菁来说就是这种感觉。”
“有这种可能吗?”
“所以我也想过是不是我多想,世间总不可能真有怪力乱神之事,”林权将手放在他的肩上,“总之此事你知我知,不要说与其他人听,会惹出事端。”
“我知道。那你……”
“我会自己看着办的,别担心。”
事已至此,他知道无论和林权说什么他都不会停下来的。也正如林权所说,没有证据的情况擅自说出这些事只会节外生枝,于菁菁的名声和两家关系都不好。没有必要只是因为感觉上的事就让两家生出芥蒂。
他们兄弟二人为此默契地保持沉默,不再同其他人提起他们心照不宣的怀疑,只有林权自己私下对尔菁菁进行着调查,直到父母也不再追问这些事,好像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那些惹人怀疑的事情已经不了了之。
但是在他从兄长那里得知一切真相之前,林权疯了。
“哥?”
漆黑的夜里,地面因为融化的细雪而变得湿润,林权的脚上因此沾着泥土,他只穿着一层单衣,头发没有束起,披散在肩头,当摇曳的灯火为他分去些许的光亮,他的身影反倒显得愈发单薄。
“大哥?”
不知哪条鱼在水中甩起尾鳍,水面发出被击碎的声响。
“林权!”
池边被照亮的是一张同他几乎完全一致、神色惊慌的脸,而后很快他的兄弟逃也似的远离到灯光之外,只有他站在原地等着寒冷与不安在他的心中生长。
一开始林权只是时常发愣,他越来越多地被人目睹站在后院的金鱼池前一动不动地盯着池水和金鱼,当别人唤他的名字时要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反应过来,这时他的目光犹疑在来人和池水之间,像是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恰逢母亲的生宴快到了,年终几近,朝堂之事也多了起来,父亲为此北上京城,家中大小事务便大部分落在林权身上,因此林府的人都认为林权只是休息不足。郎中开了些安神静心的药,嘱咐林权多加休息,他和林昭也为此分摊了不少活计,希望兄长能尽快恢复精神,不要在年关得病。
然而,林权的情况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好起来,府中的闲言碎语渐渐多了起来,母亲惩处了一批嚼舌根的下人,但谣言和传闻却无法就此根除,像始终无法恢复的林权。
他和林昭轮流照看着兄长,当屋子里只有他和林权时他屏退周围的下人,试着询问林权是否他这幅样子和尔菁菁有关。
有时林权能理解他的问题,他的衣袖和肩膀被林权紧紧抓住,这时林权眼底乌青,双眼布满血丝,他已许久未能顺利入睡,别人看不到的幻境和妄想紧紧裹挟住林权,使他的兄长几乎无法脱身。
但是他只是说着“竟是如此……!但我不明白,究竟是何时……阿衡,你不要去接近她……她不是尔菁菁!!”这类的胡言乱语,他不知道兄长曾经究竟看到了什么,又发现了什么秘密,唯一知道的只有这一切都与那女子有关。倘若那个与尔菁菁外貌完全一致的女子不是尔菁菁,那她又会是谁?
只是林权已经不能给他更多的解答,更多的时候他都双目放空,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像休息的金鱼,忽的又开始精神失常嚷着要回到某个地方,叫喊着这里不是他的家。
在京城听闻此事的父亲甚至从京城带回了一位名医,但也未曾瞧出兄长究竟何时、为何患上这样折磨人的病来。新年来了,林权的病情仍不见起色。
子时,母亲将包了碎银子的红包挨个放到他和林昭的手中,平日里他们兄妹三人已经可以得到丰厚的零花钱,因此压岁钱只是依据习俗为他们讨个彩头,期盼来年家里能够风调雨顺。两人的红包已经分完,却还剩下一人份,那是属于林权的。没有人提起这档事,等林昭到红包,整个房间里忽然陷入一阵沉默,只有外面的爆竹声不停地响起。
林昭站起来从桌面上拿过那无人认领的红包,“我去交给权哥哥。”
母亲抬起头张开嘴,但声音尚未从她的喉咙中离开,父亲已经先一步开口,“阿衡,你跟着昭昭去。”
父亲也不知道现在的兄长究竟对家人会做出什么反应。
他和父亲对视一眼,点点头起身作揖,“孩儿知道了。”
下人为他们拿来袄子披在身上,他从下人手里接过灯笼,跟在林昭身后。穿过走廊时,升起的烟花照亮夜空,一朵谢了,另一朵又升了起来,林昭的背影在他的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们之间没有说一句话,等到了林权房间门口林昭才转过身来。
“我进去就好。”
“可……”
“权哥哥现在的情况还是不要看到太多人比较好。”
他没有可以用来反驳的理由,只得点点头。林昭推开门走进屋内,但没有关上门,他倚在门框旁边。周围的烟花已经停了,只有远方的爆竹声的余韵传来,房间里林昭的脚步声清晰地传来,停下。她已经走到林权的床前。
“权哥哥。”
布料的摩擦声。
“我是昭昭,新年到了,父母和姨娘给你包了红包,我拿来给你。”
“是你……是你……”林权的声音响了起来,却很快又消失不见。
远处的爆竹声也已经完全消散,完全的寂静降临在新年的深夜,直到病人的吼叫击碎了这一切。
“别过来!!你这怪物!别靠近我!!”
瓷器碎裂的声音和少女的尖叫同时响起,紧接着从走廊的另一边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而他已经进入房间。当下人们赶到时看到的就是满脸是血的林昭倒在地上,而他则抓住林权的手臂勉强将他制服在床,他让自己的声音盖过林权的叫喊,“快把昭昭带走!来人帮我按住大哥!”
直到他离开房间去看受伤的林昭也仍能听到林权的嚎叫。
“别让她来!别让我再看见她!!她是怪物!!”
从红色纸包里滑出的碎银子散落一地,无人将它们拾起,从门口进入的月光照亮这些碎屑,好像它们是传说中人鱼的泣泪。
第二天,来为林昭检查的郎中对父母和他摇了摇头。
林昭患上了失语症。
外伤可愈,心伤难治。在大年初一父亲做出了两个决定。第一个,等正月十五后,娘要娘家探亲,她带着林昭回到娘家让林昭在外公家住上一段时间以疗养身心。至于第二个决定——
“什么?”他看着父亲,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话语,“什么……意思?您是说我来……”
“你来顶上阿权的名字,也就是你们二人要交换身份。”父亲用强硬的语气重述他的决定。
“可是我和大哥也不是完全相像的,万一被识破……”
“只要你够努力就不会。”
“但是——”
“那你想怎样?!难道要让那个样子的林昭替阿权去履行婚约吗!”吼过之后父亲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他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他这才发现父亲脸上的疲态几乎无法遮掩,父亲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阿衡,”父亲的语气几乎在哀求了,“为父只有你了……”
他的肩膀被父亲捏得生疼,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他无法吐露任何拒绝的言语。
“孩儿……知道了。”
从那天起林府对外放出消息,长子林权患上疯病是子虚乌有的谣言,患病的其实是小儿子林衡。为了医治林衡的病,今年大暑时节,长兄林权将会携未婚妻尔菁菁乘船前往白岛为林衡求得仙药。
这是一段多么令人感动的故事,林权对患了傻病的未婚妻不离不弃,林权为自己疯魔了的弟弟去鱼仙聚集之地求药,林权,林权……只要父亲想,林权就必须是干干净净,纯洁无瑕的,这样才不会抹黑林氏的名声。
即使真正的林权被锁在房中,发着让人惊惧的疯。
十五天的年节一眨眼便过去,正月十五那天尔氏来人带着尔菁菁到林府过节,而此时他几乎已经完全成了林权的模样。尔棠没有来,带着尔菁菁一同来的是上次来找林权去寻尔菁菁的尔雁征。
席上他努力模仿着林权的样子,回忆林权和尔雁征说话时的姿态和腔调。不知是不是因为多亏了他总是旁观着,模仿林权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除了偶尔的破绽引来尔雁征的几句调侃,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尔菁菁一直看着他,她面无表情,他看不透这个被他和林权千提万防的女子究竟在想什么,只是整场宴席她都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
宴席结束后他带着尔菁菁去早先在府中为她安排好的客房,尔雁征仍在和林府的亲朋好友寒暄,他是尔氏的儿子,将来也注定会继承一部分尔氏的家业,因此大家都对这位八面玲珑的小公子怀有交好之心。下人们也多在厨房和大堂帮工,居室所在的后院反倒显得清静。
他推开门,一股暖意从门里迎接了他们,下人们已经提前将房间暖过。桌上的烛台,燃烧的蜡烛照亮了房间,这里已经整理得一尘不染,“我还得和雁征谈会儿话,菁菁,你要是累了就早些歇息吧。”
“那你不打算再陪我一会儿吗?”
“我还有要事要和雁征还有父亲相商。”
“还以为你能给我说什么有趣的事,结果压根没和我说几句话,你好没劲,和林权很像又有什么用。”
从事故中生还回来的尔菁菁从没叫过他的名字。
不,她也没叫过林昭的名字,仿佛偌大的林府她的眼中只能看得见林权。但是她是怎么知道他代替了林权的?如果她知道了,那尔雁征难道也……
“三哥好像不知道呢,就算知道了大概也不会说吧。是因为你们在玩什么游戏吗,看谁最晚发现真相?哎呀,那我输了,”尔菁菁耸耸肩,“是不是也不能告诉我林权在哪?那我可以自己找吗?”
他没有回答她任何问题,便从她面前匆匆逃走了。
林昭和母亲离开那天下了雪,细密的小雪从天上纷纷扬扬,有的细碎雪花甚至还没落地便已经消融,最后他的发丝和脸庞都已经变得湿漉漉。
“不要送了,外面冷,快点回屋吧。”母亲的手伸出车窗握着他的手,而他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松开母亲的手,坐在母亲身旁的林昭对他挥了挥手,尽管她没有说话,但他能想到她道别的声音。
“好,母亲,路上小心。昭昭,注意身体。”
马车逐渐远去了,他站在原地望着地面的车辙逐渐延长,直到被落下的小雪盖住,他的身上也落了许多雪,很多被他的体温融化,他好像淋了一场雨。
当他回到林府里面,下人们来为他递上毛巾,但他只是摇摇头,让下人们去忙自己的。他自己一个人走着,后院的水池中,荷花已经谢了,鱼儿们仍层层围在一起,不知道是不是在取暖。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关着林权的那个房间,房门被沉重的锁头紧锁着,除了冰冷的金属锁,还有另一个身影在那门前。
身上同样落了雪的尔菁菁站起身穿过风雪向他走来,但她的脚步没有任何停留,只是与他擦肩而过。
但是他的心里一瞬间好像爆发了一股难以遏制的感情,似乎他已经无法忍受这一切,而尔菁菁正是这一切的元凶。
“等等!”
在他身后,尔菁菁停下脚步,扭过头来看他,神情间是他前所未见的不耐。
“你这人,没意思就罢了,怎么连点眼见都没有,难道你看不出来我现在心情很不好?”
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名字,为什么她知道这一切却视而不见?作为林权的替代的日子他要忍受到什么时候?
“哈,尔菁菁,对你来说这个府邸里除了林权难道其他人都不重要吗?难道你连其他人的名字都记不住吗!”
“为什么,”少女仍没有笑, “我有什么必须记住你名字的理由。”
尔菁菁走了,只剩他一个人站在下雪的院子里,他失去了一切,名字,身份,现在连愤怒的力气和感情也没有了。
身后房屋的门被用力推动,锁头为此发出了挣扎的悲鸣。林权又开始发疯了。
书童穿过客栈里来来往往的客人,他和招呼客人的小二擦身而过,路过大堂里看戏台唱戏的人们,踩着客栈里摇荡的唱词登上楼梯。而那坐在二楼栏杆旁的座位,一手撑着侧脸斜睨着楼下那处人群聚集之处的青年等候已久。
“少爷,”书童拱起双手同他作揖,“已经和马夫打点完了,行李也已经安顿到房间,店家给安排了两间位置不错的房间,等会儿我带尔小姐去看看?”
但这位林氏的少爷却好像也被楼下的唱戏声勾了魂儿,任凭他低着头站在身旁,却迟迟没有回答。在一阵紧凑的鼓点后,戏中的女子趁着一阵青烟下了台,徒留男子呜呜咽咽。过了好一会儿他的主子才终于开口。
“无妨,告诉我是哪个房间。你寻不到菁菁,我带她去吧。”
少女浅灰色的眼眸停留在他身上已经有些时候了。
即使邹玉容向来喜欢人来人往享受人类驻足对他投以注视的模样,只要将鱼尾藏于衣摆之下便几乎无人可辨别出他的真身,但少女既不鼓掌,也不笑,更是一句话不说。她只是坐在木头小凳上双手托腮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像是神话传说的折子里讲过的望夫石的女子。但即使涂山氏也不会这样面无表情地等着禹吧!周围的看客来了又走,远处客栈店里的小二出来招呼了客人又窜回屋内,只有这个少女仍坐在礁石前。
终于等到最后一曲也唱罢,周围人都鼓起掌来,向他递上喝彩或是看上他的才艺容貌刻意上来攀亲附会。交谈之余他将这些人一一打量过却没一个能进得了他的眼,邹玉容便很快对应和这些凡夫俗子感到厌倦。谈话的间隙,那双浅灰色的眼眸猝不及防又被他捉住——她还坐在那。
虽说少女长相清秀,但年龄太小,邹玉容也算是对人类世俗了解颇多,女子身体实在不方便,和他对自己的定位也不符合。若能转生为人,还是做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男子最好。
当然,他也可以理解豆蔻年华的少女对自己一倾芳心,毕竟自己现在就已经足够仪表堂堂,除了下半身是鱼尾受限于水中,但也足够打败大半人类歪瓜裂枣,更何况自己还有一技之长傍身,没想到只是趁心情好在岸边唱戏便引得又一个少女对他倾心不已,罪过罪过。
最后一个人也同他道别时,少女果然还没走,甚至姿势和位置都没变。少女身上服装首饰用料华贵,样式精巧,尽管看起来瘦弱,气色却并没有穷苦之相,邹玉容看得出来,这是一位出身富户的千金小姐。
邹玉容左右瞧了瞧,见没有其他人过来,而周围也不见谁像是少女的亲近之人,于是他用手里的扇子朝那少女扇动几下。那双眼睛眨了眨,向上微微转动,而后等待着他的话语。
“这位小姐在鄙人这里听戏已经有些时候,又等到现在,或许小姐是喜欢鄙人……”
“鄙人是谁?”
这丫头怕不是个傻的。
“哈哈,小姐真会开玩笑。‘鄙人’就是对自己的自称啊。”
少女仰起头眨眨眼睛,好像她的脑袋瓜里正在仔细反刍这句话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她又歪着头看向坐在礁石上的鱼仙,让邹玉容想起时常在街边小摊的桌椅间穿行等着客人们丢下几块骨头或是牛肉的小狗,“所以你的名字是鄙人?”
到底谁家胆子这么大这么傻的娃也敢往外放!“哈哈哈哈!小姐的笑话真是好笑!邹某喜欢你,要不要同我交个朋友?在下邹玉容,敢问小姐的名字是?”
这会儿少女的脸上才终于出现了茅塞顿开的表情,合着是只能听懂问自己名字的问题?这更让邹玉容想起汪汪叫着回答客人们简单指令的那只小流浪狗。
“原来你的名字是邹玉容!我叫尔菁菁,我也喜欢交朋友!”
虽说是个傻丫头,但逗着玩玩当作打发时间也不错。这会儿邹玉容突然明白了那些客人为什么都喜欢在给狗吃食前逗弄小家伙一番。
“见过尔小姐。我看尔小姐一人坐这儿已经有一个时辰左右,可是喜欢邹某的唱词?”
“其实我听不太懂,但是这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对不对?”尔菁菁问道,她已经不坐在小板凳上,而是走到礁石前将双手搭在石头上,只是她仍是仰着头看向邹玉容,“我看到旁边的姐姐哭得好厉害。”
“嗯……”考虑到这丫头的脑子或许这出戏的唱词对她来说确实有些难以理解,“尔小姐今年年岁几何?”
“几何?”
“就是问你多大了。”
尔菁菁举起手摆弄着手指,看起来好像她和自己的十根手指关系不是很好,“十三岁……了?”
怎么连自己几岁都不知道。有那么一瞬间邹玉容想到,或许自己现在拉着这小丫头唠嗑是在行善积德也说不定。
“那明年你就及笄……”说到这里邹玉容的舌头忽然打了个结,该不会这个尔菁菁连及笄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好在少女马上跳起来高举手臂,“这个我知道,明年我就要结婚了!”
看来也没有那么傻。
“那就好解释了,我刚才唱的那出戏就是讲述了一位女子同丈夫分别后二人饱受相思之苦的故事。如果你将来和你的夫君分居两地不能见面是不是很伤心啊。”
“我吗?”
夕阳渐斜,靠近几近逝去的太阳的天空与云都被最后的光芒点燃,海面的浪涛也像是因为血色的灼痛咆哮得更加猛烈,连带着少女浅色的眼眸都染上了燃烧的天光。忽然,尔菁菁笑了。她踮起脚尖凑近邹玉容的耳边。
“尔菁菁会难过,但我其实还好。”
邹玉容的笑容僵在脸上。
“你是鱼仙,而且我们是朋友,这是我的秘密。你会帮我保密的对不对?”
当伪装成人的鱼仙想起用手中的圆扇掩住自己失控的仪态时少女已经重新站回原处,她仍是抬头望着邹玉容,好像那燃烧的光芒只是她眼中转瞬即逝的幻觉。
即使一直都是鱼仙之身,邹玉容的年纪也已经二十七八,以人类来说甚至早已是应当安身立命之时。突遇同族的惊诧也只是一时之间,很快他便重新摇起手里的圆扇,风轻云淡好似无事发生,实际上这对他们谁都好。
“是吗,是这样啊,”圆扇末端缀着的圆珠流苏在他的指尖被捻动,“那你运气不错哦,像我物色了这些年月,连一个入得了眼的皮囊都没寻得。”
“你也想做人?”
“有不想的鱼仙吗?”他伸手捏了捏少女的脸蛋,人类的皮肤干燥、温暖,那是温暖厚重的生命在皮肤下流淌的证明,“小鱼仙,你才多大,就寻得这样一个好的容身之处。怎么,当人不好吗?”
尔菁菁没有立刻回答他,但也不再看着他了。直到唤她名字的声音响起她都没有再看向邹玉容。
来寻尔菁菁的是个外貌俊秀的青年,看起来比尔菁菁大了约有三四岁。这青年言行举止得体,身上服饰也不似平常人家穿得起的便宜货。邹玉容猜这人要么是尔菁菁的哥哥,要么是尔菁菁明年要结婚的那个夫君。
“菁菁受您照顾了,”青年同他点头,他也简单同青年回礼,“菁菁前段时间害了傻病,怪我不注意,多谢阁下照看菁菁,敢问阁下姓名?”
“在下姓邹名玉容,阁下是?”
“林权,叫我伯谋便可。”
“既然伯谋已经寻得尔小姐,那带回去后应当多加照看。”
“多谢邹兄提醒,那么暂且别过。”
夕阳已经完全沉没在海的另一边,天空只剩下燃烧过后的余烬。
看来以后或许可以叫人写一出新戏来唱,邹玉容从礁石上跃回海面之下,只是不知道这出戏到底是鸠占鹊巢,还是李代桃僵?
他走在前面,尽管手里牵着尔菁菁,但少女始终走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直到回到客栈里他们也没有和对方说过一句话。
他带着她踏上客栈的台阶,路过同样沉默的客人,狭长的走廊里一扇扇房门向后退去,他们在交替的光影里穿梭,最后在漫长走廊的中段,其中的一扇紧闭的房门停在他们身前。
“这是你的房间,”这是他们告别邹玉容回到客栈后相互说的第一句话,“下次出去记得要说一声,不然你父亲和姨娘要担心的……”
“那你呢?”尔菁菁抬起头,他看见少女浅色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着一个人影,“你也会担心我吗?”
“当然了。因为我会是你的夫君。”
尔菁菁没有因此而微笑,她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看着他。
“如果林郎这么没意思我才不会喜欢。”她忽然说道,他抓着她的手下意识地用力起来。
“你真没意思,我可不喜欢没趣儿的人,”尔菁菁反过来抓紧了他的手,“既然你喜欢这样,那你要更努力呀,和林权很像的人。”
她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
她知道人类是这么称呼幼年人类的,孩子,女孩,男孩。她已经对人类社会的规律和语言有所理解,比如人类皆有爱美之心,他们对所有他们所能见的事物都做出一番评判,美与丑,喜欢或厌恶。如果按照人类的标准,无疑她是非常美丽的。像是这个女孩,如果她像她摆弄宽大华丽的尾鳍一样舞动她轻盈的衣裙,人们一定会对她送出称赞。
现在这个美丽的女孩倒在沙滩上,耀眼的阳光在她乌黑的发丝间流淌,阳光穿透她紧闭的眼睑了吗?是否已经温暖她弱小的身躯?她伸出手想要抚摸她的脸庞,忽然指尖的温度将她吓了一跳,而女孩也因此惊醒。
女孩还活着。
她不知道尾鳍拍起的水花有没有打湿女孩的衣衫,当她再次悄悄浮出海面时人类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知道这种眼神。
你很美。
每个用同样的目光看向她的人都这么说。感情在他们的眼波中流转,早在她理解人类语言之前便已经能读懂人类的眼神和表情。在这方面或许人类和鱼仙别无二致。
她们对视了片刻,忽的,女孩的脸颊上浮起一丝红晕,她抬起手用衣袖遮住自己大半的脸庞,将目光瞥向了别处。
“抱歉……”
她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女孩对自己的某个举动或者想法感到了愧疚,为什么呢?因为她不觉得她很好看?
“我觉得你很好看,”她乘着岸边的浪花来到她身边,伸出手去,即使女孩因此躲闪也没有停下,从她的指尖传来的是陌生的温度,炽热而温柔,“你是谁?”
她以前从没有机会询问那些尸体的身份。
女孩终于再次抬起她浅灰色的双眸,“菁菁,”她说,声音比海底最小的气泡破裂的声音还小,“我是尔菁菁。你呢?”
她也不知道。这是个比今晚吃什么还要困难的问题,她不愿回答,便问她另一个问题,“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本来和奶娘一起乘船出游,但天有不测,船翻了……”说到这里她的身体前倾,“请问鱼仙可看到过她?她年纪比我大得多,长得也很漂亮……”
她摇摇头,“你家很有钱吗,听说很有钱的人类才能坐船。”她知道钱的意思,人类用各种金属做成不同的形状,有的还能用一张草木做成的纸片变出一堆金属,用这些金属人类就能换到各种各样的东西,这些金属就被人类称作钱。
“……你想要钱吗,我爹爹很有钱,如果你帮我回家我爹爹可以给你很多钱。”
“我不要钱。”有的鱼仙为了能得到人类那些精致的玩意儿会需要钱,但她并不需要,“我想和你说说话。”
比起没有回应的腐烂尸体,这个可以说话能回答问题的活生生的女孩要有意思的多。
“和你说说话,你就能帮我回家吗?”
“我从没去过岸上,你回不去了,”她抓住她的手,尔菁菁全身颤抖了一下,“陪我说说话不好吗?反正你也没地方去。”
被她抓住的手向另一个方向稍稍用力,但却无济于事。尔菁菁是个十分瘦弱的女孩,瘦弱到如果她掉进海里一定会被浪卷到她闻所未闻的遥远的大海的另一边。或许这就是她和她的奶娘分开的原因。
“不要……”水珠从尔菁菁的眼眶边缘滚落,淌过她温暖柔软的脸庞,从她尖尖的下巴滴下,“不要……我要回家,我要奶娘……求求你,鱼仙,我想回家……”
没有意思。
她不喜欢和哭泣的人类说话。于是她尾巴一甩,由乘着退去的浪潮回到了海中。将女孩和她低低的啜泣声抛在了岸上。
穿透海水的光芒逐渐褪去,只剩下柔和的光线四散在浪花之间,她请浪潮再次将她带至岸边。尔菁菁,她在心里重复这个名字。她不懂这个名字的意思,无论怎么揣摩,她只能从读音中品出一丝可爱来。她喜欢这个名字。
现在女孩应该已经不哭了,因为月亮已经升了起来,白天到夜晚,浪潮涨了又褪,时间过去了很久,大抵足够女孩停止哭泣。
女孩很瘦弱,没有什么力气,而且也不知道怎么回家。她应该还在原地,她想。而当她浮出水面时躺在原处的尔菁菁的身影印证了她的猜想。
尔菁菁已经睡着了,她凑到她的身前,从她身上感受到了非比寻常的温度。如果人类的体温对她来说算是炽热,那尔菁菁的体温称得上是滚烫,就好像她全身的血液都几乎要沸腾起来。不过至少她还活着。
她将手放在尔菁菁的肩膀上,过去这么久女孩的衣物仍然十分潮湿。在触碰和摇晃中尔菁菁缓慢地睁开眼睛,但这次她没有像白天时那样坐起来,而是躺在原处,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她几乎要完全伏在她翕动的唇边才能辨别出她吐出的字句。
“鱼仙,”尔菁菁说,“我想回家……”她仍然重复着这句话,只是不再流泪,似乎她的体温也将她的泪水蒸发殆尽。
“可是我没办法帮你回家,”她捻动她落在沙滩上的一缕黑发,“而且你看起来快死了。你的身体好热好热。”
尔菁菁不再说话了,只是从口鼻呼出微弱的气来,浅灰色的眼眸倒映着月光,直到其中的光芒越来越模糊。
“你是不是快要死了?可不可以等一下,我还想和你说说话,这片海滩从来只有死人飘过来,我很无聊。”
她握住尔菁菁的手,奇怪的是尽管女孩全身滚烫,但手却像沙滩上的沙砾一样冰冷,甚至她的手要更温暖些。像是从她那得到了些许的温度,尔菁菁终于又睁开眼睛。
“我不想死……”女孩说,“爹爹和娘亲在家里等着我……”
她知道那两个人是生养了尔菁菁的人。人类似乎非常在意这种关系。
“还有林郎也在等我……”
这是个新名字,勾起了她的好奇,“林郎是谁?”
“他是……我的良配……”
“良配是什么?”
忽然,尔菁菁笑了起来,这更叫她摸不到头脑。
“鱼仙,你知不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起生小孩的意思。所以这个林郎是要和你一起生小孩的人。”
然而尔菁菁的表情忽然变得古怪起来,她的视线转向了另一边,过了半晌却仍缓慢地点了点头,“鱼仙,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他……不是因为父母之命或是媒妁之言,我真的……好喜欢他……”
“这个林郎也长得同你一样好看吗?”
“比我还要好看。”
“他家也很有钱?”
“和我家相差无几。”
这下她便可以理解尔菁菁为何喜欢这个林郎了,他长得好看,家里有钱,她无数次听过岸上的人类女子如何诚心地和鱼仙求一段和这样好的男人结婚的愿望。想到这里她有些替尔菁菁惋惜,她有多少女人求而不得的可以结婚的好男人,而且她自己也很好看,家里也很有钱。很多人类也希望自己有钱。
“不过,鱼仙,他的名字不是林郎。”
“那他叫什么?”她问。
“他的名字是……”
她匍匐在沙地上,双腿扭动着,似乎它们的主人不知道如何使用它们。她先试着蜷缩起双腿,而后双臂用力支撑起上半身,她抬起头,沙滩的远处似乎延伸出一条小径,小径的尽头被夜幕吞没,几颗星星在深夜中游走。
这次她向前挪动双腿,接着用手攀住地面,双腿在沙地上摩擦出细碎的声响,好在沙子又细又厚,她并不感到疼痛。过了一会儿,她蜷起双腿,弯曲自己的脊椎,让脚底贴紧地面。她像一只刚刚出生的动物,摸索着起身的诀窍。
她的身体摇摇晃晃,却能凭借四脚着地维持重心。她借着双臂的力量先活动双腿,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一旁栽去。远处的星星越来越近了。这次她重振旗鼓,现在她已经熟悉了四肢着地的感觉,她不再执着于四肢行走,而是双腿用力,她的脊柱缓慢地直立起来,让她的身体能够站立。
尽管她仍不太会走路,但至少她可以迈着摇摇晃晃的步伐向那些星星走去。
跟着那些星星的是人类的声音,不是女人,是几个男人。他们在呼唤着一个名字。她知道的名字。
“尔菁菁!”
她记得这个声音。她知道这个声音。她应该记得这个声音。这个声音也向她而来了。
被装在纸做的笼子里的星星被赶来的人们提在手中,驱散了笼罩着这片沙滩的夜幕和海浪的声音,在最前面的青年看起来十分疲累,他将手里的星星交给其他人,迈着毫不迟疑的步伐走来张开双臂抱紧了她。
他的温度并不炽热,只是温柔地温暖着她。
“菁菁……我就知道你会没事的……”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些啜泣,他在哭泣。
但这次她觉得很有意思,青年的眼泪为尔菁菁而流,以前从未有人为她流过眼泪。她也抱紧青年,“嗯,”她说,她知道他的名字,“我知道你会来的,因为你是我的良配,我的林郎。”
你是尔菁菁的林权。
5
“他看起来……没我想的那么好。”尤拉用指尖摩挲着玻璃杯的杯沿,杯中的水面因此而产生细微的波纹。
“因为他本来就是什么都不说的孩子,”坐在办公桌另一边的男人双手拿着玻璃杯,他那双蓝色眼睛的周围有着些许的皱纹,金色的短发不算规整,或许也是因为他最近疏于打理,不知是不是因此尤拉发现马修·怀德的下巴也是铁青一片,“你打算什么时候搬回去?”
尤拉撅了噘嘴,“等他来请我回去……”
“哈哈哈哈哈!他会来请你的,我看得出来他很重视你。说不定发现你不在家的时候他就已经慌得不行。只是他现在对待自己的情绪和现实有些分身乏术。”
“我知道嘛。其实我想说他也可以更依靠我一点,难道我们俩的结婚证只是一张屁用没有的破纸吗?”尤拉身体后倾靠在椅子的靠背上。她对布雷恩的态度总是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她对家庭的作用想的太强大还是布雷恩的心里压根就没有和家人倾诉这个概念,亦或是他自信自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因此所有事情都不过是微不足道?这种优等生想法让尤拉觉得火大。
而且马修·怀德也并不是那种会对孩子和亲人漠不关心的人,这个神态疲惫却和善的中年人坐在被明亮的阳光照亮的预言家日报责任编辑办公室中,耐心地倾听自己下属的记者,也是外甥的妻子的抱怨。他一直如此,从尤拉第一次到怀德家做客时马修就给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尽管尤拉对马修的印象比较偏向哥哥而非一个类似于父亲的角色。尤拉知道就算是被马修和米莉亚抚养长大的布雷恩也是这样想的。
夏天的日照变得漫长而刺目,夕阳的步伐变得那么慢,办公室还没有到要打开灯光的时候,而在这日光下马修的疲态无所遁形,但他还是努力让自己的关心和温柔盖过这股疲惫, “那就借着这次案子的机会多去看看他,他也是普通人,撑不住了也会想要休息。他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
“你是说布雷恩也会和你们吐露一些心事……在他撑不住的时候?”
“等到那种时候他一定已经再也撑不下去了,但是在此之前没人可以帮助他。那时你要记得呆在他身边。”
“但是……”等到那时候会不会一切都晚了?尤拉犹豫片刻终究没有将这个顾虑问出口,而且比起难以沟通的布雷恩眼前还有其他需要关心的事,“先不管他了。听布雷恩说他今天去见米莉亚了,他应该也知道艾玛的事了。”
“应该是米莉亚给他写过信了。但是米莉亚也不是出于希望他帮忙的目的,只是有些事家人之间应该知道。”
“真希望布雷恩也能早点学会这个习惯。”
“这下你知道我们之前照顾他有多难了吧,以后就交给你啦。”
或许马修·怀德自己没有自觉,但整场谈话中他都在有意或无意地绕开关于艾玛的话题,或许这就是布雷恩总是不愿依靠别人的原因。有样学样。马修也总是不愿让别人为他担心,因此他对离家出走的女儿以及自己的担心避而不谈。他知道尤拉同自己的丈夫目前遇到了麻烦,因而不愿再让她为自己分神。
尤拉虽然感谢他的体谅,但也因此有些庆幸。
不然她很可能就会在谈话中露出马脚。
已经是下班时间,她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将钢笔、笔记本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零碎统统抓进拎包,每个路过的同事同她打招呼她也一一热情地回应,直到她拿起魔杖使用幻影显形,下一秒她的身影从报社消失得无影无踪。
事情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她并不想最后变成这样,而且自己生气也是情有可原。
艾玛·怀德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她不再是以前那个只到布雷恩腰间的小女孩,她的身体像是一棵成长起来的树抽出柔软的枝条,尽情地伸长自己的躯干,她现在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身高即将超过她的母亲,或许未来的某一天就会比肩她的表兄。尽管同年级的女孩都不太希望自己太高,但是艾玛并不这么想,她想快点长大,好能帮得上家人们的忙。即使她的爸爸、妈妈还有表兄都和她说:“没关系的。”
真的没关系吗?那为什么爸爸时常要前往圣芒戈医院或是麻瓜医院,妈妈的记事本上又时常记录着关于爸爸精神和身体状况的变化,表兄在外面租了房子,尽管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每次他都带着肉眼可见的疲惫和神经质回来。
不是没关系的。艾玛也希望可以帮上他们,她可以理解家人们希望她拥有一个毫无阴霾的童年与青春,但是她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理所应当地享受这些。
但是她确实也不应该离家出走。艾玛的头脑已经冷静下来,本来医生说过爸爸不应该操心更多,他要保持心态平和,这才有利于他的身心健康。但是她现在让他担心了。
忽然从她的身后传来“噗”地一声,这个房间的主人回来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确认自己是不是流泪了。
“晚上好,艾玛!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晚上好,尤拉,”她轻轻蹬了下地面,转椅的坐椅立刻旋转着让她来到尤拉的面前,“这片社区的麻瓜都特别友善,今天我过得很开心。你呢?今天是不是看到布雷恩了?”
“我都去傲罗办公室了,当然看到他了。”尤拉放下拎包,脱下外套挂到墙上的挂钩上,她走到床边随意坐下,“布雷恩说他今天去过你家。”
这几乎令艾玛的心跳漏停一拍,她没想到自己做傲罗的表兄这么快就会得知消息。自艾玛有记忆以来布雷恩就是个非常聪明又非常优秀的人,他能解开许多艾玛毫无头绪的难题,放假以后会从学校带回可能艾玛这辈子也达不到的成绩单,因此毕业后他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傲罗。现在她似乎应该预先做一下可能会被他发现自己行踪与任性的心理准备。他在听说这件事以后会是什么反应?
“那他……”
“别担心,我的演技天衣无缝!他压根没发现你在我这儿!”
“哇……真的吗……”
“干嘛!他那个性格你还不知道嘛,要是知道你在我这儿还不马上幻影显形过来把你押回家。”
“哈哈,也确实是这样呢。那他都说什么了?有没有觉得我惹了麻烦……”
尤拉的视线开始向房间的某个角落开始漂移,双手十指绞在一起来回搓动,如果说布雷恩是家里最擅长识破谎言的人,那尤拉就是最不擅长说谎的人。就连艾玛都看得出她的犹豫和踌躇。但这也说明她十分担心答案是不是会伤到她,艾玛喜欢尤拉在这方面的细腻,只不过她的嫂子更适合坦诚待人。
“没事的,”艾玛低下头,声音变得有些低沉,“他肯定很失望吧,是我给大家添了麻烦,我不该这么冲动……”
“没有!没人这么说,艾米,”尤拉立刻冲到艾玛身旁,她半跪在她身边,艾玛从她的手掌上感到一阵温暖, “其实布雷恩并没说什么,我只是在犹豫要不要给他说点好话说‘他想你想的要死啦’之类的……”
尤拉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但是艾玛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布雷恩才不会说这种肉麻的话呢,他可能还没有恢复精神吧。爸爸呢?”
“……他很想你,艾玛,他变得很憔悴,”尤拉说,“虽然他也什么都不说,但他一定很后悔,而且最近外面也很不安全,布雷恩因此变得很忙。早点回家吧,艾玛。”尤拉站起身张开双臂将艾玛抱入怀中。
“嗯,我也很担心爸爸……我明天就回家。”回家之后要好好和爸爸妈妈道个歉,艾玛想。
从小到大爸爸总是那个最担心自己的。在怀德家最强势的是米莉亚,不过她的强势并不外露,这或许也和她的职业有关,她是知名大学的社会学教授,她在教育方面很有一套。而爸爸则是这个家里最需要照顾的那个。这是包括在怀德家长大的布雷恩在内怀德家所有人的一致共识。有时即使是艾玛也觉得自己的爸爸会不会太过于软弱,他会和自己一起偷偷半夜起来到冰箱里翻找甜食,会自以为高明地偷偷藏起一些麻瓜钞票溜去杂货店买些妻子觉得浪费钱的新奇小玩意儿,被发现以后会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接受米莉亚无声却严厉的眼神责备。
也因此艾玛也时常担心马修,她的父亲实际上更像个需要别人来关心和照顾的同龄人,而现在自己离家出走的举动一定伤到了他的心。其实这次也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家庭内部的吵架,她以前也时常听同学们说自己和爸爸妈妈如何吵架。但离家出走一定是不对的,这是她的错。
她已经暗下决心,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她都必须踏出这一步。
既然尤拉在这件事上帮了她,那么接下来就该她来帮助尤拉了。
她装作不经意似的,“好啦,我的事都说完了,是不是轮到你啦?”
“轮到我?我怎么了?”
“还怎么样,你今天不是都看到布雷恩了嘛!他看到你什么反应?虽然我想他应该不会痛哭流涕地忏悔。”
“那样我会怀疑他是不是脑子真的坏掉了。所以就什么都没有啊,他就和平常一样。”尤拉又坐回床上。
“但是你应该知道他其实并不是那么想的对不对?他其实……”
“你干嘛给他说话,偏心你表兄是不是?”
“还不是因为我不想你们吵架……他又什么都不说,只好我帮他说了。而且其实我也很喜欢尤拉!我还想继续和你做一家人——”
“停停停,怎么说得像我们要离婚了似的,我们还没到那一步!”看着艾玛没有好转的神情,尤拉急忙补充道,“以后也不会到那一步!”
“真的吗?那你们……”
“我们结婚前不也总分开住。马修也是,你们好喜欢小题大做。放心好了,我是不会丢下布雷恩不管的。而且我也舍不得你呀,你比布雷恩那家伙可爱一百倍!我怎么可能丢下这么可爱的表妹不管呢?”
“尤拉!”艾玛几乎是立刻扑进尤拉的怀里把她撞倒在床上,好在床铺足够柔软,疼痛没有打断她们的欢笑,“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哼,那是当然啦!大不了以后咱们俩一起住,不管布雷恩那家伙了!”
她们拥抱着彼此在小小的单人床上笑做一团。
尤拉没有说和艾玛说的是她实际上很感激这次案件的发生,布雷恩比最后一次她见到他时精神了许多。她知道这么说很不人道,但是因为这次案件她也才有了去看布雷恩的理由,尽管这个理由过于正式。
如果有了下一个受害者,她是不是会有更多的机会去魔法部看他?抱着艾玛时尤拉想到。
6
比起傲罗办公室里每个傲罗逼仄的小隔间,威森加摩管理机构的办公室显然要大得多,人们在各个办公桌前往来,传递确认威森加摩的开庭时间,诉讼档案在飞来咒的作用下飞来飞去,墙上的抽屉开了又关上,纸张趁着抽屉打开的时间飞到另一个抽屉或是落到人们的手里。或许这里还算不上魔法部最大的办公室,但至少除了伊萨亚斯和其他职员还塞的下四个把这里当成临时会议室的傲罗。
“这是根据斯卡曼德罗斯拿来的警察的案件调查整理的受害人信息,”伊萨亚斯拉开椅子坐下,将手里的文件一张一张地在桌子上排列开,“从1970年至今嫌疑人共作案七起,部分案件在执行司得到了受理,但没有一起进行彻底调查。1971年,也就是去年伊丽莎白·布鲁克和阿曼达·庞德的案子是斯卡曼德罗斯去检查的,你还记得吗?”
附有浅金色长发与棕色短发女人照片的两张表格放在桌上,艾利欧斯眉头紧锁,他深吸一口气才将这两张纸用指尖拖到自己面前,坐在他身旁的卡拉多克探过身来,“艾利欧,下面有你签名。”
“……是,我记得,”现在药物的作用已经完全消退,过往的记忆已经在艾利欧斯的脑中变得清晰无比,虽然他还是想不起那些被消除的部分,“布鲁克的死因和穆勒一样,都是钝器击打,但是庞德不是,她是死于窒息。”
“窒息?”布雷恩朝他伸出手,艾利欧斯将手里的文件递给他。
“对,她的脖子上有勒痕和指甲抓挠的伤痕,相比起其他受害者她的死相比较……完整,”看得出来他努力找了个听起来不会冒犯死者的词汇,“但是从她身上发现了其他施暴和强暴的痕迹。麻瓜警察怀疑这个案件可能不会是同个凶手作案。”
“作案方式改变了,”布雷恩点点头,将表格传给珀加萨,“其他死者呢?有人有相似的死因吗?比如窒息或是遭受过性侵?”
“这个,卡米拉·莱恩,”卡拉多克点了点他面前的那张表格,“阿曼达·庞德之后的受害者,虽然她的死因和其他人一样。这混蛋可能是找到乐趣了。”
“她们身上都没有黑魔法的痕迹?”珀加萨问。
“对,至少我在检查布鲁克和庞德的时候没有发现任何魔法的痕迹,恶咒,魔药,草药,什么都没有。”
“可是所有受害者都是巫师……麻瓜有机会得到这么多巫师的信息吗?”
“而且所有受害人都是已婚。”伊萨亚斯补充道。
“……和麻瓜?”
“不,”当所有的受害人信息再一次被放在桌面上伊萨亚斯从里面分出几个,“实际上只有玛丽·乔瑟夫和萨拉·穆勒的丈夫是麻瓜,其他受害者都嫁给了巫师。”
“有她们丈夫的信息吗?”布雷恩问。
“有,就在这些表格的下面,”伊萨亚斯将其中一人的信息指给她们,“事后都对她们的丈夫进行了简单的调查,除了一个外其他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没人能证明这个倒霉蛋有不在场证明,后来他被警察关了两个月,麻瓜用他们的手段证明了他的清白,他就被释放了。”
“所以目前来看受害者都是女性、巫师、已婚,并且绝大部分都和巫师结了婚,”卡拉多克做以总结,“那按理说凶手在卡米拉·莱恩之后的下一个目标不应该是萨拉·穆勒而应该是个和巫师结婚的女人。”
“可能是为了转移目标,”布雷恩将卡米拉·莱恩的表格和萨拉·穆勒的摆在一起,“两起案件相隔了半年以上,但是自从布鲁克之后犯人就开始缩短作案间隔时间,庞德和莱恩的遇害时间只差了一个月。说明这里发生了一件让犯人不得不停止作案的事。”
“……那个匿名举报。”珀加萨回想起来,这起举报确实足够让人印象深刻,一封不同寻常的信件被寄送到傲罗办公室,她敢说就算纵观整个魔法部的历史也没几个人敢往傲罗办公室寄送吼叫信。
“莱恩遇害后那封吼叫信就寄到了傲罗办公室,嚎叫着卡米拉·莱恩这名女巫遇害要求傲罗立刻投入调查。当时确实因为这件事忙活了一阵子,最后也是没有发现凶手可能是巫师的证据不了了之。”
“不过这次确实出现了黑魔法,”珀加萨看起来十分兴奋,她似乎已经对此作出了十足的准备,“说明我们该出场了!对不对!对不对?!要是你们现在说艾利欧中的那个夺魂咒和这个案子八竿子打不着我可是会伤心的!”
珀加萨·海利伊特斯,伊萨亚斯的同年生,但由于傲罗的训练制度,她是这个小组中最后入职工作的,但她对工作的狂热程度即使连布雷恩都自愧不如,任谁都看得出来她确实在全身心地享受工作这件事。有时她的同事们甚至担心她会像挣脱了牵绳的野马在工作的道路上狂奔直到一去不复返。
“那这么说凶手其实是巫师?那为什么要用麻瓜的方式作案?”虽然卡拉多克自己从小被母亲交托一把手枪作为“宠物”,但实际上麻瓜的枪械,棍棒或是刀具杀人远没有一个咒语来得效率,而且还会留下证据。也或许是他并不能理解杀人犯的思路。
“可能凶手是麻瓜出身?”艾利欧斯猜。但是在他说出自己的猜想后却发现自己的同事们不知不觉间将目光都放在他身上,就连珀加萨都停下了喋喋不休,他悄悄往椅子里缩了缩肩膀,“怎……怎么了?”
“艾利欧斯,出于我们多年的室友情谊,现在这张桌子围着的只有你是麻瓜出身。”卡拉多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是,等等,你们应该还记得……我也是受害者吧?”
“没人怀疑过这一点,所以你怎么看?”布雷恩说。
“好吧,我想想。首先此人对我使用了夺魂咒,我想他应该是指定了凶器和作案手法,而不是单纯只下了‘杀死住在这栋楼402号房间里的女人’这样的命令,不然的话我或许会用不可饶恕咒来执行他的指令。”
“说明他很了解巫师的思维方式,继续。”
“其次他给了我酒精饮料和利眠宁,主要是利眠宁,这是麻瓜医院和药店才能买到的药,他非常清楚这种药物的特性和副作用,才会给我这种药。”
“他对麻瓜药物的了解远超一般的巫师,我觉得你很有可能是在服用药物之后才被施咒。”
“我也这么认为,不然我是不会中夺魂咒的。”
“所以目前暂时可以断定凶手是麻瓜出身,男性,作案手法较固定,”伊萨亚斯在一张空白的纸上记下几个词,“我想还可以加上一个活动范围主要在伦敦。这几个案发地点都在伦敦或者伦敦近郊。”他在纸上写下“伦敦”一词。
“所以凶手麻瓜出身,男性,活动范围在伦敦……”说着珀加萨的目光又瞟向艾利欧斯。
“难道事到如今我还要再强调一遍我的受害者身份吗?这种人在魔法部一抓一大把。”
“……那就把范围限定在魔法部里。”
“什么?”
布雷恩从桌子上的笔筒里抽出一支笔在那张纸上填上“魔法部”,“凶手和我们一样无法仅凭几个特征就从茫茫人海中筛选目标,因此他是反过来的,他在符合特征的人群里挑选他的目标。能为他提供大量档案的地点要么是霍格沃茨要么就是在魔法部。”
“霍格沃茨可以排除,霍格沃茨离伦敦很远并且学校里不能使用幻影显形,之前的案件案发时间有一部分是在霍格沃茨的开学时间,学生和教授都没有作案的时间。如果有谁有异常举动的话弗琳娜会和我说。”弗琳娜·海利伊特斯是珀加萨的嫂子,现在正于霍格沃茨任教草药学教授,每次她出现在傲罗办公室时除了各种用以填饱珀加萨肚子的食物有时也会带来一些霍格沃茨的趣事。
“不,等等,这不能说明犯人就是魔法部内部的人,既然斯卡曼德罗斯的记忆被消除过那他也无法证明自己是否吐露过相关的人员信息。或许犯人也用过相同手段从其他魔法部员工那里获取信息。”
布雷恩看向伊萨亚斯,“但是案件一定有对此事留有记忆的知情人,不然那封吼叫信没法解释,受害人家属和其他发现尸体的人从时间上来看来不及寄出这封信。”
“既然我们要假设团伙作案或是案件有无法露面的知情人,那就算凶手是魔法部的职员,而寄出吼叫信的是参与作案的熟人或是知情的亲人朋友也说得通。”卡拉多克耸耸肩。
可能性太多,但线索不足,一切在目前都只能是推测。布雷恩合上笔帽,不管凶手究竟是否从属于魔法部,他们都面临着大海捞针一样的局面。
满足纸张上这些条件的光是傲罗办公室就有数十人之多。
然而目前他们已经没有更多的线索,最近遇害的萨拉·穆勒的丈夫是麻瓜,在此事发生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一名巫师,更何况很难不认为他的脑袋也和艾利欧斯一样被动过手脚,从他那里无法获得任何线索。
除非出现下一个受害者。
最后他们只得带着一头雾水和像是报纸上的填字游戏一样的推测条件回到傲罗办公室。或许等到犯人下一次作案时他们会离真相更进一步,但在那之前布雷恩需要先去再提醒一下尤拉。
“咳,虽然你和尤拉的事是你们自己的事,我也没有那个意思要对你们的夫妻生活指手画脚,”在会议结束后艾利欧斯叫住布雷恩,他的手放在后脑勺上,好像那里遭受过什么重击让他不得不在意,但他其实只是在掩饰自己说这件事时的局促,“但是昨天她来魔法部的时候我听她说过了,你们现在分居是不?呃,我不是要指责你!我只是作为被牵扯的人,还有……咳!麻瓜认为的凶手……”说这话时他的声音变得极小,但布雷恩知道他想说什么,而现在他恰好需要这样的建议来推他一把,便任由艾利欧斯在他面前拐弯抹角地组织那些他不太擅长的关心和提醒,“反正我直接接触过凶手这事肯定没跑了,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说没说过什么不该说的。但如果我真的说了,而且凶手知道了什么,那尤拉就会很危险,你知道的吧?说真的我很不希望……”
“我知道。”布雷恩抓住他的手臂,轻轻摇晃他的身体制止了他的话语,而接下来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艾利欧斯的手臂,“谢了。”
这也是布雷恩想做的,有必要的话他会让她立马搬回自己家。
就像艾利欧斯不希望因为自己增加受害者,他也不想为了案件赌上自己妻子的性命,更不想这些都是因为自己的逃避造成的。
下班时间后伦敦近郊的某处居民区内,夕阳从窗外铺进尤拉家公寓内的地板,小小的公寓里空无一人。
7
他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不要喷太多香水,尽管让自己看起来得体对于首次见面的对象——尤其对方还是一位已婚的女士来说十分重要,但他也不希望自己让其他人觉得浮夸,刺鼻的香水和鲜艳的服饰会让别人对他留下太过强烈的印象,这既不符合他的对自己形象的塑造理念,也不想让别人留下他是个显眼的人的印象。
于是在简单地往包里装了些零碎东西后他带上一样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东西:一支羊角锤,锤子的边角缝隙里被黑色的粘稠物质填满,他将它塞进施过咒语的包里,小包轻松地将它收入腹中。
一切准备妥当,窗外阳光明媚,随着微风摇晃的树叶反射着金色的光晕,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但在打过招呼后便很快扑扇着翅膀离开。远处咖啡厅的露天座位坐满了享用下午茶的人,这确实是个约会的好天气,等入了夜气温会更加凉爽,正是邀约的好时机。
他没有指望过那些手段轻易骗过那些巫师,不然的话他会觉得十分无趣。即使普通人们都被他的伎俩耍得团团转,甚至因此紧盯他抛出的诱饵,但是他已经受够了那些警察一头雾水的蠢样,好在那些傲罗至少还是更加聪明一些,就像一群猎犬精准地嗅到了真相的些许味道。艾利欧斯·斯卡曼德罗斯在魔法部的帮助下获得了保释,现在像个没事人一样在外晃悠,而这都归功于去了解情况的那两个巫师,他们叫什么名字来着?
引起那些傲罗的注意还不够,他十分享受使这些精英在他的迷宫中绞尽脑汁四处碰壁的局面,他是出题人,是设局的黑手,是舞台的搭建者,事情会如何发展全部听凭他的摆布,这证明了他其实并不比他们差什么,甚至要更优秀。
血脉和力量无法证明一切。
接下来他要大发慈悲地给出新的线索,一个女人将会因此死去,而那些傲罗则会感谢他的再次出现。或许人们会惋惜受害者的死去吧,但是当真相大白时她们的死亡将是他履历上最好的装饰。到时人们只会记得谴责或是畏惧他,谁会记得死了什么人。
现在他想起来了,那两个巫师的名字,伊萨亚斯·夏菲克和布雷恩·莫顿。而这位莫顿先生似乎正和他的妻子经历一些婚姻生活中的不愉快。
现在他已经准备好发出请柬。他想去拜访一下莫顿夫人。
或许是因为工作日,街上的行人不是很多,在缓慢的步调中,鞋底踏上路面的声音消散在空旷的街道上。阳光沉默地从天空倾泻而下,间或有水流的声音盖过脚步声,在一道低矮的围墙后上唇蓄有胡须的老人手里拿着水管,他的拇指压在出水口出,水流因此四散而出洒在他脚边的花瓣草叶上。老人在深邃眼窝中的眼睛跟随他的脚步,但很快转回了视线,花草们围绕着这个正在浇水的男人摇头晃脑。
而他则保持着原来的步伐继续向自己的目的地走去,房屋跟着他的脚步后退,这片街区的道路两旁被三两层的低矮房屋占领,远离伦敦中心的郊区生活正是如此空旷、缓慢,这里有着能让人自由安排自己时间的感觉,一切城市的概念在这里得到缓冲。
在所有的商店都消失时,这片居民区真正迎接了他,一栋两层的小屋等待着他。同这里其他的房屋一样,这栋门牌号462的房屋有着深灰色的墙体,窗帘在透明的窗户玻璃后透露着鲜明的红色,红棕色的木门像一位称职的保安阻挡了他,并要求他通知这个房屋的主人他的来访。
他对房门的拒绝欣然接受。
于是他开始打量门锁,考虑应该使用什么办法进入这栋房子而不引起其他人的警觉。但门后隐约出现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考,看来他似乎仍能保持文明人的姿态进入这栋房子。门铃转达了他进入的请求。脚步声开始向门前靠近,他猜测前来开门的是什么人,需要对他采取什么措施,毕竟在他的设想中他要在房屋中作为唯一一位客人迎接主人的归来。
片刻之后红木门关上了,除了刚才瞥见他的老人,无人将会知晓他的来访。
8
“人都跑了几个月了,现在才想起来找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已经离婚了呢。”
老尤拉坐在壁炉前的扶手摇椅里,手里拿着今天的预言家日报,灯光从她身后的立式台灯散发出来,和窗户中残余的日光一同照亮了灰色纸张上的黑色印刷字体。被柔软的皮毛包裹的硬木摇椅温暖十分,或许她确实已经上了年纪,不再是以前那个快要赶不上霍格沃茨特快列车时能一手抱着自己十一岁的女儿一手推着装着行李的推车冲过九又四分之三站台让人群为之让路的年轻妈妈了。但面对眼前略显局促的男人她仍存有慢条斯理的余地,即使他是个傲罗。
不为别的,只为这是个丢下自己女儿几个月不管姗姗来迟回心转意的女婿。
当她从麻瓜的社区活动回来后不久这个男人便突然出现在自己家里,这可真是个稀客。自从布雷恩·莫顿和尤拉结婚以后他登门拜访的日子便屈指可数,而尤拉回家后的这段日子里她更是连布雷恩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有看到过,也没从她的女儿口中听到关于这个男人一星半点的事情。尤拉知道她本来也不看好这桩婚姻,在这栋房子里不提起布雷恩·莫顿的名字像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潜规则。
其实最开始老尤拉对布雷恩的印象还远没有这么糟糕。
刚出现在她面前时,布雷恩在她的心中还是个因为家中变故需要关爱的孩子,他的性格确实不太讨喜,但最重要的是,此时的布雷恩的名头是尤拉的——朋友。没错,老尤拉完全可以接受这样的孩子作为尤拉的朋友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甚至可以对这个孩子展现出一些在他的成长中需要的关爱。
但是一旦这个朋友的头衔变成了伴侣,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布雷恩·莫顿作为一个人的伴侣的缺点她可以列举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她知道养育布雷恩长大的怀德夫妇是一对很好相处的人,而怀德夫妇的孩子艾玛也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这不是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那样知书达礼的夫妻,被他们养育长大的孩子怎么会是这个德行?除了那张还算看得过去的脸此人性格品行方面简直一无是处,他神经质,工作中存在暴力倾向,脾气差劲,心理有问题,待人接物态度恶劣……她甚至有时还会担心尤拉是不是会遭受家暴。
现在她这个全身都是缺点的女婿则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姗姗来迟地出现在他的家中,一如既往地带着他对待某事陷入偏执的模样。她永远忘不了婚礼上她将尤拉的手放在他手上时这个男人的眼神,那眼神甚至让她怀疑自己是否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而她自己亲手将女儿送入了一个名为布雷恩·莫顿的监狱。
站在她面前的布雷恩皱紧眉头,咬了咬下唇,等一下他就该吐出一堆忏悔的语句来,她对男人这套已经了若指掌。虽然她这个女婿确实和她之前见过各种将浪漫当作一种戏耍女人的手段的男人不太一样,没准他还能拿出点新花样来。
“……我需要知道她在哪,这很重要。”最后他虽然没有乞求原谅,却吐出了更加生硬的请求。
“你自己的妻子,为什么要来问我?哈,至少你还记得她住在这儿,我是不是该谢谢你还记得这种小事?”她稍微将报纸放低一些好让他能看到自己的白眼,“就因为你这个德行,所以才什么都不知道,就连自己家人的事都不上心……”
“我……”他面露难色,似乎被她的话刺痛,接下来他张开嘴,但只是深吸一口气,又用力呼出,他没有再做解释,大概是已经看出从这里他不会得到半点尤拉的消息,“……对不起,我去报社再去找她,如果她回来了让她尽快联系我,我会等着的。如果没找到她我就明天再来。”
这话刚说完布雷恩便立刻幻影显形离开了,甚至连个告别都没和老尤拉留下。
这么我行我素的性格尤拉到底是怎么受得了的!屋子里只剩下了老尤拉一人,她大声咋舌,对着已经离开的女婿吐露自己的不满,就算尤拉在家她也绝不会让他轻易见到她的!直到她的心情平复了一些她才再次翻开放在膝上的报纸。
不过今天尤拉回来得确实要晚了一些,最近她时常加班,说自己有个惊天大新闻要跟,但今天回来的时间却尤其晚。外面的夕阳开始燃烧。今早她还一反常态地主动将借住在家的艾玛劝回了家,或许最近外面是不太平。至于布雷恩,他看上去也远比以往老尤拉印象中的模样更加心不在焉和焦虑,就像是一件他不愿接受的事情正在发生……报纸边栏的每期笑话开始变得索然无味。老尤拉不愿继续想下去,便将报纸翻至下一版去查看尤拉每次大力宣传的得意之作。
这时她似乎明白了布雷恩的行色匆匆以及幡然悔悟的缘由。
于是连她也被卷入了空气中由布雷恩·莫顿带来的不安中。
报纸上那个失去妻子失魂落魄的麻瓜双目空洞地看着每一个阅读过这篇报道的人。
他本想去看尤拉,也借机道歉并说服她回到他们共同居住的那个公寓来。布雷恩使用幻影显形到了预言家日报报社,这个时间早已过了下班时间,报社里被办公桌和椅子堆成一个找不到出口的迷宫,记者们共用的公共办公间和各部编辑办公室的灯光都已经随着工作人员们的离开而随之休息,只有其中一间办公室门上的玻璃透出的模糊灯光,公共办公间里一名没来得及下班的记者愣在原地看着这名唐突出现的傲罗不知该作何反应。当然,这名记者不是尤拉。在看了他一眼后,这名记者加快了收拾东西的速度拿起魔杖“噗”地一声消失不见了。
按理说尤拉应当也已经回家,她并不是喜欢加班的人,如果一个案子毫无进展她的手头又没有跟进其他报道她绝不会在报社多待一秒,这也是他下班后直接到了老尤拉家的原因。尤拉如果不和他住在一起了就会住在她妈妈家,之前他们闹矛盾或是工作原因尤拉也会时常回到老尤拉那里。
但是这次他却扑了个空,老尤拉家里只有对自己感到不满的屋主,除此之外再无他人,而老尤拉也不知道尤拉去了哪。他可以肯定老尤拉并不是有意为难或是对他隐瞒,如果是那样她的说辞并不会是单纯地指责他。安静的二楼,只有一双鞋的门口……但是和客厅连在一起的餐厅却有三个人的餐具,老尤拉对他隐瞒了其他的事,不过那件事就现在来说或许并不重要,在不满与愤怒中老尤拉没有想起这件事,大概是那个家里临时居住了其他人,现在那个人已经离开了。
如果尤拉在家绝不会在他出现在家时任由自己的母亲和丈夫发生口角,更何况他们上次见面时……
她不会故意对他避而不见的。
布雷恩想要坚信这不是他的一厢情愿。但如果这会导致他最无法接受的那个结果,会不会他的一厢情愿会让他更好受些?
马修实在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心情回家,纵使外面已经夕阳西下,他今天也已经答应米莉亚一定按时回家吃饭。今天艾玛会回家吗?那她明天会回来吗?她什么时候才肯原谅他?她在哪里过夜,吃得怎么样,住得怎么样?他愿意为女儿做任何事,只要她肯回家,不要丢下自己的爸爸妈妈。天啊,艾玛才十六岁,仅是他们互不通信几天他便已经陷入思虑的漩涡,就连妻子的安慰也无助于他的自拔,要是以后她结婚了自己可怎么办?
从前他的姐姐米兰达也离家出走过,最后她同学的家长写信来告诉妈妈姐姐暂时借宿在她那,让她不要担心,这起事件这才告一段落。他现在就在焦急地等待,等待一封告诉他艾玛借宿在某人家中让他不要担心的信件,或是艾玛本人突然出现在家里,老天爷!他一定会忍不住用力抱住自己的女儿痛哭一顿!
不,他还是先整理好心情,米莉亚当然也很担心杳无音讯的女儿,但能够直接影响到她的情绪的人还是自己。更何况圣芒戈和麻瓜医院的医生都建议他要保持心态平和,这样有利于维持他的精神状态和心理健康。
现在他的年龄已经远超族谱中所有男性发病时的年纪。曾经在米莉亚的坚持下他走进麻瓜医院的精神疾病科室,经历了一系列他见所未见的神秘检查,最后他的家族病史被麻瓜医生用一个他闻所未闻的词汇进行了概括——遗传。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流传在祖母、父亲、姐姐、甚至是他,布雷恩和艾玛的血脉中的诅咒。医生安慰他现在他已经过了病症的高发年龄,发病的几率已经降低了许多,他还是可以平安无事地陪伴自己的女儿长大,和自己的妻子一同白头偕老。
他当然想陪伴自己的女儿长大,和米莉亚携手走过彼此的人生,但只有艾玛和米莉亚好好的,他才能走上这样的道路。
墙壁上的挂钟发出了整时的鸣叫声,提醒他该走了。他确实不能再待下去了,现在就已经快要过了晚餐的时间……然而他刚站起身一个急促的脚步声自他的门外快速逼近直到他的门被用力推开,幸好来人一直拽着门把手,门才没有机会尖叫抗议。在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的照明下,来人的身份一览无余。
“布雷恩……”
“尤拉在吗?”
这个问题叫马修一时愣住,他知道布雷恩最近确实对妻子久疏问候,但没想到他居然对尤拉的去向疏忽到这种地步,“当然不在,”他回答,“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她最近没有其他需要跟进的案件,自然一下班就离开了。你怎么这个时间来报社找她?”
“我去过她家了,但是她妈妈告诉我尤拉还没回去所以我又过来看她有没有过来。我找不到她……她会不会回我家了?她走前有没有和你说她要去哪……”
他提高音量,语速也开始加快,马修立刻绕过办公桌去抱住布雷恩,布雷恩现在已经比他高出不少,但他还是试图让自己像以前那个能把感到迷茫不安的少年抱在怀里的高大成年人一样能让布雷恩依靠自己。
“没事的,没事的……或许你们只是错开了,她不会有事的……”他低声说道。
他感到肩膀也被对方紧紧抱住,布雷恩的声音沉闷地传来,“艾米的事我也听说了,我本来也应该早些回家里看看的,我总是……”
“你应该先照顾好自己,布雷恩,”马修松开布雷恩,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也不希望失去你。”
“我只是……忍不住去想那些可能会发生的事,尤拉和你说过最近那起案子吗?万一她……”
“布雷恩,布雷恩!听我说!”不知不觉他也提高音量让自己的声音盖过外甥的不安,他将手放在布雷恩的耳后让他直视自己的眼睛,“如果你总是在想这些那就动起来,去找尤拉,只要动身去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知道你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只有去做事情才会有转机。我会在报社等你的消息,等下我给米莉亚传信说会晚点回去,你现在就去魔法部找人帮你去找尤拉。没事的,先去找到尤拉,好吗?”
布雷恩张开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他仍旧保持了沉默,他黑色的眼眸直视着马修,最后他点点头,只低声答应了句“好的”便幻影显形消失不见了。
窗外的太阳已经完全沉没,天空中只剩下一片燃烧殆尽的余晖。
尽管魔法部内仍然人来人往,但却从白天的人群熙攘变成了门可罗雀,在大厅来往的人们都能清楚地看到布雷恩走过的身影,这会儿他们也终于有了闲暇可以悠闲地和看到的同事打个招呼,尽管不在同一个部门工作但多认识几个人总没坏处,但是在看清布雷恩的表情时他们打招呼的手僵在半空最后变成了抓抓头发或是整理衣领之类的小动作。
布雷恩走进电梯,这会儿电梯操作员已经下班,他拉上电梯门,按下通往2层的按钮,在电梯运作之前抓住上面的扶手。电梯向后移动,接着开始上升,随着每一层的到达发出提示音。
电梯运作的声音盖过一切声音,或者说没有其他的声音来干扰他,只有电梯拉门外的景象一直在变幻,不变的是它们空空荡荡。无人截停这座上升的电梯,直到他抵达他的目的地。执行司所在的地下二层。
天花板上的天空中,玫红色逐渐褪去,只剩下厚重的夜幕,稀稀拉拉的星星附和着月亮微弱的光,这光亮并不足以照亮昏暗的走廊,于是墙壁上的灯火摇曳了起来,布雷恩的影子在地板上飘忽不定,他的脚步声在无人的走廊中回荡。一开始这声音还缓慢且有节奏,但随着墙壁上图案的后退,声音开始越来越快,回声和他的脚步混杂在一起,从电梯到傲罗办公室门口的走廊好像长得永远都走不完。
但他还是抵达了这里,在他踏出抵达这里的最后一步的同时他已经抓住大门的把手,如同他无数次做出的动作那样,他没有任何迟疑和犹豫,沉重栎木门跟着他已经变得极快的步调一同被推开,他的身体紧跟着进来,迎上了房间里所有人的目光和其中一人的疑问。
“布雷恩?”
布雷恩·莫顿这时才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从他的胸腔中急切地跃动着,好像一个已经即将爆炸的炸弹,跟着那人的声音一起传递到他的脑中。他的呼吸什么时候竟然也如此急促,像是他的整个呼吸系统都已经濒临崩溃,但是他的精神已经先一步断开了,只因为她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尤拉·莫顿。
他好像忘记了怎么呼吸,空气一下下地被泵出他的气管他却不记得要如何吸入,重力抓紧了他的身体,为此他的脚下失去平衡,在还没有下班的同事和不知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的妻子眼中他趔趄着后退,直到身后关上的大门接住他的后背,他的双腿终于彻底失去了力气,他靠着大门身体缓慢滑下直到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布雷恩?!"惊叫声中尤拉奔在最前面,她的一切开始变得清晰,声音也在他耳边不断响起包围着他,“你还好吗?你怎么了?!”
而他甚至不敢确认眼前的尤拉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这只是他精神错乱出现的幻觉?
“……尤拉?”
他放在尤拉的肩上的手不自觉地抓紧她的衣服。
“对,是我,我在这儿,布雷恩。发生什么事了?我在这儿,我在。”她说,并抱住布雷恩,从他的肩背上传来轻柔的拍动。
“我以为……”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身体却开始不住地发抖,但好在他的呼吸已经平稳下来,他又抱着尤拉好几秒才终于有了尤拉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的现实感。
尤拉还活着。
“好吧,我为我不通知你一声就在这种时期消失在你眼前道歉,”等到布雷恩终于缓过劲儿来加入尤拉和今晚傲罗办公室中的值班人员的谈话时,尤拉又恢复到原来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样,“不过我……最近也确实在躲着你,但不是你想的那个原因。”
她决定不告诉布雷恩其实她很想借着这次案子的机会来看他。既然眼下艾玛已经回家,那用一个注定会露馅的事实来作为借口有何不可?抱歉了,艾玛。
但她也确实没想到布雷恩会被她短暂的失踪吓成这个样子。尤拉今天也本打算借着刚发出的报道来找布雷恩,没想到他一下班就走了,既然如此那她也应该趁此机会看看能不能从其他傲罗那里套到更多的消息。幸好她和雪莉一直聊到现在,不然要是这次他们俩又错过了她知道布雷恩真能带着他的同事把整个伦敦掘地三尺。
“所以住在你家的另一个人是谁?”布雷恩接过雪莉递来的热茶并小声和对方道谢。
“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我不是瞎子,我去过你家,看到了第三副餐具。是不是艾玛?”
“好吧,你知道答案了,我无话可说了。”尤拉撅起嘴看向其他地方,她仰起头长叹口气,而后又低下头,“唉,你数落我吧。对了,到时候别说她,是我要收留她在我家暂住的,而且她也很想马修,我昨天劝她回家她也乖乖答应了,这几天也没给我和我妈造成什么麻烦,她特别听话,还帮我妈做家务……”
之后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布雷恩握住了她的手,她抬起头,看到了布雷恩的模样,他一脸平和,远不是以往总是为什么所困的焦虑模样,“你们没事就好。给马修报个信,他也在等你们。”
她点点头,举起魔杖,“好。”
一条银色的小蛇从她的杖尖游出,消散在空中。
马修·怀德刚一幻影显形出现在家中便迫不及待地寻找已经到家的女儿的身影,“艾米!”他喊道,“你回来了吗?!艾玛!”
房间中响起了脚步声,但出现的是他的妻子。米莉亚微蹙起眉头,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拦住他,“马修?你在找谁?谁回来了,艾米?”
“是啊,尤拉已经派她的守护神来告诉我了!”他紧抓住妻子的手臂,“这孩子居然一直瞒着我,这几天艾米一直住在她家呢,她说已经让她回家了。艾米呢?是不是她还不愿意见我?我只和她说几句话,我可以明天请假带她出去玩……”
“马修……”米莉亚轻轻摇着头,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声音也开始发抖,“马修……没有人回来……艾玛没有回来。”
9
“这就是你的委任状吗?”金色头发的女孩坐在桌子前翻来覆去地看那张盖着魔法部法律执行司的盖章的纸,阳光从正对着桌子的窗外铺进,在她的发梢和纸张上的鎏金花纹上流淌,她弯起来的蓝色眼睛盛满笑意,而当她转过头来时笑声也从她的嘴巴里传出,听起来如同她刚吃过一块蜜糖。
“对,艾米,”女孩背对着他坐在他前面的椅子上,于是在她转过头抛出问题和欢声笑语时他一个不落地将它们接住,“明天我就要搬走,到离魔法部更近的地方住了。”
“什么?!你要搬走了?为什么,魔法部要求的吗?傲罗必须住在魔法部方圆……呃,两百米内?”女孩的表情立刻垮下来,变幻之快如同伦敦的天气,她的注意力也不在那张漂亮的委任状上了。蓝色的眼中现在已经被不舍填满,当他被那双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他才会对舅舅的话产生切身的体会:女孩有一双和她的姑姑如出一辙的眼睛。他有时也会感到奇怪,他已经与远在阿兹卡班的母亲久未相见,但这双眼睛仍会让他想起她。
“不,魔法部没有相关规定,只是我自己想要搬走……”
“你自己?为什么,是因为……我偷吃了你的布丁,你讨厌我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买给你好不好?”现在她已经完全不在那张桌子前面了,他的腰被一双纤细的手臂围住,衬衫的下摆因为用力而呈现出深深的褶皱。
“不是这样的,艾米……”
“那是爸爸妈妈让你走的?因为你已经是大人了,不能再在家里住了?”
“艾米,听我说,”他松开她手臂,自己退后一步扶住女孩的肩膀,深深地弯下腰,现在他再次和这双眼睛对视了,“不是因为任何人,只是我自己觉得应该自己住了。你知道我已经是大人了,我现在有了工作,需要过自己的生活了。”
“那是什么意思?你的生活不需要我们了?”女孩仰着头,眼睛里带着些疑惑和嗔怒,她的双手紧紧抓住裙子的下摆。
“艾米,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急忙半跪下将女孩轻轻揽进怀里,这会儿就连他引以为傲的能让别人心情糟糕透顶的伶牙俐齿现在也排不上作用了,他变得笨拙十分,“我们当然还是家人,我只是不住在这里了,但我们还可以相互写信,我也会回来看你们的……”
“……真的吗?你会回来看我们,每周都回来?等我去上学了假期也每周都回来看我?”
“如果我能按时休假的话……”
女孩不说话了。
“好吧,我答应你,每周都回来看你,等你上学以后每年的暑假也一样。”
女孩看起来并不相信他的话,他被她不信任的眼神深深剜了一眼,而后女孩快速收回自己的目光,过了一小会儿她伸出自己的小拇指,“那你要跟我保证。”
“好,我保证。”成年男性的手指勾上女孩幼小的手指。
然而在正式工作后布雷恩·莫顿不是正在食言就是在为自己的即将食言做准备。
“要是我是艾玛我会狠狠写信谴责你,”纸张上的艾玛·怀德正在朝镜头高兴地挥手,她穿着一件橙色花纹的连衣裙,轻飘飘的裙摆自然地垂下,这是去年她得到的生日礼物,看得出来她对这条裙子喜爱十分,快乐在她的脸上一览无余,珀加萨坐在汽车的副驾驶位置,阳光从正在行驶的车窗外投入照亮女孩的笑脸,“随意违背承诺可不是一个好堂哥该做的!虽然家人之间应该坦诚,但是违背自己的诺言可真是太糟了!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会写一封吼叫信到你家或者亲自上门找你……”
“那你可真是太了解艾玛了,头几年她就是这么对我的。”布雷恩坐在后座,因为珀加萨的话他的头才转向前面,在此之前车窗外的景色从他眼中快速掠过,汽车前面的后视镜中布雷恩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她长大以后社交范围已经不止有她的家人,从某个时候开始她便不再缠着我让我回家了。我应该遵守诺言的。”
轮胎和地面的摩擦声后,汽车的轮胎停止转动,艾利欧斯拉起手刹,“到地方了,这里就是尤拉家在的社区是不?”
“对,”布雷恩翻开放在他和卡拉多克之间的文件夹,最上面的是一张社区居民住房的分布图,尤拉的住处被打上了五角星的图案,而周围的房屋则被圈入一个范围中,“这个社区内有四十六户人家,十几栋待出售或待出租的房屋,我们先看看尤拉家附近的情况,可能附近有人目击到了凶手。”
“尤拉家里呢?”卡拉多克问。
“艾玛的东西都没有拿走,还留在她家。可以判断她不是在回家的路上被劫持或是诱拐,那么凶手很可能去过尤拉家。”
“尤拉和她妈妈什么都不知道?”
“是,昨天尤拉一直在预言家日报报社,下班以后去了魔法部,这点预言家日报的人和在傲罗办公室留守的隆德可以作证。她母亲老尤拉下午去参加了社区中心组织的社交活动,大约在五点到六点之间回家,这点同样参加了社区中心活动的人可以作证。现在尤拉在魔法部等我们消息,老尤拉在我舅舅家,有人陪着马修和米莉亚比较好。”
“艾玛失踪前是穿着和这张照片上一样的衣服?”珀加萨挥了挥照片。
“对,后来尤拉去检查了艾玛箱子里的东西,少了这件衣服。她记得离开家之前艾玛也是穿的这件。”
“尤拉家附近范围有五个住户,两个待出租的空屋,通往她家的必经之路上有四个住户,如果我们效率很高的话今天就能搞定。询问情况加上作案地点和凶手藏身地排查,对吧?”卡拉多克已经迫不及待地拉开车门。
见同事们已经准备下车艾利欧斯拧动车钥匙将车熄火,“老规矩,我在车里等你们。”
珀加萨、布雷恩和卡拉多克三人沿着这片社区的街道前行,这是一片各类设施齐全的社区,即使他们已经走过一段距离商店也间或出现在路边,玻璃门敞开着,等待被橱窗里的商品或店内装潢陈设吸引的客人踏入其中,它们对所有路过的人都来者不拒。但傲罗们丝毫没有接受邀请的意思。
街道两边的景色随着他们的脚步而后退,直到定格在一座小小的花圃前,刷上白色油漆的低矮的木头栅栏后面,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站在花圃里的小径上,他双手拿着柔软的橡胶管,抓着水管口的右手用手指半堵住出水口,原本倾泻而出的水流变成四散的水滴向土壤和花朵们俯冲而去。
“您好?”卡拉多克向前走去停在栅栏外面,即使这座栅栏矮到刚入学霍格沃茨的小豆子们也能迈得过去。
老花镜后面有些浑浊的眼睛瞥来,上唇须下面的嘴唇似乎动了动,不过更容易看得出来的是老人点了点头,大概是回了他的招呼。
这是一位沉默寡言的老人家。
“我想问一下,呃,您认识老尤拉吗?就是一位比您的年纪小一些的夫人,身材微胖……”
老人用左手向一个方向指去,顺着他指示的方向可以清晰地看到老尤拉的房子。而后他便放下手将注意力继续放回到他的花上。
“不是,我知道她住在哪,我想问您些别的问题。”
老人又瞥了他一眼,这次他放下水管走去拧上水龙头,放好水管后他走回来,“我和她没说过什么话,只知道她住在哪。你是什么人?”
“呃,简单来说,我是警察,”他拿出用来糊弄麻瓜的伪造的警察证件,好在他们三人都已经对伪装麻瓜警察这件事驾轻就熟,因此没人做出什么会露馅的反应,“目前有情况需要了解,如果您最近看到有什么可疑人士经过或是在她家附近,希望您可以提供一下线索。”
“虽然我们都在同一个社区,去她家的路上也一定会经过我家,但这里没有闭塞到什么外人都不会来,我的记性也没好到会把所有人的脸都记住。我不记得有什么特别显眼或可疑的人出现。”
“呃……”卡拉多克扭头用眼神询问身后的两人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布雷恩跨步上前。
“你好,”他说,“你有没有看到过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女孩在昨天下午或是其他时间离开社区?”
“那个男人多大?”
“你见过类似的人?”
老人向另一个方向歪了歪头,“这条路走到头,老史密斯有时候会带这么大的女孩子回家,当天晚上或是第二天早上会送她们离开。我想那些女孩应该不是他的亲属,你觉得呢?”
布雷恩的咬肌明显开始用力,卡拉多克敢肯定布雷恩一定很想翻白眼或是骂脏话,他悄悄拽了拽对方的外套,最终布雷恩没有做出任何逾矩的行为,只是他的语气已经变得很不友善,“……相关情况打电话给当地警察。”随后布雷恩转身离开这座花圃,珀加萨和老人挥了挥手,跟上他的脚步。卡拉多克和老人简单道谢后小跑着跟上他们。
“如果你需要……”
“我不需要。”布雷恩打断卡拉多克的话头。
但他的同事对此不依不饶,“我的建议是在调查过程中收敛一下你的坏脾气,你和艾利欧斯简直就是俩行走的炸弹。那天我心血来潮去看艾利欧的麻瓜杂志,根据麻瓜医生的研究结果,不好的态度会极大程度地引起谈话对象的对抗情绪……”
“但是艾利欧斯有时也会有所收敛,之前去麻瓜警察局他就做得很好!”偏偏这时旁边的珀加萨突然起劲要和卡拉多克一唱一和,“我觉得可能是他的麻瓜血统帮助他能很好地掌握和麻瓜沟通的技巧!艾利亚斯也是,卡拉多克你能想象吗,艾利亚斯甚至自己在麻瓜大学修完了整整四个学年的课程!他自己!在麻瓜堆里!”
“虽然我们的话题继续进行下去会引起一些关于血统歧视的控诉,但是在麻瓜社会里的生活确实能够更好地帮助巫师进行生活,在大都市里的麻瓜和巫师的生活总体是呈现越来越紧密的趋势……”
布雷恩把手伸进口袋,却突然想起自己在外面不带烟。他会抽烟,但总是克制着,一开始是为了尤拉,她不喜欢烟味,后来成了一种习惯,尤拉不在时他也会自己克制想要抽烟的冲动,比如从不在口袋里放烟,将烟放在最下面的抽屉里,或是直接分给其他人。这些招数总是奏效的,但现在他却急需一根烟,让尼古丁帮他从同事们的喋喋不休里暂时脱离出来。
他加快脚步,不远处的一栋未加修饰的房子出现在他们面前,这栋房子构造和尤拉家相似,并处于地图上的那个圆圈中。社区中心的记录显示这里尚未有人租住。没有主人的房子连房门前的草坪和杂草丛生的花园都是完全对外开放的,这可以帮助潜在的住户更加仔细全面地考察环境和地点,同其他地段的房子进行比较。
一条还没有铺过任何砖石的泥土小径通向房门,在布雷恩踏足之前干燥的沙土隐约透露了上一个客人的行踪。
“是个男的,这个脚印的尺寸和一名成年男性差不多,进去和离开的脚印都一样,看起来他没有其他的同行人员。”卡拉多克做出简单的判断。
“近期也没有预约查看这栋房子的记录。”珀加萨合上记录。
他们来到房屋的门前,卡拉多克掏出魔杖,在仔细观察周围是否有路过的麻瓜后他轻轻挥动魔杖恢复了地面上原来的脚印。布雷恩也拔出魔杖,他本想打开社区挂在门上的锁头,却发现被打开的金属锁头已经躺在地上。
珀加萨带上手套推开已经无法保护这栋房屋的木门,门的关节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无声地对来访的人们表示了邀请。因为尚且无人入住,这栋房子没有通电,只有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光线的身躯在漂浮的灰尘微粒的描绘中无所遁形,也因此地面上的颜色也刺目起来。
或许也是因为这是一片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黑红色。
布雷恩缓缓走去,蹲下身体用带着手套的手去触碰那片已经干涸的痕迹,他皱起眉头,希望自己对这滩已经干涸的液体的真身一无所知。而珀加萨的目光已经跟着延伸的黑红色的小路延伸至窗外房屋的后院。
当卡拉多克从布雷恩的身后看清屋内的情况时珀加萨先他们一步站到窗前背对窗户,但不知为何她的语速忽然加快,即使她平时说话就像一架不容反驳的连发机枪,但现在却尤其没有其他人插嘴的余地,“卡拉多克!你猜我发现了什么?这栋房屋竟然还有个后院,附赠了一片小池塘!这种房屋竟然卖不出去,真是奇怪!你要不要去后院看看那片池塘?我是说没准后面还会有什么线索,我和布雷恩会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检查屋子里面,后面的池塘和你的发色相称极了!根据某种占卜学原理说不定这片池塘和你特别有缘……”
然而布雷恩已经起身先他们一步走向同样曾遭到破坏的后门,即使卡拉多克对珀加萨的话表示赞同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他的手同冰冷的死木接触。不像曾经那扇厚重的木门,这扇门轻飘飘的,像一阵抓不住的风,只轻轻一推,便接受了他的要求。
缺乏打理的池塘靠近岸边的部分覆盖着水生的细碎藻类,厚重的深绿比岸边的青草更加浓烈,也衬得漂浮在水面的橙色花纹更加显眼。
或许他的同事们喊了他的名字吧,但布雷恩只是一步步地远离那些呼喊,池塘的水没过他的脚踝,水藻爬上他的衣摆,比池水还要冷漠的橙色温柔地同意他触碰的动作。
当社区管理员在远处出现时,布雷恩的身体被抓住,天旋地转中他不得不松开那具尸体,水藻吞没了四散的金发下那张失去了形状的脸。
10
四人在幻影显形的作用下凭空出现在傲罗办公室,傲罗们停下脚步,扭过头去,最后面的艾利欧斯皱紧眉头,卡拉多克松开抓紧布雷恩手臂的手,扭头看向走来的同事,一边清理沾在身上的水藻一边走上前去,珀加萨伸出手扶住踉跄的布雷恩,布雷恩的身体靠在身旁隔间的隔板上勉强维持着站立。
人群的后面,尤拉从属于布雷恩的隔间里走出,她拨开人群,不顾布雷恩已经湿透的衣袖伸出手抓紧,她还没张开嘴,布雷恩却已经低下头躲过她的视线。他的嘴一张一合。
尤拉的身体也开始摇晃,她轻轻摇着头,眼泪从她颤抖着合拢的睫毛的缝隙间滚落,而她的膝盖则失去了支撑的能力,布雷恩立刻伸出手揽住她的腰身想将她抱起来,只是无法站立的妻子抓紧了他的衣服,挣扎片刻后他的身体还是被拽着向下坠落而去。
米兰达·莫顿死于一年前,而那个最像她的女孩,她弟弟的女儿,她儿子的表妹,艾玛·怀德现在也随之而去了。
它在你的血管中流淌,直到你为此失去一切。
序
当萨拉·穆勒将第二颗鸡蛋的蛋壳在平底锅的边缘敲碎,她的情绪陡然崩溃。被透明液体包裹的黄色蛋黄掉进油锅,激起升温的油锅里的喧嚣声,盖过她无声的落泪,遮掩了安德鲁·穆勒在外面喋喋不休的抱怨。
“萨拉!这都六点了,我回家半个小时了连口饭都没吃上!你在家里什么都不用干,难道连饭也做不了?!你说你还能干些什么!”
她如此忍受了这个男人两年。
男人抱怨的事情有很多,从他一毛不拔的母亲到公司里不留颜面的上司,从堵塞的伦敦交通到家中角落里的灰尘,但是她只能站在灶台前面盯着一点点变成黄白相间的鸡蛋任由男人发出这些抱怨。
“我不是告诉过你花盆下面也要仔细看看吗,你瞧瞧!这儿全是灰!”
好了,现在他又要逮着她忘记擦掉的灰尘数落她了。
在结婚之前萨拉从来没做过这些事,她不需要操心卧室里的家具上是否有灰尘,也不用担心今天的晚饭是否合胃口,至少她不用自己拿着湿抹布跪在地面用被水浸湿的纺织物一点点地擦过那些家具,以及让自己的双手被锅里溅出的油烫伤。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萨拉?!”男人的声音又拔高了些许,女人的毫无反应让他有些不满。
但是萨拉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她冲出厨房奔向卧室,甚至连火都没有关。卧室的门撞在门框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没有力气去应和男人还是已经受够了这种生活。
“妈的,你他妈今天怎么回事!”安德鲁站起来走向卧室用同样的力气拉开门板,但是在看到卧室里的情形时他却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他的妻子拿着一根木头棍子指着他,像是他看过的电影里的人物那样,“呵,我还不知道你有这种爱好。萨拉,你想用那根小木棍做什么,难道我不在家这段时间你去中国学了什么功夫?”
“我只想让你闭嘴然后给我滚。”萨拉说。
紧接着屋内像是被飓风席卷,安德鲁连滚带爬地被一种他看不见的力量踢出了房门,而他的妻子站在门内俯视着倒在地上的他,手里拿着那根小木棍。
“这间房子是我买的,所以你给我滚出去,然后找那个你更喜欢的女人去吧。别让我再看到你。”
房门关上了。萨拉穿过杂乱的房间,走进厨房关上了炉火,平底锅里的鸡蛋已经变得焦黑一片。
他更喜欢的女人。萨拉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叫什么名字,但这个女人一定存在,她比她更年轻,更好看?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真是个笨蛋,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对麻瓜的世界和生活一无所知,但还是莽莽撞撞地一头撞进来,以为青涩脆弱的爱情可以打破巫师和麻瓜之间的距离。
是的,萨拉是个女巫。安德鲁对此毫不知情,萨拉也对此有意隐瞒。或许将来等他们有了孩子以后这件事会以一种浪漫的方式在安德鲁面前缓缓展现出来,如同万千童话中在王子面前显露真容的公主一样,她的王子会欣然接受她的身份,他们会像童话里一样迎来幸福的结局。但现在事实已经以超出她想像的最坏的方式暴露了出来。
不过已经无所谓了,萨拉已经明白母亲的劝告,她的父母全然不同意这桩婚事,他们甚至没有出席她的婚礼。而现在她已经确实地后悔了,丈夫的爱如此易变,究竟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她对此毫无头绪,是安德鲁·穆勒生性如此,还是她对他已经魅力全无?她不愿承认后者。
萨拉·穆勒有着一头亚麻色的长发,皮肤白皙柔嫩,浅棕色的双眸在日光下有时会呈现出炫丽的金色,这些让她曾有过众多追求者。但她却一眼看中了这个平平无奇的麻瓜男人。爱情的力量这样的可怕,它让一个曾经的霍格沃茨优等生变成了一个盲目的傻子。
萨拉闭上眼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当她睁开眼睛,眼泪已经不再从她的眼眶中涌出。她要和安德鲁离婚,随便以后这个男人再去找什么人吧。麻瓜的世界并不适合她,这是一个很好的教训。她会叫她的姐妹,她的朋友们,她以后的孩子都不要轻易和麻瓜产生交集。
她走出厨房,打量着一片杂乱的房子。她不知道麻瓜的法律离婚都要进行怎样的程序,或许并不简单,但她总会有办法让那个男人同意,这间房子也是,他别想打这房子半点主意。她挥动魔杖,房子里散落一地的零碎自动归位,倒下的家具也逐渐恢复原样。
房子再次变得整洁,这才是她应该做的事,现在好多了。她张开双臂瘫进沙发,她结婚后第一次如此悠闲地坐在沙发上,没有安德鲁的喋喋不休,没有擦不完的灰尘,没有做不完的饭。她打定主意不再让安德鲁踏入这里半步,这个房子的地段很好,那些所谓的房地产专家预测这里的房子将来还会升值,她以后可以邀请母亲来这里休息,和她一起悠闲度日。
她闭上眼睛。电灯的冷光穿透她的眼皮在她的视野中投下一片金色,并逐渐褪色成了漆黑,萨拉的意识也随之沉没。
安德鲁没想到自己会被扫地出门,这两年里萨拉·穆勒一直以一种乖顺的模样在那间房子里安稳地履行着她身为妻子的职责。他只知道妻子在婚前似乎从事着他所不知道的职业,但是今天他的妻子用一根小木棍就让屋子里狂风大作,屋子里宛若狂风过境,而他则被完全掀翻以一种非常不体面的姿势径直飞出了房门。
所以他的妻子其实是个……巫师?怎么可能,他刚才一定是被对方用什么工具,像是扫帚之类的东西给打出来的。实际上他现在还在浑身作痛,说不定萨拉真的趁他不在去学了什么中国功夫……
眼下天空已经变成了偏深的紫罗兰色,而向着逐渐落下的太阳那边天空则过渡成玫瑰似的粉色,日光不再是刺目的金色,而是被灼烧的赤红。现在安德鲁坐在居民楼附近的长椅上,背对着这栋楼房,夕阳在他的面前向地球的另一面奔去。他低头看了眼手表,分针追逐着时针的轨迹眼看即将抵达终点。六点半了,他已经在外徘徊半个小时。离开家之后他便不得不承认自己在伦敦除了那套房子便无处可去,或许他今天真的说话有些重了。他的脾气是很不好,而且只是个长相普通的公司职员,深棕色的短发还有深色的眼眸在英格兰一抓一大把,或许是因此他有时会在萨拉的面前生出自惭形秽的感情来……坏脾气成了他的遮羞布。
对了,他还要解释萨拉说的“女人”的事,他确实在生活中因为急躁的脾气对萨拉有诸多挑剔,但他真的没有搞外遇,他怎么会喜欢上萨拉以外的女人,她那么漂亮,当初也是她追求自己……没准萨拉也是因为误会了这个今天才和他发脾气,要不回家之前去买束花?或者买个蛋糕?希望萨拉往常喜欢的那家蛋糕店现在还没有关门……
忽然尖锐的警笛声撕裂了他的思绪,他的目光跟着呼啸而过的警车移动,直到停在他家楼下。他那被红蓝交替照亮的深色眼眸中满是疑惑,这是一栋居住了约二十户人家的居民楼,而他因为在外上班对他的邻居们知之甚少,但安德鲁从未听说过这里可能潜藏着什么需要警察出动的危险分子。于是他站起身向那刚刚警察蜂拥而入的楼门走去。
看到他的身影,楼门口的警察们拦住了他,“抱歉,先生,您恐怕不能进去……”
“什么?”安德鲁问道,“可是我住在这儿,发生什么事了?”
警察们对视一眼,“您住在哪个房间?”
“四楼,我住在402。”
“……您确定吗?您住在这栋楼的402号房间?”
“搞什么?!我难道看起来像喝多了的傻子吗!到底出什么事了!”
警察们又对视一眼,但这次他们支支吾吾,再没有给安德鲁任何答复。为什么警察会强调他家的房间号,为什么要对他有所顾虑?他的疑问一个都没有得到解答,难道里面发生了什么需要警察对他隐瞒的事?就在他离开家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让开!”他推开警察不顾劝阻奔上楼梯。
他的直觉和理智都在催促着他,而他自己也已经如此决定,他要自己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萨拉在急促的敲门声中睁开眼睛,她睡着了?墙上的挂钟告诉她现在已经六点二十分,看来她最近实在太累了,即使在沙发上的小憩也足够让她进入一个短暂的梦乡。敲门声仍在响起,或许是安德鲁。她把他赶出去的时候他连外套都没穿,可能钥匙在他的外套口袋里。
她犹豫了一下,思考着要不要给这个男人开门。现在她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怒气也消散许多。这个男人虽然有着坏脾气,但是他总是记得那些大大小小的纪念日,他从来没见过她的家人们,却记得节日要给他们寄礼物,还有更多连萨拉自己都不记得的小事。可是她最近真的太累了。或许还是两个人分开一段时间给彼此一些距离的思考比较好。
现在她就把她的想法和安德鲁说清楚,然后让他收拾东西离开,或者她离开这里去朋友家里暂住一段时间,然后找一份工作,这样会好很多。
敲门声仍在响起,杂乱且急促,萨拉因为这声响感到一阵心慌。她得立刻去给这个急躁的男人开门。
“别敲了!等会儿邻居该——”
萨拉·穆勒的声音戛然而止,门外的陌生金发男人砸下的钢管使她发出尖叫。
安德鲁·穆勒的全身动弹不得。
当然了,这些都是一场噩梦,一场童话里的奇遇,家里的家具和摆设都好好的,没有什么突如其来的大风让它们变得七零八落。他的家仍然整洁如常。萨拉怎么可能是……巫师呢?既然那魔法是他的记忆出了错,那现在躺在地上的萨拉又是怎么回事呢?那个被警察制服在地的男人又是谁?
这红色的液体是什么?它从倒在地上的萨拉头部蔓延出来,萨拉,他的妻子,他的爱人,像一具尸体倒在地上。警察的叫喊和提醒似乎从遥远的世界的另一端传来,跟着太阳即将远离,他的耳边一片寂静,就连心跳仿佛也一同停滞。膝盖缓慢地弯曲,向下,直到他的裤子被猩红的液体浸湿,他向萨拉伸出手臂,他们同彼此热恋时他无数次做出同样的动作,他想要将她抱在怀里,但他的手却不听使唤地颤抖。他翻过萨拉尚有余温的身体,被血迹沾湿的长发下的面孔已经血肉模糊。
深色的眼睛转向那正在奋力挣扎,大声叫喊着的男人。
安德鲁·穆勒从金色的发丝下看到一双无神而空洞的绿色双眸。染血的铁管安静地躺在地板上。
第一部
1
他们踏上警察局门口的台阶,穿着黑色制服们的人民公仆们对这两张陌生面孔纷纷致以注目礼,直到这些人中的一个拦住了他们。
“您好,”他们被他挨个打量过,最后警察的视线还是落在了走在前面的浅色头发的男人身上,而那双红色的眼眸微微低垂,算是同他打招呼了,“请问有什么事?”
伊萨亚斯·夏菲克的视线快速扫过他的手臂,“你好,警员,”他率先伸出手,展示出他周到的礼节,警员因为他伸出的手慢了一拍,但很快他握上了这只手,“听说你们昨日收监了一名谋杀案嫌疑人,我是他的代理律师,这位是我的助理。”
警员也同他身后目光算不上友善蓄着长发并束起马尾的男人握了握手,男人从他的目光中看得出疑惑:现在律师也能搞披头士那套了?不过男人对此并不在意,握手结束他便从警员身上移开了目光。
“是的,你是他亲属联系的代理律师?”
“这是由他亲属出具的委托书,”伊萨亚斯从手提包里翻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白纸,他用力甩开,纸张发出哗啦的声响,上面黑色的字迹展示在警员面前,“你可以过目。”
警察简单扫过便点点头,“好吧,请跟我来,你们需要多长时间?”
“半个小时左右。”伊萨亚斯重新收起那张纸。
警察抬起手臂,他的手表在他的手腕上反射出一个光点,“好的,到时我会来提醒你们时间。”
他们被警察带到一个房间前,房间的牌子写着“审讯室”。在开门前警员对他们说:“在你们见面前我需要检查你们的随身物品。”
“当然,必要程序。”伊萨亚斯点点头,对警员的行为表示理解,看得出警员也对这句话很受用,这个评价意味着他不是个粗心到会不小心渎职的警察。
两位访客携带的物品一切正常。即使警察对他们进行搜身也一无所获,接下来这位警员就会为他们打开这间审讯室的门,根据法律条款,即使是被抓了个正着的杀人犯也有权利同他们律师进行一场屏退所有警察的私人会面,并且他们的律师将会告知他们什么可以说而哪些事他们应该三缄其口,而在那之前犯人们都会保持沉默,这次的犯人就是这么做的。当然他们对警察唯一能说的话也只有“等我的律师来了再说”。这是一句很好用的话,宛若一句咒语,说出来之后整个警局的警察都再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警员打开门,摁下门边的开关,天花板上的电灯嗡的一声投下刺目的亮光,照亮了审讯室中间的那张桌子,而审讯室的四周仍是一片阴暗。这灯光具有十足的压迫力,好像那些警察的目光。在一些犯了事的人面前只要有人穿着那身黑色制服,他们的目光就天然地带有这种效果。毫无疑问社会在这方面对人类的规训十分成功。
“请在这儿稍等一会儿。”
等他们进入审讯室,警员如此说道,离开时他关上了门。现在这里只剩下伊萨亚斯和他的“助手”,但显然男人对这个身份并不适应也不打算真的履行什么助手的职责。他率先拉开一张椅子坐下,随意地将手臂搭在椅背上,“要不要猜猜是怎么回事,”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些找到乐趣似的愉悦,灯光自他的头顶落下,他额前的刘海儿在他的脸上遮挡出一小片阴影,这让他视线的走向变得难以捉摸,“首先排除他自愿犯案。”
“要是候选人有什么精神或是品行问题那他压根不会有成为傲罗的资格。就算是帕克尼也是通过了这方面的审查才成为傲罗的,”伊萨亚斯也拉开他身旁的椅子,他双手放在桌上十指交叉,坐姿比起对方要规矩许多,“要不先关心关心你自己?”
布雷恩·莫顿瞥了他一眼,“我怎么了?”
这话在伊萨亚斯看来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他同样斜了他一眼而后转向房间另一面那个还没有打开的侧门,过一会儿犯人就会从那个门后被押送进来,“对于你母亲的事我表示遗憾,但是你显然受到了这件事的影响。今天我在这里,而且这里是麻瓜警察局,稍微管管你的脾气怎么样?”
“我尽量。”
“平时大家都会睁只眼闭只眼,但是现在出了这档事,威森加摩对傲罗的案子都变得紧张起来,你要是真的还有些理智就收敛一点。”
“那以后就把审讯的事交给别人去吧。”
格兰芬多出身的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颐气指使和一意孤行的毛病治好?好在房间那边的侧门及时地开了,伊萨亚斯暗自庆幸失去了说出这句话引发争吵的机会。犯人从阴暗的角落来到中央的灯光下,警察压着他的肩膀使他坐在他们的对面,那头金发才找回了一些应有的光泽,而从始至终对方都低垂着头,他们不知道他在看着什么,但应该不是他那双戴着手铐的双手。
“半个小时?”负责押送的警察问。
“是的,有事的话我们会叫你。”
“好的,我就在门外。”
警察离开后审讯室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没人想要开口说话。布雷恩同伊萨亚斯对视一眼,而后两人双双将目光转向对面的这位犯人。而此人仍没有要抬起头看着他们的意思。
“你怎么看,专家?”伊萨亚斯说。
布雷恩无视了他的挪揄,他试着叫那人的名字。
“艾利欧斯•斯卡曼德罗斯。”
艾利欧斯抬起头,但那双绿色的眼眸全然失去焦距,显得他的反应像是一个人偶在机械地听从他人的指令。
“看着我。”布雷恩说。
他的视线带着他的头部小幅度地转动,直到朝向布雷恩。
布雷恩拉开西装外套将手伸进施展过无垠咒的内兜,他们用这招来应付警察的搜查,屡试不爽。他抽出自己的魔杖敲了敲艾利欧斯的额头,“看来让威森加摩紧张的事暂时不会发生了,夏菲克。”
伊萨亚斯叹了口气,低下头用手指用力蹭过额头的皮肤。
布雷恩的拳头砸在桌子上发出巨响,同时他提高音量,“艾利欧斯•斯卡曼德罗斯!”
艾利欧斯终于如梦初醒似的因为这个呼喊浑身一震,他的眼睛猛然睁大,而后眨了眨,紧接着满是困惑地打量这个房间里的陈设,随后他用力晃了晃头,发出宿醉者会有的那种痛苦而漫长的呻吟,“呃,发生什么事了……我……不是,这是哪?你们……等等,我有点……”他发现了手上的手铐,金属在扯动中发出声响,“这又是怎么回事?”
“看来至少你还能认出我们,”布雷恩没有收起魔杖,而是用手指摩挲着杖尖,“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艾利欧斯。”
艾利欧斯把脸埋进手掌,即使恢复意识他也没有心情去看着坐在对面的两人,而后他放下手身体靠在椅背上,紧皱眉头,声音疲惫,“我在听,布雷恩。天,我的头好痛……”
“好消息是你中了夺魂咒。”
“这是好消息?”艾利欧斯抬眼把他们挨个看过一遍,语气里带着不可置信和不耐,但从伊萨亚斯的神情上他看出一丝不妙,头痛开始减退,这也可能是紧张导致的注意力转移,老天爷,他一定是在失去意识和记忆的这段时间犯了什么足以让威森加摩对他进行审查的事,他下意识地开始调整坐姿,做好准备试着迎接他所做出的荒唐事,“好吧,相对来说的。那坏消息是什么?”
“你杀了人。”
他错了,没人能在这种事面前做好准备。
“……什么?”
“死者萨拉•穆勒,24岁,女性,巫师,已婚。昨晚——也就是7月28日晚6:24警方接到报案,邻居报的警,因为之前穆勒夫妻似乎发生了争吵,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随后从他们的屋子里再次爆发激烈冲突,邻居以为发生了家暴事件,于是打电话报警。五分钟后警察赶到,你被逮了个正着。受害者的面部被完全破坏,颅骨多处骨折。根据麻瓜法医的尸检结果受害者死于头部重击。”伊萨亚斯将印有案件简报的纸张在桌面上转向艾利欧斯并推到他面前,艾利欧斯试着用被手铐铐住的手从桌面上拿起,但他的手抖的厉害,他索性不再去看那印有他的罪行的诉状。
“所以我被人施了夺魂咒……杀了这个女人?
“很高兴你还有基本的逻辑推演能力。对于你被施加夺魂咒之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我不知道,我甚至不记得我什么时候中的这个咒,我,我……什么都不记得……”艾利欧斯就连声音都在发抖,这个事实似乎让他有些难以呼吸,他皱紧眉头,只是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好像随时都会崩溃哭出来,“老天,我,我杀了人……怎么会……我……”
“经过麻瓜警察的检测,你的血液里检测出了一定的酒精浓度以及没有完全代谢的……”伊萨亚斯看了眼报告,“氯氮卓。”
艾利欧斯没有对这个拗口的名词做出反应,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面前的桌面,像是在拒绝承认这个事实。
布雷恩补充道:“这是一种安眠药,也就是说在麻瓜警方看来你用酒兑着安眠药吞了下去,这起行凶目前被定性为一傻逼胡乱用药把自己搞成精神失常随机袭击了一个倒霉蛋。”
“莫顿。”
然而伊萨亚斯的制止并没有对布雷恩的直言不讳起什么作用。
“你的失忆很可能也是这两个东西——利眠宁和酒精叠加起来造成的副作用,如果你还感到什么走路不稳,眩晕之类的那就是了。”
审讯室短暂地陷入沉默,艾利欧斯过了一会儿才发出低吟似的声音,好像他的运转缓慢的大脑终于处理完了目前得知的全部信息。
“……酒精?不……我不喝酒。”
“你想起那天发生么什么了?”
“没有。我是说以前……”
“没人会信一个拿酒兑安眠药嗑到失忆的家伙说的‘以前’。”布雷恩再次举起魔杖,杖尖点在艾利欧斯的眉心。
“……这能有用吗?”
“记忆不是被消除了就有用。现在我要你闭嘴保持你魂不守舍语无伦次的状态,看着我的眼睛。”
他们四目相对。
“摄神取念。”
2
当卡拉多克•帕克尼时隔一天再见到自己的室友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脚步虚浮,布雷恩刚一松手便跌坐在椅子里,下巴满是胡茬,眼圈发红,发型凌乱的酒鬼到底是谁?反正不可能是艾利欧斯•斯卡曼德罗斯。
“他用酒兑了利眠宁,脑子还不清楚,而且刚吐完,”布雷恩收起魔杖,一旁的伊萨亚斯一边皱着眉头一边扯着自己的裤腿前后左右地看,他的裤子现在看起来整洁如常,“我和夏菲克先去整理今天的案件档案提交申请。你看看他的情况,实在不行就早退把他送医院去。”
好吧,这确实是他那姑且算是久未谋面的室友,而且难得需要他来对他的糟糕事件善后。
“既然你们把他带回来了,说明那件事是个乌龙咯?”
“是也不是,”布雷恩说,“总之他现在刚解除夺魂咒,大概还有些混乱,先交给你了。”
夺魂咒?艾利欧斯•斯卡曼德罗斯?一个傲罗中了夺魂咒?就算是半路出家的傲罗也要经过一些训练才能正式上岗,但布雷恩却说艾利欧斯中了夺魂咒?
“你要是很好奇就问问他自己,要是他愿意和你聊天的话。走了。”
布雷恩的话语里带着他习以为常的讥讽,刚认识那会儿,一年级的卡拉多克还会对布雷恩这种奇怪的习惯感到不解,后来他发现这就是这个人的乐趣,当然他也很乐意附和这种奇怪的癖好,给他的学生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就是布雷恩好像对此感到不太愉快。
倒也不难想象,艾利欧斯这个可怜人先是给人来了两片安眠药,用酒精饮料给送进了他的胃,接着是夺魂咒,解咒之后又被用摄神取念窥探记忆——他猜或许布雷恩和伊萨亚斯都对他使用了这个咒语,现在艾利欧斯还能保持直立姿势进入傲罗办公室确实算得上一种奇迹。
伊萨亚斯可能还好,他的咒语和他本人一贯的行事风格一样带着矜持的礼节,他们私底下称之为贵族包袱。至于布雷恩,卡拉多克曾和艾利欧斯一起在电视上收看一档电视剧,里面的美国警察简直就是个活脱脱的美国麻瓜版布雷恩——他们对待别人的房子都只会用破门锤砸烂大门一脚跨进屋子然后大喊:“警察!开门!”结合布雷恩平日自律到令人害怕的私生活,他们时常怀疑对犯人进行规章制度允许范围内的人身攻击和虐待是布雷恩的一种解压方式。
他先给艾利欧斯接了杯水,“喝点水?”
对方感激地接过,声音无精打采,“谢了……我靠,他们俩是不是不懂什么叫温柔……”
“这就是你吐在夏菲克裤子上的原因?”
“我是真的没忍住!最不想在人来人往的魔法部大厅没形象地跪在地上吐得昏天地暗的人是我!嘶……”看来目前最有效的能制止艾利欧斯的叫喊的是他的头痛。
“省省劲儿吧你。我建议你现在立刻被我送回家。”
“好主意,反正我待在这儿也没用。”艾利欧斯仰起头把杯子里剩下的水一饮而尽,忽然他想起什么似的,他上下打量卡拉多克像是要找出一个答案,“呃,我之前……和你说过我要去哪吗?”
“你干嘛问我,那天一下班你人就没影了,我连问都没地方问,别人只知道你用幻影显形走了。”
“真他妈操了……”艾利欧斯把手里的纸杯捏扁丢向垃圾桶,好在纸杯砸中垃圾桶边缘掉进了桶里,稍微减少了他的糟心程度。
“那俩人不是都看过你的记忆了吗,他们俩就没什么发现?”
“他们俩要是能发现什么我也不会在这儿一头雾水了。”艾利欧斯低下头去,朝卡拉多克伸出手,“走之前麻烦再给我杯水,我还是有点恶心。”
“经检查这根魔杖没有使用过任何违规咒语,你们提到的时间段里我们在各地也没有检测到任何违反保密法的行为,”禁止滥用魔法办公室的职员在纸质证明上敲下公章,和黑胡桃木的魔杖一起递交给伊萨亚斯和布雷恩,“报告和魔杖。”
伊萨亚斯拿过报告放进文件夹和其他文件放到一起,将魔杖递给布雷恩。“谢了。”他对职员说,随后和布雷恩一同离开办公室,“行了,接下来就是你们的事了。我去和上面汇报然后建档,和以前一样,你们那边先行动,其他手续稍后就到。”
“……之前那些案子没有建档吗?”
“什么?”
“在萨拉·穆勒之前,我们这边收到了匿名举报,声称有女巫遇害。”
“……是,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因为没有牵扯到恶咒或是魔法所以上面没有重视,按照规定这都是麻瓜警察的范畴,”伊萨亚斯顿了顿,“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有人对傲罗使用了夺魂咒,而且用了遗忘咒。我们对此是达成共识的,对吧?”
他们在警察局的审讯室里轮流确认艾利欧斯的记忆,但都一无所获。艾利欧斯对于前天下班之后的记忆一片空白,尽管在麻瓜的法律上这个可怜的家伙是目前证据确凿的唯一嫌疑人,但是对于巫师界艾利欧斯也属于受害者。这也是他们为他办理了保释手续的原因。至于被操纵杀人这一事实对他造成的冲击则要他自己靠时间和行动来消化,其他人对此无能为力。
“所以我们需要之前案件的记录。”
“不,我刚刚说过之前的案件没有……”
“会有的,”黑胡桃木魔杖在布雷恩的手上因为轻微的施力呈现出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在艾利欧斯下次去接受麻瓜警察问询的时候。”
3
艾利欧斯的喉结动了动,那双已经恢复神采的绿色眼眸左右转悠,伦敦的大街上人们形色匆匆,只有树枝在微风中微微向他们倾斜,他快速扯了扯同行的女子身后衬衫上的褶皱。当有路人路过时他会同对方讪笑一下,试图让一切看起来完全正常。
和布雷恩或是伊萨亚斯不同,珀加萨·海利伊特斯是个很少和麻瓜打交道,同时又精力过剩的巫师。这意味着她对于麻瓜来说总是会兴奋到不太像是个“正常的普通人”,不,这不是他紧张的真正原因,这只是他在推脱责任。
或许是药物滥用的副作用,也可能是咒语的后遗症,总之他的心跳快得不正常,连带着血液在他全身的血管里横冲直撞,他的大脑也变得运转加速,周围的一切都让他疑神疑鬼。
为了暂时平复自己的心慌他不得不转移注意力,消除那些可能会让他不安的因素。也因此他用视线快速完成对珀加萨的着装的第五次检查,他费了好大功夫才勉强说服珀加萨把她那些宝贝手表摘掉“一小会儿”,即使珀加萨本人早就已经对此能够熟练应对麻瓜警察。好在除了刚才那处褶皱剩下的部分一切正常。
“艾利欧,你知道吗,你检查我衣服的样子简直比我哥哥对待弗琳娜还仔细,我都不知道原来你对在麻瓜面前的着装这么看重!麻瓜警察们也如此重视着装吗?我是不是应该捏造一个摇滚乐迷的身份,这样有什么对他们来说异样的地方说不定就可以糊弄过去……”
“好主意,珀加萨,我真的很想同意你的建议但我现在我……我……”猛然间他高速运转的大脑像出了车祸变得一切停滞,他的语言系统因此停止了运作,他像个外国人忘了英语应该怎么说,胸腔里的心脏跳得更快了,操!艾利欧斯28年的人生里从来没像今天一样窘迫过,就算他在和其他人的拌嘴中败下阵来也从来没忘记过应该如何遣词造句!
“嘘——嘘,冷静下来!艾利欧,情绪不稳也是夺魂咒的后遗症,你这样的人在圣芒戈医院并不少见,听说麻瓜教堂的神父还能免费听人讲讲心里话,没事你也可以去找那种地方倾诉一下。至于现在你完全可以相信我,”珀加萨对艾利欧斯眨眨眼睛,“计划我们都记得,相信我,我也相信你,我们会完成任务的!而且至少对我们来说这些并不是你的错。”
谁都看得出来他的病灶究竟在哪,只是他自己不愿去面对。
是的,从巫师的法律来说,被夺魂咒操纵的人的任何罪行都可以得到开脱。可是艾利欧斯不能原谅自己,他杀了人,他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具尸体,而他则因为夺魂咒对此一无所知。他甚至没有勇气去看受害者照片和那些白纸黑字的报告。一种对自己感到陌生的冷意从他的脚底升起,好像那不是夺魂咒,而是一个唤醒他体内另一个嗜血灵魂的咒语。
不过这也让他冷静下来。现在在这具身体里的毫无疑问是平时的他。
当这口气被他缓慢地呼出,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减缓了许多,“……你说得对,海利伊特斯,我们做这些都是为了找到真凶。”他用力抹了下脸,现在酒精和药物的作用在他的脸上造成的影响已经完全消失,可能仍有些疲惫,但这就是他往常的状态,好了,他体内的多个系统终于重新正常恢复了运作,真希望这些副作用能早点消失,艾利欧斯正了正自己的领带,“多谢,我们该走了。”
他再次踏上警局门口的台阶。
坐在招待处的警察拿着单子,当他大盖帽帽檐下的眼珠向上转动,他的额头上堆积起几道抬头纹,“艾利欧斯·斯卡曼德罗斯,本人?”
“是的,是我本人,我昨天接到通知来接受进一步的问询。”
警察歪了歪身子好能看清他身后的女人,尽管女人着装干练,身材高挑,头发也干净利落地梳成马尾,但她的脸上似乎带着点婴儿肥,这让别人不太好判断她的年龄,不过她没有皱纹的皮肤可以让人将她的年龄锁定在三十岁以内。
“你女朋友……”
“同事!普通同事,听说我惹了事她不放心我一个人来,她只是普通陪同,她会在外面等我。”
然而警察却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艾利欧斯真是烦死了这种故作聪明的眼神,但是眼下他却只能讪笑着对警察的误解装傻,好在珀加萨对这些事情从不在意。
“好,我带你去审讯室。这位女士,请在这儿稍等片刻,”警察站起身时指了指一旁墙边的靠椅,“问询很快就会结束。如果你需要喝水可以用那边的饮水机接水。”
在珀加萨对那台饮水机产生兴趣之前艾利欧斯及时开口,“珀加萨!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他眨眨眼睛。
“当然!警察先生说会很快的,对吧?我会‘乖乖’等着的!”
感谢上苍,珀加萨准确接收到了他的信号,同他点点头,而后在那排椅子上随便挑选了一张坐下。艾利欧斯则跟着警察再一次地进入了这间阴暗逼仄的审讯室,这里同他上次恢复意识时看到的一样,当灯光亮起,那张桌子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你先坐一会儿,等下负责的警员会带着资料来问询。”
“好。”
这就是他需要的。不一会儿另一个警员推门进来,牛皮纸的文件袋夹在他的腋下。
“你好,斯卡曼德罗斯,”警员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友好,或许在他看来像他这样证据确凿的犯人就应该老实呆在看守所而不是借着保释制度在外逍遥,“这次的问询主要同之前发生的相关案件有关,你应该知道在本起案件之前也发生过几起类似的案件,你……”
“我完全不知情,呃,她们的死亡原因也和这次一样吗?啊,我是说……”
“你不用急,我会把相关资料对你进行出示,希望可以唤醒你用药过度的大脑。”
他现在完全可以肯定这警察已经将他认作连环案件的凶手,但是没事,只要他一口咬定对此完全不知情就行,毕竟麻瓜警察手里的线索也很少,并不足以将之前案件的凶手身份指向他。
现在警察已经解开了文件袋上的棉线,他的手伸进纸袋,再次拿出时,一沓纸张被他的手指夹住拖出袋子。现在这些文件就放在艾利欧斯的面前,最上面的纸张上印着第一起案件中受害人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就和萨拉·穆勒一样……艾利欧斯立刻移开视线抬手捂住自己的嘴。不,现在不是忏悔的时候,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抬起头直视对面的警察,现在他最需要做的事就是等待。
珀加萨什么时候开始动手?
“那么,”警察的手放在了文件上,“我们先从第一起案件……”
突然一阵从警察局内部某处传来的炸响打断了他的话语,紧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尖叫,而后杂乱的脚步声惊慌失措地路过审讯室门外。
珀加萨动手了!
警察的视线在艾利欧斯和门外徘徊不定,似乎在犹豫是要尽忠职守地完成这场审讯还是先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呃,外面听起来很不妙,”艾利欧斯露出担忧的神情,“我发誓我就好好坐在这儿等你回来,哪都不会去。”
警察狐疑的眼神盯着他,“记住你的话,别乱跑。”最后他缓慢地起身,直到走到门前才收回自己的目光,他打开审讯室的门,“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好像是厕所……”
总之这里剩下他一个人,艾利欧斯从怀里快速掏出魔杖,轻轻一划,审讯室的门关上了,这样在警察再次进入这里之前他会得到一些收起魔杖的时间,随后他拿过那沓文件弯曲纸张让每一张纸的边缘都捋过他的拇指。数过纸张的数量他将这些文件在桌面上顿了顿整理好边缘,他用魔杖指着文件,“复制成双。”艾利欧斯收起魔杖,双手拿着文件轻轻一抖,另一沓文件出现在他手上,成了。他快速捋过复制品的数量,分毫不差。在警察回来之前他将这些复制品收回自己的口袋。
约十几分钟后浑身湿漉漉的审讯员打开审讯室的门,“算你走运,他妈的警局厕所水管炸了,到处都是水,我们得修水管,现在你给我滚,等下一次通知。”
4
“没想到麻瓜修建的水管这么复杂……简直是超级无敌升级版的飞路网!我就是对厕所的水管稍微施加了一个切割咒,结果那根水管还连着别的水管,紧接着厕所里其他马桶也跟着炸了,幸好我跑得快!”直到回到魔法部珀加萨仍对这次惊心动魄的行动津津乐道,好像她炸的不是厕所,而是黑巫师的老窝。
“我也没想到警察局的水管会老化成这样,不过就结果来说还是挺成功的,顺便督促他们加强建筑内部设施重修。”艾利欧斯将文件放进布雷恩的隔间,现在他本人并不在魔法部,听说他家出了什么事,在工作之前处理好自己的家事是布雷恩一贯的作风。
“你不自己先看看资料吗?”珀加萨问。
“不,我……”我不敢看这些女人的死相。他从来都是最不想接触那些尸体的人,更何况这次自己也牵扯其中。他还没做好准备,“算了,等布雷恩他们回来再看吧。”艾利欧斯离开这个一看便知属于一个强迫症的隔间。这里唯一和其他摆放整齐的物品格格不入的是桌面上的相框,它倒扣在桌面上。
不过珀加萨看起来不太能理解他的顾虑,她只是耸耸肩,“那好吧,布雷恩应该明天会回来,可能卡拉多克回来得会更早……”
“办公室里怎么什么人都没有,”突然出现的女声使他们抬起头,一名身材高挑,有着一头浅棕色波浪卷发的女性在过道里左右打量没人的隔间,她的双手揣在浅色斗篷的口袋里,很快那双浅蓝色的眼眸发现了他们,那张美丽的脸庞上出现笑容,“嗨,斯卡曼德罗斯,珀加萨。”
“雪莉!”珀加萨立刻飞奔过去同结束休假的同事打招呼,她热情地和对方拥抱,“威尔士之旅怎么样?玩得开心吗?”
“非常好,那边的环境比伦敦好多了。你知道我老家在那边,我在威尔士比这边轻松多了。”和珀加萨打完招呼后雪莉·隆德的注意力回到艾利欧斯身上,“斯卡曼德罗斯,我听说了你最近的事……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但是艾利欧斯却因为她的问候浑身不自在,他站在原地,用手抓了抓自己的下巴,目光不自觉地瞟向一边,“啊,没人会想到……谢谢你的关心,隆德。”
“虽然我这边腾不出空来帮你,”雪莉走到他的身前轻轻抱了他一下,“不过有需要的话随时来找我,我希望至少能给你们提供一些微不足道的想法和建议。”
“啊……好……”艾利欧斯的双手抬起后犹豫了一会儿,但他最后还是只拍了拍雪莉的手臂,“谢谢你……隆德。”
当雪莉回到她的隔间后艾利欧斯径直走向自己的隔间,他刻意不去对上珀加萨和那警察如出一辙般故作聪明的眼神。
“你们……”
“什么事都没有!”他立刻小声打断珀加萨的话。
“可是之前你们就很亲近啊。”
“没有之前!我们也没有很亲近,我才不记得我和她之间有什么足以让你误会的事。”
“真的吗?你真的失忆了?因为那个什么什么管睡觉的药?如果我是雪莉我会很伤心的。”
“反正我不记得发生过那种事……”
然而今天的傲罗办公室注定不会太平,刚刚的小小插曲还未落下帷幕新的风暴便已接踵而至,栎木大门最先迎接了这位热情的访客,它在推动中发出沉重的摩擦声。
“下午好傲罗们!”来者热情高涨,几乎无法让办公室里的任何一个人忽视她的存在,“终于又遇到了能让我们都忙起来的事情了对吧,艾利欧斯?”
“干嘛非要和我打招呼,尤拉?反正你就是来找布雷恩的,布雷恩不在。”
尤拉·莫顿挑了挑眉,她挂在胸前属于预言家日报的工牌随着她的移动摇晃。
布雷恩合上桌子上的笔记本,从床上的小熊和小兔布偶以及衣帽架上的帽子看得出来这是一间属于某个青春期女孩的房间。而这个女孩就是布雷恩的表妹——艾玛·怀德。现在女孩不在家,她的猫蹲在床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站在主人桌前的男人。
“……她走多久了?”布雷恩问。
“一天了,昨天她和马修吵完架就……我们以为她会很快回来。马修担心得不得了。”米莉亚·怀德站在艾玛房间的门口,她虽然是社会学的教授,了解人类社会的运行规律,却难以掌握一个十六岁女孩的心理。这一点对于她的丈夫,艾玛的爸爸——马修·怀德也是一样。他们经历了布雷恩整个的青春期,却对自己的女儿束手无策。
“她应该不会走远,而且她能去的地方也很有限。这几天您给她的朋友家寄信问问,小孩离家出走去同学家借住几天也很常见,别太担心。”布雷恩走过去轻轻抱住米莉亚,他像艾玛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要比米莉亚高了,而现在他的身高更是超过了他的舅舅,马修不止一次地说他的身高和相貌一定遗传了他的父亲。
“谢谢你,布雷恩。说实话我并不是想让你为这件事分神,你那边一定很忙。”
“嗯,今天那起案子就要正式开始调查了,但最近不是很安全。越早发现艾玛的踪迹越好,我会让执行侦察队的同事帮着注意一下。”
“是因为你要调查的案子?”
“对。”
“那你也要记得提醒尤拉,你们是不是很久没见面了?”
“我……”布雷恩无言以对,他不记得他已经独自在那间公寓里度过了多少个夜晚,而尤拉又是什么时候搬回了她母亲家的?他对此一无所知,他的逃避使他无法面对来自亲人的叮嘱。
“布雷恩,别让她等太久。”米莉亚抬起手抚摸布雷恩的脸颊,不知不觉间这双手也已经爬上岁月的痕迹,自从布雷恩到这个家以后这双手便如同母亲的手一样抚摸着他。这双手上的温度没有变。
“……我知道了,谢谢你,舅妈,”他将手放在米莉亚的手背上,“那我先走了。您有消息的话随时给我寄信。”
“我会的。”
“……我还以为你们早就已经又住在一起了,你现在住在你妈妈家?那布雷恩怎么办?”当布雷恩回到魔法部时熟悉的声音从栎木大门后面传出,布雷恩记得这个声音,是雪莉·隆德,看来她的休假是今天结束。紧接着另一个他更加熟悉的声音接上了雪莉的问题。
“谁管他怎么办,反正他更喜欢他的工作,才不会管我住在哪呢。等他哪天突然良心大发请我回去说不定我都改嫁给另一个人……”
“是吗,”他立刻推开大门,谈话的当事人们正坐在过道里,看到被议论对象的出现她们像是做错事被老师发现的学生纷纷站起身,“没想到你已经等我等得这么不耐烦甚至到了要改嫁的程度。”
“呃,莫顿,”雪莉向尤拉身前站了站,“好久不见,刚才我们就是在开个小玩笑……”
“欢迎回来,隆德。我记得你应该还有休假之前剩下的事要处理,谢谢你牺牲你的工作时间陪我的妻子打发时间。”
“不,不用谢。”雪莉转动眼睛看了眼尤拉,扯了扯对方的袖子,直到尤拉眨眼示意她没有问题她才一边看着布雷恩一边拖着她的椅子回到她的隔间。
现在布雷恩和尤拉四目相对——或者说布雷恩单方面地将目光投射到尤拉的身上,而尤拉也一如既往地试图转移视线,每次她感到紧张或是不知所措的时候就会这样。
实际上布雷恩也不知道应该对久未谋面的妻子说些什么,舅舅和舅妈这种时候会怎么做?他们好像通常不会分开这么长时间,就算有也不会这样两个人尴尬地面对面站着却相顾无言。
他只能叹口气,“跟我出来。”
“呃,我、我是来采访的!我想采访一下当事人……”
“案件尚在调查中,恕不接待任何采访。”布雷恩索性走来拽着尤拉的胳膊不顾对方的反应硬是将她扭送出办公室大门。
“不就是不能采访,至于说得这么官方嘛。”
在办公室门外的走廊里只有他们两人,尤拉仍是不肯看着他,嘴里却自顾自地咀嚼着抱怨似的嘟囔。而布雷恩能做的也只有对她的抱怨充耳不闻。
他不擅长安慰人,也不擅长服软道歉。那么他还能对她说些什么?布雷恩发现自己确实太长时间没有关心过自己的妻子,以至于他似乎丧失了和她正常沟通的能力。
他捏了捏自己的鼻子,“预言家日报出动得倒也挺快。”结果他只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那当然啦,更何况这么大的事。你说我这次起个什么标题比较好?‘冲入麻瓜社区谋杀女巫,当代傲罗素质堪忧’?”
“尤拉……”
“哈哈,你知道我不会这么写的。”尤拉举起双手表示投降,但这之后一向擅长没话找话的尤拉也无话可说了。她只是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拎包的一根肩带从她的肩膀上滑下来,布雷恩伸手帮她提回肩上。
“……谢了,”她说,“你最近见过马修了吗?他最近过得很不好。”
是因为艾玛的事。“嗯,我刚从米莉亚那边回来。你最近有看见过艾玛吗?”
“没啊,我要是知道的话还能不告诉他们?”她仍是低着头,鞋尖相互蹭着。
“总之你最近也要小心些,有事的话尽快通知我,或者如果觉得家里不安全……”
“好!我知道了,要是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我就通知你给你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她伸出手,布雷恩以为她要拥抱他,但尤拉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臂,“我下次再来,记得给我留个独家新闻。”
如果觉得家里不安全就搬回来。
但是电梯的提示音已经响起,随着闸门关上的声音,走廊里只剩下布雷恩一个人。他抓了抓头发,又摸摸嘴唇,在一声叹息后他拉开办公室的门。
走廊里空无一人。
明斯克的冬季是漫长而寒冷的,迈伦·克利阿里刚一走出机场便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深夜的冷风掀翻过去,他抓紧围在脖颈上的围巾免得因为被风拉扯的下摆而遮挡视线。雪花一朵接一朵地落在手机上被屏幕的温度消融,流淌的水滴让滑动屏幕成了难事一件,因此在叫了优步后他便将手机收回外套口袋,站在机场门口等待着即将抵达的车辆。
而等到他终于上车,能够擦去手机屏幕上的水痕继续操作手机时,在亮起的手机屏上显示的七个未接电话让他心里大喊不妙,这些未接电话四个来自母亲,两个来自父亲,一个来自姐姐,除此之外再无分配给其他人的名额。他的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叹了口气后他在屏幕上点开母亲的名字,手机界面转到了呼叫中的通话界面,从手机听筒里传来有节奏的呼叫声告知他对面的手机正在响起铃声。一阵电流声后冉阳焦急的声音立刻用力震动起他的鼓膜:“你怎么才接电话?!我差点要给大使馆打电话了!!”
“对不起,妈妈,明斯克这边正在下雪,我刚才没法打电话,”尽管车里司机已经打开空调热风,迈伦的身上也穿着厚重的外套,但他还是尽力把自己缩起来好尽快摆脱仍附着在身上的寒冷,“你告诉爸爸和麦琪我已经上车往酒店去了,不用担心。”
“那你到酒店再给我打个电话,明斯克那边是不是已经很晚了。你一个人去酒店吗,有没有告诉妮娜?”
“我……我还没告诉她,明斯克这边已经很晚了,而且雪很大,妮娜还总是很忙……你知道的,所以……”
“但你还是要告诉她啊,你去白俄罗斯不就是为了去看她的吗?后天就是妮娜的生日了,你总不能等到她生日当天再告诉她吧!再说你……”
“好好好,我知道了妈妈,我明天就联系她。”
之后冉阳又和他唠叨了一些琐事才依依不舍地挂断电话,迈伦这才终于松了口气。希望这通电话已经把妈妈所有的话都说完了,这样他就不会在到了酒店以后的第二通电话还要继续听来自遥远的英格兰岛屿上的家人的繁琐叮嘱。
但是兴许是他和母亲的通话引起了司机的注意,也可能这趟旅程太过漫长,他放下手机不久司机便操着浓重口音的英语和他打起招呼:“你是学生吗?”
“我?”这个问题让迈伦一时有些怔愣,他已经度过远超一名学生会有的年岁,以至于这个问题甚至让他有些怀念,“不,我已经工作了。”
“你工作了,但你妈妈还像老母鸡一样紧张地给你打电话。”
“大概是因为我第一次出国。”
“你来见朋友?那个叫妮娜的女孩?”
“嗯,我们认识很久了,不过我没告诉她我要来白俄罗斯。”
汽车前面的后视镜里司机浅色的眼睛将视线收回到前方,“嗯哼,年轻人的小惊喜,是吧?”
司机的意有所指让他的体温回升了一些,似乎车内空调的温度有些过高。迈伦假装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车窗外一辆白色的轿车同他们擦身而过,他让自己的目光跟随那辆已经不见踪影的车,“算是吧。”
司机吹出一声轻巧的口哨,看来乘客的情感小故事让他提起了些精神,车子的行驶变得平稳了些,好像他已经自顾自地让自己承担了要将这个说英语的乘客平安无事地运到目的地准备同妮娜小姐会面的使命。
或许他应该解释,亮起的手机屏幕上金发碧眼的女演员对他露出微笑,迈伦按下手机侧键,但是他现在不想做出任何解释。
经过一番折腾迈伦终于在酒店宽敞干净的房间里落脚,洁白柔软的床铺迎接了他坠下的身体,他用力伸展四肢,而后举起手机滑开屏幕锁,点开通话记录找到冉阳的电话号,冉阳接的很快,但似乎她也已经累了,这次在简单叮嘱他注意安全后冉阳便挂断了电话。
这下他彻底享有了这个房间里独自一人的安宁。
他翻个身改成自上而下地让视线落在手机屏幕上,有研究表明仰卧看手机可能会造成视力下降,即使他们家没有近视眼的基因遗传给他,但如果可以的话迈伦还是不希望为自己2.0的视力平添麻烦。
拇指将页面向上推动,最后停在了那个名字上。他的手指悬空在这个名字的上方,但最终还是将通话页面划走,他点开社交软件的页面,滑到已关注,认证用户妮娜·斯塔谢耶维奇的最后一条动态停留在一年半以前,那时明斯克还是青草茵茵,她在草地上快乐地奔跑,而后转过身来,连衣裙的下摆像一朵花一样绽放,女演员将自己的鬓发拢到耳后,笑着同镜头后的人打招呼。
她的丈夫。
对,妮娜结婚了。
迈伦承认自己来到明斯克纯属一时冲动,只因为那通来自妮娜的意义不明的电话,因为电话那边语焉不详的拨打理由和止不住的哭泣,而这一切全都在挂断声中戛然而止。
那之后他试着给妮娜发消息,但对方却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聊天框的另一边的女人熟练地使用英语说着俏皮话。她的英语已经很熟练,不再是夏令营初见时那个胡乱地说着半生不熟的英语的小女孩。
他盯着账号上的头像,好像这样妮娜就会从屏幕里出来来到他的身边。只是最后他还是放弃了,迈伦觉得自己的想法简直愚蠢透顶,因为见不到人而死盯对方的照片显然是只有麦琪才做得出来的事,他才不想承认自己在爱情面前会变成和姐姐一样头脑简单的人。
过了一会儿,叹气声飞到酒店房间的天花板上,迈伦翻了个身将手机扔到一边,手机屏幕上显示了当前的时间后很快熄灭。已经凌晨了,他决定还是遵从原来和妈妈说过的安排醒来以后再联系妮娜,他得休息了,不只是为了倒时差,他不想时隔几年的重逢场景里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没精神的熊猫。尽管妮娜很喜欢熊猫。
他起身走去拉过窗帘,夜色被挡在窗外。
手机的另一边传来令他心焦的提示音,却迟迟不肯结束,直到手机中机械的电子女声通知他无人接听。迈伦按下红色的挂机键,屏幕上名字后面的数字提醒着他这已经是他今天第多少次给妮娜打电话。
这几通电话跨越白天和傍晚,连通了太阳和月亮,唯独无法让他联络到本应接起这通电话的人。
他坐在酒店房间里的床上,电视开着,播放着一档白俄罗斯的娱乐节目。他的俄语说得还不太好,但至少能够跟得上节目中主持人的话语。罐头笑声从电视的音箱里传出,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大脑中掌管感情的区域已经罢工,除了电话无法接通的焦虑迈伦的注意不想分出任何到其他的事情上。
因为请了假,即使工作的群组也没有任何消息需要传达给他。手机落在枕头旁边,迈伦平躺在床上,今天的一日三餐也已经结束,外面很冷,他没有出去观赏夜景的意愿,也没有吃夜宵的空余。
迈伦闭上眼睛。
紧接着手机的铃声响起来了,迈伦几乎是立刻从床上弹起,他转过头去焦急地搜寻自己的手机丢在了哪,正在震动的手机被他立刻一把捞起,而上面是那个他无数次看过的名字。他清清嗓子,确认自己的声音有没有问题,这才将指尖点在用铃声和振动催促他的手机上,接听键被划下,界面转到了通话界面。
“喂,”他特地用俄语打招呼,希望能让对方感受到一些小小的惊喜,之前他和她提过,自己正在学习俄语,“妮诺契卡?”
但是那边传来的却是个陌生的男声,“你是迈伦先生吗?”
大约十多年前,妮娜曾到英国去过,同他一起庆祝他们共同的成年。他们喝了很多酒,喝到分不清白天和黑夜,酒吧天花板的迪斯科球撒下的光点照亮了妮娜蓝色的双眸,五颜六色的灯光旋转着在大厅里合着音乐同他们一起起舞。当光点消失时那双眼睛轻轻地闭上,睁开,将她全部的热情与快乐连带着她的笑容倾泻到他的灵魂深处。
迈伦!他隐约听见她的声音,尽管周围的人声和音乐的声音几乎震破他的鼓膜,但他还是能从中分辨出妮娜的声音,恭喜你成年!
他也大声喊了起来,他说了什么?被酒精模糊的记忆中只有妮娜大笑的模样清晰地留下。
而在十几年后的明斯克,妮娜仍然大笑着,因为酒精而双颊染上绯红,只是她已经不再看向他,视线中的热情与快乐已经消失殆尽。
“妮诺契卡……”他将手放在她的肩上,轻轻摇晃她的身体,希望自己的呼唤能够打破酒精在她的脑中布下的迷障,“妮诺契卡,我是迈伦。”
那双蓝色的眼眸中终于再次出现了他的影子,妮娜又笑了起来,因为他的到来,迈伦感觉自己的心正在被这视线拉扯。披散着头发的女人摇晃着站起,伸出手抱住迈伦,但她的身体几乎整个倒在了他身上,“迈伦?”妮娜没有说英语,或许她现在无法得心应手地说出母语之外的其他语言,“你怎么会在明斯克呀?”
我今天给你打了很多电话。但他没有说出这句话,这样会显得他在责备她。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惊喜。”妮娜重复着这个单词,“惊喜,天哪,我真的……好惊喜,”她打了个嗝,紧接着这个嗝好像打破了她体内的某种平衡,泪水开始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从她的眼眶里流淌出来,“不……不,你为什么要出现在这儿,为什么要看到我这副样子!我……”
他一时慌了神,那个在电话那边痛苦的女人回到了妮娜的身上,迈伦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但酒吧老板却看起来经验颇丰,他摇了摇头,“我建议您最好先带您的朋友回家,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她会好一些。”
“好,谢谢您……呃,她有付钱吗?”
“还没有,您要替她付吗?”老板摊开掌心。
迈伦艰难地从抱着妮娜的动作里腾出一只手抽出口袋里的皮夹子。
妮娜倒在酒店的床上,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问题,他可以睡在沙发上,这家酒店的沙发看起来也很适合睡觉,他坐在沙发正中间的位置,唯一的问题只是沙发比较狭窄。
“对不起,”他低声说道,即使这个空间里只有他和妮娜两人,他也不确定妮娜现在还能否听见他的声音,“我不知道你家在哪,你也没告诉我……我只能先带你回我这儿。”他在出租车上反复询问妮娜家的住址,但情绪崩溃的女人只是低着头啜泣,对他的问题置若罔闻。
就在房间里的沉默持续到他几乎以为妮娜已经睡着了时,妮娜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以后都住在明斯克吗?”
“不,我只是……”放心不下你,“过几天我就回英国了。这里是我暂时住的酒店。”
“这就是惊喜……”她仍然惦记着这个词汇,不住地重复着它,在这个词汇上添加她自顾自的解释,“惊喜总是这么短暂……”
他想问她关于那个电话的事,但迈伦不知道妮娜是否还记得,那通电话也是在和今天一样的情况下打出的吗?你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他总是在犹豫,告白的事,工作的事,结婚的事。除了决定要来见妮娜,因为他想确认自己真正的想法。
迈伦也并不喜欢自己犹豫不决的性格,他总是想得太多,一切事情都被他放在天平的两端,不像麦琪和妮娜能够为了自己的梦想和目标为之一路向前的勇气,他总是在犹豫。犹豫着,犹豫着,他被别人牵着走,被生活推着往前,工作,爱情,每个选择都不是他最想要的,但他仍犹豫着做出了决定,然后后悔。
前往明斯克的飞机是他唯一一次不假思索的决定和行动。事实好像已经无需确认,如同他没有否认司机的猜测,甚至为之窃喜。
这次先开口的还是妮娜,“你还记得我们以前一起在夏令营的时候吗?”
“记得。”
“夏令营有一条小狗,我还记得她的名字,萝丝,玫瑰,她像一朵快乐的小花,我好喜欢她,但是我更喜欢玛利亚,她是……我最特别的小狗,但我不是最特别的主人。她后来也离我而去了。”
“那是……”
“摄影课的时候你给我拍了很多照片,你记得吗?”
“那些照片我都留着,你也给我拍了很多照片。”
“我们一开始只在营地里到处拍,然后决定要去丛林里拍,那里有翅膀透明的蝴蝶,开着红色花朵的树,像兔子一样的老鼠。我记得有个叫云……她是叫云吗?那个女孩,差点从树上掉下来,因为她想去拍挂在树上的蝙蝠,好在那棵树不高,秦和天海接住了她。”
她都记得。这个事实让迈伦心里的某个地方抽搐了一下。她都记得,但仍没有选择他。即使他们都已经隐约察觉了彼此的心意。但质问已经毫无意义。
“后来我们在丛林里迷了路,遇到了伊薇特,结果她也迷了路,最后老师们和萝丝一起找到了我们,那个时候你还大哭了一场。”
“我也记得。那个时候我还问你为什么不哭来着。”你现在也没有哭。迈伦想。
“因为我一点也不害怕,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怕,迈伦,什么都……”
“……你现在也很勇敢。你一点都没变。”
“不是的,我变了,我不是那个最特别的女孩了,我像无数的人一样,勾心斗角,精心算计,甚至连我的婚姻也……迈伦,其实我……”
不,他不想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即使他会作出决定,现在再说那些也已经晚了,他不想让迟到的遗憾再次伤害彼此。
“没关系,妮诺契卡,我来了,明天就是你生日了。你想怎么过?有没有生日聚会?”然而这句话刚一问出口他便开始后悔。
“什么都没有,迈伦,什么都没有。亚历山大又出国了,我没有工作,爸爸妈妈要忙他们的新戏,只有我一个人在明斯克……”
但她既没有挽留他,也没有哀求他,好像她已经摆脱了酒精的桎梏,重新投入了理智的怀抱。他离开沙发来到床边。
迈伦以为妮娜会流泪,但她也没有。
床头暖黄色的灯光在她半睁的蓝色眼眸中划过一道狭长的痕迹,像是一滴流星划过的泪痕,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如同博物馆中的鸟类标本,即使栩栩如生地张开翅膀,但所有人都知道里面的生命已经消散殆尽。
他抬起手想要用指节捋过她眼角细微的皱纹,但却被抓住手腕,顷刻间他们的位置转换,妮娜背对着灯光,阴影让她的五官都变得模糊不清,但迈伦仍记得她的一切,他感受得到她的视线,现在妮娜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她张开双唇,声音如同轻飘飘的烟雾,“迈伦,你看看我。”
“我在看。”
“我还是演员吗?”
“你是,你是最优秀的演员。”
他听得一清二楚,女演员发出一声冷笑,她的身体又摇晃起来,最后倒在他的身上,她的呼吸穿过遮掩了她的脸庞的发丝,抚过他脖颈的皮肤。
“不再是了,”烟雾渐渐飘散,“不再是了,我已经……不是演员了……”
死去的海鸥漂浮在海面上,等待着浪潮的吞噬。
迈伦握紧妮娜的手,冰冷的温度渗透进他的皮肤,像昨夜明斯克的寒风。
每个公主都会有自己的南瓜马车吗?这一点妮娜似乎有些拿不准,她以前很喜欢各种公主故事,在这些故事中漂亮的公主殿下会穿上缀有华丽装饰的蓬松华美的连衣裙,戴上小巧的王冠,将手放在帅气的王子的掌心,和和对方一同走向崭新的未来。
然而就像她已经知道商场的圣诞老人白色的胡须和红色的衣装里其实是打工的大学生临时工,跟着父母流连于电影片场和剧院后台的女孩过早地理解了道具、化妆、特效和情节。世界上没有鬼魂,没有魔法,也不会有从天而降的巫婆和王子,公主和王子的童话故事只是满足人们幻想和期待的情节安排。
“但是人们还是会期待着这些,”成年男人的手掌放在合起来的剧本上,漆黑的封面上,白色的海鸥几乎和地平线融为一体,叶戈尔·斯塔谢耶维奇无名指上的戒指因为天花板上的灯光而闪烁着点点光泽,“因为观看故事的人可以从中得到力量。”
“爸爸和妈妈的工作就是将这些带给观众们吗?”她问。
“只有我是不行的,一个完整的演出不能只有撰写和规划故事的人。必须要有人来演绎它。”
“也就是说还需要演员?”
“你将来想成为演员吗?”
8岁的女孩还没有到必须要决定自己的梦想并为之努力的年龄,因此即使父母的工作会让她接触到那些在荧幕和舞台上流光溢彩的人们,年幼的孩子也对此没有感受到任何足以打动她,让她向这条道路前进的动力,“爸爸想让我做演员吗?”
“我可没办法替你决定,妮诺契卡。现在你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还太少,我希望在你对这个世界了解更多以后由你自己来决定自己的未来。”
但妮娜仍然对父亲的话懵懵懂懂,叶戈尔的意思是要她也成为演员,还是不要?她并不渴望走上一条星光熠熠的道路,也对父亲的作品究竟能给人们带来怎样的影响一无所知,但她知道有人愿意为此献身。
“您好,斯塔谢耶维奇导演,”他们的视线被身着黑色西装女人的话语吸引去,她向叶戈尔伸出手,而叶戈尔也立刻起身同她握手,“这位就是科里科娃女士。”
打扮精致,长相出众的女人从经纪人的身后上前,那双同妮娜一样蔚蓝的眼眸在同她对视后微微眯起,妮娜在她的眼中看到笑意,而后那双眼睛抬起。
“您好,导演,我是安娜斯塔西娅·科里科娃,很高兴见到您,希望这次我们合作愉快。”
“要是我也会仙女教母的魔法就好了,我马上就能把这个讨厌的南瓜变成马车!”当小木槌最后一次砸在钉子上,麦琪站起身用手背擦掉已经流淌至下巴的汗水。木槌被摔进工具箱,翻了个跟头倒在箱子里。
经过努力这个几乎有两个孩子高的巨型南瓜现在有了一辆像模像样的马车的模样,带着把的顶部成了车顶,近一半的南瓜已经被切掉,展示出橙色的内部,南瓜的香味散发出来。虽然马匹只是个木头模型,被掏空的南瓜内部也没有坐椅。
对于孩子们来说要处理一个巨型南瓜属实不易,即使他们需要做的只有将南瓜按照之前画好的线切开,掏出所有的瓜瓤,钉上轮子,套上模型马。好在剩余的材料最后会变成丰盛的美味被大家吃进肚子。
“才没有什么魔法呢,”何塞·埃斯皮诺萨已经完全瘫在草地上,他四肢大张,细长的草叶擦过他颜色略深的皮肤,胸口因为略为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天空上刺目的阳光让他的眼睛微微眯起,但至少他还是能攒出劲来反驳麦琪,“都是唬小孩儿的玩意儿。”
出人意料的,麦琪·克利阿里那一贯会和她吵嘴的弟弟竟然和她站在同一阵营,“不是的!魔法一定有的!我们妈妈就会魔法!”
“那是你们被大人骗了吧,大人就喜欢骗小孩子玩,没意思透了!”
“我才走一会儿你们就吵起来了?不可以给老师添麻烦哦。”格拉萨是偶然间遇到这几个孩子的,或许当时是出于友善她在妮娜和迈伦的请求下制止了麦琪和何塞的争吵,至于现在或许更多是出于责任感。毕竟她是这个临时队伍里年纪最大的孩子。
“你们俩回来了?正好,”何塞马上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他伸出手指向刚刚运动完边角料回来的格拉萨和妮娜,“那两个家伙居然还信这个世界上有魔法,你们俩该不会也信吧?”
“不管信不信至少不能对朋友没有礼貌哦。”对于十五岁的格拉萨来说要在谈话中避重就轻并不是什么难事,这对于格拉萨也是在法律界大展拳脚的练习。
“我觉得信不信都没关系,”不等何塞反应出格拉萨的话是否已经将话题的重点指向了另一个方向,妮娜便拽着话题奔向了更加偏离的方向,“毕竟每个人喜欢的故事都不一样。何塞也喜欢现实主义的故事吗?”
十三岁的墨西哥男孩抓了抓自己银色的短发,眼睛转向了别处,张开的嘴里吞吞吐吐,说实话“现实主义”这个词汇对他来说有些高深,但他并不想被年纪更小的女孩瞧不起,可是不懂装懂被戳破似乎更丢人。犹豫片刻后他决定慎重地开口:“我只是不太喜欢那种一看就是在骗人的故事。”
“但是讲述这些故事的人也并不是为了骗人嘛。”
“妮娜对这些事很了解吗?”不知道什么时候迈伦已经蹭到妮娜身旁,“记得你爸爸好像是导演?”
“嗯,迈伦和麦琪相信有魔法对不对,”妮娜伸出手抓住他的手掌,“将来我会演绎各种各样的故事的,不管是魔法的故事还是现实的故事,所以迈伦尽管相信魔法和童话吧!”
“我有信心,所以我就不那么痛苦了。”
我有信心,妮娜坐在围满大人的远处的椅子上轻声重复。
“而每当我一想到我的使命,我就不再害怕生活了。”
一想到我的使命……八岁的孩童尚不能理解这些语句背后更深刻的含义,她不知道被射杀的海鸥,不知道使命和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女演员的声音和感情感染了她。
海鸥,演员,使命,生活,或许妮娜没有想过要成为一只挣脱一切的海鸥,但是她却能够从自己内心深处听到一个声音在跟随科里科娃的语调,模仿着她高亢的声音呼唤着她,她不知道使命这个词汇的意思,但她开始隐约理解。
“我是海鸥……”
不,她轻声说,我说错了,我是一个演员。
窗户玻璃传来一声轻响,一道水流缓慢地在地心引力的牵引下出现在玻璃上,紧接着第二道水流也出现了,直到无数水滴敲打玻璃留下纵横交错的道路,屋内电视的声音一开始尚能盖过这声音,但随着屏幕上画面的消失,阵雨的喧嚣成了房间里唯一的声音。
他们彼此之间无人愿意最先开口。
男人坐在沙发上,目光看似落在电视屏幕上,但电视早已熄灭,无人知道他的视线究竟穿透了什么又落到了哪里。他的身体后仰靠在沙发的靠背上,双腿交叠,十指交叉搭在腿上。脚步声在他身后的不远处移动,直到绕到他的身前。女人将遥控器放在他身前的茶几上,但没有作以停留,紫色的行李箱站在门口等待着她。
从门口的伞架中抽出自己的雨伞后尤拉率先打破了房间里的宁静,她已经换好鞋子,一手拿着雨伞,另一手扶住行李箱的拉杆。
“……那我走了。”她说。
坐在沙发里的男人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我真走了,至少和我说声再见啊?”
直到尤拉差点以为他中了石化咒,布雷恩·莫顿才缓慢地活动自己的肢体,他转过头,“……你要去哪?”
“这和你已经没有关系了。你不是已经答应我可以分手了吗?”忽然好像想到什么,尤拉又转过身改口道,“好吧,如果从朋友的角度的话我确实不应该让朋友担心。我要先把东西送回我妈家,然后坐五个小时后的飞机去美国。你该不会追到美国来找我吧?”
“我以前也没这样过。”布雷恩的视线这次又离开了尤拉身上,“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就走吧。”
“……真的?”她眨了眨眼睛,一边伸手去抓住门把手,一边视线却仍紧紧黏在布雷恩的身上,像是要从他一动不动的身体上寻找到任何他已经反悔的蛛丝马迹。
但她的前男友却只是催促着她的离开。
“快走吧。”
甚至没有以前她习以为常的故作恐吓,尤拉这次终于彻底按下门把手,门开了,行李箱最先被推出门口,她的身体迈出房门,声音却飘进屋内。
“再见啦,布雷恩。”
最后这声音也在连绵的雨声中烟消云散,只剩下一个被分别困在屋内的男人和他无法舍弃的无数回忆。
布雷恩以为对待尤拉的离去会像他对抗烟瘾一样,只要他不去想她,他就可以克制住冲出去寻找她的冲动。
尤拉离开的第一分钟,一种无名的疼痛开始在他身体深处酝酿,他的内脏好似绞在一起,即使他弯下腰闭上眼睛忍耐也无济于事。
尤拉离开的第二分钟,疼痛开始爆发,连带着他的神经一起,发出他几乎无法克制的信号,催促着他快点起身,他几乎就要屈服了,却还是攥紧拳头强迫自己的腿维持原来的动作。
尤拉离开的第三分钟,他的腿也背叛了他的克制,但他只是来到窗边,看到一朵黄色的雨伞向前移动,行李箱的轮子在地面的雨水中划出一道前行的痕迹又很快消失。
尤拉离开的第四分钟,幻觉开始占据他的大脑,即使他的身体仍站在这里,他的灵魂却仿佛已经跟随那把雨伞缓慢前行。
尤拉离开的第五分钟,房间里只剩下雨声,没有女人,也没有男人,没有来得及关上的门见证了他们的离开。
分手的原因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是老尤拉想的家暴,也不是别人想的第三者插足,更不是所有人以为的——他们的爱已经消失。
雨滴敲打着撑起来的雨伞,间或被风吹进雨伞里面,打湿尤拉身上的衣服。但她还是得继续走下去,她不想使用魔杖,在雨里走一走也很好。
被布雷恩照顾着也很好,只是那让她感到很沉重。偶尔她也想松口气,就像脱掉身上吸了水的湿衣服。或许多年以后她回想起布雷恩的爱,而那时如果她还没有和别人开始一段新的恋情,他们就会回到从前的关系。
布雷恩会喜欢别人吗?她有点想象不出来。她已经认识布雷恩很多年,从未见过他对哪个异性温柔以待,也没有见过哪个女的能忍受他的脾气。就连男的都没有。
他们俩在一起或许只是因为他们是唯一可以忍受彼此的人。
但是世界这么大,或许还会有第二个人能忍得了她,只要她肯去找。那时她会过上另一种生活。尤拉喜欢体验不同的生活,但布雷恩却是个守旧的人。但那也一定是因为他喜欢现在的生活,不希望做出改变。
现在她正在改变布雷恩的生活,以后布雷恩要过上没有尤拉的生活了。
他会怎么样?大概会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就像他克制自己的烟瘾,想要抽烟时他会走来走去,摆弄各种平时他根本不会碰的东西,去处理已经不再需要处理的工作,直到不再变得焦躁。
现在布雷恩大概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吧?就像他以前养过的那些老鼠,后来他不再养老鼠了。
因为这些可怜的小东西最后都死在了笼子的角落,他们匆忙的生命结束得悄无声息。
“……尤拉。”
真是的,或许是因为她总在想着布雷恩,这会儿竟然出现了幻觉。雨声中布雷恩的呼喊若隐若现。
“尤拉!等等……”
可是,这要是不是幻觉呢?她迟疑着停下脚步,在连绵的雨幕中,在灰色的世界里,布雷恩站在她的身后,任由雨水从他的皮肤上滚落,灌进他的眼眶,打湿他的衣服。
“尤拉……”
“布雷恩……”她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他反悔了。
“求你了……”他确实反悔了,却带着尤拉从未听过的哀求,布雷恩·莫顿从未乞求过任何人,即使摆弄黑魔法的那些人将魔杖顶在他的脑袋上他大概也只是嗤笑着挑衅那些人,但现在他在求她,“别走……”他一边向前迈步一边伸出手。
她的外套被抓住了,抓住她外套的手湿漉漉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别离开我……我不能……”他仍在说,却不敢去看她,只是深深地低着头。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情况已经超出她的预想,她想象中他们的分开或许会不愉快,但至少他们中的任何一方不会如此心碎。
“布雷恩……”她应该怎么做?回心转意?还是狠心离去?黄色的雨伞上升盖住布雷恩,雨水不在继续滴在他的身上。
“我试着……不找你,但是我没办法……”他的声音低落而断断续续,全然没有平日里驳斥他人的气势,“那个房间就好像你还会回来,我却等不到你……”
“你可以换个房子……”
“你一定要离开我吗?”他问。
“我……”
“求你了,别走……”他抱紧她,却等不到答复,就像漫长的等待耗尽了他的力气,他的身体缓缓滑下,直到弯曲的膝盖碰到地面,他抓着她的手贴在冰冷的额头,“别走……”
她曾看到过布雷恩饲养的最后一只老鼠临死前的模样,一团濒死的肉徒劳地喘着气,身体剧烈地起伏,直到变得安静,变成了角落里的一具不再呼吸的尸体。
一具有着灰黑色毛发的尸体。
她立刻丢掉雨伞,同样跪下抱紧布雷恩因为淋雨而发冷的身体,“我不走了,没事的,”她说,她能感受到自己的体温正在传递给布雷恩,“我会回来的。之前说的分手不算了,对不起,虽然我还得去美国,这是出差,但我会回来的。送我一程吧。”
“……好。”
她看不到布雷恩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的身体在颤抖,啜泣从她的耳边传来。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布雷恩如此看重自己。
如果我真的不在了,她想,布雷恩·莫顿会变成什么样?
她不愿去想这个问题的答案。
一开始它从未吃过任何东西,当空气流淌进它的咽喉又从它的体内向外消散,什么都没发生。世界对它来说无色无味,它既不知道进食,也不知道饥饿。
直到一只小虫飞进它的嘴巴,忽然之间它的口腔里第一次被异物填入,从未运作过的食道开始蠕动,从它胸腹的中心一种异样的感觉传来,像是一个它从来都不知晓的住在它体内的生物突然复活,它张开嘴巴在它的体内发出哀嚎,渴求更多的东西。它的生存忽然有了意义。
它饿了。
世界一下子变得诱人,各种气味和味道缠绕着它,它的唾液开始分泌,溢出它的嘴唇,在地面拖行出漫长的痕迹。
它很饿。
它开始更加积极地爬行,它在各种气味里迷失方向,它遇到的第二个生物是一只山羊,横线似的瞳孔似乎将它一分为二。它一口将它吞下,尖锐的羊角刺破了它的喉咙,白色的毛发缠住它的食管,但它浑然不觉,它被填不满的胃驱使着,唾液停不下来地涌出,它还想吃更多。
山羊的哭泣在它身体的深处一刻不停地控诉它的暴行。但它并不理会。
它不在意哭泣,不在意那些悲鸣,不在意那些控诉,它只知道自己饿了。
它还要吃。
世界开始有了色彩,它能看见了,光为它指路,在最明亮的地方,一团炽热的火焰在跳动,它感觉到自己身体深处在抽搐,有声音在呼唤着它,在火焰的周围,是一群小人在围着篝火跳舞。在孩子们的呼唤和尖叫声中它向前走去……
“……后来怪物把所有的孩子都吃掉了吗?”妮娜趴在叮咚梆的身边,而拥有紫色眼眸的女孩刚刚将书合上。这个故事还未结局,但这本书的主人——或者说前主人却已经合上了书,这对妮娜来说通常是她需要睡觉的信号。但爸爸妈妈绝不会只把故事讲一半就赶她上床,斯塔谢耶维奇家没有人受得了一个未完结的故事,更何况现在夏令营的老师还没有发出需要上床睡觉的信号。
“这本书只到这里,”叮咚梆把书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用漂亮的印刷体印着“敬请期待本书下册”的字样。虽然妮娜并不认识这些单词,叮咚梆念出来后她才对这些词汇有了记忆,而这也是妮娜带着这本被交换来的故事集找到它的原主人的原因,“你看,这本书只是上册呢。”
“哎,感觉好像杂志或者报纸上的连载小说哦,”妮娜却并不因为故事的残缺而感到遗憾,她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了远在千里之外不存在于现在的夏令营中的白俄罗斯报纸上,“我在参加夏令营之前在我们当地报纸的周末特刊有一个连载专栏,我让爸爸在我回去之前把报纸攒好,这样我回去以后就可以把故事一口气读完了。”
“妮娜不在意故事之后的走向吗?”叮咚梆眨了眨眼睛,书已经被她再次合上,小帐篷里的灯光在她的眼眸中变成一个小小的光点。
“当然在意啊,不过我也很喜欢猜测故事之后的走向,”妮娜闭上眼睛,在一片被灯光渗透的漆黑中独属于她的故事正在缓缓展开,随后她睁开眼睛,“叮咚梆看过下半册吗?”
“当然看过了,”叮咚梆撅了撅嘴,“本来我以为别人看了会为了看下半册焦急得不得了呢,结果妮娜完全不着急的样子。”
“我当然想知道后续的内容了!不过,我也很喜欢给故事编一个我喜欢的结局。”
故事的原主人眨眨眼睛,她的视线从书本移到妮娜身上,稍微坐直了身体,这下看起来反而是叮咚梆被勾起了好奇,“那你刚才已经想好后面的结局了吗?我喜欢那种很像怪谈似的故事走向,比如消失的出租车后座的乘客啦,西藏雪怪啦……”
“可是最后这种恐怖电影或者话剧不是会变成一个很超现实的事情嘛,我还是比较喜欢现实的故事,比如这个怪物虽然没人知道它是什么,它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不过它很饿很饿,于是也把孩子们吃掉了,男孩女孩,大孩子和小孩子,把所有人都吃掉后它还是很饿,于是它跟着孩子们的气味来到大人们居住的地方,可是大人太厉害了,所以最后怪物被大人们用枪打死了。”
“这是像大灰狼和七只小羊或者小红帽那样的故事吗?怪物死了以后孩子们都回来了?”
“他们都被吃了怎么可能还活着啊,哈哈,叮咚梆好有想象力哦。”
“是妮娜太现实了!太现实了就不是怪谈了嘛。”
“那原来的后续是什么样的呢?”
“原来的后续……”
孩子们在岛上升起篝火,美丽的光线照亮了地面和夜空,孩子们的心情也变得明亮,大家在一起手拉着手唱起家乡的歌谣。
蟋蟀跟着唱起来,猫头鹰也附和这歌声,大家在快乐里载歌载舞。
但是,它来了。
树木在呻吟中倒下,小草还未发出惨叫便被踏平,蟋蟀藏起身形,猫头鹰向孩子们发起警告,在怪物的追逐中孩子们仓皇而逃,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怪物,但是他们知道它饿了。
他们熄灭篝火,在森林中逃窜,树木隐藏他们的踪迹,月亮为他们指明道路,山洞给他们提供了庇护。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祈祷可以逃过怪物的捕猎。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唤醒了他们,孩子们高兴地抱在一起,欢呼着庆祝自己和同伴们存续的生命。
他们离开山洞,山洞外的它们早已等候多时。
这里变成了它们的岛。
紫色的双眼时不时地将视线落在正在认真聆听故事的女孩身上,女孩正在认真地将传递过去的一字一句从耳朵收入脑中,此刻她或许想到了许多故事中的场景,但叮咚梆更在意的是妮娜对这个故事的感想。
除了想要吊起对方的胃口,叮咚梆不将鬼故事的下册作为交换物品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这个故事对大部分的同龄人或是更加年幼的弟弟妹妹来说或许有些超出他们的承受范围。她自己很喜欢这种怪谈故事,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虽然看到别人被吓到的模样很有意思,不过她也想要能和自己一起分享这些怪谈故事的朋友。
妮娜是怎么想的呢?
这位听众在故事结束后思索了片刻,很快便露出了笑容,“所以最后孩子们还是被吃掉了对不对?”
如果按照故事的发展,在一个满是怪物岛上一群小孩确实很难活下来,“嗯……应该是吧?”叮咚梆答道。
“嘿嘿,那我也猜对一部分了嘛。这个故事真有意思!”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妮娜话锋一转,“如果这个岛上最后只剩下怪物,但是它们又都很饿的话不就只能吃掉同类了吗?”
“什么?”
夏令营的小帐篷们在老师们的哨声中一个个熄灭,妮娜已经回到了她自己的帐篷里,叮咚梆自己躺在一片漆黑的帐篷中合上眼睛。
但是在她的脑海中一群饥饿的怪物啃来咬去的场景却突然浮现,尽管叮咚梆立刻睁开眼睛,但她却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再闭上眼睛了。
2015年6月30日,白俄罗斯,明斯克。这一年妮娜·叶戈罗夫娜·斯塔谢耶维奇6岁,她的狗玛利亚1岁。
玛利亚是一只纯种的澳大利亚牧羊犬,短而结实的背上覆盖着银色和棕色相间的长毛,从喉咙到腹部是像雪一样白的细毛,而她的耳朵则是棕色的。不过妮娜最喜欢的是她的眼睛。她有着一双和自己一样浅蓝色的眼睛。大人们看到她的眼睛时总会评价说“看起来有些吓人”,但妮娜觉得玛利亚的眼睛是世界上所有的狗中最好看的。
除了眼睛,最让妮娜觉得她的狗与众不同的是,不像其他小狗总是会冲着主人欢快地摇晃它们或细长或像扇子似的大尾巴,玛利亚是一只没有尾巴的小狗。
“为什么玛利亚没有尾巴呢?”妮娜问。
当她问这句话时玛利亚只是趴在她的小窝里,张开嘴打了个哈欠,而后晃了晃头,她脖子和头部的毛因此在空中快速摇晃,随后她弯曲脖子将头埋进窝里,视线地随意落在某个角落里,显得对这个话题兴致缺缺。她真的一点都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和其他小狗一样没有尾巴。
“因为澳大利亚牧羊犬生来就是没有尾巴的,我们第一次看到玛利亚的时候她就没有尾巴,你还记得吗,妮诺契卡?”清澈的水从倾斜的水舀里落进不锈钢的碗里,这个时候玛利亚才抬起头,用四肢撑起身体,迈步离开柔软的狗窝。她在为她倒水的彼得·奥列格维奇·斯塔谢耶维奇身旁用头顶蹭过他的裤子,在黑色的布料上留下几丝银色的毛发,但彼得并不为此困扰,他伸手用被苍老的皮肤爬过的手掌抚过玛利亚的头和耳朵,小狗眯起眼睛咧开嘴巴。
“当然记得了!”妮娜站在爷爷的身旁,和他一起看着玛利亚低下头用她粉色的舌头快速地一次次伸进水碗饮水,“我还记得月亮河小狗农场的姐姐说他们会把每一只玛利亚这样的小狗的尾巴剪掉……”
“看来玛利亚是一只幸运的小狗。”彼得说。
“为什么呢?”
“因为她生来就没有尾巴,不需要遭受剪去尾巴的痛苦。”
忽然玛利亚轻轻叫了一声,她已经喝完水,细小的水珠粘在她的胡须和唇边的短毛上,她浅蓝色的眼睛将目光投向妮娜,在第二次的呼唤后她退开几步在妮娜面前欢快地打转,一边跳着一边左右晃动她可爱的,没有尾巴的屁股。尽管没有尾巴,但玛利亚仍然是一只快乐的小狗,尾巴不会成为让她的快乐打折的困扰。
爷爷说的对,玛利亚是一只幸运的小狗,妮娜想,也因为没有尾巴,她的小狗是世界上最特别的小狗。一只没有尾巴但很快乐的小狗,这听起来像是爸爸会喜欢的故事,等这次爸爸回来她一定要和爸爸讲玛利亚的故事,她要告诉爸爸玛利亚远比她看上去特别得多。
玛利亚走来衔住妮娜的袖子左右晃了晃,妮娜笑了起来,“爷爷,我要和玛利亚一起出去玩了!”
2018年6月19日,白俄罗斯,明斯克。这一年妮娜·叶戈罗夫娜·斯塔谢耶维奇9岁,她的狗玛利亚4岁。
房门刚一打开,拽着狗绳的女孩便跟着她的狗横冲直撞地冲出房子。要不是有绳子挂在她的脖子上,这顶帽子肯定一出门就不知道飞到哪去了,而被装满的背包在她的背上因为她的动作左摇右晃。彼得跟在她们后面,在房子前面的道路上妮娜和玛利亚一起向前奔跑,而在远处一辆轿车也向她们缓慢地驶来。
“爸爸!!”妮娜大声喊起来,“妈妈!!”
“妮诺契卡!跑慢点!”车刚一停稳女人便急匆匆地解开安全带从副驾驶上下来,而女孩已经奔来迫不及待地扑进了她的怀里,玛利亚一边高兴地叫着一边围着她们打转,等到另一边的车门打开后她便奔到车子的另一边围着男主人打转。
“嗨,玛利亚,你还这么有精神,”叶戈尔上下来回抚摸玛利亚的脖子,得到了她高兴的应答,“妮诺契卡,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没有落东西吧?”
“没有!我和爷爷还有玛利亚一起检查了好多次!”妮娜这次又奔到爸爸身前像履行一个神圣而必要的仪式一样紧紧抱住爸爸,而叶戈尔则俯下身用力亲吻她的头发,从叶戈尔的身上妮娜闻到烟草的味道,但是这味道很淡。
“好啦,妮诺契卡,”跟上的彼得将手里小小的旅行箱交给叶戈尔,转而接过叶戈尔递来的狗绳,“这次你可是要出远门,玩得开心,注意安全。”
“知道啦,爷爷,我回来的时候会给你和奶奶带好多好多有意思的东西的!”
彼得弯下腰去亲吻她的脸颊,下巴上的胡茬逗得女孩咯咯大笑,而叶戈尔已经将妮娜的行李箱也放入车子的后备箱,从车尾发出车子后盖合上的声音。
“妮诺契卡,该走了,和爷爷说再见。”
“爷爷再见!玛利亚也再见,”妮娜用力亲吻玛利亚的额头,小狗独有的气味传来,妮娜觉得玛利亚的味道就和她没有的尾巴一样是她独一无二的象征,她喜欢自己独一无二的小狗,“我过段时间就回来。”
在渐行渐远的车上,妮娜在后座上努力从车后窗向外面望去,爷爷和玛利亚变得越来越小,爷爷牵着狗绳,玛利亚的嘴一开一合,但她的声音跟着她的身影一起渐渐变小直到彻底消失不见。
“……妈妈。”
“怎么了,妮诺契卡?”塔季扬娜仍坐在副驾驶,航班信息显示在她的手机屏幕上,很快变成了通往机场的导航,手机被放在座位前面的支架上,机械化的女声从手机里传出为驾驶车辆的叶戈尔指示道路。
“我在夏令营的时候是不是要把手机交给老师,那夏令营可以写信吗?多快能到明斯克?”
“妮诺契卡还没到坎昆就已经开始想爷爷奶奶还有玛利亚了啊,”叶戈尔笑道,“没事的,在夏令营多交朋友就好了。”
“夏令营里会有很多朋友吗?”
“是啊,说不定回家的时候你会交到很多别的国家的好朋友呢。”
“别的国家?俄罗斯吗?”
“再远点。”
“……中国?”
“还要更远呢。”
“英国,法国,美国!”
“都会有,都会有的,”在后视镜中叶戈尔蓝色的眼眸看向前方,偶尔会瞟向镜子和妮娜对视,“如果你想做演员的话,这段经历会成为你重要的财富,你会遇见各种各样的人,看到各种各样的生活习惯。多学,多观察,妮诺契卡。”
“然后我就会成为科里科娃女士那样的女演员吗?”
“那你还要努力更多,不过我和妈妈都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安娜斯塔西娅·科里科娃,自从一年前妮娜在片场遇到这位和自己一样金发碧眼,优雅美丽的女士时便立刻为她的气质和演技所着迷。她饰演过女沙皇,办公室白领,甚至是追逐演员梦的年轻女孩。妮娜也想要投身其中,体验每一段自己从未涉足的人生。
在后视镜中女孩的脸上不再被和家人分离的阴霾笼罩,而是对即将到来的异国夏令营与新朋友的期待,塔季扬娜松了口气。
但光是从明斯克抵达坎昆对于从未出过远门的女孩来说都已经是一趟了不起的漫长旅程,从明斯克出发,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停留了近十几个小时后他们又搭上了前往伦敦的飞机。他们身边的人从北方人居多到变成深色皮肤的南方人更多,直到在伦敦又被特征相似的人们包围。但是从伦敦起飞后坐在斯塔谢耶维奇一家前面一排的是有着红色头发的一家人。说一家或许并不准确,因为妮娜只看到了一个男人在带着一对姐弟,而这对姐弟年龄似乎和妮娜相似。
至少那个男孩和她的身高相差无几。
红发的男孩坐在她前面,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在空乘姐姐走来询问他们是否需要什么服务时他的声音才低低地响起。偶尔他红色眼眸牵引着的视线会穿过坐椅间的缝隙看过来,但刚一和妮娜对视时他就会马上回过头去,显得一副十足的心虚模样。但是妮娜并不认识他,什么会使他心虚的行径便也无从谈起了。
比起这个沉默寡言的男孩,显然在男人旁边更加活泼的女孩要使他头痛得多,女孩一会儿问东问西,一会儿跑去问空乘人员索要果汁。
“麦琪,你妈说过让你在外面少喝饮料!”男人试图低声呵斥她,他压低声音快速用英语说话。
“妈还说过让你在外面少喝酒呢。”但是看起来女孩很吃父亲的威胁,因为她的脑袋从靠背的上方伸了出来,当她转过来时那双金色的眼睛便立刻锁定在靠窗的妮娜身上,“嗨!你好!”她双手搭在靠背上和妮娜用英语问好。
尽管对英语还不熟练,但妮娜还是努力用英语回答她,“你好!”她说。
“你长得好漂亮哦,你是英国人吗?”
“谢谢!我来自白俄罗斯,我的名字是妮娜!”
“爸爸!她说她来自白俄罗斯,那里是不是离中国很近啊!”
或许是因为这个区间确实超过了男人的想像,在斥责女孩前他也忍不住起身回头看向身后的一家人,叶戈尔和塔季扬娜笑着同他点头,而他也局促地点点头,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你们好。不好意思,这是我的女儿,她是不是很吵……”
“不,没有,令媛非常活泼,这很好。而且这个年纪的孩子们应该多交朋友。”叶戈尔耸耸肩表示并不介意。
“你好,小姐,刚才妮娜已经告诉你她的名字,那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呢?”问完这个问题后塔季扬娜悄悄同妮娜挤了挤眼睛。
“哎呀!你好!我是麦琪,那边那个不吭声的小子是我弟弟,他叫迈伦。”
“我,我会自己打招呼!”这下迈伦的脑袋也出现在了坐椅上面,“你好,妮娜……”妮娜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错觉,迈伦有些深色的皮肤看起来似乎和他的头发一边红。
“你好,迈伦!”
不知道为什么,迈伦的脸看起来更红了。
比起全世界,明斯克确实小的可怜,即使在之前的人生中妮娜一直觉得明斯克就是她的全世界。不过人与人的联系却似乎可以轻易打破距离的桎梏,在纽约分开后妮娜竟然在坎昆再次遇到了克利阿里姐弟。
“天哪!我们又见面了!”妮娜冲过去抱住两姐弟,但是大人们好像早已对此心知肚明,他们心照不宣地相互微笑点头致意,难道他们都会预知未来,或是可以偷偷靠着小孩子们捕捉不到的脑电波交流?
或许永远,或许在下一次见到父母之前,三个孩子都不会知道当他们在飞机的坐椅中酣然入睡时大人们都进行了怎样的交谈。
在夏令营的集合地做完登记,他们就出发前往了今天要居住的酒店,而在这里他们也要和爸爸妈妈告别。
一旁的姐弟看起来并不在意一路上饱受他们折磨的爸爸到底要不要走,姐姐一直在催促他离开,搞得男人看起来有些心痛,至于迈伦,他看起来同样有些急切,但却不是因为父亲的离去。
“记得回家以后给我的大头菜浇水!!”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盖过姐姐的吵嚷确保父亲准确无误地接收到他的信息,高大的红发男人看起来不堪其扰。
“爸爸!你还没告诉我我给你们写信的话你们到底能不能收到呢!”妮娜忽然想起那个在明斯克时还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但是父母只是对视一眼,不好的预感闪过女孩的心头,难道自己写的信根本不会发出,或是父母永远也收不到?眼看泪水已经盈满妮娜的眼眶,叶戈尔连忙半跪下来安慰起女儿,“不是你想的那样,妮诺契卡,其实夏令营的老师们也会给我们发送关于你的消息,今天看到的琳小姐和莱特先生,他们都会告诉我你在夏令营过得怎么样的。”
“……真的吗?那我把信给老师,老师也会帮我把信给你和妈妈吗?”
“当然了,要记得,妮诺契卡,无论你在哪里你的思念总会传达给我们的。”
“好的。”妮娜点点头,在分别和爸爸妈妈拥抱之后,她拽上行李箱的拉杆,两步一回头地走进酒店,一直到她走进电梯,合拢的电梯门阻断了她眼前的景象,当门再次打开时她的眼前只有空无一人的酒店走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