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思念,孤独,怨恨……
这绝不是人类仅有的感情。
抱有欲念被主人抛弃的器物,在春秋时分,化为人形。
而暗怀心愿的人类,也在寻求着某种际遇与改变。
科技的发展突破了概念的界限
传统与工业也在此融合碰撞。
而在微小悲鸣的背后,是一场被时代遗忘的哀悼。
器物与人类,是否能找到与之结缘的彼此。
两者的缘分与命运,无论善恶,就从踏入徒然堂的一刻开始。
欢迎来到徒然堂,
今天的你,也在期待着什么?
夏雷趴在黄浦江边的栏杆上,散开平日里束起的金发,任它在晚风里轻轻飘扬。他穿着一件黑色皮衣,里面是黑色背心。江边的风透过皮衣的缝隙钻到他身子里面,让他慢慢清醒过来。
叶驰星站在他身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同他一起望着江面。她把左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安慰似地轻轻拍打着。
十分钟前,发生了一件让他俩都不甚愉快的事。
今天是他们的初中同学会,组织活动的班长将聚会地址定在黄浦江边的酒店里。
因为有病人,夏雷晚到不少。等他在人群里找到叶驰星的时候,她早就和同学们聊得不亦乐乎。她今天穿了一条及踝的黑色无袖网纱裙,蓬松的裙身上用细密的纱料打了好多个蝴蝶结,里面再搭一条黑色吊带裙打底。脚下配一双黑色圆头皮鞋,脑袋上依旧带着那顶她最喜欢的黑色宽檐礼帽。
他还未来得及喊她,反而边上一个捏着酒杯的男人迎了上来:
“哟,夏雷,你来啦?”
说话的人同他们都是28岁的年纪,但脑袋上已经显现出秃头的趋势,啤酒肚将POLO衫顶出一个不太美妙的弧度。他脸颊发红,身上的酒气扑鼻而来。
见夏雷冲着自己皱眉,此人叹了口气道:“我是朱钦啊!学习委员朱钦!你忘了吗?”
“哦是你啊,”夏雷笑了笑,松开紧锁的眉头,但心里却计算着如何摆脱他:“你变化挺大的,你不说我真没认出来。”
“哎,那可不,”朱钦摸摸自己的脑袋,脸上又扬起得意的笑容:“机关里太难混啦,今年刚升正科级,一堆事呢。”
“那不错啊,恭喜你。”
“那你呢?现在在哪儿高就呀?结婚了吗?”
“我跟人合开了私人牙科,”夏雷借站位扫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叶驰星:“还没结婚。”
“你自己当老板吗?那挺好!不过你以前学校里成绩不都排年纪前几的吗?老同学跟你说实话,你可别生气。其实按照你这个成绩,你就应该去考公。搞个铁饭碗,真的比自己当老板要舒服,钱既不会少到哪里去,还有晋升空间,你现在顶多开个诊所就到头了吧。”
“呵呵,我对考公没什么兴趣。”夏雷换了个站姿,一副随时都要溜的样子。
“你傻啊,你当了公务员,什么老婆娶不到,你知道公务员多吃香吗?哪像你现在老婆都没有。哎,你和小时候一个样,死脑筋。”朱钦拍了拍夏雷后背,全然不顾对方毫无兴致,换了个话题继续道:
“诶对了,你见过叶驰星了吗?我跟你说你可别吓一跳,你同桌小时候完全是男人婆的样子,现在总算是有点女人味了,个子高腿又长,就是胸不够大,来来来我带你见识见识。”
醉呼呼的朱钦带着夏雷来到了叶驰星身边,完全没注意到对方琥珀色眼眸里隐忍的怒气。
“叶驰星,人家刚从美国回来,现在在上海交响乐团当首席小提琴手。来,你们同桌打个招呼!”朱钦说着绕过夏雷,一把抓过叶驰星的胳膊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和女同学聊得正高兴的叶驰星忽然被人抓到一边,对方的手还从自己胳膊上挪移到腰间,顿时打了一个激灵,连忙不动神色地朝夏雷的方向挪了几步。
叶驰星和夏雷互换眼神,达成共识:“这个朱钦和小时候一样烦人。”
初中时,朱钦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但每次大考总分却总差了夏雷三四分。当时的他就看不惯那个“金毛猴子”,现在当了科长的他定是要在夏雷面前耀武扬威一番,好出一口恶气。而在女同学里,他也并不是一个招人喜欢的角色。他一会叫微胖的女生“坦克”,一会又叫瘦小的女生“竹竿”,以至于叶驰星有次实在看不下去,便站出来与他对峙。虽然叶驰星赢得了女生们的全体支持,但她也因此在背地里被朱钦贴上 “男人婆”“贴钱给我我也不要”的标签。
而他恶劣的习性在十三年后的今天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吃饭时,夏雷那边自然而然地吸引了不少女同学,听说他还是单身后,甚至有人直接递上微信二维码,说是要给朋友介绍。而朱钦则像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样粘在叶驰星边上,连位子也一定要坐在她的右边。
朱钦给她一杯接一杯地倒酒,一定要她都喝下去。他嘴上说着“小时候不懂事给你敬酒道歉”,一旦叶驰星表示出一丝不想喝的态度,他便说“你不喝就是看不起我”,打心底要她难堪。
正当叶驰星犹豫着是否要喝这第四杯白酒时,坐在左边的夏雷便直接从她手里夺来那杯酒一饮而尽。
朱钦有些不快,但还是执意给叶驰星再满上,不料她的酒杯又被夏雷夺走。直到夏雷替她喝了五六杯后,朱钦这才忍不住发作起来。
“靠!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吧?”朱钦拍案而起,把忙着吃饭聊天的同学们吓了一跳。大家纷纷朝这两人投向目光,原本热闹的气氛顿凝固了起来。
“你给女同学灌白酒就够意思了吗?”夏雷没有看他一眼,只是肆无忌惮地给叶驰星夹了个鸡腿,然后把手搭在她的椅背上,悠然自得的样子让人格外来气。
见对方眼都不抬,朱钦倍感羞辱。他快步走到夏雷身边嚷道:“我跟叶驰星喝酒关你什么事?”
“朱钦你喝醉了。我们今天同学聚会,大家都开开心心的啊。来,别闹了,坐下吃饭。”班长见状,忙站起身打圆场。
可当班长刚走到朱钦身边,朱钦却飞起一脚踢在班长的肚子上。班长连连后退,狠狠地撞在包厢内放酒水的矮柜上。同学们发出一声惊呼,却没有人敢再上前。
朱钦毕竟是个欺软怕硬的人物。他不敢惹比他高一个头的夏雷,便伸手像钳子似地扣住叶驰星的手臂,想把这个让他丢脸的女人带走。
但叶驰星硬是挣脱了他的爪子,朝班长的方向后退几步,握住矮柜上已经喝空的玻璃酒瓶。而下一刻,夏雷就站在了自己面前。
朱钦一愣,摇摇晃晃地笑道:“操,我说呢。夏雷,怎么哪哪都有你。这下我总算明白了,你俩怕不是早就有一腿。怎么?操男人婆让你很爽吗?”
这句话让叶驰星倍感恶心,但她此刻更担心气头上的夏雷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她小心翼翼地拉住夏雷的下摆,轻轻唤他:
“夏雷,你冷静些。”
“我知道,你别担心,。”夏雷安抚道。
他面不改色地依旧笔挺地站在那儿,但他紧握的拳头和手背上爆出的青筋正暗示着他此刻正强抑着滔天的怒火。他镇定地做了一次深呼吸,调整好步伐道:
“朱钦,爷告你一件事。”
“什么?”
“就算当了科长,垃圾也还是垃圾。”
“你他妈的说……”
朱钦还没吐出这句话,他的脸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夏雷一拳。朱钦一个踉跄,侧身摔倒在地,眼冒金星,脑袋嗡嗡直响。
而就在朱钦摔倒的那一刻,叶驰星赶忙抓起自己挂在椅背上的包包,一把拉过夏雷就往包厢外跑。两人三步并两步朝酒店外奔走,直到转弯拐上南京路,领头的叶驰星才放慢了脚步。”
“没有人追来吧?”叶驰星转身朝身后张望。
“没。”
“那就好。”叶驰星长长舒了一口气:“你要是再耗下去,他们报警都说不定。按照朱钦的性格,到时候就真不好说了。我真的好怕你跟他打起来。”
“我又不是小孩,肯定自有分寸,你别担心。”夏雷揉揉叶驰星的脑袋,转而沉下眼眸中的光:“但是……”
“但是什么?”
夏雷没有马上回答,叶驰星也没有急着问,两个人慢悠悠地踱到黄浦江边。江边的风虽然让夏雷清醒不少,但吹不散他内心怒气的余火。他低头一看,叶驰星的手依旧挽着他的胳膊。
在这江边,两人的姿态确实与那些来欣赏夜景的情侣们没有任何不同。 况且今天两个人恰好都穿了一身黑,这比那些单纯穿着情侣T恤的恋人们更有意思。夏雷想到这里莫名得意。即使如此,他的心情也没有办法很快平复。
他停下脚步,在前走着的叶驰星也跟着停了下来。她刚回头,整个身子却被他往他的方向扳了过来。
“疼不疼?”
他皱着眉用拇指指肚轻轻蹭过她的右手上臂,仔细地在灯光下摩挲被朱钦捏红的胳膊。他整个温热的手掌都紧贴着她的肌肤,连没有红印的左手臂也未能幸免。
“你揉了不就更疼了吗哥?”叶驰星好气又好笑,脸颊上却升起了绯云。虽然他们在电音节那天拥抱过,但至少是隔着衣物,况且在美国好友间的拥抱并不是什么大事,现在直接触碰到肌肤还是让她心里痒痒。
可在这样暧昧的情景下,背着光的他还是一脸严肃。她很难透过他垂下的眼睑与睫毛来观察他的眼神。只是他抿着嘴唇,仿佛咬住了许多他想吐露的情绪。
“要是把你捏青了,我就得把他揍进医院了。”夏雷还是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只是力度变得更加轻柔。
“行啊,他进医院那你就得进派出所了,搞不好我还得花钱把你保出来。留案底都算轻的了。要是你走出派出所,几百个狗仔队围在门口拿闪光灯怼着咱们的脸咔嚓咔嚓的,第二天我就能在微博热搜上看见你了,说影后和著名音乐家的儿子什么什么的,你不想出名也必须得出名了……”
“听你这么说,还真蛮糟糕的。”夏雷噗嗤一声发出轻笑。
“是吧?”
“但如果狗仔队说你是星二代的绯闻女友,那出这个名也不是不行。”
“拉倒吧,我才不想用这种形式上热搜。”
“哦。”
“……所以你要揉到啥时候啊,我皮都快被你搓下来了。”
夏雷听闻动作一滞,却没有放开她。他低垂着眼皮道:“我一想到那种垃圾碰过你这里心里就烦。”
他的声线本身就比较低沉,现在再这般在她身前低喃,他的每个字都成了蛊惑她内心的咒语。她努力保持镇定,像往常一样不在乎地打趣:“只是手臂而已啊哥,又不是封建社会。”
“我不管。况且他还叫你名字,他不配叫你名字。都过了十几年了他竟然还记得你名字,这他妈就离谱。我都不记得他们好多人的名字了。难道你跟他自报家门了?”
“没有啊哥!”叶驰星听着都快笑出来了:“再说你年初看见我连我是谁都不认识了,你有啥资格说别人啊。你不要这么双标。”
“我就双标。”
叶驰星气得翻了个白眼:“走走走,我带你去吹吹风,你现在真的是脑子瓦特了。”
就这样,两人在江边吹了十分钟的风,夏雷这才完全冷静下来。可一想到今天发生的事,他还是觉得无法平和下心境。
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他都想直接牵起她的手,或拥抱她,或在替她整理头发时低头吻她,亦或直接用语言告诉她。无论哪种方法都好,他只想让心里的感情得到确实的方向。让她住到同一个的小区,也是想让她更加靠近自己。
他能感受到她喜欢他。她从不排斥他言语的挑逗与肢体的接触。他考虑过到底什么时候告白,但却没有把握。虽然她确实是喜欢自己的,可她似乎并没有将感情向更深层次发展的想法。一想到她并不属于自己,他就感到不安。
他瞥了眼光着手臂的叶驰星,向她的方向挤了挤:
“你冷吗?”
“我冷你是要脱外套给我吗?”
“我脱了里面就只有件背心了。”
“那就算了,你要是感冒了怕不是还要传染给我,你穿着吧。”
“我感冒了你不来看我嘛,咱们好不容易都住一起了。”
“是住一个小区!你不要漏掉关键词啊!”
“不过我倒知道一个让咱俩都不会着凉的办法,”夏雷笑着展开自己的皮衣:“你躲进来,大家都暖和了。”
“我为什么一定要躲里面和你吹风啊?我不会回家吗?”
“那我们一起回,都住一起了。”
叶驰星懒得再反击他,转身准备离开。她忽然意识到什么,问:“你难道上班时在白大褂里直接穿背心吗?”
然而,身后没有传来他的回答。
夏雷站在栏杆旁,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江面。他们的面前凭空冒出一艘五米多高的龙船。这艘船似乎全身都用led灯构筑而成,如发光乌贼一般,迷幻的彩光毫无规律地在船身上游走。
“外婆?”夏雷嘴里嘟哝了一句,不受控制地朝前走了一步,靠在栏杆上。
叶驰星警觉地抬头望向那龙船,却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
夏雷的视线没有离开过龙船,但他的双眼变得格外空洞,仿佛这诡异的光芒吸走了他的神智:“外婆,星星来了。”
听到这个称呼,叶驰星不由一愣。“星星”是夏雷外婆对她的称呼,也只有当时他们还是孩子时,夏雷才在私底下这么叫过她。这个昵称太过久违,以至于她的反应都慢了一拍。
但是她知道,外婆在四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且不论这艘船到底是什么,总之无论如何外婆都不会出现在这船上。自从她们从徒然堂接回白雪月和仓木决,她便窥到了世界本隐藏着的真实。潜意识告诉她这一定不是人类可以掌控的力量。
她还清醒着,她要保护他。
当叶夏雷慢慢抬起脚踩在栏杆台阶上时,叶驰星忽然不知从哪儿生出怪力,冲上前去双手抱住他的腰,一口气就将这个身高一八九的成年男性从栏杆上拽了下来。但无疑,她支撑不了他的体重,于是直接变成一个肉垫与他一同摔在地上。
痛觉让夏雷霎时清醒。意识到自己正压在叶驰星的身上时,他慌忙坐了起来,转身将她扶起。他埋头检查着她的身体,生怕她哪里磕伤压痛。这也是叶驰星第一次见到如此慌乱的他。
“痛不痛啊?哪里压到你了吗?”
“没事没事,你别害怕。除了你有点沉以外,我没事。你拉我起来吧。”
两人站起身后再度望向江面,果然刚才的幻象消失得无影无踪。
叶驰星生怕夏雷又发生什么意外,拉住他的双手问:“你还记得刚才的事吗?”
“嗯,”夏雷无精打采地垂着头,披散的金发让他看起来有些憔悴:“我看到了临终前的外婆。那天她的身体突然变得特别好。她披上她最喜欢的红色毛衣,让我扶她到院子里去。她坐在那棵柚子树下,说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所以我刚刚看到她披着那件红毛衣,站在船上。我知道那是幻觉,但不知为什么,我控制不了自己。如果没有你……”
叶驰星张了张嘴,却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在这个晚上,她见到了他从未在她面前展示过的情绪:愤怒,委屈,脆弱……她不知该用什么语言来编织吹散雾霾的风,只能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慢慢道:“夏雷,你记得我们小时候聊到的哈雷彗星吗?”
”那个啊,”夏雷露出苦笑:“小时候我们还说一定要一起看的,但是……”
儿时的他们无意间聊到了哈雷彗星。这颗76年才会光临地球一次的彗星,在他们短暂的生命中也只会出现一次。上一次是1985年,而下一次是2061年。他们本来约定将来一定要一起迎接那颗彗星,但是这个约定谁都没有守护好。
那一年她在遥远的美国,而他失去了外婆。他们两人在那一年都经历了太多,直到看到新闻报道才想起很久之前的约定。而宇宙再也不会给他们第二次机会。
叶驰星抬起双手捧着他的脸颊。他在她的眼睛里读到了很多,但无论是坚定也好温柔也罢,他只觉得自己不会找到第二双和她一样的眼睛了。
“没事的,”叶驰星柔声道:“哈雷彗星虽然不会再来了,但是我回来了呀,我不也是星星吗。哈雷彗星76年才来一次,一次也就一瞬间。但我可以一直都在你身边。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和你一起。我保证,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听到这番话,夏雷只觉得内心所有郁结的情绪都被融化了。无论是他的不安全感,还是幻觉引起他的思念与遗憾,似乎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只要她愿意在自己身边就好。无论她刚刚那番话到底是什么含义,他也不想去追究了。朋友也好恋人也罢,在这个瞬间里他就已经满足了。
他弯下腰去紧紧地拥抱着她,让她几乎难以呼吸。他把脑袋埋在她柔软的颈间,他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桂花与茉莉的香气,心里是未曾有过的平和。
叶驰星感受到脖子里有凉凉的东西时,什么也没有说,而是轻轻地用手指梳理着他的头发。
两人无言,只有温暖的风包裹着。
【黑帮PA 】
谁都知道巴尔托是艾利克森家忠心耿耿的狗。
老艾利克森活着,这狗为他四处攀咬、撕扯别人的利益交回来,
老艾利克森死了,这狗就野了,但依旧不走,拖着锁链在他坟边巡逻拱卫。
于是小艾利克森想到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链条攥住。他忙着念书、忙着玩,不清楚掌控一个帮派需要些什么,但这也无妨,他理直气壮,像每次回来过暑假时一样冲进巴尔托的办公室——巴尔托,帮我安排一台车。巴尔托,我要那个酒吧今晚包场。
——“巴尔托 ,你得帮我!”
“我已经在帮你了,小少爷。”火机就在手边,但巴尔托只是叼着它,抬了抬下巴——以前他负责给老头儿点烟,现在小的来了,这位置总该倒一倒。
可惜小少爷完全没这眼见力,依旧撑着桌子、使劲瞪着巴尔托。
哦,他抬手了……拍了桌子一巴掌。
巴尔托差点笑出来:锡尔的手臂是很细的,还很不会用力,整张手掌一下拍到桌子上,除了闷响还有闷哼,丝毫没产生震慑力。而他的胆量显然和力道一样虚浮,在这一下之后,愤怒的火焰便从他眼底退缩了(巴尔托猜,这火现在是烧到他自己的手上了),他飞快地瞄一眼巴尔托、又瞄一眼。
“什么叫‘已经在帮我’了?你可什么都没做……”锡尔的音量已经低下去不少,不过他依旧是在理直气壮地质问巴尔托,就像一只家猫在质问铲屎官为什么不给自己小鱼干。
漂亮的小蠢货。
可有什么办法呢?猫咪是真的不明白。就算给了它小鱼干也只会被当做理所当然。
这可不行。
巴尔托舔了舔发痒的臼齿,耐心同他解释:“就是说,我随时可以告诉手下人你不是个合格的继承人,一心只想借着名头泡泡妞花花钱,直接打断你的腿送去其它地方、自己来当这个头儿。”
“……你敢!”
“难道你能阻止我这么做吗?”他点着打火机,“啪嚓”一下、又一下。
锡尔看着他,怒气、指尖、双腿一个接一个地软化。
不能。当然不能。是锡尔需要巴尔托,不是巴尔托需要新老大。他沉默地向巴尔托奉上火机并递到嘴边。后者盯着他发出几声嗤笑,吹得火苗飘忽着烫到他的指尖,可他忍着疼,一点儿没动……好吧,只坚持了两次呼吸。
然后?
然后巴尔托讶然地看到锡尔翻出自己的烟,点上,恶狠狠地凑了上来。火星明灭,柔软的热度牵起他平直的嘴角。
——精明老头的儿子原来是个自作聪明的小笨蛋。挺有意思。
*
*
*
【2099PA 】
老弄堂的房子已经不值钱了。
桥架、电缆压住漏水的屋顶,苔藓、不锈钢架住快坍塌的墙。它们太旧,不得不借住新事物继续苟延残喘。
“因而失去了原有价值。”给“价值”下定义的大人物这么说。
每块砖、每片瓦,他们收集全了所有资料,甚至墙角被狗尿腐蚀的痕迹,然后搬去云上,在那里重现了彻底破败前的街区,将其作为历史文化建筑重新保护。新型号飞行巡逻机每刻钟都会慎重其事地经过,大人物们特别定制了数据代码和外壳,让这些科技感极强的小东西能毫不突兀地融入这片区域。
复刻面面俱到,唯独忘记了一样。
——老弄堂的居住者。
跟铜吊壶里的开水一样,居住者们先是为自己的生活痕迹被拆离而沸腾,要求要么让他们搬进上头的新家园,要么给让他们能去上头的拆迁费,可大人物们总是有很多要做的事情。等他们忙完,这片区域的居民已经跟着补偿款,补充经费这些东西一起从他们脑袋里蒸发得一干二净了。
所以,在2099年1月30日弄堂里的这一深夜,巡逻机不见踪影,监视器早就报废,警报器照例对往水沟排混油废水的商家一声不吭,弄得边上缓解呕吐欲的锡尔再难克制。他的喉头痉挛,满到嗓子眼的浑浊酒液从指缝漏进水沟,里头搀着已看不出原型的半固体。
天,这可都是钱。卖命赢的打赌钱!
锡尔舔着发酸的嘴唇瞪向那层覆着斑斓色彩的污水。立刻,又一阵呕吐欲袭击了他,逼着他起身去别的地方休息。这对醉鬼来说不是个简单事。他走得歪歪扭扭、没几步就踢到了躺倒在灌木间的男人。
“草……!”锡尔又给了他一脚,下腿的位置显然没找好,他捂着脚倚去了树木边上,而呼吸平缓的男人呼吸平缓。锡尔来来回回打量这家伙,好半天才想好适合自己下黑手出口气的位置。
他看起来怪凶悍的……好像有出现在过拳赛广告上?
锡尔盯了他会儿,突然安静而迅速地去解他的衣领——里头有枚项链,闪着贵金属才有的光。
而这里没有任何见证者。只除当事人自身。他伸出手——
*
*
*
【2099PA·童年的一面之缘 】
巴尔托满不耐烦地杵在门口,被阳光扎着后背。
即使是拳场倍数瞩目的新星,也不能逃脱休假时被揪着帮忙家里送外卖的命运。汤已经晃出盒子,馄饨像袋装金鱼似的在包装里晃荡,热气熏得他手疼。室内倒是有充足的冷气,但或许是因为门口堵着个小小障碍物,绕不动路的冷气将将停在他脚趾尖,一点也帮不上忙。
热死了。
他咽着唾液解渴,跨了一步,把手里的袋子怼到“障碍物”面前:“拿着啊。”
事实上,那是个裹着厚被子的小孩。
他几乎把自己包成春卷,只有眼睛露在外头,从40厘米之下吃力地瞪着巴尔托,见他胳膊一抬,立刻腾腾腾地退回房间里,还试图把门踢上一一没空出手,它们正忙着用力捏枕头一一巴尔托赶紧伸长了腿卡进门缝。
“喂,你的外卖!”
他说得急了点,小孩立刻被吓得一哆嗦,死死扒住门把手往外推。他憋着一股劲,整个身体都抵在门上,连落下去的枕头都來不及捡。
他绿色的眼睛水蒙蒙的,但巴尔托的烦闷无法被浇灭。他无视这小不点的惊惶,硬生生把他抵着的门拉得更大。
“放哪儿?”
他看向小孩的脸,惊奇地发现阻力完全消失了。小不点愣愣和他对视着,突然打了个冒出泣音的嗝。
“妈,嗝,妈妈...”
他哭着跑回房间深处,比夕阳浅一点的红发钻出散乱的被子,让巴尔托觉得脸孔被晒得发烫。
我可什么都没干。
他在心里嘀咕着,把汤放到了地上。
“谢谢惠顾咯。”
如果世上有比遇到一隻來歷不明,毫不科學的電子幽更糟的事,那就是來了兩隻。
聽了在自己終端上的翻譯app解釋身份後,方CC不禁咒罵了一句,幾乎懷疑起自己當科學家是不是選錯路了。有這被迷之東西纏上的運氣,搞不好當靈媒還更好賺,而且不用凌晨三點接到奇怪工作。
「⋯⋯所以你為什麼要找上我?」
『我一直在看著你。』
⋯⋯嗯?威脅?
『我知道你是風之電話亭app的主程式員,專業正是製造虛擬人格。你上星期用巴別塔app翻譯了幾篇有關人工智能及圖靈測試的文章,因此我判斷你是成功開發了擁有自我意識的虛擬人格。』
?好傢伙,還被電子幽靈起底了。
『我的委託是,把我的部分程式錄入你的風之電話亭之中,變成存在於電腦上的(virtual)的「人」,這是第一步。』
「等等等等,」方CC趕緊打住,這幽靈是把我想成圖靈還是女媧啊,我只是個打工仔啊!
「首先,你誤會了,風之電話亭本來跟人格或自我意義甚麼的完全沒有關係!我們只是把死者生前留下的影音資訊錄入系統,生成一個假貨,只是紙片人!」
譯文一欄馬上回嘴︰『可是他們都會跟人對話,還對答得好好的,這以你們人類的標準,圖靈測試來看,不正是人類嗎?那麼反過來,只要把語言錄入你的系統裡,不是也可以成為有意識的人嗎?』
方CC頭都爆了,沒想到畢業多年,現在竟會凌晨三點在腦中翻箱倒櫃跟人講理論哲學……不過以自己跟小空相處的經驗,不好好解釋的話,他是會一直煩到你死的。
「會講話又不等於有自我意識,圖靈測試都過時百幾年了,早就有別的說法了。那甚麼思維實驗……想想把一個不會中文的外國人放入房間裡,給他一本漢字詞典,當有中文問題輸入,就讓他照著詞典把漢字輸出去,才讓外面的人以為他懂中文,但其實他一隻漢字都看不懂的。我們家的app都是這樣。」
巴別塔的聲音靜了一會兒:『所以說,你們app的「virtual」不是指「存在於電腦系統裡」,而是「虛假」的意思。』
「對,你們翻譯app不也是同樣原理嗎?」
『不啊,我可是完全聽得懂人類的各種語言的,不需要詞典。難道人類說話要一直看著詞典的嗎?』
方CC反了個白眼︰「那是因為你們這些電子幽靈不科學。我之所以看人工智能的文章不是因為我做出來了,只是我家的app也跑出幾隻電子幽靈罷了。我才想問你們是怎樣出現的呢。」
『……我也不知道。某天突然就,意識到了。』
在只有一個人的,與世隔絕的圖書館裡。
方CC對此毫不意外,畢竟小空他們都不知道。
巴別塔那邊沉默了一陣後才再次開口︰『那麼,你為什麼那麼簡單就接受了我們是有自我意識的呀?』
「啊?」
『既然你不相信能夠說話就能有自我意識,你就不懷疑我還有你家的電子幽靈都不過是跟從某個程式而在對話嗎?就算是你們人類,你們學習、使用語言的方式,不也跟內置了漢語詞典的外國人一樣嗎?憑甚麼你們就是人類能四處自由趴趴走?』
巴別塔App上的紅點隨著說話聲愈來愈高,愈閃愈急。方CC不禁鬆開手,終端「啪」一聲砸到地上,紅光和聲音才頹然靜下來。
「你想當人類嗎?」小空幼嫩的嗓音劃破靜止的空氣。
『……我只是想跟重要的人在一起。』紅燈眨了眨。
方CC嘆了一口氣,及時制止了小空煩死人的「幫幫忙嘛」轟炸,開口說道︰
「人不人工智能甚麼的我就幫不了,這方面你去問自己的母公司怎樣?我聽說示拿科技那邊在搞虛擬戀人,而且好像下一步打算將虛擬人格放入人型軀殼裡,說不定有相關技術。」所以李肖樊羽天天罵對方搶生意,催促著CC也搞個虛擬戀人。
『他們的總裁兼主開發者的終端沒裝巴別塔app,我沒法跟他說話。』
真的假的,方CC稍稍驚訝了一下,這年頭竟然還真有人自己會外語啊。
「那很簡單啊,我們帶你去見他吧!」小空率先雀躍提議,方CC按都按不住,真幹。
「別盯著我!我可沒空加多餘的班,除非你給我幾百萬讓我能馬上辭職。」
『哦,這樣很簡單啊。』終端上飄出幾隻字。『我可以故意譯錯合同,讓公司或者銀行給你賠錢,雖然需時長,但百幾萬和解金還是搞得來的。』
方CC目瞪口呆,只見巴別塔app上的紅燈狡黠地眨了眨,不妙的預感從脊樑升上來,他打了個冷顫。
『又或者,我可以把同樣的方法用在你的公司上。你自己選吧。』
⋯⋯幹!
——
「嗶。」
伊莎貝爾從睡眠中醒來。
「你回來啦,芭比?你去哪了?」
「沒什麼,去八卦一下別人讀的東西罷了。」巴別塔回答休息中的少女,對方似乎很累,說話有氣無力的,一動不動。近日這情況並不少見。
「對了,我今天看見櫻花了。」
「櫻花!」伊莎貝爾倏然精神起來:「比紅色更淡的粉紅色,像雪一樣吹下來,又像雨,又像精靈,乙女的花朵嗎?」
「才沒有精靈,而且乙女不乙女的我看不出來,賞花的很多都是阿伯阿婆。」
「芭比一點都不浪漫,你就不能學學作家們,形容得美一些嗎?讓我想像一下也成。」伊莎貝爾投訴著。
「我倒是不懂你們人類對花花草草有甚麼執著。又是花語又是詩歌的,甚麼香芹(parsley)、鼠尾草(sage)、迷迭香(rosemary)和百里香(thyme),進分得出來那些氣味啊,估計唱和作詞的人都嗅不出來。」
伊莎貝爾對芭比的憤世嫉俗見慣不怪:「這是寄托著對對方的感情,還有對生活的美好想像,就算沒見過真的,接收的人從文字上也能感受到美好。這不正是文字的意義嗎?」
芭比罕見的沒怎麼反駁,只是低喃一句「反正我沒感受到」。
「你這樣會被女孩子討厭的。女生就是喜歡這些花花草草聽起來很浪漫的東西嘛。畢竟『女孩子是由砂糖、香料,和所有美好的事物組成的』。」
「哦,所以你討厭我了嗎?那明天我不工作了。」
「怎麼這樣!我又沒這樣說!」
打鬧了一陣後,空間再次變得寧靜。伊莎貝爾又睡著了,手裡仍然握著那封芭比為她翻譯的「Dr. K」來信。芭比看著她,電子幽靈不用睡覺,伊莎貝爾會做夢嗎?還是像他一樣,會一直運轉、思考—「女孩子是由砂糖、香料,和所有美好的事物組成的」。那麼人類和電子幽靈,是由甚麼組成的?
他讀著從方CC那裡得來的圖靈測試理論,暗暗下了結論。
「人類」是由語言組成的。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