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黑暗将他淹没,侵入他的口鼻,钻进他的血管,游走于他的神经,他喜欢这种深沉的迷离。他不睁开眼睛,光明也不来入侵他的世界。他知道那些潜藏在黑暗里的东西,就如同现在,他的皮肤仿佛感受到了冰冷的抚摸,香水的味道钻进他的鼻腔,伴随着熟悉的呼吸节奏,他躺在那里,仿佛一具尸体,等待着死后亲人们对他的爱抚。
他睁开眼睛,所有的幻想都随着窗外投入的月光而消失,冰冷的房间里没有如火的爱情,没有燃烧的欲望,只有一个被自己的欲念填满的男人和一具尸体,那个等待着爱抚的人不是他。尸体的皮肤冰冷而僵硬,失去了常人的柔软,摸起来如同鞣制的皮革,里面的血液不再流动,冷硬的嘴唇不会再勾勒柔软的微笑。尸体全身的皮肤都失去了血色只剩下冰冷的惨白,只有曾经的美貌依旧。他仍执着地亲吻过每一寸皮肤,幻想女人体内仍存在着如同过去般炽热的爱情。
他在等待着,等待着被她的回归救赎。
热切的渴望充盈着他的身躯,他脱下自己的衣服。
1
斯嘉丽·布什记得那种眼神,它曾来自不同的人,愤怒的父亲,哭泣的母亲,恐惧的丈夫,疑惑的手足。而这一切最终都归咎于同一个问题——
你是谁?
这对斯嘉丽来说不是什么需要思考的最究极的哲学问题,而是应当抽身而退的信号。但现在她可不能离开埃癸斯,即使这次用那眼神质询她的是埃癸斯的异种同事。阿黛尔·马丁,向往着魔女美丽的身姿的奇美拉,在上次案件中她的一百分小姐。虽然她有意和她展开一段甜蜜美好的关系——她的意思是同事关系,斯嘉丽可不是会在感情问题上莽撞的冒失鬼,但是对方的眼神警告了她,这不是个好的信号,她也最好不要轻易接近对方,毕竟这张脸她确实很喜欢,而且还没有用够。
白炽灯的冷光自天花板照下,镜子中的女人比起白种人肤色较深,波浪似的卷发天生呈现出一种红棕色,双眼眼角微微上翘,棕色的眼眸偶尔会折射出类似琥珀般的金色,右边的唇角下有一颗美人痣。她的指尖轻抹过唇边多余的口红,丰满的唇上艳丽的红色均匀了许多。斯嘉丽觉得这个女人应当有些吉普赛的血统,不然为什么最后会悲惨地曝尸街头,战争结束时就连街上的流浪汉都会有人收尸。她的手指伸进衣服里面调整了一下内衣的肩带和罩杯的位置,柔软的胸部因此更加凸显出聚拢的形状,但是没关系,她现在会让这张脸发挥该有的作用。
就如同现在,她推开洗手间的门与外面等候已久的男人擦肩而过。她眯起眼睛同对方点头微笑,男人的目光仿佛被她的视线紧紧缠绕,当她走远时她听到后面传来脑袋撞在木板上的沉闷声音,走路不看前面的下场。
不过眼下对她来说还有比看那些大脑空空的男人们为她神魂颠倒更重要的事。埃癸斯,处理超自然事件的隐形组织,也是斯嘉丽现在的庇护所。所以很不凑巧,现在是斯嘉丽的工作时间。她走向车厢中段的位置,并在一个座位上坐下,“不好意思,久等了。我们刚才说到哪了?”
“没事,还有一段时间才到库迪列罗,”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对她暂时的离开表示谅解,他抬起头,稍长的刘海儿后金色的眼眸跟着她坐下的动作转动,同为异种的布莱克隶属于神奇生物管控司,刚见面时无精打采的样子让她的脑海中一瞬间闪过无数张面孔,这个地方拼命的人还真够多的,“我们刚谈到这起案件的那些网络传闻。”
传闻。这次发生在库迪列罗的案件没有什么直通埃癸斯的报案人,引起他们注意的是网络上的那些都市传说般的传闻。比如复活的死人,比如失踪的尸体。
“所以你怎么看,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死而复生吗?”
布莱克摇摇头,“我不知道,或许死了的人会变成幽灵,尸体变成活尸或者僵尸,但那可不是真正的死而复生。再说死而复生并不是什么好事。”
“是吗,耶稣复活的时候人们可是欢天喜地的呢。”
“布什,你该不会在本部的时候也和别人开这种玩笑吧。”
“希望你不要告诉别人哦。”她眨眨眼睛。
“我会的。”他耸耸肩,之后便继续低头回到手里的手机上,没有对斯嘉丽的示好照单全收,更像是只出于同事情谊包容了她的不尊敬与逾矩。他的大拇指自下而上地在已经裂开的手机屏上滑动。
看来至少这次的一同工作的同事不是什么不懂通融的老古板,虽然可能也并不好说话。斯嘉丽做好了一些关于可能会出现的意见相左的未来的心理准备。
“那你呢,”这次是布莱克反问她,“收集办公室的专家对这些信息有什么见解吗?”
“说实话那些照片很模糊,但是我从这些照片上占卜到了死人的信息,这些尸体仍然只是尸体。所以不知道这些照片是后期合成的还是尸体真的被人动了手脚。”斯嘉丽轻哼了一声,占卜时从她的卡牌上散发出的死人气息让她不舒服。她并不喜欢和那些死物打交道,死亡带来的不祥让她汗毛直立,但是在埃癸斯工作总是避免不了这些事。金钱和自由总是有代价的。“也别那么看着我,”她径直迎上那双金色的眼睛,“占卜不是那么方便的东西,不能过于依赖,别总想着不劳而获。”
“经验之谈?”
“算是吧。我们的生命那么漫长,总是会有些有趣的小意外。”
“希望那些意外算是有趣吧。”布莱克将手机放回口袋,列车的广播已经开始播报即将抵达库迪列罗的信息。
2
8月的库迪列罗已经进入初秋,刺目但不炎热的阳光洒在这片不大且拥挤的小镇上,这里没什么高楼大厦,低矮的房屋紧紧地挤在起伏的低地里,狭窄的道路恐怕连车辆通行都成问题。吹过的风里裹挟着海盐与海产丰收的味道,随着捕捞季的来临小镇的旅游业也渐入旺季,四处都能看到操着不同口音与语言的游客,因此斯嘉丽与布莱克拎着行李箱站在车站等待的身影也并不算显眼。
斯嘉丽挂上电话,“当地警察(Policía Local)马上就来,你会说西班牙语吗?”
“当地警察(Policía Local)?”
“也就是城市治安警察,在这种小地方就会设置这种治安警察,所以也被称为当地警察。看来你从来没离开过英国啊,”斯嘉丽看到布莱克点了点头,“那你最好把蓝牙耳机戴上,等会儿让我来和对方说话,别让那些当地警察发现你不会说西语,如果对方发现来的是英国人会变得麻烦。你手机上有谷歌的实时翻译吧?”
“有。我这就把它调成西语翻译。”
斯嘉丽将手机放回外套的口袋,手扶在行李箱的拉杆上,这次来到西班牙她没有戴那顶有着薄纱的帽子,而是改戴了一顶无檐帽,她将眼前的墨镜摘下挂在领口,因为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当地警察已经朝他们走来。
“你们好(Hola),警官们,”当他们走来时斯嘉丽率先向他们打招呼,“我们是受阿斯图里亚斯大区派遣的国家警察,我是布什,这位是布莱克。”
她偷偷瞄了一眼身后的同事,好在布莱克不是语言天赋全无,他点点头也同对方打招呼,“你好(Hola)。”
“你们好,我是阿尔沃,这是科尔塔,”在他身后皮肤晒得几乎成古铜色的男人咧开嘴对他们露出一口白得发光的牙齿,蓝色的眼睛在墨镜摘下后看向斯嘉丽,看起来这位科尔塔铆足了劲打算给像是大城市来的美女同事一个好印象,但是斯嘉丽只是对他礼节性地微笑点头,而后将视线继续投向阿尔沃,“我是目前这起案件的负责人,感谢二位前来协助。你们预定酒店了吗?”
“是的,可以的话请先送我们去酒店,路上你可以和我们讲讲案件目前的进展,之后我们希望去案发现场看看。”
“当然。需要帮你拎行李吗?”
在他身后的科尔塔跃跃欲试。斯嘉丽挑了挑眉。
“不了,谢谢。”
两个陌生人来到了这里。
他从未见过他们,那两个家伙,一男一女……他甚至感受得出来他们不是人类。这里发生的事终于把埃癸斯的那群鬣狗引到了这里。
女人用西班牙语同走在她前面的警察交谈,当她行走时她扭动的臀部与身体使他目不转睛,忽然她身后的男人转过头,他急忙躲到墓碑后面。脚步声与谈话声渐渐远了,他才再次缓慢地探出头。他不发出任何声响,视线仍停留在女人曼妙的身姿上,小心地在树林的阴影中穿行。
为他们带路的当地警察停在一座墓碑前,墓碑前的石板已不翼而飞,泥土被堆在旁边,本来湿润的深层泥土已经晒干,黑黢黢的墓坑暴露在阳光下。女人微微向前探出身体,她胸前的布料被撑出的明显轮廓使他频频注目。他知道墓坑里本应钉死的棺木盖子变成了碎片,现在里面空空如也。
“这是最近失窃的墓,死者已经去世三十年,她的丈夫就葬在她旁边,”警察指了下他右手边的墓,“她的儿子和女儿也都搬走了,目前还没有联系上。”
被掘的是艾蕾娜·胡安·德-阿瓦罗亚的墓,一个死了三十年的女人,她生前的模样也是十足的俊俏,她有着深邃的五官与标致的身材,当她行走时乌黑的秀发被微风抚摸,而费尔南多·阿瓦罗亚·卡斯特罗这个走运的家伙得到了那个美人的垂青。他们甚至死后也葬在了一起。
女人直起身,十字架形状的墓碑上一串白色的花环挂在上面,只是花瓣早已干枯。艾蕾娜,艾蕾娜,瞧瞧你,你会知道你死后连给你献花的儿女都已经远走他乡了吗。
“这是她丈夫的墓?”费尔南多安宁地永眠在妻子的旁边,完好的大理石板隔绝了外面的信息,他对妻子被打扰的安眠一无所知。
“是的,失窃的尸体无一例外都是女性。”
“目前你们对这件事有什么推测吗?”
“根据墓园的监控录像,曾在深夜拍摄到一名形迹可疑的男子,中等体型,但面部特征被遮挡,我们在镇内排查了一些可能的人选,但他们都有不在场证明。至于其他的,现在正是旅游季,来这里的游客们……”
“……好吧,接下来我们会对这里进行一些调查,希望这段时间你们可以回去帮我们准备好你们的调查结果,有需要的话我们会电话联系你们。”
“好吧,那么二位注意安全。”那些当地警察对他们敬了个礼简单告别后便迈开脚步沿着小路离开这里走向墓园的大门,他们的警车停在墓园外面的停车场里。
现在就只剩下了这两个外地人,没有人类的气息做掩护他随时可能会被发现,他屏住呼吸,悄悄挪动脚步打算移动到离他们更远的地方。
“既然你这么想和我们亲近亲近为什么不到更近些的地方来呢?”
突然炸裂的声响好像连他的身体也彻底击碎,他颤抖着转动眼珠,发现一枚子弹嵌在碎裂的墓碑边缘,而自己已经被男人手中的手枪瞄准。
“不是我!这些被挖开的墓不是我干的!上帝作证——”
“在我受够你的破铜嗓子发出的尖叫前给我闭嘴,我当然知道不会是你干的,你个幽灵要一副骨架子做什么。”
离开酒店后他们马不停蹄地来到郊区的墓园查看被掘开的墓穴,从进入这里开始斯嘉丽便感受到了异样的视线与动静,于是她想办法支开了警察们,结果令她大失所望,跟着他们的只是个中年人模样的男性幽灵。从他的衣着打扮看来或许他死亡的时间甚至在近代之前,而且不知为什么斯嘉丽总觉得他这张惹人厌的脸非常眼熟……
幽灵的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他站在树荫底下,目光四处扫来扫去像是无处可放,但每隔一会儿总会落在斯嘉丽的身上。她听见身旁的布莱克发出咋舌声,毕竟幽灵的眼神过于露骨,任谁都会感觉到不适。但是这正中斯嘉丽的下怀。
“先说说你的名字吧。”斯嘉丽装作对他的视线毫无察觉。
“阿隆索·菲博,您好,女士。”他倒是对礼仪十分熟稔,可能他生前曾经担任过哪个贵族家里的佣人吧。
“你好,菲博。接下来我们问你的问题希望你可以谨慎作答,我想是不是不需要我们再对你解释我们的身份?”
“是的,埃癸斯的贵人们,我一定知无不言。”他行了一个文艺复兴时期的礼,斯嘉丽更加确信此人生前所处的时代。
“感谢你的配合。那对于这些被盗的尸体你有看见过什么可疑的人吗?”
“虽然我偶然瞥见过犯人,但他的脸完全被遮住,看不清长相。”
“你对他有别的印象吗?”
“没有了,他真的……十分谨慎,没有任何能看出他原本模样的方法。”
“是吗,”斯嘉丽微微抬起下巴,阿隆索仍是那副低着头的恭敬模样,时不时地抬起头瞄她一眼,“听说这附近还有尸体复活之类的传闻,关于这个你都知道些什么?”
“这个……”那双老鼠似的窄小眼睛再次开始四处打量。
“怎么了?”
“虽然我知道,”他的喉结动了动,那双眼睛也不再转来转去,而是紧盯着斯嘉丽,而斯嘉丽也将他这幅觊觎的模样尽收眼底,布莱克迈步挡在她身前,但阿隆索并不在意他的威胁,似乎已经打定主意他们不会拿他怎么样,“小的惶恐,如果我能亲吻您的手背……”
布莱克皱紧眉头,拇指已经按下手枪的保险,“布什……”
但斯嘉丽将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将他举枪的手推下,“没事,布莱克,一个吻手礼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随后她便走向身处阴影中的阿隆索。
树荫底下没有日光的明亮与温暖,阴影笼罩着他们,当站到阿隆索身前时斯嘉丽伸出手臂,手背朝上等待他的靠近。幽灵的脚步在草地上拖拽出沙沙的声响,他的目光紧盯着斯嘉丽的脸庞,然而就在他即将抬手接住她的左手时斯嘉丽立刻如同捕猎一般转而死死掐住了阿隆索的脖子,她甚至不需要迈步便对这色欲熏心的白痴手到擒来,幽灵冰冷的体温传递给她的手掌。
“这几百年死性不改啊,阿隆索·菲博。”
被突如其来的变故钳制的阿隆索只能抓紧斯嘉丽的手臂,试图扒开她的手指,他的声音变得更加尖细,几乎要断了气似的,“什……什么……”
“我一开始也没想起来你这号人,你现在不认识我了很正常,更何况我换了脸也换了名字。但是被你服侍的日子还是很愉快的,管家菲博。”
那张脸在阿隆索的眼中扭曲、变形,直到变为另一个女人的模样,久远的记忆终于在他的脑海中复苏,眼前的女人像是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他被这恶魔扼住了喉咙,无论他想要尖叫还是大声求饶都得不到丝毫的机会。
“你怎么总是摆不明白自己的位置呢,你真以为你那点儿东西称得上‘筹码’?我是不介意在埃癸斯的报告上添上一句该幽灵因妨碍公务已被就地正法,你觉得如何?”
幽灵用尽全力挤出挣扎和求饶,只期望这狐狸能暂时放过他的小命,“不……不!饶了我!饶了我!!女士……夫人!!”
幽灵的身体被斯嘉丽推倒在地,树林形成的暗影下女人的面容变得模糊,奇美拉的面容随着摇曳的树影变幻,但她嘴里的牙齿却如同狐狸的利齿,弯起的笑眼不加掩饰地投射出威胁,“几百年前你没能把我送上火刑架,现在就该我了。你应该不想变成那样吧?”
3
整片天空因为太阳的西斜已经变成了怒放的紫罗兰色,不消片刻,当赤红的夕阳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之下,整个小镇就会为人造灯光所接管进入夜晚。斯嘉丽不记得上次吃西班牙菜是什么时候,她不喜欢番茄的味道,不管生的还是熟的,所以晚饭时她只点了一道橄榄油煎鳕鱼佐火腿薄片和芦笋,主食吃了几个柔软的小餐包。但是布莱克看起来并不挑食,在餐馆他一勺接一勺地将有着浓厚番茄风味的烩饭送入口中。
现在她坐在旅馆的公共阳台,晚风带走了她口中香烟升起的烟雾,即使她从口中呼出一团白色烟尘,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布莱克靠着阳台的栏杆站在她前面,从室内映照出的温暖的灯光让他苍白的皮肤看起来有些血色。
“别那么看着我啦,”斯嘉丽将自己的左手第不知多少次展示给同事,“真的什么都没发生,量他也不敢对埃癸斯的人怎么样。”
布莱克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只得放弃似的耸耸肩,“我觉得你也不是会为了工作做到那个份上的人。”
“看来你对我已经有了更深的了解。”
“那菲博透露的那些信息让你有了什么新的想法吗?”
“没什么想法,他的消息和他头盖骨里的东西一样没用,只能知道那些尸体中的一些被做成了活死人。那种会动的尸体,电影里一样的。”说着斯嘉丽活动着手指,试图模仿出电影中那些僵硬的活尸。
“……我没时间看电影。”
“真的你总见过吧。被某种魔法驱动的死物,听说有些魔女深谙此道。”
“我之前已经和悠铃发过消息了,差点她就下班了。精通或者了解这些魔法的魔女并不住在这附近。会不会是人类?”
斯嘉丽的眼睛转向自己的手指,像是陷入沉思,“研究死灵魔法的人类?加舍尔·罗勒给我发过这里的人员档案,当地只有一个鲁斯家族,但是档案里没说过鲁斯家族研究过死灵魔法。”
“档案是什么时候更新的?”
“一个月前。”
这是个较近的日期,布莱克点点头,这方面看起来没什么可怀疑的。“其他的呢,如果不是死灵魔法还能用什么方法让尸体动起来?”
斯嘉丽摇摇头,将吸尽的烟头在桌上的烟灰缸里碾灭,红色的火星在灰烬中转瞬即逝, “我可不知道,毕竟我对这种东西一窍不通。但是既然当地有会魔法的人类为什么不去问问?”
“他叫什么名字?”
斯嘉丽将桌上的手机翻开,解锁屏幕点开通讯软件中聊天窗口里的文档,指尖滑动屏幕直到看到她想要的那个名字。她抬起头看向布莱克。
“何塞·鲁斯?”
阿隆索·菲博是这里仅剩的幽灵,他对小镇外面的世界毫无兴趣,就像他当年对教会所宣称的教义与塑造的世界深信不疑,无论整个宇宙的中心是地球还是太阳,社会的权力如何运作,这都同他毫无关系。他能看到的只有沉甸甸的黄金白银,投怀送抱的女人。但这可不包括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
他就知道那女人不对劲!可是几百年前他明明眼睁睁地看着那张脸被火焰吞噬,细腻的皮肤在火焰的亲吻中变得焦黑,曾经婀娜的身体变得如同黑炭一般干瘪。可是今天出现的女人什么都知道!他怀疑起自己的记忆,难道在不知不觉中他的记忆已经在时间的冲刷下变得模糊。他在黑夜中坐在墓园里的某块墓碑上,月光穿透了他的身体,没人知道他不再具有实体的大脑如何运作,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有些答案已经随着他的死亡永远地跟着他腐朽的尸身一同消失。被烧死的究竟是谁?
曾经担任管家的阿隆索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或许也不会有机会再思考这个问题。在他熟悉的黑暗中,那个身影再次穿行于墓园,这次他躲过了摄像头,幽灵最后的思考与他死后的见闻也将永远地消失在无人知晓的黑夜中。
从口袋里传来的震动让阿黛尔·马丁不胜其扰,上午八点五十分,她来到埃癸斯灾害司办公室刚刚坐下不到一分钟从工作群组接连发来的工作信息便一刻不停地催促她尽快投入到工作当中。真是活见鬼了!但她还是不得不任劳任怨地将手机从口袋里抽出,谁让她现在是整个办公室里最没资格休息的人。
她打开内部的工作系统,却发现全欧洲都在等着她的出勤,这些家伙就不能哪怕一天消停点?但作为曾经同为惹事的家伙中的一个她好像也无法对此加以置喙。
伦敦的就算了,最近出了一起杀人案,指不定要忙成什么样。看来英国脱欧是为了不给欧洲的治安拖后腿,其他地方的都是些小打小闹,反正最后不是哪个幽灵的家长里短就是人类疑神疑鬼,走个流程拉倒,接了还能去旅个游。
法国,奥地利,意大利……在她看到西班牙发来的支援请求时再一次看到了那个名字,她尽力躲避却无法视而不见的名字。
斯嘉丽·布什。
她的手指在申请说明旁边犹豫不决却不知应不应该点进去。她的理智告诉她不应该和那狐狸精有任何纠缠,那家伙一定会把她拖进痛苦的感情深渊使她万劫不复,但是她的感情仍无法不受那熟悉的脸庞影响。不告而别的你,了无音讯的你,令我沉沦的你……阿黛尔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但是很快命运就帮她解决了这个难题。申请从系统中突然消失,她抬起头看到一个起身正要离开的身影。
“安妮雅?”
有着一头银发,肤色略深的女孩转过头看向她,金色的眼睛向她投来疑问,“是?怎么了吗,阿黛尔?”
尤利塞斯·安妮雅的年纪在整个埃癸斯都是非常年轻的,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这个刚刚成年的女孩善良,心软且很好说话。如果她向她请求能不能转让这个任务的话……
她张开嘴,犹豫了一下,“……不,没事。任务顺利,玩得开心。”
虽然安妮雅对她的祝福一时摸不到头脑,但还是因为她展现出来的友善表现出了感谢与开心,“谢谢你,阿黛尔,那我走了。”
最后阿黛尔仍选择了顺从命运,她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尤利塞斯·安妮雅的身影离开办公室踏上前往西班牙的旅程。
前篇:http://elfartworld.com/works/9320373/
4
何塞·鲁斯的住处位于小镇的边缘,红顶的二层小楼被五彩斑斓的花圃所围绕,甚至路过这栋房子西行不过50米就上了离开小镇的公路。似乎也因此就连这个人口稀少的镇上的居民们对何塞的印象都平平无奇,只知道他是个深居简出懂点医药知识的人,而在他的老婆死了以后这个男人出现在人们视野中的次数就更少了。
门口的对讲机话筒里在一阵电流声后传来了男人疲惫低沉的声音,“您好,请问哪位?”
“埃癸斯,我们需要了解一些情况。”斯嘉丽说。
“……请稍等。”
当房门打开时斯嘉丽与布莱克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从门后涌出的草药与香料混杂的味道令人感到作呕。房子的主人站在门后,用询问的视线来回打量着他们,“你们好,”何塞·鲁斯高大的身材堵在门口,似乎没有立刻邀他们进入房子的打算,“我记得我一个月前已经上传了信息,是有什么差错吗?”
“不用担心,鲁斯,你的信息没有任何差错。只是当地出了一些……‘小状况’,你应该知道的,我们想要了解一下情况,希望你可以配合。我是斯嘉丽·布什,这是布莱克。”
他分别和两个人握了手,“你们是说论坛上的那件事吗?活动的尸体之类的?”
“还有那起盗尸案。虽然我们知道你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至少比我们更了解魔法,可以配合一下做我们的咨询专家吗?”
“当然,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的话。”何塞打开房门,更多的令人不适的空气飘散了出来,“请进吧。”
何塞的家刚一进门和众多的房间设计一样是宽敞的客厅,斯嘉丽上前一步,却没有进入屋内,通过客厅的陈设她无法找到这股味道的来源,她不知道这股味道是何塞有意为之还是他家总是如此。总之她和布莱克断不会踏入这栋房子一步,这里的气味实在够他们受的,虽然斯嘉丽的嗅觉已经因为常年吸烟导致些许的退化,但仍比人类的嗅觉要敏锐许多。不知道人类的鼻子有多么迟钝,但就像香烟会让布瑞克的鼻子暂时失灵,这味道绝对足够对他们造成巨大的伤害。
“我想有的事或许在车上也可以讲清楚,可以请你为我们腾出一天来配合我们的调查吗?” 她立刻婉拒了何塞的邀请,反正主动权在他们手上。
何塞没有立刻做声,他扶着门的手僵在那里,络腮胡下的双唇微张,眼睛眨动的频率加快,似乎没有预料到她的提议。
“兵贵神速,先生。等一下前来支援我们的同事也快到了,我们可以一同行动,你的知识在现场一定会帮到我们更多。而且……虽然这种说法会冒犯到你,但你实际上有一定的嫌疑。”
何塞终于对她的这句话做出了反应。
“不,女士,我有不在场的证明,如果你们需要对我家进行搜查……”
“冷静些,鲁斯。我们没有搜查令,不会对没有真正列入嫌疑名单的公民执行搜查的,我们也会按规章办事,隐秘公约不止对普通人也对我们埃癸斯员工具有效力,放心好了。”
斯嘉丽虽然并没有真的要将何塞纳入嫌疑名单的打算,但能引他出来的名头总要有一个,她和布莱克谁也不想进那充满怪味的房子,反正埃癸斯员工的职权不就是干这个用的。
“呃,好吧。我会和你们走,希望我能帮得上忙。请稍等,我要准备一下。”
“好的,我们在车里等你。”
何塞刚一关上门布莱克便立刻走远回到那辆停在不远处的车旁他扶着车顶微微弯腰皱起眉头,看得出来何塞家的味道已经让他感到极度不适。斯嘉丽从手包里取出一只小的喷雾,在他身旁喷了几下,细小的水雾立刻让布莱克连打几个喷嚏。
“现在感觉如何?”斯嘉丽在自己身旁也喷了几下。
“呃……好多了……”布莱克揉了揉鼻子,“那是什么?”
“听说要调查尸体,我从别人那里借来本来准备用来除味的。希望鲁斯等下能好好处理一下,别把这味道带到车里来。”斯嘉丽把喷雾放回手包里。
不知道何塞用了什么办法,但谢天谢地,这个当地的魔法师干干净净地进了他们从当地警察那借来的车。之后他们在车站顺利接到了前来支援的埃癸斯的员工。
尤利塞斯·安妮雅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却看起来十分稳重。既然能通过埃癸斯的入职测试就说明这个女孩已经经过足够的培训,更何况他们现在急需支援。
“幽灵……失踪了?”安妮雅和斯嘉丽坐在车的后座,何塞坐在副驾驶,车辆在布莱克的架势下平稳地行驶着。
“当然也有离开镇子的可能,但任何幽灵离开居住地都要提前报备,不然会面临监禁或是其他的强制遣送措施。”斯嘉丽说。
“所以您的意思是他很可能被嫌疑人……”安妮雅没有再说下去,现在是和平的时代,加上埃癸斯里也有不少幽灵员工,斯嘉丽可以理解她难以想象二十一世纪还会出现针对幽灵的袭击事件的心情。
“虽然那个幽灵没有看到嫌疑人的长相,但毕竟目睹了作案。鲁斯,你怎么看?”斯嘉丽忽然将话题抛给坐在前面的何塞,后视镜中布莱克的眼睛向身旁瞟了一眼。
何塞抓了抓满是胡须的下巴,“就算对于会魔法的人类幽灵有时也难以探测身形,如果当地真的存在幽灵对于嫌疑人来说确实是个可能会暴露自己的威胁。”
“都有什么办法能杀死幽灵?”布莱克问。
“因为幽灵没有实体,物理攻击通常不会起作用,所以会有特殊的驱除魔法或是通过某种经过特殊处理的物品来驱赶它们。”
“比如说?”
“比如……我们鲁斯家族是制作魔法人偶的家族,为了防止幽灵入侵我们的人偶我们会和其他会驱除魔法的家族购买相关的服务或者进行魔法物品方面的交易。”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去找幽灵吗?”
“不,那个幽灵已经没用了,不用在那个上面浪费时间,”当手机屏幕变成黑色,反射在上面的女人的影子正在抬起头看向前方,“今天当地警察通知我们从码头打捞上来了一具女尸,现在我们要去码头。安妮雅,或许你会需要一点除味剂?”
从前面忽然传来布莱克的喷嚏声。
不得不说地方小镇的现场保护措施实在是难以恭维,尸体被打捞上来的现场被人们围得水泄不通,除了当地居民还有不少外地游客,即使斯嘉丽他们向群众们出示证件也很难挤进人群,直到当地警察彻底驱散了他们现场才得以清静。或许各新闻该炸锅了,但那是人类警方该控制的事,不用埃癸斯操心。
这样小的地方,斯嘉丽也不指望能有什么尸检部门,因此“邀请何塞·鲁斯作为法医进行验尸”这样的理由也轻易地达到了蒙混过关的目的,即使熟识他的警察们仍不时投来质疑的目光,好像在怀疑这个平日里神神秘秘的乡野医生是否真的有什么验尸的资质。
躺在地面的女尸维持着刚打捞上来时的姿态,水藻缠绕在她的发丝与肢体上,全身因为海水的浸泡而浮肿,经过鱼虾的啃食皮肤与肌肉有了不少缺损,红色的发丝下面容已经完全失去形状,因而无法判断她的真实身份。但至少她的全身还没有彻底腐烂,仍然存在着判断她的身份的方法与手段。
“有人来指认她的身份吗?”斯嘉丽站在远处警戒线旁边负责维护秩序的警察身旁,她询问着刚才发现的尸体的相关信息。
警察回头看了一眼已经人群四散的码头,“没有,镇上的人们几乎都来看了热闹,但一个来领的都没有。”
“你们能辨认出她的身份吗?”
“很困难,毕竟镇上最近没有死人也没人失踪,我们需要她的DNA数据进行对比……”
突然一声惊叫打断了警察,刚才正在检查尸体的何塞现在跌坐在地,有安妮雅扶着他才勉强没有完全跌倒,他瞪大双眼,不顾橡胶手套上满是水渍与黏腻的藻类用双手抓紧自己的领口,惊恐的声音从他张大的嘴里传出,好像脱了水的鱼发出求生的尖叫。
“怎么了?”她走去,但布莱克也对此一头雾水,他摇了摇头。
斯嘉丽在何塞身旁蹲下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他的身体,“何塞!何塞·鲁斯!看着我!”何塞的头像缺乏润滑的机械艰难地转向她,他眼中的恐惧与惊慌一览无余,“怎么了!你认出尸体了吗?!”
“她……她……”
“她是谁?”
“南希……鲁斯……”何塞低下头,目光变得茫然,“她是……我的妻子……”
5
“提问,”斯嘉丽对同行的另外两人竖起食指,布莱克和安妮雅都抬起头看向她,他们此刻坐在警局门外的长椅上,这里的房子都小的可怜,警察局除了必要的办公室以外再无其他能用以作会客室的空余房间,他们便只能坐在外面的长椅上开始这场临时会议,“当你们遇到一具高度腐烂或者极度变形的尸体如何判断它的身份?”
“气味?”布莱克说。
“那是异种的办法,而且有的异种的鼻子和人类没有两样。”
“比如长时间抽烟的奇美拉?”
“哈哈,好好笑,”斯嘉丽对布莱克的玩笑充耳不闻,“安妮雅?”
“随身携带的物品或者牙齿?现在也可以进行DNA检测对比。”
“除了随身物品剩下的都需要借助其他参照物进行对比。有什么办法能现场就进行指认呢?”
“你还是在怀疑鲁斯?”布莱克问。
“没有,我可没这么说。毕竟真的有人可以做到,那叫什么来着,‘化成灰都认得’。”
“听起来不是什么好话。”
“这不是真爱无敌的意思吗?”
“我知道!爱情小说里总会有这种桥段,那种化装舞会里男主角一眼就认出乔装打扮的女主角……”
“停一停女士们,我们现在难道不是在讨论技术问题吗?”布莱克及时制止了即将跑题的话题走向,“就算姑且算作真爱的力量,有的人不也对人脸识别这件事非常擅长吗,比如他们大脑中的某个区域特别发达。”
确实,斯嘉丽在过去也曾遇到过这种人,这种人大多出现在警察局,尤其是现代刑侦体系建立起来以后,这种人对于那些逃窜在外的罪犯来说简直如同天敌,即使只是一段模糊的监控录像,如果能让他们捕捉到一丁点面部特征犯人几乎就可以宣告已经落入法网。只可惜他们的天赋对于斯嘉丽不起作用,因为他们会更依赖自己的眼睛,更何况人类总是会对一无所知的魔幻世界缺乏想象力。
“如果不是因为个人特长,会不会是因为鲁斯先生在鲁斯夫人的尸体上做过什么标记呢……”当斯嘉丽和布莱克不约而同地对她露出人不可貌相的那种眼神时,安妮雅对他们的反应摸不着头脑,过了几秒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说法似乎不太对劲,“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呃……就是在一些人类的魔法家族,为了防止族人的尸体发生异变,都会在尸体上做以一些标记用以施展一些反魔法的手段。”
“嗯哼,略有耳闻,所以你是说鲁斯很有可能看到了那个标记?”
“是的。”到这儿这个年轻女孩终于松了口气。
“布莱克,”忽然斯嘉丽想起曾经昨天在墓园看过的一个个墓碑,“昨天你在墓园看到名字是南希·鲁斯或者其他姓鲁斯的墓吗?”
布莱克愣了一下,他缓缓抬手抚摸自己的下巴,“不……我没有注意,但除了那个被挖开的墓好像没有别的墓被挖开。”
或许鲁斯家族有自己单独的墓地或者尸体的处理办法,既然尸体出现了就说明鲁斯家族没有对尸体选择火化这种处理方式,那么鲁斯家的人都将尸体埋在哪呢?虽然斯嘉丽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眼下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何塞不得不先行一步去安置他死后遭遇了不幸的妻子的尸体。
所以那具尸体是因为何塞采取的反魔法措施无法施加魔法从而被抛弃至海中?但是那些被盗的普通人类的尸体又被藏在哪了呢?
“鲁斯在做笔录时都交代什么了吗?”
“几乎什么都没说,只知道他妻子是大约一个月前病逝的,他说要在公共墓地好好安葬他的妻子,之后他就离开了。”
“这么着急啊。这还什么都没来得及看呢,”但是斯嘉丽可不着急,她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你们说今天鲁斯能把他那多灾多难的妻子埋完吗?”
深夜的公共墓园不同于白天时的温暖模样,一切照亮这里的明亮日光都已经消散不见,只有小径旁埋藏的地灯发出幽暗的灯光照亮道路,除此之外便只剩下惨白的月光。微弱的光芒比人造冷光还要冰冷,墓碑似乎也因此寒冷十分。而即使没有这月光,失去温度的尸体也在地下享受着寂寞却深沉的睡眠。
或许阿方索在时还会和那些死人说说话,但现在这里只剩下了和夜幕一样沉重的寂静。然而今夜的库迪列罗公共墓园的寂静被接连不断的铲土声打破。
“那个……”安妮雅举着她的提灯站在南希·鲁斯的墓碑旁,提灯中燃烧着的火光使墓碑附近犹如白昼,已经被挖开大半的墓穴中的两人的身影一览无余,只不过一个正在卖力干活另一个正在趁机偷懒,“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吗?”
“虽然干这个工作总是需要做出点牺牲,”不同于白天的时尚裙装,现在的斯嘉丽将长发束成马尾,身上穿着更方便行动的衬衫和长裤,手上套着橡胶手套,手里的铁铲被插在地上,而她的手搭在把手上,“但也不能让年轻人干这种容易遭天谴的事嘛。”
“好好,布什,为了咱们俩不要马上遭天谴,可以快来搭把手吗?”布莱克一脚踹在铲子上,铁制的铲子立刻陷进去几分,接着他手臂用力,又一铲土被抛出墓坑,“警察已经对这里加派了人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巡逻的人就会来。”
“就来了,”斯嘉丽耸耸肩,接着也举起铲子用力斜着插进泥土中,“安妮雅,接着帮忙望风。”
“好的。”
虽然偷盗墓穴不论在哪个国家都是一项重罪,但有现成的经过犯人手的尸体,如果就此错过那他们就没有其他的线索了。警察或许不知道这具尸体对于案件的意义,而且必须尊重家属的意见,但埃癸斯知道。不论犯人曾经对尸体做过什么都一定会留下痕迹,这些痕迹不会因为尸体的变形消失或是难以辨认,就像何塞轻易辨认出他那发胀的妻子一样。
可能天主教基督教东正教或是什么教会有不能掘墓的规定吧,但谁在乎?反正斯嘉丽不在乎,隐秘公约只说不能在人类面前滥用魔法,可没说不能挖墓。而且这起案件犯人引起埃癸斯的注意也不是因为盗墓,而是因为有未经允许制作了活死人的嫌疑。根据他的盗墓行为治他的罪是人类公检法的事。
看来何塞的处理还是太过着急,他们不过刚挖出半人高的土坑斯嘉丽的铲子便噔的一声撞上一块硬物,这声响也吸引了另外两人的注意。她立刻拔出铲子弯下腰小心地拂去棺材盖子上的泥土,被铁铲削去一块漆露出白色内里的黑色棺木显露出它的一角。
“接下来交给我,上去吧,布什。”另一边的布莱克也已经找到了棺木的边角,他从墓坑的边缘摸过提前准备好的羊角锤打算起钉子,斯嘉丽抓住安妮雅伸来的手把住墓坑边缘抬起腿登上地面。
斯嘉丽本以为棺椁的盖子会非常沉重,但当布莱克将盖子挪到坑里提前挖好的平台上的动作却轻轻松松。安妮雅走到他的身旁伸出拎着提灯的手臂,已经摘了手套的斯嘉丽也凑过去查看里面的情况。
布莱克掀开裹尸布的一角,但在下面出现的不是南希·鲁斯那张已经肿胀变形的脸,而是一具带着红色假发的人偶。忽然人偶蓝色的双眸转向布莱克。
“布莱克,破坏那个人偶!”
在斯嘉丽的提醒中布莱克下意识地丢下人偶将手里的锤子砸向人偶的脑袋,人偶木制的头部登时四分五裂,蓝色玻璃制成的眼珠一颗已经碎裂,另一颗滚到布莱克的脚边。安妮雅捂住嘴没有让自己惊叫出声。
“布什,那人偶……”
“何塞·鲁斯的小把戏……”斯嘉丽穿上外套摘下手套塞进外套口袋,“他应该都看到了,我们要快点,原路绕开摄像头,赶紧去鲁斯家,从他家往西走不一会儿就要上公路了!”
“那这墓……”
“没时间管了,反正等抓到那家伙推到他头上就行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墓里的假尸体终究还是没有蒙混过埃癸斯那些员工的眼睛。但是隐秘公约的限制为他争取了一些时间,要怪就怪自己太守规矩吧。他的幸福已经唾手可及,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阻止他。
何塞·鲁斯将南希·鲁斯真正的尸体从卧室里抱出,打开房门来到已经提前打开大门的车库里,他将尸体妥善地放进后座。尸体闭着眼睛,像他那些美丽的人偶一样只是安静地沉睡,等待一个能启动她的魔法。就快了,他使用了那么多尸体,甚至用已成白骨的尸体学习修补尸体的技术。即使现在他制作的活死人只能和那些人偶一样执行简单的指令,但是他已经看到了希望,南希再次醒来的日子近在眼前!
“等我,亲爱的,”他亲吻尸体,“永恒的幸福即将降临。”
妈的,被这家伙摆了一道。斯嘉丽坐在驾驶位,表盘上的数值一路飙升,布莱克坐在副驾驶上为他的手枪填装子弹。或许从他声称要立刻安葬他的“妻子”时他们就应该立刻阻止他。但是他们没有足够的理由和警察提出抗议!鲁斯一边和警察卖惨一边说检查没有问题,该死的隐秘公约,这会儿倒成了调查的绊脚石。
斯嘉丽转动方向盘绕过街角,在路的尽头她看到红色的汽车尾灯在镇外的高速公路上一闪而过,哼,动作真够快的。她将车的档位挂到最快的地方,一点点地踩下油门。
“我看到他了。”她说。
“能超车吗?”
“这破地方的路太窄了,恐怕不行。”
“好,我知道了。等下我会试着射中他的轮胎,安妮雅,抓紧点。”
“知道了!”
两辆车之间的距离开始逐渐缩短,当他们几乎能看清前面车尾的轮廓时布莱克打开车窗伸出手臂用手枪瞄准前面车辆的轮胎,他眯起一只眼睛,让视线与目标之间保持一条直线。他扣下扳机,枪声之后是尖锐的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那辆失去控制的车最终横在路中间勉强停了下来,而斯嘉丽也同时踩下刹车在造成交通事故之前停下了车子转动的轮胎。
她拉上手刹,和布莱克解开安全带,“安妮雅,下车以后原地待命。”
“了解!”
他们打开车门从车上下来,布莱克双手持枪瞄准前方的车门,透过车窗他们看到除了何塞在后座上还有另一个人。
“何塞·鲁斯!你涉嫌私自制造活死人,此举已违反隐秘公约!现依据相关条例对你发出警告,放下武器投降,争取宽大处理!”
车门的门锁发出开锁声,何塞·鲁斯的身影从车里出现,他站在原地,既没有如他们所要求的的那样举起双手,也没有做出任何攻击行为。
“把手举起来!何塞·鲁斯!”
何塞仍旧一动不动,他站在原地,用手扶着额头,过了半晌他才抬起头,月光下他笔直地站着,如同道路周边那些耸立的树木。
“那么你们打算怎么处理我,‘警官们’?”他的声音平静,像是一阵晚风,随时会飘散不见。
“或许埃癸斯无权对你作出审判,但是你亵渎他人坟墓与尸体的行为将会受到当地法庭的判决。”
“哈哈,当然,埃癸斯对人类的违规行为只能作出警告,你们只能‘管理’和‘警告’,对我来说这是两个没什么重量的词汇,因为如果你们不能‘逮捕’我,一切‘警告’只会是警告。”忽然,何塞抬起手打了个响指,清脆的声响在月光盛放的山间公路清晰十分。紧接着细微的回声立刻被树枝草丛耸动的声音盖过,不知何时这附近竟然已经被活死人与人偶所包围。
“我知道埃癸斯迟早会找上来,我提前将一些尸体与人偶埋藏在了附近。但是我不想与你们为敌。我们谈谈吧,我要求的不多。”
当铁制的烟盒被打开,里面只剩下最后两根烟,斯嘉丽拿出其中一根叼在嘴里,她摁下打火机,黄色的火苗照亮她的脸庞,使靠近的香烟被染黑蜷缩。她一边将打火机和烟盒放回口袋一边呼出白色的烟雾,“……如果这里有余地我们当然可以回旋,是吧,布莱克?”
这实际上也是布莱克所想的,这会儿不同于和阿方索的谈判,如果可以和平解决会是最理想的状况。他点点头,放下手枪。
“说说你的条件吧,鲁斯。”
“我要求的不多。我只想……继续生活在这里,那些非法改制的尸体你们可以全部进行销毁或是其他处理,只要让我留下一具……”
“不可能,所有的有关尸体的研究与魔法都必须被登记在案,你需要随我们回到总部登记,你所保留的尸体也必须经过检查。”
“不,我绝不会让别人碰南希!”
“那我们这是谈崩了,你以后将会被禁止从事相关研究,所有的研究记录也要进行上交销毁。”
“你说得对,布什女士,我们谈崩了。”但是他还来不及抬手打出命令尸体与人偶的响指枪声竟更快一步响起,他转过头去,他断裂的指头在他的视野中如同慢动作带着血液缓慢落下,而他的手掌则只剩下一半。
惨叫声惊动了林间的鸟儿们,它们也惊叫着掠过树林,扇动翅膀的声响与鸣叫声混杂在一起。何塞倒在地上,紧紧抓着残缺的手掌,血液从他的指缝溢出滴落在地,“为什么!他是什么时候把枪举起来的!”
透过子弹在空中旋转时撕裂烟幕留下的漩涡,何塞竟看到幻象与现实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在那漩涡的空洞中一道白烟从枪口升起,空洞之外的烟幕上埃癸斯的三人仍一动不动地站着。
“我对这个结果感到十分遗憾,鲁斯先生,”当布莱克给何塞戴上手铐,斯嘉丽走到何塞的车旁透过车窗看到了后座的尸体,那是一个有着如火般红发的美丽女子,她安静地坐在那里,闭着眼睛丝毫不为外界的纷扰忧心,“但我还是很好奇你的动机,这世上没有死而复生的魔法,为什么要追求这种虚幻的美好。”
“不,那是存在的,那不是什么虚幻的美好,”尽管安妮雅为他进行了止血处理,但在提灯的灯光下何塞的脸色仍然十分苍白,如同车里的尸体,“一切……都是为了永恒的幸福……”
6
斯嘉丽本来不指望能找到阿方索的墓碑,不过这家伙在她逃走后竟然仍混得不错甚至得到了男爵称号,他也因此在死后得到了一小块属于自己的墓地,尽管这个位置远离城镇,但能有个地方下葬也算是地位的象征。
滥用职权骚扰城主夫人的小管家竟然也能得到男爵头衔,被骚扰的城主夫人却因为宗教审判被处以火刑,这什么世道啊。尽管斯嘉丽让真正的城主夫人替她被绑上了火刑架,但早知如此就该回来好好折腾一下阿方索,至少别让他死得这么舒服。
她用力吸了口烟,呼出的烟雾很快被海风吹散,幸亏昨晚是个无风的天气,她才能在他们与何塞之间聚集起烟雾施展幻象,要是像今天是个大风天那他们就要全都交代在条路上了。
最后何塞被移交给了当地警方,他们也已经联系了埃癸斯,后勤会很快派人来对那些尸体和人偶进行无害化处理或是销毁,而他的其他罪行则要等待人类的法庭来进行审理了。他会在里面蹲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但那和斯嘉丽已毫无关系,就像失踪的阿方索的幽灵,无论那个恶心的老头去了哪都已经不再重要。
斯嘉丽将最后一根烟摁在阿方索的墓碑上用力碾灭,白色大理石的墓碑上留下一道显眼的黑色痕迹,她松开手,烟头同灰烬一起落下。她从口袋里拿出因为来电而震动的手机,划下接听键。
“喂,安妮雅?我很快就来,你们先点菜吧。对了,提前说一下,我讨厌番茄。”
这是伊莉莎·雪风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顺序会很混乱,因为照着时间的顺序一件一件码放记忆里的事件会把故事变得很没有趣味。伊莉莎·雪风不希望自己的故事像历史年表一样整整齐齐,她认为她的故事是一张乱糟糟的书桌,只有书桌的主人能准确地找到他想找的东西。
所以这个故事的开头,是在苏古塔的一间出租屋里。
这是预言之年501年。
伊莉莎·雪风来到苏古塔后做的第一件事和大部分人一样,就是给自己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她从广场布告栏的广告上找到了这间出租屋,它位于愚者区,和图书馆之间的距离适中,最重要的是价格也非常适中,很适合从深林城远道而来的伊莉莎。
这间屋子位于一座老屋的二层,面积不大,刚刚够一个人宽裕地生活,享有单独的楼梯;它的一层被租给笔墨商人做仓库,除了定期的进出货,不会有多少噪音。向她介绍这间屋子的中间人非常热情,似乎非常擅长和初来乍到腼腆年轻的学生打交道,说这间屋子接待过不计其数的学生,其中不乏后来功成名就的大学者;屋子虽然古旧,但屋况良好,只要注意用火,足以再用上百多年……此后需省略很长一段冗长没有意义的推荐内容,因为伊莉莎不知道在深林城和雪精灵社交圈以外的地方应该怎样礼貌地表达“我已经不想听了”,只能一直听到对方没有更多套话可以说为止。当有人缺少社交礼仪知识的时候,交流的双方都会变得很累,因此社交礼仪实则是一种效率工具。
伊莉莎付了租金后的第二天,也就是这个故事正式开始的日子。前一天住的旅馆的主人借给她一辆小推车,让她能轻松地把行李运去出租屋。她推着小车,在距离那件出租屋两个街区的路口,遇到了锡里昂·暹罗德。
“您好,需要帮助吗?”锡里昂说。
当时的情形和锡里昂的发言并不非常相称,因为伊莉莎轻松地推着小车,而锡里昂双手提满了大小箱的行李,看上去急需一匹坐骑或一辆小车来帮他分担。引发对话的起因是伊莉莎的小车险些碰到他的箱子,锡里昂则像是受到冒险者的条件反射作用似地问道“需要帮助吗”。
伊莉莎打量了一番比她还要矮上几分的锡里昂,说道:“你要去哪?如果顺路的话,你可以把行李放在我的车上走一段。”
锡里昂露出了有几分尴尬,有几分孩子气的笑容。他指了一个和伊莉莎同路的方向。
接下去的路程由锡里昂推着车。黎曼从伊莉莎的斗篷下面钻了出来,跳到她的肩膀上打量着锡里昂。
这倒是挺罕见。伊莉莎想。
“你好啊,小鸟。”锡里昂发现了他。黎曼是只安静的小鸟,很少在陌生人面前钻出斗篷。“噢,是煤山雀,我还没见过这样黑的煤山雀。”
“他叫黎曼。”
“真好啊。”锡里昂说。他的样貌和言行都像个半大的孩子,唯独说这句话时语气像个老人。
他们到了第一个路口,锡里昂要去的方向还是和伊莉莎同路。
到了第二个路口,他仍旧要和伊莉莎去同一个方向。
他们一直同路到那座老屋的楼下,锡里昂说:“真巧,你也租了这幢楼里的屋子吗?我还以为二楼只有一间房间呢。”
伊莉莎回答他:“我也以为二楼只有一间房间。那么我们就是邻居了。”
接着他们把行李搬上了楼,再接着,他们发现二楼确实只有一个房间。
锡里昂·暹罗德是这个故事里的一个重要角色,不同于伊莉莎在其他人(比如她的姐姐奥菲利亚·雪风)的故事里和无名路人一样不被提起,锡里昂·暹罗德在很多人的故事里都是显眼的角色。锡里昂·暹罗德的身量不高,看上去尚未脱离少年的身形,面容也是介于少年和青年间不分明的模样。他确实还没有成年,但却参与了两年前的暗月城大战,在他这个年纪来说,这份经历简直不可思议,也因此他能被苏古塔魔法学院破格录取。
由此可以说,锡里昂·暹罗德是普通的反义词,差不多也是伊莉莎的反义词。
伊莉莎·雪风出生在深林城一个普通的雪精灵家庭。在这里发生的事情都是很普通的,所以伊莉莎也成长为了一个普通的雪精灵。
伊莉莎自小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由于父母一方(尤其是母亲这一方)在人生的某个阶段离家出走,或是去改嫁,或是去冒险,或是自此人间蒸发的情况在这个世界上并不罕见,所以家中没有母亲这一情况,也是普通的。父亲是一个乐器工匠,有着很符合雪精灵形象的外貌和沉稳性格,在深林城经营一家成员只有他本人的乐器作坊。父亲的工具箱里有一把旧斧头,斧柄陈旧的裂痕里嵌着洗不干净的红褐色污渍,结合了从不被父亲和姐姐提起的消失的母亲,暗示着这个家里有些陈年隐秘。好在伊莉莎是个雪精灵,她沉着地保守着这个秘密,直到很久以后她收到了来自不知所踪的母亲寄给她和奥菲利亚的礼物:非常敷衍的一大一小两条花缎带,像是旅行到热带时突然想起自己有两个女儿而买的便宜纪念品——她才忍不住去问了奥菲利亚关于母亲的问题。
伊莉莎的姐姐奥菲利亚在那几年还非常清醒,戏弄了她几回后就出卖了父亲的把戏:斧头上陈旧的红褐色是母亲走后、奥菲利亚在伊莉莎这个年纪时,父亲和她一起用颜料制造的,为了在许多年后戏耍一次伊莉莎。提起这个例子是为了更形象地表明她们的父亲在拥有典型雪精灵冷峻沉稳性格的同时,也有着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幽默;但又由于在雪精灵以外的种族来看,雪精灵们的幽默整体上就非常难以理解,因此父亲的幽默在雪精灵中又是非常普通的了。
前面提到了“奥菲利亚在那几年还非常清醒”,在那之后的不久,奥菲利亚就渐渐沉迷进了只有她自己明白的“事业”里。很难说一个人的疯掉是否会有一个明确的分界线,至少伊莉莎不记得奥菲利亚是在哪一天从一个聪敏好学的学生变成疯人的。如果说有什么让伊莉莎感觉到“她不对劲”的契机,大约就是奥菲利亚开始制作各式各样音色奇怪的乐器。她们的父亲实在没有更多技艺值得传承,只好教她们做乐器,其中奥菲利亚表现出了不错的音乐天赋,而伊莉莎则只学会了对付木头。从某一个寻常的下午开始,奥菲利亚制作的乐器都只会发出准确但过于尖锐的声音,她说这是充斥在他们周围、来自神秘之地、看不见的怪物用来交流的音调,她正在制作能够用来和它们交谈的工具。
伊莉莎是个普通的雪精灵,但她也有极好的判断力。这一刻,她敏锐地确定了:奥菲利亚不会按照大家的预想成为不受尊敬的诗人或哲人(当一个地区过于寒冷,生活过于艰辛,人们就来不及去尊敬思想过于高深的人),而是会成为更加不受尊敬的疯人。这一点伊莉莎判断得还不够准确,因为最后奥菲利亚成为了一个更更不受尊敬的疯诗人。世事总是难料。
最终奥菲利亚最满意的作品是一个小巧的手风琴。它的音色尖锐,音域很窄,能把最温柔的曲子演奏成阴阳怪气的讽刺。在另一个寻常的下午,奥菲利亚带着她的手风琴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音讯。同样的,在这个世界上家庭成员忽然发疯并离家出走也是常常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在寒冷的地方。
父亲大概已经很习惯家人的突然离开,又也许“离开”是伴随着“雪风”一起传承在这个家中的事物,他询问了邻人们奥菲利亚的去向,平静地接受了“她拉着手风琴,哼着歌(非常令人不愉快的声音),像个吟游诗人(贬义)一样往北边去”,然后对伊莉莎说:“莉萨,你可以有双倍的学费去魔法学校上学了。”——这就是伊莉莎能够远行去苏古塔求学而非继续留在深林魔法学院的原因。
“人们总是会离开的。”这是父亲对奥菲利亚的离去发表的另一句感想,“人生是独自进行的旅程。”
在气候过于寒冷,生活过于艰辛的地区,人们虽然不怎么尊敬哲人,却常常表现得像哲人,雪精灵们大多都是这样。
而直到很久以后,伊莉莎自己也离开深林城的家之后的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在世界上大部分的地方,亲近之人的离开(无论生离或死别),大多不是她所熟悉的这样的情形,人们大多会表示悲伤,尽管有一部分是礼貌性地悲伤;而人们离开家去远游时大多会有个仪式,会有鲜花,至少会让亲人知道自己将要离开;人们会怀念离开的人,离开的人会怀念留下的人。
伊莉莎将这一切归结于寒冷。当一个地方过于寒冷,当雪与风常年笼罩着大地,鲜花和怀念都会太过奢侈。她想,北方人就是这样的,这没什么特别。
但偶尔,极偶尔的时候,伊莉莎会想起深林城的父亲。她会想对她说“人生是独自进行的旅程”的父亲,一生都没有离开过深林城,将本属于精灵得天独厚的漫长生命消磨在日复一日的打磨木头、制作乐器上,像一段首尾相同,可以永远循环唱下去的诗歌。她想起父亲,总是因为难以想象度过这样半生的父亲会将人生称为“旅程”。她接下去又会想到,住在同一个家里的她和奥菲利亚,她和父亲,奥菲利亚和父亲,也像这样从未互相理解过。也许这就是父亲说人总是独自离开的原因。
锡里昂·暹罗德在很多人的故事里都很重要,在这里也不例外。预言之年501年的一月,在他遇到伊莉莎·雪风的前一天,他也在同一个广场布告栏上看到了同一则租房广告。
广告上这间出租屋的条件看上去很不错,因为伯伦希尔早就过了能在城市中心不引起骚动的年纪而被他寄放在城郊的德鲁伊之家,所以这间不大的单人出租屋对于锡里昂来说刚刚好。
他第一次见伯伦希尔时,伯伦希尔实在是太小了,小得能被装在毛领外套的兜帽里不被发现,让他错觉伯伦希尔永远都会这样小。很多父母都会有这样的错觉。于是直至今日锡里昂看见在不知不觉里长到能占据半个房间那么大的伯伦希尔,都会觉得不可思议。但他也会想起伯伦希尔曾是一个铁冰骑士的白狼,他本来会成为那个骑士的坐骑,他本就会长到这样高大健壮。
总而言之,锡里昂找到了发布广告的房屋中间人。中间人是个和善的中年男人,名字大概是玛尔兹或者玛尔科之类的,有着让他感到略微亲切的半精灵的尖耳朵。第二天,也就是他遇到伊莉莎的这一天,他打算一早就把行李从德鲁伊之家搬到出租屋。
当他把行李堆在门口时,他发现他带了过多的东西,因为以往的旅行里伯伦希尔会帮他背着大部分箱子。他觉得有点儿尴尬,虽然周围并没有别人,却有一种考虑不周被抓了现行的错觉。这种错觉促使他做了第二个错误的决定,他赶在有人发现他的尴尬前,一股脑抓起自己的所有行李(而他竟然真的做到了),在伯伦希尔疑惑的送别声里迅速地出发了。
当他在距离出租屋两个街区的路口,险些撞上推着小车的伊莉莎时,这种错觉仍未完全消退,于是他再次发出了错误的问候:“您好,需要帮助吗?”
然后他们走过了一段还算不错的路程,直到锡里昂和伊莉莎发现他们租到了同一间单人出租屋。
没有人搞错住址。他们确认了很多遍,拿出了同一个房屋中间人写给他们的地址小纸条,报出了差不多同样的房屋中间人名字。
“所以结合这些事实和客观推论,”是冷静的雪精灵伊莉莎先说出了这个事实,“我们被骗了。”
锡里昂点了点头。他说:“我们该去维护自己的权利,让他给我们两个人的房间,或者退还一个人的租金。”
当他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把自己卡进了一个道德的高地,不论是礼貌、道德,还是他所受到的“尊重女士”的教育,都在促使他继续说:“……当然,是退还我的租金,这间屋子归您。”
他看到伊莉莎突然笑了。即使在以后的相处中,他也很少见到伊莉莎用笑表达喜悦,当然,其他的表情也很少,仿佛这世上没有事情能惊到她似的。据她自己说北方人都是这样的,而她是雪精灵中是非常开朗的那一类。由于锡里昂并没有见过几个雪精灵,所以对这番说法存有极大的疑虑。
伊莉莎说:“你还真是挺有趣的。我们先去给那个骗子点教训再说后面的事吧。”
一开始就说过,这是伊莉莎·雪风的故事。但伊莉莎·雪风作为精灵来说才算刚刚开始的一百二十年生命(实际上这非常奢侈,已经长过了一些智慧种族的一生)作为一个故事的话,讲来讲去总是离不开深林城、家、父亲、奥菲利亚,直到最后才勉强加上苏古塔、锡里昂。这也是世事中吊诡的部分:家人是彼此旅程里的过客,却要占据对方人生故事的重要篇幅。
但这个故事是伊莉莎的故事。
伊莉莎·雪风出生在一个普通的雪精灵家庭,成长成了一个普通的雪精灵。她的故事大部分都乏善可陈,或者在世界上并不罕见,她的个头不高不矮,容貌也很寻常;她的成绩不错,但从来不是叫人亮眼的优秀;她不擅长音乐,木工手艺也很平庸。仔细遴选这些素材,却也不是完全无话可讲。比如,如果有一日,伊莉莎·雪风出名到她的故事变成诗歌传唱在大地上,后世的诗人一定会这样开头:她出生的黄昏夕阳如血,群鸦盘旋在深林城之上……这虽然不是事实,但在伊莉莎离开深林城时这项谣言已然初具规模。精灵们的寿命虽然漫长,不代表他们不会记错几十年前的事情,当然也很擅长以讹传讹。
实际上这是伊莉莎·雪风在这个故事里最喜欢的片段。黑漆漆的群鸟聚集在一起,然后一齐振翅而飞,成为一场葬礼最后的音节——群鸦是在一场葬礼上而非是在她出生时到来的。那一天是一个陌生远亲的葬礼,因为父亲他们的父辈来自同一个雪精灵部落,所以有些微不足道但值得被邀请至葬礼的血缘关系。
那也是伊莉莎第一次来到墓地。北方人的葬礼通常很简单,人们聚集在一起,牧师(如果逝者和在场大部分人都信仰同个神的话)祝逝者安息,棺木落葬,葬礼就结束了。她在听牧师讲话的时候看见了乌鸦。乌鸦与墓地和葬礼很相衬,伊莉莎这样想。到牧师讲完话(“愿他回归沃玛兹的风雪”)的时候,墓地里聚集了十几只黑色的鸟。这让伊莉莎很高兴,她很喜欢这一瞬间的氛围:群鸦停在墓碑间,像什么诗歌里的画面。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奥菲利亚在她旁边低声咕哝着“乌鸦……有意思”。
在葬礼的最后,群鸟飞了起来,在墓地上空盘旋。准确地说,是在伊莉莎周围盘旋。现在说起来时,情形好似非常浪漫,仿佛命中注定的神谕,诗人们传唱这个故事时也一定会穷极浪漫地描绘这个片段。但这类场景放到现实里就完全不是这回事,群鸟开始盘旋的时候,人们四散而奔,为了躲开落下的鸟粪,只有伊莉莎因为高兴而站在原地没动。黑鸟一只一只地停到她面前再离开,她发现它们不完全是乌鸦,其中混着好几只乌鸫、鹩哥和不知道名字的黑鸟。黎曼也混在它们中间,像一只会飞的煤球。
在这一天,伊莉莎发现了自己的才能:只要她想,就会有动物出现,来(大致上)配合她的想法。最喜欢响应她的是乌鸦、蝙蝠、秃鹫、黑色的猫,还有黎曼。不管她喊来了什么动物,黎曼都会混在其中。
她以为自己将来会做一个德鲁伊,像北方传统的德鲁伊那样,有一头大熊伙伴。再后来,她到了法师学院,那里的人告诉她,“不是这样的,孩子,你是个法师”。
又从这一天开始,再也没有动物会随着她的召唤来到她身边了。这项才能忽然就消失了,在她的幻想被现实替代的这一瞬间。世事的运行常常遵循玄妙的规律,尤其是有关法师的事,更是玄之又玄。
但是黎曼还是会来。因为他是她的魔宠。
好了,伊莉莎的故事即将讲完了。这听上去好像她已经死了似的。当然,她还活得好好的,还有很长的岁月还没有来到。
这个故事的结尾仍然在苏古塔的出租屋里。
一个(大概)叫做玛尔科的房屋租赁中间人,正在他用来接待房东和租房客的小出租屋里,准备结束一天的工作。在前一天里,他把同一间单人出租屋分别租给了互不相识的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干,每年都会有很多为了前程来这里租房念书的穷学生,在异乡人生地不熟的年轻人和女人不能拿他怎样,只能自吞苦果。他像熟悉推销一样熟悉推脱责任,而他的打手就呆在隔壁。
他打算喝掉杯子里的茶再回家。在他嘴里灌满茶的时候,随着一声巨响,他的屋子的门被一只巨大的狼头取代了——严格来说,是一只巨大的狼头撞掉了他的门。这头白色巨狼挤进了他小小的屋子,一瞬间就塞满了他的半个房间。
这头白狼把目瞪口呆的玛尔科按在地上, 泛着生肉气息的狼吻差不多贴在他脸上,并从那里发出了可怕的咕噜咕噜声。
他连尖叫都忘记了,更没发现茶水从嘴里漏了出来。
这时候另外两个脑袋从门框里挤了进来。他认出了那两个脑袋,是租了同一套房子的女人和孩子。
“您好,玛尔……玛尔科先生?我们在您这里租到了同一套单人房。”是孩子先开口,礼貌的语气让气氛显得极为怪异,尤其是高等精灵这种像唱歌似的说话调调,“相信您应该是弄错了什么吧?”
然后玛尔科被人从狼嘴下解救了出来。女人用一只手把他提了起来,说:“他一定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我们还是把他送去……”
还没等女人说完话,玛尔科尖叫着大喊:“这是误会!是误会!那间房子能住两个人!我会负责帮你们装修成双人间!”
玛尔科所指的“能住两个人”,是指这间出租屋有一个因为年久失修而封死的小套间,还附赠了一个像地下城遗迹似的阁楼。老房子的构造经常难以用外观判断。
“我竟然觉得,”晚上,他们在阁楼探险时,伊莉莎说,“这个阁楼真是物超所值。”
锡里昂捡起一本标题难以辨认的旧笔记本,说:“深有同感。”
于是他们开始了新的冒险。
一切都未完待续。
这就是伊莉莎·雪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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