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作者:落水 </p><p>免责mode:随意 </p><p> </p><p>备注:本作业未写完,目前仍然缺乏几个片段和结尾,虽然有一定的完成度,谨慎阅读 </p><p> </p><p>第一章,征服 </p><p> </p><p>“已经快十年了,还是没人能怀孕。” </p><p>“是啊,十年了。” </p><p>“除了妓女。” </p><p>“除了妓女。” </p><p>“你知道吗,我曾以为人就像伦敦郊外的野草,他们总会从地里长出来,源源不绝。但现在,这片地似乎已经变成了沙漠,不是吗?” </p><p>“撒哈拉。” </p><p>“正是,撒哈拉,真是一片……该死的沙漠。所以我们已经没有多少兵源了,是吗?” </p><p>“没多少年轻的小伙子了,现在偶尔还能看见几个小于十岁的孩子在街边路过……” </p><p>“多亏那些妓女。” </p><p>“是啊,多亏那些妓女……不过,情况也只能是这样了,再过过十年,二十年,若不列颠还能再凑出几个精锐师,那已经是天大的好运气。再往后,我们的军营里可能就只有一堆白发苍苍的老兵了,字面意义的‘老兵’。” </p><p>“我们的敌人也一样,那些该死的法国人也一样,他们同样生不出孩子。这显然不能阻止他们称霸欧洲的野心,但我们……我们能,而且我们会!” </p><p>“可他们想和谈。” </p><p>“这是在拖延!想想吧,我们有全世界最多的殖民地,完善的工业,全世界最强的海军,印度,非洲,到处都能抽调出外籍兵团,他们呢?任何一个有眼力见儿的人都能看出来,他们的经济已经走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们愚蠢到向整个欧洲开战,然后榨干了每一个殖民地的资源!还有兵源的短缺,国内反对党,波旁家族和复辟的教廷……你随便列一下,都是一团乱麻,简直糟透了!他们已经烂透了!毫无疑问,拿破仑不过是想要拖延时间,而我们不能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一场总决战就足以摧毁那个矮子的所有阴谋,他想要欧洲?想封锁我们?不!我们绝不会让他得逞!我们会正面击溃他们东拼西凑来的二流舰队,然后封锁整个海域,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封锁!” </p><p>“所以,您是打算拒绝和谈了?” </p><p>“我说的是,让查理·莫里斯和他的皇帝去死吧,大不列颠绝不惧怕任何敌人。我们终将取得胜利,不是谈判桌上的胜利,而是一场实实在在的胜利!” </p><p>“明白了,我会转告皮特,让他在阿姆斯特丹稍微拖延一下法国佬的脚步,好让纳尔逊中将能准备好他的舰队……” </p><p>“请两位原谅我的打扰,但我有重要情报要汇报,这位是路易斯,我相信他……发现了绝育的真相。” </p><p> </p><p>1804年,英法于阿姆斯特丹王宫签署停战协议,此后多年间,欧洲各国再未爆发大规模武装冲突,转而形成多极对峙状态。 </p><p>4年后,波旁王朝复辟,法国恢复传统君主制,拿破仑遭流放于圣赫勒拿岛。 </p><p> </p><p>第二章,天罚 </p><p> </p><p>乾隆五十八年,女皆失产,举国子绝,次年,乾隆宣立永琰为太子,改元嘉庆,同年,白莲教匪起事于川楚。 </p><p> </p><p>嘉庆二年,陕西省渭南道,华阴。 </p><p>老赵家三儿子的媳妇怀了,逢此大喜,特设宴席款待邻里乡亲,消息一出,全镇哗然,道喜之人络绎不绝,甚至有周边县区的人闻讯赶来,就为了看看是怎样的福星能怀上孩子,可谓盛况空前。 </p><p>宴会的热闹之外,赵老三的媳妇正被家人们围坐在闺房里,享受着她从未享受过的礼遇。 </p><p>就连一向对她严苛颐指气使的大嫂都一改往日的脾气,一个劲地对着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p><p>有夸老三前世积德今生有福的,有夸三媳妇幸受天恩的,还有感叹老赵家的血脉终于保住了的,绕来绕去都是高兴,但也有掩不住的许多羡慕,私底下,几家媳妇都寻思着今晚要再努努力,兴许这福泽是给的老赵家,又未必只给老三一家不是? </p><p>再私底下的,也想着要去好好拜一拜菩萨,三媳妇最爱拜神,诸天神佛拜了个遍,也不知是打动了哪一位神仙。 </p><p>兴许是那无生老母?白莲教众们宣扬说,皇帝失德啦,上天震愤啦,故而降下天罚,要大清断子绝孙,如此惩罚不可谓不狠毒,但若信我正教,即可多子多福。 </p><p>不见整个潼商道近十万户人家,过去三年怀上的不过两手之数,如今白莲教的人来了,前脚听说白匪进了潼关,离华阴不过几十里,三媳妇转头就怀上了。 </p><p>莫不是那无生老母真有法力? </p><p>众女各怀心思,一边照顾着三媳妇,一边小心打量着屋里,偶尔互换个眼色,最小的五媳妇架不住,正待要开口问问,又有喜讯传来,桥边李家的小妾也怀上了,此时正在呼朋唤友,准备在家里也办一席小宴。 </p><p>一时之间,全镇上下欢欣鼓舞,涌出泼天的喜气,这一家人怀了是运气,两家人怀了可就未必,兴许,老天爷已经不生气了? </p><p>好起来了,真要好起来了! </p><p> </p><p>三天后,县衙后宅。 </p><p>赵老爷子和赵老三恭敬地坐在下座,刘知县满面笑容,随手把礼单放到一旁,管家见状,对门外抬手一挥,院子里候着的仆役们随即把几个箱子抬往后院。 </p><p>“赵家向来是体面人家,如今喜得珠胎,真乃幸事也。” </p><p>“刘知县素来可谓廉明清正,爱民如子,您这个父母官感动了上天,我等小民才有这等福分,这可不是我们赵家一家的福分,有您在,那是整个华阴,乃至渭南道的福分呐!” </p><p>“呵呵呵,我这区区一介芝麻小官,哪里有感动上天的本事,乃是当今圣上仁政爱民,圣德昭昭,可谓天下归心,自然得天爱怜,救我大清于绝子绝孙之祸也。” </p><p>“那是那是,我们眼界低,不懂事,还是刘知县看得高远,往后还需大人您多多提携照拂才是。” </p><p>“好说,都好说,哈哈哈,你等回家好好照顾胎儿,务必保胎顺产,只要孩子平安降生就是大功一件,届时我必奏疏于朝廷,为你求一个御赐的名讳,耀祖光宗。” </p><p>“谢大人恩典!” </p><p>“谢大人恩典!” </p><p>赵老爷子和赵老三连忙跪下,五体投地,极尽尊崇,刘知县则长笑一声,迈步朝外走去,待刘知县离开后,赵老爷子和赵老三才起身,随管家自后门而出。 </p><p>片刻之后,刘知县着官服进入衙内,见李家老小跪于堂下,大喝道。 </p><p>“私结白匪,暗奉邪神,李尚文你可知罪!” </p><p>“大人冤枉啊!我们……” </p><p>“住口!我已在你家查得佛像两尊,不是白教又是什么?你若不是私通白匪,儿媳又怎会怀孕?!” </p><p>“大人明察啊!华阴上下家家户户都供着神像,这怀孕也是……” </p><p>“还敢狡辩!给我拖下去,好生关押!我倒要看你能嘴硬到几时!” </p><p>“冤枉!我们冤枉啊大人!” </p><p> </p><p>五十七日后,白莲教匪攻破华阴,知县及一众官员悉数当街问斩。 </p><p>后两月间,当地得身孕者多达数百。 </p><p> </p><p>第三章,轮回 </p><p> </p><p>1817年,日本尾张藩,爱知郡,濑户村。 </p><p>莲华庄已经建成五年,这几年间用过几次,但还是第一次这么“热闹”,虽然不算多,但加藤家凡有头脸之人皆已到齐,辈分高的男人正襟危坐于内堂,面色多半肃然;小辈和妇人则跪坐于外院,神色间显露出疲惫之色,少数几人还在轻声啜泣。 </p><p>与内堂仅有一道屏风相隔的独间里,加藤信行安静地躺在床上,衣冠齐整,终于与长达三年的病痛折磨告别后,他的遗容又重现出几分往昔的威严。 </p><p>浓郁的药味透过屏风,在内堂里缓缓弥散着。这股味道中蕴含着一些特殊的气息,令众人心生敬畏,不敢动声色,唯恐惊扰了什么。 </p><p>少顷,加藤正平整理着衣着从隔间缓缓走出,其发妻和织子低头跟在其后。在这样的场合下,虽已衣着齐整,但仍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令和织子的脸上显出几分羞怯的红晕。 </p><p>见他出来,候在首座的加藤正胜连忙起身,兄弟俩四目相对,正平率先抬手,止住了弟弟尚未出口的话语:“快些进去吧,莫耽误了时辰。” </p><p>“是!” </p><p>加藤正胜随即出门叫上妻子,一同往隔间里走去。屋里余下的人都不由得向他投去略有些羡慕的眼光,按照规矩,接下来是加藤正平的妹妹山田佳子,然后是叔叔加藤宗久,二叔加藤宗信,以此循亲疏远近、辈分次第而定。 </p><p>越往后,得以继承前家主加藤信行“魂魄”的概率就越低,因此排得靠后的有些人干脆就没来。 </p><p>毕竟加藤氏已远不是过去的名门大宗。虽为武士家族,多数人却早已需要终日劳作,以求糊口。家里的生意也仅够勉强维持主家的体面,若要来,就要与组头告假,少不得要被克扣俸禄税钱,即便如此,仍可能免不了要遭一顿羞辱。 </p><p>武士家族的荣耀,实在也换不来几斗糙米。 </p><p>看着眼前的场景,加藤正平难免心生怅然。自幼时起,父亲便常与他提起加藤家过往的辉煌——本家曾追随信长公、太阁大人南征北战,屡建奇功,终被赐封于肥后。尾张一脉则追随家康公而来,亦一度被寄予厚望。然而时至今日,竟也衰落至仅靠俸禄便无法维生的地步。 </p><p>族人之中已有不少人或主动或被迫地放弃了武士身份,投身平民生计,以免去武士庞杂的开销和赋税。每谈及此事,父亲便难掩沉重、疲惫之色。然而,他始终以武士之道为毕生所执,操劳不止,以重振家族荣光为己任,终因劳累过度而患上顽疾,年仅五十有二便怅然离世。 </p><p>在父亲影响下,正平接过家主之位时亦曾满怀壮志,誓必大施拳脚,一展抱负。 </p><p>一晃已是二十余年。较之正平记忆中贫寒的幼时,加藤家现如今竟然愈发凋敝不堪。究竟为何会落至如此地步?他苦思多年,始终也不得其解。 </p><p>和织子轻轻拉了他一把,正平方才意识到自己已在院中伫立太久。他避开妇人们投来的疑惑目光,转头对妻子说道:“你先回去歇歇吧,喝些药。晚上还得再过来。” </p><p>“魂魄继承”通常要持续整整一月,直到有人怀胎为止。这是常识,但和织子面薄,在众人面前听及此事难免局促不安。她柔顺地点头,又再紧了紧领口,低头快步出院落。 </p><p>正平目送妻子离去,又望向院中那些跪坐已久的妇人与孩童,看得出他们已然疲惫不堪,其中年纪稍长者也都硬撑着精神。幸而从明日起,除最终的葬礼外,这些人便无需继续前来了。 </p><p>他本想说些宽慰之词,或让大家稍事歇息。但想到此乃前任家主,亦即自己父亲之轮生仪式,作为武士家族的荣光与规矩不可轻违。正平的脸色顿时肃穆起来,随即转身返回内堂。身为现任家主,亦是长子,整个仪式期间,他连片刻都不可离开。 </p><p>刚刚转过身去,正平忽而又猛然回首,随即双目圆睁,怒不可遏: </p><p>“信一那个混账东西跑哪去了!?” </p><p> </p><p>此时,年仅11的加藤信一正在河边摸鱼。仪式现场着实无趣,他并不喜欢那里弥散着的那股令人难以释怀的气息。虽然死者是生前与他极为亲近的祖父,但这并不代表祖父已然永别于世。按照大人们的说法,他会经历轮回,再度成为我们的家人。 </p><p>那便没必要如此凄凄切切。若是祖父能告别病痛,再度拥有一副年轻、健康的身体,这本该是一件高兴的事。 </p><p>但他又隐隐觉得,大人们感到痛苦的似乎并非这件事本身。或许,他们哀悼的是别的东西?难道在这个世界重新来过,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p><p>信一总喜欢思考一些对于自己的年纪而言太过于宽泛和复杂的问题,又始终想不明白。这时常让他觉得苦闷压抑,不过比起父亲的剑术课,似乎这点压抑又算不上什么了。 </p><p>他挽着裤腿,在河边漫无目的地行走,一边想着些从老师那里听来的奇闻轶事。不知不觉间,他已走到莲华庄的后院外。这是一片临水的矮坡,生满了荆棘和多刺灌木,地势陡峭,因此鲜有人至。信一瞧了瞧四下无人,便打算绕个远路,把裤子晾干些再偷偷溜回去——倘若能不被父亲发现便是再好不过。 </p><p>正要离开时,一阵细微难查的声响从矮坡中传来,信一微微一怔,心里猜测,大约是某只小动物藏身于此。他玩心顿起,提起裤管就攀上坡去。 </p><p>越是靠近,那零碎的声响便越是清晰。他满怀期待地拨开眼前的荆棘与枝叶,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对衣冠不整、互相搂抱着的男女,正满面惊恐地望着他。 </p><p>信一看得一愣,随机颇为失望地“切”了一声,转身欲走。但尚未迈步时,他便想起了些什么,猛地回过头来,双目圆睁,怒不可遏: </p><p>“混蛋!” </p><p> </p><p>莲华庄里又热闹了几分,妇人和孩童们都依然跪坐在院里,但都抬着头,想窥探屋里的动静。有人压低声音交谈,多半是在抱怨,也有人在轻声打听状况。 </p><p>内堂中,依旧是先前的那些男人,但此刻多了一个人——加藤信一,以及刚刚被他在河边发现的人。那是濑户村的一名农户,名叫猪五郎,此时被众多武士团团围住,只敢俯身跪地,额头死死抵在地上,任由众人叫骂,不敢吭声。 </p><p>片刻后,侧室的门被拉开,加藤佳子从中走了出来,她身后是猪五郎的妻子,开门之际,她尚未穿戴整齐,匆忙拉拢衣服,随即立刻朝着门外的男人们跪下。 </p><p>“如何?” </p><p>加藤正平向佳子问道,佳子不发一语,眉头紧皱,面露厌恶之色,默默地点了点头。 </p><p>在场的男人们除了年幼的信一之外,皆尽明白了她的意思,当即勃然大怒。加藤正胜更是怒不可遏,伸手按住腰间佩剑,作势便要拔剑砍人,但正平抬手拦住了他。 </p><p>“大哥!此人竟敢偷窃父亲的魂魄,简直罪不可赦!这对贱人敢侮辱武士的魂魄,就要做好丢掉性命的觉悟!” </p><p>“别急,”正平按住正胜的手,转头看向信一,“你先出去。” </p><p>信一有些犹豫,最初时的愤怒至此已经恢复,看着在场众人的神色,他已大致猜到将要发生什么。 </p><p>“信一,出去!” </p><p>见信一不肯离开,正平的语气陡然加重。 </p><p>“父亲!”信一鼓起勇气,抬头直视着父亲的双眼,“如果要杀,也该让奉行大人定夺才是……” </p><p>“胡言乱语!”加藤正胜愈发愤怒,转而看向正平,发现正平脸上有了犹豫的神色,急切道,“大哥!家主!若是交给奉行,岂不是让外人看了我加藤家的笑话吗?身为武士,怎能受如此奇耻大辱?大哥!此事绝不可外泄!” </p><p>此时,跪在地上的猪五郎与其妻子早已浑身颤抖不已,几近瘫倒。信一看了看他们,再次开口提醒道:“父亲,私自杀人乃是大罪。” </p><p>话音落下,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向加藤正平。他的脸色难掩愤怒,却似乎仍在极力压制着情绪,试图模仿父亲生前那种不怒自威的神态。然而,这样的努力反而打乱了他的思绪,让他迟迟无法做出决断。 </p><p>一时间,屋内竟反而陷入了短暂的平静。 </p><p>“够了!” </p><p>猪五郎突然嘶声力竭地喊了一嗓子,他此时与其说是跪着,不如说只是以跪姿瘫软在地。 </p><p>“父母公婆都死绝了,但我一个都没怀上,一个都……活着也是绝后,倒不如干脆死了算了!你们要杀就杀吧!我不怕你们!” </p><p>片刻的平静过后,加藤正胜反而笑了。 </p><p>“好一个要杀就杀!大哥,不如就将奉行大人请来,这对贱民胆敢偷窃武士家族的魂魄,本就该死!我们就当着奉行的面把他们宰了,反正现在大家都在,正好让他们拿魂魄抵罪,还能为我加藤家再添两个新丁,如何?” </p><p>加藤正平恍然,似有所动。 </p><p>“不可!”信一急忙出声阻止,“若是这样,将来倘若孩子出生,谁是爷爷谁是他们不就分不清了吗?” </p><p>“这……”正胜被噎住,气得跺脚,便又再补道,“那便将他关上俩月再杀!” </p><p>“现在杀了还有理由,往后再杀便真是私自杀人了。” </p><p>“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那你说如何?!” </p><p>此话一出,众人又将视线投向信一。在这些视线之中,来自父亲正平的眼神尤为迫切,似乎都期待着年幼的他能给出一个妥善的方案,这样的期待让信一不由得有些恍惚了起来。 </p><p>深吸一口气后,信一道: </p><p>“我认为……” </p><p> </p><p>10年后,名古屋,城下町。 </p><p>渡边勇的宅子里聚集了不少人,多是周边几个村庄的武士家主,依例前来向组头汇报近况,领受指示。 </p><p>如今正是太平之世,少有特殊事务。众人汇报完毕便依次告退,最终室内只剩下加藤正平一人。 </p><p>“情况我都知道了,”渡边勇听完摆了摆手,目光仍停留在手中的书卷上,“若无他事,就到此为止吧。” </p><p>“属下尚有一事禀报。” </p><p>“说罢。” </p><p>“犬子信一,自幼聪颖,剑术也深得属下真传,如今属下身体又有不便……”说着,加藤正平拍了拍自己的右腿,去年修缮老宅时,他的右腿被木片划伤,不幸感染。虽经调养得以痊愈,却也落下行动不便的病根,“若大人方便,属下斗胆想在日后带犬子来拜见,以求大人垂青。” </p><p>“哦?你是想传位给他?” </p><p>渡边勇终于从书上抬起视线,目光直直落在加藤正平身上,加藤正平点头,恭敬应道:“是。” </p><p>渡边勇摸着胡须,笑了起来。武士家族的家主更替通常是自理事务,无需上位者插手。然而,若是较为注重传统与名节的武士,便会向上位者禀报,以求新任家主获得主君的认可,使其继任得更加名正言顺。 </p><p>不过,若是要问他的意见…… </p><p>“我记得,你父亲的魂魄当初是由次子继承的吧?” </p><p>闻言,加藤正平一怔,随即掩饰住脸上的不满,低头答道:“是,但他年纪尚幼……” </p><p>“无妨,”渡边勇一摆手,“下次带他来见我。” </p><p>“这……” </p><p>“多年前,我曾听家老大人提及信行大人,他对信行大人的武士风范多有称赞。你既有退位之意,我看便不如让信行大人的轮回身来继任。如此父子相替,不但合情合理,也堪称一桩美谈,岂不妙哉?” </p><p>加藤正平垂着头,神色变幻不定。次郎确实继承了父亲的魂魄,从出生便收为义子,自幼也乖巧懂事,可次郎毕竟是外人血脉……正平虽从未在众人面前表露,但这么多年来,他始终心有芥蒂…… </p><p>“为何不答复?” </p><p>“是,”加藤正平咬紧牙关,攥紧双拳,终于沉声应道,“明日,属下便带次郎来拜见大人。” </p><p>“甚好,甚好,哈哈哈哈。” </p><p>郎朗笑声中,加藤正平只能低着头,既不能做声,也无法陪笑。 </p><p> </p><p>于此同时,加藤道场内,学徒们陆续告辞离场,但加藤次郎仍未脱下护具。他今天还有最后一场特训——与大哥加藤信一的例行对决。 </p><p>自他幼年能握剑起,次郎便在父亲的要求下每日随信一修习剑术,而且要求颇为严苛。但或许因他继承了祖父的魂魄,从第一天开始,他就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再加上舍得吃苦,可谓进步神速。 </p><p>若无意外的话,数年之后,即便是号称“深得真传”的信一,也再难成为他的对手。 </p><p>实际上,早在数月之前,信一便查觉到这场所谓的特训早已不单是对次郎的培养,也是一场针对自己的考验。对于次郎,信一的剑道技巧曾是最大的优势,但如今这一优势正被迅速追平,现在还能依仗的,竟只剩下身高与气力。 </p><p>若他继续在剑道上止步不前,往后几年就要被弟弟教训,想到过去仗着剑技在次郎面前占的那些便宜,他实在不希望会发生这种事。 </p><p>不过说到底,信一之所以刻苦钻研剑道,还是为了剑道之外的东西。老师曾说过:“精而进之,技即生道。大道万千,道道相通,始于一道即可识万物也。” </p><p>这世上有太多他尚且参悟不透的事物,也不知该如何去参透。于是,他决定就以剑道为起点,以技入道,去感知和体察世间万物。抱着这样的想法,信一逐渐从最初对剑道的排斥,转变为对它的热爱与依赖。 </p><p>虽然尚不足以借此想通些什么,至少比之从前的自己,已然多了几分坚定与底。 </p><p>又一番对双方来说都颇为艰难的特训过后,兄弟俩在院子里冲洗干净,然后并肩坐在土间上。 </p><p>“大哥,等你接替父亲,就是正式的道场主啦。” </p><p>次郎说着,语气里透出几分羡慕。 </p><p>“是啊,”信一听出了弟弟的心思,仰头看着逐渐暗淡的天色,“其实,我倒是希望你来接替父亲的位置。说到剑术,你比我更有潜力。” </p><p>“大哥……” </p><p>“你听我说完,”信一轻轻拍了拍次郎的肩膀,“我是长男,家族的责任我应该背负,我也会好好背负,不辜负大家对我的期待。但我心里一直有个愿望,我想离开这里,到外面去看看。”信一顿了顿,笑着继续道,“等你再长大一点,我便去向藩主求请,让你到江户去修习更高深的剑道,也能开开眼界。虽然我不能亲自出行,你也算是能替我完成一番心愿。” </p><p>“外面的世界啊……”次郎仰起脑袋,略微思索一番后问道,“跟濑户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p><p>“一定不一样的,”信一露出轻松且憧憬的笑容,“但到底哪里不一样,只有出去看看才能知道啊。” </p><p>兄弟俩相视一笑,门外来自夕阳的暖光挥洒在他们身上,温暖柔和的光线,描摹出二人朦胧的轮廓。 </p><p>日暮将至,黎明亦不远。 </p><p>就在此时,加藤正平跌跌撞撞地从侧门走进道场,远远望见两个儿子肩并肩地坐着,夕阳映在他们脸上,神情恬静,仿佛没有任何烦恼。 </p><p>正平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p><p>罢了,让他们再高兴一会吧。 </p><p> </p><p>2年后,濑户,无名河岸边。 </p><p>两座无名坟包躲在河岸边的芦草从中,这里是猪五郎及鹤子夫妻俩的墓地。虽然信一当年成功说服家人饶过他们一命,使得次郎得以出生,但他们最终还是难逃厄运。 </p><p>当然,行凶者并非加藤家。 </p><p>堀田是上级武士家族,家主堀田野渝更是尾张藩的田税奉行,在本地权势甚高。据称猪五郎夫妇曾冒犯了堀田野渝的执事,因而被当场打死。 </p><p>真相是否如此,无从得知。然而待到来年,这位执事家里就多了一儿一女。 </p><p>这并不奇怪,作为上级武士家族,只要理由“合理”,杀害像是加藤家这样的下级武士也不是难事,更何况一介平民? </p><p>不可随意杀人的规矩毕竟只是不可“随意”,而非“不可”。 </p><p>次郎当时不过3岁,尚未见过亲生父母。而对于加藤家来说,猪五郎夫妇虽未被纳入家谱,毕竟也是家中次男的生父母,被人如此轻易打杀却无能为力,着实屈辱。因此,这段往事一直到次郎长大都没人对他提起过。 </p><p>可他好像还是从别处打听到了些什么,偶尔,他便会趁着无人注意时偷偷跑到这里来,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坐着,待到时辰差不多便默默回去。 </p><p>今日本也是如此。 </p><p>“你果然又在这里。” </p><p>信一穿过半人高的芦草从,来到次郎身旁。他先对着坟墓双手合十地拜了拜,这才转身对次郎说道,“我陪你坐会,然后一起回去吧,今天是你的大日子。” </p><p>“大哥,”次郎的声音闷闷的,听不出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清脆,“我做不到。” </p><p>“这也是父亲的决定,他看到了你的能力……” </p><p>“可我根本不是加藤家的人,不是吗?”次郎低着头,不甘地说道,“我父母偷了祖父的魂魄生下我,可我根本没有加藤家的血脉,我凭什么成为家主?” </p><p>“你……” </p><p>“大哥,”次郎忽然抓住信一的手臂,眼中满是恳求,“你去跟父亲求求情吧!如果家主是你的话……” </p><p>“够了!”信一多年来第一次地呵斥次郎,用力甩开了他的手,“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p><p>次郎被吓住,怔怔地低下了头。看到他这副模样,信一嘴里的许多话又咽了下去,无论如何,这个弟弟如今也才11岁,却要背负起整个家族的重担,其中压力,他可想而知。 </p><p>自己在他这个年纪又在做什么呢…… </p><p>信一叹了一口气,坐到次郎身旁,并拉着他一并坐下,柔声道:“其实说起来,你大哥我也不算加藤家的人啊……” </p><p>“骗人。”次郎低着头,赌气着不去看信一。 </p><p>“真的,”信一笑道,“我查过了,在我出生那一年,加藤家没有人死过,那我的魂魄是哪里来的呢?十有八九是村里某个倒霉人家的吧,但肯定不是加藤家的。” </p><p>“可是……大哥你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啊!” </p><p>“那你还是爷爷的轮回身呢,我们又有什么不一样的?照辈分算,你还是我长辈呢。” </p><p>“可是……可是……”次郎结结巴巴了半天,终究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总之不一样的,大哥和我不一样的!” </p><p>“是啊,确实不一样。”信一点点头,“这半年来,父亲每天带着你熟悉家中事务,我都看在眼里。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哪一件是不重要的,稍微出错一点,家里人可能就要饿肚子。这都是很麻烦很复杂的事,你不想做家主,是因为你有责任心,怕辜负了父亲的信任。” </p><p>信一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而我不想做,是因为我真的不愿意,是因为我比你自私呀。” </p><p>“不是的!”次郎急了,“大哥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知道你是因为……” </p><p>“好了,”信一拍了拍次郎的肩膀,笑着问道:“你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p><p>“可是……好吧……”次郎嘟囔着点了点头。 </p><p>“这是藤原老师告诉我的,说驾着船往大海的西方航行,经过无数个海岛之后,就能抵达一个叫清国的地方,那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国家。有一年,他们的国王老了,就退位给新国王,几年之后,老国王死了,新国王就会做一件很奇怪的事……” </p><p>“什么事?”次郎好奇地问道。 </p><p>“每天带着几百个妃子……做房事。”信一说完特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次郎的反应。 </p><p>“骗人!几百个!哪有那么多?”次郎难以置信地叫了起来。 </p><p>“藤原老师说有几千个呢,”信一一本正经地反驳,“总之,这位国王每天什么都不做,就在后宫里忙活,结果整整过了三个月都没能让哪个妃子怀上。他便派人出去把王宫周围怀孕的人都找来,结果找来三百多个……” </p><p>“又是三百多?”次郎皱起眉头,开始认真思索了起来,“那这个王宫周围得有多少人呀?名古屋一个月也不过那么点人怀孕呢。” </p><p>“所以说那是一个很大的国家啊,很大很大,我真想去看看呢。”信一笑了笑,显得有些向往,然后深吸了口气,把思绪拉了回来,“总之,三百多个孕妇找来以后,国王断定老国王的魂魄一定就在他们之中,可他又不知道究竟是在谁的肚子里藏着。有个大臣便提议,该把他们都杀了,毕竟偷盗国王的魂魄可是杀头的罪过,但又有人反对,若是杀到老国王的魂魄,岂不是平白断了传承?到最后国王也没办法,只好把这些都接到王宫里,平白养着。” </p><p>“然后呢?”次郎追问道。 </p><p>“自那之后,每次国王或者王后死了,王宫附近的人都不许再做那事。宫里每天派人巡视,盯着周围的居民,一直到有哪个妃子怀上为止。就连有人死了也要赶紧送出去,免得让妃子怀上平民的魂魄,乱了皇室尊严。” </p><p>次郎听完,皱着眉头嘀咕道:“真是……浪费啊,养那么多人呢,他们得花多少米饭啊。” </p><p>信一笑了笑道:“故事是这样的,但我想说的是另一件事——你说人与人之间,究竟是不是一样的呢?” </p><p>“啊?”次郎愣住了。 </p><p>“这个问题,我已经想很久了。其实在你出生之前,也就几十年前的时候,世上恐怕没几个人会想这样的问题,因为那时候,人和人之间就是不一样的。国王的儿子是国王,武士的儿子是武士,平民的儿子就是平民,大家生来就是不一样的。可是,如果一个国王的魂魄可以寄托到平民的肚子里去,平民的魂魄又可以寄托到王妃的肚子里去,他们之间真的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p><p>次郎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默默地看着面前的坟墓。 </p><p>信一继续说道:“如果都一样的话,那我们为什么又要分成国王、武士和平民呢?” </p><p>次郎沉默了很久,抬起头小声说道:“我……我想不明白。” </p><p>“我也想不明白,所以我才想去弄明白,”信一按住次郎的肩膀,语气里多了一份郑重,“我想要离开这里,到江户去,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去向那些比我更有见识,头脑更好的人请教。我想搞清楚这件事,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事。曾经我以为我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因为我要继承家业,接替父亲的责任,做一个合格的武士。可现在不一样了,你比我有责任心,比我更沉稳,加藤家交到你的手里,我一定可以放心地离开。” </p><p>信一微微停顿,然后问道:“次郎,这可能是我作为大哥唯一的,也是最自私的请求,我希望你能成为家主,可以吗?” </p><p>“我不知道……”次郎小小的脸上,写满了不知所措,“我不知道……” </p><p>“没关系,你可以再想想,”信一没有逼迫他,只是站起身来,拍拍衣服上的尘土,“走吧,该回去了。” </p><p>两人一前一后,漫步着离开河边,朝着村子走去,就在此时,一阵高亢的笑声从前方传来。 </p><p>渡边勇带着家臣从前方走来,满身酒气,肆意张狂地笑着,显然刚从加藤家的宴会离开。 </p><p>见状,信一和次郎连忙低下头,侧身站到路边为这些上级武士让路。渡边勇等人有说有笑地走近,正要通过,却突然停在了次郎面前。 </p><p>“咦,这不是加藤家的下任家主吗?” </p><p>一名家臣轻蔑地取笑道。 </p><p>渡边勇猛然回头,通红的脸上写满了恼恨,“加藤次郎?你见我为何不跪?刚要当上家主就忘了自己是谁了吗!” </p><p>信一连忙拉着次郎一起跪了下去,两人额头贴地,不敢有丝毫动作。 </p><p>“小子,”渡边勇抬脚踩上信一的后脑勺,讥讽道,“你很不服气吧?当初你父亲想带你来见我,让你做下一任家主,但我偏不!我让你这个野弟弟来顶替了你的位置,你心里是不是恨我?不服气?” </p><p>“大人之命,属下不敢违背。” </p><p>信一的声音低沉而淡漠,任由渡边勇的鞋底在自己后脑摩擦。 </p><p>“哼,”渡边勇又用力往下踩了踩,“你父亲也是个孬种,明明气得发抖,却不敢忤逆我的命令,只敢装出一副可笑的样子,夸我英明,哈哈真是可笑!” </p><p>闻言,次郎猛地抬起头,怒火在眼中一闪而过,但很快被信一按了下去。 </p><p>“啊啦,”渡边勇注意到这一幕,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几分,“你也不服气吗?你不过是个养子罢了,还真把自己当加藤家的人吗?我告诉你,你父亲恨你恨得要命啊!你父母不但偷了他父亲的魂魄,还让你抢走了他亲儿子的家主之位。没有我的一句话,你什么都不是!你难道不应该感谢我吗?!” </p><p>“感谢大人开恩!” </p><p>信一高声道,却被渡边勇一脚踢开。 </p><p>渡边勇转而用脚敲打着次郎的耳朵,“说啊!感谢我啊!” </p><p>“说,”信一爬回次郎身旁,跪下,然后低声道次郎劝道,“感谢大人开恩,说啊!” </p><p>“感……感谢大人开恩……”次郎咬牙切齿,用尽浑身的力气,颤抖着说出了这几个字。 </p><p>“啊?我听不见。” </p><p>“感谢大人开恩!” </p><p>次郎终于爆发,嚎叫一般地喊出声来,不甘与屈辱的泪水也同时满溢而出。 </p><p>“好好好,”渡边勇终于心满意足,一边拍手一边大笑着说道,“记着,你们这些下级武士,永远都是我们养的狗!让你们做什么就得乖乖去做,你要是不会,就去找你那个瘸腿父亲学一学,他向来是最听话的狗,哈哈哈哈!” </p><p>一众上级武士大笑不已,扬长而去,直到笑声渐远,再听不见为止,信一才拉着次郎站起身来。他一边擦去次郎脸上的泪水,一边用袖子轻轻擦去弟弟额头上的泥土。 </p><p>“你别听他的,父亲绝不恨你,”信一轻声说道,“家里没有人讨厌你,你就是我亲弟弟,别管那些人说什么。” </p><p>“不……”次郎用力抿着嘴,竭尽全力地控制着自己早已崩溃的情绪,“不……” </p><p>“次郎……” </p><p>“大哥,我要做家主,”次郎哽咽道,“我照顾好家里……你去……去搞清楚那个问题,等你搞懂了就回来……嗯……回来告诉我,人和人是不是……生来就……就不一样的,呜,是不是真的就不一样的。” </p><p>信一愣住了,半晌没有说话,他看着次郎充满委屈却隐隐透出某种坚毅神色的脸庞,知道自己已经无需多言,再次帮次郎拭去眼泪,轻声说道:“好,我答应你。” </p><p>次郎扑进信一怀中,嚎啕大哭。 </p><p> </p><p>1839年,加藤信一化名“信一道人”,联合西学派共同发起倒幕运动,提倡“国民平等”,废除武士阶级。后遭幕府暗杀,于浅草寺中不治而亡。 </p><p>1841年,尾张加藤氏因涉嫌举兵谋反,遭灭族。此事激起全国志士愤慨,倒幕运动随之愈演愈烈…… </p><p> </p><p>第四章,浮萍 </p><p> </p><p>1997年,河北屏庄,人民小区。 </p><p>邵丽蓉带着林瑞文和李玉笙一同回到家里,几人手里都提着些肉和蔬菜,虽然神色略显拘谨,相比以往还是热络了许多。 </p><p>上楼的时候,林瑞文看邵丽蓉手里拿了太多,喊了一声:“妈,我帮你提。” </p><p>邵丽蓉心里一颤,正巧,邻居刘大妈正从楼上下来,先是惊讶,然后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刻意地显得寻常般与邵丽蓉招呼道:“邵姐,今天吃大餐呀?” </p><p>邵丽蓉局促地点头,半天才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刘大妈笑眯眯地看了看三人,这才从旁挤着下了楼。邵丽蓉有些担心地回头看向林瑞文,林瑞文也深吸了口气,再道:“我帮你吧。” </p><p>“不用了,”邵丽蓉摇摇头,向上走去,“走吧,该做饭了。” </p><p>李玉笙回过头,刘大妈此时已走到下一层,又抬头朝他们看来,连忙拉着林瑞文往上去。 </p><p>一个来小时过后,邵丽蓉把最后一盘菜摆上桌,满满一桌的菜,衬得桌边的三人更显疏离,邵丽蓉在围裙上反复抹着手,迟迟不知该说点什么。 </p><p>“妈,别忙活了,坐下吃吧。” </p><p>林瑞文提醒道,邵丽蓉几乎惊醒一般“啊”了一声,这才坐下,又起身给两人添饭,边道:“快吃,菜都凉了,小笙也多吃点啊。” </p><p>又一阵忙活过后,三人终于都拿起了筷子,但林瑞文端着碗半天都没下筷子,邵丽蓉给他夹来一块肉,又给李玉笙夹了一块,催道:“吃吧,多吃点。” </p><p>“嗯,妈你也吃,不用管我。” </p><p>“谢谢阿姨。” </p><p>林瑞文把冒着热气的红烧肉一口放进嘴里,明显烫到了,却还是几口咽下,猛扒拉几口饭,泪水就顺着脸颊流下。李玉笙也流起泪来,用袖子一抹,又给林瑞文夹了一块:“好好吃饭。” </p><p>“嗯,”林瑞文再吃,边吃边说,“好吃,妈,真好吃……” </p><p>看着两个泪流满面的孩子,邵丽蓉心里长叹一口气,想说点什么,不觉间却只是苦涩地笑着,痴痴地看着。 </p><p>第二日清晨。 </p><p>林瑞文洗漱好,叫了李玉笙一声:“阿笙,叫妈起床,我出去买油条回来。” </p><p>说完,林瑞文打开门准备下楼,李玉笙惊恐的尖叫声突然从里屋传来。 </p><p>林瑞文一惊,连忙跑进里屋,迎头便见李玉笙惊恐地靠在墙角里,仍然在尖叫不止,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便见邵丽蓉的尸体端正地悬挂在主卧厕所的门框上,显然已经死去多时,用来踏脚的椅子歪倒在一旁,边上摆着一封书信,大概是遗书。 </p><p>隔壁的刘大妈此时正要出门,听到尖叫声后立刻推门冲了进来,进屋后先是一愣,随即也尖声叫了起来。 </p><p>林瑞文呆呆地看着,他只觉呼吸逐渐难以为继,双腿发软,伸手去扶墙也站将不住,只能磕绊着坐到地上。 </p><p>“完了……”他喃喃道,“全完了……” </p><p> </p><p>当日,屏庄县公安局,审讯室。 </p><p>“你是怎么挑选受害者的?” </p><p>“短信群发,自称是对方多年前丢掉的儿子,谁信了,我就骗谁。” </p><p>“说仔细点。” </p><p>“顺着本地的电话号码,一个一个发,开头先喊一声妈,我是你儿子,二十多年了,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想你,能不能见个面,这一类的话。” </p><p>“你确定对方是女性?” </p><p>“女的好骗,很多人意外怀孕以后会把孩子偷偷生下来扔掉,不就是怕被判刑吗?如果知道当年扔掉的孩要回来找自己了,男的心狠,保不齐会做点什么事,女的就不同,她们心软,我的安全性也高一些。” </p><p>“看来你很熟啊,老手?” </p><p>“不,这是我第一次,不过想过很久了,以前不敢,最近缺钱,就想着尝试一下。” </p><p>“不像。” </p><p>“真的,看见她挂在门梁上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完了,我自首就是想争取个宽大处理,在这里说谎的风险太大了,一旦被戳破,我的刑期恐怕就要多加几年。我只是想骗点钱而已,没必要骗你,不如主动把事情说清楚,能少几年少几年,这笔账我还算得清。” </p><p>“你要真能算清,你就不会坐在这里。” </p><p>“……” </p><p>“你说你的目的是钱,那你怎么跟她要钱的?” </p><p>“我说我想要个孩子,但我是孤儿,我女朋友也是孤儿,无父无母,找不到能过继的魂。本以为要绝后了,然后认识了一个在国外医院上班的人,能给我找到魂,非法的那种,就是要钱,要很多钱。这几年我都在攒钱,但我们工作不好找,攒不下多少来,今年突然有她的消息,想来想去还是私下来找她,看能不能帮我凑一笔出来,要是生了,也是她的孙儿孙女。大致上就是这么个说辞,具体的看她反应,我临时再发挥一些。” </p><p>“还有黑产,跟什么人搭的线?” </p><p>“不,我不认识什么人,都是骗她的,我只为了钱,没想真要孩子。” </p><p>“真不认识?” </p><p>“现在这个情况,如果有立功的机会,我不会等你问的。” </p><p>“好,说说你女朋友。” </p><p>“她不知道我们是来骗人的。” </p><p>“不知道?” </p><p>“嗯,不知道。她这人比较单纯,我说什么都信,来之前我就跟她说我找到妈了,她是真为我高兴,孩子的事我也事先跟她好好商量过,还做了她很久的思想工作,费了很多劲才同意陪我出国生孩子,就为了让她不露什么破绽。” </p><p>“你要两头骗,不觉得这样很容易暴露吗?” </p><p>“我给她们说的话都是一样的,但她信我,我要骗的人就会更容易信我,因为在目标眼里,她的那种真诚是演不出来的。” </p><p>“那你怎么收尾?你把钱骗到手以后总是要跑的,到时候她怎么也知道你是骗她的了吧?” </p><p>“很简单,我可以没有她,但她不能没有我。只要做完这一笔,她就更离不开我了,对她说些好话,装装可怜,她不但不会怪我,反而会更爱我……至少在计划里是这样的,但我千算万算,没想到那女的会自杀。” </p><p>负责问讯的警员扭头往身旁负责记录的同事看了一眼,再看向从报警到被逮捕,至今一直冷静得甚至有些冷漠的林瑞文,在脑子里大致捋了捋刚刚的对话,随后闭着眼睛长呼了一口气,用笔帽敲了敲桌子,问道:“好,说说她的自杀,你知不知道她想自杀?” </p><p> </p><p>同一时间,另一间审讯室里。 </p><p>“我不信,你们就是想骗我,想让我给他栽赃,”李玉笙低着头,脸色阴沉,“他说了那是他妈,他就想要点钱,跟我去国外生孩子,他不会骗我。是那个疯女人自己要自杀的,跟他没关系。” </p><p>“他已经承认了,他是想骗钱,他还骗了你……” </p><p>“他不会骗我。” </p><p>她的声音和头一样压得很低,不论问讯的警员说什么,她都只重复这一句话,不见半点动摇。 </p><p> </p><p>审讯室外的走廊里,县刑侦大队长孟安阳抱着双手,眉头紧锁地看着审讯室里的对话,这案子的案情相当简单,至少目前看来,并无过多复杂之处,但麻烦并不在案子本身…… </p><p>正想着,局长张志荣从一旁走来,也看了看审讯室里,问道:“情况怎么样?有眉目没有?” </p><p>“没什么大问题,这小子没说实话,他女朋友应该是知情……” </p><p>“这都是小事,”张志荣打断了孟安阳的话,稍微停顿后再问道,“死者的自杀有些古怪吧?” </p><p>“是有些疑点。” </p><p>“有疑点就好好挖一挖,有没有把握?” </p><p>“嗯,差不多了。” </p><p>“好,”张志荣拍了拍孟安阳的肩膀,“要扎实点,不能有什么疏漏,这案子很多人都盯着的,明白吗。” </p><p>孟安阳点头,深吸一口气后打开了审讯室的门,林瑞文转头向他看来,但问讯的警员并未作出反应,继续问着刚刚的问题:“当天晚上,你们都做了什么?” </p><p>孟安阳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先休息一下。” </p><p>在两人交换位置的过程中,林瑞文仍然在仔细地看着孟安阳,孟安阳先是坐下,然后一笑,道:“你别紧张,情况我们基本上都了解了,你这个案子很简单,就是诈骗未遂,再加一个意外致人自杀,有自首情节,还是初犯,争取个轻判还是有机会的。” </p><p>林瑞文皱眉,但没有接话。 </p><p>“哦,还有你女朋友,大概是不知情?也有机会,缓刑或者行政处罚都有可能,这个看你们表现。总之结案的材料是已经差不多够了,只剩几个小问题还要跟你核实一下,”孟安阳仍然和善地笑着,“不介意再多坐会吧?饿不饿?要不然先吃点再说?” </p><p>“不用,”林瑞文轻出一口气,“你问。” </p><p>“好,首先是……”孟安阳侧过头,在一旁的笔录里翻了翻,“这里,你说你是通过短信来筛选目标的对吧?” </p><p>孟安阳把笔录翻了回去,让身旁的警员能继续记录,林瑞文则把视线在两人中来回了几次,这才答道:“对,这样比较方便。” </p><p>“嗯,可以理解,有个好消息,我们检查了你和你女朋友的手机,还有邵丽蓉的手机,找到了你和她沟通的记录,和你说的基本一致,”孟安阳仔细看了看林瑞文,又笑道,“我是真得夸你一句,你还挺能装的哈。” </p><p>林瑞文不接这话。 </p><p>“没别的意思,就是你现在的样子,和你在短信里的样子完全不像同一个人,这是天分,别人学不来的,你其实不该来干这个,应该去做演员,啧,可惜了。” </p><p>“警官,”林瑞文挤出几分苦笑,“我本来就不该干这个,谁都不该干这个,我已经知道错了。” </p><p>“早点知道不就好了吗?没事,也不晚,还有改正的机会,先说说,你觉得她为什么会相信你是她儿子?” </p><p>“我装得像吧。” </p><p>“是吗?但这就怪了,她其实是邯郸人,只是十几年前搬到屏庄暂住,然后办了张屏庄的电话卡而已,你明白我意思吗?”孟安阳拿手比划着道,“你看,你根据她的号码,就说自己是屏庄孤儿院长大的,但她要是有你这么大的儿子,就不可能在我们这儿长大,但她还是相信你了,这是不是有点矛盾了?” </p><p>“我不知道,她也没跟我说过这些。” </p><p>“没事,你是干这行的,揣摩一下,帮我分析分析,她是怎么个想法?” </p><p>林瑞文摆在桌上的双手第一次握紧,留意到孟安阳的视线后,他又放松了双手,深吸一口气后答道:“很多孤儿都不会只留在本地,有的人是跑丢了,有的是被卖了找回来的,也有的是自己丢了,我在这里长大也很正常,她怀疑也没事,就算我真是她儿子,她一开始也肯定是会有怀疑的,但她情愿相信我真是她儿子,这是最主要的。” </p><p>“被骗的人其实是先骗了自己,是吧?”孟安阳点了点头,“也对,你自己本身也是孤儿,编点像模像样的话术来应该不难。” </p><p>说完,林瑞文没接话,孟安阳也没想继续这个话题,又伸手在旁边的笔录上翻了翻,同时随意道:“对了,你和你女朋友的身份我们都核实过了,都是大学生啊?怎么想的,来干这个?” </p><p>“走投无路。” </p><p>“怎么个走投无路法?”孟安阳随意地扫了林瑞文一眼,“没事,别紧张,就当瞎聊几句。” </p><p>林瑞文闭上了双眼,再次深吸一口气,反问道:“警官,我能先问你个问题吗?” </p><p>孟安阳仍然侧头翻着笔录,右手摆了摆道:“我姓孟,叫孟哥就行,问吧。” </p><p>“孟警官,你的魂是哪里来的?” </p><p>孟安阳回过头来。 </p><p>“从谁那里继承的?爷爷?奶奶?还是其他亲戚?” </p><p>“我爷爷,”孟安阳翻开袖子,露出手腕上的表,“这个也是他留给我的。” </p><p>“挺好的,”林瑞文第一次露出笑容,似乎有些神往。 </p><p>“你问这个做什么?” </p><p>“你能做警察,家里人应该都挺干净的吧?你爷爷应该也是为人正直,没什么污点?有没有人说你很像他?” </p><p>“有是有的,很多人都这么说。” </p><p>“那你自己觉得像吗?” </p><p>“那不好说,我出生的时候他老人家已经过世一年了,”孟安阳笑了笑,“用老话说,我是他老人家转世,没机会见面的,对他的了解基本上都是从长辈那里听来的,不过说实话,有时候我觉得不怎么像,只不过大家都这么说而已。” </p><p>“但人家就讲究这个,对吧?家室,传承,这些我们都没有,或者说我们看上去没有这些东西,”说着说着,林瑞文的情绪里多了些愤慨,“但我不是凭空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我也是从我妈肚子里出来的,我的魂也是从别人那过继来的,但他们怎么看待我们?无父无母,魂路不正,这算什么?你们之间就可以觉得,这世上多数人都不算什么坏人,多数人的家庭应该是正常的,他们的魂就可以是从正常人那过继来的,怎么轮到我们,就开始怀疑我们不是好人了?就因为我们没爹没妈吗?” </p><p>“需要我提醒你一下,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p><p>林瑞文再次闭上眼,长出一口气后,再睁眼时已经恢复了冷静:“我犯罪,是我一个人犯的罪,不代表每个孤儿都会犯罪。你们抓来的人里大多数反而是妈生爹养的,他们比我们还不如。” </p><p>“好,刚刚是我的说法不对,我道歉,”孟安阳张开双手,“你继续。” </p><p>“总之,出身环境本来就不好,就算考上大学,也难去什么好的单位,公家单位更不可能,这些还只是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抵触,排挤,到处都是。这也就算了,想结婚都几乎不可能,因为我没爹没妈,女方家就算有,他们也会觉得亏了,觉得是把自家魂赔给外人了。到头来只能是我跟我女朋友这样的,但两个孤儿走到一起又能怎么办?我们生不了孩子的,那以后我们死了,我们的魂又能过继给谁去呢?” </p><p>“这方面国家是有很多公益项目的。” </p><p>“排队?摇号啊?”林瑞文又一次笑了,“那你们正常人家去排的就少了吗?我得等到哪年去?再过几年,我女朋友就成高龄产妇了,我……” </p><p>“你跟她也是这么说的吗?”孟安阳突然打断了林瑞文的话,林瑞文一愣,孟安阳再次问道,“你跟邵丽蓉也是这么说的吗?说你女朋友要成高龄产妇了?” </p><p>林瑞文的脸色冷了下来,“没有。” </p><p>“好吧,”孟安阳无所谓地笑了笑,“不过说到过继,邵丽蓉倒是打算把自己的魂过继给你了,你把她骗得够狠啊。” </p><p>“我不知道她会自杀。” </p><p>“但这就带来一个疑点,”孟安阳停顿了片刻,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她既然信了你是她儿子,就算要把魂过继给你,也可以走合法途径,为什么就非得自杀不可?” </p><p>“我不知道。” </p><p>“真不知道?连一点猜测也没有?揣摩不出来?” </p><p>林瑞文不再回话,孟安阳敲了敲桌子,冷淡地说道:“那我有一个猜测,你帮我分析分析,看我说得对不对。你和你的女朋友,串通来诈骗……” </p><p>“她没有。” </p><p>“好,你骗了你女朋友,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来诈骗邵丽蓉,成功让她相信了你就是她儿子,但她太相信你了,一点怀疑都没有,甚至想跟你去登记,让你能过继到她的魂,但你害怕这样会暴露自己,就编造更多谎言,甚至对她恐吓,逼迫她自杀,想让她服软,乖乖把钱给你,结果弄巧成拙,她真的自杀了,出了人命,你知道自己跑不了,才过来自首的,对不对?” </p><p>“不对。” </p><p>“哪里不对?” </p><p>“是她自己不敢去登记。” </p><p>“哦?为什么?” </p><p>“你以为她就是什么好人?”林瑞文恼道,“你以为我们这些人都是怎么来的?是她们当年自己意外怀孕,不敢让人知道就偷偷把我们丢了,意外怀孕,遗弃幼儿,哪一个不是重罪?她会敢认我?我之所以敢上门去骗,就是笃定她们不敢声张这种事!” </p><p>“呵呵,”孟安阳笑了,“但她偏偏就敢。” </p><p>“她不敢!” </p><p>“他敢,因为邵丽蓉的孩子是被拐卖的。” </p><p>林瑞文愣住了。 </p><p>“31年前,邵丽蓉带当时两岁的儿子出门买菜,一转头的功夫孩子就不见了,她当时报了警,但孩子始终没找到,虽然不是在屏庄报的警,但我们这边也能查到报警记录的,你要是需要,我可以让人送过来。” </p><p>“……” </p><p>“她的孩子是合法的,所以真的会带你去登记,于是你逼她……” </p><p>“我没有逼她!” </p><p>“那你到底跟她说什么了?” </p><p>“……” </p><p>“胁迫自杀,五年起步,最高十五年,再加上伙同诈骗,她的魂现在估计也追不回来了,符合重大后果的条件,就是数罪并罚,顶格判处,二十年打底了。” </p><p>“我真没逼她,我都不知道她要自杀……” </p><p>“那我假设是意外,加上自首,你还有从轻的余地,但要是我们查出什么你没交代的东西,可就不算是自首了,你好好想清楚。” </p><p>“……” </p><p>“我再做一个假设,你真的连你女朋友也骗了,她真的完全不知情,但你和邵丽蓉每次谈话的时候,她都不在场吗?她会不会听到过些什么?” </p><p>林瑞文的脸色变了,孟安阳于是继续道:“就算她真的相信你,如果她以为你要被判重刑了,会不会说出些什么你不让她说的话,或者她不知道该不该说的话?她可能只是想帮你,结果却可能会让你的自首白费了,你希望这种事发生吗?” </p><p>“你们……”林瑞文死死地攥着拳头,“你们这是在诱供……” </p><p>“我只是在劝你说实话,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说,我们就把这些证据交给检察院,看法官到时候信不信你这套说辞,”孟安阳走到林瑞文面前,俯视着他说道,“你连我都说服不了,就别想着在法庭上脱罪了,最后一次,我劝你,说实话。” </p><p>“我……她……”林瑞文张着的嘴蠕动了半天,再无反驳的余地,终于认命,低头答道,“她确实想带我去登记……” </p><p>“你怎么说跟她说的?” </p><p>“我就骂她!我骂她当年遗弃我,她说她来找过我,我就骂她没找到我,害我这些年吃了这么多苦,害我被人欺负,害我被人瞧不起!我把我对我自己亲生母亲的怨恨全部撒到她头上,最后再哭,说我等不了那么久,我等不了过继她的魂了,我女朋友等不了了,她再过几年就是大龄产妇了,我问她到时候孩子生出来,老婆死了怎么办?我说我现在就要出国去生孩子,我要她给我钱,有多少算多少,拿到钱我马上就出国。” </p><p>“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吵的?” </p><p>“6天前,河边,我约她在河边见面的。” </p><p>“当时周围有别人吗?” </p><p>“没有别人,但我女朋友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把她支开了,她有可能听到过几句话,但肯定不知道我是来骗人的。” </p><p>“邵丽蓉当时就答应要给你凑钱了吗?” </p><p>“对,我这几天一直就在等着,但昨晚她专门支开我女朋友,问我有没有想过换一个更年轻的,她愿意给我介绍几个,我接着骂她,她就没说什么直接回去睡了,但我不知道她会自杀,真的,我明明……” </p><p>十分钟后,孟安阳走出审讯室,张志荣仍在审讯室外等候着,再次拍了拍孟安阳的肩膀,“干得不错。” </p><p>“胁迫自杀的要素还不够,”孟安阳摇了摇头,“诱导自杀其实也有些勉强,只是沾边,而且他女朋友到底有没有参与进来,也还需要捋清楚。” </p><p>“已经够了,只要不是单纯的自杀就够了,”张志荣笑呵呵地收回手来,背着手看向审讯室,“不然街道上的大家忙活一年,到头来出一个自杀,工作不就都白干了嘛。” </p><p>“是啊,”孟安阳点头,如果单纯只是自杀的话,恐怕不只是工作白干这么简单,很多人都有可能因此受到处分,只能又再重复道,“是啊。” </p><p>但这实在不像,真的不像…… </p><p>中午时分。 </p><p>孟安阳骑着摩托回家里吃午饭,局里倒是有食堂,但就屏庄这么大一点地,很多人还会习惯回家里吃。路过小区门口的时候,门卫大爷硬是要拉着孟安阳聊几句。 </p><p>“小孟啊,”大爷还没开口,脸上的神色就暴露出他想聊的是个什么话题,“城东有个女的自杀了吧?邵什么……邵丽蓉是吧?县中老师,我认识呢。” </p><p>“还没结案呢,情况还在调查,”孟安阳随口糊弄了一句,毕竟是小县城,这种事基本没什么隐瞒的空间,但最好还是少跟群众透露口风的好。 </p><p>“我觉着像,那女的平时就话少,挺孤僻一人,这一个人待久了心理多少有点问题嘛。” </p><p>“大爷您还挺有研究的,”孟安阳还是随口应付着,只要不说具体案情,随他猜去,准备再多聊几句就走,毕竟确实还没结案呢,还得回去看着。 </p><p>“我昨儿才见过她呢,说实话,当时看着就觉着嘿,特忧郁。” </p><p>“您还整点新词儿,够潮的,”孟安阳赞了一句,随口一问,“在哪见着的?” </p><p>“公墓,她说自己看亲戚去的,跟道别似的,你别说,今天我听说她没了,还真是道别你说。”大爷继续絮叨着,越说越有些居高临下地自责起来,什么我早该劝劝她,只要有人多聊聊也不至于如此云云,孟安阳也只是随意搭着话,寻找着合适的撤退时机。 </p><p>忽然间孟安阳回过了神,他们调查过邵丽蓉的人际关系,在本地并无亲属关系人,今早通知家属时,家属还明确表示过,只有邵丽蓉一人在屏庄,他们还得从邯郸赶过来。 </p><p>当然,这并不能排除曾有某位亲属在屏庄去世的可能,但从常理而言,如果有人去世了,大概率还是会接回老家下葬,不至于让人埋尸异乡。 </p><p>出于一贯的谨慎,孟安阳打断了大爷的叙述,再次确认对方确实在公墓看见过邵丽蓉,便饭也赶不及吃,骑着摩托往公墓赶去。 </p><p>屏庄公墓。 </p><p>小杨吃完午饭,准备在柜台后面稍稍午睡一会,刚合上眼,孟安阳就快步冲了进来。 </p><p>“小伙子,问一下,这个人是不是昨天来过?”孟安阳拿出邵丽蓉的照片,这是他刚刚专程回县局取的。 </p><p>“邵老师,来过,”小杨看了一眼,把照片还给孟安阳,感叹道,“可惜了,她人挺好的。” </p><p>看来是她的学生,那就基本不存在认错的可能,孟安阳追问:“她来看自己亲戚?你知道是哪位吗?” </p><p>“嗯……”小杨顿了顿,似乎有些迟疑,想想还是把孟安阳带到骨灰堂里,指着其中一个格位说道,“她当时来看的是这个。” </p><p>孟安阳仔细看了看,里面是一个写着“乔安平之位”的灵位和一个骨灰盒,这个姓在本地并不常见,于是问道:“她多久来一次?” </p><p>小杨看着乔安平的灵位,苦涩地笑了笑,“昨天是她第一次来,这个骨灰也是上周才安置进来的,没想到她……” </p><p>“上周?”孟安阳心里一紧,“什么人拿来的?” </p><p>“一个女的,我也不认识。” </p><p>“登记的名字呢?” </p><p>“没登记,”小杨摇头,“算是我借给她用的。” </p><p>“不认识你还借她?”孟安阳下意识地进入了审讯模式,然后又觉得没必要,干脆掏出李玉笙的照片来,“是不是这个人?” </p><p>小杨看着照片没有说话,犹豫了片刻后问道:“她犯事儿了?邵老师的死……跟她有关?” </p><p>“这个你别问,我也不会回答,你只要告诉我,是不是她带来的?”孟安阳再次确认,不过他已经从小杨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 </p><p>李玉笙、乔安平和邵丽蓉之间有更深层的联系,案情还有突破! </p><p>把情况问清楚之后,孟安阳立刻准备返回县局,同时给下属刘树打了个电话:“喂,小刘,准备一下,我要提审李玉笙,现在有新的……什么?人呢?给我拖住了!我现在就回来!” </p><p>十分钟后,孟安阳匆匆赶到县局,刘树就站在门口等着他,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恶狠狠地隔空指了刘树一下,随即快步往里走去。 </p><p>“张局!”孟安阳直接冲进张志荣的办公室里,怒道,“为什么要把李玉笙放了?她还有嫌疑!” </p><p>“有什么嫌疑?”张志荣只是抬头看了孟安阳一眼,又继续写起文件来,“各方面的人证、物证、口供,都说明她完全不知情,释放她是正常程序。” </p><p>“我要求重新批捕李玉笙,我这里有新的线索!” </p><p>“是嘛?”张志荣不为所动,“什么线索,你先说说。” </p><p>“7天前,李玉笙在公墓存了一个骨灰,属于与她在同一孤儿院长大的孤儿乔安平。昨天,邵丽蓉去公墓看望乔安平的灵位,声称对方是自己亲戚,这说明邵丽蓉与李玉笙还有更深层的联系,很可能从前就互相认识,如果是这样的话,诈骗的说辞就不成立了!” </p><p>“那难道是谋杀?你有相关证据吗?”张志荣又抬头瞟了孟安阳一眼。 </p><p>“谋杀的概率不高,但至少不是诈骗,”孟安阳双手按在张志荣办公桌上,认真地解释道,“我分析,他们很可能是为了继承灵魂而采取的协助自杀!我调查过了,乔安平是65年进的孤儿院,跟邵丽蓉报警称儿子被拐卖是同一年,他很可能就是邵丽蓉的亲生儿子。而且乔安平上个月刚因为意外中毒而死,这个月邵丽蓉就自杀了?如果是真的,他们就更不可能是诈骗,这是为了孩子……” </p><p>“越说越离谱了,你想说她是自杀,那俩是协助自杀?那就算你猜对了,你有实证吗?你刚说那人已经是骨灰了,那怎么证明他是邵丽蓉儿子?难道就不能是自己孤儿院里的干哥哥?邵丽蓉被骗了,也就把人当成自己亲戚去看望一下,这有问题吗?你怎么证伪?” </p><p>“但是……” </p><p>“退一万步说,协助自杀和诱导自杀,孰轻孰重你还不清楚吗?”张志荣长叹一口气,“咱们书记今年要是升不上去就没戏了,你考虑过这个问题吗?如果县区里多一个纯粹自杀的污点,他升上去了还好,不一定能记得你,但他要是升不上去,你猜他会不会记住你这个案子?” </p><p>“那咱们就这么把人给放了?一条人命就这么算了?” </p><p>“还是那句话,你没有实证,既然证明不了就别去犯浑,至少在台面上不能有这个案子,也不能是今年,”张志荣站起身来,拍了拍孟安阳的肩膀,“你不想放过一个罪犯,我原则上肯定是支持你的,甚至可以给你调人去查,但只能是私底下的,你要真能查出有力的线索,明年以后,追诉期以内,我们随时立案,这总可以了吧?” </p><p>孟安阳没有回话,只是皱着脸,还在挣扎。 </p><p>“好了,就这么定了,林瑞文诱导自杀,诈骗未遂,给上面,给群众,都已经有交代了,”张志荣再次拍了拍孟安阳的肩膀,坐下继续写起文件来,“林瑞文那边还没收尾,你先去处理好吧,争取今天内结案。” </p><p>孟安阳攥紧了双拳,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转身离开。 </p><p>当日下午,林瑞文被移交看守所,等待检察院提起公诉。 </p><p> </p><p>7天前,邵丽蓉家。 </p><p>由于房子比较老了,邵丽蓉家主卧的浴室属于封闭结构,没有对外的窗户,浴室的门顶部就安装着两块玻璃窗,用于平日的采光。 </p><p>此时,她搬来了一个凳子,踩在凳子上用拔钉锤把玻璃压条上的钉子拔出,她的动作很小心,慢悠悠地,一个一个地处理着。 </p><p>钉子,压条,玻璃都逐个取出,最终只剩两个光秃秃的窗框,她走下凳子,把刚刚取下来的东西整齐地码在墙边,又再拿来桌旁的绳子,准备挂到门框上去。 </p><p>敲门声响起,邵丽蓉没有搭理,继续往上挂着绳子,但敲门声仍固执地敲响着,她不由得叹了口气,往家门口走去。 </p><p>临近房门时,她又想了想,转身回去把主卧的门给关了,这才去把门打开,就见一对陌生的男女站在门前。 </p><p>林瑞文和李玉笙都有些局促,李玉笙先开了口:“阿姨您好,请问您是……邵丽蓉吗?” </p><p>片刻后,林瑞文和李玉笙坐到了邵丽蓉家里,邵丽蓉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坐下问道:“两位找我有什么事吗?我好像不认识你们吧?” </p><p>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林瑞文点头后斟酌着说道:“阿姨,您在34年前……是不是有过一个儿子?” </p><p>邵丽蓉的神色顿住了,随后仔细在林瑞文的脸上看了看,有些失望地说道:“你不是他,他嘴角有个疤。” </p><p>这句话说完,林瑞文和李玉笙不由得又交换了一个眼神,林瑞文点头,然后从挎包里捧出一个稍显简陋的木盒子,双手推到邵丽蓉面前。 </p><p>“这是……”邵丽蓉捂住了嘴,又抬头看向两人,眼光闪烁,“他……什么时候……” </p><p>“一个月前,”李玉笙脸色平静,“安平哥是一个月前走的。” </p><p>“安平……他叫安平……” </p><p>“他姓乔,”李玉笙抬头看向邵丽蓉,“因为是在桥边被人捡到的,就取了乔这个姓。”话音落下,邵丽蓉的脸色又变,李玉笙随即皱起眉来,质问般道:“当年是不是您把他……”林瑞文用手肘顶了顶李玉笙,但她还是接着问了下去,“是不是您把他给丢了的?是您主动丢掉的,对吗?” </p><p>邵丽蓉捂着嘴,泪水终于满溢而出,她没有回答李玉笙的问题,只是任由自己的思绪被那段她始终尽力去回避、封存的记忆所淹没。 </p><p>1963年,邯郸。 </p><p>人民医院住院部里,一个男人坐在住院楼下的长椅上,一旁的收音机里播放着本地新闻:“昨日晚九点,罪大恶极的强奸杀人魔已被警方逮捕,至今为止,无辜受害者已有四人,凶犯之兽行令人发……” </p><p>楼上突然一个女医生探出头来,大声对楼下的男人喝道:“楼下这位同志,想听广播请你出去听!公共场所,请你注意素质!” </p><p>“我怎么没素质了?”男人恼了,站起身来对着楼上叫道,“我听个广播招谁惹谁了?你有本事下来,让大家伙评评理……” </p><p>男人正叫嚷着,一个保安已经闻声而至,他抬头看了眼女医生所在的病房,立刻来到男人身旁,先关了收音机,男人“哎!”了一声,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保安便先敬上一支烟,好声说了几句,男人气仍未消,但也不好说什么,终于扛着收音机往另一边去了。 </p><p>女医生叹了口气,合上窗户,转身看向笼罩在沉默中的病房,邵丽蓉躺在病床上,年轻的面容显得毫无生气,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某处。她的父母坐在病床边上,也都低着头,羞愤,无奈,怨恨,混杂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教人张不开口,说不出话来。 </p><p>女医生终究还是开了口:“两位,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 </p><p>片刻后,一阵绝望的尖厉哭嚎声从病房里传出。 </p><p>1年后。 </p><p>校安小区里,吵闹声惹来许多邻居围观,张家七八口人聚在邵丽蓉家门外,气势汹汹,为首的妇人指着门里叫骂着:“你们两个天杀的东西!赶紧把我孙子还来!” </p><p>邵丽蓉的父亲堵在门口,手里紧握着一把菜刀,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张家人。 </p><p>妇人毫无惧色,手指几乎就要戳到人脸上去:“她怀的是我们张家人的魂,孩子就是我们张家的!赶紧给我还回来!你拿把刀我就怕你啊?你有本事砍死我!来啊,你砍死我!老娘跟你换命!” </p><p>客厅里,邵丽蓉呆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一个男婴,大概是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孩子哭了起来,邵丽蓉的脸色仍无变化,只是机械地拉开衣服,就要把孩子的头往自己胸口去凑。 </p><p>“啪!” </p><p>邵丽蓉的母亲大步从房里冲出来,当头就是一巴掌,她先看了眼门,见丈夫好好地堵着门,回头便又给了邵丽蓉一巴掌。 </p><p>“不知羞的东西!”她胡乱地把邵丽蓉的衣服扯回去,又一把把人拽起来,“回房喂去!” </p><p>闻言,邵丽蓉便起身往屋里走去,步伐缓慢且僵硬,双手搂着孩子,仿若捧着一团死物,还没进屋便又拉起了衣服,再度换来几声叫骂。 </p><p>她在自己的床上坐了许久,怀里的孩子终于安静了下来,屋外的叫骂声也逐渐平息,时不时地,几句恼恨的低语传进屋里。 </p><p>“给他们算了,留着现眼。” </p><p>“她还嫁得出去?留着,我就当再生了个儿子,给邵家续香火行不行?” </p><p>“他亲爹是个什么人,你也不嫌脏!?” </p><p>“你小点声!还嫌家里不够乱?” </p><p>“是我搞的吗!” </p><p>吵闹声又渐起,混着炎夏的蝉鸣,婴儿卖力地啼哭着,灿烂的生命如骄阳,似烈火。 </p><p>烧不热怀抱他的死水。 </p><p>邵丽蓉看着孩子,听着他的哭喊,自己曾经的哭喊也在脑海中回响起来,这小小的面容与那厉鬼的五官交叠。 </p><p>“咚!” </p><p>孩子摔落在地,她仍呆呆地看着。 </p><p>他的嘴角被磕破了一块,鲜红的血混着吐出的奶汁,沾满了襁褓。 </p><p>又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她仍然呆呆地看着…… </p><p>照片里的乔安平淡淡地笑着,衬衣熨得齐齐整整,手里夹着一本旧书,背景似乎是一所大学。 </p><p>邵丽蓉看着照片,沉默许久。 </p><p>“他是怎么没的?” </p><p>“自杀,”李玉笙用力抿着嘴,逼迫着自己不要去看邵丽蓉,“他是我见过最坚强,最有耐性的人,我不相信他会突然自杀。” </p><p>林瑞文拍了拍李玉笙的手,深吸一口气后,又从包里取出一本笔记本来,对邵丽蓉说道:“这是他生前的日记,是我们给他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的,”见邵丽蓉抬眼看来,林瑞文把日记打开,翻了几页后递给邵丽蓉,“2月17日,他说自己终于找到了亲生母亲,也就是您。” </p><p>邵丽蓉接过日记,手已经止不住颤抖。 </p><p>“之后的事他没有再写下来,又过了两个月,他就自杀了,”林瑞文缓了一口气,“我们来找您就是想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突然自杀?他有没有来找过您?” </p><p>“没有,”邵丽蓉合上日记,同时紧闭上双眼,缓缓摇头,“他没找过我,至少没跟我说过话。” </p><p>“那怎么……” </p><p>“他知道了,”邵丽蓉的脸色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他应该是都知道了,所以害怕见我,害怕我还是不肯要他……” </p><p>“所以你当初真的把他扔了?”李玉笙气急,林瑞文也没再拦住她,“你知不知道他前前后后被人领养了七次!七次!他每次都偷偷跑回孤儿院,就怕妈妈来了却找不到他!就这么一直等了你十七年!” </p><p>“我对不起他,”邵丽蓉的语气沉静如水。 </p><p>“你是对不起他!你就不配当妈!他就不该等你,更不该来找你,我们也不该来!”李玉笙站起身来,对一并起身的林瑞文道,“把哥带上,我们走!” </p><p>林瑞文于是伸手去拿骨灰盒,邵丽蓉却突然迸发出了强大的力量,转瞬间就把骨灰盒抢到了怀里,林瑞文猛把李玉笙护到身后,但邵丽蓉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把孩子抱在怀里,仿若他还活着。 </p><p>两人对视一眼,愤慨逐渐软化为无奈,都不想再说什么,准备就此离去。 </p><p>“你们想要孩子吗?”邵丽蓉突然开口道,“自己的孩子,想要吗?” </p><p>两人停了下来。 </p><p>邵丽蓉带着两人进入主卧里,他们转眼就看到在厕所门头上挂着的绳子,标志性的圆形套索悬挂在一人多高的地方,旁边是一条矮凳,这场面清晰地表示出了邵丽蓉在他们来之前正准备去做的事。 </p><p>“阿姨你……”林瑞文语塞。 </p><p>“你们想要孩子吗?”邵丽蓉紧抱着骨灰盒,脸色已经恢复平静,“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可以帮忙。” </p><p>林瑞文连连摇头,“不行,这太过分了,”随即率先向外走去,“我们走吧。” </p><p>但李玉笙拽住了他,这个动作让林瑞文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她似乎想说点什么,却也知道有些话不好说出来,林瑞文再次强调道:“不行的,再怎么说她也是安平哥的妈啊。” </p><p>然而这句话反而让李玉笙下定了某种决心,她转头对邵丽蓉问道:“你既然提出来了,你有办法吗?” </p><p>“我没什么办法,我只是……”邵丽蓉摇头,又笑了,“我本来也不想过了,没想到他也已经……如果你们愿意要,我就给,肯定是有风险的,你们自己考虑。我就一个要求,等事情过了,把我跟他葬到一起。” </p><p>林瑞文反过来抓住了李玉笙的手,对她用力地摇了摇头,李玉笙对林瑞文质问道:“我知道这不对,但我们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这么多年了,我们什么法子没想过?” </p><p>“我们可以去国外,这个我们讨论过的。” </p><p>“那孩子是能生下来,但他还能回国吗?现在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了。” </p><p>“这是一条人命啊!” </p><p>“孩子就不是命了吗?你看看她!”李玉笙扭头看向邵丽蓉,她仍旧怀抱着骨灰盒,静静地站在一旁,任由两人讨论着与自己有着莫大干系的事情,李玉笙追问道:“你难道看不出来她打算做什么吗?我们只要一走,她立马就会……这就不是一条命了吗?你难道要放任她就这么魂飞魄散,让她像安平哥一样孤零零地死在家里,连魂都没人继承吗?” </p><p>林瑞文动摇了,李玉笙叹了口气,低着头思索道:“你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 </p><p>十几分钟后,三人坐在客厅里,李玉笙低声说着:“就这样,用诈骗的名义,说不定可以掩盖过去,我是主犯,你是从犯,这样你能早点出来照顾孩子……” </p><p>“不行,”林瑞文苦着脸,缓缓摇头道,“安平哥是男的,你主谋说不过去。” </p><p>“那警察不一定知道啊,”李玉笙争辩了一句,干脆朝邵丽蓉问道,“有别人知道你有个儿子吗?特别是警察。” </p><p>“我报过警,”邵丽蓉点头,但没再多解释什么。 </p><p>“……”李玉笙长叹了一口气,继续道,“那也能说是我指使你的,我们是串通好的……” </p><p>“让我来吧,”林瑞文抓住李玉笙的手,低声道,“让我来,你早点出来对孩子也更好,而且我做主谋更可信,警察也会更愿意相信你是无辜的。” </p><p>“可是……” </p><p>“就让我来吧,咱们再好好想想,最好能把你撇出去。” </p><p>李玉笙握紧了林瑞文的手,与他对视几秒后,终于不再坚持,转而对邵丽蓉问道:“你以前报警的时候,具体什么情况?我要知道警察都知道些什么。” </p><p> </p><p>第二天,清晨,公墓。 </p><p>小杨正收拾着柜台,李玉笙走到柜台边上问道:“存骨灰要什么手续?” </p><p>小杨头也不抬地回道:“死亡证明,火化证明,还有亲属证明。” </p><p>李玉笙把几张折好的文件从包里翻出,逐一摆在柜台上,小杨打开看了看,又问道:“亲属证明呢?” </p><p>“他是孤儿,”李玉笙面色平静,“我也是。” </p><p>“我们得要亲属证明,这是规定,”小杨把文件摆回柜台,继续低头收拾了起来。 </p><p>李玉笙看了眼小杨,默默地把文件收回包里,转身走了。小杨则摇着头把桌上的几本书摆齐,然后惬意地坐了下去。他仰着头坐了会,脸上露出纠结的神色,最终还是站起身来往门外追了出去。 </p><p>“哎!”小杨冲到门口,朝李玉笙喊道,“你准备存几年?” </p><p>“一年,”李玉笙回过头,“最多两年。” </p><p>“如果这里不行,你打算把他放哪里去?” </p><p>“不知道,”李玉笙想了想,继续往外走了,“这跟你没关系。” </p><p>“哎!你等等……”小杨纠结了片刻,“算了,你跟我来吧。” </p><p>骨灰堂里,小杨打开一个空着的格位,掏出手帕来小心地擦了擦,同时解释道,“这是我大爷的格子,他前两年迁到墓里去了,钱也不让退,就一直这么空着,你先用吧。” </p><p>“谢谢你,”李玉笙冲小杨点头道谢后从包里取出骨灰盒,然后把它轻轻抱在怀里,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把它递给小杨,“多少钱?” </p><p>“算了,我大爷应该不介意,”小杨摆了摆手,郑重地把骨灰盒放进格位里,锁好玻璃格窗,见李玉笙仍定定地看着骨灰盒,叹气道:“严格来说,这是违规的。” </p><p>“不好意思,我们有些不方便。” </p><p>“嗯,”小杨点头,又往格位里看了一眼,问道,“要不放个灵位吧?这样孤零零地摆着,挺不是个事儿的。” </p><p>“不用了,”李玉笙摇头,“不方便。” </p><p>“你……没打算来看他吧?” </p><p>“你什么意思?”李玉笙扭头看向小杨。 </p><p>“你别怪我多嘴啊,我在这里见过最多的就是两种人,”小杨用手帕擦了擦玻璃窗,“一种是活人,他们常来,过年过节的都会来,没事儿也来。另一种都是死人,死了,埋了,立块碑在这儿,就当没这个人了,被人忘了,但就这起码还有一块碑呢,你明白我意思吗?”小杨看着李玉笙,又叹了口气道,“我不认识他,但你说他是孤儿,那除了你是不是就没人知道他在这儿了?如果摆个灵位在这儿,也许别人经过的时候就还能知道有这么个人在这里,我每天打扫这里的时候也能……”小杨忽然停了下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说太多了,这是你们的事。” </p><p>“没有,”李玉笙看着格位里的骨灰盒,怅然失神了片刻之后,莞尔一笑道,“谢谢你,你是个好人,摆一个吧。” </p><p>“嗯,”小杨也笑了。 </p><p>不久后,邵丽蓉家楼下。 </p><p>花坛边上有一片空地,周围几栋楼的老太们照例搬着小椅子围坐在这里,晒晒太阳,唠唠家常,享受着惬意悠然的老年生活。 </p><p>“哎呀,邵姐你也来啦,”刘大妈看见也提着个凳子的邵丽蓉,高兴地招起手来,“我就说要多晒晒太阳的,今天天气多好,难得的晴天。” </p><p>“也就这会还能晒晒,中午不得晒死,”邵丽蓉笑了笑,在刘大妈身旁坐下,随后偶尔与旁人搭几句话,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大家都知道她性子静,也不见怪,都自顾自地聊着。 </p><p>不久后,张奶奶牵着狗走了过来,与几人打过招呼,慢悠悠地往外走去,随着张奶奶离开小区,邵丽蓉的手机也收到一条信息,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马上就变了脸色。 </p><p>她不动声色地把椅子往旁边挪开些许,神色凝重地对着手机按了几下,随后便双手把手机盖在腿上,不时又拿起来看一眼,周围的人终于也偶尔朝她投来好奇的目光,她仅以略显尴尬的微笑回应。 </p><p>再几分钟后,邵丽蓉与众人打了声招呼,匆匆离开。 </p><p>河边,林瑞文与李玉笙默默无言地站着,他多次看向李玉笙,但始终说不出什么话来。 </p><p>“我们没有更好的机会了,”李玉笙面朝河滩,低声说道。 </p><p>“我知道,我只是……” </p><p>“我和你有一样的感觉,罪恶感,内疚,自责,很多很多,真的。但我们真的没别的办法了,”李玉笙看向林瑞文,“不是吗?” </p><p>“是,我知道……” </p><p>“她来了。” </p><p>林瑞文闻言转过头,看见邵丽蓉正朝两人快步走来,她一路走得很急,此时已经有些气喘。 </p><p>“存好了吗?”刚走到两人面前,邵丽蓉就率先问道。 </p><p>“嗯,存公墓了,”李玉笙点头,“等你下葬以后,我会买一块挨着你的墓地。” </p><p>“好,”邵丽蓉又喘了几口粗气,“准备一下吧,她快到了。” </p><p>几分钟后,习惯到河边遛狗的张奶奶目睹邵丽蓉被一名年轻男子叫骂的现场。 </p><p> </p><p>第三天,邵丽蓉带一男一女回家,并向邻里介绍是邯郸市里的亲戚。 </p><p> </p><p>第四天,邵丽蓉到银行取出了自己所有的存款,数量不多,银行门口的监控拍下了她被一年轻男子训斥的画面。 </p><p>当天,她把自家房子挂名到当地二手房交易所。 </p><p> </p><p>第五天,邵丽蓉致电自家亲属及朋友,隐晦地询问能否凑到一笔借款,电话中偶尔可以听到一对年轻男女的对话声。 </p><p> </p><p>第六天,清晨。 </p><p>小杨正仔细地擦拭着骨灰堂里的玻璃窗,转头看见邵丽蓉正痴痴地看着一个灵位,他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干活,随后有些后知后觉地再扭头看去,邵丽蓉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沙哑着嗓子说道:“这是我……一个亲戚,我来看看他。” </p><p>“嗯,”小杨点头,小杨继续忙着自己的事,脸上不觉浮现出笑容来。 </p><p>虽然不知道具体过程,但一个孤儿能找到家人,能有人来祭奠,实在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p><p>傍晚时分。 </p><p>邵丽蓉带着林瑞文和李玉笙一同回到家里,几人手里都提着些肉和蔬菜,虽然神色略显拘谨,相比以往还是热络了许多。 </p><p>上楼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从楼上传来,林瑞文抬头看了一眼,忽而脱口而出道:“妈,我帮你提。” </p><p>邵丽蓉猛然听到这句话,心里一阵发颤,僵直在原地,刘大妈此时正从楼上下来,先是惊讶,然后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刻意地显得寻常般与邵丽蓉招呼道:“韶姐,今天吃大餐呀?” </p><p>邵丽蓉局促地点头,半天才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刘大妈笑眯眯地看了看三人,这才从旁挤着下了楼。邵丽蓉深吸了一口气才舒缓下自己心里的震颤,她有些担心地回头看向林瑞文,林瑞文也深吸了口气,再道:“我帮你吧。” </p><p>“不用了,”邵丽蓉摇摇头,向上走去,“走吧,该做饭了。” </p><p>一个来小时过后,邵丽蓉把最后一盘菜摆上桌,满满一桌的菜,衬得桌边的三人更显疏离,邵丽蓉在围裙上反复抹着手,迟迟不知该说点什么。 </p><p>林瑞文正要说话,李玉笙用手肘拐了他一下,顺着她的视线,他看见门外走廊里的灯还亮着,门底的缝隙里还能看到一点人影,于是高声道:“妈,别忙活了,坐下吃吧。” </p><p>邵丽蓉惊醒一般“啊”了一声,这才坐下,又起身给两人添饭,边道:“快吃,菜都凉了,小笙也多吃点啊。” </p><p>又一阵忙活过后,三人终于都拿起了筷子,但林瑞文只是端着碗,半天下不去筷子,邵丽蓉于是给他夹来一块肉,又给李玉笙夹了一块,催道:“吃吧,多吃点。” </p><p>“嗯,妈你也吃,不用管我。” </p><p>“谢谢阿姨。” </p><p>他们都知道这是假装的,但这样的场景在三人心里都曾出现过无数次,家庭,完整的家庭,这是多么遥远的东西啊。 </p><p>只吃了几口,林瑞文就忍不住啜泣了起来,李玉笙也流起泪来,用袖子一抹,又给林瑞文夹了一块:“好好吃饭。” </p><p>“嗯,”林瑞文再吃,边吃边说,“好吃,妈,真好吃……” </p><p>看着两个泪流满面的孩子,邵丽蓉只是苦涩地笑着,痴痴地看着,一如她过去看着自己的孩子,只是情绪略有不同。 </p><p>这将是他们三人一起吃的最后一顿晚餐。 </p><p>当夜,林瑞文和李玉笙并肩坐在床边,灯早已关上了,只有暗淡的月光映照着,林瑞文的呼吸有些急促,不停晃动着身体,李玉笙则伸手按在他的后背上,轻拍着,聊以安慰。 </p><p>片刻后,轻缓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随后是三下敲门声,脚步声便离去了,林瑞文的身体当即绷紧了,几乎连呼吸都要止住。 </p><p>他们都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 </p><p>“来吧,”李玉笙再次拍了拍林瑞文的后背,然后开始平静地脱下身上的衣服。 </p><p>“还来得及的,”林瑞文牙关紧咬着,“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的……” </p><p>李玉笙没有回话,面色平静地解着因为颤抖而始终拨不开的扣子。 </p><p>次日清晨。 </p><p>林瑞文脸色憔悴,有些失神地站在门边,李玉笙则站在通往卧室的走道边上,低着头,同样脸色苍白。 </p><p>不久后,门外传来房门开关的声音,林瑞文惊醒,忙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同时大声喊道:“阿笙,叫妈起床,我出去买油条回来。” </p><p>门外的脚步声停下了,李玉笙的尖叫声随即传来,林瑞文再次闭上双眼,用力深吸一口气,这才咬着牙往屋里跑去。 </p><p>李玉笙惊恐地靠在墙角里,仍然在尖叫不止,见他来了也还是掩不住自己的慌乱神色。林瑞文强迫自己朝她视线的方向看去,便见邵丽蓉的尸体端正地悬挂在主卧厕所的门框上,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p><p>自昨晚以来,两人都刻意地避开着这里,而不论做了多少心理准备,也仍然无法如自己预想般应对这个画面。 </p><p>刘大妈听到尖叫声后立刻推门冲了进来,进屋后先是一愣,随即也尖声叫了起来。 </p><p>“妈!”李玉笙立刻哭喊着冲到邵丽蓉的尸体下方,强忍着恐惧,双手抱着邵丽蓉的腿,“快打120呀!妈你怎么能这样!妈!林瑞文!你快打120啊!” </p><p>林瑞文呆呆地看着,他真切地感觉自己逐渐失去呼吸的力气,双腿发软,伸手去扶墙也站将不住,只能磕绊着坐到地上。 </p><p>“完了……”他喃喃道,“全完了。” </p><p>忽然间,他好像遗忘了这之间的所有记忆,再回过神时,已经置身于审讯室中。 </p><p> </p><p>13日后,李玉笙确认怀孕,虽系意外怀孕,但鉴于其怀孕挽回了邵丽蓉的灵魂,且主动自首,经检察院研究决定免于起诉,但需定期至指定医院检查。 </p><p>3个月后,林瑞文诈骗致死案于屏庄县人民法院宣判。 </p><p>经法院审理查明,林瑞文犯有诈骗未遂罪和诱导自杀罪,共记两项罪行。考虑到林瑞文在案发后主动投案并如实供述犯罪事实,且其行为虽然导致受害者邵丽蓉受诱导而自杀,但并未造成邵丽蓉灵魂失散的重大后果,依法对其予以从轻处罚。 </p><p>最终,法院判处林瑞文有期徒刑5年。 </p><p> </p><p>2011年,《人口保障法》修正案经由全国人大常委会表决通过,将于当年9月1日起废除《人口保障法》中有关于意外怀孕的全部法条。 </p><p>大避孕时代宣告终结。 </p><p> </p><p>目前预定还有一个1830年的美国及2024年后的中国篇未写完,实际已有大纲,但人物方面仍存在疑虑,因卡顿太久,决定先发出来让大伙看看(骗评论),写本月关键字来换换脑子 </p><p>如果有谁看到这里了,那总之先感谢阅读 </p>
没写完其实有点难评啊。时间、地域不断切换,但是按照这个世界观,“灵魂”本是被紧缚于原地,颇有无法解脱之感。我还是无法放弃那种设想:虽然本文中人人认定灵魂转世,但实际上不存在人类普遍认知中的灵魂,只是一个人不在就空出了一个人的位置,然后人们希望自己的后代们能够挤进这个位置,所谓灵魂只是人们的迷信思想对这种现象的附会而已。如果不然,那其实本文中日本章里若有若无传达的平等思想颇为讽刺:灵魂看似平等,但只能“唯出身论”,在一个家族里打转转。其他生物或非生物的灵魂如果也是如此,那更加等级森严了。并且,倘若灵魂真的存在,它们会影响投生婴儿的禀赋吗,又或者说,人们会相信婴儿的禀赋会被灵魂影响吗,只要有这样的认知存在,那么一定会出现:故意杀天才之类希图获得优质灵魂的转世;一些人的灵魂被歧视,没人愿意接收他们的转世。这种设定倒是与西藏的转世灵童之说非常相似。也会影响到宗教的。英法战争是发现,中国是粗浅认知,日本是模式化,再过渡到制度更为严密的现代,这是时代和思想的跨度,但是不由得觉得,如果每一章都能够围绕不同的主题(经济啊宗教啊法律啊)展开就好了,因为现在每一章都和生育继承这个大主题太强相关了,有点不透气。也正是因为这种压抑不透气的氛围,使我期望看到一个超脱于这一切的人。
是一个“正常世界中突然出现一条规则改变最终导致巨变”的类型呢,很喜欢!中国的非常符合国情,但也因此愈发让人感慨(或者寒毛直竖?)也很期待2024中国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