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235【落锁】潮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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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树      

评论:随意      

       

咔哒。锁落下的声音。      

这声音并没有带给她什么好回忆,咔哒一声,一种结束,一种开始,宁静驶离港湾,铁锈味的交合从砖缝扩散,器物撞击皮肤崩开的脆响,充血的呐喊,痉挛般的恸哭,隔着塑料门——简陋的混响——糊作一团,谁与谁的尖叫和嘶吼在感官过载的世界里其实并没有分别。      

她摸索着走出家门,坐在狭窄的楼梯间,用皮肤碰触风穿过天井的呼啸,短暂地与房内不断发生的噩梦剥离。楼道里弥留着烟草、焦灰与油渣的气味。她感受到楼下灯管传出暖意,硬纸牌被噼里啪啦摁在木桌上,大铁门吱扭着开了。      

“放晚课回来啦。”      

“欸!”      

唉。       

身后的房门突然放开,刺开蒙在她鼻腔外的纱,混杂着腥臭追着缠绕上来。一块湿黏的肉体牢牢捉住她的手腕。      

“回去了。”      

她试探性地抚摸着铁锈味粘液包裹下的皮肤,“妈妈,痛不痛?”      

沉默,拖拽,背后传来弧形路径的无形推力——砰。      

“去洗手。”      

沉默,对抗,相持。      

“你想干嘛?”      

“妈妈,我想去上学。”      

“……她这么说的。”      

另一阵缓而沉的声音,在她跟前来回徘徊。      

“上学,你?好啊,说说,你要上什么学。”      

“能教我的学。”      

       

于是她就去上学了,特殊教育学校。父亲送,母亲接。      

校园的声场十分开阔,风透过广场上方建筑的空隙静静拂着人的皮肤,隐隐约约可听见一拨一拨人群的交谈。她听见听障人士交谈时发出音节难辨的咿咿呀呀声:这些人很兴奋,那些人却很紧张。发现这一点,她就会发自内心幸福地微笑,她从未跟这么广阔空间里的这么多人建立起联系,她的世界没有如此丰富过。      

“你能听出他们的意思吗?”领着她的林老师问。      

“听不出,但我知道他们的情绪。兴奋跟紧张,振动是不同的。”      

于是她壮着胆子上前搭话:“发生了什么好事?”      

显然,她忘了这群朋友只能咿咿呀呀地答复她。林老师牵着她的手离开,穿过一条长廊,又走过一个拐弯,进了一个最安静的房间。      

哒、哒、哒,林老师的鞋跟在地上敲出清脆的响声,自顾自地开口介绍起这位新同学来。这时,她面前这片空间才开始骚动起来。她按照林老师的安排,安置好自己的物品,与这片空间里的人一同学手艺,学盲文。多亏她旺盛的好奇心,第一次放学也来得飞快。      

几位同班同学推推搡搡地上来搭话,哪个也先开不了口。她凑上前去,下意识把嘴角肌肉调整成微笑的样子。一个同学小声问:“你是不是歧视听障学生啊?我……我听一个朋友说的,你一来学校就那个、呃……”      

“不,不,我没有!我是无心的,我只是——”她刚想摆手,又记起他们也和自己一样看不见,只好刹在半路无力垂下来,互相紧紧捏住。      

“嘘——”其中一个同学向前搭住她的肩膀,“小声点。没有就最好啦!像我们这样的,大多对这类东西很介怀的。”      

起初一个月还算平静。林老师夸她有悟性,总愿意多教她一些,还说要带她摸摸点字机,用来打盲文的——当时还不多。母亲还要半个钟才到,她想多感受一会课室里的气流。告别了同学,她吹着风坐在座位上,用指头哒、哒地,敲“点字机”一样,点着桌面。门口传来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她回过头问:“怎么了?”      

空气的温度从那时就开始不对了。她能感受到自己与来人之间冷寂得异常的气氛。门口传来咔哒一声,他们抓住她的领子,把她推到角落,咿呀呀呀地大叫。无数个不同朝向的力撕扯着自己,惊声尖叫刺进其中裂缝,鼓膜要破了,鼓膜要破了!她害怕自己下一秒就四分五裂,也跟着咿呀呀呀地喊叫,几乎要榨出泪滴来。      

哒、哒、哒。      

咔哒、咔哒。      

咚、咚、咚。      

“门锁了?谁在里面——”      

“林老师,林老师!是我!”      

也许是见了她拼命向外挥手,身边的学生们一激灵,唰地拐去打开另一边门溜了。      

       

“走吧,我们换个地方。”      

林老师的声音略微颤抖,又一次牵起她的手,走过一条走廊,上了两层楼,拐了四个弯,打开一扇门。她嗅到了阳光晒过的尘埃在开门的一刻四散飘飞。      

“遇到麻烦,记得及时报告。来,我们打扫一下,以后在这里等我吧。”      

有了点字机,她就可以把更多东西记下来。林老师说,除了誊写盲文书籍,也可以自由写些其他的,机器是越用越熟的,还能锻炼表达。她鲜有朋友,没什么能写给他人的东西,大部分都是自己感受外界的观察日记。即使没有人与她说话也很好了,因为她已经充分感受到了外界每天流动的能量,不再固着在那个气息逼仄的小屋子里。对了,如果给林老师写点东西呢?她耐心地引导自己,自己也该为她写点什么。然而她想来想去,想到她带着令人平静的波长的嗓音,想到穿林而过的沙沙响的、颗粒感的风,想到松软潮湿的泥土下一粒骚动的种子……      

轻轻的,咔哒一声。她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胡乱挥舞着手也扶不住桌沿椅背,啪地摔在地上。      

高跟鞋的声音轻柔地靠近,温暖柔软的双手把窘迫的她重新架起来。她闻到一阵木屑的香气,于是问:“林老师?”      

“对不起,还是吓到你了吗?看来,下次只把门掩上就好了。”      

她连忙把展开的思绪都揽起来,想说句没关系,我认得出您的气息、您走路的频率。      

“今天开始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们可能要暂时分别了。”      

“您要走了吗?”      

“别担心,只是暂时……我要去迎接宝宝出生了。”      

宝宝出生!她想,原来是这样呀,泥土、森林、一粒骚动的种子……她在孕育生命,不仅用语言,而且用身体。她聆听着林老师身上些微较常人活跃的律动,第一次触碰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她隆起的皮肤上,感受芽的振动。      

“我为您祈祷,老师,祝你们母子平安。”      

“谢谢,我很开心。”温柔的手掌摸了摸她的头顶。      

       

不久,林老师休产假了。      

她已经知道,地方人口流失,这块地方几乎都是许久不用的老教室,她在的那间就是林老师第一次教课的地方。放学时学生几乎都找楼下的地方,这里少有人来,能让她静静地听点字机的按键声,远远地隔着混响感受这片环境。即使这段时间没有人指导,她也已经习惯了放学后来这敲一会点字机,尽管没有人看她的这些作品。      

说不定等林老师回来了,就会夸奖她的进步,更加开心,更加喜欢她。      

咔哒,她的手刚离开点字机时,听到不属于它的按键声,在不属于它的方位响起。她极力克制住弹起来的冲动,不安地向着那团逐渐压缩的空气问:“……林老师?”      

很快她就知道了,那不是林老师。      

一只粗糙的大手捂住她呼吸的通道,另一只钻进她的衣服,黏在她皮肤上扭曲地摩挲、蠕动,寻找着可以盘旋的起伏,可以入侵的缝隙。她惊叫着,想要呼吸、想要叫喊,一切却推进得如此沉默。她听见背后传来野猪粗重的喘息声,刚硬的体毛和胡子刮擦着她的皮肤,肥厚的唇舌吞吃着她的血肉。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变得燥热,血管猛烈地张着,意识像电流脱离身体乱窜。    

“你是第一次吧?”      

不要、不要,不要!她在捂出一层油腻汗液的掌心里用力张合着嘴巴,用力摇着头要甩开。未成年的姑娘比起身躯庞大的禽兽来说太瘦弱了,漆黑的油状物掰扯着塞满她的嘴巴,也塞满其他的缝隙,钻进血管里,流进肺泡里,冲击着脑髓,也填充着心脏。她使出全身的力气伸缩挤压,却只能绝望地感受着它们迅速凝固,剖开自己的身体。失重感顿时涌进了整间教室——那是她对死亡本能的恐惧。      

“安静点,别乱动!妈的,身体太凉了,别紧张——”      

不要,走开,滚出去,别啃我了,我还不想死!她发力,用牙齿磨着它的毛皮,要咬碎那撑破身体的漆黑。它吃痛地嚎叫了一声,抬起裹着皮的蹄子用力踢了她两脚,扯下一条绸布做的东西绑住她的嘴。漆黑的浓稠扩张着、凝固着,挤兑着她所剩无几的意识,她只好承认自己快要死在这里了。      

她听见拉链拉合的声音。那人用手凑过来探她的气息,见她吐了一下,便解开锁走了。      

活着、还活着……或者,已经变成鬼魂了?她不知道,说到底刚刚来的到底是人还是野猪她都不知道。从前她总是隔着一层混响听锁落下后的世界,尖叫、嘶吼、敲打、对抗,也曾身临其境地扛过咿咿呀呀的嘈杂声。然而,当死亡真正迫近自己的身体时,却那么寂静,寂静得让她听不清样貌。等血液重新流回她身体的末梢,她才终于闻到一股馊臭的咸腥味。她伸手向下摸了摸那处裂开的伤口,血已经流下她的大腿了。      

       

自那以后,她总是找借口不去学校,不是身体不舒服,就是精神不好,最后索性说:“林老师走了,我也不想去了。”      

“还上什么学,你上林老师家去得了!问问她要不要你这个孩子,愿不愿意做你妈。”      

她靠着这样硬捱了一个多月,可没有永久的办法,她知道迟早有一天要坦白,做衣服的布是包不住水的,何况是有色有味的血液。一个极其寻常的晚上,父亲饭后去楼道里点烟,母亲边叮叮当当收拾着碗筷,边问她:“都有好久了,你还没来月事?”      

“我、我……”      

“啊?怎么回事?又怎么不想去上学?”母亲忽然放下碗筷,步步紧逼地追问。      

不由自主地,她的肉跟骨头都颤栗起来:“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他是谁……”      

她不说话了。她听开门声,关门声,还有落锁的咔哒声。      

“我早说了,那些鬼学校一个都不能信!你一个瞎子,天天自己待在里面?去上学?”      

“乖,别听他的。咱们转学、咱们转学,到别的地方去,大不了搬去个好城市、更先进的地方……”      

一叠纸币粗糙地压在桌上。“先陪她去打了吧,明天就去。这事要趁早。”      

“报警,要去报警!”      

“你认得他是谁么?最多找到学校去调摄像头,有没有结果的,你敢赌那畜生就是想不到这点?——她又偏偏是个瞎子!”      

“那……再商量一下,再找人打听个好医生……”      

“这孩子多活一天,她心里就多慌一天,也多——算了!反正,明天一早进市区吧,妇幼保健院,三甲医院,更有保障。多出点钱没事。”      

沉默,她的老朋友,沉默时才更能听清别人的波动,听见情绪,听入幽微,听得忘记发出自己的声音。      

“打了”就是流产,人工流产。她会痛吗?那做工的人呢,也会痛吗?      

——好像是有麻药的。打了麻药,她就不痛了,可是有没有给他们打的麻药呢?      

直到躺上手术台的那一刻,她仍然是恍惚的。这些天她能感受到,一团混沌的生命寄生在她体内带来的同频与紊乱。她在和这团注定埋在阴影里,过早走向终结的物质共生。然而此刻麻药已经生效,她与它的联结淡化、淡化,直到什么也不再剩下,手术开始了。      

或许是仪式感使然,她闭上了眼睛。没有任何痛感,也没有任何反应地,那团肉被剥离了她的身体。等到其他感官开始恢复,她再次睁开眼时,手术医师的气息跟屠宰场杀了几十年猪的老板一样平稳,她想也是,就算是人身上拿下来的肉,杀习惯也就没有波动了。她说要摸一摸,感受它断离养分后临终的缩动。它体积很小,血肉十分模糊,她感觉自己的手好像要融化进去,又悲哀,若想疏通这阻滞她自身生命流动的祸源,就必须牺牲另一团混沌的生命。恍惚中她好像听见咔哒一声,门锁又打开了,门也终于又打开了。      

       

她退学了。家人虽然守口如瓶,流言却是无根的风。她不关心别人怎么看,只是一切的一切,都无法与她言说。她不敢见林老师,也不愿用这幅身体去面对一位生育的女人。母亲却跟她说,林老师好像没再回去那个学校了。有人说她男人经常打她,她受不了离婚了,也有人说她难产死了,总之已不在这座城市。      

离婚?难产?有可能死了?巨大的罪恶感席卷全身,她却对此无动于衷,只是拼命掩饰着自己异样的窃喜,窃喜她们都在一样地痛着,她也并未给那个男人生下小孩。一阵暖流穿过她的小腹,浸湿了她的内裤。      

她的月经恢复了。      

       

后来,直到她找到工作,也没有再见到林老师。      

她天生对声音的频率敏感。工作单位的琴行老板给她介绍了一个中年女房东,叫做阿珠,为人踏实可靠,说一不二,家里有栋结实的矮楼,一楼自己开小超市,当老板娘。阿珠丈夫死得早,雇了个叫阿莲的年轻姑娘当帮手。阿莲看白班,老板娘看夜班。阿莲喜欢她的纯粹,夜晚下班回到店里,阿莲总带着她的份一块做晚饭。有一天开始,阿莲开始走得早了,晚饭也变由老板娘做,说是阿莲结婚了,继续待这里吃晚饭不合适。她略感寂寞地回房,总觉得身后缠有异样要趁虚而入,头晕脑眩,瑟缩了好久,耳边就要响起来,咔哒、咔哒,许久都没有听见咔哒一声。      

她忘了,这里的房门早就没有锁。她摸过去,摸到一只男人的手,急促、戏谑的气声打在手臂。她的体温迅速冷却,手脚冰凉而僵硬。她想起遍身粘稠的液体混合物,想起那团脆弱缩动的模糊血块,想起老师身上的木屑香味,四肢僵直得连禽兽也撕咬不开。      

哐当一声,他重重倒在地下。      

鞋跟的棱角在地板上沙沙响着划远。楼下店面的卷帘门乓地关上了。在她头脑一片空白的时间里,一双满是老茧的、残留着些许油烟味和洗洁精味的手抚上她的肩头。她如梦初醒,吓得瑟缩进老板娘的怀里,触须一般伸出双手,摸索着救命的稻草。她触呀,触呀,把手攀上她肩臂上的凸肉疤痕,把手抚上她腰侧蜈蚣似的缝合口。      

“阿珠姐,你有过孩子?”      

“我割过阑尾。”      

她们紧紧、紧紧地抱在一起,她尝到落在唇间的一滴清澈咸湿的泪。      

     

    

   

  

 

发布时间:2024/10/31 20:56:44

最后修改时间:2024/10/31 21:49:49

2024/10/31 Literary Prison 【235】回报/落锁/销毁过去/夺权
1
  • 暮夜 :

    感觉作者的文字描写特别生动,显得故事很有生命力,很喜欢和林老师的互动那里,感受到了生命即将发芽的气息,由此和后面的人流形成了很强烈的对比,愈发能感觉到“她”的不易,没有写出名字,会让人感觉主角只是缩影,代表着更多鲜活的女孩子,所以也很喜欢结尾和阿珠姐的紧紧相拥,两个人互相拥抱、依偎,获得拯救。

    2024/11/01 21:46:37 回复
  • 林树 : 回复 暮夜:

    感谢评论!ww能写出生命的感觉真是太好了。是的,“她”没有名字,也看不见,也许是不忍去看见残酷的现实,却也因此打开了听觉、触觉等通道,反而比常人更能感受生命力。生命如此来之不易,却也能如此轻易逝去,孕育与死亡,每个“她“都在这样感受着……

    2024/11/03 15:10:56 回复
  • 星云 :

    哎呀……特别会写的,尽管没有主动描写主人公的视障,却在处处描写了一个无所依靠的视障女孩遇到的众多阻碍,曾经的期盼被一次次打压,生活如此的痛苦,好在我们还能相互依偎,尽管也只是一时。喜欢这种对比的交织才能看出人情冷暖。

    2024/11/05 08:26:05 回复
  • 林树 : 回复 星云:

    谢谢星云老师ww想用不显示出刻意的方式来表现女主的视障,也想给她一个在经历处处期盼却处处碰壁,看不见未来的人生旅程后,仍然能找到一片小小的温暖灯火的结局。

    2024/11/06 16:32:24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