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ary:织造内部的时空并不连续,让她可以把十余年的路走在一起。来说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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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隙内部被火光照亮。一团火坠进凝滞的内部世界,给这片没有太阳的荒域带来短暂的日出。
并没有身体撞击死棘冲击感,悬铃木收起护身的火焰,发现自己身处苍白无人的荒漠。她站起身,这里是她极为熟悉的地方,只是刺目的太阳被暗淡的紫色天光取代。正如那电台所说,这里完全就是“另一个”现实。周围散落着折作两半烧至焦黑的飞机骨架,好像这个世界有意挑选前世的终结剖给她看似的。刚好没有和这里道过别,她想,于是手抚上折断的机翼拍一拍,就当是说再见了。
这是一片无人之地,再往前走,走过皴裂的枯地,走过干涸的河谷,就能看到那个小镇。她知道怎么走,她的脚步愈发快起来,不知这个世界对现世的生命是如何处理的,会复制一个静滞的切片吗?也许能见到希拉、也许能见到贝蒂,也许能看到她们在遇见自己前是什么模样,也许能看到自己不在此时她们是如何生活的。
时空并不是连续的,原先几天的路程被缩短至数十分钟,很快能看到建筑的影子,熟悉的小矮房子伫立在那儿,房门半掩着。这应该是许久以前一个平常的日子,门口那棵树比她记忆中矮上一点儿,和建筑之间系着晾衣绳,此时,希拉大约在后院搓洗衣物,贝蒂则坐在门槛上逗猫狗玩。不过走近了才看清,那两团看似人影的实则是两只狩骨,感受到生命力的接近,它们活了过来。
啊,原来是这样。她对自己点点头,拳上燃起火,很快烧净了它们。原来织造并没有复制生命的能力,只好以死棘取而代之。
慢慢逛着整个小镇,本该有居民和动物的地方全都挤着死棘,她挨个处理它们,一边回想着它们企图充当的是谁。卖美味卷饼的夫妻、很凶又很会种花的老头、看守墓地的婆婆……然而狩骨不会烹饪,荆骨也不会开花,她在心里说,你想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残缺的世界吗,一个死寂、凝固的复制品?她想起在贝蒂的科普书上看过,滴落的树液包裹虫子变作琥珀、死去的骨骸埋进地层形成化石,那些痕迹栩栩如生,可你还是没办法透过一堆骨骸看到恐龙活动的样子。
当然,离开裂隙她还能回到存在于真实世界的那栋小房子,但当它逐渐风化、失修,当她和过去的自己相行相远,从前的记忆也会变成这样的标本吗。
窗边少了她和贝蒂做的手工摆件略显空落,悬铃木花了一些时间用火焰灼痕在木窗台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再见。
她感到平静,平静得有一点令人难过,而难过也很快消散,连同刚刚那一点期待一起。她走过曾去过的许多地方,城市或乡村,山谷或海岸,原本一心抱着追寻前世线索的执念来,却总忍不住玩过尝过体验过再走。它们仍还在她的记忆里熠熠生辉,这让她感到安心。她与它们挨个说再见。
红河城在这里还保持着它繁华的样貌,和她刚到这里时看不出区别,也许在过去几十年、甚至更久都是如此欣欣向荣。在她想着这里少了霓虹灯光色彩还是有些别扭时,终于有声音打破这一片死寂:那是凯莱布带着嚣张的呐喊,透过广播传遍每一个空间,叫瓦尔基里们过来,用自己的声音撕开裂隙。
她一路清除死棘,循着声音找到广播车,却没在车外看到“红凯尔”,只有一位诗人静静立在那里,半透明的,微笑着。悬铃木记得她,诺埃尔曾在城郊采访每一位路过的瓦尔基里,只为聆听她们的故事、为她们写一首小诗。她们聊过几句,悬铃木告诉她自己正在寻找那能为她讲述的过去,也许等找到了,再同她慢慢说。
“于是,你找到你的故事了吗?”诺埃尔一如既往语气轻柔。
悬铃木在她身旁坐下,靠着广播车车门,诗人也坐下来,一同望向远处那贯通天地的紫光。
“找到了,”她说,“我想应该从那个故事里走出来。我做到了,只是变化比预想的大。”她略微伸展开背后的羽翼展示给诗人。
“那么,你并不喜欢这样的变化?”
“不是。我不知道。”悬铃木想了想,补充道,“我也不知道这算喜不喜欢……我不清楚怎么面对它。”
凯莱布和其他同胞应该提前清理过附近的死棘,这片角落静悄悄,没有人来打扰她们片刻的休憩。诺埃尔的声音有些飘忽,如同一道吹得人面颊酥痒的晚风:
“你选择了这样的道路啊。走在崭新的旅程上,我们一开始是会感到迷茫,如同下笔却不知从何写起。但那不是因为我们没有话要讲、而是想说的太多;这也并不是因为你害怕改变、而是有太多可能性在前方,不是吗?”
“蝉褪下它的皮壳时,也生出新的晶莹双翼。”诗人笑着,“你可以同它一样,歇上一会儿、沐浴充分了阳光再继续。”
她们在这里又坐了一会儿,诗人絮絮地同她讲述关于织造的一切。她想到自己用熔融的沙捏制的那些小玩意儿,大约织造也是这样捏制现世的镜像的,死棘和粗制玻璃有着相似的焦黑;包裹大块杂质的玻璃液滴落下来又有它们自己的形状,这就是瓦尔基里如何诞生。她又想到蝉虽然是长出翅膀飞走了,但蝉蜕还带着幼蝉的模样留在树干上,并不是消失不见,它会落下也可以被人捡走,也许被哪个小孩当成奇物宝贝起来。她这么想着,就讲了出来,诺埃尔轻笑着回应,她们站起来,万寿菊的香气从那微笑蔓延出来。
“我还是喜欢用自己的脚走路,比起坐车,”悬铃木望了望那辆涂着夸张标语的广播车,“我没有想用广播喊的……我想自己一句一句跟这里复制的世界说再见,这样可以吗?”
“啊,”诺埃尔有些小小的惊讶,随即轻而肯定地点了点头,“这就是你的语言。”
“谢谢你。我见过……你的语言了,”悬铃木比划着,“写得很美。”
“很遗憾我的灵装留在现世,不能为你写一首。”
“我会像你们那样,把我的感受写下来说出来。我会留下那些记忆的痕迹的,在忘掉之前。”
诗人消散于风中。
再见。
再见,她说。她向那道紫光走去,地上留下她的脚印。她能感受到说出话时声带在颤动,她的火烧起来时周围空气也为之流淌,她全心去体会这些感觉。这是生命力,与感触和记忆一样,与火焰和晚风一样,是流淌的活物而非静滞的标本。她想到,作为她名字的来源,悬铃木的树皮剥落后会在树身上留下痕迹,随着它的生长,也不淡去消散。
“行了,就这样吧,我要走了。”那个一直折腾收音机的成员终于放下了手里可怜的铁盒子,拎起自己的灵装,长长叹了一口气。
“要去哪儿?凯莱布不是还没回来吗?”希弗厌倦地伏在铁砧上。
“就是因为她还没回来,我才要走。”
“是啊,小铁匠,大伙都有自己的事要去做……那个老爷估计已经带着她手底下的人找圣诞树去了,其他人肯定要么跑,要么死,要么就是在天上打……哈哈,要是凯莱布真死了,咱就此散伙倒也不错,你说呢?”又一个人站了起来,紧接着,又一个,再一个,很快,房间内只剩下了希弗和几个人还在坐着。大家望向窗外的一片混乱,没人说话,人人脸上带着或凝重或苦涩的神色,缓慢地向着门外蠕动。
希弗跟在队伍最后,目送着他们离开,纷纷走向不同的方向。很快,视野里就一个人都不剩了,有人拍了拍希弗的肩膀,她回头,看到一个面带歉意的人递给她一本东西:“那个,希弗,对吗?”
希弗点点头。
“我赶过来的时候上你的店里看了看,里面基本什么都没有了,但是……我找到了这本日记,还给你。”
希弗接过略带焦糊味的日记,随便翻开一页,看到上面写的歪歪扭扭的“你好”,有些发怔。她抬起头,发现刚刚那个人已经走远,回身向她挥了挥手,像是在祝福她,于是希弗也挥了挥手,另一只手仍然捧着那本日记。
她回到屋内,把日记放在铁砧上,盯着空荡的沙发发呆。先前内心的喜悦已经被更深的迷茫取代,她随便踢了踢腿,踢到铁砧旁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感觉心里更加烦躁。
无论如何还是得先离开这里,未来什么的之后再议。希弗这样想着,翻出一根麻绳,把铁砧和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捆起来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拎着锤子,也走出了门。
天上飞舞的金色光芒似乎多了些许,希弗眯起眼睛,望向那些燃烧了所有情感的牺牲者,总觉得那里有些熟悉的身影,但她抿了抿嘴,随便挑了一条路,没再把目光投向那暗紫的天空。
街道上安静了许多,嘈杂只从战场中央传来。希尔维娅在空中嘲弄着卡里略,丝毫不吝啬讽刺挖苦的话语,卡里略却并不做出回应,只是继续攻击着,哪怕她的一切尝试都是徒劳。希弗低着头走在街上,越来越靠近风暴的中心。
大地在震颤,希弗再一次抬起头,希尔维娅扭曲而狂傲的笑声自高空传来,响彻战场。
“看看你这副模样,萨尔瓦多,还有谁愿意尊称你一声‘将军’?“希尔维娅掠过卡里略的腿部,用手里的剑再一次割断了她的足部,卡里略轰然倒下,用手撑住地面,激起一阵烟尘。碎石迸溅,希弗护住眼睛,继续看着这场争斗。
“你毕生追求的秩序如此脆弱,到头来不过一场虚妄。而我……才将是真正重塑世界的先驱!“希尔维娅飞向高空,表情无比狰狞,她环视着四周的废墟,不禁发出一阵有如尖啸的狂笑。
“口气真大啊。“希弗冷笑了一声,继续向前迷茫的走着。
一团黑影笼罩了她,她抬起头,看到卡里略又一次站起身来。她庞大的身躯残破不堪,胸前的火焰不断摇曳,如同希弗记忆中那即将熄灭的锻炉。她沉重地呼吸着,每次喘息,身上的骨骼都会开裂一分,她本就残破的面容更加碎裂,已经彻底失去了人形。
她带着荣耀抬起了她残破的头。连空中飞舞的金光都不禁为她停步。
“你们眼前的这个背叛者……“她用残缺的骨爪指向希尔维娅,“是‘织造’投于现世的锚点。只要她存在,裂隙就永远不会消失,侵蚀就永远不会结束……“
卡里略的身躯发出响亮的咔嚓声,她胸前的火焰彻底失去了光亮,身上的漆黑骨骼也变成了随风飘散的黑色粉尘,她单膝跪地,声音却依旧坚定清晰。
“只有摧毁她……才能终止‘织造’的窥探……“
“结束这一切。深入裂隙,斩断根源。“卡里略彻底消逝,化作了风中一道久久徘徊的声音。
希尔维娅静静地听着卡里略的遗言,慢慢鼓起了掌。
“好,讲的真好,我都要流泪了,不愧是将军!在织造里待了那么久,竟然还有自己的意识!可惜,可惜……你们要如何阻止我呢?呵哈哈哈哈哈!“
希尔维娅的笑声戛然而止。希弗看到一道流光从红河城的方向飞来,直击希尔维娅的面门。一把巨斧深深嵌入了这飞天巨怪的鼻梁,然后又飞回它身后的另一道流光手里。
“……那人是不是骑士团的人?果然这群混……啧,这群人都愿意牺牲自己。”希弗扶了扶眼镜,看着脸上已经失去喜怒的埃利亚斯握着那把巨斧,用宛如神明一般的声音喊道:“瓦尔基里们,随我击垮这死亡的使者。“
她的声音冷淡,庄严,不可侵犯,仿佛不再属于这个世界。天上振翅的金光们停了一瞬,随后纷纷响应了埃利亚斯的号召,纷纷化作流光攻向希尔维娅。希弗感到内心有种说不上来的敬佩,她掏出手机,给凯莱布发了条消息。
“搁哪儿呢,我打算去找你。”
凯莱布的头像仍然是黑白色,不知她是没上线还是死了,希弗等着凯莱布的回复,却听见一声呼啸——她下意识侧身,右臂被划开一道漆黑的伤口,向外流淌着鲜血,手机也被砍成两半。在她刚刚站的地方,一把荆棘构成的镰刀深深嵌入地面。
“嘻嘻嘻……难道你想要去支援那些跳进裂隙的人吗?我可不会允许哦……“一个骨刺从浑身上下穿刺而出的同族从房顶一跃而下,用长到明显不合理的瘦削手臂拔出了地上的镰刀,“真是可惜……你莫非是想要主宰命运的那一类人吗,多么,多么愚蠢啊……“
好快,根本来不及反应。希弗只是眨了眨眼,就险些被砍断双腿,镰刀击中希弗身旁的废墟,让废墟变成了更废的墟。小腿传来一阵刺痛,希弗低头看去,鲜血正静静向外渗出。
“看到了吗?这才是瓦尔基里的完美形态……绝对速度,不死不灭……还有织造的力量!呵哈哈哈哈!你本该加入我们的!“眼前的侵蚀怪物捂住自己的脸开始狂笑,希弗有点气愤,忍着疼痛挥舞起麻绳上的铁砧,把它当作流星锤砸向对面。
“太慢了,太慢了!“怪物俯下身子,让铁砧从自己头顶擦过,然后再一次露出尖锐的牙齿,向着希弗迅步冲了过来。希弗闭上眼睛,感受着逼近面庞的风声,难以被捕捉的脚步声,还有……没错,还有那声令人安心的叮当声。
怪物的脚步停滞了。她脸上依旧带着那狰狞的笑容,希弗甚至都能看到她那漆黑的牙齿上的小小尖刺。她把铁砧流星锤扯回来,庆幸自己把三角铁也一起捆在了上面,然后举起它,对着眼前的怪物奋力砸了下去,理所当然的,她也化成了一滩渣滓。
希弗感到浑身发痛,这才发觉右臂的伤口还在流血。她随手撕了一些布条给自己包扎,然后向地上吐了口唾沫。
“啧,不让我去,我偏要去,滚你妈的吧,还没谁能管我想做什么。”
这一路的旅途并不轻松,腿上的伤口时时刻刻都在刺痛,希弗拖着铁砧和一条伤臂,在崎岖的废墟里来回穿梭,但在天空之上,飞舞的光芒们依旧在奋战,希弗咬咬牙,痛骂着这群爱出风头的骑士团傻子,然后继续向着裂隙前进。幸而这一路没有遇到其他的怪物,或许她们也都飞到天上去保护希尔维娅了,希弗暗自庆幸自己运气不错。
终于,希弗到达了裂隙的边缘,紫色的光柱从其中升起,直冲云霄,将天空也染成了诡异的颜色。希弗已经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她把铁砧抛出,落在裂隙边缘,给自己留出一片安全的空间。她木然地盯着眼前深不见底的黑暗,又回头,向熟悉的现世最后一次投向目光,然后带着笑容把铁砧抛进裂隙,让她拽着自己向下坠落,坠落。
黑暗在风中蔓延,重力肆无忌惮的飘动,时间无关紧要,空间折叠盘旋。希弗感到铁砧正扯着自己飞来飞去,她本以为这会是一场无尽的下落,下一秒却直接拍在了地上。希弗晃晃悠悠抬起头,感恩于自己的眼镜依旧没碎,然后看到了一具无头死尸脖子处干净利落的切口。
她觉得眼镜还是碎了更好。
希弗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吐出口中的沙土,环顾了一下四周,天空呈现出无光的暗紫,四处的景物无一不深深溺于黑暗之中。无日,无月,无声,无息,空中的飞鸟成为了一团无意义的黑影,远处的树叶似乎生出了尖刺。有什么东西透过紫色的天空向希弗投以目光,希弗却觉得这里既邪门又眼熟。她心里直犯嘀咕,干脆踹了一脚这具无头死尸。她用脚把尸体翻过来,看到了他手中那把染血的锻锤。
“这……不会吧……”她把锤子从尸体手中扒出来,拿出自己的灵装细细比对,只能说是一模一样。“这是……我……“她有些难以呼吸,感觉有人扼住了她的喉咙,或者说,有人切断了她的喉咙,她下意识伸手摸向自己的脖子,感到一阵莫名的刺痛。
“不对,冷静,希弗,如果这是你死前的景象,那么,也就是说……我操!”希弗的瞳孔骤然收缩,她把从自己身上扒过来的那把锻锤向身后猛地一丢,完美击中了向她的脖子挥过来的利刃。一具狩骨,穿着全套的铠甲,拿着一把无比优质的长剑,摇摇晃晃向着希弗走了过来。看到那把剑,希弗不禁咽了一口唾沫,她盯着眼前那个曾杀过她一次的人,缓缓退到自己的铁砧旁。
狩骨跃了几步,径直刺向希弗的喉咙,希弗扭转身体,举起锻锤,却看到了它头盔后的凹痕,她愣了一瞬,却被狩骨抓到破绽,被一下肘击击中腹部,飞了出去。希弗的手仍紧握着用来捆铁砧的麻绳,落在地上后,她猛地一扯,让铁砧砸中向她走过来的狩骨的后背。然后急忙从地上爬起来。狩骨被铁砧击倒,身上却没有任何损伤,仍然握紧那把闪着寒光的剑,向着希弗腾跃过来。希弗拼劲全力去用锻锤抵挡,却仍旧受了不少伤。狩骨挥出的每一剑都以砍下希弗的头颅为目标,它仿佛永远不知疲倦,也没有任何听觉,无论三角铁响了多少次,希弗招架了多少次,狩骨的动作一点都没有变慢,每一剑都精准,有力,震得希弗胳膊发麻。在这样强劲的攻势下,希弗逐渐失去了招架的体力,她尝试用铁砧把对面压住,但是它似乎永远不会被击倒,无论被砸中多少次,被砸得多么狠,它始终站立,依旧挥舞着手中的剑。
希弗节节败退,濒临绝望,嘈杂的电流声却在此时不合时宜的响起,希弗连咒骂的功夫都没有,只希望自己死的时候能获得片刻安宁。但是随着几声闷响,希弗很快就改了主意。
“喂喂?听得见吗,各位大英雄?“
“凯莱布?我操,凯莱布啊!“希弗用铁砧抵着狩骨的剑,听着凯莱布那目中无人的声音,头一次感觉她这么亲切。
“告诉你们个好消息!那个‘织造’还没来得及把这辆刚进来的广播车吃了,让我给发现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咱们比它快!比它聪明!“
广播中,凯莱布开始自豪的大笑起来,希弗也跟着一起乐了乐:“你妈的,真的比它快吗,能不能说正事!我快死了!哈哈!”她奋力推开逼近到脸上的剑刃,然后一把丢出铁砧,把狩骨砸退了两步。
“别跟那些骨头纠缠了!赶紧顺着我的声音找过来!找到车,对准麦克风,把你最不甘、最愤怒、最他妈放不下的全都吼出来!这个鬼地方早就死透了,只要你还活着就能扰乱这里和外面的连接!照我说的做,相信我,外面那帮和邪教头子打得焦头烂额的家伙也会感谢你的!”
凯莱布的话语一顿,随即声音陡然拔高,带起一阵刺耳的电流啸叫。
“都给老子记住!这世界再烂,也是留给咱们糟蹋的!轮不到什么外来的杂碎抢地盘!”
躁乱的摇滚乐紧接着响起,希弗抬起头,找向音乐的方向,然后回头看了看那个曾经残忍的给了她新生的身影……然后拔腿就跑!
“永别了,你这个戴超硬头盔的混蛋!地狱高速!直通地狱!我他妈来啦!”
希弗拖着铁砧大步跑走,身旁的景色不断地扭曲着,上一秒,她的身边环绕着工匠模样的死棘,下一秒,脑后有着大坑的死棘就从地里钻了出来。树变成楼房,再变成烟雾,燃烧的炽烈的火焰里钻出漆黑的锤子。希弗不断向前丢着铁砧为自己开路,听着令人心跳加速的摇滚,逐渐进入了一片与她先前在现世走过的废墟相像的区域。
希弗渐渐放缓了脚步,望向那直冲云霄的暗紫光柱,感到一种被注视的不适感。她向光柱比了个中指,然后继续向着音乐的方向前进。一辆涂装依然变得斑驳的广播车出现在废墟之中,其上“high way to hell”的涂装依稀可见。车旁站着一个熟悉又飘渺的身影,她面带微笑,向着希弗走来。
“你好呀,希弗·史密斯,真可惜你没有注意到我给你的留言。”诺埃尔的声音模糊不清,身体也如同泡沫一般虚幻,她与周围的边界模糊不清,仿佛随时可能破裂。
“你是……那个诗人……留言,是这个吗?”希弗掏出被血浸了的日记本,翻到那页“你好”,诗人笑着点了点头:“你在日记里写的东西我都有看,你跟别人眼中的那个你不一样,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呢。”
希弗没有说话。
“那个铁砧是你的吗,很适合你呢,你也选择把自己的命运紧紧握在手里了呢。“
“你的羽毛笔……我看见了,但我弄丢了。“希弗低下了头。
诗人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的,诗歌是不需要被撰写的,随风消逝的灵感或许是更美丽的诗篇……咳,咳咳……“诺埃尔面露痛苦,身躯变得更加模糊。
“你还好吗?我……我还能做些什么?“
她摇摇头:“没关系的,希弗……我曾探寻圣逾会的秘密,直至被教堂地底的裂隙吞噬。在此地我一无所有,只剩观察的眼与行走的足,却也正因如此,我才得以窥见'织造’的全部真相。”
“我们……我们其实都是‘织造’的造物。‘织造’是一个以死亡为食的世界。它吞噬时间,吞噬空间,吞噬一切可被吞噬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它吞噬一切死亡,又留下生命,这些生命……就是瓦尔基里。它们会被织造清除,也会穿过裂隙,回到现世,与我们这样的死者结合,成为我们认知中的瓦尔基里。“
希弗表情凝重:“那……我们还有办法去对抗它吗?”
诺埃尔笑着拉开车门:“‘红凯尔’说得很清楚了,不是吗?向大家讲述你的故事吧,铁匠希弗。我实在不喜欢'红凯尔’发号施令的方式……可有时候,说出口的话语确实比写下的文字更有力量。”
“那么,愿来自过往的你,能迈向自己的未来。“
“愿余烬中绽放的火花能点燃熄灭的心。“
“愿砧台上落下的锤头能锻出翱翔的翼。“
铁砧和锻锤泛起微光,令人感到温暖。“谢谢你,诺埃尔……希望还能再,啊……”希弗笑着回头,却只看到闪着微光的泡沫升入天空。
“干啥呢,小铁匠,跟线人聊起来了?你可真是给我引过来了好大一波粉丝啊!“凯莱布从车顶一跃而下,手里的双刀沾满了死棘的粉尘。她把刀转了两圈,抗在肩上,带着比以往更加自信的笑容看向希弗。
“你这电台可真够火的,嗯?真高兴还能再看到你,圣诞树。”
“也真高兴看到你没变成某种木头人偶或者骨头怪物。行了,干你该干的事吧,这里有我。”她把车门猛地一关,只身走向追随希弗而来的死棘群。
麦克风就在眼前。
最不甘、最愤怒、最放不下的事。
过往在希弗面前一一浮现。
她深吸了一口气。
“我!是希弗!史密斯!”
“铁匠的孩子!”
“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铁匠!”
希弗的声音通过广播车,传到了织造的每一个角落,她声嘶力竭的吼着,吼着心里的沮丧,吼着心里的遗憾。
“我活了太久!我见了太多!我看到我的执念被历史碾过再无价值!我看到我熟悉的一切化为铁锈随风飘散!“
“但!我还是想做一个铁匠!只为了自己!为了我自己!“
“我是个杀手!是个嗜血的恶魔!是血注的锻锤!“
“我乐意!这就是我!“
“我想当铁匠!我想弥补我的遗憾!我不在乎现在还需不需要铁匠!“
“我也乐意!这也是我!“
一直注视着希弗的视线,此刻开始动摇。它的视线开始摇动,开始被广播的声音颤动。
“我活在别人的期待里,活了太久了!“
“但是这一次!就这一次!”
“我要活成我自己!”
“活成希弗·史密斯!”
“我不要再被我的过往困扰了!”
“我要!迈向!我的未来!”
凯莱布砍下又一个死棘的头颅,然后被身后传来的冲击波震到,转过身去。刚刚来势汹汹的死棘也纷纷停下了脚步,抬起头来。
暗紫色的光柱迸发出亮色的光。
它摇曳着,震颤着。
未来将至。
铲得很急,但好歹铲上了!
有几口醋实在没法放进去但在朋友们那里喝上了!朋友写得比我好多了,请务必一起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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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车厢需要你,医生。”
艾莉卡敲了敲副驾驶座那边的玻璃。她把头从车顶上探下来。
“切第三车道。”热尼亚对驾驶座上的巴尔苏克说,然后才顾得上转过头回应艾莉卡,“怎么了?”
巴尔苏克朝右打方向盘,卡车在风驰电掣中变道,车轮擦着边缘掠过一丛挤破路面伸展出来的低矮荆骨。
“迪布瓦伤得很重,帮帮忙,把他缝起来。”
艾莉卡扎成一束的长发从窗边垂下来,被雨水打湿了一点,看着像条水獭的尾巴。
“你把重伤员带上了这辆车?”热尼亚拆安全带扣的手顿了顿,诧异地抬头看她,“你在想什么?这里太危险了!应当让后撤的骑士团带着他走……”
“骑士团正在清场,她们管不过来。我们自己的人自己照顾。”艾莉卡说,语气听起来还算镇定,但紧紧盯着热尼亚的眼神看起来就像如果她拒绝的话就要伸手进窗子里把她强行捞出来,“你来还是不来?”
热尼亚吸了口气,又短促地吐出来,看一眼后视镜里紧追不舍的“将军”,又看一眼前方。
“来个人看着前面的路。”她说。原本在卡车侧面并行的邮递员维诺蹿到前方,向她们高高举起右手。
“我来领航!”维诺大声喊道,一溜烟向前开道去了。
“我会帮你们看着路况。”卡罗尔的声音从卡车的广播里传出来,“不过现在动作快点。‘将军’看起来跟悍马那边的人玩腻了,又朝你们的方向过去了。”
她是对的。那位被她们激怒的骸骨巨人依照她们的计划被带离了红河城的市中心,正沿着通往橡林镇的高速公路上演这一路夺命狂奔。在骑士团和血注的共同努力下,这条高速上已经几乎没有无关车辆,就算有几辆来不及下匝道的,也因为其中并无瓦尔基里的气息而被“将军”置之不理,战战兢兢地把着方向盘看着由骸骨组成的庞大身躯震动路面,追着前方的卡车绝尘而去。
弗农领主驾驶的悍马是从环城公路的匝道口拐上来的,伏在车顶上的奥贝伦德和伊克斯从“将军”的背后发起攻击,一度成功地吸引住骸骨巨人的注意,返过身来对付她们。不过等热尼亚从副驾的窗户里钻出来,抓着艾莉卡的手跳上卡车车顶的时候,“将军”显然已经对爬上自己的躯体试图削掉几条骨肢的两位瓦尔基里失去了兴趣。它继续追逐前方的卡车,一道新的裂隙在它的脚边绽开,吐出大片张牙舞爪的死棘,险些扎破紧随其后的悍马车轮胎,幸好弗农反应迅速地猛打方向盘,以险些把奥贝伦德和伊克斯摔下去为代价悬悬地绕了过去。
“塞拉斯·维萨留斯——”
嘶哑的,充满了憎恨与愤怒的低吼从“将军”仅剩的头颅中传出,压过了天边隐隐的滚雷。它抬起被砍碎了部分的肢体,新附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那上面伸出,甚至比原先的还要长而尖锐,划出破空的锐音抓向卡车顶上的热尼亚与艾莉卡。
“当——”
横置的军刀稳稳地抵住了将军的攻击。艾莉卡朝医生扬了扬下巴,示意车厢顶部的那扇小门。
“从这儿下去,热尼亚!”
热尼亚沉着地点头,猫腰从她的手臂底下钻过去,利索地用靴跟踹开车厢顶门上的挂锁,用力拉开常年不使用而有些嘎吱作响的密封门,毫不迟疑地跳了进去。
卡车的货厢里有适当的照明,不过和外面的自然光线比起来还是昏暗许多。热尼亚刚落下来的时候没有马上适应,她闭了闭眼,重新睁开的时候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才逐步看清里面的布局:大半个货厢是空旷的,应当是为了削减车身的重量而搬走了大部分货物,角落里剩下一部分垒得老高的可乐纸箱,用皮带捆扎得相当牢固。除此之外靠近后厢门的位置还堆放了大量补给品,显然是临时准备的,摆得没有什么章法,但都很有先见之明地用银灰色胶带结结实实地固定在地面上。
雅克·迪布瓦在那堆补给品边上。
或者准确些,他原本在那堆补给品边上。一滩明显的血迹积在那里,边缘被抹得有些凌乱,好像伤者在地上辛苦地挪动了一点距离,勉强爬起来,带着滴落的血珠又往前走了几步。
“你上哪儿去,迪布瓦先生?”
半弓着腰站在车厢后门边上的迪布瓦慢慢地把手从门把上收回来,没有吱声。替他发言的是他脚边的一只看起来眼熟的西高地白梗,直到刚才为止它都在咬着迪布瓦的裤脚竭力后退,似乎徒劳地想把他拖回原来的位置。
“汪!”
它控诉似地叫了一声,松开迪布瓦的裤腿,把身子转过去看着看热尼亚,尾巴像个风车一样摇起来。它好像非常聪明地发现了这个突然出现的瓦尔基里似乎跟它站在一边。
“我认为我的伤势并没有严重到需要呼叫医疗服务的程度。”迪布瓦说。他没有回头,用左手按紧左胸,缓慢地试图挺直后背,以及掩饰呼吸中不自然的嘶嘶声:“它甚至已经开始痊愈……”
卡车的轮子碾过什么凸起的障碍物,车身不算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迪布瓦踉跄着抓住门把勉强站稳,违背本心地呛出一口血沫。
“严不严重,我说了才算。”热尼亚冷冷地说,朝门边走过来,“坐下。”
西高地白梗啪地一声在原地坐下,溜圆的小眼睛在迪布瓦和热尼亚之间打了个转,高高扬着下巴,似乎很得意于自己做出了良好的示范。
迪布瓦不情不愿地松开门把,背靠着车壁坐下来。热尼亚蹲下身快速查看了一下伤口:从左肩开始延伸到肋下的开放性创口,肋骨至少断了三根,很显然刺穿了肺部。热尼亚用指节轻叩胸骨两侧,沉闷的回响证明渗出的血液已经在胸膜腔内积了起来。要是迪布瓦是个凡人,这样的伤势很可能当场就要了他的命,然而作为一个强韧(而且顽固)的瓦尔基里,他的身体在这短暂的十几分钟里已经开始着手修复这道本该致命的创伤:血已经基本止住了,伤口的边缘开始互相粘合,但这或许意味着一些更麻烦的情况。
“有基础的医疗用品吗,卡罗尔?”热尼亚转过头去,看着小狗黑豆般的圆眼睛说道。她的神色如常,就好像那只狗如果口吐人言答复她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件。
狗倒是没有。不过车厢后方同样被用胶带牢牢粘在车壁上的扬声器里传出了卡罗尔的声音。
“见鬼,医生。你能不能不要对着劳拉喊我的名字,这好奇怪。……我不知道,补给品是格伦塞进去的……”话筒那边传来模糊的杂音,似乎是卡罗尔探出身子去问在远处的什么人,“哦有的。在左手边……不不,沿行车方向的左手边。橙色的包装袋。不,不是那个……你跟着狗。”
西高地白梗站起身来,迈着小碎步坚定地跑向左边第二堆补给品,嗅了嗅,然后拿爪子扒拉蒙在上面的塑料薄膜。热尼亚用灵装手术刀轻易地划开塑封,从里面掏出一个橙色的医药包,拉开拉链,检视里面盛放的物品。她的视线快速掠过止血带、胸封贴、鼻咽通气管和钝头创伤剪,抓出一包紧急创伤绷带和止血纱布。
“麻醉药剂?”这次她从善如流地没有加称呼。
“有。”小狗屁股向后倒退着挤出被划开的塑料薄膜缺口,费力地拽着另一个橙色箱子的把手。这个箱子里药物占了多数,颜色鲜亮的标签上写着名称。热尼亚甚至没费力翻动,动用能力一目十行地浏览完标签。
“不行。预充式注射器在瓦尔基里身上用不了,我的灵装也没有中空的针尖。你们没有准备吸入性麻醉剂?七氟烷?没有的话氯仿也可以。”
“嘿,我们可没有时间考虑所有的细分需求。”
“没有必要。”从方才起一直保持着沉默的迪布瓦突然开口说道。
车厢上方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艾莉卡的战斗看起来不是那么顺利,巴尔苏克应该在躲避路面上临时出现的死棘,车身左右晃动得有点厉害。模糊地还能听见奥贝伦德用德语咒骂的声音,弗农的悍马应当在后面咬得很紧。
“没有必要什么?”热尼亚没有回头。她从箱子里抽出两支氯胺酮注射剂,咬开密封包装,单手拗断注射器的针尖,把里面的液体均匀滴在用另一只手捏着的脱脂棉球上。
“没有必要麻醉。做你需要做的,我可以自己应付一点儿疼痛。”
热尼亚把她需要的物品夹在胳膊肘底下走回来,苔绿色的眼睛凝视着迪布瓦,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赞美您的勇气,迪布瓦先生。不过麻醉可不仅仅为了疼痛管理。鉴于您持有的几个博士头衔碰巧没有哪个带着‘医学’的前缀,我有必要提醒您接下来我需要进行的操作:我会重新打开创口,将刺进肺叶的肋骨拽出来——你的肺部正在试图环绕着断骨修复自己,如果放任它完全愈合你往后都无法正常呼吸。但开胸意味着这个过程必然伴随着新的出血,血液会涌入支气管甚至气管,引起条件反射性的呛咳。你的伤口在左胸,意味着呛咳带来的断骨移位不走运的话可能会直接划伤心脏。对,瓦尔基里的身体不受凡物损伤,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是能做到的。告诉我,迪布瓦先生,你的毅力能帮你控制住这样的条件反射吗?”
迪布瓦沉默了两秒。“不能。但是目前的情况下,你也没有更好的方案了,对吗,医生?”
热尼亚瞪着他,那副神情跟她在学术会议上遇到什么奇思妙想的离谱论点时一模一样。然后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和一句听起来不怎么文雅的俄语。
“不。我没有。”她承认道,把手里浸湿的脱脂棉球塞进他的鼻孔。“呼吸。轻柔一点,别把液体呛进去。原则上这是镇痛药,在凡人身上可以当麻醉用,但对瓦尔基里来说聊胜于无。我们现在恐怕确实只能倚仗你的毅力……和巴尔苏克的驾驶技术了。”
至少巴尔苏克尽力了。没人能在驾驶着卡车在高速公路上全速飞奔,顺便还要留神背后紧追不舍的四层楼高骸骨巨人和躲避脚边随时出现的死棘和裂隙的情况下,还能把车开得像地铁一样平稳。但巴尔苏克至少暂时还没让车厢里的医生和她的伤员在转弯的时候被甩到车壁上去。
热尼亚也已经尽力了。她参与过20世纪几乎所有著名的战争,没上过条件这么苛刻的手术台:察里津战役那会儿固然也缺医少药,可至少她不需要在手里的手术刀离伤员的心脏不足三公分的时候还要伸出一条腿死死抵住侧壁,免得车厢漂移的惯性把她的刀扯到要命的方向去。
“巴尔苏克!”轮胎和地面又一次发出的刺耳摩擦声中,热尼亚终于忍不住喊了声驾驶员的名字,俄语咆哮般的音节从她的喉咙里滚出来,仿佛往车厢内搬运进来一场小型的雷暴。
“在努力了,医生。”巴尔苏克的声音慢悠悠,几乎波澜不惊地从扬声器里传出来,用所有人都能听得懂的语言,“下次急转弯的时候我会提前告……左边。”
好在瓦尔基里的反射弧让热尼亚及时抽离了手术刀,甚至还有余裕拉了一把脱力滑向侧面的迪布瓦。蹲在一旁关切盯着手术现场的小狗就没那么幸运,叽里咕噜地一路滚到被拆开包装的那堆补给品里,发出被撞疼的委屈呜咽声。
迪布瓦压着的一口气在这么一番折腾下实在没法再压下去,他倚在热尼亚的手臂上咳得撕心裂肺——后者几乎是物理意义上的。大股新鲜的血液沿着被重新打开的创口涌流而出,在被反复浸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连体工装上淌出一条红色的溪流。
热尼亚紧紧皱着眉头,不假思索地把手术刀横过来咬在嘴里,空出来的手直接伸进迪布瓦裸露的胸腔,指尖准确地摸到出血点,掐紧。血瀑的流速肉眼可见地缓下来,成为涓滴。迪布瓦有气无力地咳了最后几下,气道中的残血在他的唇边和鼻腔都留下了明显的痕迹,用于镇痛的药棉被染成粉红色,看起来无端地有点滑稽。
“你还能靠着墙自己坐稳吗?”热尼亚从牙缝里挤出这个问句。
“我尽量。”迪布瓦把后背抵在震动的车厢壁板上,清了清嗓子,吞咽一口口水尝试压住喉咙里浓重的铁锈味。
“很好。”热尼亚松开扶着他的左手,“保持呼吸。”
她单手从斜挎着的医疗包里掏出灵装绷带,抖开约莫十五公分的一截,歪过头用叼在嘴里的手术刀刃划断。这个长度的绷带看起来只能包裹手指,但热尼亚只是把它从膝盖上拾起来,用指尖刮了刮毛边,熟练地找到纬线的边缘一拽,编织的绷带轻易地散开,支棱出几条细直的经线。热尼亚吐出嘴里的手术刀,用牙齿抽出一根,然后交到左手上,利落地配合捏住血管的那只手打了个结。
迪布瓦仰着头靠在车壁上,冷汗沿着发际线滚落到脑后。为了尽量避免反射性呛咳他不能在这场临时手术中平躺下来,只能调动仅剩的力气把自己僵硬地固定在垂直的墙壁上,遵医嘱竭力把空气吸进肺里,再呼出去,哪怕这样简单的动作如今只会带来令他眼前发黑的剧烈疼痛。镇痛药对瓦尔基里聊胜于无,热尼亚在开始之前就警告过这个。他倒是想知道真正的“无”是个怎么样的情状,因为他确实能感受到药物在他的身体里发挥着一部分作用:仿佛灵魂飘出身体的离解感,他觉得自己对声音和温度的感知都变得迟钝,但疼痛减轻的程度有限。他像是以第三人视角旁观热尼亚把指尖探进创口,一根根徒手拽出刺入肺部的断骨,清理碎裂的骨片。他自己的血液沿着医生的手肘滴落到地面,拉扯感显得钝重,而疼痛自始至终尖锐。
热尼亚的动作其实已经足够稳定而迅捷,除了来自车厢外愈发激烈的震动总在不停打断她的操作。只是寻常凡物的车顶铁皮在瓦尔基里的脚下发出脆弱的吱嘎声,车厢内部灰尘簌簌落下,显得这个摇晃的铁皮屋子愈发岌岌可危。她娴熟地清理好创口,往里面填进一截止血纱布,然后伸手往身边……摸了个空。方才取出备用的紧急创伤绷带在几次的剧烈颠簸中不知滑去了哪个角落,一时没看到踪影。热尼亚弹动舌尖,用她的母语在喉咙里咕哝了几个含混的单词。
“劳拉!”然后她朝挤在几堆补给品中间的小白狗喊道,小狗从银灰色的胶带中间探出头来,支棱起一只耳朵,“我需要一条紧急创伤绷带。第一个医药包里。绿色的包装。……不,拿两条。”
西高地白梗踩着飘忽的步伐从它的避难所里走出来,左颠右晃地跑向最开始的补给品堆。卡罗尔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谢谢你这次叫对了名字。但是我亲爱的好医生,你是否忘记了狗是红绿色盲这件事。”
劳拉从补给品的包装薄膜开口里探出头来,嘴里准确地叼着两个绿色包装袋。“问题不大,幸好我认识字。”
热尼亚不打算搭理她的调笑,拆开一条绷带,没有用来包扎,只是将它折叠成厚实的垫子,轻轻按在骨折的位置上:“扶住它。……不,用另一只手。”
变故发生在热尼亚抖开另一条绷带,打算绕过迪布瓦的肩膀和手臂固定的时候。疾驰的车厢突然剧烈地减速,轮胎在地面上拖拽出尖锐的鸣叫。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车顶,右侧顶框突然出现一个向内弯折的尖角,雨水沿着缝隙渗漏下来,打湿堆叠在下方的可乐纸箱。
惯性让迪布瓦整个人栽到了热尼亚身上,刚刚矫正好的胸骨撞在医生胸口,疼得他眼前金星乱冒。医生反应极快地收拢手臂,以一个接近拥抱的姿势把手垫到他身后提供缓冲,避免他的颈椎和后脑在反弹中狠狠砸回车厢后壁。劳拉没有伤员那么好的待遇,跟所有没能妥善固定在地面上的补给品一起滑向前方,又在撞上可乐箱之前反方向滚了回来。
“深呼吸!”她命令道,快速检查伤口。谢天谢地,夹在中间的缓冲垫和迪布瓦自己的手臂成功固定住了骨折部位,没有叫她之前的努力白费。这让她得以有余裕再次怒吼驾驶员的名字:“巴尔苏克!什么情况!”
巴尔苏克没有马上回答,卡车的引擎发出几声高低不一的怒吼,车身抖动两下,不但没能成功起步,反而像是被什么拖拽着朝后挪了挪。
“‘将军’压住了车厢。”从扬声器里传出来的是卡罗尔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之前开玩笑时那么轻松,“如果他打算毁掉车厢,你们俩得准备好随时撤……等等。奥贝伦德上去了。嘿等下小伙子你不能就这样……”
她听见车厢顶上同时传来一阵骚动,艾莉卡的声音高喊着奥贝伦德的名字,灵装与死棘构成的骨肢撞击的脆响,“将军”满含怒气而含混不清的嘶哑吼叫。热尼亚还未来得及切换穿透视觉,怒吼的音调随即拖长为吃痛的哀鸣,车头朝前猛地一蹿,脱离压制,颠簸着继续往橡林镇的方向狂奔。
“现在又是怎……”热尼亚的抱怨并没能说完。卡车后厢的门被用力拉开,伊克斯气势汹汹又有些东倒西歪地冲进来,怀里抱着一个娇小的身体。奥贝伦德躺在她怀里,手臂和腿软软地垂下来,腹部有个大得几乎占据半个身体的血窟窿,泉眼般汩汩地向外淌血和另外一些不应当暴露在外边的东西。
热尼亚的脑子嗡地一声。那节滑落在体外的粉白色肠子毫无逻辑地调取出她在1917年冬天的一段记忆。肮脏的雪,泥泞的战壕,圆睁着的碧蓝色的眼睛,从后脑勺和地面接触的地方蔓延开的一滩血。
“医生!救他!”伊克斯哑着嗓子说,她的眼睛也瞪得溜圆,面孔苍白,从发梢到脚尖都浸透着血,仿佛刚刚用血进行了一场淋浴。
“……把他放下来。”热尼亚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咬住绷带的一角,快速地用压力扣把迪布瓦的左手在胸前固定成一个简易的夹板。然后她站起来,关上那扇正在像吸尘器一样把满地零碎物品抛出去的后厢门。
伊克斯跪在地上,她刚刚依言把奥贝伦德平放在地板上,现在应当站起来,回到战场。奥贝伦德刚刚拼死向“将军”胸前被骨刺环绕保护着的紫色能量球挥出的重击很显然削弱了他的再生能力,被击碎的两根骨刺直到她接住掉下来的奥贝伦德身体时还是未修复的残缺状态。这是一个好机会。她应当站起来,走出去,用长钉扎穿自己的手脚,换取更为敏捷的速度和更为凶狠的攻击。她可以的。她会赢。……但为什么她感觉眼前发黑,身体在打颤,意识好像即将沉入梦境里去。
热尼亚拆开一条急救毯裹在她肩膀上。伊克斯最后听见的是胶带被撕开的声音。
“还有你,你也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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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 标题来自(还是)Мельница乐队的Ай, волна(啊,海浪),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首,和本章气氛也很配。愿意的话请务必配套收听~
(链接:https://music.163.com/#/song?id=27591594)
伊戈尔·弗拉基米洛维奇·奥尔洛夫的祖父,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奥尔洛夫,离世在莫斯科的一个初冬。
那时候伊戈尔年纪不大,没有超过十岁,对死亡的理解尚还浮于表面,只因为将来再也不能依偎到祖父身边而感到难过。安德烈生前是个算是有些成就的好人,且养育了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故而,葬礼上来的人很多。这让伊戈尔对那场仪式本身的记忆也很稀薄:他只记得很嘈杂,有很多人出现,很多人说话。他们相互交谈,但伊戈尔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以他当时的个头,被单独落在那样的人群中之后,就只能见到别人呢子大衣的下摆,铮亮的皮带扣,又或者差点被成年人腰间的空枪套戳到鼻子尖上。
需要招呼的客人太多了,家里的成年人腾不出手来管他,伊戈尔半是自愿,半是没办法地漂浮在嗡嗡作响的人堆里,孤零零地胡思乱想。人和人挤在一起的气味被教堂的烛火蒸得发熏,令年少的伊戈尔头昏脑涨。他觉得自己得找个安静些、松快些的地方透一透气。这念头才刚刚一动,他就不知怎的,掉进了一个空旷的角落里。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孤零零地坐在那,孤零零地盯着棺椁的方向。伊戈尔扭过头去跟着一起看,却只见到憧憧人影,什么都挡住了。但瓦尔基里哀伤的双眼一瞬不瞬,就好像她确实在如此瞻仰安德烈·奥尔洛夫的遗容一般。
年少的伊戈尔还太小了,还不能理解人与人、人与瓦尔基里之间的区别。他不明白,为何现下里挤得像是沙丁鱼罐头一样的教堂当中会出现这么一片小小的、空旷的空间,也不明白为何参加仪式的其他人,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这位形貌上的少女所在的方位。至于叶夫根尼娅自己,倒是对无法加入其他人的谈话这一点没有什么反应。她只是独自一人坐在那,好像是从椅子上生长出来的那样,要从创世纪的时候一直坐到末日经的时候。
有那么一个瞬间,伊戈尔非常高兴。他“想要透气”的愿望被立刻实现了,在问题被解决的终点上,还停留着一位自己熟悉并且喜欢的亲长。那时候,年少伊戈尔的快乐就这么简单。但紧接着,他便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在祖父的葬礼上这样高兴,于是当他开口,向着这位于他来讲,就如童话中“仙女教母”的角色一般的瓦尔基里说话时,那些局促也同样渗透到了他的语气当中: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伊戈尔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可以坐在您旁边吗?”
听到自己的名字之后,医生才如梦初醒一般地注意到了伊戈尔,将他拽到自己身边。
艾米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么紧要的一个节骨眼上,陡然回想起久远到褪色的往事。
她现在真的没空去伤春悲秋:卡里略将军几层楼的高度还戳在教堂边上,举手投足之间都能造成相当大的破坏;希尔维亚这个邪教头子也不甘示弱——她随手一指,就把圣逾会当中,经由她手转化而来的大多数瓦尔基里都变成了死棘。紧接着,在一片混乱中,她自己也反手将灵装短剑刺进了自己的胸口,就好像人类脱掉一件衣服那样,褪去了自己人类的皮囊,暴露出了增生的肢体与尖锐的骨刺。
艾米丽拖着以利奥拉避开了这一团混乱当中会产生的绝大多数伤害,但这位仿佛从十字军里出来的圣骑士小姐对此非常不满意。稍微一有机会,后者就挣脱了前克格勃的束缚,愤怒地扑向了那些本来与她们也算得上同类的狩骨。
这是当然的。艾米丽没有和以利奥拉认识多久,但这一小段短暂的接触,也足够让艾米丽清楚地意识到,这位从唱诗班里跳出来的瓦尔基里拥有钢筋混凝土一般坚定的信念。这是前克格勃阔别已久的一种特质,每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底里就会泛出一阵恼人的刺痛,甚至盖过她手臂上那个还没完全愈合的血洞带来的痛苦。她不情愿地揣着这种刺痛后退了两步,好进一步与乱糟糟且破局攻击性的混沌场面拉开距离。
她拖着捡来的瑞士戟,在稍远处冷眼旁观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变成狩骨的希尔维亚从自己胸口抽出了一把军刀,挥动了背后新生出的网状骨翼,从地面上轻盈但又迅捷地飞了起来。
地面上被转化为死棘的瓦尔基里在塑造它们的主人的意志下,和它们昔日里服务于同一个教会的姐妹们相互厮打。
艾米丽没有看见,但能从手中与死棘相类似的寒意感觉得到,这件灵装的主人已经不行了——如果再给她一些时间愈合,那个有着火红色头发和姣好面容的瓦尔基里本可以原模原样地爬起来的,可多出了这么一遭,她摇摇晃晃重新从地面上拱起来的躯壳,大概率就不会再是那个甜美可爱的皮囊了。
冲入人群当中的以利奥拉完全没有顾虑自己的死活,仅仅三十秒不到,她的身上就已经被曾经的瓦尔基里们伸出的骨刺划出了许多道伤口。小十字军身上洁白的唱诗班长袍已经彻底被染红了,但她依然浑不在意,愤怒地咆哮着、挥动着手中的骨钻;从她胸前的挂坠当中飞出的一滴同样鲜红的血珠也环绕在她身边,随她的心意变化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移动着,帮助她斩杀四周的敌人。
“吾蒙受耶稣基督之启示,昭告其万千子民,此等邪魔异相万不可持久;”以利奥拉原本清越的声音被盛怒中的咆哮扭曲变形,这怒吼跨过艾米丽面前所有的嘈杂混乱,就像那柄开颅用的骨钻一样,不可违逆、不可抗拒地钻进她的脑子里,让四周的其他一切都黯然失色,“神亦遣其天使宣告于吾,命吾再次驱逐堕落之使徒!”
当然,这话是对那些屈服于希尔维亚,在邪教头子的意念之下堕落为死棘的瓦尔基里们说的。但很可惜,失去了神智的狩骨听不懂圣经当中的驱魔祷文,反倒是冷眼旁观的艾米丽被这些神圣的字句,或者念诵这神圣字句的人借此传达出的锋锐精神给刺痛了。
空有力量却毫无建树,理应与死棘抗争、守护人类,却只会在他人殊死搏斗时躲在一边观看事态发展——瓦尔基里做到她这个地步,又怎么算不上是一种“堕落”呢?
但你本来就不是战士啊。
伊戈尔的声音说。
艾米丽向着声源看去,只见那个早在她原本的性命在联邦调查局探员的枪口下消逝之前,就已经在世界上消失了许多年的男人正站在她的身边。
我们是间谍。本就不是战士。我们所有的能力都是为了更好地活跃在隐秘战线上而培养的。教官交给我们知识,不是为了让我们处理这种……野蛮而血腥的冲突。
他这样重复并强调自己的观点。
那件灵装也并不是我们的东西,丢下它吧。它只会对你的身体有害。
艾米丽冷笑一声:后头这句话倒是在理。瑞士戟的主人大概率已经彻底被转化为了死棘,作为与主人神秘地连接在一起的超自然武器,灵装本身也逐渐显露出了与裂隙相似的某种特性——对瓦尔基里来说,这并不致命,但长期接触依然会有所影响,现在也令她感觉很不舒服。
毫无疑问,正如伊戈尔所说,这确实“有害健康”。如果把时间再倒回去一点,她毫无疑问会听从这个大概率并不存在于现实中的男人提出的建议。但现在,不。
或许你就是我,或许你是我终于疯了的证明。这都无所谓。但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屁话?
艾米丽用力握紧了手中逐渐变异的瑞士戟,哪怕被其上如死棘般逐渐增生的骨刺划破了手掌,也并不在意。
当她决定要为特纳和她的小队复仇,开始在圣逾会的教堂外墙上设置炸弹时;当她同以利奥拉一起,毫不畏惧地冲进教堂,面对数量远多过她们的邪教瓦尔基里时,艾米丽都已经做好了死在这里的准备。是的,既然她的人生缺乏意义,她的努力永远无法撼动大局,不论她做出怎样的选择,她所生活的世界都在无法抗拒地逐渐破碎并下落——那么这段人生也实在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至少,她可以给自己选择一个合自己心意的死法。
现在也是一样的:与其继续毫无意义地在自己的第二次生命里磋磨下去,不如像阿喀琉斯那样,用可能的寿命换一个绚烂的死亡。
艾米丽长出了一口气,放下了作为间谍的行动策略,也放下了心头重负。她提着瑞士戟,大步流星地向前、向着战场踏去——
你真的觉得那是出自你本心的想法吗?
伊戈尔的声音又问。
那个男人站在教堂庭院的角落里,将一只手搭在因种种异变的外力而倾斜的墓碑上。
你真的在渴望“死”吗?
他质问她。
艾米丽没有理会这个声音,因为另一种声音还在庭院中响彻,骨钻一样地强行钻进了她的脑子。
以利奥拉的声音。
“圣子置身于七色烛台之中,声音如洪水奔涌;他庄严吟诵:吾是生者亦是死者,永生不灭,掌管死亡与地狱之门——”
一种奇妙的,与裂隙带给人的感觉近乎完全相反的光芒从以利奥拉的位置散发出来。那光芒似乎是从圣骑士的心口当中散发而出的,又仿佛是从她手中的骨钻里投射出来的。艾米丽本能地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楚正在发生什么,但在很短的一瞬间之后,这种区分便已经失去了意义——两种光重合在了一起,如同丝线堆叠汇聚出的茧一般,将以利奥拉的身躯完全包裹在了其中,把她缓缓托举起来,离开了地面。
这或许是一种变化,与瓦尔基里被转化为死棘相类似,但性质完全相反的变化。艾米丽认为,目前为止,她无法凭借仅有的信息推断出正确的结论,因此也不知是否该打断这一变化。留给她反应的时间非常少,不过在那些光芒拉长变形、生长出与人类有异的轮廓时,她至少还能确定,以利奥拉还依然留存着自主意识。
她的声音还是她的声音,只是其中的愤怒被某种玄奥的力量蒸腾了开来,恢复了原本足以加入唱诗班的清越,又带着混响,仿佛是一种从无穷高、无穷远的地方传递下来的意志:
“毁灭之使徒,退去,退去,退去!”
包裹在她周身的光芒骤然散去,“真正的”瓦尔基里骤然展开背后洁白的羽翼,箭一般地将自己射向了高空。
那是什么?!
艾米丽在怔愣中思考。
那是一种超出她认知的瓦尔基里形态变化,一种她未曾发现、遑论归档过的新情报。曾作为克格勃的本能令她立即对此产生了探究的意图,甚至让她忘记了自己还处于一场混乱的边缘。
但这也很正常,在眼前的情况下,并没有造成什么大家都不想看见的事故:此刻在场的绝大多数,不论是还没有来得及逃跑的普通人,还是还勉强葆有神智、在希尔维亚与裂隙的侵蚀之下苦苦挣扎的瓦尔基里,都被以利奥拉身上所发生的,字面意义上光辉璀璨的变化给吸引住了。
在那些不知打哪来的光芒当中,产生变化的并不仅有以利奥拉本身。她身上原本那被各方鲜血所染红的,艾米丽曾近距离观察过,因此可以用自己的性命担保,本来只是由毫无特殊的普通织物制成的修道院式制服,已经在光芒里变成了一套锃光瓦亮、雕饰华丽的甲胄;而她手中那原本不过四十厘米长、在战斗中仅能用单手持握使用的灵装骨钻,也变成了类似刺剑一般的、攻击范围更大的武器;更别提她背后凭空出现的那双翅膀,它们以某种绝不符合空气动力学的超自然方式托举起了以利奥拉娇小的躯壳,令她能够像是鹰隼一般,在半空中灵活地飞行。
许多道目光都跟随着那道明亮而圣洁的、由坚定不移的意志点燃的光芒一并迅速升空,画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最后以万钧雷霆之力,近乎致命地撞上了希尔维亚,或者说,曾经自称为希尔维亚的那东西。撞击的声响间隔了一秒不到的时间,才沿着被逐步扭曲的空间传递到了地面上观众们的耳中,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开玩笑似的冲击波——这威势,已经堪比导弹命中目标了。
但,说这一次撞击是“近乎致命”,则是因为:如果挨上那一下的是瓦尔基里,现在肯定就已经死透了。但希尔维亚则不然。祂在遭到了这次撞击之后,依然轻易地从在光芒中获得了擢升的以利奥拉身边飘开去了,和没事人一样地继续以诡谲的方式浮游着移动。以利奥拉还想要进一步追击,但此时,卡里略将军的骸骨恰巧向着他的“塞拉斯·萨维留斯”挥动了骨爪。这愤怒的一击正巧从浮在空中的二人当中落下,迫使祂们不得不向着两个方向分别后退,拉开了相互之间的距离。
“与我相同,曾跨过死地,而后蒙获恩典的兄弟姐妹啊!”
以利奥拉的声音从天空上传来。她与地面之间的距离明明并不怎么多,在开口时,她的声音却仿佛从格外高而远的地方传来,清晰,但却蒙上了一层回音:
“若你们还与我同在主的威光之下,你们心中还尚怀有人性或义愤,便与我一同举刀兵,将这些不属于生者世界的邪祟全数剿灭!依照主在创造天地时的意志,让死亡的回归死地,让生者的留存于世,荣耀祂的国!愿主荣光永存!”
这些字句本没有什么特殊的,至少对艾米丽这样的无神论者来讲,是如此。但即便是她,也在以利奥拉的此番宣言之下备受鼓舞。这或许是因为,十字军小姐的灵装本来也具备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他人精神的能力——反正,艾米丽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竟然被这种宗教意味浓厚的宣讲式公告给激励到的。
浮在空中的“女武神”所做出的宣言倒也确实有用。至少,艾米丽身边那些暂且还保留着人形的瓦尔基里们确实因此而冷静了下来,纷纷拿起自己的灵装,开始向着她们前不久还“活生生的”,现在却已经被增生的骨刺扭曲得不成样子的“同胞”们做出反击了。或许是因为目前在场的瓦尔基里大多从属于圣逾会,会信仰邪教的这些或大或小的傻蛋们总是对宗教性的叙事接受良好……
艾米丽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又挥动着瑞士戟,手起斧落砍翻了一只凑上来的狩骨。在这件灵装的主人已经堕落为死棘的当下,对依然保持着正常状态的艾米丽来讲,它已经显而易见地变得不好用了:不仅仅是上面增生出来的骨质,还在于这东西仿佛在吞噬艾米丽本身的某种东西——可能就像是普通人在接触瓦尔基里的灵装时会感受到的那种不适吧。艾米丽不确定,但她一时间也没有更好的参照物了。
长兵器确实能在攻击范围上给她带来优势,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终究还是得找个代用品。
你自己的灵装呢?
在艾米丽升起这个念头的那个瞬间里,伊戈尔就说话了。
未曾跨越死亡,未曾改头换面的斯拉夫男人像是一缕幽魂,在一片混乱当中孤零零地站着,西装革履,油头粉面,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的这身行头更应该出现在一场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商业洽谈当中,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艾米丽还记得,联邦调查局的探员就是在那样一场所有人都端着假笑的冷餐会上陡然出现的。意识到不对的伊戈尔会尝试把自己掩藏在阴影当中,窗帘布的后面,顺着三楼窗外的排水管一路溜到地上——
她烦躁地眨眨眼,把来自上一段生命当中的记忆从脑中挥散,但伊戈尔幽灵般的形象依然固执地站在原地,周遭的一切混乱都无法影响到他。不久前,还尝试过用手杖绊倒艾米丽的那个红发的牧羊女高喊着什么爱尔兰的土话,举着牧羊用的长杖像个小炮弹一样,一路向前撞了过去。伊戈尔本也在她前行的路径之上,牧羊女毫无所觉,只是从男人的虚像当中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这足以证明对方不过是艾米丽脑子里又一段不合实际的幻觉,但通常来讲,艾米丽的幻觉是不会这么有条理地说话的。
我可能真的是疯了。
她有些自暴自弃地笑了起来,拎着瑞士戟,逆着人流回到了教堂残破的建筑当中。
她的八音盒早已经放完了发条机械所支持的一首曲子,敞着盒盖,安安静静地躺在祭坛边上的一地碎石当中。雷管和火药并没有在它镶嵌了不少金饰的红色漆面上造成什么不可逆的影响,它依然和艾米丽以往无数次向它看去时一样,保持着自己光鲜亮丽的姿态,忠诚地等候下一个任务,随时可以用各种名目被混进其他风格不同的陈设当中而不显得违和。
就像伊戈尔的人生一样。
就像她自己一样。
我确实已经疯了。
艾米丽冷笑一声,费了些力气,才将那柄已经畸变到刺入她手臂,甚至仿佛在啜饮她鲜血的瑞士戟扒下来,扔得远了些。在眼下的这一片混乱当中,或许她应该拿起另一些能够让她保全自己的、攻击性更加直接一些的灵装,祭坛上并非没有这类选择。但比起十文字枪,手斧,又或者突厥弯刀之类的东西,她还是首先选择,从尘土当中拾起了自己的八音盒。
无论有怎样的限制或者缺陷,那都依然是她的人生。
伊戈尔·弗拉基米洛维奇·奥尔洛夫的祖父,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奥尔洛夫,离世在莫斯科的一个初冬。
那时候伊戈尔年纪不大,没有超过十岁,对死亡的理解尚还浮于表面。他在葬礼上没有感到过分的悲伤,但在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身边坐下之后,祖父“再也不会出现在家里”这件事所必然会带来的另一种连锁反应,开始令伊戈尔感到难过: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是爷爷的朋友。既然爷爷不会再回来了,那么,时不常来做客的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是否将会同爷爷一样,一并就此消失在伊戈尔的生活当中呢?
这是个很真切的可能性。对还太过年少,所能接触到的世界还太小的伊戈尔来讲,这毫无疑问,是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这问题令他在瓦尔基里身边的椅子上紧张地磨蹭着,忐忑不安地组织着语言。小伊戈尔花了大概一个世纪那么久的时间,才终于鼓起勇气来,转过头去,向自己的“仙女教母”发问: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他的语气惴惴不安,甚至因为一些可能的,但他绝不想看到的可能性带着哭腔,“您以后还会来家里喝茶吗?您知道,我们有一个很大的茶炊。”
瓦尔基里没说话。实际上,在这许多年过去之后,艾米丽完全不记得医生当时露出了怎样的表情。她或许被小孩子略显混乱的逻辑逗笑了?又或许是被再一次提醒到了安德烈的离世,而哀伤地叹了口气?艾米丽忘了。她只记得,叶夫根尼娅最开始时并没有正面地回答那个问题,只是伸出手来,像以前的许多次一样,摸了摸伊戈尔当时还毛绒绒的、头发四处乱炸的栗色脑袋。
艾米丽记得,那只手有力且温暖。
那是她的人生。艾米丽想道。不论是“他”还是“她”,不论是“伊戈尔”还是“艾米丽”,都代表着同一个个体,都延续着同一段记忆。
这一次,她完全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紧急而混乱的节骨眼上,想起这么一件久远到褪色的往事了:
她从地面上拾起了她的灵装,那只八音盒。她的目光毫无阻碍地直视进了敞开的盒盖当中。这是一个瓦尔基里的灵装,一段人生的凝聚,因此,盒子里面最上层的部分,并没有与绝大多数市面上常见的设计混同:没有被镶嵌了镜子做成妆奁,没有被附加磁铁和小人做成舞会场景或者花样滑冰的冰场,也没有精工细作地雕刻出一座歌剧院的内景……盒盖里面的装饰品对苏联人来说相当朴素且常见,甚至朴素常见到了不会有人认为该把这个东西以“装饰品”的功能缩小下来,放进八音盒当中:
那是一座丝毫没有装饰功能的黄铜茶炊。
那是伊戈尔,或者说,艾米丽,与“瓦尔基里”结缘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