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这扇门之后,我就不再是自己。
伊戈尔·弗拉基米洛维奇·奥尔洛夫这个名字将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原本的我将会在各方面的档案记录和文件上成为一个彻底的死人。这将会把我从“我”当中解放出来,让我有能力去成为任何人。
任何祖国和组织所需要的人。
拿回你的灵装,做回你自己。
伊戈尔这么对她说。
艾米丽的手中已经攥住了自己的八音盒,正把它往破烂上衣的口袋里塞。她的阿迪达斯运动服是经典的黑色,外侧由廉价且不吸水的合成纤维制成,优点在于浸透了血之后也看不出来,缺点在于被划出破口之后也会跟着黏糊糊的血水糊成一团。她不得不仔细检查自己身上的每个口袋,以期为自己的八音盒找一个能安稳待住的地方。在忙活着这些事的同时,她也没忘了抬起脸来,白了伊戈尔所在的位置一眼。
少他妈的说废话。你那哲学性的方法论根本解决不了我们实际正在面对的问题。
她如此在自己内心中驳斥。
何况,我本就是自己,又该怎么“做回自己”呢?
真的吗?
伊戈尔的声音用一种恼人的、循循善诱的语气反问。就好像他是一个老师,他面前的艾米丽,则不过是一个处于叛逆期、自以为洞明了世间真理,实际上对世界的认知却单纯得可笑的中学生那样。
如果你真的一直都在“做自己”的话,那你为何坚持使用各种各样的假名呢?
那是因为——
艾米丽有些难以反驳。她可以说:这不过是出于一种习惯。从喀山出来之后,你不也是这样吗?但这话即将要出口的时候,她意识到,她不能这么说。
这说不通。
克格勃军服的肩章是宝石蓝色的,但艾米丽,或者说伊戈尔,从来没真正拥有过一身那样的制服。
他本不在意,或者说,他本强迫自己不去在意,因为不论共产主义的事业多么光辉伟大,都需要他这样潜伏在黑暗当中、不为人所知的工作者。光明越是璀璨,黑暗就越是深邃,这是矛盾的对立统一,科学的辩证法推导得出的结论。伊戈尔能够发自内心地接受这一点。那么,苏联必然也在光辉事业的背面,需要能为她处理光辉无法照耀的黑暗的人。能够成为这之中的一员,起码在最开始的时候,伊戈尔是非常自豪的。
但在他实际地进入了工作当中去之后,他才发现,理想与现实之间有着相当大的差异。
伊戈尔加入工作的时候是1979年,他23岁。对于一个克格勃特工来说,这是个相当年轻,会让人显得不够训练有素的年龄——不光是苏联人这么想,美国人也会这么想,因此组织上判断,让他在此时真正投入工作是个能够降低敌人警惕性的好时机。事实也确实如此,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此时的伊戈尔也几乎是刚刚从象牙塔中离开的年纪,还对世界运行的实际规律有一些格外不切实际的、理想化的期待。
就比如说,在此之前,伊戈尔只从书上学到共产主义的理想,学到祖国母亲的伟大。他对苏维埃政党的理念和认知都还非常天真,从书本上学到的历史告诉他,哪怕是资本主义国家当中的人,也会在深入学习之后认同布尔什维克的理念,自发地投向属于无产阶级的红色革命来。但在实际的工作中,他不可避免地认知到了理想与实际的落差。理想还是如旭日般高挂在天上的,但苏维埃在某种意义上生了病。官僚主义、大国沙文主义和腐败问题令伊戈尔哪怕在大洋彼岸都无法视而不见,而需要他经手的,也大多是一些用钱或者谎言收买或者欺骗他人的工作。
理想与现实的差异令他感到极大的落差,落差又带来强烈的不适应。他在喀山获得了充足的培训,知道该怎么应对或者掩饰自己在任务中出现的各种“不应当的”情绪,因此能够硬顶着这种不适应继续以优异的效率完成总局委派下来的任务。
和文学作品或者电影中描述的不同,很多时候,伊戈尔在完成任务的时候并不清楚自己需要完成的工作会造成怎样的结果。精于调配的总局会把大多数宏大的、富有影响力的重要任务拆成许多细小的环节,再将这些细小的环节摊派到每一个燕子或者乌鸦的头上。这种拆分更多是出于安全性的需要。伊戈尔会使用各种各样的假名,以便能在一场宴会上通过闲聊打探某个重要人士的日程表,又或者用另一个假名合理地领取一个远方寄来的包裹,改换掉它的包装,再换一个邮局和身份合理地将它再寄出去。他的间谍生活并没有他原本想象中的那样精彩纷呈,甚至有些枯燥——他还不得不在美国的一家外贸公司找一份“正经”的工作,以作为他主要身份的掩护。为资本主义打工这件事一度令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伊戈尔特别恼火,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渐渐习惯了。
在这份工作中,他不得不渐渐习惯的东西还有很多:他使用了二十三年的名字就这么离他而去了,他很可能得在日后的几十年里都假装自己生来就有一个德国的名字;他理想中的那个苏维埃在现实当中远没有那么完美,在大洋彼岸的他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努力,才能让他的祖国更进一步地接近那个红彤彤的理想;他的工作本身也缺乏激情,缺乏目的,即便这是总局在为了它辖下的特工们的安全考虑,这也实在是很容易打消伊戈尔的积极性——但考虑到,当他的工作当中真正出现堪称惊心动魄的情节时,他在几个小时之后就被FBI的手枪打穿了心脏,在事后的艾米丽看来,伊戈尔竟然对这种安全的无聊产生了不满,实在是不应当。
按理来讲,以瓦尔基里的身份回归了人世间后,伊戈尔本已经可以与自己的间谍人生作别,趁着改头换面的机会回归到普通人的生活中去。但——他仍然对那个并不如理想一般伟大的苏维埃抱有幻想,有所期望,即便他的祖国有着各种各样的缺点,走了形形色色的弯路,也应该是能通过后来人的努力逐一改正的。事物的发展总是螺旋形上升的,哪有苏维埃共和国就非得直线往上走、一步到位的道理呢?
于是他以瓦尔基里的身份联系了他的上级,依然打算把自己的人生角色交给总局去安排。但就像此前已经提过的那样,在组织审查他身份的漫长过程当中,苏联解体了——没有人能够再来安排他姓甚名谁,是男是女,受过何种教育在何处工作,再提供给他或者她一套足够唬人的身份证明了。
当然,也没有人可以告诉他,你可以重新用回“伊戈尔·弗拉基米洛维奇·奥尔洛夫”这名字了。
作为克格勃特工的履历在伊戈尔的人生当中并没有占据最大的那块时光,但确实对他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以至于,在他变成了她之后,她的第一反应也是为这张全新的脸孔取一个全新的名字,伪造一套全新的身份,并且在她认为需要的时候弄出更多个层层嵌套的烟雾弹来。她女性身份的假名也就此逐渐增加,并且将他真正的名姓深深掩埋在了重重伪装之下。只有她在自己早前的人生中就已经熟识的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叫她旧时的小名时,艾米丽才会短暂地想起,自己的人生确实还有那么一段开始。
“你没必要这样啊,伊格廖卡。”医生也曾经对她说过,“你已经不需要继续过特工的生活,顶着不属于自己的名字,浪费自己的时间,为一个虚拟的身份编撰另外的人生了。”
那时候她是怎么回答的?艾米丽努力回想,但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没有回答。
伊戈尔说。
你逃走了,不愿意面对造成你现在状态的系铃人已经不复存在的现实。你故意偏开了话题,好让自己的生活能够维持在现状:这个不正确也不正常,但对你来说更加熟悉的状态中。
闭嘴。
为什么?难道你不想趁这个机会解决掉一直以来困扰着你的这个问题吗?难道你不想意识到你其实早就知道,但却一直被你糟糕的情绪压制在心灵底层的答案吗?
你又懂什么?
我懂得你所懂得的一切。我就是你。
伊戈尔说。
我是你在离开喀山之后就故意不再去注意的那部分。我是你生来就获得了、并必然会跟随你一生的那部分。我是你即便不愿承认,也依旧能代表你本身的那部分。你作为“伊戈尔·弗拉基米洛维奇·奥尔洛夫”的那部分。
他伸出手,指向了艾米丽手中的灵装。
我是你心中那座茶炊所在的那部分。你看,你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现在,你需要做的不过是承认我,取回我。这并不困难,不是吗?
艾米丽沉默了。
万千思绪之间的转换在现实当中只需要花费一瞬间,附近的喧闹依旧,战火暂时还没有波及到她所在的祭坛旁边。留给她的时间从来不多,而艾米丽从来也不需要在做决定时花费许多时间:
这很难。
她回答。
但你说得对,或许这是必要的。我应该去做。
几乎是又一个转瞬间,前克格勃便强硬地逼迫自己——像从前千万次自己并不愿意,却依旧会按命令行事那样,接受了现实。
伊戈尔·弗拉基米洛维奇·奥尔洛夫花了许多时间从书本中认识这个世界,又花了许多时间从现实中认识这个世界,花了许多时间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这个世界确实并不如同她曾经以为的那么好,但她也清楚,曾经在她年少时,令她以为世界非常好的那些具体的事件,大多也并不是假的。
世界只不过不如她曾经以为的那么好而已。不论是伊戈尔还是艾米丽,都得努力接受这一点。她很清楚,这并不简单,但她依然可以像是花时间对世界感到失望时那样,再去花一些时间,重新对世界燃起希望。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很明确了:首先——她得保证这个世界不会因为眼前的这一团乱子彻底毁灭。
+展开伊戈尔·弗拉基米洛维奇·奥尔洛夫的祖父,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奥尔洛夫,离世在莫斯科的一个初冬。
那时候伊戈尔年纪不大,没有超过十岁,对死亡的理解尚还浮于表面,只因为将来再也不能依偎到祖父身边而感到难过。安德烈生前是个算是有些成就的好人,且养育了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故而,葬礼上来的人很多。这让伊戈尔对那场仪式本身的记忆也很稀薄:他只记得很嘈杂,有很多人出现,很多人说话。他们相互交谈,但伊戈尔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以他当时的个头,被单独落在那样的人群中之后,就只能见到别人呢子大衣的下摆,铮亮的皮带扣,又或者差点被成年人腰间的空枪套戳到鼻子尖上。
需要招呼的客人太多了,家里的成年人腾不出手来管他,伊戈尔半是自愿,半是没办法地漂浮在嗡嗡作响的人堆里,孤零零地胡思乱想。人和人挤在一起的气味被教堂的烛火蒸得发熏,令年少的伊戈尔头昏脑涨。他觉得自己得找个安静些、松快些的地方透一透气。这念头才刚刚一动,他就不知怎的,掉进了一个空旷的角落里。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孤零零地坐在那,孤零零地盯着棺椁的方向。伊戈尔扭过头去跟着一起看,却只见到憧憧人影,什么都挡住了。但瓦尔基里哀伤的双眼一瞬不瞬,就好像她确实在如此瞻仰安德烈·奥尔洛夫的遗容一般。
年少的伊戈尔还太小了,还不能理解人与人、人与瓦尔基里之间的区别。他不明白,为何现下里挤得像是沙丁鱼罐头一样的教堂当中会出现这么一片小小的、空旷的空间,也不明白为何参加仪式的其他人,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这位形貌上的少女所在的方位。至于叶夫根尼娅自己,倒是对无法加入其他人的谈话这一点没有什么反应。她只是独自一人坐在那,好像是从椅子上生长出来的那样,要从创世纪的时候一直坐到末日经的时候。
有那么一个瞬间,伊戈尔非常高兴。他“想要透气”的愿望被立刻实现了,在问题被解决的终点上,还停留着一位自己熟悉并且喜欢的亲长。那时候,年少伊戈尔的快乐就这么简单。但紧接着,他便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在祖父的葬礼上这样高兴,于是当他开口,向着这位于他来讲,就如童话中“仙女教母”的角色一般的瓦尔基里说话时,那些局促也同样渗透到了他的语气当中: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伊戈尔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可以坐在您旁边吗?”
听到自己的名字之后,医生才如梦初醒一般地注意到了伊戈尔,将他拽到自己身边。
艾米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么紧要的一个节骨眼上,陡然回想起久远到褪色的往事。
她现在真的没空去伤春悲秋:卡里略将军几层楼的高度还戳在教堂边上,举手投足之间都能造成相当大的破坏;希尔维亚这个邪教头子也不甘示弱——她随手一指,就把圣逾会当中,经由她手转化而来的大多数瓦尔基里都变成了死棘。紧接着,在一片混乱中,她自己也反手将灵装短剑刺进了自己的胸口,就好像人类脱掉一件衣服那样,褪去了自己人类的皮囊,暴露出了增生的肢体与尖锐的骨刺。
艾米丽拖着以利奥拉避开了这一团混乱当中会产生的绝大多数伤害,但这位仿佛从十字军里出来的圣骑士小姐对此非常不满意。稍微一有机会,后者就挣脱了前克格勃的束缚,愤怒地扑向了那些本来与她们也算得上同类的狩骨。
这是当然的。艾米丽没有和以利奥拉认识多久,但这一小段短暂的接触,也足够让艾米丽清楚地意识到,这位从唱诗班里跳出来的瓦尔基里拥有钢筋混凝土一般坚定的信念。这是前克格勃阔别已久的一种特质,每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底里就会泛出一阵恼人的刺痛,甚至盖过她手臂上那个还没完全愈合的血洞带来的痛苦。她不情愿地揣着这种刺痛后退了两步,好进一步与乱糟糟且破局攻击性的混沌场面拉开距离。
她拖着捡来的瑞士戟,在稍远处冷眼旁观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变成狩骨的希尔维亚从自己胸口抽出了一把军刀,挥动了背后新生出的网状骨翼,从地面上轻盈但又迅捷地飞了起来。
地面上被转化为死棘的瓦尔基里在塑造它们的主人的意志下,和它们昔日里服务于同一个教会的姐妹们相互厮打。
艾米丽没有看见,但能从手中与死棘相类似的寒意感觉得到,这件灵装的主人已经不行了——如果再给她一些时间愈合,那个有着火红色头发和姣好面容的瓦尔基里本可以原模原样地爬起来的,可多出了这么一遭,她摇摇晃晃重新从地面上拱起来的躯壳,大概率就不会再是那个甜美可爱的皮囊了。
冲入人群当中的以利奥拉完全没有顾虑自己的死活,仅仅三十秒不到,她的身上就已经被曾经的瓦尔基里们伸出的骨刺划出了许多道伤口。小十字军身上洁白的唱诗班长袍已经彻底被染红了,但她依然浑不在意,愤怒地咆哮着、挥动着手中的骨钻;从她胸前的挂坠当中飞出的一滴同样鲜红的血珠也环绕在她身边,随她的心意变化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移动着,帮助她斩杀四周的敌人。
“吾蒙受耶稣基督之启示,昭告其万千子民,此等邪魔异相万不可持久;”以利奥拉原本清越的声音被盛怒中的咆哮扭曲变形,这怒吼跨过艾米丽面前所有的嘈杂混乱,就像那柄开颅用的骨钻一样,不可违逆、不可抗拒地钻进她的脑子里,让四周的其他一切都黯然失色,“神亦遣其天使宣告于吾,命吾再次驱逐堕落之使徒!”
当然,这话是对那些屈服于希尔维亚,在邪教头子的意念之下堕落为死棘的瓦尔基里们说的。但很可惜,失去了神智的狩骨听不懂圣经当中的驱魔祷文,反倒是冷眼旁观的艾米丽被这些神圣的字句,或者念诵这神圣字句的人借此传达出的锋锐精神给刺痛了。
空有力量却毫无建树,理应与死棘抗争、守护人类,却只会在他人殊死搏斗时躲在一边观看事态发展——瓦尔基里做到她这个地步,又怎么算不上是一种“堕落”呢?
但你本来就不是战士啊。
伊戈尔的声音说。
艾米丽向着声源看去,只见那个早在她原本的性命在联邦调查局探员的枪口下消逝之前,就已经在世界上消失了许多年的男人正站在她的身边。
我们是间谍。本就不是战士。我们所有的能力都是为了更好地活跃在隐秘战线上而培养的。教官交给我们知识,不是为了让我们处理这种……野蛮而血腥的冲突。
他这样重复并强调自己的观点。
那件灵装也并不是我们的东西,丢下它吧。它只会对你的身体有害。
艾米丽冷笑一声:后头这句话倒是在理。瑞士戟的主人大概率已经彻底被转化为了死棘,作为与主人神秘地连接在一起的超自然武器,灵装本身也逐渐显露出了与裂隙相似的某种特性——对瓦尔基里来说,这并不致命,但长期接触依然会有所影响,现在也令她感觉很不舒服。
毫无疑问,正如伊戈尔所说,这确实“有害健康”。如果把时间再倒回去一点,她毫无疑问会听从这个大概率并不存在于现实中的男人提出的建议。但现在,不。
或许你就是我,或许你是我终于疯了的证明。这都无所谓。但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屁话?
艾米丽用力握紧了手中逐渐变异的瑞士戟,哪怕被其上如死棘般逐渐增生的骨刺划破了手掌,也并不在意。
当她决定要为特纳和她的小队复仇,开始在圣逾会的教堂外墙上设置炸弹时;当她同以利奥拉一起,毫不畏惧地冲进教堂,面对数量远多过她们的邪教瓦尔基里时,艾米丽都已经做好了死在这里的准备。是的,既然她的人生缺乏意义,她的努力永远无法撼动大局,不论她做出怎样的选择,她所生活的世界都在无法抗拒地逐渐破碎并下落——那么这段人生也实在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至少,她可以给自己选择一个合自己心意的死法。
现在也是一样的:与其继续毫无意义地在自己的第二次生命里磋磨下去,不如像阿喀琉斯那样,用可能的寿命换一个绚烂的死亡。
艾米丽长出了一口气,放下了作为间谍的行动策略,也放下了心头重负。她提着瑞士戟,大步流星地向前、向着战场踏去——
你真的觉得那是出自你本心的想法吗?
伊戈尔的声音又问。
那个男人站在教堂庭院的角落里,将一只手搭在因种种异变的外力而倾斜的墓碑上。
你真的在渴望“死”吗?
他质问她。
艾米丽没有理会这个声音,因为另一种声音还在庭院中响彻,骨钻一样地强行钻进了她的脑子。
以利奥拉的声音。
“圣子置身于七色烛台之中,声音如洪水奔涌;他庄严吟诵:吾是生者亦是死者,永生不灭,掌管死亡与地狱之门——”
一种奇妙的,与裂隙带给人的感觉近乎完全相反的光芒从以利奥拉的位置散发出来。那光芒似乎是从圣骑士的心口当中散发而出的,又仿佛是从她手中的骨钻里投射出来的。艾米丽本能地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楚正在发生什么,但在很短的一瞬间之后,这种区分便已经失去了意义——两种光重合在了一起,如同丝线堆叠汇聚出的茧一般,将以利奥拉的身躯完全包裹在了其中,把她缓缓托举起来,离开了地面。
这或许是一种变化,与瓦尔基里被转化为死棘相类似,但性质完全相反的变化。艾米丽认为,目前为止,她无法凭借仅有的信息推断出正确的结论,因此也不知是否该打断这一变化。留给她反应的时间非常少,不过在那些光芒拉长变形、生长出与人类有异的轮廓时,她至少还能确定,以利奥拉还依然留存着自主意识。
她的声音还是她的声音,只是其中的愤怒被某种玄奥的力量蒸腾了开来,恢复了原本足以加入唱诗班的清越,又带着混响,仿佛是一种从无穷高、无穷远的地方传递下来的意志:
“毁灭之使徒,退去,退去,退去!”
包裹在她周身的光芒骤然散去,“真正的”瓦尔基里骤然展开背后洁白的羽翼,箭一般地将自己射向了高空。
那是什么?!
艾米丽在怔愣中思考。
那是一种超出她认知的瓦尔基里形态变化,一种她未曾发现、遑论归档过的新情报。曾作为克格勃的本能令她立即对此产生了探究的意图,甚至让她忘记了自己还处于一场混乱的边缘。
但这也很正常,在眼前的情况下,并没有造成什么大家都不想看见的事故:此刻在场的绝大多数,不论是还没有来得及逃跑的普通人,还是还勉强葆有神智、在希尔维亚与裂隙的侵蚀之下苦苦挣扎的瓦尔基里,都被以利奥拉身上所发生的,字面意义上光辉璀璨的变化给吸引住了。
在那些不知打哪来的光芒当中,产生变化的并不仅有以利奥拉本身。她身上原本那被各方鲜血所染红的,艾米丽曾近距离观察过,因此可以用自己的性命担保,本来只是由毫无特殊的普通织物制成的修道院式制服,已经在光芒里变成了一套锃光瓦亮、雕饰华丽的甲胄;而她手中那原本不过四十厘米长、在战斗中仅能用单手持握使用的灵装骨钻,也变成了类似刺剑一般的、攻击范围更大的武器;更别提她背后凭空出现的那双翅膀,它们以某种绝不符合空气动力学的超自然方式托举起了以利奥拉娇小的躯壳,令她能够像是鹰隼一般,在半空中灵活地飞行。
许多道目光都跟随着那道明亮而圣洁的、由坚定不移的意志点燃的光芒一并迅速升空,画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最后以万钧雷霆之力,近乎致命地撞上了希尔维亚,或者说,曾经自称为希尔维亚的那东西。撞击的声响间隔了一秒不到的时间,才沿着被逐步扭曲的空间传递到了地面上观众们的耳中,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开玩笑似的冲击波——这威势,已经堪比导弹命中目标了。
但,说这一次撞击是“近乎致命”,则是因为:如果挨上那一下的是瓦尔基里,现在肯定就已经死透了。但希尔维亚则不然。祂在遭到了这次撞击之后,依然轻易地从在光芒中获得了擢升的以利奥拉身边飘开去了,和没事人一样地继续以诡谲的方式浮游着移动。以利奥拉还想要进一步追击,但此时,卡里略将军的骸骨恰巧向着他的“塞拉斯·萨维留斯”挥动了骨爪。这愤怒的一击正巧从浮在空中的二人当中落下,迫使祂们不得不向着两个方向分别后退,拉开了相互之间的距离。
“与我相同,曾跨过死地,而后蒙获恩典的兄弟姐妹啊!”
以利奥拉的声音从天空上传来。她与地面之间的距离明明并不怎么多,在开口时,她的声音却仿佛从格外高而远的地方传来,清晰,但却蒙上了一层回音:
“若你们还与我同在主的威光之下,你们心中还尚怀有人性或义愤,便与我一同举刀兵,将这些不属于生者世界的邪祟全数剿灭!依照主在创造天地时的意志,让死亡的回归死地,让生者的留存于世,荣耀祂的国!愿主荣光永存!”
这些字句本没有什么特殊的,至少对艾米丽这样的无神论者来讲,是如此。但即便是她,也在以利奥拉的此番宣言之下备受鼓舞。这或许是因为,十字军小姐的灵装本来也具备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他人精神的能力——反正,艾米丽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竟然被这种宗教意味浓厚的宣讲式公告给激励到的。
浮在空中的“女武神”所做出的宣言倒也确实有用。至少,艾米丽身边那些暂且还保留着人形的瓦尔基里们确实因此而冷静了下来,纷纷拿起自己的灵装,开始向着她们前不久还“活生生的”,现在却已经被增生的骨刺扭曲得不成样子的“同胞”们做出反击了。或许是因为目前在场的瓦尔基里大多从属于圣逾会,会信仰邪教的这些或大或小的傻蛋们总是对宗教性的叙事接受良好……
艾米丽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又挥动着瑞士戟,手起斧落砍翻了一只凑上来的狩骨。在这件灵装的主人已经堕落为死棘的当下,对依然保持着正常状态的艾米丽来讲,它已经显而易见地变得不好用了:不仅仅是上面增生出来的骨质,还在于这东西仿佛在吞噬艾米丽本身的某种东西——可能就像是普通人在接触瓦尔基里的灵装时会感受到的那种不适吧。艾米丽不确定,但她一时间也没有更好的参照物了。
长兵器确实能在攻击范围上给她带来优势,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终究还是得找个代用品。
你自己的灵装呢?
在艾米丽升起这个念头的那个瞬间里,伊戈尔就说话了。
未曾跨越死亡,未曾改头换面的斯拉夫男人像是一缕幽魂,在一片混乱当中孤零零地站着,西装革履,油头粉面,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的这身行头更应该出现在一场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商业洽谈当中,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艾米丽还记得,联邦调查局的探员就是在那样一场所有人都端着假笑的冷餐会上陡然出现的。意识到不对的伊戈尔会尝试把自己掩藏在阴影当中,窗帘布的后面,顺着三楼窗外的排水管一路溜到地上——
她烦躁地眨眨眼,把来自上一段生命当中的记忆从脑中挥散,但伊戈尔幽灵般的形象依然固执地站在原地,周遭的一切混乱都无法影响到他。不久前,还尝试过用手杖绊倒艾米丽的那个红发的牧羊女高喊着什么爱尔兰的土话,举着牧羊用的长杖像个小炮弹一样,一路向前撞了过去。伊戈尔本也在她前行的路径之上,牧羊女毫无所觉,只是从男人的虚像当中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这足以证明对方不过是艾米丽脑子里又一段不合实际的幻觉,但通常来讲,艾米丽的幻觉是不会这么有条理地说话的。
我可能真的是疯了。
她有些自暴自弃地笑了起来,拎着瑞士戟,逆着人流回到了教堂残破的建筑当中。
她的八音盒早已经放完了发条机械所支持的一首曲子,敞着盒盖,安安静静地躺在祭坛边上的一地碎石当中。雷管和火药并没有在它镶嵌了不少金饰的红色漆面上造成什么不可逆的影响,它依然和艾米丽以往无数次向它看去时一样,保持着自己光鲜亮丽的姿态,忠诚地等候下一个任务,随时可以用各种名目被混进其他风格不同的陈设当中而不显得违和。
就像伊戈尔的人生一样。
就像她自己一样。
我确实已经疯了。
艾米丽冷笑一声,费了些力气,才将那柄已经畸变到刺入她手臂,甚至仿佛在啜饮她鲜血的瑞士戟扒下来,扔得远了些。在眼下的这一片混乱当中,或许她应该拿起另一些能够让她保全自己的、攻击性更加直接一些的灵装,祭坛上并非没有这类选择。但比起十文字枪,手斧,又或者突厥弯刀之类的东西,她还是首先选择,从尘土当中拾起了自己的八音盒。
无论有怎样的限制或者缺陷,那都依然是她的人生。
伊戈尔·弗拉基米洛维奇·奥尔洛夫的祖父,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奥尔洛夫,离世在莫斯科的一个初冬。
那时候伊戈尔年纪不大,没有超过十岁,对死亡的理解尚还浮于表面。他在葬礼上没有感到过分的悲伤,但在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身边坐下之后,祖父“再也不会出现在家里”这件事所必然会带来的另一种连锁反应,开始令伊戈尔感到难过: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是爷爷的朋友。既然爷爷不会再回来了,那么,时不常来做客的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是否将会同爷爷一样,一并就此消失在伊戈尔的生活当中呢?
这是个很真切的可能性。对还太过年少,所能接触到的世界还太小的伊戈尔来讲,这毫无疑问,是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这问题令他在瓦尔基里身边的椅子上紧张地磨蹭着,忐忑不安地组织着语言。小伊戈尔花了大概一个世纪那么久的时间,才终于鼓起勇气来,转过头去,向自己的“仙女教母”发问: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他的语气惴惴不安,甚至因为一些可能的,但他绝不想看到的可能性带着哭腔,“您以后还会来家里喝茶吗?您知道,我们有一个很大的茶炊。”
瓦尔基里没说话。实际上,在这许多年过去之后,艾米丽完全不记得医生当时露出了怎样的表情。她或许被小孩子略显混乱的逻辑逗笑了?又或许是被再一次提醒到了安德烈的离世,而哀伤地叹了口气?艾米丽忘了。她只记得,叶夫根尼娅最开始时并没有正面地回答那个问题,只是伸出手来,像以前的许多次一样,摸了摸伊戈尔当时还毛绒绒的、头发四处乱炸的栗色脑袋。
艾米丽记得,那只手有力且温暖。
那是她的人生。艾米丽想道。不论是“他”还是“她”,不论是“伊戈尔”还是“艾米丽”,都代表着同一个个体,都延续着同一段记忆。
这一次,她完全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紧急而混乱的节骨眼上,想起这么一件久远到褪色的往事了:
她从地面上拾起了她的灵装,那只八音盒。她的目光毫无阻碍地直视进了敞开的盒盖当中。这是一个瓦尔基里的灵装,一段人生的凝聚,因此,盒子里面最上层的部分,并没有与绝大多数市面上常见的设计混同:没有被镶嵌了镜子做成妆奁,没有被附加磁铁和小人做成舞会场景或者花样滑冰的冰场,也没有精工细作地雕刻出一座歌剧院的内景……盒盖里面的装饰品对苏联人来说相当朴素且常见,甚至朴素常见到了不会有人认为该把这个东西以“装饰品”的功能缩小下来,放进八音盒当中:
那是一座丝毫没有装饰功能的黄铜茶炊。
那是伊戈尔,或者说,艾米丽,与“瓦尔基里”结缘的开始。
+展开
2:48 p.m.
距离600米,风速5级,天气晴转阴。日照方向来自西南,时而被云层遮挡,应注意光线变化。
无所谓,反正艾米丽也不会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开枪。
红河城的方向阴云密布,或许正在遭遇什么极端的坏天气,又或许那道令埃利亚斯格外头痛的裂隙又出了什么问题。目前的艾米丽并不关心这些,她的手机也早被调成了静音模式。Whatsapp的提示信息一直在屏幕上锲而不舍地刷新,但从凌晨一直忙碌到现在的艾米丽对它们同样毫无兴趣,也从未点开来看过。
或许,红河城中的裂隙正在引发一场灾难,但艾米丽不认为自己必须得转回头去,做出回应或者帮助——她正面对着另一场灾难。
特纳说得没错:等到第二天一早,圣逾会的“逾越礼”一开始,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骑士团的小队的确身经百战,但他们的绝大多数作战经验都是针对智力低下的死棘——活生生会思考的瓦尔基里明显是另一回事,而且,这个邪教当中,瓦尔基里成员的数量也远比特纳不负责任的乐观猜想多得多。小队的突袭或许造成了圣逾会的损失,但也是以所有人彻底殒命为代价的。何况,这损失对圣逾会来讲并不伤筋动骨:早上八点整,橡林镇教堂肃穆圣洁的钟声一如既往地准时响起,同时,一场血腥的献祭仪式也就此开始。
艾米丽借由狙击镜的帮助,透过教堂的彩色花窗看到了建筑物内发生的许多事。厅堂当中撤去了绝大多数的桌椅,数量明显不是像林镇一地能够支持的成年男性被迫聚集在其中。邪教信徒们推搡着这些主动或被迫前来,自愿或不自愿,自以为清醒或者干脆已经神志不清,对当前生活格外不满、意图以自己的性命做一场豪赌,又或者对自己的生活有所眷恋而推三阻四的“祭品”来到正殿,不由分说地将他们按在布道用的讲台之前。到了这时,名为希尔维亚的独眼瓦尔基里——圣逾会的创始人以及领导者——便在神圣的赞美诗当中高举起自己的灵装,无视“祭品”或狂热或恐惧的咆哮或哀号,将那柄十字短剑的剑刃无情地没入对方的心口。
然后血流如注,并没有任何神异的事情发生。没有神光,没有圣乐,更没有什么“受赐者会以瓦尔基里的形式原地复生”的恩典。被刺入心口的人就只是死了。讲台背后天父的雕像,高耸墙壁上神圣的花窗和摆放在厅堂当中的圣物一起,同时默默地注视着如此亵渎的一切。信众娴熟地将失败者的尸体拖走,任由来不及清理的血液染红地面上洁白的大理石,又将下一个人按在他们的首领面前。
没有人能理清瓦尔基里转生的条件或标准,至少目前,各个官方机构所钻研出的结论是,他们没有成功找到任何规律。这理当是一种随机发生的自然现象。圣逾会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一直留存至今,希尔维亚或许有什么能让她摸到规律的特殊之处,至少在这三十年间,橡林镇中“亲眼见到有人原地复生”的小故事或许具备一定的真实性。但很可惜,在今天,那缥缈虚无的规则显然不打算眷顾这位邪教头子。这场圣逾会有史以来最为盛大的“逾越礼”持续了一上午。艾米丽做完自己的布置,又回过头来通过狙击镜观望情况:粗略估计之下,有三四十人已经在仪式中殒命——依然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以少女的姿态原地复生。
令人略感讽刺的一点是,哪怕是正在进行血腥献祭的邪教徒,在听闻教堂的钟声敲响十二下,获得了“已经到了午餐时间”的提示后,也是要去吃饭的。人群从正厅短暂散去,只留下被控制住的不安分“祭品”,这令艾米丽短暂地焦虑了一小段时间。本次逾越礼当中一直未出现成功案例一事,似乎也让这些疯狂的盲信者们对教义产生了疑虑,仪式间隙的午休时间也因此变得比常识中应有的跨度要长些。幸而,作为领导者的希尔维亚及时且恰当地发挥了她对信众的领导力:在短暂的混乱与质疑之后,教众和信徒们于下午两点整再一次聚集在大厅当中,让一度被中断的逾越礼能够继续进行下去。
也就是说,还依然会有新的“祭品”被推往希尔维亚的刀尖之下,被刺穿心脏,流干血液,失去生命。在身边众人狂热而不切实际的期望当中,毫无意义地步入死亡。
透过狙击镜和玻璃花窗,艾米丽冷漠地看着这些无人能够阻止,因此不断发生着的悲剧。她不是骑士,不需要以性命为代价践行自己的某些信念,以证明自己无垢的荣光。她不会单枪匹马冲进这场人为的灾难中,发起一场绝无胜利可能的战斗,白白送掉自己的性命。她是不擅长应对正面战场的间谍,她不可能完成特纳和她的小队都没有做到的事,不可能完美地救下所有被邪教当作祭品的无辜者。但她是熟悉另一种成败规则的间谍,她有自己做事的方法。
筹备从小队离开据点就已经开始了:在特纳前一夜发起的突袭当中,艾米丽已经确定,圣逾会当中的瓦尔基里至少有七人,加上希尔维亚,就是八个。她紧急设置了陷阱,通过狙击镜尽可能地勘察了教堂的地形和结构,观察着教众信徒们的行动轨迹,以这些粗糙的情报为参考,挑选着她目前手头的材料所能支持她实施的策略。
现在,她的基本准备都已经完成,绝大多数目标人物的站位也已经被确认好。艾米丽需要逾越礼继续进行下去,这样,圣逾会的高级教众——包括希尔维亚在内的绝大多数瓦尔基里——都会聚集在教堂正殿大厅的前部,布道台周边的区域。
而这,就是她花了一个上午所筹备的、并算不得严谨的计划,得以启动的最低标准。
2:50 p.m.
艾米丽带着她手中的巴雷特M107,从树上爬了下来。
是的。在没能来得及进行详细调查的前提下,她给自己安置的观察哨,在一棵树上。
橡林镇是一个标准的美国西部小镇。这意味着它地广人稀,建筑本身多为低矮的木造小屋,间距也堪称浪费。在这样的环境当中,作为唯一石质建筑的教堂显得格外鹤立鸡群,不论从用料还是举架高度来说,都分外豪华。想要找到一个能透过花窗窥视建筑内部的位置的话,这棵树的树冠部位就是艾米丽仅有的选择了。
问题在于,这是一棵伫立在别人家院子里的树。
严格意义上来讲,艾米丽目前的行为算得上非法入侵。按照得克萨斯州的现行法律,户主完全可以在发现这一行为之后直接将她击毙,且不需要为此承担任何意义上的责任。不过,对艾米丽来讲,这不是问题:首先,她在成为瓦尔基里之后获得的特殊能力,可以让她在不慎与户主打了照面之后也轻易获得活动的许可,不必提心吊胆偷偷摸摸地行事;其次,即便这个能力因为她目前过于低迷的状态背叛了她,她在喀山训练营中牢牢刻印在心中的那些知识与技巧,也绝不会背叛她。
何况,现在的橡林镇里,在除开教堂之外的其他建筑当中,也没法找到几个活人了。圣逾会在此地披着天主教支派的皮经营了三十多年,很容易就能让本就是虔诚基督徒的男男女女们被拐到希尔维亚的邪路上去。在今天这个“大日子”里,男人都被掳了去做逾越礼的祭品,虔诚的女人们则和她们的首领一同聚集在教堂当中,等待并祈祷她们的亲近之人能在仪式过后,以另一种蒙福的形态重新回到她们身边。此时,会被留下来看家的,也只剩下注定无法被转变为瓦尔基里,又处在叛逆期,对宗教不够虔诚的青春期女孩了。艾米丽清楚,她所在的这院子里,目前就留有这样一位十三四岁的叛逆姑娘:一位对圣逾会嗤之以鼻,对盲信修女所说一切话的父母也十分不屑,但确实还留在家里,等着他们回来之后一同共进晚餐的,并不十分清楚正在发生什么的天真女孩。
只是路过的艾米丽认为自己没有纠正对方思想、令其看清现实的义务。因此,她不打算跟这女孩多说,只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
她其实不怎么会爬树,下树的方式也仅仅是从高处跳下来,落地时会发出“咚”的一声,像一个装满了土豆的沉重口袋。幸而,瓦尔基里结实到会让生物学家集体挠头的身体素质,在这种粗放的行为中总会体现出优势。但这个声音也不可避免地惊动了屋子里的人,靠近院子的那扇百叶窗吱呀一声敞了开来,一张五官秀气,却不知怎的落下了几道令人遗憾疤痕的少女脸孔出现在了窗口,恰与落地起身,重新端好狙击枪的艾米丽四目相对。
在这个瞬间里,有四个念头飞速地从艾米丽的脑海中掠过:
首先,这张脸不属于本就住在这里的那女孩;
其次,她是瓦尔基里——在将注意力集中过去之后,艾米丽识别同类的那根神经简直是在尖锐爆鸣;
再次,她身着的服装带有明显的宗教意味:唱诗班的衣服,她很可能和圣逾会有所联系;
最后,从窗口到树荫之间的距离大概有三米八,以双方均是瓦尔基里的前提推算,也足够让巴雷特开出一枪!
在这个念头甫一出现的刹那间,巴雷特击发时如雷霆般的怒吼就已经贯穿了所有人的耳膜。
按理来讲,只间隔3.8米的近距离射击无论如何都该是手枪的工作,可艾米丽是瓦尔基里——在这方面,瓦尔基里从来都不讲道理——反器材狙击步枪全装满配后超过十五公斤的自重在她手中轻若鸿毛,依然可以被轻松单手持握瞄准;修长的枪管直怼着方才洞开的窗口;扣动扳机后,底火击发,伴随一声巨响,从枪口吐出的烈焰几乎舔舐到了另一位瓦尔基里的面颊。
若是常人面对此情此景,断无可能逃出生天——但艾米丽清楚自己在面对什么。没有任何人能比一个瓦尔基里更清楚她们所谓的“身体机能”到底有多么惊人了。鉴于此,在放出这一枪之后,艾米丽毫不犹豫地扔下了手中的步枪——巴雷特作为远程武器,确实威力超群,但在近身战中却因为体积过大且(以瓦尔基里的标准衡量)过于脆弱,实在派不上什么用场——踏着火药爆散出的烟雾飞身向前。
又或许,她在扔下枪之后更应该转头就跑。艾米丽算不上擅长正面作战,放在以往,她总是会做出一个间谍更应该做出的选择:在第一时间避战。但此时不同,还留在屋舍当中看家的那姑娘——
艾米丽来不及思考。她只是做出了一个斯拉夫人在遇到困难时自然而然会做出的反应:放倒一切拦路的家伙!
在冲出硝烟后,她毫不意外地发现,莫名出现的这位瓦尔基里还好端端地站在原地,连头发丝都没有乱。一双冷酷的灰色眼睛以冬季结了霜的钢铁般锐利的目光刺向了艾米丽,后者无视了这一点,甚至也无视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墙壁和窗台——美式农舍纤薄的板材无法阻拦一个铁了心横冲直撞起来的瓦尔基里,在另一声让房屋都随之震动的撕裂声中,艾米丽置身于飞扬的碎片与木屑之间, 准确地扼住了不速之客的脖颈。
可惜下一秒,她就被迫松开了手——有什么东西从侧面飞进了她的余光里,而她作为瓦尔基里所特有的、只在面对同胞武器时会急促震颤的那根神经提醒她,一定得躲开这一下。
于是,扼住咽喉的动作在最后一刻变成了推搡肩膀。艾米丽主动向着一侧倒下躲避,好让那一团飞快接近的红色物体从她头顶上的空气中擦过。同时,她也满意地确认到,这仓促的一推多少破坏了对方的平衡,给自己赚到了一点重新调整姿态的时间。
喀山的训练成果不会背叛她。艾米丽以标准的受身动作就地一滚,丝毫不拖泥带水地重新起身,见缝插针地重新观察现场:
在巴雷特开火的那一瞬间,出膛的子弹便被某种手段偏转了弹道。艾米丽在瞄准之后打出的那发子弹已经嵌在了地面当中——“反器材”的设计目标所带来的过剩威力,令它在受到阻挡之后依然穿透了只有薄薄一层的地板,在夯土层中凿出了一个圆圆的坑。而那个很可能造成了弹道偏转的“障碍物”,刚刚从侧面向着艾米丽的太阳穴直击而来的红色物体,则重新回到了那位不速之客的身边,没入了她悬于胸前那枚闪亮亮的红宝石坠饰当中。
惊鸿一瞥之下,艾米丽没有看得太分明。但她依然相当确信地认为,那是一团悬浮在空中的血滴。
一个短距离操作型的灵装。前克格勃依照经验如此判断。同样是依照经验,她还判断此人身上应当至少有两种不同的灵装:在接近对方的那一刹那间,她的感觉这样告诉她。如此一来,情况又对手无寸铁的艾米丽不利了——幸而,这间位于庭院中最偏僻角落的小屋被主人家当作了杂物仓库,她还能顺手从一片狼藉的废墟当中抄起一根撬棍,聊以自慰。
总感觉,赶上红河城附近的这一摊破事儿之后,自己就总是在挨揍。艾米丽自嘲地想。
“我有些困惑了,这位不知该如何称呼的同胞。”不速之客以清越的嗓音缓慢地说。
这毫无疑问,是一位圣职者该有的语音语调,可以满足普罗大众对这种职业的所有想象,令人感觉斩断她未出口的话语简直是亵渎的行为:“您看起来不像是失了神志。我感觉得到,您的心中充斥着熊熊燃烧的怒火。可我们素未谋面,您又出于何种原因,竟选择向我倾泻这些高贵的愤怒呢?是我来得不巧了吗?”
话术,不值得回应,但也代表对方有一定程度的沟通意愿。艾米丽即刻做出判断。这判断并非通过对方的言语做出,而是源于对方从唱诗班罩袍宽大的袖口当中,摸出了一柄医用手钻——十九世纪,纯人力驱动,常用于开颅手术的那一种。如果它不是灵装,肯定早就该进博物馆了。
感谢叶夫根尼娅·季米扬诺娃的存在。这位活跃在更早年代的医生偶尔会收集一些医学方面的历史记录,而它们令艾米丽不至于在面对这类冷门的老古董时两眼一抹黑,连这个物件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那么,这应当算是一种近战兵器。如果它没有作为瓦尔基里的灵装发生什么变异的话。
从身高和臂展来粗略估计,更高一些的艾米丽理论上会在近身战中更占优势。但这点理论上的东西,放在瓦尔基里之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艾米丽前几天,还刚被一位比自己矮上不少的邮递员痛殴了一顿呢。
既然对方在言语间表露出了想要沟通的意愿,对自己格斗实力颇有自知之明的前克格勃便同样选择了对话。但她又答非所问,试图“以问题回答问题”,通过这种方式来把谈话的主导权拢在自己手里:
“住在这房里的那女孩,格拉西亚,”艾米丽以一个滑稽的姿势举着手中的撬棍,活像是站在棒球赛场上,准备挥出一记全垒打那样,但态度上依旧咄咄逼人,“你对那女孩做了什么?”
这个问题让不速之客产生了明显的困惑:不是之前她开口说话时的那种,得要细心观察才能看出端倪的,用平静的表象隐藏评判的态度、仅仅停留在口头上的困惑;而是真心实意地认为自己没办法理顺,正在发生的事件之间到底有什么因果关系的困惑。
有那么一个瞬间,艾米丽觉得对方肯定是在质疑自己的认知水平。但最终,这位唱诗班成员还是保持了足够的冷静与克制,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劝说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我来的时候也见到了那位年轻人,她只是比起跟着我、盯着我到底想要做些什么,更想要进行一些年轻人喜爱的娱乐活动罢了。”
“一派胡言!”艾米丽武断地评价。巴雷特的枪声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根本无法遮掩,搞不好连距离六百米的圣逾会都得从教堂中派出些人来,看看这一声巨响到底是因为些什么。她在院子边上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没道理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女孩还能稳如泰山,不来看看情况。
事后复盘时,艾米丽才知道,她严重低估了这位被迫生活在邪教家庭当中的年轻女孩所具备的战略定力——或者说,严重高估了她对家庭共有财产表现出的责任心。这之中的心理创伤机制又是另一个研究项目,在此不做赘述。总之,并无明显身体缺陷的格拉西亚在枪响后也迟迟未有现身这件事,确实让艾米丽得出了错误的推论,并因此闹了一个大乌龙:
当时,她认为,住在这儿的那姑娘即便没死,也肯定已经被自己眼前这一位用什么方法给控制住了。圣逾会里难道还能有什么正常的好人吗?
艾米丽从不惮于以超出人类底线的恶意猜测邪教成员行为逻辑,也不准备再给对方申辩自己行为的机会。狂信徒的胡言乱语没有听取的价值,为了达到目的,她们什么都说得出口。此时此刻,能够解决问题的,还得是人类只凭自己的动物本能便可清晰理解的另一种语言:暴力。
前克格勃踮步上前,手中撬棍划破空气的呼啸声,盖住了不速之客刚出口的气音。哪怕是瓦尔基里,也会屈从于人类遇到威胁时的本能反射:艾米丽的目标毫无停顿地将目光抬高,直盯着纵劈下来的金属棍,观察好方向后闪身一躲,让这一击彻底挥空,同时与自己的对手擦身而过。然而,在她收住脚步时,背后已经贴到了这狭窄仓库的一个杂物架上。艾米丽及时止住冲势,在转回身的瞬间便开始胡乱挥动手中的武器——这一次的目标不在于她所认定的敌人,而是杂物架侧面的两根支架。
市面上普通的撬棍说穿了就是一根钢条,除开被特别设计的弯曲尖端之外,没有什么锋利的地方。但在瓦尔基里手中,钢材的硬度已经让它足以“砍断”两截并不粗壮的木头:不速之客背后的架子立刻随之失去了稳定,其中堆放的各种沉重的杂物和工具稀里哗啦地砸了下来。站在架子底下的人忙不迭地往远离这片混乱的方向躲避,而艾米丽反倒主动跳进了——跳过了这一片狼藉。
瓦尔基里的身体素质确实支持她一蹦两米高,让她能反常识地从上空越过正在倒塌的架子。然而这画面看起来也一如既往地滑稽:此处终究还算是室内,艾米丽不得不在半空中缩着身子,以免让上半身嵌进只有薄薄一层木板的棚顶中去,然后在下落时才重新把肢体舒展开来,将手中略有变形的撬棍向着对手躲避的方向砸下去。
然而,在她手中的武器彻底落下之前的那最后一个瞬间里,她的对手像是提着剑一样提着手中的骨钻,敏捷地刺中了艾米丽的左前臂。
一阵剧痛在受伤的前臂蔓延开来,时间仿佛在这一霎变慢了。灵装对瓦尔基里造成的伤害仿佛是在切割灵魂,但艾米丽还在同时感受到了更多的——
邪教的仪式;
十字短剑;
血;
死亡;
堆积如山的尸体;
麻木又狂热的信众;
祭坛上摆放的带血的灵装;
夜色;
死亡;
熟悉的面孔;
荣光与死亡;
掉落的灵装;
无谓的死亡;
什么也改变不了——
滚出去!!!
从我脑子里滚出去!!!
艾米丽听见一种相当恐怖的声音,在几秒钟之后,她才意识到,那是从她喉间爆发出来的凄厉怒吼声。她的确因为痛苦松开了手,让撬棍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但仅在这一个瞬间里,被窥视心绪带来的极端的愤怒冲上了她的天灵盖,驱使她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她丝毫没有顾及那把骨钻,反而将受伤的左前臂当作了盾牌,坚持向前推进,任凭这把灵装凿进她的骨头当中。
疼痛也会成为狂怒的燃料。艾米丽用自己叶片一般、仿佛快要被眼周血丝的烈火灼尽似的绿眼睛,迎上了来者铁色的虹膜。
以利奥拉;
医生;
信徒;
求道者与殉道者;
埃利尔·马洛;
审判者与犯罪者;
精神科——
不对,不是这些。
圣逾会呢?圣逾会相关的东西在哪?
错误;
错误;
错误必须被更正——
一股炽烈的灼烧感涌上了艾米丽不知是否还存在的神经,让她眼前一黑,意识在剧痛里中断。
3:06 p.m.
艾米丽从废墟当中醒来,并且意识到,自己或许得对以利奥拉说一声谢谢。
她的头还是很痛,并且很晕。这有点阔别已久了:打从她以瓦尔基里的形态复生之后,她就从没有宿醉过。艾米丽还得从自己生而为人时的那点稀薄记忆里翻箱倒柜一番,才想起该怎么形容这种特定的感觉。她与以利奥拉发生冲突的那间小仓库已经不知怎的塌了一半,而她竟然没有被杂物埋住,而是从这一堆建筑废料的顶上重新醒来的。这就充分说明了,此前的那位不速之客其实是个心胸宽广的好人。
当然,“好人”的概念之下还有无数细分,现在的艾米丽可没有耐心去玩这种线索推理游戏。她一个鲤鱼打挺,掏出衣服内侧口袋里奇迹般毫发无伤的智能手机,无视掉聊天软件如同鲑鱼产卵一般甩了一连串的提示信息,确认了一下当前的时间。
还好。虽然狂风大作的天气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但时间却只过了十几分钟。这应该只是天气单纯坏了下来。美国的中央大平原总是这样:本以为不过是吹了一阵风而已,厚重的雨云便会紧接着,在眨眼间覆盖大地。
这让艾米丽不觉松了一口气。她没有耽搁得太久,不过,在重新启动针对圣逾会仪式的破坏计划之前,她还得重新确认一些条件——
“格拉西亚被吓坏了。”
艾米丽首先听见了以利奥拉的声音从废墟外侧传进来,才见到她转过了折角、原本洁白的罩袍上略沾了些血和尘土的身影:“迷途的羔羊在危险来临之际惊恐地不知所措,也是常有的事。我们不应该太过苛责这样一位受过苦的年轻人。”
出于生前职业造成的深入骨髓的多疑,艾米丽耷拉着自己受伤的左臂,一瘸一拐地从废墟中跋涉回到院子里的空地上。在重新恢复平衡之后,她向着院子另一端作为住宅的小房子观望了一番,敏锐地发现二层窗玻璃背后的布帘动了一下,一个栗色头发的小脑袋迅速缩回了房间里。
“呃……呕呜……”
地是平的,艾米丽的腿脚也没受伤,但她还是在自己仿若宿醉的主观感受里摇摇晃晃了一小会,然后下定决心似的朝着住家的方向大喊:“我很抱歉!小姐!我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我会赔偿的!或者隔天,我肯定回来帮你重建这栋仓库——”
“这场意外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以利奥拉在艾米丽的背后说,“我必须得向你道歉,同胞,我没想到你会对这一身唱诗班的制服产生这样大的误解。”
她嘴上说着要向艾米丽道歉,可只听讲话的语气的话,倒像是她觉得艾米丽应该向自己道歉。
面对这委婉的指控,艾米丽只是耸了耸肩——她虽然不觉得自己的一系列反应有任何值得诟病的地方,但作为首先发起攻击、造成破坏的人,她也承认自己有些理亏:
“抱歉,修女,或者修士。”
她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来,一摊手。瓦尔基里的特殊能力在刚才那段接触当中肯定出了什么问题,到现在还有一大堆不属于艾米丽的记忆在她脑子里如脱轨的火车一般横冲直撞,让她看东西时都感觉有重影。
“我不信教。”其实艾米丽在做男人的时候信过东正教,可惜是小时候的事情了,不值得一提,“对一个教外人士来讲,天主教,或者新教,或者其他什么玩意儿——你们各个支派的神职看起来都一个样。”
以利奥拉对这句不负责任的话显得很不赞同,但她没有对此反驳什么:“既然我们已经确认了双方目标一致,都想要将‘圣逾会’这个亵渎天主教诲的组织从祂的国中抹去,那么我们应该至少在这件事上保持合作关系,并且通过更常规的手段重新认识一下。”
她向艾米丽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你可以称呼我为以利奥拉,同胞。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艾米丽盯着那只肤色略黑的纤细手掌看了一会。她左臂上的血洞还在一突一突地疼,灵装造成的伤口总是很难愈合。但在短暂的思考之后,她还是把自己白皙的,因此让皮肤上沾着的尘土和血液更显眼的右手伸了出去,以平平常常的力道与对方交握:
“艾米丽。”她敷衍地摇了摇对方的手,同时也如此敷衍地回答。
在她忙不迭松开手的同时,以利奥拉一侧的眉毛也挑了起来:“艾米丽?”
“有什么问题吗?”
“你的面孔看起来确实像是一个‘艾米丽’,但你的穿着打扮和说话的语气在讲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也可能我只是一个对品牌忠实到了狂热的阿迪达斯用户。”艾米丽讽刺地咧嘴一笑,“咱们这样的人在死过一次之后给自己重新取个名字,不也是很正常的事吗?本来也不叫以利奥拉的以利奥拉先生?”
以利奥拉的眉头挑得更高了。
“这好像不太公平,你方才似乎反向利用了我的灵装,从我的记忆当中读到了我的上一段人生。”她这样对艾米丽说,“我不是很确定你看到了什么,但——”
“——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只见到一连串斑驳的色块,然后就晕了过去。”艾米丽摆了摆手,“就算我从那些乱七八糟的晦涩内容中解读出了什么,现在也忘干净了。”
以利奥拉不置可否。不过,从她还戳在原地,眼神里流露出些不太信任的感情这一点来看,她大概是不怎么相信的。
艾米丽没有管她,低着头在废墟边缘晃悠了一下,从飞到树荫下的木板和残渣当中重新翻出了自己前不久主动扔下的巴雷特,检查起这把枪的状态:“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再重新确认一下现在的情况。”
“你要做什么?”
“看看那个该下火狱的邪教头子是不是还站在布道台前面。”艾米丽站在原地回答,然后叹了一口气,“看来是不行了。”
步枪本身的结构不至于因为之前一系列意外的撞击出什么问题,简单拍掉表面的杂物就能重新使用,但作为精密瞄具的狙击镜不同。在之前的几次撞击当中,不仅瞄准具的参数在震动中造成了破坏,本不至于如此的镜片还机缘巧合地被撞碎了一块。现在,它就连单纯望远镜的观察职能都难以履行。就算艾米丽重新爬到树上去,恐怕也难以让自己的视线通过这样设备穿透玻璃花窗了。
她叹了口气,耸耸肩,转向以利奥拉,像个真正的美国女高中生那样故作轻松:“好吧,看来我们得赌一把运气了。你说建议我们在‘对圣逾会迎头痛击’这件事上保持合作关系,我认为这是一个很不错的提案。在敌我力量悬殊的现在,我会欢迎一切合作者的加入——所以,你选前门还是后门?”
“什么?”
“突入仪式的空间位置。前门一进去大概是些普通邪教徒,再就是被捆着等死的所谓‘祭品’。理论上来讲,我们应该保护普通人的安全,但实际操作中,这些人难免不会被希尔维亚的一句话鼓噪起来,对我们来一个‘蚁多咬死象’;后门也不能算是后门,大约是在布道台背后祭坛和神像的位置。从那个方向进去的优点在于不会有人来碍事,缺点则是在一现身后,便立即得面对至少八个圣逾会的瓦尔基里——其实两边看起来都没有什么赢面的样子,只是我们或许能借此选择自己的死法。如果你在听了这些之后感觉后悔的话,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以利奥拉点了点头:“我大致明白了。我认为,我们应该一同堂堂正正地从前门发起进攻。“
这下,轮到艾米丽惊讶地挑起眉头来了:”……没看出来,你还是一位圣骑士。“
“主降下的惩罚必然是光辉而煊赫的,所以我也当如此行事。”以利奥拉在自己的胸前虔诚地划了一个十字,“这与‘骑士精神’没有关系。”
“我突然间有那么一点后悔。”听了这话,艾米丽叹了口气,“我不是很希望自己死的时候,周围的所有人都是某种程度的宗教狂信徒。但我猜我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主会宽恕你因蒙昧而僭越的言语,因为你的行为也可被称为正义。”以利奥拉丝毫不以为忤,“但你打算就这样动身吗?”
艾米丽翻了个白眼:“怎么,我临终之前应该给自己请一个十字架吗?”
“我是说你的灵装。你身上一件灵装都没有。”
“我不喜欢用别人的灵装。你也是瓦尔基里,你知道灵装是怎么来的,对吧?”艾米丽浑不在意地耸了耸肩,“拿着别人的灵装就像是平白负担起另一个人的人生一样,我连自己的人生都是一团糟,没办法再多承受这样的责任。何况,现代社会的技术发展也让我在不依靠灵装的前提下能做到更多的事情,对此我没什么想要抱怨的。”
以利奥拉脸上带了些怀疑的神色:“比如?”
“比如这个。”
艾米丽用完好的右手提着巴雷特,以受了伤的左手颤巍巍地端起自己的手机,笨拙地滑到了拨号界面上,按下了一串数字,拨通。
以利奥拉在通话忙音当中拧着眉头,不清楚对方把电话打给了谁。在对方做出解释之前,她又忍不住询问:“如果你很介意使用别人的灵装的话,你至少应该留存着自己的那一个?”
“我当然留着呢,”艾米丽点了点头,“现在就要用到它了。”
3:16 p.m.
仪式恐怕已经失败了。
祭台前堆积着新受礼者的尸体,无一人复生。即便是最虔诚的信徒,此刻也开始动摇,却无人敢出声质疑。希尔维亚手握短剑矗立在血泊当中,透过窗子眺望着户外。
红河城的方向乌云滚滚,仿佛有独立意志一般的,挟着雷鸣电闪之势扑向这间小小的乡村教堂。
“地狱的恶魔已降临人间,想要染指我们最后的净土。”
血泊中低眉敛目的希尔维亚开了口。
“那些阻挠仪式的外来者正是它派来的先锋,我们的抵抗激怒了它。”
信众的目光投向了祭坛后方。那里堆放着前夜里,对教堂进行突袭的归往骑士团小队所持有的灵装:十文字枪,手斧,兵工铲,木工锤,石雕用的锤与凿,钩织针,突厥弯刀,八音盒。
瓦尔基里可以使用其他瓦尔基里的灵装,这一点令战斗部队随身携带两个甚至以上灵装的情况并不少见。负责打扫战场的信徒收缴上来的灵装数量多于入侵者的数目,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好在,我们还有足够的羔羊。”希尔维亚缓缓抬手——
——一声清脆的爆响从祭坛后炸进了所有人的耳膜,在教堂被设计过的声学结构中清脆而明显地回荡着。众人在心惊之余回头看去,只见被随意丢在战利品当中的那八音盒从原地跳了起来,自动掀开了盖子,从蒙上了一层焦黑色的内里吐出了一股明显的火药气味:
这是艾米丽的灵装。她在自己的八音盒当中置入了小型的触发式雷管和足以炸开盒盖的小剂量炸药。八音盒是一种结构精密、因此而脆弱的机械,但瓦尔基里的灵装则又是另一回事——在面对常规现象的暴力干涉时,它们的超自然性质会让它们像是它们的主人一样难以被破坏——
被如此折腾了一番后打开了盒盖的八音盒,忠实地按照一个八音盒应有的方式开始运作了:
发条转动,空灵的铃声组成的乐曲开始在教堂的四壁之间回响。
“不要动。”
“就待在原地,不要动。”
八音盒的乐声向着所有听众如此恳请,在场的人并无什么非得立刻离开的要是,自然无有不从。泠泠的乐声如潺潺流水,令人心驰神往,所有听众——
“不对!”一个红色卷发、在脸颊上带点小雀斑的高中女孩——不对,瓦尔基里——尖叫了起来。这一声至少及时唤醒了她同胞们的神志,“这是灵装的效果——”
另外一叠声的巨大爆响,连同动摇了教堂整体的震颤一起,令她们所有人意识到,想要做出反应已经来不及了:
祭坛背后的那一面墙里,所有承重结构的基部从左到右像是演员登台时依次开启的干冰特效一般,挨个儿喷出了一阵尘土。再之后,其他人才循着那阵烟尘见到了建筑结构当中的裂缝,意识到大事不好。
被爆炸声唤醒的普通人也开始尖叫——他们未必真正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但他们毫无疑问认得出炸药贴着墙根爆炸时所发出的巨响和震动。希尔维亚当机立断地提高了自己的声音,试图控制住场面,但是没有用:几秒钟后,就连最为迟钝的人也该随着令人牙酸的结构断裂声意识到,那面墙要塌了。
就像是从舞台上卸下幕布一样,混凝土和砖块也严格地按照了从左往右的顺序,依次向下倾颓跌落。墙壁两侧透明的玻璃窗随之破碎,正当中的位置上,神情悲悯的圣象从高天之上坠往地面,变作和其他石块毫无区别的残片。
人群毫无停歇的恐惧尖叫声证明了,这是一次装药量格外精准的定向爆破:艾米丽花费了一上午的时间精心调制的C4炸药就如她原本预定的那样,只精确地炸掉了教堂当中的一面墙。
没时间为自己宝刀未老的克格勃手艺沾沾自喜了。以利奥拉一脚踢开了教堂沉重的红木大门,直直向着祭坛前,希尔维亚的方向冲去,在惊恐的人群之中摩西分海似的留下了一条空旷的射界。艾米丽单手提着巴雷特紧随其后,凭借瓦尔基里怪物般的身体素质,将这把反器材步枪当成瞄准略微困难一些的手枪来用。
面对以利奥拉手中尖锐的骨钻,希尔维亚立即举起今日里从未离手的短剑格挡。没有人多说一句废话,明确的杀意几乎要在双方从目光当中满溢而出,如无意外打扰,这场战斗的结局便只可能是有你死我亡。
首先反应过来的那位红色卷发的瓦尔基里惊恐地大叫了一声——不是为了倒塌的、落下的碎石可能会将附近的同胞埋住的墙壁,而是为了正在直面意料外危险的希尔维亚。她就像是一只被激怒的母狮那样,擎着手中的长戟,愤恨地朝着以利奥拉扑去。而正在此时,她未曾注意到的方向上,巴雷特传来的雷鸣击中了她的躯干,子弹巨大的冲力将她抛向了碎石堆成的废墟。
这一下打中了。向前缓步推进的艾米丽冷酷地确认到。
若是常人挨了这一下,半个身子都会被打碎,内脏都能给掏空一大半。别说爬起来了,就是续住命都难。但在这样的近距离之下挨了一枪的红发女看上去非常完整,只是身上多了个杯口大的血洞——这已经很神奇了,更神奇的是,只要给她十几分钟自己挣扎的时间,她就能重新从地上没事人一样地爬起来,继续生龙活虎地作战了。
瓦尔基里的血和平常人的血,从身体里汩汩流出来时的样子,根本没什么不同。红发瓦尔基里的血也一样落在地板上,和之前仪式中被杀死的许多人流出的血混在一起,辨不出彼此。
受伤的人尖声咒骂着,粗俗而散乱的语句当中似乎提到她叫“翠克西”。但在身躯被剜出一个洞后,人类的精神本能地产生了死亡恐惧的前提下,她甚至连自己的灵装都握不好,任凭那柄瑞士戟脱离了她的控制。这就证明了她不会是一个在逆境下也依旧值得费心的对手。
艾米丽对周围一切嘈杂声充耳不闻,忍着左手的疼痛卸掉了巴雷特的弹夹,并且没有忘记一并退掉枪膛中的那一颗子弹。这下,她是真的要跟这位伙计说再见了——她毫不留恋地抛下了这把失去了核心能力的烧火棍,快步走到此役当中第一个猎物边上。途中,一柄牧羊杖从侧面混乱的人群当中伸了出来,阴险地试图勾住艾米丽的脚踝。可惜后者发现得及时,敏捷地跳了过去,正落在翠克西落下的瑞士戟边上,脚尖一挑,便把武器踢到了手边,顺手把长戟的尖刺递向了此前试图妨碍她前进的牧羊女方向。
当然,那一位同样也是瓦尔基里,只可惜,空有一身超自然的体能,不见得受到过什么与战斗相关的教育——招式看着似乎有点章法,但不多,心态则是完全不行。艾米丽此前也从来没怎么正经挥舞过这样的长兵器,在战斗中也不得不仰仗自己的一身蛮力,可相较之下更加冷静的心态令她在冲突当中获得了更大的优势,胜利得也更加理所当然一些。
但她没能成功斩杀对方。倒也不是因为什么人道主义之类的问题,只单纯是因为圣逾会的瓦尔基里太多了:艾米丽在昨夜里仓促调查的结果是八人,她当然不会觉得只有八人——但她确实根本想不到,圣逾会的瓦尔基里竟然有足足二十个人!当这些数量的瓦尔基里想明白情况,向着入侵者聚集起来之后,艾米丽没有立刻就被她们剁成肉酱,大概还是沾了她一进门就给自己捞到一支长柄武器的光。
而以利奥拉,她应该是沾了对手正是希尔维亚的光。开颅骨钻和十字短剑的长度仿佛,这令她和圣逾会的首领在近身搏杀时不免靠得太近,以至于后者的拥趸想要上前支援,都有些投鼠忌器。艾米丽的八音盒还在响,希尔维亚的身边也环绕着诡异的圣歌——或许作为信徒的以利奥拉听得明白,从没学过教会拉丁语的艾米丽可完全不懂。
前克格勃挥着长戟大踏步地向前,以手中武器的攻击半径和颇具威慑性的斧刃又为自己开出一条路来。这种中世纪雇佣兵才会广泛使用的装备在她手中显得非常不合衬,幸而在一片混乱的嘈杂当中,没有人愿意分出精力评判这件事。艾米丽用斧刃暴力砸偏了一柄长剑的走势,急急掠过人堆,腾出左手来一把抓住了以利奥拉宽大的罩袍,忍着痛继续向前,将她一并拖出战团,踩着石砖和碎玻璃从被炸开的那面墙壁中跑去了更空旷,暂且也没有普通人信徒会踏足,因此不会造成误伤的后院。
“你干什么?我们得杀了她!”以利奥拉挣扎着咆哮,看起来恨不得往艾米丽身上再捅上一钻。
圣职者脸上的表情不复之前的平静。在面对“必须得铲除的罪恶”时,她的面容上爆发出了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执拗。此刻,唱诗班罩袍上又沾了不少不知哪来的血,让以利奥拉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在教堂管风琴边上唱圣歌的小女孩了,反而像是向着耶路撒冷怒吼着举刀兵的圣战者。
艾米丽忍着痛咬牙继续往前,说不出话却忍不住想:她的袍子上真应该多画一个十字,医院的,条顿的,马耳他的,其他什么不那么出名的,什么都行。
可等到她们一并跑到了户外,艾米丽就什么都不想了。从两点半开始迅速坏下来的天气在此时已经彻底显露出了真容。天上阴云密布,滚滚的雷声几乎就是在耳边炸响的,比近距离听巴雷特的枪声更让人心惊胆战。这片乌云底下倒没有在下暴雨,刮台风,或者拖着一个呼啸的龙卷风一路横扫过来——但它下面的东西,要比这些自然灾害吓人得多了。
“艾米丽!”以利奥拉气急败坏地挣脱了对方的钳制,“你到底——”
然后,她也因为眼前过于震撼的景象,暂时性地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太晚了。”
希尔维亚的声音本该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和呼啸的风声当中。但不知怎的,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这一声叹息。
“啊,”在如此这般一个堪称危急存亡的时刻,艾米丽竟然从自己此前经历中的边角之处串联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我好像应该多看看Whatsapp的。”
3:36 p.m.
那是一个巨大的,比教堂还要高的,可能在尺寸上能与城里一些非高层建筑相提并论的,骸骨巨人。
死棘。
从红河城显现的大型裂隙当中攀援而出的死棘。
有着一颗与瓦尔基里相似头颅的死棘。
它的胸中燃烧着幽蓝色的火焰,它的目光凝滞却带有杀意,它的灵魂已经被扭曲,但却依然能够发出仿佛能撼动一切的咆哮:
“塞拉斯——!!!”
它怀揣着最纯粹的憎恨,在他人的干扰和诱导之下不断前进,也不断咀嚼着同一个名字:
“塞拉斯·维萨留斯——!!!”
+展开
我大孙女……把奶奶甩下之后……就会变得超帅……(记笔记
。怎回事啊这个KGB根本没有精神低落期全在职业巅峰是吗?怎么还有远程遥控灵装这种神奇的搞法!不知为何让我想起童年时代看的那种非常古老的的陈旧谍战剧,皮鞋鞋底拆下来打电话的那种……感觉远程遥控灵装但语音操作也是这样一款高科技但传统(?)……
原来你们精神系瓦尔基里交锋是这样的互相露馅儿(?)的,建议下一次挖一下卡罗尔(卡罗尔:?不要cue我!)
以利奥拉原来是这种讲话像念诗的小莎士比亚(?)。
你们打太帅了,导致拉着将军冲橡林镇这个大动作,跟两个人把教堂炸了比起来好像也有点不值一提。(别愣着了快出来帮忙打将……噫将军跟邪教头子打起来了……)
2:30 p.m.
距离600米,风速2级,天气晴,日照方向来自西南,不刺眼,是个开枪就能击中目标的好日子。
艾米丽这么想着,没有把自己的食指挪到扳机上。
这的确是一个开枪就能击中目标的好日子,但艾米丽不是来这里打掉什么的。有这么一个前提在,哪怕她手中架着的是归往骑士团特别提供的巴雷特M107反器材狙击步枪,也不能开枪。
即便她现在非常想要破坏点什么。
诚然,她手中的是一具兼顾了射程与火力的恐怖怪物。枪支本身的重量和后坐力对射击精度可能造成的影响,在瓦尔基里手中像个笑话一样。在仅仅600米的半径范围内,作为反器材狙击步枪的巴雷特M107无异于一柄小型的攻城槌。在使用穿甲弹的情况下,它能够在这样的距离下毫不费力地击穿两三个指头那么厚的钢板,或者一米有余的混凝土墙壁,命中人体后也将会在一个瞬间里轻易地将这些相较之下更为脆弱的组织撕裂打散,看起来就像是撞击出了一蓬血雾——艾米丽清楚这种美军也有列装的狙击步枪在实战中具备怎样的效能,但她也同样清楚,对于瓦尔基里来说,这还不够。
这不是巴雷特的错,它已经是人类所制作出来的一种相当凶悍的杀人机器了。问题在瓦尔基里:她们是难以用科学来解释,甚至连在定义上是否还是生物都足够让一群科学家聚在一起,斟酌犹豫一番的“超自然存在”。无法造成“超自然毁伤”的科技产物,在这些无法用常理来衡量的“东西”面前,还是过于孱弱了一些。
有那么一两秒,艾米丽真心实意地希望这把巴雷特可以成为她的灵装。为此,她可以毫不犹豫地付出自己原本的灵装作为代价,如果不够的话,她还可以毫不犹豫地付出自己的一只眼睛——只为在接下来的行动当中,以她更为熟悉的方法大杀特杀。但可惜,“瓦尔基里”和“灵装”这种尚未解明的自然现象不是她的愿望所能撼动的,因此,她的两只眼睛也依然都功能正常地长在她的脸上,她的灵装也依然是在一场直接的武装冲突当中不堪大用的发条八音盒。
艾米丽确实是归往骑士团当中的一员,至少,她还能理直气壮地从骑士团的调度之中获取任何合理的资源。但不论是她的生前还是死后,作为平凡的男人还是超自然的瓦尔基里,她的做派从来就没有跟传统的“骑士”沾过边。
这很自然,因为归往骑士团中“骑士团”的部分也不过是组织名称的一部分,与传统那种古板教条的“骑士团”没有任何关系。何况即便是最为传统的那种骑士团,也需要依靠骑士之外的、具备其他能力的人来投入运作。但在被投入一线行动时,艾米丽的这些不沾边的特性,就令她在更加“骑士”的同僚们之间显得突兀了:
她是个蛊惑人心的间谍,一个来自已经被直接死去国家的、从未被记录在公开档案当中的情报特工,一个不存在于任何纸面记录当中,又确实存在于现实存在的幽灵。她的行事风格,相貌,乃至灵装都说明了这一点。绝大多数的情况下,艾米丽会因此在任务中主动担负起辅助的职位,但当他们人手短缺,却需要进行正面攻坚时,这种格格不入有时会产生严重的问题。
在这个任务当中,也是如此。
在红河城的一团闹剧告一段落之后,艾米丽才总算在一地鸡毛当中,见到了红河城事件的临时指挥官,骑士团常驻北美地区的负责人之一的埃利亚斯。在简短的寒暄之后,能将自己负责管理的几乎所有瓦尔基里的资料全都牢记于心的埃利亚斯,很快想起了艾米丽的能力,并尝试性地向她提问,是否能加入前往隔壁橡林镇、对“圣逾会”的邪教行为进行调查和破坏的骑士团队伍:艾米丽的“催眠”能力虽然只能对对象下达简单的命令,但不论是在对瓦尔基里的作战中,还是在对平民的撤离调度上都有着不俗的表现。这是艾米丽在过往的任务当中留下的记录。
但埃利亚斯无法知道,艾米丽目前正被严重的精神问题困扰。这状态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在这种情况下,后者没办法百分百地确定,自己的能力一定会起效。保险起见,艾米丽或许应该拒绝这个礼貌的建议,并且同样礼貌地对自己目前的状态做出解释说明,请求对方给自己安排一个更适合的任务。然而,一方面,她实在受够了此时此刻聚集在红河城中,立场不同并因此而聒噪吵嚷着的众多瓦尔基里们,也实在对本地黑帮和地主所举办的那些玩闹似的,对解决死棘问题毫无帮助的事件失去了耐心——这些闹剧只会令她一次又一次地意识到资本主义的愚蠢、短视与软弱性。埃利亚斯提出的任务恰好能让她有充分的理由避开这一切,因此,艾米丽在应下来的时候,几乎显露出了些忙不迭的急迫感。
另一方面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则是源于一点不恰当的自尊心——艾米丽本以为自己已经连同生前的那个斯拉夫男人的外表,一并被迫丢得远远的,独属于斯拉夫男人的自尊心:既然她从前能做得到,埃利亚斯听说了这些事,也这么认为,为什么她现在就做不到呢?
在这样的前提下,艾米丽便与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暂时作别。这位可被视作艾米丽长辈的瓦尔基里虽然绝大多数时候都以医生的身份自居,但终究也是一名瓦尔基里。在身边有另外立场一致的、似乎足够可信的瓦尔基里同伴簇拥的前提下,艾米丽若是再为对方的人身安全问题提心吊胆下去,就会显得不够尊重了。
她向埃利亚斯申请了自己在侦查和战斗过程中可能会用到的道具,得到了批准后,便在后勤人员犹疑的神态中支取来放在车上,一路颠簸到了橡林镇郊外。
因为之前的一系列闹剧,她在见到埃利亚斯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这个“很晚”,是相对于其他接手了同一个任务的骑士团瓦尔基里们所说的。埃利亚斯已经在任务简报中向她提到过这一点。她开着更早之前从俄克拉荷马分部借来的老房车,尽可能快地追了上去,希望自己没有迟到太多:好消息,她确实在之前的队伍有所行动之前及时赶到了,严格来讲,这不算迟到;坏消息,她总算把吱吱嘎嘎的车子驱策到简报中提到的临时据点,气喘吁吁地跳回平地上,准备跟进现状时,那些已经统一了意见,准备立刻展开行动的同僚们恰巧出了门,正与风尘仆仆的艾米丽迎面撞上。
“你来得正好!”当中领头的那一位高兴地说,随即在昏暗的光线下认出了艾米丽的脸孔,立刻变得更高兴了。艾米丽也认得对方。这是个重生之后变成了外表只有十二三岁少女的瓦尔基里,叫做特纳·麦克维恩,爱尔兰人,身高只到艾米丽的肩膀附近,令她一低头,就能清楚地看见对方乱蓬蓬红发的发顶。特纳的灵装是一把兵工铲,但艾米丽与对方在几个任务中合作过,知道她懂得该怎样用一把铲子砍碎死棘身上的尖刺,或者砸爆它们的头。
在成为瓦尔基里之后,特纳也没有改过名字,因此只要艾米丽稍作调查,就可以确定对方过去的履历:她生前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战地记者,追着自己梦想中的和平与正义死在海湾战争的余波里,享年只有24岁。不论从生年还是卒年,又或者延续地存在于世的时间来讲,艾米丽都要比特纳大上将近二十岁,但在瓦尔基里这个可以算是拥有无尽生命的物种当中,他们几乎就算是同龄人。或许正是因此,相当自来熟的特纳一直对艾米丽展现出一种不必要的亲近——
“您带着这些朋友们,是要做什么去?”出于过去的合作任务中留下的各种“深刻印象”,艾米丽不得不警惕地提问。
“我们正要去剿灭圣逾会。”特纳回答,“这毫无疑问是个邪教组织——他们宣称可以通过仪式将普通男性晋升为瓦尔基里,并以此名目公开杀人献祭,没能成功转生活下来的都是‘心不诚’的那老一套。我们已经证实,就如‘血注’所说,红河城周边的许多失踪案最终都指向圣逾会的邪教行为。这样的组织每多在世界上存在一天,就可能会多祸害好几个人。作为归往骑士团的意愿,我们必须今早将其清除。艾米丽,你说呢?”
被点到名字的艾米丽阴郁地环顾了四周,挨个儿打量了跟在特纳身边的每一个人。在她到场之前,这支被埃利亚斯预先派来的调查组中,算上特纳本人,就已经有了五位成员。理所当然的,她们也都是瓦尔基里,拿着各种各样至少能直接用于白刃战的灵装,可惜不乐于进行社交的艾米丽并不认得特纳之外的任何一个,对她们的背景资料也自然两眼一抹黑。但现在,她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着与特纳相似的义愤填膺,配上瓦尔基里稚嫩的外表,倒让这些足以胜任正面攻坚任务的、经验丰富的骑士团一线战士们显得与普通的、天真且容易被煽动的热血青年没什么两样。这令艾米丽的心中升起了相当不祥的预感,心理上的不适甚至令她在生理上也开始犯恶心:
把时间往回倒个三四十年,还不是艾米丽的艾米丽在加入克格勃的时候,是否也带着这种天真、热忱,尚不知困苦,因此也不惧任何挑战的神情呢?
成为艾米丽的艾米丽拼命咽了一口唾沫,压下了那种反胃的感觉。她在勉强找回自己声音的同时,也强迫自己回到眼下的现实当中:“你们调查过圣逾会的情况了?”
“当然。”特纳回答时的语气轻快而自信,环绕在她身边的另外四位瓦尔基里们也毫不质疑,自然地释放着同样的感情,“那是个以瓦尔基里为首的邪教组织——不然我们骑士团也不会主动进行干预。考虑到它的性质,我们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场恶战的准备。但我们每个人也都是一把好手,这没什么可担心的。“
艾米丽等了几秒,直到在难以置信的情绪之中意识到,特纳确实已经说完了她认为自己需要说的所有话。这令她在震惊中反问:“就这样?结束了?”
“是的。”特纳很确信地说,听起来就像是古时候那种为了信仰可以无所畏惧的骑士,“目前为止,这些已经足够了。”
“这他妈和‘血注’那群渣滓告诉埃利亚斯的内容有什么区别?”艾米丽忍不住破口大骂,“难道你认为本地黑帮是什么可信的侠义之辈吗?他们把这事儿告诉咱们,只是想让两个他们都不喜欢的组织在地盘边缘上相互狗咬狗罢了!那群垃圾是不可能告诉我们真正有用的细节的!建筑位置关系呢?内部平面图呢?安保力量的设置呢?或者最基础的,这个邪教据点当中目前有几名瓦尔基里在看守?特纳·麦克维恩先生,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谈到您如此鲁莽冒进的问题——”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艾米丽,我也不是什么毛头小子了。”特纳反驳的语气相当坚定,“我当然知道我们缺少很多重要的情报,但天一亮,圣逾会就将举行他们所谓的‘逾越礼’了。我们没有时间进行详细的调查:杀戮仪式一旦开始,人死了就说什么都晚了。”
“那就让他们去死。”艾米丽以一种惊人的冷酷说,“傻到会相信邪教花言巧语的人难道有什么值得拯救的吗?”
听了这话,特纳显得非常震惊,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他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同龄人”同僚一样。这种震撼让她隔了几秒钟才重新组织好语言:“可艾米丽,他们可能只是一时间走投无路,又或者只是倒霉被圣逾会中的邪教疯子抓了起来——”
“那么他们运气不好。上帝,佛陀,或者任何在天有灵的正神都没来得及保护祂们的信徒。”艾米丽从善如流地改换了说法,就好像这不过是个为了阻止对方的鲁莽行为而随便找的理由,本质上并不重要。但与之相对,她态度里的中心思想纹丝不动:“我依然不认为各位在如此缺乏情报的前提下直接行动是明智的行为。这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拜托,艾米丽,我们可有五个人,如果你加入的话,就是六个。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六个花些时间,完全可以把整个小镇都推平——”
“那是在对方没有瓦尔基里的情况下。”艾米丽忍不住开始长篇大论,“如果圣逾会所谓的‘逾越礼’哪怕以一个极低的概率是真实有效的呢?要是他们在盘踞在橡林镇的这段时间里已经为自己积累了数量远多于六位的瓦尔基里呢?特纳·麦克维恩先生,您正带领您所组建的小队前往一个陌生的建筑群,与几乎可以确认存在两个甚至以上瓦尔基里的邪教组织进行巷战,并且,对方的瓦尔基里们更加熟悉地形,比我方更容易躲在暗处。您过去曾经是战地记者,不会连这种程度的军事常识都没有。现在请告诉我,除了‘送死’以外,还有怎样的形容词能够准确地表述您即将做出的举动?”
特纳盯着艾米丽看了几秒,随后完全出乎后者意料的,她笑了。
“我当你是在关心我,艾米丽。我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当战地记者时的事情——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特纳略微踮起脚,像过去她还是个普通的战地记者时总爱做的那样,抓住了对方比她高出一截的肩膀,用力拍了拍,“你以前不会对平民的生命如此冷漠。在我的印象中,你在阻止撤离的调度工作中总是尽心竭力的:‘每个人都该有自由地、不受压迫或威胁地活着的权利’,嗯?”
“一个不切实际的梦罢了。”艾米丽毫无情感波动地反驳,“我不是什么圣人。梦醒了,人就会不可避免地自私起来,就会自然地开始顺着本能分辨远近亲疏。”
听了这话,特纳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很满意地咧开嘴笑了起来:“所以你确实把我当朋友!我还以为就算以瓦尔基里的寿命,都没人有办法把你这块又冷又硬的冰块给捂化呢!”
“我可没这么说。”艾米丽反驳道,但语气并不那么坚定。她确实不觉得特纳算是自己的朋友,她绝对没有和这个想一出是一出的烦人精亲近到那个份上。但如果对方这样认为会对她的劝说有利,艾米丽也不介意让对方就这么认为下去。
她是间谍。欺骗、隐瞒与误导的方法都早已经刻进了她的骨血当中,在需要的时候,这些如臂使指的手段便会如呼吸般自然地被取用。
在这段偏离重点的对话之后,空气骤然安静了几秒。艾米丽与特纳就这样相对无言地傻站了一会儿,直到后者叹了口气:“时间不等人,艾米丽。我们必须得走了。你的能力不是用在战斗上的,不如你留下来做联络员吧。”
这是个站不住脚的理由。就像艾米丽对平民性命言不由衷的冷漠一样,特纳也在以这种同样站不住脚的理由要求艾米丽留下。在飞快地意识到这点之后,艾米丽沮丧地叹了一口气:“真没得谈了?”
“我们必须得去。你知道他们为了‘逾越礼’纠集了多少可能并不情愿的人吗?”
“我不在乎,特纳。和你比起来,我没办法说服自己更在乎他们。”
艾米丽自己知道,这话只有大约一半是真的,另一半则完全是谈判话术。但特纳听了之后,再一次露出了那种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位“同龄人”朋友一样的表情。可惜,这没能令她改变主意,她只是尽力安慰对方:“你仔细想想,我们这支经验丰富的小队也不一定会输吧?万一我们成功完成了任务回到这个临时据点,你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
“我们不如打个赌。你不知道怎么就搞清楚我从前是战地记者了,我却不知道你从前是做什么的呢。”特纳揶揄道,“我也不知道你是哪里人,或者你本来的名字——你总不可能在做男人的时候就叫‘艾米丽’吧?这可太不公平了。”
“佩珀·卡特。”艾米丽立刻说。
“什么?”
“萨曼莎·琼斯;伊娃·科尔;泰勒·坎迪——都是我曾经用过的名字。我有一大把,有属于女人的名字,也有属于男人的名字。如果你能带着队伍活着回来,我就把这些名字连同背后的每一个故事都告诉你。”艾米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但她在面无表情、像是背诵这周的购物清单一样毫无情绪地说出这些话后,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后悔的情绪,反而如释重负,“还有我最开始的名字。这可是一连串非常长的故事,您最好别是躺在床上听完全程的。”
特纳听了这些话之后,毫无顾忌地大笑了一分多钟——如果她是一个与自己外表完全相符的十二岁女孩的话,她说不定已经因为缺氧而晕过去了。在笑过之后,她也仿佛卸下了身上的什么重担一样,又顺手拍了拍艾米丽的腰背部,强调:“一言为定,你到时候可决不许用什么花言巧语的鬼话给搪塞过去!”
“一言为定,特纳·麦克维恩。”艾米丽相当郑重地说。
但很可惜的一点是,对特纳来讲,一位可能的朋友迷雾中的过去对她产生的吸引力,还是没有办法违逆客观发生的物理定律。即便艾米丽已经如此郑重地对她做出了保证,在天光大亮之后,她还是没能回到据点中,以胜利者的姿态迫使艾米丽把自己肚子里的所有小秘密都挖出来。
这对艾米丽来说,或许是个好消息。时间过得越久,她就越发现,向另外的无关人等倾吐自己的内心是一件很折磨的事情。她或许应该为自己不必经受这种折磨而开心起来,但事实上,就像她在对特纳做出许诺时并没有感到后悔那样,在意识到自己不必这么做时,她也并不高兴。
她只感到一阵无力的怒火,再一次煎熬着她的心脏。
+展开
在又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时,艾米丽忍不住一气之下,愤恨地将手中攥着的酒瓶,用力掼到了地上。
当然,转瞬间她就后悔了——倒也不是为了瓶底那一丁点加起来也不到一口的残酒,而是因为飞溅起来的玻璃碴。
以瓦尔基里过于强悍的体能来说,即便厚重的玻璃瓶只是摔在路基边、硬化水平存疑的泥土地上——也可能因为碰到了什么硬物——不仅砸出一个浅坑,还被摔得粉碎。飞散的玻璃碴就好像流弹弹片一样,从破碎的中心点飞溅跃起。其中的一部分在飞跃的距离上超常发挥了一番,向着艾米丽身边的房车上奔去了。
这让她反射性地往另一个方向偏过头,因为她不想知道这件事的结果。但瓦尔基里被加强锐化过的感官在事发的一刹那,就已经通过听觉捕获到了她做出判断所需要的所有信息,而她天杀的大脑,即便被四五瓶威士忌或者伏特加这样的烈酒浸泡过,也依然在转瞬之间便为她推算出了事情的结果:
两个硬币大的碎片扎进了车子的铁皮里,还有大约十来粒更小的,被金属反弹了出去,但也稀里哗啦地刮坏了车漆。这下,她借来的房车无论如何都得进一次修配厂了:如果不正经地把这些伤痕修整一番,等到没有漆面保护的钢铁锈到了内里,要还回去的时候肯定更麻烦。
何况,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要是知道了这事儿,肯定也会念叨她很久。
这都什么操蛋的事儿。艾米丽忿忿不平,张口想要对着某个并不实际存在的目标骂上两句。可当她真的张开嘴,从她的喉咙里冒出来的第一个音节,却是一声酒嗝。
毫无疑问,当这个喜剧性质的意外落在结尾时,就巧妙地让艾米丽的上述一连串动作看起来都变得滑稽了不少。如果周围再有个旁观者,那么此人大概率会被这一系列动作给逗笑——但可惜,这是在国道边缘,方圆几十甚至几百公里之内,可能都不存在这样的一个人。而艾米丽现在的状态令她不太可能主动笑话自己滑稽的形象:现在,她只是因为自己“什么都不顺利”而感到更加愤怒。
什么事都不顺。这位愤世嫉俗的瓦尔基里,在被自己喉咙里的冲天酒气噎住的那个瞬间,有一次加深了这个认知:就算她只是想要对着随便什么东西骂上两句,她身上也要出点什么意外来妨碍一下;再往前数,明明她是对着路基底下未被修葺过的自然土地泄愤摔出的酒瓶,而这显然不够结实的酒瓶竟然在被打碎之余,还用碎片划伤了她本认为不会有事的房车;而这辆车子,则是她从归往骑士团的资产中借出的一辆有些年头的“老爷车”,这一路上也没少跟她闹脾气;而她脚下的这个该死的资本主义国家又把一切消费品都卖得很贵,即便她完全有知识和能力自己动手,修缮车子内外的破损,她本就不怎么宽裕的钱包也肯定会因此而大出血一番——
——最要命的是,为什么她已经喝了这么多烈酒了,却还能保持着自己常态性的、清醒而敏捷的思维?这些空瓶里装着的,难道不应该是会让她在喝下去之后便醉醺醺地忘掉所有烦心事,可以在难得的轻松快乐当中,自在地躺平的“忘忧水”吗?为什么现在,她反倒清醒起来了?
如此种种的怨恨叠加起来,令她忍不住在美国中南部,空无一人的荒野之上,仰起头来,对着夜空中稀疏的星子愤怒地大喊:“Сука блядь!”
少女清脆的声音载着这句俄语“国骂”自然地向着四周扩散,而对此多少恰巧做出了些许反应的,也只有随着微风慢慢前进的风滚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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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没拥有过,或者说,长期管理过,一辆车。对吧?”
三个月前,在俄克拉荷马州中心分部的后勤库管员攥着这辆老爷房车的钥匙,以狐疑的目光盯着艾米丽的时候,就以同样作为瓦尔基里的、悠长的生存经验为她洗练出的毒辣眼光,做出了如上的判断。
这本是不该发生的事——所谓的“事”是指,艾米丽实在不应该在一个照面、填写几张归往骑士团内部申领固定资产的表格,附带着几句交谈之间,就被与自己认识不到二十分钟的人如此看穿底细。哪怕这个人是骑士团当中的瓦尔基里同僚,也不行。
出于本能,浮现在她脑海当中的第一反应,是想要找个理由,将自己无意中暴露出来的信息搪塞掩盖过去。而下一秒,她又觉得这想法可笑:这又能怎么样呢?从没有过自己的车子难道是什么可能会在某时某刻置她于死地的破绽吗?她又不是不会开车——事实上,她的车技很好,但确实,这种“好”不是后勤管理员会喜欢的那种“好”。这也是为什么,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对为自己置办一辆代步用车兴趣寥寥,即便她完全有能力支付得起购买并养护一辆豪车的费用。归往骑士团的工资给得很大方,作为瓦尔基里,艾米丽用于维持生存所需的开销也不怎么高。她只是觉得这实在没有必要而已。
于是,她在库管员警觉的瞪视之下叹了口气,花了两秒钟,简单地进行了一下心理建设。在这两秒钟里,艾米丽选择丢开了自己生前便顽固盘踞在性格当中的过度谨慎,丢开曾经的职业为她遗留下的、于今时今日早已无用的习惯与本能反应,甚至可能也丢掉了一小部分自尊心,并在此之后向对方承认了这一点。再然后,她便因此而被迫花了四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听着库管员絮叨了一大串完全可预期的车辆保养须知,神游天外了好一阵,才从对方紧紧攥着的小手当中成功接过车钥匙。她或许该为这种无意义的低效而生气,但时至今日,她发现自己已经不怎么在乎这一点了:她人生当中最需要效率的那个时间节点早已过去,她已经不再有力气为此而感到愤怒。
那真是非常“钥匙”的一把钥匙。在车辆启动方式逐渐日新月异起来的当下,这把乍一看上去可能和门钥匙也没太大区别的车钥匙,也在无言地证明着这辆老爷房车悠长的服役年限,以及它本身随着服役年限而愈发膨胀起来的脾气。
话又说回来,在艾米丽驾驶着这辆房车,一路沿着国道向南行驶,去往位于俄克拉荷马与得克萨斯两州交界处的红河城时,这辆车在外壳部分的车况便已经在毫无疑问地显示:当前的临时车主显然把库管员之前的一番耳提面命左耳进右耳出了。好在,老爷车本身显然也与它当前的临时主人一样,在没有外因督促的前提下,对自己的外观是否足够光鲜亮丽没什么执念。因此,虽然在驾驶过程中,车辆的引擎和轴承都时不时地发出一些足以令人心惊胆战的响亮抱怨声,但它至少足够坚强而忠实,暂且在艾米丽有一搭没一搭的检修之下保持着未曾抛锚的记录。
这令艾米丽有时会觉得,她与载着自己的这台老爷房车在那么稀少的几个地方上,或许同病相怜:都是眼下时代当中的老古董;都曾经有过峥嵘岁月;都因此而落下了一身伤病——不论是物理上的,还是心灵上的;都对继续面对明天的太阳不抱有太大希望,但也并不真的想给自己的生命就此画上休止符。她和这辆车一样,都不得不继续以这种不上不下的消极态度,磕磕绊绊地活下去,随后还会愤怒地发现:自己倒还挺皮实的,没那么容易死。
可惜,这点稀薄的感同身受并不足以让她对车子好一点。就像是她对待她的绝大多数瓦尔基里同僚一样:不至于真的诅咒别人去死,该帮的忙也会帮,但她私底下总是一副冷淡且不讨喜的态度,心里也总觉得实在没法和她们建立起什么情感上的联结。这种孤僻古怪的性格令她在骑士团当中也没什么好人缘。在与绝大多数同僚协同工作的时候,她们之间也往往只维持着公事公办的态度而已。艾米丽对此并不感到非常烦恼,因为对她来说,这也已经非常够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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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对艾米丽来说,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则是骑士团同僚中的一个意外。
究其原因,则是这一位瓦尔基里在她的生命当中出现得太早了:在艾米丽还没有重生为艾米丽,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男人,甚至于,还是个吸溜着鼻涕、灰头土脸的小屁孩的时候,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就已经以现在的样子,就像熏肉罐头里的盐分一样,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他的生命当中。
当然,在那个年代里,熏肉罐头还不能每天出现在家中的餐桌上。对还不是艾米丽的艾米丽来讲,这算是一种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吃得到的奢侈品。在那时候的她,或者该说“他”眼中,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也是性质上差不多的存在。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是安德烈·伊万诺维奇的朋友,而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则是现在变成艾米丽的,那个曾经的小男孩的爷爷。在小时候,并不叫艾米丽,也显然不是美国女孩的苏联小朋友曾经疑惑过,为什么自己的爷爷竟然有一个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姐姐”这样的朋友——主要在于,为什么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可以坐下来谈很久很久的无聊事,同时可以一起喝酒,但他自己想要凑上去做差不多的事的时候,就会挨揍。
但那个时候,他还是很喜欢这位“热尼亚姐姐”的。因为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是在他8岁之后,唯一一个还会跟他玩“飞高高”这种幼稚游戏的人,而且还会把他“飞”得很高——每到这时,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就会在一边发出夸张的大笑声。
后来,还不是艾米丽的艾米丽从自己的爷爷口中得知了“瓦尔基里”的事情,意识到了他很喜欢的“热尼亚姐姐”实际上的年龄甚至可能比爷爷还要大。于是,在他又长大了一点之后,亲昵的“热尼亚姐姐”就变成了略带生疏尴尬的“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女士”。叶夫根尼娅对此有点哭笑不得,但她好说歹说,也就只成功让对方把最后的那个“女士”给去掉了。这个在苏联传统中对长辈使用的、连名字带父称的称谓,就这样在当事人的生前死后,一直被叫了六十年。
这点年少时的缘分对艾米丽来讲,也带给他了多于“幼年时的奇幻经历”的价值。至少因为叶夫根尼娅,还不是艾米丽的艾米丽在幼年阶段,就已经接触到了“瓦尔基里”这个理论上来讲远高于他密级权限的秘密。也是因此,在他被美国人的手枪打中心口,一头栽进下水道之后,眼睛在剧痛里一闭一睁,就发现自己好端端地回到了安全屋里,还变成了一个赤身裸体的美国女孩——在经历这种巨变的同时,他还能飞快地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冷静地穿好衣服,把灵装带好,联系自己的上级,传递出最后一份情报,同时按照安全条例,令自己暂时性地消失在人海当中。
在那个时候,终于成为艾米丽,但还没有决定要给自己的这一张脸孔命名为“艾米丽”的艾米丽,对自己所经历的事情是感到窃喜的。他,或者新鲜出炉的“她”,知道瓦尔基里是怎么回事,知道这一具看似纤弱的躯体当中会蕴藏怎样的力量,也通过镜子完全知晓了,她现在的脸孔和原本完全不一样——镜子为她反射出的影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美国年轻女孩,五官的样貌是一种阳光明媚的甜美大方,眉宇间也没有盘桓着东欧人特有的那种经久不散的阴郁愁绪,身材也完全是那些庸俗的美国佬会喜欢的那种。这对于她的职业——克格勃的“乌鸦”,或者现在该称为“燕子”——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利好。只要花点时间来经营,她对自己能够将这些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一点有着充分的自信。
可惜,她最终没有得到能够落实这些自信的时间。她目前的面孔和他生前时的面孔毫无关联,这在情报工作上当然是优势,但在“向总局证明我是我”这点上,就是显而易见的劣势了。在想方设法重新联系到上级之后,迎接她的就是无止境的表格,询问,相互印证,认证,周而复始。艾米丽记得很清楚,作为男人的他一头栽进下水道里这件事发生在1988年的12月26日,转过年的元旦,她就作为瓦尔基里重新联系到了自己的上级。从此开始,种种“事务性检查”便开始在她身上一直持续了下去,似乎永无尽头——但它们实际上是存在一个尽头的,因为1991年的12月26日,她从美国的电视新闻上知道,苏联解体了。
一个堪称恶毒的巧合是,她祖国的忌日和她自己的忌日,竟然恰巧是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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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些终究都是三十来年前的旧事了。对于艾米丽来说,她作为瓦尔基里的生命,在此时也已经与他曾经作为男人的生命差不多的长度。此时此刻,她已经对追回自己的故国不抱任何希望,只是浑浑噩噩地在美国中部大平原一眼看不到头的国道之上,驾驶着一辆吱吱嘎嘎的老爷房车,一路向着红河城驶去。
红河城原本不是她所计划的旅程目的地——艾米丽现在心烦的要死,迫切地需要一块与世隔绝的荒郊野岭,好让她能独自一人冷静下来,控制住自己对这个世界本身日益增长的厌恶感。但红河城?那是一个以博彩业出名的小城,总是熙攘喧闹,被横流的物欲和对金钱的追逐与渴望充斥着,几乎就是“资本主义”这个词作为一个城市本身在现实当中显化了出来,对在故国解体之后、仍然对于共产主义保留着不切时期期望的艾米丽来讲,绝不是一个可心的去处。
但出于作为一个曾经相信“世界人民大团结”的共产主义战士所必然具备的基本道德,她还是在听到了“他”的声音之后,叹息着调转车头,往这个该死的城市开去了。
这还是艾米丽头一次听见“他”——艾米丽还不是艾米丽的时候,那个曾经作为男人的自己——的声音。但她从骑士团当中的文献知道,每当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就意味着有些瓦尔基里意义上的“大事”要发生了。何况,在这个声音出现后的几个小时之内,骑士团也顺应了那个声音所说的内容,发布广播,将所有暂且没有任务在身的瓦尔基里都调往了红河城。
骑士团是个松散的组织,艾米丽完全可以不理会自己上级的命令,但她还是动身了:如果单纯让红河城这个纸醉金迷的浮夸城市被死棘在地图上抹去,那她当然乐见其成,可当中的那些追逐着“美国梦”的傻蛋们呢?他们可能确实不是什么值得令人刮目相看的家伙,可也确实罪不至死。
然而,问题又来了:艾米丽身边确实带着自己的灵装,但她并不觉得一个发条八音盒能够对死棘造成什么可观的伤害。以往,她是从骑士团内部申领使用已经离世的前辈们遗留下的杀伤性灵装进行战斗的,又或者给自己找一个搭档,专心负责后勤支援的工作。但现在,她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显然不太支持她与骑士团中的同僚进行联系,也没什么精力去与同僚维护哪怕是仅有表面和平的疏离关系。
艾米丽也不是不能打——在她生前的职业生涯当中,她已经被训练出了相当优秀的战斗技巧,可在红河城这个人生地不熟,只有死棘大概率会层出不穷的地方,她首先得考虑,怎样才能不给自己找上太多麻烦。
可惜实际上,她浑浑噩噩的脑子里根本没有考虑这些。哪怕她在开车的过程中也成功用库存的烈酒一直让自己保持着浑身酒气的状态,酒精却根本没能成功麻醉一个瓦尔基里的神经。真正阻止她进行有效思考的,是她本身“听天由命”的念头和“厌世嫉俗”的精神。她就这样毫无准备地把车开进了红河城的市区,准备在抛锚之前给自己找个加油站,或许还可以找个房车营地——如果找不到的话,干脆就停路边也行。
然而,她在这个过程当中完全没有考虑过这样一个可能性:她沿着主干道向前开车,而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同样隶属于骑士团,因此也有充足的原因被一同调往红河城的另一位瓦尔基里,正站在人行道的道边,安静地等待行人用的红灯转绿。
那一个瞬间里,出于恐慌的情绪陡然清醒过来的艾米丽,几乎是反射性地踩下了急刹车。紧接着,在轮胎与刹车片和地面摩擦出的尖锐巨响当中,头一个浮现在她脑海当中的念头则是:
完蛋了,我在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面前违反交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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