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巫念桃
评论:随意
一群鸽子呼哨着飞过,向着瓦蓝的天空深处飞去,逐渐缩小成落在视线里的几个小小的点。风筝被鸽子惊扰,陡然失了力气,转着圈儿落下来,挂在树的高处。春捏着线,试图把它扯下来。风筝被架在枝叶中间,很是顽固,春急了,施足了力气一边拉一边踉跄着后退,一不小心踩到小石子,仰摔在地上。“哗啦”一声响。春侧过头,看到的便是地上散了架的风筝,眼泪先于声音从脸颊滚落。
母亲听到动静赶过来,对着这个小土人儿哭笑不得。她提起春,拉起她的手转一圈儿,拍掉身上的土,收拾好散落一地的风筝骨。“妈妈,它坏了!”春跟在后头喊。母亲一面绕着线一面说:“轻轻拉,一边拉一边调整方向,它总会掉下来。你只顾着蛮扯,再好再结实的风筝也得给你扯坏。” 母亲带着春修风筝,母亲修,春在一旁看。“坏了也不要紧,喏,有的是办法。”“再买一个不就好了?”春道。“那天下的风筝都要被你买完咯!”
那时的春是家里得意的小妹妹,吃的喝的玩的一概不缺。家里经商,是当地难得的万元户,最风光的时候宁海街有一半的商铺是她们家的,连带这几个孩子也有许多可供自己支配的零用钱,桌子上专门放了一个盆,里面装着给兄妹几个用的零钱,父母从不过问。那是春最得意、最快乐的时光。
等春十五六岁的时候,家里的情况就跟猝不及防被扯坏的风筝一样,多的店面被充公,只留下一栋房子。这蛮力源于父母资助的一个孩子。当时父亲看中他聪明机灵,又看他可怜,后爸不让读书,就一直供着他。他也确实聪明,像狗一样能在混乱中嗅出肉骨头,告发春的父亲秦执中是黑心资本家,借此获得了一个机会。这些离春很远,父母尽心维护者家里的和乐,直至出嫁前,春真正需要操心的东西其实并不多。
大姐和二姐分别嫁给了修路工和个体户,没花什么心思和力气,只捡眼前有的嫁了。到了春,一轮一轮相亲,银行柜员她嫌她太油,小学老师又嫌太老实,最后投骰子似的投了一个人,黑而胖,只认识了三周便结了婚,听说唯一的优点是孝顺。少女时代春对于婚姻是否有过梦幻的想象我们不得而知,看样子似乎是没有的,否则难以解释春对于婚后的痛苦所展现的难以言喻的宽容和忍让。丈夫因为冒失丢掉原有的工作,决定去另一个城市打拼,毫无商量地就动身,似乎完全忘记自己有一个妻子。春生产时,还是托邻居的关系,找到了产婆助产。那是千禧年的冬天,春一边照顾婴儿一边洗衣服,双手冻出了疮。马上到新年,老屋里的春联也是春自己贴的,春联是孩子选的,春背着孩子到集市上,对着哦哦叫孩子道:“宝宝选哪个哦?你看看,喜欢哪个我们挑哪个?”孩子随手一指,春就买了下来。这是她婚后的第一个新年,丈夫毫无音讯。在大年初五的那天早晨,春倒完尿壶,正打算拎着去洗,她看到门口站着一个陌生人,手里拎着一袋子不知道什么东西。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那是她的丈夫。
那是一袋子鸡蛋。听说坐月子要吃鸡蛋,丈夫说。春笑笑,她已经做完月子很久了。但她没说,丈夫也没话说,孩子很识趣地爆发出一阵哭闹。这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夫妻俩共同生活之间的唯一声音与话题。丈夫第二天旋风一般地离开了。春想给孩子煮鸡蛋吃,敲开一个又一个鸡蛋,臭了一个又一个。好容易有一个是好的,孩子胡乱飞舞的小手又给它撇到地上,碎了。蛋黄蛋清混着淌了一地。
孩子五岁时,春扭到了腰,这成了春离开老家的契机。她把孩子交给母亲,自己出去打工。又两年,孩子到了该上学的年纪,夫妻二人决定把孩子也带出去。还好有孩子,春时不时冒出这样的念头。七岁的孩子话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还要密,让春一刻不能停歇。这成了她与孩子关系最密切、心灵最贴近的六年。等到孩子上了初中,春意识到这个五官以极其细微的变化宣告成长的孩子正在无可挽回地变成另一个丈夫的模样。春也痛苦地意识到她无法应付两个丈夫一样的人。她逗弄孩子似的问这个从她身体里出来的、却跟她一点儿也不像、张着另一张生疏面孔的孩子:“你想要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吗?”得到的答案是意料之内的——我会闷死他!春在孩子脸上看到了一抹熟悉的冷酷与暴力,这让她浑身发颤,孩子紧握的拳头仿佛要落在她身上。孩子不知道的是他曾经的确有两个弟弟或者妹妹——来源于他那个不喜欢带避孕套的父亲,其中有一次还是宫外孕。孩子的好友的母亲罗女士是人民医院妇产科的医生,当孩子和他的好友在篮球场上嬉笑玩闹时,春不得不去人民医院做人流,一个人躺在手术台上,有一瞬间,她希望永远不用睁眼。
回到家,她问孩子今天去哪玩儿了,得到的是假装没听到的安静。春不在意,只是说我知道你跟xx玩得好,下次邀请人来家里玩吧。孩子很惊讶,问你怎么知道?春说我有魔法。这是孩子小时候春经常跟他玩的一个游戏,把糖藏在手掌心里,骗孩子说妈妈有魔法,可以变出糖果。孩子对此深信不疑。只有春知道,两次人流都是罗女士安排的,她是一个好人,她的孩子也一定是一个好孩子。
春在孩子的婚礼上受到其他人的恭维,说她有一个体贴的丈夫,一个懂事又成材的孩子,在三甲医院工作,前途无量。这些年,由于年龄渐长的缘故,丈夫的脾气没有原来那么暴躁。春一如既往的温和似乎终于把这个固执的风筝拽下来了一点。她从来不曾问过自己婚姻对自己而言到底是什么,她无法给出一个答案,也给不起一个答案。当司仪邀请她讲话,询问她自己对于婚姻的看法和秘诀时,她想到了童年时期被毁掉的风筝,十年如一日的忍耐终于换来风筝的平稳健全,但这是她想要的吗?年幼的自己毁坏风筝时,是全然的痛苦吗?还是有那么一瞬间,为自己毁坏掉风筝而感到快意甚至得意呢?她不知道。她继而想到海,两个陌生人,被投入一片大海,幸运的人能相互扶持,浮到海面上换气,为接下来的考验揪心不已。然而更多的人就这么缓缓下沉,变成尸体后,再次从深海中浮出,对即将到来的种种,无动于衷,从容而镇定。她想到了她的丈夫。在海里挣扎时,她恨他。等淹死了又浮起来,她又开始怜悯他,真奇怪。
她祝愿孩子们能像放风筝一样轻盈地经营家庭,像溺水的人一样紧紧拥抱,永不分离。
整体读下来会感觉表现有点偏平...写“苦”和“难”刻意把视角拉远、营造疏离,来不让自己陷进去确实是很有用的方法。但如果想要在故事之上有更多自己的表达和态度,我个人的经验是(写《旅鸟》的时候琢磨的)要把自己做一个分割,至少需要有那么一部分的自我沉浸进去,给一个有态度、有性格的叙述基调...这样在拉远的视点看来,故事的力量和冲击会多少强一些。桃的故事我总是很喜欢的,能感受到一种接近本能的故事架构上的优秀,如果能让本身很有潜力的故事的表现更有力就再好不过了...
一直都很喜欢桃的风格。这篇故事用风筝隐喻的家庭婚姻和人生也非常耐读。平凡的生活就像是放风筝一样,摇摇欲坠却依然飞到了远处。其实想说的太多了,没有爱情的婚姻、孩子、好心的医生,但是这些不管是幸运还是不幸运,这种平凡的摇曳着的生活,在桃的笔下有种惆怅感觉。
不过最后突然出现的对“海”的联想有些突兀,全文好像没有怎么提到……当然我很喜欢这个“像溺水一样的拥抱”的描写!
还有就是……我最后还是没明白毁坏风筝的冲动对应着春人生中的哪一部分,是她想要离开、结束的这一切的念想吗?
感觉风筝与海两个意象跟内容的结合程度都不够深,前者可以说是对生活的维系与念想,但海就显得较为突兀了,而且与风筝没有什么区分度。整体读下来有种活着的感觉,如风筝般的生活没有什么惊喜和波澜,甚至苦难贯穿始终,而忍受并活下去,就是生活的全部了。就像风筝一样,经历过风波洗礼,也许有时想放手了之,但终还是握住了风筝的线。
动态平衡。
风筝坏了或维修,或购买新的。
但是人生呢?
换不了。
只能修修补补,将将就就的争取把日子过下去。
春说在海里挣扎时,她恨他。
大概是恨人生命运多舛,恨自己无能为力,恨自己脱离不了苦海。
等接受了想开了。又怜悯丈夫。
想来是丈夫这只风筝永远被牵在手里脱不了线。只能按照人生的既定道路走下去。
听了太多中年夫妻离婚的故事,《风筝与海》倒显得比残酷的现实老派与浪漫起来。
丈夫竟与她几十年相处下来,脾气趋于平和;儿子竟养成材,寻了份三甲医院的工作还成了家。春若未尽千辛万苦,便必有万千幸运。
冷酷与暴力的人才不会仅仅因为妻子的忍耐便柔软温情起来!倒是孩子……嘛,这玄学的产物,她/他会从你的忍耐与善良中汲取爱,成为你独一份的小东西,甚至去找律师讨个说法:我可以帮我妈跟我爸离婚吗?(不可以,婚姻的存续与否只能他们自己决定。)那我可以只赡养我的母亲不赡养那个男的吗?(你可以只把钱转给你妈妈,但是怎么使用这笔钱你其实是没办法实际干涉的。)
她祝愿孩子们能像放风筝一样轻盈地经营家庭,像溺水的人一样紧紧拥抱,永不分离吧。
谢谢你分享的经验!一开始把视角拉太远导致后面有点收不回来,写到后面我确实感觉很吃力,陷入了一种迷茫,春她真的会这么想这么做吗,她会不会有另外的行为……个人的经验好像无法再往深处探索,很纠结,所以比起要把故事讲完选择了匆匆结尾,后半段应该看起来很突兀。后续会试着把故事再改善一下,谢谢你帮我触碰到了一些我尚未察觉的东西!
谢谢千,现在回看海的出现确实太突兀了,当时只是突然想到,所以就写下来了,是灵机一动的产物,但是没能和故事很好地结合。毁坏风筝的冲动对应着人一瞬间想要破坏的欲望,干脆打破平衡的念头,我试着再完善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