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七已经足足半年没再倒霉了。
仿佛他的霉运和护照、钱包一起,在半年前的纽约广场不翼而飞。他的原计划不在美国久留,而是趁签证过期前回香港机场,转道缅甸过渡,再找机会回国。自从那个缺德扒手在公共厕所的小便池旁摸了他的钱包,枪击案、警局系统故障和狗屎一样的跨国汇款政策一涌而上,堵在通往他未来的康庄大道上,回国的希望矗立得好像世贸中心,回过神来,非法滞留已持续好几天。他最好的几个酒肉兄弟在大洋彼岸被盯得死死的。没人帮得上忙。没有人。
他习惯了。生活就是一场永不止歇的狂奔。自狂奔开始,到筋疲力竭结束,追在后头的可以是房东,条子,你未出世的兄弟,和那帮魔鬼见了也会调头就跑的收债人。陈阿七深谙狂奔之道:霉运无所谓你跑得或快或慢,撵上了就当被狗咬两口。如此而已。他讲半兜子美国话,移民遣返中心去不得,就兜兜转转往中国人多的地方钻,恰似一条游鱼进水,做中餐厅的王老太收留他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挖成的地下室里苟且度日。
陈阿七六岁那年,家属院里瞎眼睛的龙老头说他命途多舛、谋事多磨,老陈返屋里拿两条烟给他,那老头子不推辞,也不改口,就叫这八个字牢牢焊在陈阿七前半辈子里。受老陈所托,算命的拿两只蒙着白翳的眼睛瞧他的财运——判词又是四个字:似有还无。想必早猜到他今日躲债躲到地球的另一面去;又不晓得是不是那两条烟请来的漂亮话,仅仅两片嘴皮子一碰,还讲:久旱逢霖,枯木逢春,中年后要行木火大运,老陈就宽了心。陈阿七苦熬三十余载,等的便是此时。他讲中国话的嘴皮子比讲英文时顺溜两倍不止,日头好的时候上王老太的门头下拉二胡,二胡下拉一个纸板用繁体字写:看八字生辰,看风水,看姻缘。过了两个月,繁体字下面添了英文。美国人好糊弄得很,给他们写一行八字就能进账,华人要难缠些。但陈阿七混到被福州来的小老板请走看新业装修,自是有一身张口就来的本领。
他到休斯顿那天风和日丽,正如这半年来的顺风顺水。开车的巧妙避开了所有州警巡查路段,陈阿七一直窝在后座上拿手机看黄历,天干物燥,忌安葬、忌破土、宜出行。他实际不是很信这些,又不能说不信,陈阿七是夜里赶路过庙也进去拜三拜的那种人,秉持一种反正不要钱,多少信一点的朴素理念,这作风在美利坚被他带进天主教堂里,权把圣母像当洋观音拜了。他们直直开到糖城的华人社区附近,车停在私人车库,陈阿七拿着地图上一个街区外的中国超市买黄纸和水。
那时正是烈阳高照,午时三刻。谁也想不到有人要在大街上杀人。一个高瘦影子搂着另一个,男人的嗓音和男人的嗓音,陈阿七提着黄纸、矿泉水和一瓶老干妈豆豉,过了路口又倒着走回来,心里想的是:美国人还是挺开放的。
他们在餐厅后厨门外,建筑夹缝的影子里,和陈阿七隔着一个臭气熏天的厨余垃圾桶。中国人竖直了耳朵,活像在高考考场上听英文考试。“我……我弄明白了。你和加油站的那个翠克茜是一道的。”他们中矮个的说,“我和她说过,我要再想一想——逾越礼可不是做礼拜,是不是?而且橡林镇实在是有点远。过两天有一个面试,如果这个月搞到工作,我没时间开车去那边。我……我说真的。我还很年轻,我爸是个和家里不挨边的混账,我妈妈一个人在家里,所以……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觉得‘像耶稣一样重生’很酷!我没有想拿命去赌的!”
“别担心,别担心,天父慈爱,我们都可以理解……我为您把福音带来了。”
“什么?”
什么东西?陈阿七也想。
说实话。在那几分钟里,他压根没想过这是一个杀人现场。此前,“福音”这个词在他的生活里出现频率低得可怜,没人想到那是一把餐刀。他也没有想到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能死得如此无声无息,更难想象一把细小的餐刀刺进皮肤和肌肉像切开黄油一样容易。直到那个高瘦的影子转头看他。受害者软绵绵地从他怀里滑下去,那张脸瘦得好像颧骨被直直削了一半,眼睛又细又亮。那把餐刀正往下滴血。
陈阿七拔腿就跑。
“然后你死了?”
“不不不,别这样讲。这话不吉利。 ”短棕发女孩儿胳膊里搂着她那把二胡,手里忙着衬衫上正数第二颗扣子,想必还不习惯把男人的衣服套在柔软的胸脯上,“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严格来讲,很难算是活着。她的故事是这么开头的:说起来不知道你们相不相信,我本来是个男人。
异样的眼神一瞬间就在诸位瓦尔基里间流转完毕。卡罗尔高亢地笑了一声。叶夫根尼娅·季米扬诺娃抬起了头,她手里那条金头发的野狼呛住似的一阵咳。好医生连忙又检查她本来黏着血的后脑勺,已然痊愈得不见一丝痕迹,然后才好脾气问道:“您没看出来?”
“什么?”
“在座几位都是。”医生说,“恐怕您听说过瓦尔基里。”
陈阿七痛出一口气。
“……嗨。早说啊兄弟。我会上网。而且我们那儿就不叫这个,报纸上管这种东西叫归往者,我小时候见过。”
小学春游,解放战争博物馆。陈阿七的舌头在牙齿后动了动,新换的脑子没找到解放战争是哪个单词。算了。
现下精彩极了。她们正站在米切尔宅的门厅,草坪外停了三辆车,房子里有两具尸体,算上狗有三具。在场则是六个人。算不算得人总之稍后再议,陈阿七的故事起码有两个没有认真在听。米切尔宅早些时候鸡飞狗跳,门廊上尽是没散尽的硝烟味儿和血腥气,场面还一度很混乱,卡罗尔对着梗犬努了努嘴,小白狗呼呼地摇着尾巴,像来时一样,越过裂开的门、草坪和篱笆,从杀人现场一溜烟离开了。现在只剩一条劳拉和租狗人自己,卡罗尔始终在看手机,眼皮子没抬起来过。另一个黑头发则在听到非法移民紧张刺激的跨洲旅行时到面包车后面接了个“莉莉安娜”打来的电话,那通电话讲完,受害者正讲到长了腿的高瘦福音不远千里自送上门。
“没错,就是这个。”红头发的西班牙人恹恹地咕哝一声,“恨不得把我信那个写在脸上。我猜他看出来我是瓦尔基里。那种眼神不是看人的眼神,是当作什么天使。他们念几声天父就不要命了。哪个年代都有这种东西。我比较喜欢活着。”
维诺与季米扬诺娃医生听得专心一点,因为凶器在她们中转手过一轮,最聚精会神的那个恐怕就是过期已久的职业素养在作祟。前克格勃给自己找了张没散架的椅子挂上去,背一开始弓着,和季米扬诺娃医生讲完话直了些。陈阿七讲故事的风格也受职业素养作祟,有点像讲评书,不算难听,且对克格勃来讲也是个好故事——太多多余细节互相佐证,谎言在里面一览无余。她们正拿东斯拉夫人的加密语言聊这个:
-伊戈廖卡,她会不会是里面那具尸体复生?
-不。她大体上没说谎。比红头发的诚实点。
-……连那堆倒霉事也是真的?
-不知道。她是个表演者,这种人会习惯性夸大细节。我猜有一部分是真的,倒霉家伙。
中国人的故事在他死去的那一刻就结束了。她清了清嗓子,找好医生讨一瓶水。季米扬诺娃紧紧看着她的眼睛,用生疏的中文问道:“您现在的样子,不像中国人。”
“我原来一米八呢!”陈阿七不假思索,“你们这儿怎么有毛子。没人跟我讲来美国还得学俄语啊?”
她顺利证明自己是个有张假洋鬼子脸的中国人。幸亏懂中文的那个有些涵养(或是她压根儿就没听太懂?),又幸亏西班牙人和法国人讲不到一起去,维诺给她的新老板概括前情提要,用的是北美洲最流行的语言。迪布瓦始终提着那把很大的砍刀,思忖时像要去砍谁的头,过了一会儿说:“撇去中国人不讲,上一个受害者是圣逾会的泛信徒。大胆推测,前面几个也是。”
“同意。”
邮递员干脆利落。艾米丽显然正支给他们一只耳朵,于是她们同一时间讲了同一句话。接着各自皱了皱鼻子。
迪布瓦声音平平。“他瞄准那些不准备参加逾越礼的浅信徒。只去过一次的,或只听了传教,对天父恩赐不怎么感冒的。赶在那个逾越礼前送他们去见上帝。”
“看起来是这样。”
“那好说。”法国人接着说,“米切尔在基金会的登记信息是保守派新教徒。”
静了一会儿,陈阿七猛眨眼睛。“什么意思?”她追问,“不是一个意思吗?不都信上帝吗?”
“不是一个意思。但他离橡林镇不远。也许改投教会。”季米扬诺娃说。
“还有更简单的可能,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凶手拿着灵装跑了几百英里。回程路上撑不住了,临死前再干一票,他没得挑。”
无懈可击。她们便用前克格勃的说法私人结案,因为没有人打算报警。季米扬诺娃女士的眉头从艾米丽抄起那个花瓶起就没怎么松过,她落地不久便被盘问好半天,对红河城警务很难有好感。那儿有一个很难搞的瓦尔基里,穿得像个童子军,里头指不定心肠颜色,她担心艾米丽和维诺留下的痕迹太多。出于生意人初次见面的亲切友好,卡罗尔叫劳拉帮忙检查杀人现场,热尼亚医生决定去一旁联络骑士团。埃利亚斯回以红河城旅游贴士补丁,用“:)”结尾。她回来时,艾米丽的肩背又垮了下去,趴在椅背上和基金会员工聊中国人故事的细节,她现在和邮递员间没什么火药味了。这很好。而且受害者自己听得津津有味。
“所以那个加油站的翠克茜很有可能是活着的同伙。还有可能是瓦尔基里。更大概率现在就在橡林镇。”陈阿七说,“天呢。我们下一步就是——”
“去红河城。”热尼亚说,“我把你们的推测告诉了埃利亚斯,有问题她会帮忙。伊戈廖卡,你怎么打算?”
“和你一起。”
“等等,那橡林镇——”
“谁爱去谁去吧。”邮递员倦怠地把怀表合拢,脸上只写着想要下班,“你瞧,亲爱的朋友,我现在不是自由人。来去全看迪布瓦老爷。”
而迪布瓦老爷写了一张便签。
“希帕缇娅基金会官方网址。你会上网。‘关于我们’那一页有‘新生瓦尔基里’赞助项目。剩下的自己找。”
“——可我还没有手机?!”
“想办法搞一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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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唷。为什么我也在里面?和我没什么干系呀?”
卡罗尔说。她的whatsapp里多出一个群组,艾米丽往里面发了一张酒吧照片,维诺回以一整排感叹号和正在开车的肖似阿德利企鹅的侧脸。
那天晚些时候,劳拉把米切尔宅的地下室和厨房嗅了个遍,狗狗从门里挤出来的时候,面包车已经开出去好远。卡罗尔收拾了她的狗,拿塑料袋拎着,回来看见陈阿七还提着二胡站在那儿。第一次当瓦尔基里,手脚不知道往哪里去放,季米扬诺娃和艾米丽给了她一份骑士团北美负责人的联络方式。卡罗尔轻快地笑了笑。她一看就不是那种人。
养狗会不会?她问道,包吃包住,全年无休,预支一台旧手机和半个月薪水给你做工资。
马尔穆特·卡罗尔少有大发善心的时候。这回也绝不是心地善良。她在红河城有七、八个固定客户和好几条流浪狗。它们连日焦灼不安,像暴雨来临前打湿了翅膀的虫子,圣逾会在东边的动作更是大张旗鼓。卡罗尔在他们中间,紧紧挨着弗农的庄园。红河城现在不怎么舒适了,她在开车往米切尔宅的路上想到去加利福尼亚度假,陈阿七是天上掉下来的那个枕头。
看着点狗,别饿死就行。有问题找劳拉解决。如果劳蕾塔·弗农来要房租——不,她当然不会亲自来。你不用认识她。来的人可能叫萨拉,可能叫劳伦斯,也可能是卡罗特。不管是谁,只要是弗农庄园来的,你就把农场北边拴起来的那几条给他们——别那么看我。这不是拖欠。是win-win,她准用得上。
另两个行李箱,放日用品和她的古法存款。卡罗尔准备度假物资的那两天,陈阿七在红河城混了个地熟。这中国人有些不上台面的韧劲儿和油滑,她搞到一面罗盘,得闲就在客厅和卧室里转悠,时不时挪一挪盆栽和沙发的方位。卡罗尔由她去了。最后一天他们开到了“谁爱去谁去”的橡林镇,做度假前客户拜访。
——打探情报。弗农的庄园入侵事故算她一份责任,按劳雷塔的脾气得有个交代。卡罗尔一时半会儿不想弄丢这份良好关系,属于度假前的必要打点事项。
阿七占了劳拉的位置,劳拉在后座上。她在那张阿德利企鹅似的照片下打字:我们没找到叫翠克茜的瓦尔基里,老天啊,这儿每个人看起来都是翠克茜。我觉得后背心有点凉。
群组里没有人说话。她们停在橡林镇的一个路牌下。一个留着红色羊毛卷的女孩儿从卡罗尔摇下的车窗里探头进来,笑得很甜:“你们去哪儿呀?”
她是个瓦尔基里。阿七现在能分清那种“怪怪的”感觉了——绝对是一个瓦尔基里。
橡林镇在戒严。她接着打字,我们被拦下了。
“当然是回家,宝贝。”卡罗尔笑得和她一样甜,“我经营附近养狗的农场。你认识墓园里那条劳拉,对吗?它的主人死在上一次圣逾礼。这是我的雇员。我们做客户拜访,磨坊街三十二号的洛佩兹,听说他参加明天的圣逾礼,我们是良心商家,总得确认顾客意外死亡后的付款问题。而且,祝他好运?”
哇,卡罗尔在和一个红头发说话。她们好像美国高中的刻薄女孩儿。陈阿七在群组里说。有没有人知道卡罗尔做了多少年瓦尔基里?
还是没有人回答。
“那有点难办了。”羊毛卷很可爱地皱了皱鼻子,“希尔维娅说一个都不能放过。可是我还蛮喜欢你们两个。”
“我不是武斗派,亲爱的。我和这个镇子打交道很多年了。”卡罗尔平稳地说。劳拉从后座上拱出来,用湿漉漉的鼻子顶了顶阿七的脖子,“以前没有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噢。”女孩儿甜蜜地眨了眨眼睛,“是的,我也没有见过你——我叫翠克茜。”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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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几千米,赞德拉已经能看到那座纸醉金迷的城市在夜空下闪烁着七彩斑斓的光。即使有了思想准备,当越野车逐渐靠近目的地,她的眉头仍不禁微微皱起。蹲坐在副驾驶位上的花豹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低头用力顶了过来,令正在走神的瓦尔基里险些把车开到沟里去。
“我没事,战神,没事的。”赞德拉连忙拉回方向盘,笑着拍了拍大猫的头作为安抚。
毕竟,她从未靠近过红河城附近,对年轻的战士来说,“血注”啦,“红河”啦,简直像出现在前辈口中的吓唬小孩的故事,而偶尔失踪的同僚也证明事实的确如此。她回忆着几年前唯一见过的一名敌对的瓦尔基里,是个金发碧眼的少女,看上去那么天真、可爱,一步步引诱赞德拉靠近,只是为了抢夺她的灵装。若不是骑士团的导师出手相助,当时她就要迅速结束自己短暂的第二次生命了。
赞德拉讨厌血注,讨厌所有利益至上的家伙,无论是人类还是瓦尔基里。此时此刻,她一心希望能赶紧结束在这边的任务,重返荒野,和单纯的动物们在一起才安心。
几分钟后,她把车停在城镇边缘,从汽车后座摸出一个专门为大型猫科动物定做的宠物牵引带,以人类的视角来说,黑色和军绿色的搭配十分帅气,花豹可不这么想。战神低嚎了两声以表达不悦,让赞德拉半哄半求了好一会,终于同意戴上带子,并获得了一个用于赔礼道歉的猫罐罐。等同伴彻底平静下来,赞德拉继续往城内开去。
现在刚过晚上八点,正是赌城最热闹的时候,街上随处可见抓着筹码或现金、准备放手一搏的赌徒,还有其他投机倒把者,渴望在这里捞上一笔,不管用什么方式。红河城处处是机会,也处处是陷阱。
由于赞德拉提前和埃利亚斯通过电话,在得知了巨大裂隙存在的前提下,还能看到这么多不要命的人类令她着实有些惊讶,没来得及细想,她又看到了背着灵装大摇大摆路过的复生者们,听到地下竞技场在大肆宣传瓦尔基里格斗赛的广播,用词富有煽动性又十分露骨。
赞德拉放慢车速,沉思并冷静了一会。
“爸爸!看斑点大猫猫!”路边的女童指着越野车副驾侧半开的车窗发出惊呼。回应她的是战神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低吼,威慑力足以吓哭任何小孩。
正在开车的少女冷着脸关上窗,踩下油门,直奔集合点的坐标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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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铄金赌场不难,城里最大也最豪华的建筑矗立在市中心,镶金的外壁和晃得人睁不开眼的灯光分外醒目,何况还有两队瓦尔基里在门口争执。
等一下?
有个人长得好像埃利亚斯?
赞德拉的身体比大脑先一步行动,急刹在赌场门外,抄起弓就跳下了车,气势汹汹地直奔骑士团的熟面孔而来。两波人都愣了一下,拿不准新来的家伙打算干什么,还是埃利亚斯最先反应过来,轻笑出声。
“我们没在打架,赞迪。”高大的负责人一手按下赞德拉手里的武器,另一手摸了摸她的头,动作熟练得让人怀疑这一幕曾上演过很多次。
赞德拉眨眨眼,“嗯”了一声,站到埃利亚斯身侧,全然无视了对面也差点拔出武器的血注成员。
“干什么?来找茬的?”为首的赌场打手站出来叉着腰问。那是个约八岁的女童,如果能忽视她身后背着一把比人还高的大斧的话,其嘟着嘴的模样确实分外可爱。有一瞬间,赞德拉觉得自己在欺负小孩,又很快收回了这一想法,几年来她早已学会,绝对不能小看任何一名瓦尔基里。
埃利亚斯温和地笑笑,没有回答对方的挑衅,“凯莱布已经同意临时关闭铄金赌场了,各位没有必要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有任何疑问可以去问你们的老大。”她顿了顿,换上更为诚恳的语气,“以前鲜少出现如此巨大的裂隙,死棘随时可能涌现,届时所有人的安全都无法得到保障。我们是来帮忙的,和你们一样想保护这座城市,请让开吧,把接下来的工作交给我。”
若不是场面不合适,赞德拉几乎要为埃利亚斯的口才鼓起掌来,初次见面时她就对这位善良而富有责任心的领袖颇具好感,眼下其友善的态度很明显同样打动了血注的无赖,或者只是让她们不知该如何回应,不管怎样,结果最重要。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那个有着小孩外表的家伙愤愤地哼了一声,“要是这里少了一块砖,凯莱布大人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她用手指着面带微笑的埃利亚斯,甩了一下头发转身离开,“散了散了,真没劲!”
目送那些人离开后,骑士团的负责人才轻轻松了一口气,对等候在一旁的同伴说,“大家先疏散附近的平民,设立警戒线。”她又看向赞德拉,“很高兴你来得这么快,赞迪。”
“算晚吗?”赞德拉将长弓背到身后,轻轻拥抱了对方,直到这时花豹才溜下车,来到一旁用力顶了顶埃利亚斯的手。
后者揉揉战神的脖子,回答道,“不,你是第一批到的,比赛莉还早。”
想到自己的导师赛莉,赞德拉也笑了,她环顾四周,看着同伴们有秩序地执行埃利亚斯的命令,也有些跃跃欲试。“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希望你留在这里,”埃利亚斯停顿片刻补充,“和我一起。”她看着蓝发猎人的表情由失落转为高兴,继续说,“此刻裂隙毫无动静,我们必须严加防守,绝不能错过任何变化,你是我所认识的最有耐心的人之一,观察力十分敏锐,偶尔有点冒失,”她笑了笑,“但仍然是最好的。”
赞德拉用力点点头,语气认真,“交给我吧。”
“现在嘛……”埃利亚斯又变魔术般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几袋猫咪吃的小零食,花豹立刻开心地发出了锯木头般的呼噜声,“我给战神带了见面礼。”她对赞德拉眨眨眼,尽管这些肉看着还不够大猫塞牙缝的,也足以证明为什么她是花豹第二喜欢的人,地位不可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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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德拉自己第二喜欢的人,或者说第二喜欢的瓦尔基里是赛莉。
赛莉有着一头淡金色的长发,宛如柔和的月光,不出任务时喜欢穿白色的连衣裙,看起来像个文静的小淑女,性格却不是那样。当初她第一个发现了站在骑士团分部大门外局促不安、却不知道如何开口的赞德拉,热情地将她捡了回去,又在其他人觉得这名新同伴过于沉默内敛、不好相处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担任了她的导师。
赞德拉对此十分感动。
但她从未见过话这么密的人。
赛莉外表大约十三、四岁,开口时仿佛化身所有人的远房姑妈,赞德拉只用了一天时间就知道了近十年骑士团发生的所有重要事件,附加无数八卦和小道消息。
第二天,赞德拉交代了自己的人生过往,从以前的工作到怎么死的,再到交过几个女朋友。
赛莉说她曾经是杀手的时候,赞德拉又一次震惊了。她很想知道杀手平时可以说这么多话吗,又对两个人的身份原本不可能有任何交集,“死后”却坐在一起聊八卦而感到不可思议。
“那加入血注或单干不是更适合你吗?”很不会聊天的赞德拉问出了没心没肺的问题。
“咳,以前是没得选,现在有选择了,”赞德拉还记得赛莉当时的笑容和淡然的语气,“就想着做点好事。”
后来赞德拉知道赛莉死于一次任务时的失手,也知道了她上辈子为什么那么需要钱。
她的小女儿身患重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最后妻子也放弃了这个家,但她没想过放弃。可惜她任务失败,成为瓦尔基里后赶回医院时,她的女儿还是没能活下来。
那个年仅十岁的小女孩,叫塞莉西亚。
偶尔赛莉会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拉起裙摆转几圈。就在赞德拉打算过去安慰两句时,赛莉却用自豪的语气说,“这副外表比我女儿差远啦,她要是能活到这个年纪,一定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孩。”
“介绍完了我的名字,你自己起好没有?”然后她问。
“赞德拉。”
“挺罕见的,有什么寓意吗?”
“它的意思是'守护者',”猎人目光坚定,“我还有很多想保护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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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德拉蹲在地下停车场的楼梯旁思维发散的时候,她的导师像一阵风般出现在楼梯上。
“想什么呢?宝贝?”赛莉在同伴们的注目中来到赞德拉面前,随手揉了揉趴在一旁的花豹的耳朵,换来一声懒洋洋的吼叫。
“……发呆。”对方的经历曾听得自己要掉眼泪,但看到本人在眼前晃,每次赞德拉刚酝酿起来的伤感情绪瞬间烟消云散。
“真过分,你都没有想我吗?”赛莉夸张地叫了起来,踮起脚拍拍赞德拉的头,“我们已经一年零九十三天没见了,你最近过得好吗?不会每天只吃压缩饼干吧?”
“真的?”赞德拉一愣,心中温暖,顾不上回答其他问题,“你数了?”
“瞎编的。”赛莉做了个鬼脸,“还是这么好骗可不行啊,小赞。”
“我近距离观察过,裂隙没有任何动静。”赞德拉知道对付赛莉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顺着接话,“也尝试碰触了……”
“你摸了?!”导师的嗓音提到了天花板,连战神都抬起头动了动耳朵,她一把抓起赞德拉的手反复查看,“天啊,小赞,没事吧?”
后者无奈地笑了,“没事,但你不要重复这一行为。”她继续说,带着难得的犹豫,“那东西……会说话,它在找什么人。”她复述了自己听到的内容,“我现在还感觉浑身不自在。”
“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难怪埃利走时让我下来陪你待着……”
“她去哪了?”赞德拉立刻打断赛莉,“走了多久?”
“好像是和血注谈话吧,对我们有意见的那些,大概……一小时前?”
“一个人?往哪个方向?”赞德拉拿起长弓。
赛莉慢悠悠地指了个方向,“对,她自己,没什么好……担心的。”她的后半句还没说完,猎人已经像箭一样冲了出去,只留下一句“帮我照看战神”。
“一点没变呢。”留在原地的少女眨了眨蓝眼睛,毫不客气地转身抱住了大猫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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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德拉找到埃利亚斯的时候,会面已经结束了,看上去似乎很顺利。骑士背着显眼的斧枪走在深夜的小巷里,月光洒在她金棕色的长发上,令她看起来像黑暗中一团温暖的光。
猎人站在两公里外的钟楼上,遥望着对方走向停在路边的车。她就是在这时发现异状的。
两名陌生的瓦尔基里一前一后出现在小巷两端,一个双持匕首,一个手里拿着丝线般的灵装。她们明显来者不善,专挑长柄武器无法施展的狭窄空间下手。赞德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手放在弓弦上。
埃利亚斯停下脚步,斧枪轻松地提在手中,她开口说了什么,大概是劝阻,不知能否有效。
猎人拉满了弓,瞄准其中一人,等待着开战信号。
几秒之间,她突然想起自己以前救助过的一头白狮子,当时她手握步枪,分明先一步发现了偷猎者,却碍于种种法律条规,必须等对方有所行动才能出手阻止。但轮到她开枪的时候已经晚了,没能察觉的狮子被猎枪子弹击中后腿,余生只能跛脚走路,无法奔跑。
那是一头非常英俊、刚步入成年的雄狮,正满怀斗志地准备开拓自己的领地,它本该去征服广阔的草原,最后却老死在动物园的一角。曾有无数游客去探望它,惊叹于它美丽的白色鬃毛,赞德拉却只回忆起它望向远处的目光,很多动物都有死前归乡的习惯,但它的夙愿只能随风而逝。
赞德拉很少犯错,每次都刻骨铭心。
她已经不用管那些条条框框了,这一世,她不想再发生任何让自己后悔的事。
赞德拉松开手指,强有力的魔法箭矢精准地射向离埃利亚斯更近的那个人,战斗既然打响,她丝毫不敢松懈,没确定结果便接着射出第二箭,第三箭……蓝色的魔法能量划破夜空,照亮了骑士略微惊讶、又不是很意外的脸。
仿佛也在等待信号,埃利亚斯同一时间向另一名敌人挥出斧枪,这把武器几乎与她的身体融为一体,成为她手臂的延申,灵活地游走于墙壁和敌人之间,完全不受地形的限制影响。敌方使用的武器虽然更适合这里,但应付从头顶掠过的利刃同时,还要提防着远处射来的箭矢。
三十秒内,胜负已分。
赞德拉的箭击穿了巷口拐角处厚重的水泥墙壁,射中躲在后方的瓦尔基里的胸口。埃利亚斯也从缕缕丝线的包围中脱身,将力量凝聚在斧刃上,致命的一击斩断了敌人的武器,也劈开了她的身体。
看着两名偷袭者倒地后逐渐化为灵光消散,赞德拉轻巧地跳下塔楼,跑向埃利亚斯。
骑士捡起没被破坏的两把匕首,在手中掂了掂,递给冲过来的同伴。“你拿着,”她笑了笑,“正好近战时防身。”
赞德拉接过灵装,插在腰间的皮带扣上,她已经克服了击杀同族的心理负担,现在满心只有守护了崇敬之人的安心。
“谢谢,”埃利亚斯又说,摸了摸赞德拉的头,“我们回去吧。”
猎人仰头看看她,随她向车边走去,“你知道我在?”
“不知道哦。”
“我是不是多余出手了?”
“没有你我可打不过两个人。”埃利亚斯笑道。
“那……”赞德拉顿了顿,“她们确定要攻击你?”
骑士轻轻把手放在她的头顶,“那不重要,赞迪,”她语气温柔,“你保护了我。”
两人回到路边,灯光映出赞德拉释怀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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凳凳给画的赛莉: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695618/
随便码点
结果把序章要写的东西和第一章混在一起了【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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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躁。
这是最适合描述近来伊克斯的情绪的词汇。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莫名的幻听就始终缠着他不放。
说实话,他一直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偶尔的幻听和幻视。
自从他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以现在的姿态醒来,那些东西就从未离开过他。
伊克斯没有生前的记忆,所以他一开始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那时的他觉得那些幻觉中或许有什么能帮他寻找到他失落的自我,所以曾认真辨认过那些模糊的声音和诡异的影子。
但那带来的,却是一次次毫无记忆的暴走。
当又一次在一片狼藉中恢复意识,伊克斯终于理解了,那是不可以触碰的东西。
那是能“毁灭”现在的自己的东西。
所以他放弃了探寻,尽可能无视掉那些萦绕在身边的幻影,只是随波逐流地行走在这片陌生的大地上。
伊克斯脑子里还是有点名为常识的东西存在的,他知道自己并不正常,所以一直在尽量避免与人接触
好在这具娇小的身体足够结实,即便数日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不会影响行动。
……尽管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哪怕猎捕野生动物也要保证每天的进食,虽然生肉实在不算好吃。
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漫长到如同过了百年,又仿佛只是眨眼间的一瞬。
某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里,他终于从一个惊恐的路人口中听到了“瓦尔基里”这个称呼。
他终于理解了自己是什么。
尽管仍然记不起来自己的生前,但伊克斯觉得,既然以这样的姿态重生,那必是有相应的使命。
于是,他开始追寻那给了自己新生的存在。
他追问每个遇到的瓦尔基里,甚至曾经为了探寻那所谓的“天父”而深入橡林镇……但始终没有找到能令自己满意的答案。
或许是对圣逾会的探究过于让他失望,伊克斯在那之后仿佛又回到了刚刚苏醒时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
完全是被强烈的瓦尔基里的气息吸引,等他察觉,他已经站在了血注的擂台上,而那个浑身疤痕的瓦尔基里正满意地拍着手,脸上带着残虐的笑。
从那之后,伊克斯的脚步就停了下来,从“见人就咬的野狗”变成了“血注豢养的疯狗”,甚至拥有了“伊克斯”这个新名字。
……你说什么?才不是因为凯莱布会提供丰盛的三餐才决定留下的,当然不是!
总之,在这漫长的追寻之旅中,伊克斯早已习惯了无视那些能把他逼疯的幻觉。
可那新的幻听偏偏愈演愈烈,渐渐到了让他无法忽视的地步。
他曾试着暂时离开红河城,跑去同为血注成员的劳蕾塔的庄园大闹了一番。结果不仅幻听没有消失,还因为打坏了劳蕾塔的收藏品被他逼着跑来参加凯莱布新搞出来的擂台。
“你在哪里……背叛者……”
够了,烦死了!
伊克斯用力摇着脑袋,想把那声音赶出脑海——尽管他早就知道这是徒劳。
不要叫我背叛者!明明是他们背叛了我……
等等?背叛?
是谁背叛了我?
还来不及抓住这突如其来的思绪,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突然炸响在昏暗的建筑内。
一个脸色铁青的酒侍正对他说着什么——到他上场的时候了。
伊克斯不耐烦地走上擂台,照亮八角笼的灯光过于耀眼,似乎连缠着他的幻影都因此暂时藏了起来。
他四下看了看,不多时就在兴奋的观众中发现了始作俑者——凯莱布和劳蕾塔。
他们倒是挺惬意。
他用力攥住铁丝围成的围栏,十分想把这八角笼扔到那两个看来又在密谋什么的老东西脸上。
不过,为了自己的伙食着想,还是不要把这个念头付诸实施了。
真令人不爽。
赶快结束这场闹剧吧。
伊克斯脱下外套草草扔在脚边,走进了那炫目的灯光之下。
这时,他的对手也总算从场地另一边现出了身形。
“嗯?”
这个瓦尔基里,我好像在哪见过。
对了,劳蕾塔的庄园,是那个我没能收拾掉的家伙。
我记得他叫奥、奥贝什么来着?
都怪劳蕾塔,不然这种货色我用不了三分钟……
“哎呀!这不是丽兹吗!你看咱们还挺有缘分……”
在“丽兹”这个称呼传进耳中的瞬间,伊克斯的理智就又断了线。
“不许、叫我、丽兹————!!!!!”
没等对面再多说什么,伊克斯已经一个俯身,像子弹一样弹射了出去。
“咿——!”
那个毛茸茸的家伙发出一声不成声的惨叫,想要躲开,但伊克斯手中的铆钉已经率先钉在了他的脚边,封住了他的去路。
似乎是想起了不久前被咬了一口的惨痛经验,奥贝条件反射地抬起胳膊作为防御……结果毫不意外地又被咬了。
“你这是什么瓦尔基里啊!你的灵装难道是牙吗!”
像是金毛小动物一样的奥贝什么什么大声抱怨着把伊克斯甩开,然后挥舞着工兵锤砸向伊克斯的脑袋。
伊克斯手脚并用地跳到一边,右手一根短钉旋转半圈,在奥贝惊讶的眼神中刺进了自己的左手。
面对挥洒着鲜血又冲了过来的狂犬,奥贝的声音里似乎混杂了一丝哭腔。
“可恶!你们血注就没有个正常点的瓦尔基里吗!”
“辛苦了辛苦了,打得很漂亮哦。”
凯莱布看着一身血也不知道擦一下的伊克斯走过来,笑着拍了拍手,一如当年他招揽自己时。
“劳蕾塔,人呢。”
还是很不爽,我非得咬烂他几条裙子泄愤才行。
“谁知道呢,估计觉得这边无聊,去酒吧那边了吧。”
伊克斯不再多说,重重踏着步子离开了地下竞技场。
奇怪,劳蕾塔的味道,在离开红河城。
熟悉的和不熟悉的气息混在一起,正在向一个他曾去过的地方前进。
“……橡林镇!”
劳蕾塔那家伙!打骗子竟然不叫我!
没再多想,伊克斯已经一个箭步冲进了夜色之中。
第一章
奥贝伦德落到自己的梦境之中,他知道这是梦,因为这个场景已经重复了上百上千次。暗红的天空,煤炭似的云,在头顶如熔岩般翻滚,硝石的烟味,血味。他抱着贝蒂,他的女儿,长大了,比现在的他要高上不少。奥贝伦德将她的头轻轻侧过来,蒙了尘的金发变成稻草的颜色,她的脸不见了。
这一切毫无意义,格蕾塔几个月前死在了工厂,那儿几乎被炸成平地,他没能来得及。而卡尔的十一封信和讣告是一起到的,他代替贝蒂去领了信,拿到后,一封封地读。他留下最好的几封,塞进贝蒂家的门缝,把那些痛苦的呓语和讣告都烧了个精光。
你的脸在哪儿啊,我的好姑娘?他低低地说,梳理她的头发,那翠绿柔和的眼睛呢?它们像你的母亲,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你可不能弄丢它啊。
奥贝伦德被困在梦里,无法动弹,一如当年的现实。他的精神在梦的躯体里饱胀似的困倦着,怀中的贝蒂早就死去。荆骨漆黑,从每一个伤口长出,肢体的关节变多了,将皮肤顶出尖角,披着皮肉缓缓蠕动、延长。
“她已经死了。”
那个声音在背后响起,也重复了成千上百次,却依旧凛冽清脆,他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勒梅尔,唉,你当时又在想什么呢?
“滚。”他听见自己说。
“请节哀。”
勒梅尔提着军刀直直刺来,奥贝伦德一开始以为是冲着自己来的,他万籁俱灰,想着死就死了,哪晓得刀光一闪,层层的红云映在刀面上又反射自己惊愕的脸,刀尖扎进贝蒂头部的荆棘丛里。
“你干什么!!”
奥贝伦德的工兵锤砸向那柄军刀,少女向后轻轻跳起,他挥了个空。贝蒂的尸体发出枯枝碎裂的声音,“等她变成狩骨就难办了。”对方顿了一下,“你身上也有很多伤口,死棘造成的伤不像普通的那些容易好,你、”
多年以后奥贝伦德才意识到此时的勒梅尔竟然是放出了最大程度的善意,现在的他听出了安慰的意思,可过去的他没有。他拎起工兵锤就照着黑发少女砸去,勒梅尔旋身躲开,灰土地面被巨大的力道砸出径直二到三米的大坑。一旁,本就破败不堪的房子轰然倒下。第二批轰炸机群来了,爆炸声,一下,两下,距离不远。砖瓦和尸体被炸得抛起,一些房屋从里面爆开,冒出金色的火光。
奥贝伦德狂奔在震耳欲聋的轰炸声和随之落下的瓦砾之中,黑烟里闪着军刀青白的光点,宛如瀑布,他迎光而去。勒梅尔自上而下挥剑刀,军刀刀背直架在工兵锤的底部,嘎吱作响。
大火烧起来了。蜿蜒的火蛇游过废墟,将活人和死人都一块儿烧着了。
“死棘还有不少。”
勒梅尔抵住军刀,语气有些焦急,“瓦尔基里,我知道你失去了什么,但这样下去还会有更多人丧命!”
老天啊,来打醒他吧。每次梦境演到这里他都觉得尴尬,可心中又有一块地方暗自窃喜。是啊,来打醒我吧,勒梅尔。接下来我会生气,会哭,会把自己灌醉,会在水沟里发臭,但你总会在,你总是在的,所以打醒我吧。
然后我们就会成为朋友。
——不觉得好笑吗?
“啥……?”
是他的声音,他——比昂·奥贝伦德自己的声音,舞台消失了,被涂上最深的黑色。勒梅尔的身形融化在黑夜里,扭曲变形,变成他死时的样子,流着血和肚肠,上半个头部不见了,只留下一张咯咯笑着的嘴。
这不是以往的那些梦。
——好玩吗?小孩子的家家酒游戏?找到朋友了,过去都不要了吗?
“妈的,闭嘴!”
工兵锤真真切切地触碰到了他,却没有该有的触感,一切都是软和的,像棉花,像正在腐烂的肉,缠绕着锤子朝他攀来。
——来……城吧,你便会……——。
奥贝伦德募得醒来,双眼发直,过了许久才缓过劲,他捏了捏放在枕头旁的锤子,灵装冰冰凉凉,使他安心不少。他抱着它,翻了个身,佯装睡去了。
===
“——红河城,奥贝,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啊?哦!在听!在听呐!”奥贝伦德肩膀夹着手机,抱着一堆好心人送的饮料汉堡三明治战战战战兢兢地往前挪,“红河城是吧,你说那儿有个谁来着?”
“……你这不是什么都没听嘛,”勒梅尔长吁一口气,“迪布瓦的货,血注,凯莱布,我们要从弗农领主着手。”
“哦,对对对,那个弗农嘛。”
事实上从凯莱布又红又凶残这个知识点往后他就没在听了,奥贝伦德不好意思说出来,他猛吸一口可乐,“这样,我在机场,巴尔苏克答应把我也一起运过去,我看看……这鬼机场怎么和迷宫似的。”
“你确定你没看错指示牌?”
“怎么可能!我土生土长德国佬!”
“那好吧,祝你一路顺风,找到正确的路,”勒梅尔轻笑一声,“到了再跟你细讲。”
“都说我没看错啦!”
奥贝伦德挂了电话,找了二十多分钟,才不得不承认自己一开始确实看错了牌,他一边在心里大骂FBB傻逼,一边对巴尔苏克招手。
“这儿!”
“你迟到了。”巴尔苏克淡然地伸手。“补偿。”
“对不起嘛,还有个汉堡,要吃吗?”
巴尔苏克嗅了嗅,抓起汉堡,又伸出另一只手,硬是把奥贝伦德那杯没喝的无酒精啤酒给讨要过去。他大步流星,斗篷随之翻飞,倒是很帅气。和奥贝伦德相比,他看上去有十五岁,是可以单独坐飞机的年龄了。不像他,总被问你父母在哪要不要帮忙报警。
再长个几岁也不至于此!
奥贝伦德找巴尔苏克的理由也很简单:机票要钱,朋友免费。省得他一顿解释不到位,还把勒梅尔的几个凡人朋友给搭进去。什么罪名?跨国拐卖儿童?总之烦得很。找巴尔苏克就没这问题,这次正好他也要去美国,奥贝伦德就搭了顺风车……不对,顺风斗篷。
他俩寻了个地方候机,他准备等时间差不多了就爬到巴尔苏克的斗篷里去,那儿黑咕隆咚,是个睡觉的好地方。“巴尔苏克!”奥贝伦德往嘴里塞薯条,“你这次准备去哪?红河城?其他地方?”
“嗯。”
“送货?还是声音,你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啊?”
巴尔苏克抱着胳膊想了想,“有货要送,也听到了声音,说得都是些不明不白的话,不过,还是得去看看。”
“我和勒梅尔也听到了,真可疑。”奥贝伦德想起那个梦,心头一紧,身体被鬼魂缠上似的不快,“等等,你刚刚说你也去?”
“你聋了?”
“没有啦!我想问你认不认识叫弗农的人,弗农领主?感觉像老古董,哈哈。”
“知道。以及,照这么说,我们也都是老古董。”
“哦,骂到自己了。”
巴尔苏克甩给他一个‘你知道就好’的眼神,奥贝伦德则琢磨着,勒梅尔要查弗农,巴尔苏克要去红河城,他自己自然也是要去的,那么——
“巴尔苏克!”
“今天你喊我名字的频率有点高。”
“下单,下单!”奥贝伦德和登机广播同时发声,他不得不提高音量,“把我打包送去弗农庄园!”
稍过几秒,他才慌慌张张补上一句,“运费记勒梅尔账上!”
===
他以为巴尔苏克送错了道,这房间怎么看都不是勒梅尔口中的恶人弗农住的,倒像放小孩玩具的收藏室。一屋子满满堂堂的小熊玩偶,大多是温暖的亚麻色或棕色,一些小熊穿着毛衣,戴着毛线帽,一些身着各个世代的服饰,甚至有几个还端着枪呢。
这有点太可爱了。奥贝伦德伸手去摸,毛绒微微蜷曲,底下的棉花弹性合适,稍稍一按就陷了进去。我喜欢小熊玩偶,他想,我现在是小孩,我当小孩都快一百年了,这么做,是恰当的。
奥贝伦德扑进最大的那只熊玩偶的怀里,棉花把他吃进去,这柔和软适的触感令人着迷,怪不得,怪不得能风靡全球啊。
也怪不得他没察觉到身后来了什么人。
“你是哪位?”
糟糕!他从熊熊的怀抱中跳起,回头一看,一位身穿长裙,头戴牛仔帽的迪士尼公主正端着猎枪瞄准。奥贝伦德愣了一秒。
“你?弗农领主?瓦尔基里?”
“是我,”对方回答,那杆猎枪稳稳当当,看得出他经验老道,“劳蕾塔·弗农,请问这么晚了,您有何贵干?”
奥贝伦德鸡皮疙瘩从肩到脚滑了一路,“你是那个……很坏的家伙?”
不好,他说话的语气都接近真正的小孩了,都怪这些熊!
“是我呀,”弗农领主放下枪,笑眯眯地说,“这么多限定的玩偶不使点坏招怎么都能收集得到呢?”
“你要这些熊做什么?难不成要用它们来做走私的勾当?”
“哎呀,刑侦剧都是这么演的?要拆开看看吗?要看里面是上好的棉花,还是……?”
绝对是个坏家伙,而且是他极不擅长应对的类型。奥贝伦德开始后悔自己不和勒梅尔一起来了。勒梅尔,勒梅尔救命啊,你最会和这种人吵嘴了不是吗?他想起迪布瓦和勒梅尔关于神学和政治的‘探讨’,总是唇枪舌战如火如荼,反正,他向来一个字都听不懂。
“你本名叫什么?”
“就叫劳蕾塔哦。”少女优雅地欠身,一切都很完美,只有被撕碎的裙摆隐隐地使人不安。
头好痛。
“罢了罢了,总有一些家伙觉得自己是不同人了,勒梅尔也……”
“这么说来,你还有个叫勒梅尔的朋友是吗?”
所以他讨厌和这种人打交道!奥贝伦德掏出锤子,干脆把这个弗农领主打晕得了,这儿又没人,完美不在场证明。
脑中的热尼卡正严肃地指出‘不在场证明’不是这么用的,但他可管不上这点。
玻璃破碎,月光和一个影子同时冲到他身边,疼痛,赤红的双眸和金色的长发,力道不是人类能比的,另一个瓦尔基里。
奥贝伦德更想称其为猛兽,工兵锤从一侧劈开空气,照着那野兽的头颅砸去。叮,黑色的长钉与其相碰,弹开,奥贝伦德朝后连退三步,挡开对方丢来的短钉。稍一定神,才发现胳膊淌血,这瓦尔基里竟然咬人。
“这味道的瓦尔基里,没见过,敌人。”
哟呵,还会说话。
“傻狗,咬之前不会闻啊?”
奥贝伦德嗤笑一声,他将锤子斜抛出去,压低身体跟着俯冲。长钉一根,短钉至少五根,锤子的冲力较大,对方不得不用长钉挡住。奥贝伦德抓住锤子的底部一勾,金发的瓦尔基里失掉平衡,眼看着就要倒下。他的身体扭曲成奇怪的形状,几个关节脱臼似的延长,闪过这一击。接着,短钉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射出,奥贝伦德从侧边挡住,一根又一根,互相碰撞的火光在深夜闪烁,小熊玩偶们被一闪一闪地照着。最后他将锤头死死卡在长钉的把手处,瓦尔基里们的对决,到最后还是成了单纯的臂力较量。
啪!
随着一击响亮的拍手声,奥贝伦德忽地感觉浑身的力道变弱,使不上劲。眼前的恶犬不像是会用这种能力的家伙,他恶狠狠地朝始作俑者看去,“你!”
“我,劳蕾塔·弗农,可没准许你们在这里作乱。”
弗农领主笃定地走来,抓起双方的上衣往后一抛,“丽兹,我说什么来着?不许在我家打架。”
“呜。”
“装可怜也没用,反省,接下来一周不许吃炸鸡。”
“呜!”
那个叫丽兹的瓦尔基里委委屈屈,蹦跳着逃到弗农的身后,“那我呢?”奥贝伦德喘口气,笑着掂掂锤子,“你也要断我的伙食?哦,我可不在你这儿讨吃的。”
弗农领主双眼又眯了起来,十足的商人做派,套个迪士尼公主的皮囊倒显得可爱,“那就不妨暂住一段时日,这宅子还是很大的,百来号的仆人会负责你的饮食起居,”他随意摆手道,“当然,你想走的话,我也不会拦着你。不过你和你的朋友恐怕是想从我这查出什么吧。”
“你不如乖乖告诉我?省得我浪费时间。”
“还是等你的朋友来吧,和他讲起来说不定会容易些呢?”
那倒是。
就在奥贝伦德半推半就点头答应之后,不知从哪窜出来的佣人们将他团团围住,几乎是簇拥着运到客房里,接下来一切都不用他动手。等洗漱完毕,沐浴妥当,奥贝伦德躺在丝绸大床上呆呆望着天花板,面色红润皮肤光滑,一旁还备好了冰凉的可乐,玻璃杯上挂着水珠,他喝着喝着,突然大呼道。
“……他刚才是不是在说我笨!?”
===
兔女郎,这是奥贝伦德未曾想过的服装。首先他生前是男性,现在外表是儿童,八角笼打输了确实有些丢人,但谁知道他也就跟弗农学着喊了一声丽兹,那瓦尔基里就发了疯癫,咬着他不放啊!
这下好了,他原本是想对巴尔苏克做出些补偿,他把他送进庄园,算是做了桩违反生意道德的事情。前些天奥贝伦德听到弗农那些近似苛责的话,总不是滋味,准备打一件灵装给他赔罪呢,结果输了就算了,还得穿上这种衣服,他以前可没穿过啊!
他像个第一次穿上军装的新兵蛋子,战战兢兢颤颤巍巍,把盘子抱在胸前。衣服不合身,罩杯部分空落落的,一不注意就被塞了两张钞票。
我掀开来让你们放钱得了,他自暴自弃地想,能放多少放多少,我再去给巴尔苏克,也算赔罪吧!
直到他看见那熟悉的人影也出现在酒吧中,巴尔苏克光明磊落,穿着兔女郎制服和网袜,往钩他网眼的客人头上浇冰水。
“巴尔苏克——————”奥贝伦德边喊边朝巴尔苏克扑过去,一时百感交集,他既感到宽慰又感到抱歉,以及那么一点点的幸灾乐祸,哪怕他也沦落至此,这还有个好兄弟陪着不是吗。
“哎呀。”
“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打输了。”
“对哦!你被捅穿了!”奥贝伦德连忙摸摸理应是受伤的地方,“没事吧?没事吧?我知道你才不会就这样死掉,但是没受伤吧?”
“斗篷。”
接着巴尔苏克现场演示一番,拉开斗篷,故意摆动几下,显得有些做作又很帅气,斗篷让身体的一部分消失了,像魔术。
“哇!”奥贝伦德不由得喊道,他几乎要把头伸进空洞里去一探究竟,“还能这么用啊!”
“哼哼。”巴尔苏克得意地挺起胸膛,夹缝间也被塞了几张钞票。他一餐盘拍开企图靠近的酒鬼,那酒鬼不省人事,幸福的笑容定格在脸上,奥贝伦德跑过去将裤兜和内袋都掏了个遍,也没搜出多少钱来。
“烟倒不错,”他搜出一包烟,外壳因受潮而褶皱,“巴尔苏克,来一根?”
“好。”
他俩名正言顺地抽着烟,消极怠工。酒吧人来人往,巴尔苏克对不远处的弗农咬牙切齿,奥贝伦德便低下头不说话。他似乎在人群中看到了热尼卡,但距离太远,他没看得太真切,何况,他来这做什么呢?好医生与酒吧可不搭,总不见得是专程来看他笑话的吧。
唉,算啦。
五分钟后奥贝伦德接到勒梅尔和迪布瓦的电话,他俩发现一面奇怪的镜子让他也去看看。半个多小时后,他急急忙忙赶到那里,往镜子瞅了一眼,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好像近些日子的恶梦和声音还不够似的,偏要到现实里折磨他。
“你就不能换件衣服过来吗,奥贝!?”
我这不是着急嘛勒梅尔……
“你在干什么,士兵。”
不要现在用这个称呼啦!
奥贝伦德又抽抽嗒嗒,把那两人往前一推,只见镜子里出现三名成年男性的样貌,如果他没穿着兔女郎制服的话,还挺美好的呢。
如果他没穿兔女郎制服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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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又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时,艾米丽忍不住一气之下,愤恨地将手中攥着的酒瓶,用力掼到了地上。
当然,转瞬间她就后悔了——倒也不是为了瓶底那一丁点加起来也不到一口的残酒,而是因为飞溅起来的玻璃碴。
以瓦尔基里过于强悍的体能来说,即便厚重的玻璃瓶只是摔在路基边、硬化水平存疑的泥土地上——也可能因为碰到了什么硬物——不仅砸出一个浅坑,还被摔得粉碎。飞散的玻璃碴就好像流弹弹片一样,从破碎的中心点飞溅跃起。其中的一部分在飞跃的距离上超常发挥了一番,向着艾米丽身边的房车上奔去了。
这让她反射性地往另一个方向偏过头,因为她不想知道这件事的结果。但瓦尔基里被加强锐化过的感官在事发的一刹那,就已经通过听觉捕获到了她做出判断所需要的所有信息,而她天杀的大脑,即便被四五瓶威士忌或者伏特加这样的烈酒浸泡过,也依然在转瞬之间便为她推算出了事情的结果:
两个硬币大的碎片扎进了车子的铁皮里,还有大约十来粒更小的,被金属反弹了出去,但也稀里哗啦地刮坏了车漆。这下,她借来的房车无论如何都得进一次修配厂了:如果不正经地把这些伤痕修整一番,等到没有漆面保护的钢铁锈到了内里,要还回去的时候肯定更麻烦。
何况,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要是知道了这事儿,肯定也会念叨她很久。
这都什么操蛋的事儿。艾米丽忿忿不平,张口想要对着某个并不实际存在的目标骂上两句。可当她真的张开嘴,从她的喉咙里冒出来的第一个音节,却是一声酒嗝。
毫无疑问,当这个喜剧性质的意外落在结尾时,就巧妙地让艾米丽的上述一连串动作看起来都变得滑稽了不少。如果周围再有个旁观者,那么此人大概率会被这一系列动作给逗笑——但可惜,这是在国道边缘,方圆几十甚至几百公里之内,可能都不存在这样的一个人。而艾米丽现在的状态令她不太可能主动笑话自己滑稽的形象:现在,她只是因为自己“什么都不顺利”而感到更加愤怒。
什么事都不顺。这位愤世嫉俗的瓦尔基里,在被自己喉咙里的冲天酒气噎住的那个瞬间,有一次加深了这个认知:就算她只是想要对着随便什么东西骂上两句,她身上也要出点什么意外来妨碍一下;再往前数,明明她是对着路基底下未被修葺过的自然土地泄愤摔出的酒瓶,而这显然不够结实的酒瓶竟然在被打碎之余,还用碎片划伤了她本认为不会有事的房车;而这辆车子,则是她从归往骑士团的资产中借出的一辆有些年头的“老爷车”,这一路上也没少跟她闹脾气;而她脚下的这个该死的资本主义国家又把一切消费品都卖得很贵,即便她完全有知识和能力自己动手,修缮车子内外的破损,她本就不怎么宽裕的钱包也肯定会因此而大出血一番——
——最要命的是,为什么她已经喝了这么多烈酒了,却还能保持着自己常态性的、清醒而敏捷的思维?这些空瓶里装着的,难道不应该是会让她在喝下去之后便醉醺醺地忘掉所有烦心事,可以在难得的轻松快乐当中,自在地躺平的“忘忧水”吗?为什么现在,她反倒清醒起来了?
如此种种的怨恨叠加起来,令她忍不住在美国中南部,空无一人的荒野之上,仰起头来,对着夜空中稀疏的星子愤怒地大喊:“Сука блядь!”
少女清脆的声音载着这句俄语“国骂”自然地向着四周扩散,而对此多少恰巧做出了些许反应的,也只有随着微风慢慢前进的风滚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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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没拥有过,或者说,长期管理过,一辆车。对吧?”
三个月前,在俄克拉荷马州中心分部的后勤库管员攥着这辆老爷房车的钥匙,以狐疑的目光盯着艾米丽的时候,就以同样作为瓦尔基里的、悠长的生存经验为她洗练出的毒辣眼光,做出了如上的判断。
这本是不该发生的事——所谓的“事”是指,艾米丽实在不应该在一个照面、填写几张归往骑士团内部申领固定资产的表格,附带着几句交谈之间,就被与自己认识不到二十分钟的人如此看穿底细。哪怕这个人是骑士团当中的瓦尔基里同僚,也不行。
出于本能,浮现在她脑海当中的第一反应,是想要找个理由,将自己无意中暴露出来的信息搪塞掩盖过去。而下一秒,她又觉得这想法可笑:这又能怎么样呢?从没有过自己的车子难道是什么可能会在某时某刻置她于死地的破绽吗?她又不是不会开车——事实上,她的车技很好,但确实,这种“好”不是后勤管理员会喜欢的那种“好”。这也是为什么,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对为自己置办一辆代步用车兴趣寥寥,即便她完全有能力支付得起购买并养护一辆豪车的费用。归往骑士团的工资给得很大方,作为瓦尔基里,艾米丽用于维持生存所需的开销也不怎么高。她只是觉得这实在没有必要而已。
于是,她在库管员警觉的瞪视之下叹了口气,花了两秒钟,简单地进行了一下心理建设。在这两秒钟里,艾米丽选择丢开了自己生前便顽固盘踞在性格当中的过度谨慎,丢开曾经的职业为她遗留下的、于今时今日早已无用的习惯与本能反应,甚至可能也丢掉了一小部分自尊心,并在此之后向对方承认了这一点。再然后,她便因此而被迫花了四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听着库管员絮叨了一大串完全可预期的车辆保养须知,神游天外了好一阵,才从对方紧紧攥着的小手当中成功接过车钥匙。她或许该为这种无意义的低效而生气,但时至今日,她发现自己已经不怎么在乎这一点了:她人生当中最需要效率的那个时间节点早已过去,她已经不再有力气为此而感到愤怒。
那真是非常“钥匙”的一把钥匙。在车辆启动方式逐渐日新月异起来的当下,这把乍一看上去可能和门钥匙也没太大区别的车钥匙,也在无言地证明着这辆老爷房车悠长的服役年限,以及它本身随着服役年限而愈发膨胀起来的脾气。
话又说回来,在艾米丽驾驶着这辆房车,一路沿着国道向南行驶,去往位于俄克拉荷马与得克萨斯两州交界处的红河城时,这辆车在外壳部分的车况便已经在毫无疑问地显示:当前的临时车主显然把库管员之前的一番耳提面命左耳进右耳出了。好在,老爷车本身显然也与它当前的临时主人一样,在没有外因督促的前提下,对自己的外观是否足够光鲜亮丽没什么执念。因此,虽然在驾驶过程中,车辆的引擎和轴承都时不时地发出一些足以令人心惊胆战的响亮抱怨声,但它至少足够坚强而忠实,暂且在艾米丽有一搭没一搭的检修之下保持着未曾抛锚的记录。
这令艾米丽有时会觉得,她与载着自己的这台老爷房车在那么稀少的几个地方上,或许同病相怜:都是眼下时代当中的老古董;都曾经有过峥嵘岁月;都因此而落下了一身伤病——不论是物理上的,还是心灵上的;都对继续面对明天的太阳不抱有太大希望,但也并不真的想给自己的生命就此画上休止符。她和这辆车一样,都不得不继续以这种不上不下的消极态度,磕磕绊绊地活下去,随后还会愤怒地发现:自己倒还挺皮实的,没那么容易死。
可惜,这点稀薄的感同身受并不足以让她对车子好一点。就像是她对待她的绝大多数瓦尔基里同僚一样:不至于真的诅咒别人去死,该帮的忙也会帮,但她私底下总是一副冷淡且不讨喜的态度,心里也总觉得实在没法和她们建立起什么情感上的联结。这种孤僻古怪的性格令她在骑士团当中也没什么好人缘。在与绝大多数同僚协同工作的时候,她们之间也往往只维持着公事公办的态度而已。艾米丽对此并不感到非常烦恼,因为对她来说,这也已经非常够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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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对艾米丽来说,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则是骑士团同僚中的一个意外。
究其原因,则是这一位瓦尔基里在她的生命当中出现得太早了:在艾米丽还没有重生为艾米丽,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男人,甚至于,还是个吸溜着鼻涕、灰头土脸的小屁孩的时候,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就已经以现在的样子,就像熏肉罐头里的盐分一样,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他的生命当中。
当然,在那个年代里,熏肉罐头还不能每天出现在家中的餐桌上。对还不是艾米丽的艾米丽来讲,这算是一种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吃得到的奢侈品。在那时候的她,或者该说“他”眼中,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也是性质上差不多的存在。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是安德烈·伊万诺维奇的朋友,而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则是现在变成艾米丽的,那个曾经的小男孩的爷爷。在小时候,并不叫艾米丽,也显然不是美国女孩的苏联小朋友曾经疑惑过,为什么自己的爷爷竟然有一个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姐姐”这样的朋友——主要在于,为什么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可以坐下来谈很久很久的无聊事,同时可以一起喝酒,但他自己想要凑上去做差不多的事的时候,就会挨揍。
但那个时候,他还是很喜欢这位“热尼亚姐姐”的。因为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是在他8岁之后,唯一一个还会跟他玩“飞高高”这种幼稚游戏的人,而且还会把他“飞”得很高——每到这时,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就会在一边发出夸张的大笑声。
后来,还不是艾米丽的艾米丽从自己的爷爷口中得知了“瓦尔基里”的事情,意识到了他很喜欢的“热尼亚姐姐”实际上的年龄甚至可能比爷爷还要大。于是,在他又长大了一点之后,亲昵的“热尼亚姐姐”就变成了略带生疏尴尬的“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女士”。叶夫根尼娅对此有点哭笑不得,但她好说歹说,也就只成功让对方把最后的那个“女士”给去掉了。这个在苏联传统中对长辈使用的、连名字带父称的称谓,就这样在当事人的生前死后,一直被叫了六十年。
这点年少时的缘分对艾米丽来讲,也带给他了多于“幼年时的奇幻经历”的价值。至少因为叶夫根尼娅,还不是艾米丽的艾米丽在幼年阶段,就已经接触到了“瓦尔基里”这个理论上来讲远高于他密级权限的秘密。也是因此,在他被美国人的手枪打中心口,一头栽进下水道之后,眼睛在剧痛里一闭一睁,就发现自己好端端地回到了安全屋里,还变成了一个赤身裸体的美国女孩——在经历这种巨变的同时,他还能飞快地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冷静地穿好衣服,把灵装带好,联系自己的上级,传递出最后一份情报,同时按照安全条例,令自己暂时性地消失在人海当中。
在那个时候,终于成为艾米丽,但还没有决定要给自己的这一张脸孔命名为“艾米丽”的艾米丽,对自己所经历的事情是感到窃喜的。他,或者新鲜出炉的“她”,知道瓦尔基里是怎么回事,知道这一具看似纤弱的躯体当中会蕴藏怎样的力量,也通过镜子完全知晓了,她现在的脸孔和原本完全不一样——镜子为她反射出的影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美国年轻女孩,五官的样貌是一种阳光明媚的甜美大方,眉宇间也没有盘桓着东欧人特有的那种经久不散的阴郁愁绪,身材也完全是那些庸俗的美国佬会喜欢的那种。这对于她的职业——克格勃的“乌鸦”,或者现在该称为“燕子”——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利好。只要花点时间来经营,她对自己能够将这些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一点有着充分的自信。
可惜,她最终没有得到能够落实这些自信的时间。她目前的面孔和他生前时的面孔毫无关联,这在情报工作上当然是优势,但在“向总局证明我是我”这点上,就是显而易见的劣势了。在想方设法重新联系到上级之后,迎接她的就是无止境的表格,询问,相互印证,认证,周而复始。艾米丽记得很清楚,作为男人的他一头栽进下水道里这件事发生在1988年的12月26日,转过年的元旦,她就作为瓦尔基里重新联系到了自己的上级。从此开始,种种“事务性检查”便开始在她身上一直持续了下去,似乎永无尽头——但它们实际上是存在一个尽头的,因为1991年的12月26日,她从美国的电视新闻上知道,苏联解体了。
一个堪称恶毒的巧合是,她祖国的忌日和她自己的忌日,竟然恰巧是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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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些终究都是三十来年前的旧事了。对于艾米丽来说,她作为瓦尔基里的生命,在此时也已经与他曾经作为男人的生命差不多的长度。此时此刻,她已经对追回自己的故国不抱任何希望,只是浑浑噩噩地在美国中部大平原一眼看不到头的国道之上,驾驶着一辆吱吱嘎嘎的老爷房车,一路向着红河城驶去。
红河城原本不是她所计划的旅程目的地——艾米丽现在心烦的要死,迫切地需要一块与世隔绝的荒郊野岭,好让她能独自一人冷静下来,控制住自己对这个世界本身日益增长的厌恶感。但红河城?那是一个以博彩业出名的小城,总是熙攘喧闹,被横流的物欲和对金钱的追逐与渴望充斥着,几乎就是“资本主义”这个词作为一个城市本身在现实当中显化了出来,对在故国解体之后、仍然对于共产主义保留着不切时期期望的艾米丽来讲,绝不是一个可心的去处。
但出于作为一个曾经相信“世界人民大团结”的共产主义战士所必然具备的基本道德,她还是在听到了“他”的声音之后,叹息着调转车头,往这个该死的城市开去了。
这还是艾米丽头一次听见“他”——艾米丽还不是艾米丽的时候,那个曾经作为男人的自己——的声音。但她从骑士团当中的文献知道,每当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就意味着有些瓦尔基里意义上的“大事”要发生了。何况,在这个声音出现后的几个小时之内,骑士团也顺应了那个声音所说的内容,发布广播,将所有暂且没有任务在身的瓦尔基里都调往了红河城。
骑士团是个松散的组织,艾米丽完全可以不理会自己上级的命令,但她还是动身了:如果单纯让红河城这个纸醉金迷的浮夸城市被死棘在地图上抹去,那她当然乐见其成,可当中的那些追逐着“美国梦”的傻蛋们呢?他们可能确实不是什么值得令人刮目相看的家伙,可也确实罪不至死。
然而,问题又来了:艾米丽身边确实带着自己的灵装,但她并不觉得一个发条八音盒能够对死棘造成什么可观的伤害。以往,她是从骑士团内部申领使用已经离世的前辈们遗留下的杀伤性灵装进行战斗的,又或者给自己找一个搭档,专心负责后勤支援的工作。但现在,她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显然不太支持她与骑士团中的同僚进行联系,也没什么精力去与同僚维护哪怕是仅有表面和平的疏离关系。
艾米丽也不是不能打——在她生前的职业生涯当中,她已经被训练出了相当优秀的战斗技巧,可在红河城这个人生地不熟,只有死棘大概率会层出不穷的地方,她首先得考虑,怎样才能不给自己找上太多麻烦。
可惜实际上,她浑浑噩噩的脑子里根本没有考虑这些。哪怕她在开车的过程中也成功用库存的烈酒一直让自己保持着浑身酒气的状态,酒精却根本没能成功麻醉一个瓦尔基里的神经。真正阻止她进行有效思考的,是她本身“听天由命”的念头和“厌世嫉俗”的精神。她就这样毫无准备地把车开进了红河城的市区,准备在抛锚之前给自己找个加油站,或许还可以找个房车营地——如果找不到的话,干脆就停路边也行。
然而,她在这个过程当中完全没有考虑过这样一个可能性:她沿着主干道向前开车,而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同样隶属于骑士团,因此也有充足的原因被一同调往红河城的另一位瓦尔基里,正站在人行道的道边,安静地等待行人用的红灯转绿。
那一个瞬间里,出于恐慌的情绪陡然清醒过来的艾米丽,几乎是反射性地踩下了急刹车。紧接着,在轮胎与刹车片和地面摩擦出的尖锐巨响当中,头一个浮现在她脑海当中的念头则是:
完蛋了,我在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面前违反交规了!
致传奇创业家卡罗尔女士
“商业纠纷调解”:我到地方了。信箱里有上周六我亲自塞进去的晨报。你的狗——这确实是你的狗?一条博美?讲真的?
“AAA工作犬批发”:米切尔是个只肯租小型犬的吝啬鬼,否则他就不会死了。
“商业纠纷调解”:……狗的尸体在厨房。顺手处理了,不用谢。米切尔本来在准备晚餐。烤箱里有小茴香烤羊排,还挺香,热乎的。不过你的客户凉透了。他流了很多血。凶手从面前捅他,他们应该打了一架。补了好几刀,切口很薄。什么武器……算了,管他的。我又不是警察。餐客厅里没有现金,一会儿就去找保险箱。
“AAA工作犬批发”:不用管米切尔。拿到钱就行。
“商业纠纷调解”:你怎么知道米切尔也死了?
“AAA工作犬批发”:商业机密。
答案很简单。她看到了。
备注了“商业纠纷调解”的头像停止了闪动。正在开车的女人决定在接下来几分钟里当一个遵守道路安全管理法的老实人。车里静了好一阵子,卡罗尔拧开电台,女主播花枝招颤的笑声夹在干巴巴的电流里时断时续,劳拉正坐在副驾驶上,把她那张愚蠢的长脸拼命往车窗外塞,车载香氛让她想要打喷嚏。可窗外也不好过,六十迈的气流骚扰着鼻孔,叫她不得不咧开嘴,咧到耳根。劳拉看到另一条狗。车前窗、后座、湿漉漉的鼻子、路边遛着狗的老女人和她的狗拥挤地塞进一尺画幅里,她在那四分之一秒里准确地注意到了狗,注意到那条小东西穿着波点裙子。蓝色的波点裙子。灰土黄色的树。树。树。全是树。
卡罗尔一脚踩住刹车。惯性把她的脑袋往方向盘上摁,劳拉哀哀地呜咽一声,从副驾驶上滚了下去。
一条猎狐梗就能提前嗅到陌生人正在靠近房子;一条獒犬足够撂倒袭击者——至少周旋到警车姗姗来迟。而米切尔租走的小东西只会分辨一大堆未拆封包裹里更值钱和更危险的那一个,毫无疑问,艾希礼·米切尔死于他的斤斤计较。在劳拉眼中,米切尔是斑点家居服挽起来的裤脚和一双廉价拖鞋,闻起来有草坪和塑料的味道。他们有长期合同,规定租借方负责狗的餐食,一日两次,那天的晚餐实际上是两天来的第一顿,米切尔把羊排边角料分给劳拉,狗在他脚边打转,发出又细又小的哼叫。她短短的鼻腔里同时塞满陌生人的不怀好意和生羊肉的腥臊味儿,接着,米切尔的斑点图案毫无规律地晃动了几次,塑料拖鞋慌张来去,男人又惊又怒、大声吼叫,凶手紧接着登场:一双沾点泥的经典雨靴。
劳拉的哼哼声变成持续的尖叫。这些疯狂的吠声在米切尔倒地后不久戛然而止,一场黑暗击穿了百公里外、晚餐餐桌旁的卡罗尔。
多新鲜啊。一次甜蜜的、久违的、绵延而来的死亡。
1922年,卡罗尔在温莎线走私威士忌。时逾五十年,她在南下的铁路上第二次见到劳蕾塔·弗农,且有幸到她的酒窖一览。他们上一次见面时,卡罗尔是个男人。他对那女孩儿记忆深刻,她如此甜美可爱,像头吃不饱的母狮子,牙口和胃口一样很好。弗农对她的经历也兴致盎然,微笑时露出四颗牙齿,问道:“你是怎么死的?”
“这儿。”卡罗尔指她的眼睛,“一柄钢叉从这里插进了脑子。当时我在日本。”
“这么说,你是被日本人弄死的?”
“差不多吧。”卡罗尔怏怏地说。
确有其事。1907年,她在哈德逊湾登上过一艘远洋捕捞船。那时候卡罗尔身边还没有狗,船上不养胃袋。实际上,在她把首席猎手的脸塞进水桶之前,那条船也不养女人。首席猎手是个姓岸崎的日本人,对航行一窍不通,却在船上兼任大副,工资高得出奇。而且他是个自由人,赚来的不用交给中介公司。他们七月出港,带货穿过运河,到西海岸的港口停泊一段时间,然后到白令海猎海豹以弥补亏空。来年春才进日本海,和捕鲸船队汇合。岸崎那笔不菲的工资在这时候派上用场。他同时担任翻译、外交和财务,他亲自教美洲佬们把猎海豹用的小游艇收起来,船头上挂巨大的渔枪,猎手两、三个一组,得手后就挂渔网拖上来。卡罗尔自己还管一组标枪。船队里有一艘快帆船,往返在下关港口和船队之间,得钱先分给船长和大副,其次是猎手兼水手们,船工视渔获再议。一天夜晚,捕鲸队的日本人发出信号,伴随着古怪的呼喊,船工找到船长和卡罗尔,卡罗尔找来岸崎。
“他们说,发现了一群海猪。”
“海猪?”
“就是海豚。有很大一群,这是很常见的一种。”岸崎解释道,“他们叫我们动起来,把它们赶进浅水区。搁浅的海豚,像沙丁鱼一样好抓。”
卡罗尔轻盈地吹起了口哨。“给我来条活的。”这女人说。
岸崎没在相信她说什么。“活的很难抓。而且,养不活。”
“我一个人去。”
“你不行。”
“别他妈管我。你很喜欢水桶吗?”女人又说。
她得到了一艘小艇,他们从船舷上把她放下去。三桅船黑黢黢的影子们在卡罗尔的小艇背后合拢,其中一艘传来刺耳的金属声。每响一下,水里的影子就换一个方向。卡罗尔的小艇放着灯,随着浪从它们正上方漂过去。她就这么滑进日本人的瞭望镜里,异乡人远远地朝她吼叫,岸崎打了灯:别管她。
日本人说搁浅的海豚像沙丁鱼一样好抓,卡罗尔想要活的,要赶在海豚群搁浅之前让其中一头折返到深水里去。她计划带它回西海岸,暴殄天物的蠢东西不明白一个聪明脑袋胜过鲸油和鱼肉干。她的捕猎也不是他们的捕猎。
她的意识缓缓滑进深水中,抓住那群“海猪”里浅得发白的一头。漆黑的海面往高处悬去,渐渐和夜空不分彼此。她滑得愈深、日本人敲击响板的噪音反倒愈响。她抓住鱼群,鱼群的恐慌也正攫取她自己。对时间的感知变成了水里的深旋,水压骤升骤降,海风和浪呼呼地响着,卡罗尔趴在艇边,一边干呕,一边忍受忽然涌进鼓膜的大量声响。随后一段时间,她挂在那里一动不动,像睡着或者死了……直到一篷血在水里散开。砰!水压哗然四落,卡罗尔被浪掀出去。
海豚们已经浮得足够浅,捕鲸队动手了。那头险些被捕获的海猪压根没有乖乖返回深海去,它被捕鲸船上传来的巨响搞得惊慌失措,左支右拙,时不时把背鳍顶出海面。这里没有什么聪明脑袋。它们就是一群愚蠢的在罐头里挣扎的活沙丁鱼,日本人彼此呼喊打气,岸崎也在其中,指挥着船工把渔枪架上船头。一阵阵破空声,流水和海风变得锐利,像十数条狗在雪原上发足狂奔时那样。卡罗尔被浪推回一艘三桅船的脚下,响板砰、砰、砰、砰,日本人的声音变得很大,他们用当地方言呼喝回应,喊着号子。另一群沙丁鱼。
暴雨持续了半小时。搁浅的、死去的白沙丁鱼挂在水面。一柄钢叉穿透腹部,另一柄深深地插进了眼窝。这是一次形状尖锐的剧痛的死亡,它迅捷地传播,从卡罗尔的眼眶刺进她的大脑,像光一样快。这是米切尔租走的劳拉被谋杀的一百年前,自此以后,卡罗尔变得谨慎小心,中间没再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这也是她对劳蕾塔·弗农撒下的第一个无伤大雅的谎言——以后兴许还会有更多——一次死亡体验。但不是她想知道的那一次。
1898年,从斯卡圭翻过山口,沿育空河漂流八百公里可以到道森市。那是个刚开始积雪和结冰的季节。克朗代克枯竭的谣言从夏季就开始长腿儿,人正在一批一批地消失,赶在入冬前逃离结冰的城市。狗场在港口北面,这儿有一个供给北行人休息的营地。营地里的小木屋里烧着碳,窗户上盛满暖和的光。一个男人的影子投在上面,嗬、嗬喘气,掐着一条瘦骨嶙峋的狗。
他就快死了。狗的牙齿深深嵌进脖子里,血把它的吻部染成深红色。男人掐着那条畜生的皮毛,大半个身体压在上面,狗起初还呜咽几声,接着就安静了。它死也不肯松口,咧着牙,狗的涎水和血水把地板搞得湿漉漉的,男人的喉咙颤动着,漏着风似的响动,还剩下的一只手试图从那条枯瘦的皮毛里拔出锥子,他手心打滑,动作越来越缓。越来越缓。
这一次,死亡是绵长的黑暗。先是冷,再是热。后来就是一条绵亘不尽的直线。复活则是一个倒转的过程。有点像从长梦里醒转,仍然在道森港北面的狗场中,仍然在那座小木屋,一小片意识睁开浑浊的眼睛。眼前是朦胧的黄绿色。灰蒙蒙的碳堆和黄色的火星子。他认出因死亡而变得神情扭曲的那具尸体——他们几乎面对面地倒在血泊里,血还没有凝固。他抖了抖嗓子,抖出一些野兽般的呜咽,一把锥子卡在胸脯和脖颈之间。痛得要死。痛。又痛又饿,只有血润过的嗓子不算太渴。
在这时,门忽然响了。
“马尔穆特,是我。”
外面有人喊道。
狗趴在那儿,动弹不得。得不到回应,一个影子从窗前无声地滑过,向狗场那边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折返回来,滑过窗户的影子变得更轻盈。这次没有敲门。
一张带着伤疤的脸从寒冷的门外出现。一个瘦削的小老头,穿着鹿皮靴和皮毛做的大衣,他有点斜视,眼珠子歪在上眼皮角。
“唉,劳拉,劳拉。可怜的宝贝姑娘。”他唉声叹气,“我把你从买下来时可没想到今天。你说,马尔穆特真是个混账,是不是?”
他连连叹气,满脸笑容,跨过地上的那滩血,从容拿走门边的胡桃木柜上只剩半瓶的杜松子酒,灌了一大口。一阵恶寒从后脖颈里冒出去。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才蹲下来,蹲在男人和狗的尸体前。狗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哨音。
“唉,劳拉,好姑娘,你还活着呢。”他伸手把狗的眼睛捂上,“但活不了多久啦。”
马尔穆特·卡罗尔冷笑着啐了一口。实际上,那条狗只是又柔弱地呜咽了一声,埃斯科特误以为那又是一声临死前的哀叫,伸出手去,拍了拍失血过多的狗的脸颊。马尔穆特就待在那儿。一动不动,用狗的眼睛盯着他的合伙人。
“你看,马尔穆特。我早说,连狗也不待见你。”
那只枯瘦的手从狗的脸上挪到尸体脸上,照常拍了拍。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冷硬的手感。
大多数时候,马尔穆特是个精明人。他的合伙人,忠实的埃斯科特,偶尔也算个精明人。精明人和精明人不总是相处愉快。早在上一个冬天结束之前,马尔穆特就从租赁记录里嗅到道森市的人越来越少,他在夏天缩减了狗的数量,筹备着在冬季前离开北极圈,到南方谋事。这一切都没有告诉埃斯科特。消息在北美大陆上流转总得花点时间,那个时节正是变卖财产试图到北方牟利的南方人最多的时候,和埃斯科特对驳的狗贩子有一大批又靓又便宜的好狗儿,吃下它们可以在下一个夏季做一笔好生意,但总得有人事后付账。
他们认识几年了。马尔穆特想叫合作伙伴来付这笔钱,好消息是,后者也正这么想。他在马尔穆特的衣服上蹭了蹭沾上血的靴子,跨过尸体,他知道马尔穆特的现金和土地证明放在哪几个地方。剩下几处得好生找找。这又是和精明人打交道的一个坏处。
在他的背后,那条被他称作劳拉的、垂死的狗,正用插着锥子的前腿慢慢立起,拧着脖子看向他。
……等到劳拉真正咽下最后一口气,马尔穆特·卡罗尔才找到她当下的身体,细长的、惨白的胳膊和腿,赤身裸体,从狗场不远处的一个雪洞中爬出来。奇迹般的是,她已经不太觉得冷了。死亡和疼痛正慢慢消退,她清醒得不得了。女孩儿拖着这具崭新的、赤裸的身体最先找到柴房,拖出一柄斧子。
她回到木屋里,剁下奄奄一息的埃斯科特的脑袋。一切都变得很轻松,举起、落下、举起、落下,一条不知疲惫的好用的新胳膊。一张好看的脸。她把脚塞进不合适的鹿皮靴里,把埃斯科特和劳拉喂给狗群,而自己扔回爬出来的那个雪洞里,最后,如同最早的计划那样,赶在冬天之前离开了道森市。
卡罗尔从1898年的方向盘上抬起脸。劳拉呜呜地叫了两声,自己爬回副驾驶的皮椅上,歪过头,拿黄眼睛看她。等到卡罗尔消化完这场偏头痛,遛狗的老女人和穿着绿色波点裙子的狗早已经不见了。大街上空无一人。电台卡在那里,只有“商业纠纷调解”的未读消息正在闪烁。
“商业纠纷调解”: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更坏的消息,先听哪个?
卡罗尔盘算着她下次和邮递员见面是什么时候。几个不入流的坏主意从遭殃了太多次的脑子里流过。
她回复消息。
“AAA工作犬批发”:坏的。
“商业纠纷调解”:凶手没有离开。我搜到地下室那会儿撞上他从里面出来,真是骇人得很!我只好干掉他捡回了凶器。不知道哪儿来的灵装,是把餐刀。
“AAA工作犬批发”:更坏的那个呢?
“商业纠纷调解”:掰开了卧室保险箱,里面没东西。
“商业纠纷调解”:你的欠款拿不回来啦。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