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伊莉莎·雪风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顺序会很混乱,因为照着时间的顺序一件一件码放记忆里的事件会把故事变得很没有趣味。伊莉莎·雪风不希望自己的故事像历史年表一样整整齐齐,她认为她的故事是一张乱糟糟的书桌,只有书桌的主人能准确地找到他想找的东西。
所以这个故事的开头,是在苏古塔的一间出租屋里。
这是预言之年501年。
伊莉莎·雪风来到苏古塔后做的第一件事和大部分人一样,就是给自己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她从广场布告栏的广告上找到了这间出租屋,它位于愚者区,和图书馆之间的距离适中,最重要的是价格也非常适中,很适合从深林城远道而来的伊莉莎。
这间屋子位于一座老屋的二层,面积不大,刚刚够一个人宽裕地生活,享有单独的楼梯;它的一层被租给笔墨商人做仓库,除了定期的进出货,不会有多少噪音。向她介绍这间屋子的中间人非常热情,似乎非常擅长和初来乍到腼腆年轻的学生打交道,说这间屋子接待过不计其数的学生,其中不乏后来功成名就的大学者;屋子虽然古旧,但屋况良好,只要注意用火,足以再用上百多年……此后需省略很长一段冗长没有意义的推荐内容,因为伊莉莎不知道在深林城和雪精灵社交圈以外的地方应该怎样礼貌地表达“我已经不想听了”,只能一直听到对方没有更多套话可以说为止。当有人缺少社交礼仪知识的时候,交流的双方都会变得很累,因此社交礼仪实则是一种效率工具。
伊莉莎付了租金后的第二天,也就是这个故事正式开始的日子。前一天住的旅馆的主人借给她一辆小推车,让她能轻松地把行李运去出租屋。她推着小车,在距离那件出租屋两个街区的路口,遇到了锡里昂·暹罗德。
“您好,需要帮助吗?”锡里昂说。
当时的情形和锡里昂的发言并不非常相称,因为伊莉莎轻松地推着小车,而锡里昂双手提满了大小箱的行李,看上去急需一匹坐骑或一辆小车来帮他分担。引发对话的起因是伊莉莎的小车险些碰到他的箱子,锡里昂则像是受到冒险者的条件反射作用似地问道“需要帮助吗”。
伊莉莎打量了一番比她还要矮上几分的锡里昂,说道:“你要去哪?如果顺路的话,你可以把行李放在我的车上走一段。”
锡里昂露出了有几分尴尬,有几分孩子气的笑容。他指了一个和伊莉莎同路的方向。
接下去的路程由锡里昂推着车。黎曼从伊莉莎的斗篷下面钻了出来,跳到她的肩膀上打量着锡里昂。
这倒是挺罕见。伊莉莎想。
“你好啊,小鸟。”锡里昂发现了他。黎曼是只安静的小鸟,很少在陌生人面前钻出斗篷。“噢,是煤山雀,我还没见过这样黑的煤山雀。”
“他叫黎曼。”
“真好啊。”锡里昂说。他的样貌和言行都像个半大的孩子,唯独说这句话时语气像个老人。
他们到了第一个路口,锡里昂要去的方向还是和伊莉莎同路。
到了第二个路口,他仍旧要和伊莉莎去同一个方向。
他们一直同路到那座老屋的楼下,锡里昂说:“真巧,你也租了这幢楼里的屋子吗?我还以为二楼只有一间房间呢。”
伊莉莎回答他:“我也以为二楼只有一间房间。那么我们就是邻居了。”
接着他们把行李搬上了楼,再接着,他们发现二楼确实只有一个房间。
锡里昂·暹罗德是这个故事里的一个重要角色,不同于伊莉莎在其他人(比如她的姐姐奥菲利亚·雪风)的故事里和无名路人一样不被提起,锡里昂·暹罗德在很多人的故事里都是显眼的角色。锡里昂·暹罗德的身量不高,看上去尚未脱离少年的身形,面容也是介于少年和青年间不分明的模样。他确实还没有成年,但却参与了两年前的暗月城大战,在他这个年纪来说,这份经历简直不可思议,也因此他能被苏古塔魔法学院破格录取。
由此可以说,锡里昂·暹罗德是普通的反义词,差不多也是伊莉莎的反义词。
伊莉莎·雪风出生在深林城一个普通的雪精灵家庭。在这里发生的事情都是很普通的,所以伊莉莎也成长为了一个普通的雪精灵。
伊莉莎自小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由于父母一方(尤其是母亲这一方)在人生的某个阶段离家出走,或是去改嫁,或是去冒险,或是自此人间蒸发的情况在这个世界上并不罕见,所以家中没有母亲这一情况,也是普通的。父亲是一个乐器工匠,有着很符合雪精灵形象的外貌和沉稳性格,在深林城经营一家成员只有他本人的乐器作坊。父亲的工具箱里有一把旧斧头,斧柄陈旧的裂痕里嵌着洗不干净的红褐色污渍,结合了从不被父亲和姐姐提起的消失的母亲,暗示着这个家里有些陈年隐秘。好在伊莉莎是个雪精灵,她沉着地保守着这个秘密,直到很久以后她收到了来自不知所踪的母亲寄给她和奥菲利亚的礼物:非常敷衍的一大一小两条花缎带,像是旅行到热带时突然想起自己有两个女儿而买的便宜纪念品——她才忍不住去问了奥菲利亚关于母亲的问题。
伊莉莎的姐姐奥菲利亚在那几年还非常清醒,戏弄了她几回后就出卖了父亲的把戏:斧头上陈旧的红褐色是母亲走后、奥菲利亚在伊莉莎这个年纪时,父亲和她一起用颜料制造的,为了在许多年后戏耍一次伊莉莎。提起这个例子是为了更形象地表明她们的父亲在拥有典型雪精灵冷峻沉稳性格的同时,也有着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幽默;但又由于在雪精灵以外的种族来看,雪精灵们的幽默整体上就非常难以理解,因此父亲的幽默在雪精灵中又是非常普通的了。
前面提到了“奥菲利亚在那几年还非常清醒”,在那之后的不久,奥菲利亚就渐渐沉迷进了只有她自己明白的“事业”里。很难说一个人的疯掉是否会有一个明确的分界线,至少伊莉莎不记得奥菲利亚是在哪一天从一个聪敏好学的学生变成疯人的。如果说有什么让伊莉莎感觉到“她不对劲”的契机,大约就是奥菲利亚开始制作各式各样音色奇怪的乐器。她们的父亲实在没有更多技艺值得传承,只好教她们做乐器,其中奥菲利亚表现出了不错的音乐天赋,而伊莉莎则只学会了对付木头。从某一个寻常的下午开始,奥菲利亚制作的乐器都只会发出准确但过于尖锐的声音,她说这是充斥在他们周围、来自神秘之地、看不见的怪物用来交流的音调,她正在制作能够用来和它们交谈的工具。
伊莉莎是个普通的雪精灵,但她也有极好的判断力。这一刻,她敏锐地确定了:奥菲利亚不会按照大家的预想成为不受尊敬的诗人或哲人(当一个地区过于寒冷,生活过于艰辛,人们就来不及去尊敬思想过于高深的人),而是会成为更加不受尊敬的疯人。这一点伊莉莎判断得还不够准确,因为最后奥菲利亚成为了一个更更不受尊敬的疯诗人。世事总是难料。
最终奥菲利亚最满意的作品是一个小巧的手风琴。它的音色尖锐,音域很窄,能把最温柔的曲子演奏成阴阳怪气的讽刺。在另一个寻常的下午,奥菲利亚带着她的手风琴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音讯。同样的,在这个世界上家庭成员忽然发疯并离家出走也是常常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在寒冷的地方。
父亲大概已经很习惯家人的突然离开,又也许“离开”是伴随着“雪风”一起传承在这个家中的事物,他询问了邻人们奥菲利亚的去向,平静地接受了“她拉着手风琴,哼着歌(非常令人不愉快的声音),像个吟游诗人(贬义)一样往北边去”,然后对伊莉莎说:“莉萨,你可以有双倍的学费去魔法学校上学了。”——这就是伊莉莎能够远行去苏古塔求学而非继续留在深林魔法学院的原因。
“人们总是会离开的。”这是父亲对奥菲利亚的离去发表的另一句感想,“人生是独自进行的旅程。”
在气候过于寒冷,生活过于艰辛的地区,人们虽然不怎么尊敬哲人,却常常表现得像哲人,雪精灵们大多都是这样。
而直到很久以后,伊莉莎自己也离开深林城的家之后的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在世界上大部分的地方,亲近之人的离开(无论生离或死别),大多不是她所熟悉的这样的情形,人们大多会表示悲伤,尽管有一部分是礼貌性地悲伤;而人们离开家去远游时大多会有个仪式,会有鲜花,至少会让亲人知道自己将要离开;人们会怀念离开的人,离开的人会怀念留下的人。
伊莉莎将这一切归结于寒冷。当一个地方过于寒冷,当雪与风常年笼罩着大地,鲜花和怀念都会太过奢侈。她想,北方人就是这样的,这没什么特别。
但偶尔,极偶尔的时候,伊莉莎会想起深林城的父亲。她会想对她说“人生是独自进行的旅程”的父亲,一生都没有离开过深林城,将本属于精灵得天独厚的漫长生命消磨在日复一日的打磨木头、制作乐器上,像一段首尾相同,可以永远循环唱下去的诗歌。她想起父亲,总是因为难以想象度过这样半生的父亲会将人生称为“旅程”。她接下去又会想到,住在同一个家里的她和奥菲利亚,她和父亲,奥菲利亚和父亲,也像这样从未互相理解过。也许这就是父亲说人总是独自离开的原因。
锡里昂·暹罗德在很多人的故事里都很重要,在这里也不例外。预言之年501年的一月,在他遇到伊莉莎·雪风的前一天,他也在同一个广场布告栏上看到了同一则租房广告。
广告上这间出租屋的条件看上去很不错,因为伯伦希尔早就过了能在城市中心不引起骚动的年纪而被他寄放在城郊的德鲁伊之家,所以这间不大的单人出租屋对于锡里昂来说刚刚好。
他第一次见伯伦希尔时,伯伦希尔实在是太小了,小得能被装在毛领外套的兜帽里不被发现,让他错觉伯伦希尔永远都会这样小。很多父母都会有这样的错觉。于是直至今日锡里昂看见在不知不觉里长到能占据半个房间那么大的伯伦希尔,都会觉得不可思议。但他也会想起伯伦希尔曾是一个铁冰骑士的白狼,他本来会成为那个骑士的坐骑,他本就会长到这样高大健壮。
总而言之,锡里昂找到了发布广告的房屋中间人。中间人是个和善的中年男人,名字大概是玛尔兹或者玛尔科之类的,有着让他感到略微亲切的半精灵的尖耳朵。第二天,也就是他遇到伊莉莎的这一天,他打算一早就把行李从德鲁伊之家搬到出租屋。
当他把行李堆在门口时,他发现他带了过多的东西,因为以往的旅行里伯伦希尔会帮他背着大部分箱子。他觉得有点儿尴尬,虽然周围并没有别人,却有一种考虑不周被抓了现行的错觉。这种错觉促使他做了第二个错误的决定,他赶在有人发现他的尴尬前,一股脑抓起自己的所有行李(而他竟然真的做到了),在伯伦希尔疑惑的送别声里迅速地出发了。
当他在距离出租屋两个街区的路口,险些撞上推着小车的伊莉莎时,这种错觉仍未完全消退,于是他再次发出了错误的问候:“您好,需要帮助吗?”
然后他们走过了一段还算不错的路程,直到锡里昂和伊莉莎发现他们租到了同一间单人出租屋。
没有人搞错住址。他们确认了很多遍,拿出了同一个房屋中间人写给他们的地址小纸条,报出了差不多同样的房屋中间人名字。
“所以结合这些事实和客观推论,”是冷静的雪精灵伊莉莎先说出了这个事实,“我们被骗了。”
锡里昂点了点头。他说:“我们该去维护自己的权利,让他给我们两个人的房间,或者退还一个人的租金。”
当他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把自己卡进了一个道德的高地,不论是礼貌、道德,还是他所受到的“尊重女士”的教育,都在促使他继续说:“……当然,是退还我的租金,这间屋子归您。”
他看到伊莉莎突然笑了。即使在以后的相处中,他也很少见到伊莉莎用笑表达喜悦,当然,其他的表情也很少,仿佛这世上没有事情能惊到她似的。据她自己说北方人都是这样的,而她是雪精灵中是非常开朗的那一类。由于锡里昂并没有见过几个雪精灵,所以对这番说法存有极大的疑虑。
伊莉莎说:“你还真是挺有趣的。我们先去给那个骗子点教训再说后面的事吧。”
一开始就说过,这是伊莉莎·雪风的故事。但伊莉莎·雪风作为精灵来说才算刚刚开始的一百二十年生命(实际上这非常奢侈,已经长过了一些智慧种族的一生)作为一个故事的话,讲来讲去总是离不开深林城、家、父亲、奥菲利亚,直到最后才勉强加上苏古塔、锡里昂。这也是世事中吊诡的部分:家人是彼此旅程里的过客,却要占据对方人生故事的重要篇幅。
但这个故事是伊莉莎的故事。
伊莉莎·雪风出生在一个普通的雪精灵家庭,成长成了一个普通的雪精灵。她的故事大部分都乏善可陈,或者在世界上并不罕见,她的个头不高不矮,容貌也很寻常;她的成绩不错,但从来不是叫人亮眼的优秀;她不擅长音乐,木工手艺也很平庸。仔细遴选这些素材,却也不是完全无话可讲。比如,如果有一日,伊莉莎·雪风出名到她的故事变成诗歌传唱在大地上,后世的诗人一定会这样开头:她出生的黄昏夕阳如血,群鸦盘旋在深林城之上……这虽然不是事实,但在伊莉莎离开深林城时这项谣言已然初具规模。精灵们的寿命虽然漫长,不代表他们不会记错几十年前的事情,当然也很擅长以讹传讹。
实际上这是伊莉莎·雪风在这个故事里最喜欢的片段。黑漆漆的群鸟聚集在一起,然后一齐振翅而飞,成为一场葬礼最后的音节——群鸦是在一场葬礼上而非是在她出生时到来的。那一天是一个陌生远亲的葬礼,因为父亲他们的父辈来自同一个雪精灵部落,所以有些微不足道但值得被邀请至葬礼的血缘关系。
那也是伊莉莎第一次来到墓地。北方人的葬礼通常很简单,人们聚集在一起,牧师(如果逝者和在场大部分人都信仰同个神的话)祝逝者安息,棺木落葬,葬礼就结束了。她在听牧师讲话的时候看见了乌鸦。乌鸦与墓地和葬礼很相衬,伊莉莎这样想。到牧师讲完话(“愿他回归沃玛兹的风雪”)的时候,墓地里聚集了十几只黑色的鸟。这让伊莉莎很高兴,她很喜欢这一瞬间的氛围:群鸦停在墓碑间,像什么诗歌里的画面。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奥菲利亚在她旁边低声咕哝着“乌鸦……有意思”。
在葬礼的最后,群鸟飞了起来,在墓地上空盘旋。准确地说,是在伊莉莎周围盘旋。现在说起来时,情形好似非常浪漫,仿佛命中注定的神谕,诗人们传唱这个故事时也一定会穷极浪漫地描绘这个片段。但这类场景放到现实里就完全不是这回事,群鸟开始盘旋的时候,人们四散而奔,为了躲开落下的鸟粪,只有伊莉莎因为高兴而站在原地没动。黑鸟一只一只地停到她面前再离开,她发现它们不完全是乌鸦,其中混着好几只乌鸫、鹩哥和不知道名字的黑鸟。黎曼也混在它们中间,像一只会飞的煤球。
在这一天,伊莉莎发现了自己的才能:只要她想,就会有动物出现,来(大致上)配合她的想法。最喜欢响应她的是乌鸦、蝙蝠、秃鹫、黑色的猫,还有黎曼。不管她喊来了什么动物,黎曼都会混在其中。
她以为自己将来会做一个德鲁伊,像北方传统的德鲁伊那样,有一头大熊伙伴。再后来,她到了法师学院,那里的人告诉她,“不是这样的,孩子,你是个法师”。
又从这一天开始,再也没有动物会随着她的召唤来到她身边了。这项才能忽然就消失了,在她的幻想被现实替代的这一瞬间。世事的运行常常遵循玄妙的规律,尤其是有关法师的事,更是玄之又玄。
但是黎曼还是会来。因为他是她的魔宠。
好了,伊莉莎的故事即将讲完了。这听上去好像她已经死了似的。当然,她还活得好好的,还有很长的岁月还没有来到。
这个故事的结尾仍然在苏古塔的出租屋里。
一个(大概)叫做玛尔科的房屋租赁中间人,正在他用来接待房东和租房客的小出租屋里,准备结束一天的工作。在前一天里,他把同一间单人出租屋分别租给了互不相识的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干,每年都会有很多为了前程来这里租房念书的穷学生,在异乡人生地不熟的年轻人和女人不能拿他怎样,只能自吞苦果。他像熟悉推销一样熟悉推脱责任,而他的打手就呆在隔壁。
他打算喝掉杯子里的茶再回家。在他嘴里灌满茶的时候,随着一声巨响,他的屋子的门被一只巨大的狼头取代了——严格来说,是一只巨大的狼头撞掉了他的门。这头白色巨狼挤进了他小小的屋子,一瞬间就塞满了他的半个房间。
这头白狼把目瞪口呆的玛尔科按在地上, 泛着生肉气息的狼吻差不多贴在他脸上,并从那里发出了可怕的咕噜咕噜声。
他连尖叫都忘记了,更没发现茶水从嘴里漏了出来。
这时候另外两个脑袋从门框里挤了进来。他认出了那两个脑袋,是租了同一套房子的女人和孩子。
“您好,玛尔……玛尔科先生?我们在您这里租到了同一套单人房。”是孩子先开口,礼貌的语气让气氛显得极为怪异,尤其是高等精灵这种像唱歌似的说话调调,“相信您应该是弄错了什么吧?”
然后玛尔科被人从狼嘴下解救了出来。女人用一只手把他提了起来,说:“他一定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我们还是把他送去……”
还没等女人说完话,玛尔科尖叫着大喊:“这是误会!是误会!那间房子能住两个人!我会负责帮你们装修成双人间!”
玛尔科所指的“能住两个人”,是指这间出租屋有一个因为年久失修而封死的小套间,还附赠了一个像地下城遗迹似的阁楼。老房子的构造经常难以用外观判断。
“我竟然觉得,”晚上,他们在阁楼探险时,伊莉莎说,“这个阁楼真是物超所值。”
锡里昂捡起一本标题难以辨认的旧笔记本,说:“深有同感。”
于是他们开始了新的冒险。
一切都未完待续。
这就是伊莉莎·雪风的故事。
——END——
字数6526
露西娅到教堂后,生活就好像重新掉了个个儿,又像野马停足走进牧场,骤然发现黑夜重新成了黑夜,白天再一次充当白天。该这样说:从前的生活总是颠倒过来的,吸血鬼猎人追着他们昼伏夜出的猎物跑,到了日上三竿才想起倒头就睡。好猎人总在夜里精神矍铄,眼睛明亮,天晚渐冷时,工会里头不让点篝火,从齐马蒂来的好猎手们就上外边去,烧热了酒,大笑大叫,到后半夜,有人对视几眼,提枪而走,这一场才偃旗息鼓。
第三礼拜堂的一个尖顶立在整个圣伯拉大教堂的最东边,贴着亮闪闪的瓦片。到了冬天,太阳刚刚好升到那尖顶上,就是钟表转到第八轮的时候。天一亮,石头棱柱边缘最先开始发光:露西娅就在这时候醒来。她是圣伯拉大教堂里最早睁开眼睛的几个人之一。早些年,吸血鬼们喝下西比迪亚的血,走进教堂里,还老在夜间走来走去,近年来也学人类追着太阳作息,圣伯拉的夜晚又静下去,只剩下些莽撞的脚步声与病房里痛苦的呜咽。露西娅有时候会醒得很早,早到天还没亮,能听见血流在腹中空响。她就安静地躺在床上,等待那顽固的炎症消退,再慢腾腾地起身,穿过长廊和中庭,把食堂的炉子烧得通红亮堂。——圣伯拉不缺孩子的身影,年纪还小的见习修士,病房里的孩子,年轻而还未禁食的圣女,孩子们早上最不顶饿,于是她握缰绳的、盐和血渍过的手也习惯和进灰面粉和水中。加入黄油,加入奶,还要放进鸡蛋、更多的糖,秋季,树叶远离叶脉的边上开始打卷,供应给百合花广场的烘烤饼干从一早开始准备。
一个影子。一个漆黑的、佝偻的影子出现在厨房门口。巡夜人的脊柱永远往下垂着,像被提灯压弯了的枝梢。赫里伯特·罗根在圣伯拉巡夜的第十个年头,有一只钟在他的脑子里滴滴答答地走,一遇见光亮就响,把他赶回十尺见方的蝙蝠洞里。他是在圣母像和大书库间逡巡的沉默石像,阴影里的守密者,只在晨昏线中露出一点影子。罗根神父在这座教堂中负责巡夜这件事显得十分奇怪:大教堂不需要巡夜人,毋论教会猎人中分明有更好的人选。他大约每半年会遭遇一起夜间亡故,罗根神父便临时替那个可怜灵魂祷告,一星期里又有一两次,将太阳落山后还赖在礼拜堂和书库中的孩子们遣送回他们该在的地方。仅此而已。这是一份简单到乏味的多余工作,没有别的用处,好像只是把他从太阳底下扫进夜里。
这时天快亮了,露西娅正在厨房里灵活地忙碌,她可以同时看着窑炉下的火苗、煎锅里正在焦化的白糖与发酵面团,自然还能留意罗根神父到场。于是露西娅和善地问候:“你今天来早啦。”
那团黑色的影子动了一下。一只提灯的手从袍子里伸出来,把近乎烧尽的马灯放到一旁,里面只剩微弱的火。罗根神父说:“我带来了羊奶。”
他袍子下的另一只手提着一只铁桶,落到案台上,沉闷地“咕咚”一声。露西娅探头看了看,紧接着回答:“请等一下。”
她提走那桶羊奶,归置到厨房另一头去,而罗根神父点点头,走到角落里,在那儿安静地待着。不过几分钟,露西娅打开窑炉,这里面顿时充盈了一股蓬松的热气,像被阳光炙烤过。她往罗根神父怀里塞进去一块热气腾腾的面包和半个烘烤过的土豆,并拍拍他的胳膊。罗根还是垂着头。他们年纪相仿,男人脸上的皮肤因年龄增长而皱巴巴地垮到了嘴角,露西娅就比他更容光焕发,脂肪在安逸的生活里取代了紧实的胳膊,就像糖取代盐,使她看上去愈发丰腴和和蔼。过了好久,罗根用着沙沙作响的嗓子,对露西娅说:“今天会有太阳,是个晒豆子的好日子。”
“噢。”露西娅愉快地说,“谢谢,罗根神父,我正要问。”
罗根提着他生锈的灯走了。太阳已经越过第三礼拜堂的尖顶,将它慷慨的光亮倾斜到圣伯拉的中庭。他小心避开一切阳光照射的地方,沿着墙根的阴影前行。先是鸟儿在叫,然后是水声与人声,这座大教堂正在阳光下醒过来,显出它活泛的那一面。
罗根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了门,拉上窗帘,在黑暗中吃掉还冒着气儿的面包和土豆,就了点水。他呆呆地在桌前又静坐一会儿,才咯吱、咯吱地艰难起身,摸到床沿,背对着门和窗和衣躺下,在太阳高悬之前,沉沉睡去了。
赫里伯特正往灯中添油。他的手哆嗦着,油泼洒到灯的外侧,又顺着玻璃弧面淌下去,在桌面上滴成一小滩。门在这时候响了,“笃、笃”两声,赫里伯特慌忙放下手里的东西,为门外的人开门。敲门的是修女玛歌,她手中握着一盏蜡烛,深黄色的烛光照出她紧抿着的嘴唇和深凹的眼窝。赫里伯特急促呼吸了几次,紧紧攥住门把,右手指尖探了几次,摸索到提灯手柄,沙哑地说:“玛歌修女,我正要出门。”
“把灯放下吧,罗根神父。”
门外的修女说。她的视线顺着赫里伯特肩膀和胳膊落到马灯旁的那一小滩油上,停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今晚不用再巡夜了。安纳托会代您的班。请跟我来。”
……他们一前一后走到长廊上。玛歌握着蜡烛,一团温吞的光,只照亮些空气,聊胜于无。但是她走得很快,就像这条路早已经熟稔于心,赫里伯特缀在背后,没带上那盏最后也没能添上油的提灯,佝偻着,他很高,却整个被拖进黑暗里。他的喉咙抽动着,滚了好几次,没能蹦出一星半点的词句来,只是一些粗重的呼吸,在黑夜里一起一伏。倒是玛歌在行走到第二礼拜堂时静静开口了,她露在外面那只金色眼睛在烛光中快要化成黏稠的琥珀色,直直盯着前方,那里是一团漆黑的夜晚。
“您应当知道,”她说,“艾莉夏·罗根没有提出别的愿望,在神圣成年前最后一个夜晚,她希望待在父亲身边。”
“……感谢您,玛歌修女。”赫里伯特脚步虚浮,梦游般地跟在背后,滞了很久才如此开场,声音小而远,他像是遗忘了语言和文字,正一个从梦里把它们找回来,于是说得很慢,语法也有些颠三倒四,声音又压得很低,像是自言自语,
“您也许不知道……我和阿莉……从南方的村落里来。她没有见过她的,母亲。我那时候是个……是个记信员,到秋天,也在,田里替别人做算数。阿莉跟着我,坐着骡子拉的车,赶一场接一场的丰收。”
“我知道这些事。”玛歌沉静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我进入教会前曾在乡下生活,往山里赶蜜蜂。阿莉说你们也跟着蜂农追过花期,还说您会用草叶编织动物。”
“是吗……是这样。我以前会,她喜欢您。”赫里伯特的声音快起来,仍然细小如蚊呐,“我还会看一些天气,一些天气,靠云的形状和风的方向。不是每次都准。阿莉喜欢这些,但是她总看不准。于是我们打赌,她什么时候猜中了天气,而我又走了眼,我就去集市上为她买一件礼物。”
“您是个好父亲。”
“不,不。我总是说话不算话。直到阿莉十一岁的时候,我攒了些钱,赶集时买了一双新鞋给她。她穿着那双鞋,从集市上一直走到家里,到家时,我才发现鞋跟磨破了她的脚。她难受的时候从来不愿意向我喊疼,也不向我说我没有见到的时候,她在教堂里做什么。”赫里伯特的声音放得更低,双手在袍子下交叉握紧,他哀求似的问,“但是我在她的手臂上发现了那些痕迹,玛歌修女,您告诉我,你们对她用过什么?那些东西……会疼吗?”
修女骤然停下脚步。赫里伯特一并停下,他们一前一后凝固在走廊中。时间静静地从他们身边流过。
好一会儿,才有人有了动作。玛歌目不旁视,将手里的蜡烛抬高一些,艾莉夏·罗根那小小的名字镌刻在烛光下流动着金色的线,她冷冷道:“到了。”
他们推开门,这响动才被屋内的圣女留意,里面发出小小的一声惊叫。“爸爸!”女孩儿从房间里扑出来,赫里伯特连忙从玛歌身后向前了几步,从黑暗里接住她。屋里有灯。阿莉和他的面孔被火光照亮了一半,他的后背留在黑暗中,修女静静站在那里,和她的烛火一起。赫里伯特就着火光仔仔细细看着女儿的脸,阿莉的面孔像他自己——像他,而不是早早就去世的母亲,她的眼角下垂,颌骨上本应该有个圆弧的轮廓,却因为久未进食长出不合理的棱角。她的声音和脸上都没有喜悦,下嘴唇很薄,咬得发白。阿莉紧紧抓住她的父亲,握住教士袍的下摆揪成一团,紧接着,从他肩上往后看,怯懦地说:
“晚上好,玛歌。”
“晚上好,阿莉。”
玛歌仍秉着烛光,眼中阴晴不定。她确认过那女孩儿已经看见自己的问候,转过身去,带着她的烛火安静地退进夜色中,很快便远去,再看不见了。阿莉在父亲怀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响亮的啜泣。
她大哭起来,像一场来得又急又快的雨。雨水打穿顶棚、打落树叶,把微弱的火苗打成一阵烟。赫里伯特慢慢跪下来,让她的脸颊靠着自己的,手掌放在瘦削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拍。
雨下了半夜,过午夜后渐渐小了。赫里伯特替她擦干净脸,掖紧被角,艾莉夏侧躺在床边,细小的胸膛随着抽噎颤抖。她的父亲坐在一旁。
“爸爸,”女孩张着眼睛,看着火,眼泪流进枕中,眼睛里倒映着父亲,“我好害怕,我好害怕,爸爸。”
赫里伯特握着她的手,在潮湿的手掌中写道,
“睡吧,阿莉。睡吧。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赫里伯特·罗根带着他的女儿刚到圣伯拉大教堂时,城下町只有如今规模的一半大小。百合花广场还没有种满百合花,尖耳朵们走在城里还被人戒备。第二年天气转凉,圣伯拉忽然开始筹备舞会,几位修女和神父彼此问候,找不到提案者,就去问阿尔文·伊诺克,阿尔文只说不是他的主意,又朝他们眨眨眼睛,说,这样有何不可?阿莉那时候还听得见,她既不会跳交际舞,也不会唱歌,好在那时候圣女不在舞会前献歌,人也少,她只管拉着父亲跳进池子里,跳他们会在田野里跳的踢踏舞。一开始只有城下町的居民会来,后来他们种上铃兰湖的种子,百合花广场就成了百合花广场,教会猎人的身影也出现在舞池中,渐渐从北方来的尖耳朵客人也悄然造访。玛歌为圣女们挑了一支圣歌,只是阿莉几近失聪,不再有机会学了。
罗根神父已经十年没有走进人群中去。醒来时,天色从窗帘下遗落了一小截。罗根迟缓地眨着眼睛,嗓子干得发疼,投影在桌面上巴掌大的橙黄色光晕告诉他又逃过一个白天。巡夜人醒来后第一件事是给生锈的提灯添油,只有那灯亮着,他才看得见路。教士袍的袖子被挽到手肘,同一件事做了十年,他稳稳当当地让油流进灯芯里去,窗外,夕阳也正流进山坳里。
罗根推开门。
从七点开始,十一点、两点各添一次油,礼拜堂、病房、书库、马厩,最后是墓地,巡夜人沿固定的路线在大教堂建筑群里逡巡,十年如一日。这天圣伯拉大教堂也睡得较平常更晚,不断有陌生客人造访西比迪亚的会客厅,礼拜堂的圣母像注视着他们经过,低垂眼睛,只差流下眼泪。厨房里的甜香福音随着修女和神父们走动而四处撒播,人多起来,就显得巡夜人不再像夜里游荡的幽灵,只是人群里最孤僻的那一个,他匆匆地从他们身边经过,袍子漆黑得像浓夜染色,里头跳着一小撮火光。
添完第一轮灯油,教堂里的人就少了。
巡夜人登上礼拜堂东侧的一座钟楼。这座钟楼比阿尔文·伊诺克发表演说的那一个矮一些,登楼门前长了很深的杂草,鲜有人来。好几年里,巡夜人在这儿只遇见过波赫约拉,今夜见到了第二个。年轻人从钟塔上往下俯视,单片镜的链条垂到肩上,他所面朝的方向能看见百合花广场的一角。罗根登上石阶的响动惊扰对方,年轻人收回目光,他们彼此对视,巡夜人举起灯,端详他片刻,问道:“阿洛伊斯?”
被他叫做阿洛伊斯的少年人怔了一会儿,“您还记得我?”他这样说,又想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而巡夜人已经把灯放下了,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后来去病房里看过你的名字。夜晚里发生的事情不多,过去多少年也一样。”
“我如今叫恩斯特。”年轻人老老实实地说。他穿着教士服,圣徽垂在胸前,不再是住在病房里的孩子,而是行走在圣伯拉教堂里的一位年轻神父。巡夜人又登上几阶,站在他身边,即使佝偻着脊背,也比他高出一大截来。他是不是看得更远?恩斯特想道。
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度过了夜晚中的一小部分。那百合花广场一角的光景连番变化,跳舞的人不断转来又轮走,像月光下一些交错的弧线。他们都戴着面具,即使正在跳舞,彼此也看不见面容。恩斯特只是远远看着。
巡夜人离开前问他:“你会加入他们吗?”
恩斯特犹豫片刻:“或许会吧。”
“那很好。”罗根说,“那很好。”
他垂下双手,转身走了,黑色的背影很快溶解在钟楼下的黑暗中。
第二次添完灯油,罗根遇见修女玛歌送圣女们回房间去。他隔着一条长廊看见那条明亮的队列,玛歌领在排头,也见到他,略微致意后错身而过。她这时候像守着羊群的狗。在十数位圣女中,罗根只刻意留意了缀在最后的一个。圣女艾薇已经十七岁,比其他同伴高出一截,她在今天将头发放下了,换了新的发饰、新的裙子,正在那队列的最末左顾右盼。巡夜人第一次见到——或者说抓到——这女孩是在马厩中。这倒是个不寻常事件。就像他与阿洛伊斯——如今叫恩斯特的神父提及,夜里发生的事情很少,少到巡夜人记得里面的每一桩和每一件。让孩子们回到他们该回的地方去也是夜间工作的一部分。他常在大书库和礼拜堂里抓到忘记日头落山的孩子,空病房也有一次,马厩倒还是头一遭。那女孩是切利人,嗓门很亮,用浓厚的口音向他解释她从房间里溜出来是为了生病的马匹,上一个照顾马儿的修女前些日子因故离开了,她知道如何不被马踢。她一口气连珠炮似的讲完,才讷讷地摸自己的鼻子,问:“你是不是没有听懂?”
“我农忙时也跑过切利,能听懂。”巡夜人说,“我过去有一个女儿,她和你一样喜欢动物。”
罗根目送着圣女的队列消失在黑暗中。等到他查看过马厩和第三礼拜堂外的花园里蓬勃生长的大蒜,绕回中庭时,里面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圣歌。巡夜人在墙根处停住脚步,静静地聆听,那支圣歌已经接近尾声,末梢的一个音符消散后,一阵短暂的寂静充盈了中庭。
歌声再响起时,声音的主人唱起了一支切利小调。
罗根提起灯走过去。那个切利女孩放下了头发,着新的发饰、新的裙子、脚上的鞋也是新的,她在唱着田野和湖泊的切利小调中转着圈,跳一支不成样的舞。巡夜人打断这一切,艾薇小幅度地一抽气,显得前所未有地慌张。罗根弯下腰,握住她的一只手。
“我不告诉玛歌修女。”他在那只因为紧张而显得潮湿的手掌中写道,“那双鞋会磨脚吗?”
“不会。”艾薇很快又很小声地回答。
“不会吗?”
“有一点,”那女孩说,“可是我还想跳舞。”
那时月亮正升到半空。
巡夜人握着女孩的手,让她踩到自己的脚背上,而他踩着那支切利小调的节点。如果你在过去听过切利人唱歌,就会发现他们的歌声和腔调一样是饱满的圆弧,像稻穗垂在田埂上或是丰收节时月亮在井中的倒影。因此,他们的舞蹈也是一些圆弧,一、二、三、转一个圈。那时月亮正升到半空,中庭里一片敞亮,地面就像浸了水,巡夜人放在墙边的灯火也摇摇晃晃,显得微弱,又好似也在跳舞。
等罗根再次提起灯,月亮已经沉到塔楼后面,中庭又涌上一片轻柔的黑暗。艾薇重新踩进她的新鞋子里,脚跟只磨得有点红,没有破皮和流血。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巡夜人身后,沿他和玛歌修女曾一前一后走过的路回到自己的房间。巡夜人在这条路的终点又成了一棵佝偻着的沉默寡言的枯树,枝条上挂一盏灯。
艾薇抬头望着他,眼中火光闪动:“晚安,罗根神父。”
“晚安,艾薇。”巡夜人也低声说道,“我想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