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宽沿帽子的行人行色匆匆,他压低帽檐沿着街道快步行走绕过杂货店门前摆放的小摊折进屋内,他推开门进去,门在失去推力后在老旧的零件相互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中慢慢关上,但不等它完全撞上门框便被从里面拉开,阿特拉斯从里面走出来随手将它关上而后朝着西边走去。
因为杂货店老板的出尔反尔他稍微耽误了些时间,他加快脚步在人群中穿行,他们僵持不下而他有约在身只能暂时抽身离开,希望对方没有等太久。
“你迟到了,”哈德温·克劳打开门侧身让他进来,日光从对面的窗户投射进来,让这个房间显得更加宽敞,尽管这里只是个仅供单人居住的小房间,“出了什么事吗?”
“不,一点小问题,不用担心。”他走进这个房间,简单的摆设和整齐的床铺,行李箱甚至还没有打开,看来他不打算在这儿长住。阿特拉斯拉开桌子旁边的椅子坐下,哈德温走过来坐在他的对面。
“不耽误正事就行,说说吧。”
阿特拉斯张开嘴但马上闭上,刚才与杂货店情报商的不欢而散尚且历历在目,他的手微微掩住嘴唇,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直视眼前的同行,“你先说。”
“啊哈,鬼灵精的年轻人,”稍显年长的猎人只是爽朗地笑了两声,他对阿特拉斯的谨慎表示理解,“这是应该的。你想知道教会的情报?”
“对,我想知道怎么让圣女离开教会。”
他看见哈德温挑了挑眉,这个男人微微扬起下巴,“我还以为你是个比较稳重的小伙子,结果和别的男孩没什么区别,”他身体前倾将手肘放在桌子上,“这么着急送死?”
“要先做了才知道是不是送死。”说完他站起身拿起倚在桌旁的武器,“看来您格外惜命,那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第一步,身后没有动静,第二步,椅子腿与地板摩擦的声音尖锐地响起来,第三步——
“等等,这件事也没那么难商量。”
不得不说,虽然那个情报商是个言而无信的烂人但是这招欲擒故纵还是让阿特拉斯受益匪浅,他走回来将武器放回原位坐回椅子上凑近桌子,“所以你都知道什么。”
“你想怎么带走那个圣女?”
“怎样都行,能让她离开那里就行。”
“这不简单,那些女孩儿就像被蚌藏在壳里的珍珠一样,更不要说那些教会猎人远比蚌来的危险。”
他当然知道这些,但是比起自己惨死教会猎人的刀下他更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妹妹身首异处。受到朝拜又如何,她会像牲口一样死去,流净血液最后变成教会后院的一抔黄土,那时她的亡魂会在那个可怕的地方孤独地等待他吗?
“帮帮我,克劳。”
哈德温皱紧眉头,他深吸一口气抬起手用力抹过脸颊,剃过胡子的干净下巴被指甲抓住些许痕迹,“没有别的选项?”
“没有。”
眼前的同僚将侧脸撑在手背上,桌面上的另一只手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敲打着桌面,过了一会儿这声音停了下来,他的手臂交叠着放在桌子上,他神色严肃让阿特拉斯不禁紧张起来,“我会给你介绍一个人,他从小在教会长大,知道更多的事,”但是还不等他张口道谢哈德温抬手指向他,“但是——只许打听,别想让他掺和进你的送命计划里。”
但这已经给他提供了莫大的帮助,他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现在终于抓到了一些线索,“谢谢!如果这是你的要求我会保证他的安全。”
“别把我们都搅进去就行,”哈德温这才重新将放松下来的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所以现在该轮到我了吧,说说你知道的那个血族?”
“一个嗜血血族,非常年轻,不只是看起来。是个寡妇。”
听到这里哈德温摇摇头啧啧做声,“一个年纪轻轻就守寡的嗜血血族,真有故事。她住在哪?”
“威德利亚,她的头衔是威廉伯爵夫人。”
“贵族,寡妇,年轻,”哈德温重复着这几个词汇,他点点头,似乎已经对这次的任务目标手到擒来,“既然你已经知道这个血族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我没有那个时间,”忽然他想起什么猛地抬起头看向哈德温,“对了,你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阿特拉斯,你很年轻,等你像我这么大就知道人类是没有那个闲情雅致把所有任务目标的名字都记住的。这是年长者的建议,学着点儿。”
阿特拉斯一知半解地应了声,“好吧,看来你对这种事很有经验。什么贵族,寡妇……”哈德温只是在他的注视下缓缓移开了目光。
——————
这个威廉伯爵夫人满足了哈德温对她的所有预期,她天真、浪漫、寂寞,只消一点点的甜言蜜语她便像蝴蝶一样忙不迭地翩翩而至。而今天就是他要将这只落入网中的蝴蝶翅膀折断的日子。
黑纱般的夜色笼罩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催促人们回到家中进入梦乡,但广场上的人们点起篝火试图驱散夜晚,火光下白天的快乐仍在延续。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人群的喧嚣和音乐混杂在一起飘荡在夜空中,就连群星都为之闪烁应和。
而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哈德温的手环过血族的腰,他们的身体因为舞姿紧贴在一起,即便如此哈德温也无法从对方的身体上感受到任何温暖。他不是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血族,即使他们的血液流淌过他的指尖也如同冷漠的寒夜,毫无疑问,他们是不同于人类的生物。此时从远处传来的乐声也变成了小提琴主导的凄美声调,女歌手婉转的歌声在其中应和。
同我再唱一支歌吧,同我再跳一支舞吧。
他牵着她的手抬起手臂,女人曼妙的身体像是旋转的纺锤带着她的裙摆一同起舞,当她再次面向他时她的脸上是他看不懂的微笑,她的手再次搭在她的肩上,身体随着他的动作摇晃,脚下踩着节奏跟上他的脚步。
让我们在彼此的心间摇摆,直到离别到来。
“克劳,我和你说过我以前的事吗?”她低声说道,声音像是低声泣诉的提琴,哈德温几乎分不清她和那提琴的声音,“我都没怎么说过,你愿意听我说说吗?”
“当然。”
“这个故事也没什么意思,”她微微低头将额头抵在哈德温的肩膀上,音乐的节奏慢了下来,他们的影子随意地和着拍子摇曳,“曾经有个女孩,她很喜欢童话故事,梦想着有一天真的会像辛蒂瑞拉一样等来她的王子。然后你猜怎么着,某一天真的从华丽的城堡里来了一个穿着华贵的英俊男人,他带着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他对那女孩的父母说:我对她一见钟情,把她嫁给我吧。”
哈德温一言不发。
“她是多么的欣喜若狂啊,以为美梦就这样轻易地成真,自己就是童话的主人公。但是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好事,结果迎接她的不是王子的宫殿,是女巫的糖果屋。她在女巫的坩埚里成了另一个魔女。”
远方的提琴声音仍在继续,但旋律却开始逐渐急促,歌声也逐渐变得尖利哀伤。
我听见玫瑰的哭泣,世界的清醒。
“不过,这些故事对你来说其实无关紧要吧,谢谢你愿意听我讲我的故事,猎人。”
她如此唐突地道出他的身份,哈德温只是一个愣神,女人的指尖已经离开了他的手掌,她踏着舞步旋转着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提起裙摆向他行礼。“所以你知道我是猎人,也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他问道。
“克劳……我或许仍然是那个喜欢童话的女孩,但我不傻,”她笑着说,从她的神情中哈德温看不见任何受伤或悲哀,她只是坦然地说出这一切,“你觉得我真的爱上你了吗,你比我更相信童话呢。”
她的语气中没有嘲弄,只是感叹着他的天真,但哈德温仍然不懂她的用意,如果她只是逢场做戏那她可以算得上是全天下最精明的女子,她依偎在他的身边,接受他的甜言蜜语,同他诉说她的爱意,而在那之前她已经知道自己将会取走她的性命?“我不明白,那你为什么……”
“那些爱也是真的,”她说,“只是我爱的不是你,我爱的是你带来的死亡。”
他终于知道这个女人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在期待着自己的死亡。
“把我变成现在这样的男人已经死了,因为他要我永远记住他,他成功了,我的恨无处宣泄,也无人向我倾倒爱情,我是空虚的壳子,因为不想要的永恒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她抬起头,月光倒映在她的眼中,让她的双眸像是安静的湖水,当她低下头眼中的光也随之消失,“相比之下永远的长眠是多么诱人。”
月光已成云烟,向你道一声晚安。
良久,哈德温摘下帽子,他迎上她不知退缩的目光,“……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安柏·库兹尔,这是我本来的名字,很高兴认识您,先生。”
“我也是,库兹尔小姐。”
“来吧,”安柏张开双臂,像是在迎接死神的脚步,“拥抱我吧。”
哈德温戴上帽子,从腰间抽出刺刀,当他走向她时他看见她闭上眼睛。远处的小提琴忽然凄厉的鸣叫起来,女人的歌声却已缓慢地沉没像是一声叹息。
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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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不舍得删,附在最后给大家看看吧)
我的爱人
当你即将追逐月光而去
同我再唱一支歌吧
同我再跳一支舞吧
让我们在彼此的心间摇摆
直到离别到来
梦要醒了
我听见玫瑰的哭泣
世界的清醒
结束了,谢幕吧
月光已成云烟
向你道一声晚安
再见了,我的爱人
“知道生活的真谛是什么吗?”
徒弟们对视一眼,弗林特眨眨眼睛谨慎地回答他不知道,句尾语调略微上扬,以赛亚则直接反问他,“什么?”
哈德温·克劳站在镜子前面给自己的领带打上一个整齐漂亮的结反复调整它的位置,“或许有人会说是及时行乐,但是干咱们这行的可没什么享乐的时间,所以——”他将发油在掌心晕开而后抹在他金色的短发上,这让他被徒弟剪得像狗啃的头发看起来整齐了许多,镜子里两个少年正看着他,他瞄了眼他们的倒影,“孩子们,我的信条就是绝不浪费时间。”
“谁问你那个了,”要不是那双眼睛被绷带遮住哈德温相信一定能看到以赛亚的白眼,“我是说干嘛问这个。”
“问得好,上次你们两个耽误了我的好事,这次不准再来碍事。”他从椅背上抽过外套搭在手臂上,走到门口时转过来把他们挨个指一遍,“回答?”
弗林特点点头,以赛亚抬手在嘴边做了一个拉上拉链的动作。
“很好。”他这才放心地推门离开。
——————
伽内特将手提箱放在地上拉开椅子坐在吧台前,她抬起头看看挂在上面的黑板,上面用不算漂亮但整齐的字体写着今天的特价酒水与推荐,过了一会儿她朝酒保打个响指,“劳驾,一杯啤酒。”
“请稍等。”
酒保拿着杯子去接啤酒,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等待属于自己的那杯酒被端上来。夜晚的酒吧坐满了三五成群的男人和结对而来的男女,更显得她形单影只,她一时之间说不上来是更想被搭讪还是独自一人来得好,便只能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仔细看过剩下的待办事项,实际上上面的字迹被勾画得所剩无几,她只能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摆在吧台上的小座钟让目光跟着秒表转来打发时间。这种无聊的状态即使等到她的啤酒被端上来也没有任何改变,她郁闷地握着杯子把手端起杯子痛饮一大口,充斥着丰富气泡的液体涌进喉管的刺激稍微减轻了她的烦闷。
或许是老天爷实在看不下去这个女人的孤单,很快伽内特的乐子就来了。
门铃撞在门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两人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吧台,最后停在距离伽内特一个座位远的地方,凳子腿在地板上发出轻轻的落地声,男人的声音也同样轻柔。
“坐吧。”
“谢谢你,”女人的声音里充满了快乐,看来她对他的体贴十分受用,“我都不记得上次来是什么时候了,你想喝点什么?”
“你呢?你想喝什么,来点儿烈的?”
“不要,我不想喝醉。”
指尖快速敲打吧台的声音响了一会儿,男人开口询问道,“来点啤酒?你要尝尝吗?”
“听你的。”
男人唤来酒保为他们端上两杯啤酒,之后两个人又开始了交谈,女人坐在离伽内特较近的一侧稍微挡住了男人的身形,伽内特只能看到男人抹了发油的金色短发和绿色的眼睛,他眼角周围的皮肤因为微笑牵扯出一些细纹。嗯哼,看起来像是诓骗了年轻少妇的软饭老男人,这让她稍微有了些兴趣,而且——她说不准是他们当中的谁——从他们的方向传来一股若隐若现的血腥味。她端起啤酒杯凑近嘴边却悄悄竖起耳朵。
“所以我们接下来去哪玩?”女人问道。
“你不打算歇一会儿吗?”
“我们正在休息啊,夜晚实在是太短了,亲爱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每次你都来去匆匆,你是辛迪瑞拉吗?”
“是啊,然后你捡到了我的水晶鞋,把我变回了公主。”
“我的荣幸。”
不管怎么说偷听别人的情话都非常有意思,伽内特暗暗记下他们的肉麻话打算日后给她迟到的搭档一个“惊喜”。
这次是男人先开口,“我想找个地方,安静一些的,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朝着女人挑了挑眉,“你知道的。”
“克劳……”女人似乎有些受宠若惊,她一只手微微给自己扇风微微回过身侧头喝了一口啤酒,从伽内特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她藏在鬓发中的秘密,顶端变尖的耳朵似乎说明了血腥味的来源,“我……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说。”
“你不愿意吗?”男人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些遗憾。
“不!我只是……有些吃惊,我很乐意!我很高兴和你度过一些二人时光,”她将手隔着衣服放在男人的手臂上,“尤其是今天,今晚一定会是个难忘的夜晚。”
“那我们出发吧,毕竟‘夜晚实在是太短了’。”
“好啊。”
硬币和纸币被放在吧台上等待酒保收走,他们站起身,女人挽着男人的胳膊跟随着他的脚步,恰好这时又一位客人推门进来,他们为这位绑着绷带的白色长发女人让出路,她冲着他们点点头,而他们也点头致意,随后关上的大门挡住了他们的身影。而伽内特终于为自己到头的等待松了口气。
“你要是再不来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了,卡莉。”
“是吗,”卡拉走过来坐在她身旁的座位上,她们相互靠近在对方的嘴唇上轻吻一下,“我看你不像是无聊到快要发疯的样子。”
“因为我的乐子刚走掉,”伽内特喝了一口啤酒继续说道,“一个血族和人类的组合,你怎么想?”
卡拉扭头看了眼门口,“刚才那两个吗?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伽内特的肩膀抬起又放下,“他们说了一堆肉麻的情话,你要是想知道——”卡拉的眼神让她打住话头,“看来你没兴趣。”
“你注意他们肯定不是因为那些以后用得上的肉麻话,你还看到什么有意思的?”
“那个女的是血族,她看起来对那个男的非常着迷,不是因为食欲,她是认真的那种,呃,想和那个男的谈恋爱。”
卡拉吹了声口哨。
“至于那个人类,我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心理,反正他看起来并不特别喜欢那个女的。只有那个女人主动和他有肢体接触,他情话说了一堆却连动都没动。”
“……猎人。”
“有这个可能。不过看起来那个女血族不在乎,”伽内特端起酒杯仰头把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她举了举酒杯,“祝她好运。”
奈杰尔·戈林还是人类的时候他并不喜欢羊,准确来说是并不喜欢羊肉和羊血,它们的膻味让他避之不及。但是现在当这猩红色的液体接触他的舌头涌进他的喉咙在他的食管中穿行最后流进他的胃时他只能得到从未体会过的甘甜与满足。
“今天我只能拿到这个,”英格丽诗快速眨着眼睛,她的手指将鬓发拢到耳后,视线在他身上和其他地方之间乱飘,“镇子外面的牧场没有杀猪,他们只杀了一只快不行了的母羊,呃……我的意思是,合你的胃口吗?”
杯子里的液体一点点地减少了,地下室里一时间只有吞咽的声音,直到最后一滴血也被他咽下肚。干净的杯子被放在桌子上的托盘上。
“啊,看起来你还挺喜欢的,”尽管他已经吃完了这一餐但是英格丽诗仍犹豫着不肯马上离开,她紧握的双手上左手大拇指用力按压着另一只手的关节,“呃,你知道我马上就要去下一个任务了,我……”她想突然卡住的枪械,只是发出一些没有意义的音节却没有说出任何话来。
他当然知道英格丽诗为何如此,老生常谈的问题,他们吵架他们冷战最后其中一个放低姿态当做无事发生。或许以前奈杰尔还会应和英格丽诗蹩脚的演技,但是现在他累了。
“快走吧,英格丽,我还有时间等你解释,反正你知道我哪也去不了不是吗?”
“尼尔……”
他转过身从床上拾起书蜷缩在床上的一角继续心不在焉的阅读,过了一会儿椅子挪动的声音响起,玻璃在铁制品上摩擦,脚步声带着这一切消失在了梯子上方,“再见,尼尔。”活板门关上了。这时奈杰尔发现自己根本不记得看到哪一页了。
——————
这次的争吵也是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英格丽诗将铁链上的锁合上,锁里的零件发出合拢的声音,她放下锁拎起地上的箱子背着后背的长斧逆着日光朝街道的另一边走去,太阳渐渐落山,她看着自己的影子变得细长像是尖锐的刀,如同她和奈杰尔相互伤害的话语。
因为什么来着,她想起来了。
“你说他看到你了?!”
“别那么大声,”奈杰尔皱起眉头,他坐在窗台上,当他看向英格丽诗时壁炉的火光从他的眼中消失,“你以为他会看不出来吗?这个房子里另一个人生活的痕迹太重了。”
“那我可以用别的理由搪塞过去!可是如果被他看到了——”
“你们不是约定好相互保密了吗,冷静点。”
她咬着大拇指前端,牙齿深深嵌入肉里但她对此毫无察觉,脑内无数种可能在她的脑海中闪过,最后定格在奈杰尔逐渐变成灰烬的尸体上,她可以相信那个残月血族会遵守约定保密,但是谁能保证他不会泄露有关奈杰尔的事?他叫什么来着,古斯塔夫兹,他穿着得体衣服用料高级,应当是出身某个大家族,那样查到他在哪应该不难,她在贵族阶层里还有些人脉,她很快就能找到他……
“英格丽诗·阿忒利亚!”
她的手被猛地握住,奈杰尔冰冷的手掌环绕她的手腕,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大拇指尖几乎快被咬破了皮,他站在她面前正满脸担忧地望着她,“我没事。”她反过来放下他的手,走向了衣架。
“你去哪?”
“我去打听那人住哪。”外套的袖子套上她的手臂,另一边落在她的肩上,她的另一只手也穿过剩下的那一边,外套的扣子开始被一颗颗地塞进另一边的孔隙。
“这没有必要,英格丽,你不用这么疑神疑鬼……”
“这和你有关!奈杰尔·戈林,你能不能别这么事不关己!”
当奈杰尔的表情变了的那一瞬间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是已经晚了,客厅里一时之间陷入了寂静,只有壁炉里木柴被燃烧发出的啜泣。
“我事不关己?”他反而笑出了声,而这正是英格丽诗最害怕的,“在你看来我是不是对自己变成血族毫不在意,你觉得你自己太了不起了,把奈杰尔·戈林这个不省事的家伙看住的自己简直太善良太厉害了是吧。”
“我不是为了满足自己才这么做的!你不知道外面那些疯了一样的猎人和血族有多危险!”
但奈杰尔只是目无表情地注视着她,良久,他挪开视线迈开脚步走过英格丽诗身边,她连忙转过身去抓住他的手臂,他并不挣扎也不反过来握住英格丽诗的手。他只是和她道过晚安等待她松开手。
“该睡觉了,英格丽。晚安。”
她当时说了什么吗?是“晚安”,还是什么都没说,英格丽诗不记得了。
“没听说过,”车夫摇了摇头,“您记错了吧,城外根本没有这么个……什么‘斯奈德伯爵府’。”
她愣了一下,连忙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印有斯奈德伯爵家徽的信件,“可是这上面还有盖章,这是印章管理处的匠人做的,我不可能认错。”
“只要找个手巧的人就行了,”车夫耸耸肩,“这可能是谁的恶作剧吧,不过伪造贵族印章这个罪名可不轻,您可有的赚了。”
手巧的人……她连忙重新仔仔细细地将那封信看过,措辞中的生疏,笔迹的生硬,最后签名上红色的印章,她将纸张放在鼻子底下嗅过味道,是教会的油墨。这个人将她骗走肯定是为了她家里的什么东西,教会猎人不会如此大费周章也不会和擅自公会猎人起冲突,那就只能是为了她藏在家里的血族,有教会物品又手巧的公会猎人……
她将信纸团成一团塞回口袋转身迎着尚未落下的日光快步走去,不一会儿她加快脚步最后奔跑起来,她想起来那一晚最后她什么都没和奈杰尔说。
——————
该死,恩凯特在心里偷偷骂道,英格丽诗·阿忒利亚还是赶回来了,带着一腔怒火。他举着刀挡在她身前,脚步却在偷偷后退。更糟糕的是以赛亚偏偏反过来挑衅她,这些好了,英格丽诗像被拽了尾巴的老虎一样举着斧子朝他劈了过来。
“呃!”英格丽诗本就力气大得惊人,加上她的斧子恩凯特尽管及时举刀格挡但还是几乎被压得起不了身,他的膝盖渐渐弯下去,金属碰撞在一起互不相让的摩擦声在他耳边响起,比力气是没有胜算的,他索性倾斜刀身,斧头从刀刃上滑下几乎擦出了火花,英格丽诗的身体也被斧子的惯性带着下坠,他掉转刀刃反手砍向她但不想英格丽诗抬起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他的动作,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手腕快要被捏断了。
“恩凯特!低头!!”
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听从同伴的指令,当他弯下腰呼啸的风声掠过他的背后,但是英格丽诗的身体后撤,以赛亚扑了个空,接着她握着斧子的手上用力支撑起她的身体,她双腿腾空而起,“别起来!”又是风声,这次是肉体碰撞的声音,而后以赛亚的闷哼和木头断裂的声音一同响起。最后英格丽诗轻巧落地,他连忙望向一旁,以赛亚摔在那堆倒塌的桌椅里,“没事吧!”在他奔向以赛亚时英格丽诗提起斧子走过他身后到那血族身前去确认他的状况。
以赛亚咳嗽了几声,摇了摇头,伸出手抓住恩凯特的肩膀,他扶着以赛亚站起来,以赛亚摸了摸被踢中的小臂和撞到的肋下,“看起来没什么事,她手下留情了。”
而那边英格丽诗也已经背起地上的血族,她拿起斧头,“还打吗?我的建议是不要。”
“以赛亚。”恩凯特冲着他摇摇头。
以赛亚叹了口气,双肩松懈下来,他举起双手,“同意,”他朝着英格丽诗抬了抬下巴,“不过你要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我会的。”她走过他们身前,“先出去吧。”
——————
奈杰尔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不是在地下室而是在英格丽诗的卧室,昨晚因为那个猎人箭头上的圣水他渐渐失去了意识,只记得最后赶回来和他们对峙的英格丽诗。
她怎么会回来呢,更重要的是她已经知道他拥有本不该拥有的力量了吗?她会说什么?我又该和她说什么?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尽管他仍然头晕,但尚且还能走路,他推开门扶着扶手走下楼梯,房子里所有的窗户都拉着窗帘。当他走到客厅时没有看到英格丽诗,却看到了那个黑色短发的猎人。
“你醒了?”他站起身走到厨房不知道去干什么,不一会儿他端着一个装满红色液体的杯子回来,“阿忒利亚说等你醒了给你这个。”
或许是因为刚醒,足足反应了几秒他的大脑才想起回答这个猎人,“呃,谢谢……”
“恩凯特。”
“谢谢你,恩凯特。”他伸出手接过那个杯子,里面散发出羊血微弱的膻味。他走到旁边的沙发坐下,恩凯特也回到他刚才坐着的地方,他的身旁放着一本绿色封皮的书,看来他刚才正用这个打发时间,“别人呢?”他问道。
“阿忒利亚吗,她和以赛亚一起去选家具了,那个地下室已经没法住人了,你下手真够狠的。”
“突然有猎人找上门来不下狠手才奇怪吧。”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甘美的血液让他逐渐恢复活力,当他放下杯子他看见那双紫色的眼眸正好奇地盯着他。
“那个,”他抬了抬下巴,“是羊血吧?喝起来是什么味道?”
奈杰尔的目光移向一旁,他舔舔上唇,“羊膻味,难喝。”
——————
“我再问最后一次,”白色长发的教会猎人手中的枪对准了倒在地上的女孩,她已经失去了一条腿,而那条腿正躺在不远处,“阿沙尔去哪了。”
女孩只是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言不发。
“好吧,”她的食指放在扳机上,“反正这也是迟早的事,我会找到他的。”
“卡拉!”另个一个猎人的声音响起,“看看这边,好像有另一个家伙的痕迹!”
“啧。”她咋了下舌,而后狠瞪了倒在地上的女孩一眼,“算你走运,等会儿送你们一起上路。”
她离开后女孩撑起身体朝着自己断掉的腿爬去,但是有人先她一步拾起了她的腿,现在她的腿被那个身材较为矮小的短发猎人搭在肩上,她摇着头啧啧几声,“怎么连这么可爱的小妹妹也不放过,”她蹲下身,“你想要这个是不是?”她将那条腿递给她,女孩犹豫了一下生怕她反悔一样立刻从她手中夺回了那条腿。
“好了,另一个也不要躲了,快出来吧。”
但是没有人回应她。
“好吧,这种程度的戒备是应该的,”她找了个地方坐下,“别担心,我可是带着诚意来的,你想恢复力量是吧?那你会喜欢我的好消息的。”
过了一会儿不远处掉落的窗帘下动了几下,一个少年模样的黑发血族掀开窗帘露出身形,“说说你的好消息。”
有着蓝色眼眸的教会猎人露出笑容。
以赛亚不愿靠近火焰,温暖是它的诱饵,火光是它的长线,它是不知饥饱的野兽,伺机缠绕而上,狂热地吞食一切,直到它自身也化为灰烬。
——————
神父的祷告声已然响起,他朝着那声音用尽全力奔跑,即使半路上撞到了什么人也来不及停下,他把咒骂和抱怨全部丢到身后,耳中此刻只有对圣女成年的宣告以及对上天的请求,或许这就是圣女能够听到的声音吧。
好在祷告仪式结束前他抵达了他的目的地,这里距离成年仪式的地点仅一墙之隔,这是他提前很久寻找并挑选的地方,既可以让他的伤眼也看到仪式,也不会轻易被别人发现。他曾下定决心一定要来看这次的成年仪式——她的成年仪式。
他并不知道那名圣女的名字,只知道她即将成年。她柔软温暖的手掌将他从地上扶起,轻轻拍掉他身上的尘土,他想要问她是谁,但她只是微笑着指着自己的耳朵摇了摇头,他这才知道这个人是圣女。她的耳朵从进入教会的那一刻起注定只能用来聆听神的教诲。
“你受伤了?”她半跪在他身前仔细看着他的膝盖,她从帽檐露出的些许红发,细密的睫毛在她低垂的蓝色眼眸上投下阴影宛若深不见底的海洋,当她抬起头时他好像从海底潜入天空,“疼吗?”她问道。
他摇了摇头。
但他的手仍旧被温暖包围,圣女站起身握住他的手,“我带你去医务室。”他本想拒绝,不知是不是她的手太过温暖他仍旧任由自己被带了过去。
碘酒涂抹伤口的滋味并不好受,但他早已习惯,因此他只是皱了皱眉。“好孩子,”圣女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糖果剥了糖纸塞进他嘴里,看来她以为他在忍耐疼痛,“这是一位修女偷偷给我的,好吃吗?”
他点点头悄悄低下头,不知道他的红发有没有挡住他发红的脸颊和耳朵,“那就好。”圣女的裙摆从他前方飘然到他的身侧,床垫被挤压的声音从他的身旁传来,糖纸被展开,硬糖与牙齿碰撞,圣女含混不清的声音响起。
“好甜哦。”
好甜。他想。
后来他得知那位红发的圣女即将成年,她将在成年仪式上接受所有人的祝福,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为她送上祝福,即使只能远远地看上一眼。
木箱被垫在他的脚下,他踮起脚将手撑在墙上,跪伏在地的人群,诵读祷告的神父,等待的修女,还有——躺在花棺里的她。透过墙壁上的缝隙他看见她闭着眼睛,洁白的花朵映衬着她的红发,她带着一如往常的微笑,像是在等待一个充满希望与光明的未来。如果这时她睁开眼睛是不是就会看到我?
“感谢神,我们为您献上女儿,将她迎接罢!”
修女结束了等待,她拿起斧头走向躺在花棺里的少女,但他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接着太阳反射在高高举起的斧子上当它落下时那光芒被染红,他倒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捂住嘴,她一声不发,他也无法替她发声,蔓延的血色点燃了他看到的一切。
直到那颗头颅从花棺里滚落那双眼睛都没有看到他。
——————
“叶片锁,”恩凯特拿起挂在绑住大门的锁链上的大锁仔细端详着锁孔,“不难开。”
“要多久?”英格丽诗·阿忒利亚刚离开不久,并且随时有可能发现这只是个引她离开的诱饵。她的威胁性远比藏在她家的血族要高,如果可以的话以赛亚并不想和她两败俱伤耽误彼此时间。
“除非阿忒利亚一秒飞回来,”恩凯特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臂,“放心。”他从后腰的皮革腰包里拿出细长的开锁工具微微弯腰像是用钥匙开锁一样去对付那铁锁,以赛亚则在他身旁帮他望风。
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进行得很顺利,虚假的委托准确地传到了阿忒利亚的耳朵里,她也如他们预料地前往去会见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委托人,而且她家的门锁对于恩凯特来说也形同虚设,他们接下来只需要进入这栋房子找到目标,最后谁都不会发现什么,只有一个血族悄悄地消失。但不知为何隐约的不安在以赛亚的心头挥之不去。太阳已经西斜,天空下的一切都染上了燃烧般的血色,犹如这片日光逝去前无声的哀嚎。他想起恩凯特曾同他说过的被圣女的血杀死的血族的样子,他们宛若从内部升起一团无形的火焰,在痛苦地挣扎片刻后变成了一缕飞灰。
就如同放任不管的火焰会吞噬一切,在它尚未燎原前将火星掐灭是最稳妥的。当啷一声,沉重的铁锁掉在地上,以赛亚决定速战速决。
英格丽诗·阿忒利亚的房子里安安静静,厚实的窗帘将屋子里遮的严严实实,光线在外面挣扎着想要进来却无能为力只能在厚实的布料外沉闷的打了个转,使得房间里昏暗十分,他们放缓脚步彼此照应拿着武器随时应对潜藏在这栋房子里的危险。他们走遍这里的每一个房间却一无所获。
“或许会有地下室。”教会的猎人没有理由蒙骗他们,以赛亚俯下身用指节轻叩地板,从下面传来微弱的回响,顺着这声音他找到楼梯下面,楼梯狭窄的阴影中地板上的缝隙正在等待他们将这扇门拉开。他冲着恩凯特点点头,退到一边架起弓,等待恩凯特拉开地板上的活板门。门被小心翼翼地拉开,什么都没发生,看来这扇门没有被做什么手脚。
“有人。”他看见从地下室深处传出的微弱光线。
“我先下去。”恩凯特一手拿着武器另一手把住地板边缘灵活地转身下进地下室,他的大半身子都探了下去,这个地下室不算高,他很快跳下梯子走进了地下室里面。
他等在上面,放缓呼吸仔细聆听着里面的动静,面对这么狭窄的空间他的视力和射术起不到任何作用,只能等待同伴的信号。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模糊地响起,他说话的声音很小,以赛亚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是很快恩凯特的声音响了起来,“快走!这个疯子——”
火焰和气浪冲出小小的活板门,他没来得及听清后半句话过来身体便先一步做出反应,手臂挡住他的面部他的身体后仰摔倒在地,当那地下室的入口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活板门已不翼而飞,被炸开的入口周围落满了地板碎屑,白色的烟雾从里面升起。
“恩凯特!!”他毫不犹豫地起身跳进地下室,在浓厚的烟雾中一个人影隐约可见,是他们的目标,在他的眼中他无所遁形,他迅速挽弓拉箭,箭矢在烟雾里像是划破幕布的刀刃,当男人的痛呼响起那身影应声而倒。
中了。
“恩凯特!”他再次呼唤道,“你还活着吗?!”
“咳!我没事!”在这间地下室的另一边传出桌椅倒地的声音,恩凯特挣扎着从废墟里站起身,他甩甩头咳嗽几声,“就是有点儿耳鸣!”他大声说道。
看来在爆炸前他及时找到了掩体,以赛亚松了口气。现在该去看看那血族了。
烟雾渐渐散去,地下室里只剩下一些没有熄灭的火焰,当他走到那倒在地上的血族面前时他们彼此都失去了所有的掩护。他弯下腰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拽起来,因为扯到了受伤的肩膀血族发出一声呻吟,但他并没有求饶,而是皱紧眉头用他那双绿色的眼眸瞪着眼前的猎人。
“还挺有精神,”血族脸上的烧伤渐渐愈合,看来刚才他是想拼个你死我活趁机逃走,“这是阿忒利亚教给你的?”
但他只是看着他似乎想要透过眼罩看到那双他无法看见的双眸,忽然他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没有人教我,连英格丽也不知道,”他低下头,像是低声哭诉的提琴般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发出,“用你们的话说……这是怪物的证明。”他闭上眼睛,“让我化为灰烬吧。”
以赛亚松开手,被圣水麻痹的血族摔在地上,他从后腰抽出匕首,毫无疑问,这个血族在等待火焰将他焚烧,就像等待死亡的圣女。
“好。”
他要点燃这火焰吗?
就在他高举的匕首即将挥下时从他的身后传来地板坍塌的巨响,一柄巨斧劈开烟雾,“你们两个,把我耍的团团转,闯进我的房子,伤了我的人,”英格丽诗·阿忒利亚踏过没有熄灭的火焰向他们走来,恩凯特举着手里的长刀在她身前缓缓后退,她像一头发怒的老虎向他们逼近,“好大的胆子。”
以赛亚仍不愿意靠近火焰,但有时他不得不投入那火焰。
“要我和你道歉吗?”他微微抬起下巴转身用匕首指向英格丽诗。
他感到寒冷,或许是因为血液正在从他的右臂上缓缓流出,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右臂为什么要被剖开任由鲜红的液体缓慢地从他的静脉中流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流了多少血。
他的脑袋昏昏沉沉,沉重的眼皮仿佛随时都要再次合上,在他失去意识前白色短发的女人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她蓝色的双眼中惊讶一闪而过,“你醒了?”但她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干嘛要醒过来,再睡一会儿吧。”
她手上的针头在灯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光,她另一手滑动调节器上的滑轮,红色的液体快速从滴斗里顺着软管从针头流出,她关上调节器将针头先粘在自己的手背上,而后抓住他的左臂翻转露出臂弯内侧,用止血带绑紧上臂。她从盘子上拿过镊子从棕色的小瓶子里夹出一团被碘酒浸湿的棉花,棉团上的碘酒涂过他小臂上端的一处地方,最后她取下针头斜着对准血管。他看着针头刺破自己的皮肤进入自己的体内但却毫无感觉,当调节器再次被松开输液器开始运作将这液体输送进他的体内。
“奈杰尔,好孩子,闭上眼睛吧,”女人冰冷的手掌抚过他的脸颊,眼中是他看不懂的笑意,“当你再次醒来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奈杰尔·戈林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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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你最近弄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她抬起头看向身旁,但是对方赤色的眼眸只停留在楼下往来的行人上,就好像这只是一句无心的闲聊,“你指什么?”
“还能是什么,”卡拉转过身后背靠在二楼阳台围栏上,她迎上凯蒂的目光,“比如一些坊间谣传的偏方?”
“看不出来你还是属狗的呢。”
“过奖,所以你把那个嗜血怎么了?”
凯蒂挑了挑眉,“抱歉,看来狗可不如你,光用闻的就知道对方是哪个血族。”
“只是恰好对这个味道很熟悉罢了。”卡拉耸了耸肩,她抱起双臂视线移向了地砖上的一条缝隙。
“好吧,其实我不知道那个倒霉蛋是谁。一个工会猎人带着金发的小丫头头也不回地跑了……”
对方没忍住的一声轻笑打断了她的回忆,凯蒂不满地皱起眉头,“我知道你仇人很多见不得血族好,至少对同僚有点儿礼貌行不?”
卡拉轻咳一声重新端正神色,“抱歉抱歉,您继续。”
“……我讲到哪了?”
“金发小丫头。”
“哦,他们走了之后屋子里就剩下一半血族一半肉馅,我就随便拾掇了一点儿。”
“一点儿?”
“怎么了嘛,我又没有给那个血族补刀,这点儿保命钱都不给吗。”
“所以?你要那个干什么,教会又不是没有别的血,还是说你想换换口味?”卡拉皱起眉头像是吞下了一只虫子似的,她浑身打了个寒颤,“能不能吃点好的。”
凯蒂白了她一眼,“谁要喝那个,先留着嘛,从工会那借个血罐,没准以后就用上……”
“凯蒂小姐!”
少女充满活力的声音响起,她们一同望向楼下,金发碧眼的女孩笑着朝她们挥了挥手而后小跑着进了楼。但是凯蒂却抬腿踩上栏杆,卡拉听见她咋了下舌。
“她是来找你的。”
“我不在。”现在她两条腿都迈上了栏杆。
“她都看到你了。”
“那她看错了!”凯蒂朝卡拉抛了个飞吻,虽然对方躲过去了但是凯蒂并不在意,“帮个忙,给你带小礼物。”她从阳台上一跃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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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杰尔·戈林醒了,他坐在手术台上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凯蒂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了。
“恭喜你,戈林,”她拍了拍手,“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的疫病已经治好了。”
那双绿色的眼眸中的迷茫渐渐散去,狂乱的欣喜迅速充斥其中,“真……真的吗?我……痊愈了?”他的手放在胸前,看起来仍然对这个消息感到难以置信,但是凯蒂真正想告诉他的不是这个。
“还有一个好消息。”
“什么?”
“你变成血族了。”
笑容凝固在他的脸上随后一点点地被打碎,凯蒂满意地看着他的眼神从感激欣喜变成恐慌,“血……族?但是,为什么,英格丽说你的方法是不会变成血族的!”
“那当然是因为我骗了她啊,”凯蒂无所谓地耸耸肩,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她走到奈杰尔身旁伸出手轻柔的将他的鬓发拢到耳后,“傻孩子,疫病根本没有什么良药以外的治疗方法。”
“你明明知道她很信任你!”
“啊,对,所以我才这么告诉她的。我知道她崇拜我,她是个好女孩,热情,正直,善良,”她突然抓住奈杰尔的头发让他抬起头同她对视,“但是我不喜欢。不知道这下能不能让她不要再来我的面前碍我的眼。”
她的手腕被奈杰尔抓住,看来她抓痛他了,疼痛和愤怒使奈杰尔皱起眉头,“你,你疯了——”
“或许吧,不过我觉得你现在先管管你自己比较好,”她将他拖下手术台,他的身体摔在地上,奈杰尔的痛呼和器械被打翻的声音一同响起,凯蒂走过去拉开一扇窗帘,阳光毫无遮挡的照射在新生的血族身上,他发出尖叫声立刻向后挪进阴影中离开灼痛了他的光线。奈杰尔惊魂未定地看向自己的手臂,被灼伤的皮肤开始快速愈合,“瞧,你现在根本没办法离开这里。”
奈杰尔咬紧牙,但是泪水仍然止不住地从他的眼眶里滚落,“你到底想要我们怎么办?”
“你的话等太阳落山就可以走了,至于阿忒利亚,我倒是很期待她会怎么做,是坚持信念把你杀掉,还是违反原则给你开个特例呢,每一种情况我都很乐意看到,”她伸手想要拍拍奈杰尔的脸但是奈杰尔先打掉了她的手,她只是笑着站起身重新拉上窗帘,“你也很想知道她怎么做吧?等待你们的见面吧,戈林。”
她离开这间治疗室将无助的奈杰尔独自留在了门后。
雇一个保镖最开始是阿沙尔提出来的。
“你难道不觉得你的发际线又后退了吗?”他小小的身体陷在沙发里,两条腿搭在外面晃来晃去,用悠闲的语气说出并不悠闲的话。
“一定是你看错了,你总是这么恶毒,所以才见不得别人的好。”我不想承认这件事,即使我也知道梳妆台上有多少银白色的发丝。
“我听说人类压力大就会掉头发,”尼娜把安娜抱在怀里,黑色的羊羔蹬着腿想要从她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抱歉了安娜,这我实在帮不上忙,所以我连她的话也阻止不了,“古斯塔一定是到了该烦恼的年纪了。”
她话音刚落阿沙尔便爆发出赞同的笑声,他们俩哈哈大笑,显然他们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上。
“好了!两位大人,”我不得不提高音量才能在他们单纯又恶毒的笑声里找到自己的声音,“体谅体谅我,我要管这么大的庄园还要担惊受怕会不会被猎人找上门来!”
我清楚地看见阿沙尔和尼娜眼神交流了什么,当那双蓝色的眼睛和那双红色的眼睛对上视线我就知道他们又要出主意了,于是我靠在柜子上等他们开口。
“那你为什么不去雇个人来保护你呢?”
从阿沙尔嘴里还能吐出这么正经的主意实在是我没想到的,我晚了一两秒才应上他的话,“你说的还挺有道理。”
“对自己的弱小有自知之明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他从手边柜子上的玻璃碗里捡出一块巧克力剥了锡纸包装丢进嘴里,“对残月来说这非常方便,不然你们的钱留在手里下崽儿吗?”
但是他说的话还是那么难听,我只能勉强地使唤自己的面部肌肉——即使它们在抗拒这件事——对他露出一个机械的微笑,“感谢你的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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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经打听我得到了一位猎人的地址,虽然猎人们大多也敌视血族,但这位据说至少不会发了狂一样的看见血族就动手。看来还是很有希望的,我将写有地址的纸条揣进口袋看着马车窗外景色后退的速度逐渐放缓,最后停在英格丽诗·阿忒利亚家的门口。
这里远离市区但不至于荒无人烟,对于猎人来说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处,既可以保持必须的人际交流也不会太引人注目。我走下马车和车夫打过招呼,马蹄声和车轮滚动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并越来越远,阿忒利亚的房子被铁制的栅栏围着但没有上锁,从外面可以看到房子里的灯光亮着,看来她在家。我推开大门走进院子登上门口的台阶,我将手杖夹在腋下抬手敲响了这扇看起来十分沉重的木门,但是门板却发出的沉闷的响声,想必它的主人在里面加装了一些金属,考虑到这座房子的主人身份,这是个十分合理的决定。
过了一会儿门板上的小窗被打开,一双蓝色的眼睛用算不上友善的目光打量着我,女人低沉而充满威吓的声音传了出来,“……你是谁?”
“请原谅我的唐突拜访,”毕竟有求于人,我摘下帽子对她露出礼貌的微笑,“我的名字是古斯塔夫兹,我来是想和您谈一桩委托。酬劳您可以放心。”
在门后的猎人就像一头潜伏的猛兽,她的双眼仍没有放下警惕。我曾和几位猎人擦身而过,但如此被紧盯着还是头一次。我感觉自己就像以前打猎时被盯上的兔子,但我毕竟不能真的成为兔子,于是我仍旧维持着微笑尽力不让她看出我的不安。
她就这么打量了我一会儿,而后开口道,“你是血族?”
好吧,她一眼就认出了我的身份,但这也是迟早的事,“对,我是残月血族。”
“不怕我把你卖去教会?”
“那你现在还等什么呢?”
从门后传来一声轻笑,她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进来吧。”她拉上小窗的拉板,在门锁里机械零件相互碰撞的声音后猎人的家门终于向我敞开。
身材高挑的金发女人侧身站在门口等我进去,她一手放在腰上另一手垂在身侧,因为她的动作她的衬衫袖口上提露出她有着几道伤疤肌肉结实的小臂,我相信只要她想她随时可以徒手拧断我的脖子。
“请坐吧,”从玄关的走廊进去便是客厅,壁炉里的柴火尚在燃烧,而不远处的摇椅没有停下摇晃,有人刚坐在那里,“想喝点什么?”
“不,我家离这里不算近,过一会儿我的车夫就来接我,我赶时间。”
“没关系,至少喝一点水,不然显得我一点礼貌都没有。”她说着离开了客厅,剩下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着那渐渐静止的摇椅。
这是个装潢还算不错的房子,暖色的壁纸在壁炉里的火光的映衬下更显温暖,除此之外没有过多的装饰,显而易见的实用主义者的房子,这个客厅里只有必要的桌子、沙发。不过窗台上的几本书凌乱的叠放在一起显得和这个整洁的客厅格格不入,窗框被铆钉结结实实的钉死,除此之外桌子上放着分别装有不同内容物的杯子,其中一个散发着让我感到十分熟悉的味道,还有墙角供人蜷缩休息的吊椅里面搭在边缘的男款的衬衫,毫无疑问这个房子里还生活着另一个人。沙发上在我坐着的地方旁边凹陷下去,那么在我进来前另一人就坐在摇椅或我身边……
“那么你想谈什么事?”阿忒利亚将装着水的杯子放在我面前,她拿起桌子上其中一个杯子自然而然地坐在沙发的另一边恰好填上了那处凹陷。
“我想要雇一个猎人来保护我的安全,”我没有去拿那个杯子,它就放在那个没有人动的装着别的液体的杯子旁边,“你也知道残月血族实在很难保护自己……”
“我知道,我也看得出来你开出的价格会非常可观,但,”这个转折让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她耸了耸肩,“很抱歉,我已经在保护另一个了,没有办法同意你的委托。不过我会为你保密。”
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一步到位,被拒绝也是意料之中,只是她的理由让我有些意想不到,我忍不住偷偷瞟了眼那已经不再摇晃的摇椅,“毕竟优秀的猎人谁都想接触,虽然很遗憾但也没办法。”我站起身向她伸出手,她也并不在意地伸出手同我相握,“我也会为您保密,今天的事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谢谢。”
我一无所获的离开了阿忒利亚家,当马车门关上后我望向窗外却猝不及防地和房内的一双祖母绿的双眸对上了视线,黑色短发的年轻男子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他微微皱起眉头而后拉上了窗帘。他虽然长相同英格丽诗一样漂亮却和她并不相似,我想起客厅里无人问津的杯子里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或许也并不是一无所获。我用手杖敲了敲车顶,马车开始缓慢地移动。
最先握住他的手的是尤利安。
掺杂着深色的浅蓝色短发在水中随着看不见的流向飘起,金色的眼眸中满是笑意,他的手被握住,他们的体温无法温暖彼此但对方的快乐却仿佛通过相握的手传递给了他。
“来啊,”尤利安牵着他的手带他离开水箱的这个孤独的角落,索菲亚正等在那里,当他们的身影出现在她的眼中她也伸出了手,“别再呆在那了。”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们的笑容和温暖,尽管现在他已经见不到了。他抬起手握住苏西·马什的手将她送上马车,而后自己也登上这辆将要前往会馆的马车。
他忘记了自己当初是否也握住了索菲亚伸来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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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早上睁开眼睛开始他的太阳穴就隐隐作痛,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而他偏偏接下来还有一个同人鱼协会会长见面的日程。以前肖恩·马什同乌奈见面的缘由要么是人鱼租借要么是新一年的赞助金额,但是自从去年这家伙搞死了一条人鱼便干脆对邀请函视而不见,然而高昂的赞助费仍准时从马什公司汇进人鱼协会的账户。哼,还想着要以后再来租借人鱼?既然他今年不打算来那也就不能怪他和会长谈一些有意思的话题了。
反正每年的赞助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也不会让他再租任何一条人鱼了,那样的话再花这些钱根本就是打水漂。到时候有什么事推到肖恩头上就行,看这位董事长是要承认出去沾花惹草还是承认要取消今年的赞助。
现任会长乌奈,他看见过他很多次,而以人类的身份同他谈话还是头一回。直到这个金发碧眼的人类青年同他露出他只在鱼缸里见过的礼貌微笑他才终于对这件事有了实感——他已经成为了名为苏西·马什的人类。
“欢迎您,夫人。”
“谢谢您百忙之中肯腾出时间,”苏西将手递给乌奈等对方行完这个吻手礼,“很抱歉我的丈夫此次不能前来,我是头一次独自过来,可以先为我介绍一些人鱼吗?”
“当然。请您稍等片刻,我们需要对单独展出的人鱼进行一些准备。”
他们现在站在长廊的起点,两边的水缸里没有多少人鱼,离开了人鱼玻璃墙后面的只是一潭连光都穿不透的死水,苏西点了点头,先跟着乌奈穿过被水缸包围的长廊前往通向二楼的阶梯。
一路上她既看见了熟悉的面孔也看见了从未见过的年轻人鱼,他们有的自顾自的玩耍有的则靠近玻璃墙好奇地打量她,或许这种情况下是人类被观赏也说不定。从他们的头顶间或传来滚轮滚动的声音,应该是一些人鱼已经被运回了这里,一名员工过来和乌奈耳语几句而后离开。
“看来准备马上就要结束了,只剩下一两尾人鱼在外面的湖里,员工们正在寻找他们,或许我们可以先开始为您介绍已经回来的人鱼?”
“当然可以。”
他们一同登上通往二楼的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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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会馆门口台阶的最下面,这里离湖比较近可以让他看到里面的人鱼,其实右侧的林荫小路里的长椅要舒服一点,但他宁愿嚼着没什么意思的糖豆坐在这里。他或许正在等待着什么,也可能在躲避什么,于是他像卡在嗓子眼里的鱼刺只能不上不下地呆在这里。
不和苏西·马什一起进入会馆也正遂了那个女人的愿,他毕竟只是假借肖恩·马什的名字进来,不能真的顶替那个不着调的石油大亨,总是跟在苏西身边反倒容易露馅,上次就差点儿被那个和苏西熟悉的贵族小姐认出来。不过他倒是落下一个被包养的小白脸的身份,倒也不赖,就是不知道这种生活能持续到什么时候,而且他脑袋上还悬着巨额债务,还债终究还是要自己来的。
任重而道远啊。他看着远方的湖面重重地叹了口气。忽然与银光闪烁的湖面格格不入的一点金色晃入他的眼睛,他怀疑是自己看错了,但还是抱起纸袋走到湖边。
他缓缓蹲下去将纸袋放在身旁的地面上,他动作小心而缓慢,因为对方的眼中满是警惕,但是她并没有因此而离开。他不知道是否因为她感觉到了什么,但这是个机会,他最后握住她的手的机会。
“索菲亚,”他轻声说道,人鱼的眼睛蓦然睁大,“是我。”他朝她伸出手。
索菲亚冰冷的手被他握在手里时人鱼的体温却让他觉得陌生,原来他自己早已不是人鱼了,兰伯特·邓肯还是在人鱼的指尖轻轻落下一吻,他用人类的礼仪同她打了招呼。
索菲亚先是一愣,而后眼泪争先恐后的从她的眼眶里涌出,人鱼的眼泪既不会变成珍珠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和人类一样苦涩罢了。她紧紧抓住他的手低下头肩膀颤抖发出低声的呜咽,她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曾经尤利安就是这样抚过她的发丝。
尤利安……他死了,在前年的观赏赛,最后他也走了,只剩下索菲亚独自在永远也出不去的水箱徘徊。他得帮她。
“索菲亚,你想……离开这儿吗?”
她抬起头望向他,她的眼中充满了对被解放的渴望,她朝他伸出了手。
但是他已经从余光看到了正在走向这里的人,他只能快速从后腰抽出那把曾杀死这具身体的匕首塞进索菲亚的手里,他握住索菲亚的手,“去做你想做的!”在那男人靠近前索菲亚将匕首藏进衣服里翻身钻进水中,金色的尾巴在水面划过拍出一个小小的水花。
他拿起纸袋站起身,正好浅棕色短发的男人走到他几步远的地方,“抱歉,先生,”他的目光在兰伯特手里的纸袋和水面打了个转,“我只是出于对人鱼的健康考虑,你刚才是在投喂人鱼吗?”
水面只有微风吹出的小小涟漪,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索菲亚或许并不会杀死什么人吧,她永远也不会成为凶手,但至少她可以解放她自己。
“不可以吗?”他冲着那人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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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西的不安终于应验了,一条人鱼割开了自己的喉咙坠入水池造成了小小的恐慌,用兰伯特·邓肯的匕首。她曾经看到过兰伯特如何把玩那把刀柄上刻有繁复花纹的小刀,知道它曾被用来做什么,但现在它居然出现在了一个不应该出现的地方。
“您明明知道还帮我保密,我是不是应该说一声谢谢?”
“比起谢谢,你应该说点儿别的吧,”苏西将一条腿交叠在另一条腿上,“解释解释?”
随着马车的移动阳光在他们之间变换着位置,兰伯特的目光少见的没有在说话时落在他的谈话对象上,街道上来往的人们和夕阳映入他的眼帘,“她叫索菲亚,她独自在那鱼缸里。”
“我知道。”
“她还是独自一人吗?”
“嗯,她被送回了协会,没人敢养她。”
“她最后说了什么吗?”
“……‘凶手’,”苏西也从兰伯特身上挪开了视线,“她说‘你们都是凶手’。”
“她说得对,就是这样,”兰伯特声音发紧,他放在腿上的手已然握紧,“我们都是凶手,她和尤利安一样,他们是被‘我们’杀死的。”
赤色的夕阳下桥上的马车缓缓驶过,它的两边是人鱼和人类永远也无法抵达的大海。
人类的欢呼声震耳欲聋,甚至穿透了会馆的墙壁水缸的玻璃和里面的液体,无人在意被掩盖过去的人鱼的眼泪,当它们沉入湖底那泪水甚至无迹可寻。尤纳未曾目睹过人类的狂热,但他看到过同胞的啜泣。
时间永远无法治愈她的伤痛,她在水箱的角落里蜷缩着,流着谁也看不见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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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尤纳。”
他睁开眼睛,摆动尾鳍拨弄水流将自己的身体推上水面,就在水缸的边上有着耀眼的金色短发的男人朝他伸出手,他顺从地将脸贴上他的掌心,人类的体温从接触的皮肤上传来,但那只是稍纵即逝的温暖。很快男人便收回了手,他站起身没有打算擦净手上的水,只是轻轻甩掉指尖的水滴。
“您觉得如何,夫人。”
“不论看几次他都是如此美丽,先生。”
男人身后不远处衣着讲究的女人微笑着道出她的称赞,女人有一头棕色的长卷发,鲜艳的花朵点缀在她的帽子上,对于人鱼来说人类的面容很难分辨,但女人额前的痣留在他的记忆中,他知道这个女人,她曾是银色露珠的主人。
准确来说是银色露珠的主人的妻子。
去年那条在额前长着独特的长角,有着银灰色尾巴的人鱼没有出现在这里,他年纪不小,或许已经永远地走了,所以她是来挑选新的人鱼吗?
“这么说您或许想要拥有一条和尤纳外形相似的人鱼?”
“不。当然,他很美,但决定这件事的人并不是我,”女人的目光已经从尤纳身上转到了别的鱼缸,即使她仍在称赞着尤纳的美丽,“我们需要商量,可以尽量多为我介绍一些人鱼吗?”
“愿意为您效劳。”
他们转身离开尤纳的缸前走到旁边,尤纳没有潜回水下而是看着他们的身影,有着白色长发与粉色鱼鳍的小人鱼浮上水面摇晃尾巴发出咿咿呀呀在人类听来并无意义的声音欢快地同人类们打招呼,那是谢伊的鱼缸。
“这是谢伊,它才三岁,已经被一位先生预定,如果您需要……”
“我对前一阵子的落水事件略有耳闻,它的勇敢独一无二,让我再看看吧。”
虽然前一阵子谢伊还在集体鱼缸里和别的人鱼一起玩耍但有人为它花了钱,于是它搬来了这里。一开始谢伊似乎有些寂寞,好在它很快适应了这个孤单的鱼缸,它在宽阔的水池里快速摆动尾鳍来回冲刺,和它能看得见的每一条人鱼挥动手臂打招呼。大家愿意回应这条年轻人鱼的友善,除了她……
尤纳潜入水下,他靠近玻璃墙,谢伊对面的那个水箱空空荡荡,索菲亚现在不在她的鱼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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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多年希尔文·里弗斯终于再次回到了人鱼节,只是这次是他自己带着人鱼回到这里。他站在岸上远远望着会馆附近的湖面上人鱼来回嬉戏,不过珊瑚并不在那里,今天她将在展览馆的独立水缸里接受观赏,似乎是有人想要看看这些单独展出的人鱼。不过等到下午或者明天珊瑚又可以和别的人鱼一起玩耍了。
广阔的室外湖不同于幽暗的会馆内部,微风会亲切地和每一个生物打招呼,用无形的手拨动湖水打碎照射在水面上的阳光,破碎的日光随着波浪飘散到目光所及的各处,遮掩了人鱼的身形,闪烁的波光成了他们的迷彩。
他沿着湖边散步,路过那些熙熙攘攘的商贩和游客,自从他的舅舅埃文斯卧病在床他也逐渐忙碌了起来,人群的喧闹和欢声笑语恍若隔世,他在人声的海洋里像人鱼那样游荡。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集市的尽头,这里的人少了很多,透过人与人之间的间隙他能一眼看到通往会馆大门的路。现在那条路上有个男人蹲在那里,他身前的湖面上一条人鱼朝他伸出了手。
当希尔文走过去时抱着纸袋的男人已经站起身,而那湖面上只有人鱼金色的尾巴拍出的小小水花。
“抱歉,先生,”他的目光在男人怀里的纸袋和那涟漪尚未散去的湖面之间打了个转,“我只是出于对人鱼的健康考虑,你刚才是在投喂人鱼吗?”
金棕色头发的男人扭头看了眼已经恢复平静的湖面,碧绿的水波映射进他蔚蓝的双眸,他眨眨眼睛,朝希尔文露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不可以吗?她看起来很想吃的样子,”他从纸袋里抓出一把糖塞进希尔文的口袋里,“你也尝尝吧。”
“谢谢?等等,太多了!”他连忙手忙脚乱地抓住从口袋边上溢出来的花花绿绿的糖果这才不至于狼狈地蹲下去捡拾这些小玩意儿,闪亮的玻璃糖纸让糖果看起来就像亮晶晶的宝石,或许珊瑚会喜欢,“只是糖的话倒也还好……”
“谢谢你的宽宏大量,”男人的笑容明亮开朗,他挥了挥手,“我还得在这儿等人,再见,记得帮我保密。”
希尔文回到集市里时他回头望向那条路,男人已经坐在会馆门口的长椅上,他从纸袋里面拿出饼干塞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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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多久过去索菲亚都记得那场观赏赛,尤利安用短剑划开自己的喉咙,他在索菲亚的怀里抽搐,流血,最后停止呼吸。她哭了吗?她只记得人类的欢呼声中自己的哀嚎微不足道。不会有人在意人鱼的眼泪,即使她的悲哀永远不会消失。
永远。
“该回来了,索菲亚。”身穿防水背带裤和靴子的人类打开运送用水箱等她游进去。
她将衣服裹得更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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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轮在地面上滑动的声音通过地板震荡了人鱼们的水池,他们有的或已经习惯,有的仍好奇地探出头来看是怎么回事。尤纳再次浮上水面,载着水箱的推车路过他的面前,停在谢伊的水箱的对面,是索菲亚回来了。
恰好乌奈和那位女士从走廊的另一面回来,乌奈翻动手上的人鱼名册,“虽然她已经回来了,但我并不建议您租下她。”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近。
“为什么?”
“自从前年的观赏赛后她的精神状态并不乐观,这也是她被送回来的原因,她的前主人害怕因为这条人鱼的自毁行为摊上罚金。”
“……够可怜的。”
乌奈抬起头看向这位女士,或许他也很好奇她可怜的是人鱼还是那个主人,但是巨大的水流声和人类的惨叫声打断了他,索菲亚的缸前人鱼倒在地上勉强用一条手臂支起上半身,而她的另一只手则笔直地举起,明晃晃的铁制品反射着会馆里森冷的灯光,那是一把匕首。她一边尖叫一边胡乱地向那两个负责清洁的人类挥舞着这把凶器威胁他们不要靠近,其中一人捂着受伤的左臂倒在距离索菲亚不远处,他的同伴好不容易才靠近他抓住他的衣服将他拖离人鱼身边。
“为什么她会有刀?”乌奈大声质问负责运送的清洁工。
“我们不知道!她肯定是之前藏在哪了!”
乌奈皱紧眉头深深地叹了口气,“先去疏散一楼长廊里的人,其余人想办法夺了她的刀!”
清洁工们开始遵从乌奈的命令逐渐朝索菲亚靠近,如果可以,尤纳希望索菲亚不要死,他开始默默祈祷人类能够救下索菲亚。
但是索菲亚却突然将刀刃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她大口喘着气最后抬起头,满是绝望的蓝色的双眸看过她面前的每一个人类,那双柔软的嘴唇先是紧紧抿着最后张开,但是没有美妙的歌声从她的喉咙里飘出,只有野兽一样的嘶吼,她拼尽全力模仿着人类的语调。
“凶手……”她将这些词汇组合成人类的话语,“你们所有的都是——凶手!!”她用另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头上将手里的匕首用力割下。一切都晚了,无论是清洁工们的制止还是乌奈的命令,匕首从索菲亚的手里掉落转着滑动到一边,血液从她脖子上的伤口里涌出来将她的胸前染红,她眼睛上翻发出窒息一般的呛水声,当她的身体后倾倒进水池她的尾巴也跟着滑进深深的水箱,一点水花都没有激起来。
从下面传来了人们的尖叫声,尤纳潜下去,仍是隔着玻璃他看见索菲亚上下颠倒地悬浮在水中,她紧紧捂着她的脖子,身体间或抽搐,血液不止从伤口,也从她的口鼻流出。在水的囚牢里她挣扎了片刻最后松开了手,一动不动了。
索菲亚再也不会在水箱的角落里啜泣了,但尤纳知道,那无人知晓的眼泪仍存在于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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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洁工们的效率很高,到了晚上甚至那个水箱的一切都清空了,有两个清洁工正在里面做最后的消毒处理,他们的谈话声隔着水模糊的传来,尤纳浮上水面,这下声音清晰了许多。
“威利,伤的不重吧?”
“幸好只是划破了一点,不耽误工作。真是神了,她到底从哪捡到那玩意儿的,你看见了吗?”
那人没有说话。
“毕竟咱们俩都在会馆这边呢哪能看到那么远,等等,该不会要扣工资吧?”
“说不准,说起来那刀呢?”
“什么?”
“那把刀,”另一人重复道,“别人捡到了吗?”
“没听说过,有空问问吧。”
之后再没人说话了。
尤纳的身体向后倾倒,他像索菲亚那样上下颠倒地在水中慢慢下降。整个世界颠倒了过来,他合上眼睛,晚安,索菲亚。
人鱼协会的清洁工从来都是那么有效率,有效率到让道林觉得没必要,好在这间屋子大变样之前道林抢救出了些许有用的东西。
“中央银行年贷,伯利辛根借贷,基尔南私人人鱼转租……”他把桌面上的借据和合同一张张捋过,终于确认了一件事——这个名为兰伯特·邓肯的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穷光蛋和疯子,几十万的债务,就为了一条人鱼。
现在这个数字恐怕还要翻个番。
“你该不会以为把自己的房子变成那样儿的人还能有什么理智吧?”芙蕾雅看着道林最后把这些加起来抵得上普通工薪家庭好几十年开销的纸片子小心折好收进外套内兜,他们现在在道林的事务所里,她坐在道林的对面,背光的侦探更显消瘦,这让他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一些。
而迎着光的记者已经摘掉了她的帽子,比起道林她年轻的皮肤白皙细腻,淡淡的香味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他觉得那应该是一种他叫不上名字的香水,“那你怎么看?”
“现在是你采访我?”
“集思广益。”道林做了个请的手势。
“嗯……或许他是为了逃债。”
“怎么说?”
“很简单,这个疯子失手杀了他的人鱼,于是他就要面临协会——或者那个转租人的巨额债务。是我我就会逃。”
“可你也说了他是疯子,他怎么会判断出需要逃跑呢?”
芙蕾雅的眼睛微微睁大,她下意识地挪开自己的视线看向别处,“好吧,”她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你问倒我了,那我就不知道了。或许这种精神疾病会间歇发作?”
实际上这个问题甚至把道林自己都问倒了,死掉的人鱼,消失的主人……他隐约觉得这和一年前的那起事件之间有什么关联,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那条连接它们的线。
他在迷茫中送走了芙蕾雅。
“等你的好消息,先生。记得不要把这个独家头条透给别人。”
那么现在他要先按顺序一个个地寻找线索,比如给兰伯特·邓肯发了这些纸片子的家伙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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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贝尼迪克特·伯利辛根是个头脑灵活的商业奇才,他对市场走势有着敏锐的嗅觉,而他也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这也是他决定在人鱼行业一掷千金的原因。现在他就在享受他的回报,人鱼协会荣誉副会长的办公室如此宽敞明亮,光是坐在这个房间里他都能捞到不知比起他交的入会钱多多少倍的油水,以至于他有时候都忘了自己名下还挂着一个金融公司这件事。
提醒了他这件事的是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他两颊凹陷但并不病弱,而那双紫色的双眸时常以一种观察似的目光扫过他和这个房间的摆设。贝尼迪克特有一个称不上是特异功能的能力,那就是他总能看出谁能让他捞一笔而谁是来找麻烦的,这个男人显然是后者。
“嗯,你说的没错,”他点点头打了个响指,房间里的女秘书为他们端上茶水,而后在胡契克的眼神暗示下离开了房间,“我确实有一个借贷的业务,专门为那些想要拥有——或暂时拥有一尾人鱼的人提供些许帮助。”
“所以你也给这个人借过钱吧,”男人从外套的内兜里拿出一沓皱巴巴的纸从里面抽出一张展平放在桌子上转过来推给他,“这是贵司开具的贷款合同。”
贝尼迪克特挑了挑眉,他将那张纸拿起看了眼最后的落款,上面明明白白地签着他和另一个人的名字,“对,他想要租一尾刚刚分化性别的亚熟期人鱼,我记得这个男人,兰伯特·邓肯。”
“他长什么样?”
现在男人的眼神里又写满了赤裸裸的探究欲,贝尼迪克特耸耸肩,“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最好不要去打牌?”
“什么?”
“当你身体前倾,微微侧头将耳朵靠近对方时通常都代表你迫切地希望从对方那里得到信息,”当男人猛地坐直身体为时已晚,贝尼迪克特摊开双手吹了声口哨又合上手掌,“情况变了,道林先生,该我询问你了。兰伯特·邓肯怎么了?”
“我正在找他。”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说一些心虚话的时候应该看着对方的眼睛说?”
道林一拳砸在桌子上,他受够了这个男人的戏弄,“你这人到底什么毛病!你该不会是情报安全局的审讯员之类的吧?!”
“小玩笑而已嘛!冒犯了您我很抱歉,”他无所谓地耸耸肩,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看起来不太像很抱歉,“所以继续刚才的话题,邓肯怎么了。”
“他失踪了。”刚大吼完的的道林的声音听起来闷声闷气,满是不愉快。
“哇哦,那真是太遗憾了。”
“他是失踪了,不是死了。”
“我知道,我只是例行公事地感叹而已,那他的人鱼呢?”
“人鱼死了。”
“那真是太遗憾了。”这次贝尼迪克特的语气听起来认真了一些。
“……听起来你更在意人鱼一些。”
“毕竟那可是协会的重要财产,可是租赁人们总是不懂得爱惜,”他一边摇头一边啧啧做声,“不过我刚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就知道他养不久那条人鱼,毕竟他连自己都快养不起了。”
“你知道他很穷?”
“资产评估是一家合格的借贷公司应该做到的基础,他的一套房子已经抵押给了中央银行,我们没法动,所以他只能用人身劳动来抵债,如果逾期不还他就会成为我的——”
奴隶。道林在心里帮贝尼迪克特说出了那个碍于对方文明人身份没有说出来的词汇。
“当然,这一过程并不着急,如您所见我不缺那点钱,但是要是他本人跑了我还是很头痛的,”他抬了抬下巴,“先生,茶快凉了。”
当道林被滚烫的茶水烫了舌头时贝尼迪克特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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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尼迪克特·伯利辛根的捉弄让道林的舌头又痛又麻,于是他婉拒了伊沃·基尔南的咖啡。
“好吧,”伊沃摆了摆手,他的助理带着咖啡壶离开了这个房间,“所以你是到我这里来找人的?”
尽管伊沃·基尔南不像伯利辛根那样不着调但看起来也绝不是好相处的那一类,不过道林更喜欢和这种人打交道。尤其是他在被当成猴儿耍了之后。
“你见过他吗?”
“签完转租合同之后吗,”伊沃摇了摇头,“没有,我连他的人鱼现在什么样都不知道。”
“那条人鱼死了。”
不苟言笑的商人怔了一瞬,但马上露出了然的神情,道林不知道他究竟清楚些什么,“所以您的意思是邓肯先杀死了我的人鱼又畏罪潜逃了是吗?”
这次轮到道林摇头,“不,他只是失踪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要自欺欺人了,先生。事情变成这个样子你我都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说你道听途说了什么有意思的传闻?”
“只是一般的实事求是,我倒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笃定邓肯逃跑了。”
“下手没轻没重的家伙的惯用伎俩,”自打道林见到伊沃到现在这个商人终于嘴角微微上翘,他轻笑一声,这让道林感觉有些不舒服,“我总是能在各种奇妙的地方逮到他们,为了逃债他们真是开动了所有的脑筋,至于之后的故事……你应该不会想知道。”
“……追回人鱼的工作是您负责吗?”
“对。”
“这是协会默许的吗?”
“你指什么?”
“你全部的这些生意,或者说——业务。”
当伊沃那双蔚蓝的双眸直勾勾地望向道林像是要从他身上挖出些什么的时候,道林忽然明白了伯利辛根为什么总是能看穿他,他无意中也曾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了这种刨根问底。
“为什么你会觉得乌奈还有那个伯利辛根什么都不知道,”伊沃调整了一下坐姿,他直视道林的眼睛,“侦探,我知道你的工作就是寻找真相,但是你要知道有的真相是会消失的,只因人们默许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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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好几天道林都一无所获,他从银行职员那里知道了邓肯大致的长相,金棕色的头发,和他相似的瘦削的脸颊,刮得乱七八糟的胡子,蓝色的眼睛。但是就算知道这些也毫无用处,捏着这些特征在这座城市简直就是大海捞针,更糟糕的是另一边芙蕾雅已经开始催促他,她的头版头条早已等候多时。
这个什么活都没干的女人居然还敢像赶驴一样威胁他,又是无功而返的道林从邓肯居住过的公寓出来,这里已经被清洁工们打扫得干干净净,楼下的报案人也已经搬走了,他得到了一笔举报酬金,足以让他脱离这栋破旧的小公寓,但是道林的噩梦还没有结束,他还得想一套说辞去应付芙蕾雅·怀特。
他就这么心不在焉地走在街上,忽的他的肩膀撞上一个和他的身高相差无几的男人,“喂!”他的肩膀被撞得生疼。
“抱歉抱歉,我赶时间!”下巴上贴着创可贴的男人朝他挥了挥手大声道歉后便立刻转身加快脚步离开了这里。
道林一边拍着衣服上的褶皱一边习惯性地因为这起倒霉事皱起眉头,这种冒冒失失的男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少一些,他甚至连胡子都没刮好……这时银行职员的描述让他立刻抬起头望向男人离开的方向,但他的身后只有人来人往的街道,那头金发再也无法寻觅。他将手插回口袋,口袋里细腻的纸制品哗啦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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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那个令他难以应付的女声响了起来,“您好,芙蕾雅·怀特,哪位?”
“是我,道林,非常遗憾地通知您,怀特小姐,我们的合作要结束了。”
“……你说什么?!”
“就是字面意思,结、束,这段被您使唤的日子我过得非常不愉快,希望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见面,再!见!”
“那我的头条怎——”
听筒落到电话机上的声音截断了女人的声音,即使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道林仿佛也能听到芙蕾雅·怀特歇斯底里的愤怒叫喊,一种报复和脱离苦海的快感让他感到浑身舒畅,他踢踏着舞步到衣架前摘下帽子戴在头顶,或许去喝点小酒是个不错的选择。
在他的桌子上躺着一张像是刚学会写字的家伙写出来的纸条,或许有的真相就是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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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真相,你好,先生。
兰伯特·邓肯敬上
马赫·布德曼很少能看见他的邻居,但最近他却很想见见这位——作家,或者从事什么别的文化人的工作的家伙,随便他是什么,反正马赫已经快要受不了了。
这位有着黑人血统的年轻帮工很难找到一处舒适又便宜的住房,好在这座城市至少还给了他一个容身之所。码头附近的破公寓也没什么不好的,这里有床让他睡觉,离他的工作地点比较近可以给他节省一些乘坐公共马车的费用,还有海景让他没事发个呆,不管是破旧的地板斑驳的墙壁还是时常出没的醉汉对他来说都是习以为常,但是从某一天开始从他的天花板上时不时会传来巨大的声响。如果是白天他尚且可以忍受,但是到了夜晚需要休息的时候这声音可就不怎么能让人无视了。
这声音就这么持续了一个月然后在某一天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一天马赫难得睡了个好觉。
不管怎么说这是个好兆头,或许楼上的那位搬走了也可能是幡然醒悟了,总之他不必再忍受那些噪音,安静的生活似乎回来了但却没有回归平静。回家之后一股莫名的腐臭味在房间里萦绕不去,但马赫不以为然,就好像楼上的声响一样,他认为这迟早都会消失的。他像往常一样擦洗地板——虽然这些咯吱作响的木头已然破旧不堪但至少要整洁一些,然而今天在某块木板上的一处黑色痕迹他却无论如何也擦不掉,他用拖布反复擦过那里直到那黑色也染上拖布表面他才意识到这些液体仍在某处流淌,他抬起头,同样掉了漆的天花板上那黑色的水滴正在从缝隙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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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失踪从来不是什么新鲜事,当罗洛翻看过去一年的卷宗时里面的失踪案没有十个也有二十个,最后那些案件要么是老太太隔天走回来了要么不了了之,因此他也并不打算为此劳神费力,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办,要不是人手不够他也不会被支使到这么远的码头来。尤其是从这间屋子里散发出的熟悉的腐坏味道,他决定趁早把这起烂摊子丢给别人。
尽管道林并不想扯上这档子事,这个瘦削的男人从口袋里抽出手帕掩住口鼻穿过门堂走进这间杂乱得不像是人住的房子,然而当他看到现场的时候便已知道自己无法脱身。
“我知道你会接手的。”
他瞥了一眼探长胜券在握的脸,只能抬了抬自己的帽檐表示对于不得不趟这浑水的无可奈何,“如您所愿,顺便把门口那个碍事的记者也带走吧,我没那个闲功夫应付她。”
“你自己想办法吧,我可不擅长对付这种能说会道的女人。”
我看你是根本就不想管。侦探腹诽了一句但也只能如此,“我有什么办法,难道我就能拿她怎么样吗?”
“随便你,反正不要惹事。”就在道林打算跟上他的步伐探长那红色的长发忽然在空中扬起一个弧度,他竖起食指在私家侦探身前示意他闭上嘴乖乖去办事,直到看到翻了个白眼的道林满脸不情愿地挥挥手帕做了一个滑稽的“送客”姿势他才将手重新插回大衣口袋转身离去,“来吧,布德曼先生。”门口皮肤黝黑的报案人冲着道林点点头随后跟着罗洛一同离开了。
随着门口的人群也被警察们驱散,这里最后只剩下了道林。还有躺在浴缸里的那具尸体——那玩意儿曾是一条人鱼,鱼类尾巴的轮廓依稀可辨。尸体搭在浴缸边缘的胳膊上的肉烂掉了一大半,曾经缠绕在骨头上的肌肉纤维化成腥臭的液体顺着白骨滴落在地板上,这栋年久失修的公寓的地板和天花板年事已高,于是这些渗透地板和天花板的液体引起了报案人的注意。
不知道罗洛会不会告诉报案人这是怎么回事,不管怎么说这一幕对于普通人来说可够幻灭的,想想看,从曼妙美丽的生物变成腐烂的尸水和白骨。但是对于道林来说他需要知道的可不是这个,这座城市管不住手的有钱人大有人在,可是人鱼的主人哪去了呢?白色的浴缸边缘除了黑色,些许发黑的红色尚未完全被侵染。那红色在地板上形成了一条断断续续的痕迹,最后落在不远处的洗手池上。他走过去扳动水龙头,水管发出声嘶力竭的抽水声后什么都没从里面出来。早已被水痕模糊了字迹的纸张堵住了水池的底部的孔洞,类似的纸片子在这个房子里随处可见。
他离开浴室走进客厅——同时也是卧室,这个房子只有两个房间。同样,那些写满了东西的纸张几乎铺满了地板,除了衣柜旁。他小心地跨过那些纸尽量踩在它们之间的缝隙里站到衣柜前,他脚下的空白恰好够他站在衣柜前。这个衣柜也同地板一样,道林一拉动它它便发出刺耳的声音以示抗议。他一直以为自己的衣柜够空的了,没想到这家伙更是一贫如洗,散发着潮湿的旧木头味道的衣柜里只有沾染了血迹的湿衣服堆在里面。
道林关上衣柜,从床上拾起一张写满了字的纸,上面被不知什么人狂乱地勾抹成难以辨识的痕迹,从缝隙里娟秀的字体隐约可见。他将这张纸放回原位。
而在不远处的书桌前则是纸张最多的地方,除了四处乱飞的纸片子被团成一团的废稿堆得从纸篓里溢了出来,桌面上胡乱摆放着钢笔信纸和书籍等各种用具,而墨水瓶还没有盖上盖子,沾满了墨水的钢笔插在里面。他拿起桌面上的信纸,上面的字看起来像是一个女人的字迹但却有些生硬,就好像是在刻意模仿某人。这张信大致表达了对某人的感谢并对其发出了邀请,道林想看收件人是谁,但上面的名字不巧沾上了墨水,实际上类似的墨点在这张纸上也到处都是,其中“谢谢”的单词在纸张上隐约可见,道林猜想把这张纸垫在下面写字的人下笔一定很用力。
“嗨,您好,我可以进来吗?”
敲门声使他回过头去看门口,那个女记者仍然不死心地等在那里,看来罗洛真的什么都没和她说,还挺称职。他摘下帽子捋捋头发又重新戴上,不要惹事,罗洛的警告又响起来,去他妈的不要惹事,你又不给我发工资。
他站在原地并不打算走过去同她打招呼,“抱歉,这里是案发现场,无关人员禁止入内。”
记者扬起眉毛又眨眨眼睛,“无关人员?”她四周环顾一圈最后那双绿色的眼眸再次锁定在道林身上,“您是说我吗?”
“难道我在说别人?”
她将手放在胸前,张开嘴发出难以置信的感叹声,“呵!先生,我可是记者,我有义务报道社会事件,您怎么能说我是什么,‘无关人员’呢?”
“少和我扯!你们既不是受害者也不是嫌疑人更不是报案人,这些案子和你们有什么关……我不是让你不要进来吗!”
但是记者的高跟鞋已经踩上了地板,鞋跟使得地板发出岌岌可危的咯吱声,记者像是被吓了一跳但这并没能阻止她的脚步,“不要破坏现场,我知道。”她和道林一样注意自己的脚步尽量不要踩在纸张上,“现场在浴室里吧,我可以拍几张照片吗?”
“不可——”
“您确定?等会儿协会的清理工就要过来了,警察也没有拍照,您就不需要留个底什么的吗?”
就算道林再怎么不想和她打交道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对的,罗洛态度已经很明确,无论人最后能不能找到都不会再插手,而他自己又能力有限,他长叹一口气一手扶额另一边随手向浴室指了一下。记者立刻发出欣喜的道谢声和着地板的求救声向浴室走去。
“谢谢您,今晚您就可以来本社取这些照片了。”得到素材的女记者向道林递出名片,但他并没有收下。
“照片也拍完了,你可以走了。”
记者并不生气,她也没有将名片收起来,“嗯哼,我是不知道您干嘛一直要赶我走,就算是警察也只是请我闭嘴而已,并不会拒绝我采访或者调查。”
“因为现在管这件事的是我,不是警察。”
“您说的很有道理,那您更应该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啊,”记者歪了歪头,挑衅似的勾起嘴角,“我知道您是那位平时乐善好施的善良侦探,如何,您想试试我的报纸的影响力和您的名声哪个更厉害吗?”
“你……”
“芙蕾雅·怀特。”
她再次递出手里的名片,道林将它一把夺过抓在手里几乎要把那张卡片捏碎,“道林,”女人得意的微笑让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些客套话,“合作愉快,女士。”
人鱼金色的发丝被水流抚过,当他随着那看不见的流向游动象征着他的所属的脖子上的吊坠也随之摇晃,他的主人的身影倒映在他红色的眼眸中。
伊薇特·安茹笑着举起手同她的人鱼打招呼,目送着得到回应的人鱼摆动他的尾鳍从人们的注视中向着宽阔的水缸的另一边游去。
“你把他带来了?”
“嗯,不过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愿意回来,但是……你知道的,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会点头,”她身旁的苏西·马什对她露出了担忧的神色,她连忙抬起手遮住自己的脸,当手放下时她重新露出微笑,“抱歉,我只是想让他开心些。”
“我知道,你不用太担心,”苏西的手绕过她的后背揽过她的肩头,她宽慰似的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他也会知道的。”
“谢谢你,苏,”伊薇特抬起手放在苏西的手上,“我没事。”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他,这样的话那你只能通过观赏赛来让他待在你身边了。”
“我不是没想过,今年就是第三年了,还有两年,如果我不想放手的话那就只能……”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她的人鱼被别的人鱼招呼过去,他们在水中游动嬉戏离她越来越远,“可是如果我彻底失去他我该怎么办,我真的不想再经历这种事了!”
“或许……”
伊薇特转过头来,“什么?”但苏西已经合上了嘴唇望向水缸中的人鱼们,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水缸里的幽绿再次映入她的眼中。但接下来苏西将她抱进怀中,“一切会好起来的。”
她点点头回应了这个拥抱,“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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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渐渐西斜,人们的影子被阳光越拉越长,他们在兰伯特身旁行色匆匆,今天的人鱼节已经接近尾声,人们已经开始打算打道回府,而他暂时还不能离开,因为他的雇主还没有从会馆里面出来。
他左手搭在椅背上向后仰起头闭上眼睛,温暖的光线透过他的眼睑将热量传递给他的眼球,他觉得这样很舒服,直到这张长椅的另一端传来重量压上木板的声音。他睁开眼睛低下头,目光瞥向身侧的来人,“之前不还装陌生人吗,记者先生?”
“计划赶不上变化,邓肯,我想和你聊聊。”
“聊生意吗,你想杀谁?”
“别这样,一天到晚打打杀杀可不像是一个诗人该做的。”
这回兰伯特收回手臂直起身子仔细打量起身旁的温德尔,对方已全然没有之前的紧张和惊慌,就好像从猎物摇身一变成了猎人。兰伯特·邓肯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诗人,但是对方却点出这个身份,他轻笑一声,“你怎么知道的?”
“看你的手指,那些洗不掉的痕迹,经常使用钢笔才会沾上,还有你的中指的写字茧,”温德尔摘下自己的手套,他的指尖也缠绕着那些黑色的斑点,“一样的。”
“看不出来你还挺适合当侦探。”
“如果我真的是当时就该指出来,”温德尔耸了耸肩,“更重要的是我想起来有一期我们报纸刊登了你的诗,之后你就没了影。”
“或许我写烦了呢?”
“在拿到十万的资助之后吗?”
“……你想说什么,该不会是什么我不是我的胡话吧?”
“你不用和我装傻,”记者重新戴上手套,他微微侧身用那双红色的眼睛凝视兰伯特,“一些秘密我们心知肚明。”
兰伯特吹了声口哨,他想起这个记者曾经被自己“约谈”的原因,“所以那些都是真的?你去救那些人鱼,其实因为你也——”
“看来你还没那么一根筋,那我直说了,你和你的同伴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的事业?”
他说得十分诚恳,但兰伯特却险些没笑出声来,好在他及时捂住了嘴,但他的身体前倾肩膀微微颤抖,“老兄,你们是见人就拉的吗?我加入你们我能得到什么?”
温德尔慢慢挪开了他的目光,他看起来既不惊讶也不恼怒,“好吧,”他说,“我该想到埃洛恩那样的不是个例。”
“那个埃洛恩也是一样的?”
“既然你都不加入我们那你也没必要知道。”
“别这么小气嘛!”忽然他想起来什么,在温德尔即将起身离开前他连忙叫住他,“等等,你应该知道今年的观赏赛的奖金高得离谱吧。”
“那又怎样?你总不可能带着一个同胞去参赛吧。”
“哈哈,那当然不可能了,但是总会有人想要那笔奖金的。要不要去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帮那些有钱人拿到那笔奖金啊?”
“你是说……”温德尔思索了一会儿重新将目光锁定在兰伯特身上,“你想要什么?”
“没什么,权当交个朋友,有活记得找我。”正好从远处传来女人的呼唤声,兰伯特站起身朝着温德尔摆了摆手,“拜拜,有机会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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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和谁说话?”苏西问他。
“一个以后可能会交个朋友的人?”兰伯特接过苏西的手包一手叉腰等待她的手搭上自己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