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那是昨天一早——你到了红河城不久就会发现,这个地方的清晨和夜晚差不多是一个意思。天刚亮那会儿,城市里三分之一的人正放任大脑在尼古丁和酚类带来的抽搐里陷入沉醉。渡口路向卡特赖特街拐道后,右手边第三家台球厅在凌晨五点歇业,门头上的氖气灯像生命垂危般闪了几下,最后离开的人往玻璃门上挂了把锈迹斑斑的锁。等太阳一早晒到门口那几条醉汉,隔着门,散落的球和东倒西歪的板凳就显露出一种惊人的颓圮。几个黑色垃圾袋歪在玻璃门里侧,其中一个睁开眼睛。因为太阳晒到了眼皮上。
是的,威斯特球厅有一条很受欢迎的小狗,那是他们的幸运女孩,黑眼睛黑鼻头,一身硬得油光发亮的短毛发,有她在的网袋总是顺利落球。她的名字是劳拉。劳拉从几个垃圾袋间站了起来,发现自己被独自留在上了锁的球厅里。小狗困惑极了,湿漉漉、黑亮亮的鼻子紧贴污渍斑斑的门,直直盯着空荡荡的卡特赖特大街。她很快弄明白眼前是一扇看不见的墙(我们的劳拉就是很聪明的),鼻子里“哧哧”地呼了两声,转头朝球厅里面跑去。
球厅深处的白炽灯歇着,阳光一时半会儿也钻不进去,是实打实由桌椅和影子构成的黑色的丛林。聪明女孩的用四条腿啪嗒啪嗒踩着塑胶地面,一溜小跑钻进了丛林深处。她已经在威斯特球厅呆了快半年。没有人知道小狗打哪儿来,劳拉就这么忽然有一天钻进球厅后厨里,用滴溜溜转的黑眼睛搞到一块刚解冻的鸡腿肉。当时受雇的主厨是一个墨西哥人,他在球厅的厨房工作了三个月,后来因为把餐盘按到客人脸上惨遭解雇。墨西哥人最卓越的成就是为球厅留下了这条受人喜爱的小狗。现在,受人喜爱的小狗扬长穿过了烟草、香水和驳杂的人味儿,厨房门虚掩着,地面油亮光滑,垃圾处理区留着给她的一小碟剩菜。
劳拉看也没看剩菜里散发着馥郁香气的鸭胸肉块,那本来是她最爱的零食。日光从厨房后门里挤进来很细的一条缝,她围着那道光转了一会儿,试着把鼻子从门缝里伸出去,遗憾地发现新来的帮厨有锁门的好习惯。
小狗后退了几步。紧接着,她用一种绝不像狗、也绝不符合那个体型的速度和气力,炮弹般地往门上撞了一下。那扇门发出吓人的巨响,锁头咔、咔闪了几声,劳拉在半空里用力一拧,又用一个绝不像是犬类结构逻辑的动作跳了回去,歪着头,舔了舔自己的鼻子。
砰!
第二下。
砰!
然后第三下。简直有点冷酷了。年久失修的锁头终于疲劳断裂,后门由着惯性滑开,让这条不过和波士顿梗差不多大的小狗完全沐浴在暖洋洋的阳光里,浑身黑色硬茬被毛更显得油光水滑。她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左右看了看——球厅后街空无一人,没有人见到她刚刚犯下的罪行。劳拉回头望了一眼,毫不犹豫地迈开腿小跑起来。
从后街拐弯回到卡特赖特街,再穿过它,进入市场街之后,就是“新红河城”。这些地方在上个世纪时曾是农田和河谷。“老红河人”在这儿种棉花和甘蔗,只是如今红河城里已经剩不下几个老红河人了。渡口路通往的那条河谷在八十年代被填平,红凯尔搞下市场街以东的一大片地,在那边开了第一家——也是后来最大的一家赌场。赌场所在的地方成了红河城的主街,紧挨着赌场长出来的是脱衣舞俱乐部和四通八达的地下建筑,他们几乎掏空了新红河城的地底,只有市场还保留了市场的样子。总的来讲,“老红河城”那一头在夜晚显得黯淡些。那边还留着陈旧的磨坊和谷仓。然而,正如铁匠铺里悄悄长出了瓦尔基里灵装,挂着当地特产的小店里头做假证件和非法香烟卖卖,红凯尔和她的血注像一团光鲜亮丽的病灶,地下生着腐朽的根,霓虹灯是它远端的肢体。
我们的劳拉不应当知道这些事情,她是一条不超过两岁的年轻小狗,是普通的可爱的新红河城的小狗,溜溜达达地踩在市场路歪斜的地砖上。市场街的建筑缝里塞进了许多狭窄错落的巷道,这些巷道原来是棉花交易市场的一部分,劳拉正要穿过其中一条,到赌场那头去。她的耳朵在小跑起来呼呼的风声里也十分灵敏,鼻尖上充盈着典型的红河城气味。她在拐弯前停下脚步。一道沉闷的金属落地的声音钻进小狗的耳朵里,劳拉准确地判断了声音的来源,扭头看向巷口矗立的自动贩卖机,一双童鞋尺寸的运动鞋停在它面前。往上看。充其量不过十岁的黑头发女孩儿,粉红色毛线衫和长裤,正弯腰从售货机里掏出一罐可乐。
她是那种人。劳拉闻得出来,这些日子红河城多了很多那种人。在她们乘着Uber、摩的或飞机从四面八方赶来以前,红河城就已经起了一些悄无声息的变化。只是,你瞧,劳拉只是一条小狗。她并不能很精确地描述她的世界,那种感觉只是……只是气味变了,仿佛一块很好的鸭胸肉在土地里腐烂后散发出来的味道。这就是小狗的比喻。那种人身上也有这些气味,只是要淡一些。劳拉闻得出来,她很得意。
显然就是“那种人”的黑头发女孩儿从金属怪物的肚子里掏出她的可乐,马不停蹄打开、仰头就倒。她的喉咙微微颤动,带着气的液体咕咚咕咚往下咽。那罐可乐被她一口气咽了大半。满意地吐出一个不怎么淑女的汽水嗝,女孩也笑嘻嘻地扭头看向劳拉——她们四目相对,黑眼睛对着黑眼睛,和那副笑容不太相称的是,劳拉看见她年幼的面庞上带着一点憔悴的神色。
“哎呀。”她说,“小狗。”
劳拉坐得很正,对她说:“汪汪。”
“我猜你饿了喔?稍等。让我看看……”
她去看自动售货机了。在她顺利找到想要的东西之前,另有一人缓步从市场街那头走来。这个清晨醒着的人对红河城来说未免有点太多了,劳拉叫了一声,毛线衫的注意力从商品陈列上分心给她一眼,接着挪到街口。
来的人比她高出一大截,长发风衣,是个熟人,毛线衫有点开心,用力地挥了挥手:“埃利亚斯!”
劳拉的耳朵抖了一抖,端坐的腿一动不动。我们的小狗并不认识归往骑士团和它的北美区负责人。它听见这个音节,只是眨了眨眼睛,用那双黑溜溜的眼珠子看着自动售货机前的两个人,埃利亚斯的憔悴看起来不比毛线衫少许多,她和毛线衫说话得稍稍垂头。“早上好,梅尔。”她的视线越过女孩头顶,落到劳拉身上,“早上好,小狗。”
“好久不见。两头跑累坏了吧?”梅尔说,“来点什么?我请客。”
“咖啡,谢谢。”
“咖啡因有用吗?”
“没有。但是咖啡,谢谢。”
埃利亚斯女士微小的冷幽默把梅尔逗乐了,她的视线重新回到售货机的商品架上。点单屏幕设立得有点高,她得踮脚才不用仰头。这一款老式自动售货机在新红河城被投诉了很多次,不仅点单费劲,商品卡在货架上的概率高得出奇,上半年正在大批量更换,这里是一台漏网之鱼。随着梅尔点单、投币,货架上的东西被缓缓推出,两道顺利的落地声。劳拉往旁歪了歪头。
埃利亚斯拿到了她的咖啡,劳拉则拿到了一罐午餐肉。梅尔用牙和手劲儿就撬开了整个罐头,劳拉觉得她用力时腮帮子鼓起来的那一下格外可爱。她还试图把剩下的半罐可乐喂给她,埃利亚斯及时制止了这个荒唐的举动。“别给狗喂可乐。咖啡因对我们没用,对它们有。”
“是吗?”梅尔两边看看。她没能弄明白这个原理,但是立即相信了埃利亚斯,趁着劳拉还没有因好奇把鼻子凑过去,飞快用鞋底把地上的一小滩可乐碾进石缝里。
然后她给自己买了一罐新的。
“你接下来都待在这边吗?橡林镇怎么样了?”
“临时调了一小队人过去。逾越礼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都知道那边实质上是一场屠杀。她们很有信心拦下来。”埃利亚斯对梅尔说,“我担心她们。但红河城已经出现了裂隙,更不能放着不管。有些年轻人第一次见到裂隙。想象它是一个有连锁反应的核爆炸现场。前几天的提前疏散——”
“我们成功了一半。这附近的普通人两天前就被驱散出去,赌场和周围的色情产业全部关停,再远几条街,‘血注’就怎么也不肯松口了。只是叫他们歇业几天,像要从他们身上咬下来一块儿肉似的。哇。和那些人打交道好吓人。你和红凯尔说过话吗?我觉得她能吃了我。”
梅尔这样说着,脸上却全没有真正的恐惧。她是那种有可乐喝就很幸福的人,埃利亚斯在她肩上拍了拍。她们此刻看起来像一对不很相像的姐妹。姐姐、妹妹,还有一条小狗。忽略暗处正在发酵的鸭胸肉,市场街的街角泛着一种暖洋洋的浅红色光泽。
“几天没有睡?”
“一直没有。”
“当心点,梅尔。精神是会疲惫的。”
梅尔踮着脚,也拍了拍她忧心忡忡的同僚:“明天有新的人来。我和她们换班。”
她和埃利亚斯拥抱,然后蹦跳到劳拉面前,想要摸摸小狗的脑袋。劳拉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让她的手放了上去。小狗的毛发又粗又硬,耳朵直直立着,梅尔挠了挠她的耳朵,又去挠了挠下巴。她绝对是一个事实上的猫派。劳拉是一条懂礼貌的小狗,她不计较这点失礼,在梅尔率先一步,从劳拉看上的那条细巷离开后,她和留在原地的埃利亚斯静静对视。
“唉,聪明小狗。你也该离红河城远远的。”疲倦的骑士蹲下来,替劳拉把罐头剩下的一半剥开。她的栗色头发在小狗的视野里比实际颜色更黄一点,她剥开铁皮就像剥开一个橘子。劳拉很礼貌地朝她道谢,不过,在这些人听来,只是普通的吠声。人总不相信动物也有聪明的头脑,就连瓦尔基里,也保留着这样的人类习性。
埃利亚斯在售货机面前喝完了商品咖啡,把罐头喂给垃圾桶,最后也摸了摸她——礼貌而矜持地。接着从市场街另一头离开了。
和这两人相遇暂且改变了劳拉的动向。她叼着午餐肉爬上市场街一个低层楼房的天台,预备用一整个奢侈的白天边晒太阳、边享用它。白天的红河城很晚才会活过来,这座城市天亮后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但是小狗们都知道,红河城正在变得越来越臭。市场街靠旧城的那一边,用旧磨坊拆下来的石头在原来的渡口上砌了许多矮墙,陆续有流浪汉被赶出原本的藏身地,出现在那儿歇脚。他们等太阳落山才会醒来。由梅尔带头的对普通人的封锁在这个白天又成功推进了一条街,或许该归功于埃利亚斯的回归(对吧?她总是比其他人更擅长周旋)。不过,正午时候,劳拉从很高的地方看到一小撮外地人和本地人发生了口角。——更正一下,一边是“骑士团”,另一边是黑帮。劳拉的聪明就在于,她偶尔总是会多一些莫名其妙的灵感,这些灵感帮助她厘清这场纠纷双方正互不退让,而且有愈演越烈、上升到肢体冲突的趋势。黑帮里有几个瓦尔基里,数量和骑士团成员不相上下,让这样一伙人打起来可不是什么好事情。不过,这些姑且还与小狗无关。
正午很快逝去,而夜晚往往是红河城发生故事的时候。傍晚时开始下雨,乌云堆叠在城市正上空,地平边漏出霞光。太阳像一滩熔融的金水,缓缓从地平线上浇筑进城市的管道。一条金色的附肢从红河城延伸出来,孤零零地探向无穷远的地方,向着橡林镇。在城市内部,管道里的稀有气体焕发出异彩,在相持不让的双方脸上投下虹彩似的阴影。小狗在高处不安地吠了几声。她的毛发竖立,瞳孔变得很大,那股鸭胸肉腐烂的气味在她的鼻腔挥之不去,且愈来愈明显,直到埃利亚斯再次出现在视野里,劳拉转身跳了下去。
就在那一刻——就仿佛正往外逸散的瓦斯终于抵达了那个极限浓度,大地深处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巨响。劳拉在楼道里不安地抬起头来,她还没有来得及逃出去,这场地震就飞速传播到了地面。以烁金赌场为界限,地震把新旧红河城向两头撕开,正处于界限上的几栋建筑正在这地动山摇里像豆腐块一样轻易碎裂,一大块碎石往劳拉头上砸去,小狗猛地弹起来,狂吠一声,开始撒腿狂奔。
快些!快些!快跑,好劳拉,快跑,楼道的皴裂和落石正穷追不舍。小狗一面狂奔、一面咕噜噜地呜咽,耳朵里灌满此起彼伏的尖叫、哭声、落石撞击声、骑士的怒吼和一种骨骼拧动般的叫人牙酸的巨响,十秒,或者二十秒,也或许是一分钟,劳拉在裂开的大楼彻底垮塌的前一刻逃出了楼道。她止步在那横亘混凝土大地的裂缝前,呆呆地望着。
几层不幸的楼和它更不幸的居民被埋在废墟中。霓虹感染了天空,死棘般的巨物阻挡了任何人往上的视线,在它脚下,早些时候剑拔弩张的双方被衬得像不值一提的蚂蚁,埃利亚斯就在她们中间。
她抱着被刺穿的梅尔,鲜血和着雨浇透了她们两个,那副神情远远落在劳拉眼中,痛苦、挣扎、惊疑不定。
下
萨尔瓦多·卡里略, 最后一次被人目击是通古斯爆炸后,那时候她绝非现在这副骇人样子,也绝不是这个尺寸。有心人能回忆起她褐色的皮肤和亚麻色的长发。可是劳拉的灵感在此时并不很是管用,聪明小狗远远缀在这四层楼高的怪物身后,她从裂隙中完全爬出来之后更显得庞大了。 骸骨的胸腔闪烁着有毒般的紫色气体,她多余的附肢不停折断又生长,埃利亚斯组织的反击对她造成了些许麻烦——也仅仅是麻烦。
黑帮里那几个瓦尔基里和现场还能作战的骑士团成员被埃利亚斯拧成一条绊脚线,而我们的好骑士和好狗狗重振旗鼓的时候,一辆悍马正从远处的庄园启程。劳拉在大雨里奔跑。死棘构成的怪物太大了,它单单只向前一步,劳拉就得跑上好一阵子,何况细小的裂缝像蛛网一般沿着马路朝四周蔓延。红河城比以往任何一天都热闹。主干道上发生连环车祸。紫色的雾障遮蔽了整个天空,就像在上演一场经典末日电影。
很快,劳拉放弃了追逐“将军”和骑士们的身影。小小的黑色的狗在街道与街道之间穿梭。意图找出一个不那么拥堵的路段。悍马正开足马力,从西面的铁桥上悍然冲进城市,活脱脱一个小型移动要塞,几条狗在马路上奔跑,当“将军”摧枯拉朽地挤进卡特赖特大街,另一只小狗接下了监控动向的任务,这些信息全部汇聚在远处另一个地方——弗农庄园里,过量的城市交通网道信息,让劳拉觉得后脑勺有点痒。他咧开了嘴,露出一个形似笑容的神情,傻傻地吐出舌头。
卡罗尔的边境牧羊犬,货真价实的公狗,三岁左右,还没有经历过阉割,取代了之前那条寻回犬陪伴在主人身边,他的名字也是劳拉。相比红河城,弗农庄园里就截然另一幅景象。卡罗尔在繁忙之余没忘记从弗农的冰柜掏一些免费的冰球,这种手脚不干净的行为让许多留在庄园里的凡人对她怒目而视,而普林兹女士安抚了所有人。天才般稳重的普林兹女士从橡林镇返回后仅休整半天就回到她的工作岗位上,“我们既然帮不上前线什么忙。”她微笑时眼角的褶皱有一种奇异的说服力,只抬手让手心向下,就让庄园里的年轻人安静下来,“就让有能力的人工作得更好。”
我到这时候才开始嫉妒弗农。卡罗尔对她的牧羊犬劳拉说,她从哪里搞来这么好的管家?
牧羊犬又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把头扭到另一边。
此时是卡罗尔和莉莉安娜分享了两个威士忌杯,只是不为了更激起众怒,里面盛着苏打水。控制室里播放着轻柔的音乐。庄园的控制室在紧急事态下接入血注的监控,可惜赌场损失惨重,有三分之二的监控已经失去物理信号,散布在红河城的狗开始忙碌地奔跑。劳拉分得一个单独的席位,此时调度狗群的并非卡罗尔本人,而是她身边这条荣誉小狗。莉莉分走了仅有的监控屏幕,好让黑发的瓦尔基里专心做双向播放:一面向那座移动要塞播报城内交通状况和骸骨巨人的实时动向,一面向庄园里的人转播红河城战况,有时还腾出一只手划开手机屏幕。群组里偶尔闪过一两条消息,卡罗尔就瞥上一眼。
月亮被掩盖在滂沱大雨下。摄像头和狗的眼睛都看不真切。悍马飙过银棕榈街,此时距他们启程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为了避开主干道上的连环车祸,驾驶员拼足马力绕了远道。“将军”与骑士团交战的场所在这段时间里从烁金赌场辗转了三个街区,一路上的建筑凶多吉少。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悍马的路程上,那座移动要塞的乘客进城后先与死棘和路障交手,被拆走的东西不知凡几。小黑狗劳拉找了一个视线很好的高处,卡罗尔借走她的眼睛。
“我这里看不到。他们怎么样了?”
“现在是弗农握方向盘。那只老虎太快了,我追不上她。”卡罗尔眯起眼睛,视线的焦点落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好消息,迪布瓦还在车上。关心她的人很多啊?你们是朋友吗?”
她顺便在群组里滑出去一条消息。上一条留言是维诺询问艾米丽和季米扬诺娃医生的去向,那两个东斯拉夫人一条也没有回复。或许俄国佬都是绝缘于现代科技的老古董。
“准确来讲是同事。好吧,我觉得事实上同事和朋友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得一起工作三个月呢?三个月,我是说,我们迟早会成为朋友的。我当初申请调组,也用了三个月才通过审核。实在是受不了上一个组,她们都挺好的,但她们是那种新时代理念的新新人类,就是工作和私交分得很开,而且一点也不关心历史——哇哦。这边灭了一组监控。我看看,第五大街?”
“第五大街。骑士团正好退到这边。你们绕过去就能见到大家伙。注意一下,伊丽莎白快追着死棘跑出去三条街了,她拎着三个崽子,有人去把她追回来吗?……你继续说。"
“新新人类?”
“雅克·迪布瓦的事情。”
“哦,那就没什么了。我们前阵子才第一次见面,她就被一通电话叫来了这儿。实验室负责人和实验材料一起长腿跑了,我只好给自己放个假。”
她们接下来就没有太多机会聊天了。牧羊犬劳拉一动不动地端坐在他的座位上,眼睛一眨不眨,严肃地看着屏幕,俨然比两位在上世纪民谣里聊天的瓦尔基里可靠许多。大雨浇在仅剩的那个摄像头上,那儿只映照出模糊的远景,像素可怜得像上个世纪的电影,最远的地方也看不见骸骨将军的脑袋,只有胸腔里的一团亮火在屏幕里闪动。庄园里的人加入后骑士团得以喘一口气,她们把“将军”拖在原地,还有源源不断的瓦尔基里从两侧加入战斗。卡罗尔需要一双更近的眼睛——又是那条黑色的小狗。勇敢的劳拉。好劳拉。
她通过劳拉的眼睛冷酷地播报那些从“将军”身上坠下的名字,她们在屏幕上只是很小的一些像素点。奥贝伦德被那骸骨胸腔中张开的骨刺贯穿,又经由卡罗尔的通报传达到庄园中时,庄园的女仆中隐隐响起抽气声和小声的啜泣。她们中的不少亲手照料过这个讨人喜欢的小女孩儿。相比之下,雅克·迪布瓦重伤的消息倒是只引起莉莉安娜的一声尖叫——
可事态显然更糟了。自迪布瓦倒下后,只剩弗农和艾莉卡在正面支撑,悍马阵线往后一退再退,“将军”新生的骸骨比一开始更狂乱和离奇,裂隙不住往外延伸,血注和骑士团的成员都没空区分彼此。在城里拖下去,政府准出不起修缮的费用。卡罗尔在一阵阵偏头痛里调整她的耳麦,她怀念那个加州度假计划——她本来应该在这时候享受加州海滩上的阳光,而不是让狗吠声、雨声和号哭声搅得脑子里一团乱。
“一定得在城里干掉他吗?卫星小镇里的狗都能听到咆哮,我明晚上做梦,梦里也一定是‘塞拉斯·维萨留斯!!’——让他去找塞拉斯·维萨留斯!把零散的瓦尔基里拢一拢,油门踩到底,红河城到橡林镇就这么一条道,大人物,老爷们,没问题吧?”
“哈哈。”一个出乎意料的声音回答她,“真喜欢这个主意,但悍马的油量不够了。最近的加油站在哪里?”
控制室里的劳拉与卡罗尔对视。“烧着呢。”卡罗尔说。
“喔,喔。那——老爷,弗农老爷,听得见吗?”
“听见了,巴尔苏克。你有什么话要说?”
“把那辆运可乐的卡车给我。”
有一时间,无线电里只有电流声和雨声在劈里啪啦响。卡罗尔在劳拉的眼睛里看到弗农单臂挡下骸骨巨人从半空里刺下的一击。
“天哪,巴尔苏克。你可真贵。”劳雷塔·弗农的大笑从无线电里传来,“归你了。快去快回!”
月亮快落下了,以红河城如今的路况,还需要不少时间。格伦·卡罗特把那辆卡车驶出庄园。他和巴尔苏克在过桥后交接。卡罗尔往椅背上靠去,一面计算时间,一面点开群组歇歇眼睛,邮递员在好几分钟前发出两条留言:
-接到医生了。
-城里什么情况?
-迪布瓦快死了。第五大街,离你们不远,快点。
卡罗尔按下发送键。
又及,
一段不知道发生在什么时候的可疑的尾声
“没有大碍了,迪布瓦女士。只是还差了根手指头。”
“左边还是右边?”
“左手。”
雅克发出一声模糊的回应。她发出一点声音:“不。本来就是这样。”
尊敬的季米扬诺娃女士若有所思。“国际医学创新杂志,ISSN-0899-7564?”
两人之间酝酿出一阵可疑的沉默。雅克·迪布瓦更模糊地“嗯”了一声,接着她的好医生举起手里的缝针,“那就没错了,就是缺了一根。”
一条黑色的,油光水滑的小狗一路小跑,穿过一大堆流着血的,缺胳膊少腿的,呻吟着的伤兵。她一头拱进医生的风衣下摆里,用油亮亮的眼睛望着她,喉咙里挤出呜呜声响。热尼亚心领神会地蹲下来,向她摊开了手。
劳拉把一根裹满了口水的手指头吐进她的手里,尾巴像不停转动的电动风扇似的,快乐地摇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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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提及没有台词的朋友就没有响应了!但我是爱你们的!!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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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发当时,赞德拉等人位于裂隙爆发的中心。
早些时候,她和埃利亚斯谨慎地处理了现场所有的战斗痕迹,虽然不确定两名袭击者是否为血注成员,但终归不该给对方留下任何找茬的借口。
忙碌过后,两人一前一后开车回到了铄金赌场,发现驻守地面的骑士团成员似乎少了几个人,埃利亚斯有些紧张,匆匆下车来到地下停车场的入口,看了一眼险些气笑。
一群瓦尔基里围着战神又摸又抱,位于中心的花豹在地上摊成了一张扁扁的猫饼,脸上写满了生无可恋,埃利亚斯第一次知道猫科动物的表情可以丰富到这种程度。
更不争气的是,大概其中有人以前养过猫,撸猫的手法一定相当好,战神的表情十分烦躁,尾巴在地上摔得啪啪响,身体却很诚实,连肚子都露出了一半,喉咙里的呼噜声震天响,不时舒服得眯起眼睛,一副随时会睡过去的样子。
事实证明,不管男人还是女人,活人还是死人,或者死过一次的男人变成的活着的女人,都无法抵抗近距离吸猫的诱惑。这可能是刻在人类DNA里的远古本能,对毛茸茸的、有尾巴和爪子的、会呼噜呼噜的生物毫无抵抗力,骑士团的负责人一边无奈地想,一边走过去也伸出了手。
于是战神又看向赞德拉,却见后者脸上带着事不关己的浅笑,在一旁席地而坐。赛莉不亦乐乎地向其他分部的同事吹嘘着赞德拉当年是怎么把大猫救出来的,骄傲的语气仿佛自己才是当事人。
最最过分的,当属半分钟后,楼梯上一个粉色头发的小姑娘探出头问,“哎,好了没有?该换我们摸了。”
吸猫还有轮班制?
埃利亚斯终于看不下去了,她收回手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打算在赌场彻底沦为猫咖之前说点什么。
异变就是在这一刻发生的。
赞德拉比其他瓦尔基里早一秒察觉到危机,裂隙仿佛有了自我意识,化为挥舞巨镰的死神席卷而来,猎人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肌肉绷紧,猛然扑向战神,边将它护在怀中边呼唤:“埃利——”
巨大的裂缝迅速向她的脚下蔓延,转瞬间撕裂了整栋建筑,向着城市的四面八方袭去。大地在颤动,死亡的气息从其中涌出,轰然倒塌的赌场掩埋了在场所有瓦尔基里的身影,低沉可怖、宛若雷鸣的巨响盖过了赞德拉的喊声以及其他人的惊呼。
黑暗降临前,赞德拉唯一的念头就是抱紧战神,抱得再紧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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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超大的将军骷髅是什么东西?”二十多公里外,德蕾可坐在汽车的副驾驶座上,一边揉着眉心,一边对着电话怒吼,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把赛莉的形容原样复述了一遍,不免觉得十分荒谬。
“……卡里略……是萨尔瓦多·卡里略!”电话对面的杀手好不容易把自己从成吨重的废墟中拔了出来,在万分混乱的背景噪音中拼尽全力喊出了这个名字,少女的金发、白皙的皮肤和雪白的裙子上沾满了灰尘、泥土以及不知道来自她还是别人身上的鲜血,看上去像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听着,警官,”她下意识用了对方生前的职称,“我这次真的没开玩笑!见鬼,你在哪儿?你们早该到了。”
德蕾可一顿,不想承认自己因为又一次“多管闲事”耽误了行程,没有回答,转而拍了拍司机的肩膀,“还有多久到?”
查莉平静地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二十分钟,很急吗?”
“相当紧急。”
“十分钟。”查莉将油门踩到底。
搭档的态度令德蕾可找回了底气,重新把电话移到耳边,“听到了吧?十分钟就到,你们先疏散平民,避免正面战斗,等我们过去支援。”
赛莉没有回答。
赛莉早就挂了电话。
“该死的……”意识到自己在路上耽搁了太久,德蕾可懊恼地扔下电话,心急如焚地看向窗外。
她的外表是有着浅棕色长发和蓝眼睛的妙龄少女,却和可爱完全不沾边,作为前凶案组的警探,她习惯性地穿衬衫和西裤,披着长风衣,脸上甚至挂了一副看起来完全没必要存在的老式黑框眼镜,加上总是紧皱的眉头,无论以前还是现在,几乎没人想和她做朋友。
除了查莉。
身为法医,查莉和德蕾可工作交集慎密,某一次被拉着连续加班了三十个小时后,她就彻底记住了这个把警局当家的人。查莉以前是帅哥,如今也是位美人,她的棕色卷发精心盘在脑后,垂下几缕衬出迷人的脖颈,戴着弧线优美的银色细边眼镜,还适应良好地穿上了西装短裙。她总是笑得温柔和蔼,好像世界上没什么事能令她产生情绪波动。骑士团的人都喜欢这位大姐姐,赛莉更是在第一次见面时问出了查莉以前是不是德蕾可的爸爸这种险些把自己一键送走的问题。
毕竟他俩的关系太神秘了,连埃利亚斯都从来没见过一起在任务中殉职、又同时转生为瓦尔基里的同事。
查莉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一现象,她只是会出现在所有德蕾可需要自己的时候。
就像此刻。
她空出一只握着方向盘的手,轻柔地摸了摸搭档的头,“没人能预料到死棘什么时候发动袭击,相信她们,大家都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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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德拉醒来时,周围一片漆黑。她大概短暂地昏迷了几秒,脑内嗡鸣作响,浑身的骨头都在发出呻吟,想必在建筑崩塌的过程中被多次压碎,又得益于瓦尔基里的身体而不断自愈。
倒是挺适合接受拷问的。她忍着逐渐缓解的剧痛想,能动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战神。
花豹在她恢复意识前就离开了保护范围,这会正蹲在一旁的小空间里舔自己在流血的后腿和后爪。
这场灾难中,她们无疑是幸运的,身旁的承重柱抵消了大部分伤害,否则单凭赞德拉自己根本无法保护动物伙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变成一张真正的猫饼。
她试着动了动肩膀,撑起身体,靠瓦尔基里超凡的力量推开碎石。“来吧,伙计,”她向焦躁不安的大猫伸出了手,“我们得离开这里。”
废墟外,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势渐大。
训练有素的骑士团成员迅速地清理出空地,搜寻所有幸存者,赞德拉也在清醒后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被救了出去,接着就看到了那令人血液冻结的恐怖存在。
那个怪物至少三十英尺高,身上没有血肉,只剩下细长坚硬的骨骼,上面长满了黑色尖刺,胸腔处发出和裂隙相同的紫色光芒,无疑是一具死棘。不同寻常的是它庞大的体格与还能清晰辨认样貌的上半张脸,以及披散着的白金长发。
见到它的那一刻,赞德拉立刻感到寒毛直竖,胃里一阵翻腾,眼角不受控制地渗出了泪水。
她感应到了同类的气息。
在她复生时,前辈们无数次教导过、提及过,瓦尔基里绝对不会被死棘感染。
然而这个合成的怪物就站在眼前,身上散发的死棘气息与瓦尔基里的气息同样强烈,缠绕在一起,难以分割。
它的存在不仅代表了一场无法避免的恶战,也颠覆了所有战士认知的根基。
如果自己受伤后也变成死棘怎么办?会不会回来杀掉曾经深爱的、想守护的一切?
赞德拉不敢再想下去,她无法忍受这东西的存在,迫不及待想要将它摧毁,从在场其他瓦尔基里的表情来看,她们也在想同样的事。
而且很快有人认出了这具死棘的身份,表现得更加震惊,更加悲痛,仿佛长久以来的信仰于此刻崩塌。
埃利亚斯也在其中。
所有人愣住的瞬间,巨大的死棘随手抓起了还拿着电话的赛莉,可能她站得太近,可能她发出的声音最响,也可能因为她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卡里略。
拉美的英雄,骑士团的先驱者,领路人,于百年前的裂隙调查中失去踪迹。
赞德拉的历史成绩一向不怎么好,连她都记住了这个人。因为那不只是人人皆知的将军,也是亲手培养了埃利亚斯的导师。
此时此刻,这个曾经被无数人敬仰的存在,看着手中如蝼蚁般徒劳挣扎的瓦尔基里,利爪微微一握,指尖刺穿了她的胸膛。
“赛莉!”赞德拉只感觉全身的血液往头上涌,当下拉弓放箭。
魔法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考虑风向和雨水,也不必太在意高度或角度,这一箭笔直地击碎了巨人的指骨,埃利亚斯纵身跃起,稳稳地接住伤员。但她们还没落地,那根手指已经重新长了出来,仿佛从来没有伤过。
与此同时,红河城各地涌现出无数个小裂隙,荆骨从其中蔓延向四周,狩骨倾巢而出,寻找着最近的每一个活物。居民四散奔逃,惨叫声此起彼伏,呼救声不绝于耳。
赞德拉见过无数天灾,洪水、台风、地震、海啸,眨眼间便能夺人性命,但没有一种能与现在相比较,这是最可怕、最深层的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
“跑!战神!快跑!离开城里!”她转身对已经吓成飞机耳、一边后退一边不断发出警告声的花豹吼道。
作为从小跟在瓦尔基里身边、见过无数死棘的大猫,战神可以称得上是全世界最勇敢的豹子。但收到指令后,它一秒都没有犹豫,喉咙里的隆隆声变成一声呜咽,拖着伤腿,转身消失在了混乱的人群之中。
纵有万般不舍,赞德拉知道,自己现在无法保护它了。
她自身难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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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大的雨点密集地落在汽车的前挡风玻璃上,令人心烦意乱。随着接近红河城,死棘的气息强得令人不适,德蕾可和查莉的神情也变得愈发凝重。
她们已经可以借助灵装看清红河城五彩斑斓的灯光正逐渐熄灭,瓦尔基里的武器散发的微光在黑暗中如同繁星遍及各处,逃命的人群泄洪般涌到城外,又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不知哪里才能得到安全的庇护。
而且她们都看到了那个在楼宇间穿梭的身影。敌人约三、四层楼高,身上的每一根尖刺都是致命的武器,有目前可以观测到的最大体型死棘的十倍大。它似乎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一会向西移动,一会向东追逐,好像只是打算干掉身边的每一个瓦尔基里,也确实有一些星光随着它的逼近而迅速消亡。
即使再着急,靠近城镇后,查莉不得不放慢车速来避开逆行的平民,并很快为自己的谨慎感到庆幸。
一道黑影突然踉踉跄跄地冲到车前,令查莉不得不紧急刹车,远光灯照亮了对方纤细的身形,曾经洁白、此刻浸满鲜血的护士服,以及萦绕在肌肤上的黑色污痕与尖刺。
见是被荆骨所伤的人类,德蕾可持长剑下车,打算给她一个痛快。
女孩看到她手中的冷兵器,怔了一下反而像发现救命稻草一样扑过来,倒在了及时后退的德蕾可脚边。
“你是……瓦尔基里吗?”她抬起遍布泪痕的脸,抓住对方的裤脚,“求求你,医院……被包围……”
“在哪里?”发现被污染者还能交流,德蕾可连忙单膝跪下追问。
护士艰难地指了一个方向,仿佛没意识到自己快死了,看向瓦尔基里的目光中满是信任和希望,“救救……我们……”
查莉立刻知道他们又要在地图上添加一个临时途径点了。
“放心,”德蕾可站起身,果然给出了承诺,“我们这就去。”
“谢……”女孩露出一丝微笑,话语戛然而止,变为痛苦的喊叫与恐怖的嘶吼。
黑色的荆棘肆意生长,从她的皮肤下刺出,轻易地剥落血肉,入侵骨髓,将其扭曲变形,成为肿胀可怖的怪物之躯。
长剑斩断护士的头颅时,她只能发出“啊、啊”的无意义喊叫,仿佛在最后一刻还想诉说什么,还有强烈的未了心愿。
至少她是在变异没能完成前,作为人类死去的。
德蕾可一言不发地坐上车。
他们调转车头,向医院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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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绕在卡里略身边与之缠斗的瓦尔基里,远远看去就像可随意抖落的尘埃。
几分钟前,赞德拉与埃利亚斯安置了身受重伤、尚有意识的赛莉。坏心眼的导师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犹如被暴雨摧残过的垂死娇花,抓着她的手说了几句“我的财产都归你”之类的遗言,骗得年轻人哭得满脸是泪,在发现对方根本不会死之后又险些拿起武器当场为民除害。
医疗人员被拖在了几个街区外的地方,赶过来的时间未知,赞德拉便将赛莉带到了远处的钟楼顶上,远离战斗中心。
面对压倒性的体型差距和比瓦尔基里恐怖得多的自愈能力,冒然接近骸骨巨人无异于送死行为。这时所有持远程武器的战士发挥了最大的作用,她们在埃利亚斯的指挥下分散到周围的高层建筑上,半攻击半引诱,希望能在怪物离开红河城、前往开阔区域之前,尽最大努力削弱它的力量。
另一部分只有近战手段、走位也不够灵活的成员则被调往城中其他地方,专心对付小裂隙中出现的死棘,引导幸存的平民出城避难。
而且这一次她们并非孤军奋战。
经过骑士团的调查以及血注首领凯莱布假意慷慨提供的情报,她们推测卡里略口中一直提及的赛拉斯·维萨留斯的真实身份是圣逾会的牧首希尔维娅,当年曾以凡人身份加入裂隙的探索队。虽然仍未完全确定,但埃利亚斯在深思熟虑后赞同了将怪物引出红河城的提议,何况她也挂念着前往橡林镇后音讯全无的同僚。
赞德拉同样时刻关注着那个小分队的动向,担心她为数不多的朋友出了什么意外。
此时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射出了多少箭,只感觉拉弓的手指像要着起火,热得发烫,却感觉不到疼。
瀑布般的雨幕和呼啸的狂风多少对射手们的精准度造成了影响,一旦没能命中目标,就是浪费了一次能量消耗,还可能为在地面作战的埃利亚斯等人带来额外的负担。
这个怪物比骑士团以往遇到的所有死棘都更强大,更灵活,甚至保留着一部分曾是瓦尔基里的战斗本能。有时击碎它的一部分后,受伤的地方反而会长出更粗壮和坚硬的触肢,而如果瞄准它胸腔的能量源,它还会闪躲,会用各种方式格挡。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附近居民撤退得速度足够快,把损失降到了最小。赞德拉只能祈祷战神也在其中。她从来不会看不起溃逃的平民,她明白,就算再勇敢的士兵,看到死棘都会吓得丢盔弃甲,何况这些人只是普通人。
由于一直在无差别追逐所有瓦尔基里,骸骨巨人移动得太慢了,不知哪年哪月才能抵达橡林镇。
赞德拉耐心地思索着,观察着,想象自己面对的是一只最凶猛的野兽。
猛兽都有坏脾气,死棘呢?
她从来没有试过挑衅这种看起来毫无感情和理智的超自然生物,现在可以拿最大的练练手。
赞德拉进行了一次深呼吸后,拉开弓弦,五只魔法箭矢同时出现在弦上,齐齐地射向卡里略的眼睛,刺穿异化的眼球。虽然能恢复,滋味肯定不好受。赞德拉第二次拉弓,射向巨人的另一只眼睛,第三次拉弓,瞄准的是对方胸口最重要的灵体能量。
然后她听到了一声如同魔鬼在地狱中发出的嘶吼。
隔着上千米,卡里略愤怒而狠毒的视线锁定了这只异常烦人的飞虫。它迈开脚步,踏平房屋,震裂大地,向着这边直线冲刺。
赞德拉转身就跑。
******
没有人说过这是一家儿童医院。
刚整理好心情的德蕾可站在医院大门前,看着像爬山虎般几乎封住了所有门窗的荆骨,以及还能勉强辨认的“红河儿童医疗中心”的挂牌默默地想。
周围街道上的平民已经跑光了,被包围的建筑中,只有还在不断蔓延的荆骨偶尔发出“噼啪”声响,像在尽力钻进每一道缝隙。层层叠叠的黑色荆棘下方露出儿童医院的彩色围墙与立柱,上面画着可爱的卡通形象的狮子、长颈鹿、大象等图案,衬托之下显得分外扭曲与绝望。
暴雨倾盆而下,雷声震耳欲聋,查莉站在她身边,手里提着一面超过半人高的金属塔盾。谁也没有先开口,两人心照不宣地认为,这栋五层高的医院中不太可能还有幸存者。
片刻之后,德蕾可毅然踏上通往正门的阶梯,挥剑斩断荆棘,被利刃割开的死棘像普通植物碰到了火,发出怪异的鸣叫,卷曲颤抖着退去,让出一条道路。
查莉举起盾牌,半透明的椭圆形蓝色光晕笼罩在两人身边,散发着淡淡的暖意。一根正在生长的荆骨不慎碰到了屏障外围,连忙尖叫着爬开,绕到一旁。
查莉明白,只要想到里面可能还有一个人在绝望地等待救援,搭档就不会直接离开。
但即使做足了思想准备,两名身经百战的瓦尔基里看到由彩条和气球装饰的走廊里到处游荡着不到一米高的小狩骨时,仍然受到了些许震撼。
两人配合多年,一攻一守,层层清剿过去,效率极高。查莉根据医院的平面图推测,这里的总人数可能在四十到六十人之间。他们一路向上,一口气消灭了三十多个大大小小的怪物。
就在这时,德蕾可听到了哭声。
似乎是一个小女孩发出的细细小小的啜泣,从他们还未排查过的地下室传出来,在漆黑寂静的医院中显得尤其诡异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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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今年六岁了,是医院的常客。
她并不讨厌住院,这里有很多年纪差不多的小朋友,各种玩具,温柔的医生护士,从不对她大声讲话。有时她在家里玩耍,妈妈看着她会突然哭起来,带得她也不明所以地跟着哭,然后爸爸会叹气,起身离开。
所以她更喜欢医院。
和她最好的是护士尤娜,然后是比她大两岁的薇拉姐姐。
今天突然地震了,震了好多次,原本亮亮的窗外变得越来越黑,直到医院里也全黑了。
安琪觉得自己是大孩子了,她不怕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大人都匆匆忙忙,楼上传来喊声和像奇怪笑声一样的尖叫,尤娜抱着她来到地下的检查室,又带来更多大大小小的孩子,还有几个医生和护士。
“把门锁好!所有缝隙都堵起来!”她用力亲了亲安琪的脸颊,“我一定找到救援,等我回来!”
安琪还不理解救援这个词,但尤娜一直没有回来。
检查室里只有手电照明,也没有玩具,大人们锁上门后就走来走去打电话,像爸爸一样,散发着安琪讨厌的情绪。
她在闹哄哄的小孩子中间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薇拉。
但没过多久她便听到了薇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薇拉在哭,听起来很伤心。安琪扭头看了看还在与电话争吵的大人们,搬来一个小箱子,踩着它去够门上的锁。
薇拉一定是没找到自己才哭的,安琪觉得她在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顿时更加努力起来。
等其他人发现的时候,小女孩凭一己之力打开了核磁共振室牢固的大门。
薇拉真的就在门外,但安琪不知道为什么她变得好奇怪。
她还没学过“畸形”这个词,只能形容薇拉变得很高,有天花板那么高,她的身体黑黑的,闻着有股奇怪的味道,而且为什么她那么高,她的眼睛却能和自己平视呢?薇拉的脸周围还有好几张其他小朋友的脸,见安琪开了门就一齐发出刺耳的笑声。
等到“薇拉”对着自己举起镰刀般的手臂,身后的人群发出惊恐的尖叫,安琪才想起了“怪物”这个词。
但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仰着头,本能地发抖,望着“薇拉”的脸变得越发扭曲可怕。
突然之间,一道金色光芒斜着劈开了“薇拉”的身体,将她砍成两段。安琪苦恼了一秒还能不能把薇拉拼回去,注意力就被站在薇拉身后的人吸引走了。
德蕾可剧烈地喘着气,外套和发丝随挥砍的动作而飘舞,披散的长发仿佛和她手中的利剑一样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她紧皱着眉头,表情凶恶,看起来实在称不上温柔友善。
但安琪觉得自己在这一天见到了真正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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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蕾可的设定来源于凳凳的跑团角色。
凳凳给画的德蕾可和查莉: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729797/
在空降突入二章之前稍微蜻蜓点水了被我大部分跳过的一章,主要是为了那一口(几口)醋。爆了一大堆字数还没摸着将军的边,纯属夜莺支线真是太适合医生了不得不横插一脚。
感谢乐意跟我互动的悬铃木女士,她超帅der!
相关剧情:
米切尔宅一锅乱炖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647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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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接下来怎么打算。”
艾米丽把一只手揣进裤兜,低声用俄语问她。在刚才那场有些荒谬的混乱肉搏中留下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留下东一块西一抹干涸的、黏糊糊的血。管或者不管,它们最终都会消散在空气里,就像被死棘与灵装杀死的瓦尔基里本身一样。瓦尔基里就是这种本不应当存在于世界上的东西。
“你呢?你怎么想。”热尼亚同样用俄语答复,抬起眼睛去看她。
伊格廖卡有安德烈的鼻子,以及几乎一模一样的刀削般的下颌弧线;但不包括眼睛。他的眼睛更像他的妈妈安妮塔。不过这一切随着作为瓦尔基里的诞生而消失殆尽,如今她面对的“艾米丽”一头蓬松卷曲的金发,巴掌大的俏脸,修长而玲珑有致的身材,完全没有一丁点记忆中的痕迹残留下来。
除了她依然称呼她“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用第二人称敬语,说他们自小便最为熟悉的那门语言。
“……从什么时候起我的意见算数了。”她偏过头,避开热尼亚的视线,用一种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讽刺腔调说道。在对方回答之前,她倒转刀柄,把那支一直捏在手里的灵装手术刀递还给它的主人。
热尼亚接过手术刀。银亮的小刀妥帖地落进手掌,重心熟悉得令人心安。刀柄上还沾着点血——凡人的血,来自米切尔,或者那个杀人犯,总之不是会随着时间而挥发的那一种。于是这血也沾了一点在她的手心里:洁白、柔软,无论经历过多少台手术都不会留下茧痕的少女的手心,那对比便分外显著,几乎显得刺眼。
医生向四下扫了一眼。米切尔家的厨房现在看起来像是刚遭过飓风袭击,地上洒满瓷器、玻璃和餐具的残骸,超过三件以上家用电器的门至少被扯下来了半边,以不同的凄惨程度悬在半空中晃荡。始作俑者之一的邮递员维诺和她的雇主迪布瓦站在窗边小声讲话,另一边是抱着狗的卡罗尔和裹在沙发巾里、一脸想提问又不敢开口的新生瓦尔基里。热尼亚走向在一片凌乱之中奇迹般没有受到波及的水槽,拧开水龙头。水流立刻冲刷掉那微乎及微的一点血渍,留下干净的掌心和宛如簇新的银色刀刃。
一张新撕下来的厨房纸被递到她手边。热尼亚抬起头,碰巧看到艾米丽若无其事地把自己手心里同样的污渍草草抹在衬衣下摆。
“那个养狗的最好有点东西可讲。”她恶狠狠地,像是转移注意力般地盯向卡罗尔的方向。
卡罗尔确实有东西要讲。或者确切点说,卡罗尔有东西要让她带来的瓦尔基里讲。他们站在门厅里听完了那个自称叫陈阿七的倒霉中国人遇害经历,尽管有些颠三倒四,间或充满过分巧合的匪夷所思,他们还是设法拼凑出那把手术刀在回到热尼亚手中之前的轨迹:
从机场的托运盒子里被偷走之后,这把刀在这位圣逾会的狂信徒手上被用来依次杀害了红河城内的四名慕道者和平信徒(其中包括那位机场物流部的工作人员,他们是否共谋尚未可知)。随后,也许是为了躲避警方的追捕,又或者别有用意,凶手带着灵装向东逃窜了几百英里,途中又以“送福音”的扭曲理由夺走了几条性命。最终,在被灵装耗竭之际,罪犯企图折回他信仰的所在地(漠视生命之人也会在临终前寻求心灵的慰藉吗?)抵达橡林镇之前他还制造了最后一起谋杀——而米切尔不幸正是那最后一名死者。
从结果来说很难说谁更不幸。米切尔失去了一条性命,陈阿七看个热闹却多得了一条。只是来讨债的维诺结果了杀人凶手,又被艾米丽当做凶手本人胖揍一顿,难得的假期也在现雇主找过来之后泡了汤。而他的雇主迪布瓦追着跑了一路的遗失包裹不仅没能成功追回来,反而落进了更麻烦的地界里。
没人在这一连串乱糟糟的连锁事件里讨到好处,相比之下取回了自己灵装的热尼亚或许还是相对最幸运的那一个。鉴于落地时在红河城遇到的诸多官僚主义不愉快,热尼亚不打算再为红河城警方贡献多余的发现。悲剧已经造成,对此她无能为力,但至少她成功追回了自己的灵装,并确信不会再有鲁莽的凡人用她的手术刀再次犯下什么恶行。
不过她需要将这些信息报告给埃利亚斯。接到电话的埃利亚斯听起来不太意外,她告诉了她关于这个组织的另外一些尚且逍遥法外的罪行。有好几起失踪案的线索指向那座围绕着教堂而繁荣起来的小镇,她担心那场即将进行的所谓逾越礼将不是什么自愿参与的宗教仪式,而是有预谋的一场集体屠杀。
回红河城里来吧,热尼亚。埃里亚斯说。如果你已经找回了你的灵装的话。我们的人手永远不够,橡林镇那边已经派去了一支先遣队,必要的话还会增加。我目前更担心的是烁金赌场地下的那道大裂隙。不,它暂时还没有动静,但我的感觉很不妙。城外的死棘数量也增加了,你回城时注意安全。你是一个人吗?不是?谁是伊格廖……哦,艾米丽。……艾米丽。你能在回来之后让她来烁金赌场找我一下吗?是,我想让她支援橡林镇。她的能力在那里可能派得上用场。好,得挂了。稍后红河城再见吧。
艾米丽对于她的传话未置可否,只是坚持先把热尼亚送回她住的酒店。未曾料及的部分则是在返程途中遇到了一些临时性的交通管制,艾米丽被迫将车停在一两个街区之外,和热尼亚一道步行返回酒店——她倒没婆妈到非得把热尼亚护送到酒店的大门口不可,只是埃利亚斯所在的烁金赌场恰好也在这个方向。
然后她便好巧不巧地撞见一个陌生的瓦尔基里从马路对面径直冲过来,一把拽住热尼亚,在她来得及发难前叫着医生的名字把一张信用卡模样的东西塞进她手里,说着请照看好谁谁就匆匆忙忙地跳下道缘石跑开,只留下束着高马尾的黑色长发背影。一问才知道被托付的是医生的一位雇佣兵好友,艾米丽气不打一处来地拽住犹豫地朝酒吧里看的热尼亚,问她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您知道这地方是谁的地盘吗?知道。知道您还往里闯。
可是她担心。热尼亚说,还没说完担心的对象,两个人就被侍应生团团围住,半是热情半是胁迫地拥到本地地主的卡座上。昏暗的灯光、吵闹的音乐、穿着过于暴露的兔女郎瓦尔基里,和言语轻浮面目可憎的酒吧主人。资本主义令人作呕的糜烂空气浓度过高,艾米丽觉得自己几乎没有办法呼吸。
好在这场猥亵的闹剧没有让她忍耐太长的时间。热尼亚很快找到了那位被托付的好友,尽管又额外多花了点时间追上她。郊外那面能映出旧时倒影镜子叫艾米丽觉得不适,只瞥了一眼便沉着脸如避蛇蝎般地躲出门去。热尼亚叹口气,向镜前的艾莉卡交代几句,递还信用卡,又拧了一下哭丧着脸的奥贝伦德耳尖(不是支棱在头箍上的那一对),也跟着走了出去。
次日艾米丽便接受了支援橡林镇的任务,支领了装备和物资驱车离开。热尼亚没再出城,帮着骑士团的后勤人员清点和分发陆续运抵的灵装和其它战备物资,间或抽空照料一下骑士团与血注之间小规模冲突里出现的伤者。
烁金赌场地下的那条巨型裂隙撕裂开来的时候,热尼亚正在城南骑士团临时租用的仓库里。盛放补给用品的货架旁边在震雷般的巨响中张开两道小型裂隙,漆黑的荆骨从暗紫色的虚空中探出嶙峋的骨节,把正往货架上搬运补给品的凡人雇员吓得惨叫着跌在地上,四肢并用地试图逃跑。一个仓管员眼疾手快地抽出隔壁灵装库里的一把长军刀,几步赶来两刀干脆利落地斩碎跟在后面蹿出的狩骨。情势在这些经验丰富的瓦尔基里战士手中迅速归为可控。
“各部门注意,此为最高战斗呼召。重复,此为最高战斗呼召。”埃利亚斯冷静而镇定的声音通过桌面上的扬声器从骑士团内部的通讯频道传来,“全体有战斗能力的执业骑士即刻赶往烁金赌场接战。”
方才果断击碎死棘的仓管员把那柄军刀在手里像支细剑一样转了个刀花,然后大笑着将它丢给放下手里的一摞补给箱,正扣着袖口的纽扣朝外走的同伴。
“医疗组,这里需要你们支援。有瓦尔基里伤员。后勤部门请对合理的需求敞开供应。”
热尼亚从挂钩上取下她的医疗包,走过办公桌的时候伸手去捞一个便携式通讯耳机。设备管理员按住她的手腕,用指节敲敲桌面,示意她拿一个新款的。
“如果在移动过程中遭遇紧急情况,许可停留,尽力救助平民。重复一遍,全体有战斗能力的执业骑士即刻赶往烁金赌场……”
红河城被浸泡在这条骤然扩大的裂隙所带来的一团混乱之中。街道上挤满了慌乱地想要逃离城市的车辆,绝望的喇叭声在刺耳的警笛中此起彼伏。暴雨让秩序变得更加遥不可及,隆隆的雷声里混杂着不知何处建筑垮塌的轰鸣,加剧了这份彷如末日图景般的压迫感。
热尼亚立起风衣的领口,象征性地阻挡雨水沿着脖颈灌进衣服里层。她把注意力集中在眉心,城市的蓝图便透过面前杂乱无章的车流在她眼前以极简的几何线条模式展开。此刻她距离烁金赌场大致还有三四个街区,中间拦着被破坏的道路、交通管制、拥堵的机动车和逃亡的人群。但这对于瓦尔基里来说算不上是什么阻碍。
她后退一步,在短短的助跑之后轻捷地跳上高架引桥的护栏,随后沿着护栏边的水泥防撞墩如履平地般向前奔跑,引得堵在桥上的车里发出几声断续的惊呼。
“等等!小姑娘,你不能在高架桥上走……”
桥中间焦头烂额的交警回过身,斥责的言语却在视线撞上一双凝视着他的苔绿色眼睛的时候丢失了后半部分。那是一双过于冷静、几乎像在向外散发灵装般寒意的眼睛。在其中沉淀的岁月痕迹太过厚重,不可能出现在一个真正的十几岁小姑娘身上,因此只可能是……她们。
“瓦尔基里?”警察咕哝着,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当然啦,在这种人人自危的环境里逆向而行的,多半只能是这些不老不死的小怪物。
他原本只想转身挥挥手让她离开。可那个瓦尔基里停了下来,目视前方,朝不知道哪里的虚空眺望了几秒钟。
“警官,你最好疏散还在桥面上的人员。至少从这里开始,到稍前的一段。”她朝他开口,嗓音带着凛冽的俄国口音,把手指向斜前方的一幢商业建筑和桥面之间的距离。
“……什么?”怎么还对他指手画脚上了。
“那栋建筑的内部五层有个不稳定的裂隙,如果它持续撕裂的话……”仿佛是为她的话做注脚,随着一声清脆的玻璃爆裂声,那幢商用楼面向高架桥一侧的幕墙炸得粉碎。扩张的裂隙暂时没有破开建筑物,仅止步于窗口,然而许多漆黑的荆骨刺出残存的金属框架,在半空中随风舞动,像是正在探寻猎物的触肢。
桥面上爆发出迟到半拍的尖叫声,离商用楼最近的区域有人在恐慌中跳出车门逃生,引发的从众效应使得本就混乱的桥面交通更加一团乱麻。
警察咒骂一声,转过身去维持岌岌可危的秩序。热尼亚摇了摇头,朝相反的方向转身,在雨幕中逆着人流而去。
有别于外围拥堵的出城道路,愈接近裂隙的中心,人便愈加稀少。到了距离烁金赌场还有一个街区左右,空空荡荡的道路上几乎已经没有普通的行人。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位摇摇晃晃走在路当中的凡人便尤为显眼。
热尼亚利用下方横穿过街天桥作为缓冲,从高架桥上快速翻下来的时候,看见那位穿着护士服的年轻女孩抓住了一位路过的瓦尔基里。
“求求你……”她的双腿看起来已经很难承载自己的体重,几乎是踉跄着扑倒在那位接住她的瓦尔基里怀里,“你是瓦尔基里吗?求求你,救救我们……”
女孩便急切地开始讲述起她工作的医院——不太远,就在两个街区以外。突然爆发的荆骨把整个医院包围了起来,他们知道这漆黑的东西凡人不可触碰,一旦沾染便会无可挽回地腐蚀人类的皮肤与骨骼。可医院里还有大量医护人员、不良于行的老人和难以搬运的病人,他们无法顺利通过重重荆骨构成的包围圈,而这些长得像是无害植物般的死棘甚至还在以缓慢但显著的速度向院内继续蔓延。她仗着自己身量娇小,想办法从荆骨的缝隙里钻了出来,可她的同事们和病人们都还困在医院里。求求你,瓦尔基里的灵装可以破坏死棘不是吗?求求你救救他们……
“你受伤了,姑娘。”热尼亚冷静地从斜后方切入对话,伸手示意那位目前支撑着她大部分体重的瓦尔基里将她交给自己,“请让我来。我是医生。”
这位瓦尔基里有着拉丁美洲人的棕色皮肤,脸颊和脖子上露着大片不规则的白斑。热尼亚不记得之前在骑士团见过她,显然对方也有类似的想法,在把怀里的姑娘交到热尼亚手上之前,她用那双色泽极浅的眼睛缓慢地、像是评估般地把她上下打量了一遍。
“受伤?”年轻的护士睁着懵懂的眼睛,像是不理解她的意思,“可是我没有受伤……难道你是说我不小心摔倒的时候沾上的泥?”她试图扭过脸去看自己的后背,然而热尼亚的左手抵住了她的后颈,瓦尔基里的力量温和却不容抗拒地限制着她的视线。站在侧面的另一名瓦尔基里只是沉默不语地看着她靠在医生的肩膀上,不自觉地轻轻发抖,后腰到肩胛上的衣物撕开一道长长的裂口,不止有黑色的泥污,更加显眼的是浸透布料的鲜血,和泛出青灰色的大片被死棘感染的痕迹。
“嗯。”热尼亚在小臂上加了点力道,支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你刚才说的那家医院在哪里?有地址吗?”
“有的。”护士喘着气,不假思索地报出一个附近的地址,从前方的大路往右拐再直走就能到,招牌很显眼,不会错过的。
“谢谢,好姑娘。”热尼亚柔声说,“不会疼太久的。”
这话叫人难以理解。护士迷惑地望向她,似乎想要提问,然而微微张开的双唇没有发出声音。她睁大双眼,气流穿过她的喉咙只带起轻微的摩擦声,瓦尔基里的手臂像坚实的牢笼一样紧紧箍住她,她条件反射的最后几下抽搐虚弱而无力,动静还比不上一只被淋湿翅膀的蝴蝶。
“你怎么……!”旁观的瓦尔基里下意识抬起手,却无论如何来不及阻止事态的发生。手术刀是如此小巧的灵装,即便以少女般娇小的手掌,也能妥善地将它包裹在手心与袖口之间,然后从后背直接穿透肋骨和肺叶,以外科手术般的精准将刀刃准确地送进心脏。
只有少量的血沿着细窄的刀柄流淌下来,在雨水的冲刷下便更加不显眼,甚至还不如那道被死棘撕裂的伤口触目惊心。热尼亚护住她的后脑,小心地,以一种仿佛在搬运脆弱的伤员似的姿势轻轻将她的身体放平到地面,弯下腰来检查被死棘感染过的部分。
“你杀了她。”那个瓦尔基里用谴责般的语气指控道。热尼亚没有回应,对方停顿了一下,像是突然想起了别的什么事,突兀地问她:“你是圣逾会的信徒吗?”
“别把我跟那种人扯上关系。”热尼亚抬起头,露出明显不悦的表情。
“抱歉,”对方愣了一下,倒是非常爽快地认了错,“我以为……可你为什么要杀她?她只是受了伤,意识还很清醒,也没有变成狩骨……”
“受到死棘感染的凡人都会变成狩骨,无一例外。”热尼亚冷静地回答,她把手指按在青灰色的伤口附近。死亡是滋养荆骨最好的养料,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细小的漆黑骨刺已经争先恐后地从伤口中探出头来,她还未曾见过如此迅速的感染过程。“你应当知道这件事……不知道吗?你是新近复生的瓦尔基里?”
“不。我已经成为瓦尔基里有……一阵子了。”对方迅速地回答,似乎对被认为是新生的瓦尔基里有些意见,“我知道你说的。但是……如果她活着的话也许还能帮上忙。她可以给你带路,或者安抚那些被困的人……”
热尼亚抬起头看着她。医生没有说话,然而从她眼睛里看出来的一些东西叫那位瓦尔基里闭上了嘴。热尼亚叹了口气,问:“你有打火机吗?”
“没有。”那位瓦尔基里回答,表情有些疑惑,“你要打火机做什么?”
热尼亚捏住新生的荆骨,避开尖锐的部分,用手术刀剖开伤口的边缘,暴露出埋藏在身体里的根系。“如果不能彻底破坏根部,荆骨会依附在死去的尸体上继续生长。火是一种比较好的限制它们繁殖的方式。”
尽管她也不太确定现在这种方式还有多大的作用,就在说话的当口,热尼亚明显地感觉到捏在指尖上的荆骨比刚触碰到的时候变粗了一圈。它比她印象里的长得快多了。
热尼亚拎着手术刀,让视线专注在它虬结的根部。骨节嶙峋的硬壳逐渐虚化,露出其下像人类血液般缓慢流动的黑色物质。在热尼亚眼中,这些石油般粘稠的东西总会汇拢在这丛荆骨的某个部位,凝成近乎固体的一小团,轻轻颤动,就像人类的心脏。只要她找到这颗“心脏”并准确地刺穿,这丛荆骨便会发出无声的尖叫,颤抖着迅速变成灰白,失去活性。
“我可以试试。”她听见那位瓦尔基里说着,蹲下身来,将手小心地覆盖上裸露在外的荆骨。
随后一团异常明亮的、几乎刺伤她眼睛的火焰以她的手掌为中心蹿开。热尼亚闭了闭眼睛,切换回正常视觉,即便这样也能注意到被那位瓦尔基里触摸的那段荆骨呈现出一种被高温灼烧之后的暗红色,就像被火焰喷枪洗礼过。
“这里。”热尼亚用手术刀的刀尖点向她方才已经确定了大致位置的地方,那位瓦尔基里依言移动手指,缠结的荆骨根部在高热下萎缩成团,热尼亚顺着她手指的缝隙把灵装的刀刃顺利地送进暴露出的要害。张扬的骨刺很快无力地耷拉下来,淡褪为灰败的颜色。战斗结束了。
“你会来医院帮忙吗?”热尼亚站起身来,把擦拭干净的手术刀收回医疗包里,向年轻的瓦尔基里伸出右手,“叶夫根尼娅·季米扬诺娃医生。叫热尼亚就行。我为归往骑士团工作。”
“当然。”对方握住热尼亚的手掌,皮肤并不怎么柔软,还残留着一些刚才加热死棘的高温,“……悬铃木。可以称呼我悬铃木。”
即便没有那位已故护士的指引,她们也能轻易地发现那家医院。疯长的荆骨像爬山虎一样几乎完全覆盖了这幢四层高的小楼,忽略那漆黑骨刺带来的死亡阴影的话,简直像童话故事里睡美人的城堡。医院的门厅被密密麻麻的荆骨挤占,困在其中的人员显而易见无法通过正常的出入口离开。
“楼上还有人吗?”悬铃木用手拢在嘴边,向着大门以上尚未被荆骨完全遮蔽的窗户喊道。车声与闹市的噪音消失的当下,隔着雨声他们听见模糊的动静从靠东面的窗户传来。
“那里。”热尼亚指向上方,“他们集中在二楼东面的一个房间。”
“我需要把门厅的荆骨都烧了吗?”悬铃木问。
“不,太慢了。高温不能真正杀死它们。能起作用的还是破坏它们的根系。如果你身上带着破坏性比较强的灵装……”
在热尼亚完成这个句子之前,她看见悬铃木松开缠绕在手臂上的铁荆棘。
“交给我吧。”她沉着地回答,张开手掌,毫不畏惧地一把抓住离门口最近的一丛荆骨。灵装像条鞭子一样甩进荆骨堆,被能力加热到滚烫的铁球沉重地落在地上,她用力抽回铁棘,整片被灼烫到蜷曲的荆骨便像杂草一样被连根拔起,灵装上尖锐的铁刺扎进暴露的荆骨根部,使它们褪色成无害的灰白。
“干得漂亮。”热尼亚赞许地向她点头,“请确保撤退的通道,我先到楼上看一下情况。”
他们一共有17个人。当悬铃木把门厅与楼梯上的荆骨清理出一条足以让凡人通过的道路,提着灵装赶到二楼的时候,热尼亚已经迅速地厘清了目前的现状。有部分身体强壮的人赶在死棘完全包围医院之前逃走了,剩下的一些在围墙北边的荆骨还比较稀疏的时候往地面丢下大量的被子、床褥之类柔软的东西,从三层的露台那边跳了下去。剩下的这些要么是腿脚不便的老人,或是有年幼孩子要照顾的母亲。有位医生在裂隙撕开的时候正在做手术,等他坚持着把病人的腹腔缝合上的时候,荆骨已经没有给他——和这位仍在麻醉状态中的倒霉病人——留下撤退的余地。
“好了,所有人,还能移动的请起身。请排成一列纵队下楼,悬铃木女士会护送你们到门口,之后你们尽量往南面出城。路上留意突发的小型裂隙,远离任何可疑的植物……老先生,你可以拿着你的手杖,不要丢。”
热尼亚语气果断地指挥着这支队伍惊魂未定地站起身,跟随领头的悬铃木,小心翼翼地沿着她刚刚清理出来的通道离开这间器材准备室。
“不是你,先生。”热尼亚出声叫住一位表情紧张的中年男子,“你得留下来。”
“为什么!”他朝热尼亚瞪大了眼睛,看起来像是要冲她吼叫,“我要跟他们一起走!”
男人的音量大得让已经走出准备室门口的人们忍不住回头张望。
“你知道为什么。”热尼亚冷静地,几乎无动于衷地凝视着他,“你受伤了,对吗?”
走在最前方的悬铃木突然顿了一下,她回过头去,警觉地看向准备室的方向,热尼亚没有回应她的视线,只是朝她的方向挥挥手,示意她继续前行。
“什么?没有!我不……我是受了伤,在脚踝上,你是瞎了没看见吗?”男人咆哮着,姿势夸张地指着自己上了石膏的脚踝。但不止一个还没离开准备室的人注意到他把左手的小臂无意识地往身后藏。
“我们可以到隔壁聊。”热尼亚说。任谁都听得出来这不是一个建议。
“我才不会跟你到隔壁聊!”男人气急败坏,一个箭步试图插进正在有序向外撤离的队伍,可他的右手腕被一把抓住。娇小的,少女般的手掌,然而像是铁铸的一般牢牢扣住他的手腕,疼痛从关节缝里往外泄露。男人发出杀猪般的嚎叫,被矮他一个多头的少女半强迫地推出门去,塞进隔壁的房间。门关上了,人们听见带着肮脏咒骂的尖叫声响了大概十秒钟,然后一切恢复了安静。
当热尼亚回到准备室的时候,没有人敢问隔壁的房间发生了什么,她也什么都没有解释。现在还留在准备室里人的已经只剩下那位还穿着手术服的医生,和他依旧昏迷不醒的病人。
“你没有跟着他们离开吗?”热尼亚诧异地问。
“我……我不放心。”那位医生紧张地绞着手指,似乎不敢看热尼亚的眼睛,“她刚刚做了胆囊切除术,气道还有插管,搬动过程中如果不注意很容易发生……”
“术后出血,或者胆汁渗漏。是腹腔镜下切除吗?哦是的。那腹压的影响不算太大。仰卧位搬运,保持气道通畅就可以了。别担心,我会照顾好她。”
那位医生张口结舌地望着热尼亚,似乎一下子忘记了对她的恐惧。悬铃木护送那一列凡人离开医院,返身折回来正巧听见这段对话。
“你真的是个医生,热尼亚?”
“如假包换。”热尼亚把视线转向她,眼睛里掠过一丝一闪即逝的笑意,“你需要看我的行医执照编号吗?”
悬铃木摊了摊手。
“快点动手吧,我们需要两个人抬着病人,减少缝合口的张力。我和你。医生,你走在前头,小心路上的死棘,它们可能会死灰复燃。”
那位医生迅速地点头:“我的车就停在旁边的地面停车场,我带你们过去!”
“稍等一下,再找条毯子裹紧她。外面在下雨,她可能会失温……那是什么声音?”
就在悬铃木手脚麻利地从柜子里翻出一条毯子抖在昏迷的病人身上的时候,他们都听见了从上方传来的巨响,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被摔在了地面上。
热尼亚迅速调整视线穿透楼板:“三楼的隔壁房间,那是什么地方?”
“应该是ICU……啊!”他忽然露出懊悔的神情,“那里还有一位监护中的重症病人。乱成一团的时候没有人想得起来去照看他……现在……”
“来不及了。”热尼亚说,“那个房间里现在有一具新生的狩骨正在准备觅食。你和悬铃木带上病人先走,我去尝试拦住它。”
“我去。”悬铃木放下担架的另一头,解开手臂上的灵装,“你是医生,病人会需要你。”
热尼亚犹豫片刻之后点了头,接替悬铃木握住了担架的把手:“动作快点,医生。”
看得出来这位在现代医院里工作的医生不太擅长做这种搬运伤员的活计,但至少他磕磕绊绊地努力维持住担架的水平,气喘吁吁地领着热尼亚赶到了停车场。他的车确实停得离医院很近,他抖抖索索地掏出车钥匙启动轿车,热尼亚和他一道小心地把病人搬上后座,然后看了一眼时间。
“你只等五分钟。”她对医生说,“如果我们当中任何一个没回来,不用管,直接开车往南面出城。”
说完她合上车门,朝医院的方向折返。三楼东面的一扇窗子在她奔跑的时候从里向外炸开来,飞溅出一蓬玻璃的碎片和零碎的荆骨残枝。热尼亚望了一眼主楼梯,被清理出来的通道上已经蔓生出好几丛零星的荆骨。她停下来,抬头注视了一会儿三楼的战斗,然后果断朝反方向绕了半圈,伸手抓住窗框边支棱出的荆骨,像吊环一样把自己荡起来,借力踩上二楼的窗台,随后如法炮制地把自己送上三楼。这一次她没有在窗台上站住,而是借助悬吊的冲力将玻璃与防坠的铁栏杆一并蹬碎,像颗炮弹一样撞进内侧的走廊。
“悬铃木!这里!”
她冲着走廊的另一端吼道,一道棕色皮肤的身影应声朝这个方向猛冲过来。一具身上还残留着一些看起来像是病号服碎片的狩骨跌跌撞撞地追在她身后,不时被走廊的墙面挂住身上横生的肢节,发出类似于愤怒的喀哒声。
抢先抵达窗边的悬铃木毫不犹豫地踏上空空荡荡的窗框,直接一跃而下。她在半空中团起身体,让硬化的背部皮肤先接触地面,这种放在凡人身上必然导致粉碎性骨折的姿势在瓦尔基里身上显得像跳水运动员那样轻松。她一骨碌起身,向着热尼亚张开手臂。
“跳下来!我会接住你。”
热尼亚在狩骨伸长的骨肢够到她的衣摆之前两步踏上了窗台,用力蹬踏窗框,尽量让自己的落点距离墙边的荆骨远一些。悬铃木准确地接住了她,但冲力让她们在地上滚了几圈,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她们就听见大排量摩托车的轰鸣声由远而近,一个清亮的声音没事人般地扯着嗓门喊着:“那个什么什么诺娃医生——你在吗——啊,在那里。”
热尼亚爬起身,看见邮递员维诺跨着一辆摩托正往她们的方向驶来,还腾出一只手远远地朝她挥了挥。她没戴头盔。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那顶长得像个水桶的邮差帽在这个狂飙的速度下依然稳稳待在她脑袋上,像是用了什么强力胶黏在头发上。
“上车,医生!”她拖着长音向热尼亚喊道,摩托车怒吼着打了个转弯,沿着辅路拐下来。
“停车场在那个方向。”热尼亚只来得及匆匆向悬铃木指了指远方,并留下一句后会有期,便被风驰电掣擦身而过的维诺伸手拽上了摩托车后座。摩托车在医院的前庭兜了个很有技巧性的圈子,再度攀上主路。
“你怎么在这里?”
猛烈的劲风擦过热尼亚的面颊,让如此近距离下的沟通都显得有些吃力。
“这话该我问你吧,医生。你怎么没跟你的好孙女在一起?这会儿城里可太危险了。”
“艾米丽不是我的……”她条件反射地否认,然后停顿了一下,“橡木镇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
“我们现在要去哪?”
“我也不知道,好医生。”维诺说,前方的雨云里有一道闪电忽然划过,打在城市的边缘。雷声混着隐约可闻的吼声和兵器相接声,越来越近。
“但我想,我们正在驶向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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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 标题来自俄罗斯古典歌手Погудин演唱的的Отойди, Отойди, Грусть Печаль…(远去吧,远去……)。
(链接:https://music.163.com/#/song?id=1819924)
“你穿的是什么东西,士兵?”
“奥贝伦德你在搞什么鬼?”
“哇!迪布瓦——勒梅尔——我、我可以解释啦——”
“我肯定是忘不掉刚才看到的了,你去把衣服换了再说话。”
“热尼亚怎么也在啊!”
“你们闹够了没有?”
在废弃旅馆中那面镜子引发的混乱后,事态进展突然加快,如同暴风骤雨席卷而来,将原本的沉闷一扫而空。
过去的几天可谓充实无比。在弗农的提议下,他们组织了一场针对圣逾会的特别行动,成功救出庄园的女管家,帮助驯狗人卡罗尔撤离橡林镇,然而也得知了骑士团派往橡林镇的小队全军覆没的消息。在那之后,他们只能撤回弗农庄园,重新制定计划。突袭橡林镇仅仅是个开始,弗农固然是在利用他们,但他们也同样在利用弗农的势力和情报网,至少,在邪教被铲除之前,他们的合作还会继续下去,双方都对此心照不宣。
艾莉卡再次走进弗农庄园的会客室时,其他人都已经到场。人数比上次多了许多,考究的古董家具被撤下,换上了更实用的桌椅,只有“领主”本人仍旧坐在她那张高背扶手椅中,端着满杯可乐,被她叫作“伊丽莎白”的小疯子正百无聊赖地蹲踞在一旁;丹尼尔在桌边与弗农的安保人员讨论着什么,同样百无聊赖的奥贝伦德试图从老侦探口袋里摸走香烟却被瞪了一眼;驯狗人站在酒柜旁,自说自话地倒了杯波本,一条牧羊犬跟在她身边;巴尔苏克坐在窗台上,眺望着远处红河城的方向,时不时伸手摸摸卡罗尔的狗;迪布瓦随手拿了瓶可乐,选择坐到人更少的那一边,还有刚刚赶到的另一位基金会研究员——自称名叫莉莉的瓦尔基里——正坐在迪布瓦身后,似乎打定主意要离庄园主人越远越好。
除了好医生和邮递员拒绝了邀请先行回城,因为种种原因与这事扯上了关系的瓦尔基里和凡人几乎尽数聚集于此。
“告诉我,勒梅尔……”迪布瓦指了指壁炉上方的拿破仑像,又指向微笑的弗农。“我们现在真的要跟这种人合作了?”
“现在后悔已经太晚了。”艾莉卡拉过椅子,在老朋友旁边落座,“至少波拿巴早就死了,那个邪教可还活着呢。”
“只能说我更讨厌邪教。”迪布瓦喝了一口可乐,“下一步计划?有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没准还真有。”丹尼尔把文件夹摊开在桌上,“弗农老爷以前让人调查过,希尔维娅很可能曾是塞拉斯·维萨留斯,1908远征队的成员——艾莉卡,你有印象吗?”
“没多少,我当时负责后方工作。”艾莉卡看着丹尼尔递给她的远征队合影副本,目光从将军与那些熟悉的身影移动到后排被红笔圈出的中年男子上。“如果他确实是远征队成员,那就有更重要的问题了,他是怎么从异界返回的?远征队进入裂隙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又从中得到了什么,才能在这里散播他可憎的福音?”
“根据弗农和巴尔苏克的描述,希尔维娅拥有其他瓦尔基里所不具备的特殊能力,如果属实,很可能正是源于异界,裂隙的能量——说到这个,莉莉安娜,我们有分析设备吗?”
“莉莉就行——抱歉,雅克,完全没有。我接到消息就先跑来了,眼下这种情况设备肯定运不过来。”
“研究可以等之后。”弗农露出一个残酷的微笑,让莉莉往后缩了缩。“让我们先了结了那个婊子养的。”
“不会像上次那么容易了。”卡罗尔转过头,“不要误会,我很感谢你们的帮助。但上次成功是建立在出其不意的基础上,而且圣逾会之前还在和骑士小队交战,面对你们时战斗力尚未恢复。现在他们已经提高警惕,即使以在场所有人的力量,再次进攻橡林镇也会很艰难。”
“骑士团呢?他们派出的队伍被消灭了,难道要坐视不理吗?”巴尔苏克突然问道。
艾莉卡摇摇头,“骑士团的首要任务始终是裂隙,暂时应该不会再分出精力对付圣逾会。”
“那血注又怎么样?”
“牛仔的眼光局限于红河城,不得不说,我有些失望。”弗农将杯中可乐一饮而尽,“就这样吧,我也不想让他们插手,橡林镇是属于胜利者的奖品。格伦会把收集到的情报交给各位,稍后我们再来商议下一步行动。”
安保主管依言分发了地图和资料。事态发展到这一步确实出乎艾莉卡的预料,橡林镇这块地盘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但塞拉斯·维萨留斯的存在却让她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就像某种东西正从幽影中窥探这个世界,随时准备露出獠牙。
还有,那些不曾归来的人……
“打搅一下。”莉莉轻点她肩头,“你是勒梅尔,对吗?迪布瓦的那个教士朋友?”
“叫我勒梅尔或者艾莉卡都行。”这么说,迪布瓦给别人讲了过去的故事?艾莉卡还挺难想象这到底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发生,莉莉想必是审讯员的好材料。“所以,迪布瓦说了什么?”
“嗯,没多少,你也知道这家伙的。事实上,我找到了一本书……”
“这什么鬼东西?!”
奥贝伦德的惊呼打断了对话。艾莉卡回过头,看见一支凭空出现的羽毛笔,如同被无形幽灵之手握持,正在墙面上书写。
你们的影子在暮色中延长
如同星星坠落,带着火焰的余迹
我轻触它们,仿佛能听见血中回响
拉维蒂的《致死者》。
我呼唤你们的名字
我的喉咙里满是火和盐
而夜莺已不再歌唱……
“不……拉维蒂……”
艾莉卡走上前,伸手轻触笔杆,羽毛从指尖滑过,传来一阵难以名状的哀伤。
她与诗人真正交谈,只不过是进城路上那段短暂的时间,然而,在一百四十年前流血的巴黎街头,他们或许早已相识。
羽毛笔只停顿了片刻,在她放开手时再次开始书写,仿佛承载着诗人的灵魂,书写着悼亡诗和一个个名字。
从萨尔瓦多·卡里略开始。
接着是那些曾与她相识的远征队成员。
更多陌生的名字。
在橡林镇死去的骑士……
长长的名单和诗人的挽歌似乎永无尽头。
奥贝伦德悄悄来到她身旁,把手放在她肩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雷鸣般的巨响突然震动空气,就连防弹玻璃都在窗框中震颤。
——紧接着传来的是一阵刺耳悲鸣,就像众多孩童在极度恐惧和痛苦中发出哭号之声,从某个遥远的地方回荡而来,让瓦尔基里们纷纷皱起眉,或是掩住了耳朵。凡人却似乎听不到这声音,仍在为爆炸声惊疑不定。
“看!”巴尔苏克跳了起来,指向窗外。
在红河城方向,天空已经被染成了怪诞的幽紫色。
“裂隙!”好几个声音一同喊道。
即使隔着这样的距离,艾莉卡都能感觉到裂隙释放的能量像静电一样劈啪作响,刺痛了皮肤。
“格伦,给我们拿几副喉麦来,然后把车子备好。”弗农立刻下令,“顺便打开收藏室,至于你们,重生者,需要什么就拿什么。”
警报响彻弗农庄园,工作人员集中到大宅内,启动了安保系统。瓦尔基里们简短讨论了几分钟,卡罗尔主动提出留在庄园控制室负责通信调度——毕竟她自有办法掌握城中情况,相对缺乏战斗力的莉莉也决定留守,其他人各自开始了战斗准备。
“就这样?不去看看迪士尼公主有什么好东西?”
“我已经带了几件顺手的灵装。你怎么样?”
“啊,我有这玩意就够了。”
艾莉卡只戴上了战术喉麦,系上剑带,随即背起工具包,向车库走去。奥贝伦德走在她身边,晃动着手里的工兵锤。
“说真的,勒梅尔,”奥贝伦德抬起头,带着少有的认真神情,“你还好吗?”
“不知道。”在那孩童般专注的目光下,艾莉卡只得承认,“但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就像通古斯之前一样。现在连诗人也……”
“那支笔……是你朋友的,是吗?”奥贝伦德在她肩上用力拍了拍,“我们会讨回这笔债的,搞定城里的破事就去。”
即使有奥贝伦德的安慰,那种可怕之事即将发生时内心的沉重感依旧挥之不去。
车库里,丹尼尔向她们挥了挥手。
老侦探之前忙着和弗农的雇佣兵一同加固防御,主宅各处的防爆门和防弹护板已经降下,只留下车库作为出口,除了弗农指定的军用悍马,还有几辆越野车也已就位。
“我们也准备好了紧急撤离。”他指指自己那辆大切诺基,“但愿事情不会到这一步,对一把老骨头来说还是太刺激了。”
“奥苏利文先生觉得自己太老了,不适合刺激场面,这可是个新鲜事。”艾莉卡向他投以有些勉强的微笑,“现在后悔没先回芝加哥了?”
“哈,真好笑。”丹尼尔对此嗤之以鼻,“‘我们照顾自己人’,记得吗——说到这个,小熊,接着。”
“哇哦!真够大方的!”
老侦探把整包大卫杜夫和打火机都扔给奥贝伦德,又向艾莉卡点点头,“小心点,伙计们。”
“你也一样。”艾莉卡同样以点头代替握手,奥贝伦德手指夹着烟,像淘气的孩子般敬了个礼。
“都准备好了?”弗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艾莉卡转过头,首先看到了一脸不愉快的迪布瓦,以及正从斗篷里取出巨大箱子往车上搬的巴尔苏克,在他们之后,则是换上了大陆军军服的弗农。
金发盘起,塞进皮盔之下,少女外形的老怪物此刻不再打扮得像个童话公主,她身穿白底镶蓝边的龙骑兵制服,踏着马靴,手中握着链锤。
“还等什么?出发吧。”她径直登上副驾驶座位,“只此一次,劳伦斯·弗农会照看好你们所有人。”
“我们当年支持的就是这种家伙吗?”迪布瓦用法语说,“我现在非常后悔了。”
“好啦,赶紧上来吧!”巴尔苏克已经把弗农提供的装备装进后车厢,坐上驾驶座。
“哎?丽兹呢?”汽车发动时,奥贝伦德突然想起了什么。话音未落,最后一名瓦尔基里的身影已经掠过车库,高高跳起,山猫般敏捷地落在车顶,让奥贝伦德面露惊骇之色。
悍马驶出弗农庄园,铁门在身后关闭。卡罗尔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
“测试,测试,听得到吗?好的!根据我目前知道的,城里情况不妙,除了铄金赌场底下那玩意,还有数不清的小型裂隙,现在到处都是死棘,还在不断转化狩骨,你们进城的路肯定不会一帆风顺。”
“了解。”弗农自然而然地把自己当成了指挥官,“那我们就清出一条路来。免你两个月的租金,赶紧替我们规划路线。”
“没问题,但两个月——等等!那东西是……什么……”
“怎么了?”她厉声追问。
“我也说不清,那里有个巨大的……死棘构成的巨人?总之,骑士团和血注都在和那东西交战——刚刚离开了赌场区,正向市中心方向移动!”
“见鬼!”弗农猛地转过头,“有谁听说过这种东西?”
“至少基金会的记录里没有。”
“通古斯那时没有这种情况。”
艾莉卡和迪布瓦几乎同时回答。坐在两人之间的奥贝伦德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莽古斯。”巴尔苏克只说了一个蒙古语中代表“恶魔”或是“邪恶巨人”的词,车速骤然加快。
红河城很快就出现在河对岸,在紫色云层笼罩下,平时流光溢彩的霓虹迷宫呈现出炼狱景象,就连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水仿佛也被这幽光染上了不祥之色。
骸骨荆棘拔地而起,攀住建筑,卷住车辆,在铁桥对面交织成一道刺网。
“丽兹!”弗农向车顶喊道。
伊丽莎白的身影已经从车顶跳了出去,八支铆钉接连掷出,伴着她洒出的鲜血。荆棘之网在接触到沾血的铆钉时迅速干枯下去,又被她手中的长钉撕碎。片刻之间,疯狂的瓦尔基里便撕扯出一条道路。
巴尔苏克车速不减,直接冲过铁桥,驶进红河城内。伊丽莎白疾奔几步,猛然起跳,重新落在车顶。
“避开主干道!”卡罗尔透过无线电喊道。
无需多说也能明白,出城的道路上挤满了报废的车辆,有些被死棘包围,有些由于碰撞而起火燃烧。在这些金属棺材之间,畸形骸骨正在徘徊,而那些已被刺伤的人正活生生地看着自己的血肉腐败凋零,从钻出漆黑骨刺的骨头上脱落。
尖叫声震耳欲聋。
“坐稳了!”
巴尔苏克猛打方向盘,避开上方落下的广告牌和水泥碎片。荆骨牢牢缠绕着一座座建筑,撕扯着水泥和钢铁,通过破碎的玻璃窗钻入室内,绝望的求救声和枪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一道道小型裂隙开启,死棘正从中蔓延,复杂的城市地形,堵塞的道路,再加上卡罗尔所说的骸骨巨人,还有城中的百万生灵,情况严峻程度已经远超通古斯。
艾莉卡打开工具包,余光瞥见迪布瓦也转身在巴尔苏克搬上车的箱子里翻找。
悍马拐上银棕榈街,车辆没有那么密集,可堪通行,然而死棘像意识到了他们的存在般穷追不舍,黑色的骸骨浪潮席卷街道,涌向四周的车辆和建筑。
奥贝伦德打开天窗,登上车顶,与伊丽莎白一同站在被映成紫色的雨水中。袭来的死棘在两人的猛击下粉碎,就在这时候,远处传来小孩的叫声。
“伊丽莎白!”
一辆小校车正被学校里涌出的狩骨包围,司机奋力将几个孩子托出天窗,他们挤在车顶上,哭喊着伊丽莎白的名字,其中一个差点就被狩骨抓住了脚。
“别碰小崽子!”伊丽莎白发出怒吼,再次从车顶蹿出,毫不吝惜地挥洒着鲜血,冲向校车的方向。
奥贝伦德也跟着跳下车顶,工兵锤砸向蔓生的荆骨,掩护另一些被困在车里的人逃进室内。
“接手!”巴尔苏克向副驾驶座上的弗农喊道,同时打开车门。车子驶过下个路口时,她直接跳了出去,斗篷在身后扬起,落地之前已经化为野兽的皮毛,随着一声咆哮,老虎的利爪撕碎了黑色骸骨。
弗农立刻扑到驾驶座上,掌握了方向盘。
“后座的,来点远程火力!”她头也不回地下令。
迪布瓦从箱子里拿起复合弓,艾莉卡取出工具包里的十字弩。两人同时拉开侧门,开始射击,一道道光芒构成箭矢,从武器上射出,击退沿途的死棘。
蓝色的光之箭从上方落下,支援着他们,艾莉卡抬起头,看见楼顶上手持长弓的陌生少女向她点了点头。
街上能看到其他瓦尔基里奔走的身影,他们肯定已经接近了主要交战区域。悍马绕过转角,骸骨巨人的身影赫然出现在视线中。
正如卡罗尔所说,那个身影完全由扭曲交错的死棘构成,高度超过了四层建筑,巨大的骸骨上遍布骨刺,每次挥动手臂,都有鲜血飞溅在雨中。逃散的人群被它践踏在脚下,牵制它的瓦尔基里被骨爪刺穿,从半空坠落。
在那骸骨胸膛中,一团紫色灵质如心脏般搏动,浓厚的死棘能量散发着有如实质的压迫感,甚至连空气都仿佛化作了粘稠沼泽。
当巨人转身,艾莉卡看到了那飘动的亚麻色长发下,仅存的那半张脸庞……本该是凛然的少女脸庞,棕色皮肤已被死棘侵蚀,疯狂双眼中燃烧着荧荧鬼火。
那是她曾经熟悉的人。
艾莉卡用颤抖的声音说出了那个名字,同时听到了迪布瓦尖锐的抽气声。
“卡里略……将军……”
潜伏于她心中的幽暗预兆,在这一刻终于显现。
本来好像应该是序章。但既然写了一句话一章主线那也能算一章(强行)。
……怎么又是我拿到剧情第一棒写到最后一棒啊摔!
(为了阅读体验,下接剧情的链接见文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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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尼亚提着行李走出机场,发现埃利亚斯一只脚踩在越野车的脚踏上,越过车顶向她挥手。
“……怎么是你来接人?”热尼亚爬进副驾驶座,这也是唯一给她剩下来的位置。埃利亚斯在她坐下之前把原本放在那上面的一大包未开封士力架随意地甩到后座,而那里早就满满当当地堆满了各种补给品:从食物和水到轻便的手斧和结实的尼龙绳索。在侧身扣上安全带的时候,热尼亚注意到在一摞包装完整的橙色急救毯底下,还压着两大盒崭新的12铅径霰弹枪子弹。
“怎么,不够格?”埃利亚斯笑着扭动车钥匙点火,“还以为骑士理事会的顾问应该够资格给诺贝尔奖获得者*接机了呢。”
“别这样。”热尼亚警告似地剜了她一眼,但嘴角边浅淡的弧度证明她没真被这个老笑话冒犯到。埃利亚斯大笑着松开离合,越野车顺滑地拐出停车场。
“所以,波士顿怎么样?”机场快速路在正午时分不算拥挤,埃利亚斯轻松地把速度提到了80英里。路缘外侧一团团低矮的球状灌木飞快地向后掠去,留下模糊的灰绿色影子。
“挺好。”热尼亚用最短的词概括了她的问题。在被骑士团的紧急征召叫到红河城之前,她正在那里参加由希帕提娅基金会主办的一个学术论坛。“……是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个声音吗?”
埃利亚斯噗嗤笑出声来。
“你们俄国人从来都不寒暄的是吧?”她转过头去瞥了一眼热尼亚,碧蓝色的眼珠里满满都是戏谑。
“也寒暄的。用俄语。”热尼亚平静地解释。
“我不好说‘所有人’,特别是对你们这些凡事都要讲精确的科学家。”埃利亚斯稍稍收住笑,调了下姿势,把手肘松松地靠在方向盘上,“但至少那些有能力签发征召令的大人物们肯定全都听见了。你什么时候见过骑士团行动如此迅速统一?”
热尼亚没有接话,她的目光平直地落在前方,沉思般地微微皱着眉,这使她童稚的面容平白无故地增添了几分不太和谐的神色。
“上一次还是1908年,一样的开局:莫名其妙的‘召唤’,然后是通古斯的那条大裂隙。哦,我不知道你是否曾经经历过……”
“不,我没有。”热尼亚摇了一下头,“那时我还在……帝国医学院念书。”
“那也没什么。你没错过任何有意思的东西。”埃利亚斯耸了耸肩膀,沉默在两个瓦尔基里之间持续了几秒,直到埃利亚斯重新开口,“那时我还很年轻——作为瓦尔基里的年轻,我并不明确地知道在骑士团上层里发生了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发生过一次非常激烈的争吵,骑士团几乎被撕裂成几个部分。我们失去了很多人。有的在那场探索里,也有许多在那场探索之外。‘将军’失踪之后很多人离开了骑士团,我们的人数一度锐减到无法维持理事会的规模。混乱的状态至少持续了六七年,然后你知道的,战争就来了。”
热尼亚垂下眼睛。她当然知道那场战争,1917年的冬天,她就死在那里。
“没有别的东西比一场战争更容易吸引死棘了,如果有的话,那就是一场更大的战争。有些人相信是通古斯的那次裂隙带来了两次大战,哈,他们完全是倒果为因。要不是因为战争带来的惊人死亡,这些混进来的死棘也许并不会像得到了养分那样疯狂地生长,而我们或许也不会像当时那样失去那么多同伴和战友……”
埃利亚斯的声音显而易见地低了下去,热尼亚犹豫片刻,随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以示安慰。埃利亚斯冲她笑了笑。
“没有关系,至少我们讽刺性地因为这个而获得了一些团结,不论是在瓦尔基里这边还是在凡人那边。我希望这一次我们能表现得比上次要好——或者不如说,我们必须得比上次表现得要好。不说别的,如果真的会有大裂隙发生的话,红河城比通古斯的人口可要多上几千倍。那会是场噩梦。”
对于灾难的预想令两位瓦尔基里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埃利亚斯的车里没有播放音乐,因此当对话停下来的时候,只有隔音良好的现代车窗外隐约的车声,和空调系统若有若无的风声。
埃利亚斯叹了口气。“提前担忧也解决不了将来的问题,只能说随机应变吧。”她振作精神,露出开朗的笑容,“说起来,你是第一次来红河城吗,热尼亚?我这里有一些旅行贴士分享给你。”
当热尼亚带着埃利亚斯的“旅行贴士”跳下车门,走进酒店,这位骑士团长驻北美地区的负责人之一俯身拥抱了她,像个俄国人那样亲吻了她两边的面颊。
“再说一次,我很高兴你能来。如果遇到任何问题,记得联络我。”
她知道埃利亚斯说这句话是发自真心,但她没想到问题来得这么快。
直到在酒店房间里安顿下来,热尼亚才有工夫打开那个贴满了层层叠叠警示标识的盒子。里面装的是她的灵装,通过正式手续申报和托运。自从世界进入新的一个世纪以来,她的灵装几乎一直都使用这种方式运输,安全、便捷而且高效。这种现代化的方式在此之前从未出过差错,所以她也未曾想过,当她打开灵装医疗包,随意地检查一下装备的时候,会赫然发现原本应当在里面的一把手术刀不翼而飞。
热尼亚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皮包,除了手术刀之外剩下的三件灵装完好无恙,皮包本身没有任何损伤的痕迹,托运盒上最新的那张标签纸在被她撕开之前也是完整的。她回忆了一下上次她检查自己的灵装,还是几个小时之前,在波士顿洛根机场的特殊接待处,当着监控探头(和坐在探头背后的机场工作人员)的面亲手把它们封进这个盒子里。
她不自觉地皱起眉。应当在红河城机场检查过灵装再离开的,但现在懊恼也无济于事。比起丢失灵装可能带来的不便,把灵装遗落在人来人往的机场会给凡人带来的影响更值得重视。热尼亚没有迟疑地拿起电话接通航司,要求查明丢失灵装的下落。客服听说与灵装有关,态度很谨慎,承诺第一时间把调查结果反馈给她。
倒也不能说他们违背了承诺,只是当热尼亚接到那通“反馈电话”的时候,航司的售后服务经理用优雅的假笑和坚定不移的态度告诉她,他们反复检查了客机装载前后和货仓内部的监控录像,确信在由他们承运的过程中绝无任何人靠近过被托运的灵装(到底会有哪个嫌自己命长的凡人会想靠近灵装呢?售后经理话术精湛地暗示),运输的全程均在符合行业标准规程和可追溯监控记录下进行,他们认为她的灵装不是丢失在由他们承运的过程里,建议她询问机场方面。
热尼亚沉默地挂掉电话。她不喜欢这种官僚的腔调,但无可否认航司的推论也有其合理性:凡人无法长时间忍耐灵装的接近,理智正常的人不会只是因为好奇就冒着生命危险去摆弄这个小盒子。而倘若有人动了歪心思,想盗取灵装卖到黑市上(热尼亚听说有些收藏家会对这些“特殊商品”开到一个很惊人的价格),那他大可直接拿走盒子里全部的灵装,而不是单单取走其中的一件,把其它的还留在原处。这事情很奇怪。
她还是决定给机场打电话。不是出发时的波士顿机场,是落地的红河城机场。在又仔细挨个检查了一遍盒子上的封签之后,热尼亚留意到最新一张日期显示当天下午的封签底下压着一些没撕干净的残胶,她动用作为瓦尔基里的能力隔着签纸读到几个模糊的数字,日期和时间的尾数跟面上那张一模一样,但条码残存的几个数字并不相同。她核对了一下自己还没来得及丢弃的登机牌,上面黏贴的行李标签纸上的编码与下面那张吻合。
有人更换过这张封签,而且多半是在航班落地后。
然而红河城机场的电话比航空公司的更难接通,经历过十几分钟漫长的坐席繁忙等待音乐、悦耳但机械的拨号跳转提示,最终接起她电话的接线生把她的电话转给了行包管理处,后者在几句话后又转给了货运物流处,接下来是无人接听的特殊事务处,最后又转回客诉处理办公室的时候,热尼亚的耐心早已经消耗殆尽。
“女士,”她尽量维持住语气上的礼貌,“我是一个瓦尔基里。如果有一件灵装自己长了脚满世界乱跑,恐怕我才是最后一个需要担心的人吧?”
客诉部的经理口气虚伪地赞扬了她的社会责任感(而不是幽默感),然后表示他们对她的损失无能为力,建议她报警。
热尼亚在放下电话的时候嘴唇无声而快速地移动了几下,拼凑出几个不怎么雅观的俄语单词。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站起身来把窗帘放下,又倒了一杯水喝掉一半,寄希望于靠这些动作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见过比这更糟糕的官僚体系,但这并不意味着每次她被迫要遇到的时候不会生气。
最后她还是拎起电话拨给了红河城警局。因为一些社会责任感,大概如此。不过这次她遇到的接警员倒是训练有素,记录、提问与未来的回访告知都完成得十分专业,稍微安抚了一下她的坏情绪。
带着事情总算有些着落的疲惫感,热尼亚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现在是深夜11点43分,她已经在这件小事上足足浪费了大半天的时间。于是她决定在洗漱完毕之后像凡人那样躺下休整几个小时。明天她得给埃里亚斯打个电话,尽管通常来说她不会是主要的战斗人员,可在这个当口谁也说不准裂隙会在哪里突然出现,埃利亚斯的“旅行贴士”里提到的本地帮派对于这些突然大量涌入的陌生瓦尔基里恐怕也不会有多友善,她需要借一把开了刃的灵装备用。一支匕首,或许大一点也无所谓。但不是现在。
热尼亚很快地沉入睡眠。今夜的梦境异常安静,不再有那诡异的、来自百年之前的呼唤的声音。
距离第一场她在三天之后将会知晓的杀戮,还有11分钟。
警方如约来到她暂居的酒店回访是在她落地红河城的第四天。当时她正在和巴黎五大医学院的一个老同学通视频电话,对方希望她帮忙会诊一个疑难病例。脚步踏在酒店铺了地毯的走廊上轻柔得几近无声,但她清晰地感知到有一位同类正在接近。
“不,卢卡。我的意见还是更倾向于方案二。”她简洁地说,“但我需要先下线了,有人找我。回头再联系。”
她合上笔记本电脑,摘下蓝牙耳机,起身走到门口,门铃恰在此时响起。热尼亚打开房门,门外站着一高一矮两个穿着制服的身影,其中那位男性对她过于迅速的响应露出了一丝惊讶的眼神,但他身旁穿着童子军制服的少女只是笑眯眯地举起证件。
“红河城警局。我是凯蒂·哈特,这是我的搭档连姆·汤普森。早上好,季米扬诺娃医生,我们前来就您的灵装丢失一事做个确认性访问。请问我们可以进来吗?”
无懈可击的礼貌。热尼亚点了点头,侧身让两位警官进到自己的房间里来。表面看起来比她还要年幼的瓦尔基里警探用余光不着形迹地将整个房间溜过一圈,随后挂着甜甜的微笑,在热尼亚为她让出的茶几边沙发椅上坐下来,打开手里的文件夹。
“很抱歉今天没能给您带来好消息,我们暂时还没有您灵装的下落。——哦,您也请坐下吧,医生。我想连姆不会介意站几分钟展示一下他的绅士风度。”
凯蒂用文件夹的一个角随意地指指茶几对面的位置。房间里只有这两张椅子,这意味着除非坐在床沿上,在场的三个人当中必然有一个要站着。热尼亚原本打算自己坐在床沿给汤普森警官腾出个位置来,可凯蒂这么说了,连姆只好挺直腰杆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介意站着。
“……我能理解。”热尼亚坐进那张空着的沙发椅。这纯粹是客套话,她其实不太理解为两个徒有小女孩外表的前男人让座算什么展示绅士风度。美国人的幽默感有时候叫她难以理解。
“我看看,您丢失的灵装是……”凯蒂掀开夹板上的前两页纸,“一把手术刀,对吗?”
“是的。”
“所以是怎样的一把手术刀呢,具体来说?”
热尼亚轻微地皱了一下眉。“我在报案的时候提供了灵装的申报编码,根据这个你们应当能够查到对应的报关文件,包括详细的尺寸和照片。”她在想怎么用尽量委婉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态度,“已经过去三天了,我以为这些最基本的内容你们应当早就知道。”
“唉呀,航空公司,你知道的。当他们想向你推销旅行套餐的时候,你的一切个人信息他们都能知道;但当你想从他们那里挖出一些信息的时候,他们的嘴就会紧得像鲍鱼一样。‘客户隐私!无可奉告!’他们这么嚷嚷着,即便你是警察局来的也是这么一套说法。除非你遇到的是刑事案件并且手里还拿着一摞合乎流程的搜查令。”
凯蒂语调轻松地说着,漫不经心地翻动板夹上的文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连姆在她的话音落下之前抬起眼睛看一眼热尼亚,在她的目光迎上去之后又移了开去。
好吧。热尼亚想,他们现在总算开始干活了。总比完全不干的好。
“是一把老式、固定刀片的手术刀。长度是16.3厘米,刃长2.8厘米。刀柄很细,刃片接近三角形,形制和现代理解的手术刀不大一样。看起来或许更像雕刻用的笔刀。”
凯蒂嗯嗯地应着,用笔忙碌地在板夹上记录着什么,甚至没顾上抬头。“那你平时都用它做什么呢,医生?用来做手术吗?”
如果不是因为确切地知道眼前这位洋娃娃一样的少女是自己的同类,热尼亚一定会认为对方是在戏弄自己。“它是我的灵装,警官。”她把重音咬得颗粒清晰,以免自己的俄语口音带来任何误解,“意思是它是一件武器。尽管听起来不像剑或者是长枪那样体面,但我确实曾经用它处理过若干死棘。它完成得很好。”
“噢,可惜啊。”凯蒂抬起头来,笔杆灵巧地在她手指间打了个转,她耸耸肩,笑容依然甜蜜而讨喜,“我的意思是,多可惜啊。很少见这样小巧又锋利的灵装,不是吗?不仅是死棘,它切开任何东西都又快又轻便,切断一条肋骨可能都不需要半秒钟……”
她认真的吗?
“警官,我想你对我的职业可能有很大的误解。”热尼亚板着脸,“我是个外科医生,不是屠宰匠。”
“哦,我的错,医生。”凯蒂笑得很真诚,你很难对着这样一张甜美的笑脸生气,“我想到了一些别的东西。我的思路跳跃得太快了是吗?他们都说我有这样的毛病,别介意。但既然我们提到了这个,来顺道帮我解决一下这个问题吧,好医生。你一定是最专业的。”
她转过手里的文件夹,向热尼亚展示夹在上面的几张照片。她没有做任何预警,那上面的画面足以吓坏任何一个猛然看见它的人,即便是生前身后见过无数战场和灾区惨状的热尼亚也没忍住倒抽的一口凉气。
“……我也不是法医。”在沉默片刻之后她谨慎地说道,“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医生。”凯蒂笑吟吟地安抚她,“我们只是想从无利益相关的第三方那里获得一些意见,你有权利拒绝。”
热尼亚垂下眼睛。照片上的受害人是个瘦削的年青白种男人,模样凄惨地横躺在一滩血泊中央,一道刀口从他的锁骨中央略微歪斜地延展到小腹,另一道在胸骨的下缘打横切开,皮肉翻卷,暴露出切面清晰的断骨和挤成一团的内脏。要是她还在医学院,这样毫无意义且草率的刀口会让教授大声斥责对于“静默教授”的不尊重。然而你不能指望一个杀人犯知晓感恩。
“在现场没有找到凶器,所以我们无法确定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伤口。你怎么看,季米扬诺娃医生?”
热尼亚叹了口气。“不大可能是骨锯。”她尽量就事论事地说,“骨骼的切面太过光滑,没有任何骨屑或者崩裂的痕迹。也不太像是电刀,那会在伤口附近留下灼烧的痕迹。普通的利器更不可能在几乎没有撕裂伤的情况下平整地划开肌肉、软骨和骨膜组织,这个切口干净得像是用手术刀……”
她猛地停住,震惊地抬起头望向凯蒂。瓦尔基里警官的笑容没有消失,翡翠一样碧绿的眼睛弯弯地盯住她,就像蹲在洞口守株待兔的一只猫咪。连姆移动了一下身体的重心,现在他站得更近了一点。
“……所以,我现在是在接受质询吗,警官?”热尼亚慢慢地问,抬起下巴,不避不让地迎上两位警察的注视。
然后凯蒂咯咯地笑了起来。
“哦,不。当然不,医生。”她说,把双手在胸前搭成小小的金字塔形状,“你不是嫌疑人。你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据、无懈可击的好名声,和零犯罪动机。”说完她转了转眼珠,狡黠地勾起嘴角:“除非你想分享一下德高望重的无国界医生毫无理由地突然想摇身一变,成为一个残酷冷血的连环杀人犯的心路历程。”
“连环杀人犯?”热尼亚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
“对。”凯蒂爽快地承认,“截止到今天早上为止,已经接到报案的有三件。雷同的作案手法,时间间隔太短,不足以成为模仿作案。”
连姆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最后只是动了动嘴唇就咽了回去。
热尼亚花了点时间接受自己遗失的灵装成为了杀人工具——而且甚至不止一次——这个冲击的事实。
“那么,为什么还要问我那些你们已经知道了的信息?”她沉声问。
“交叉核对。”凯蒂理直气壮地说,“而且我们确实需要对丢失的灵装做一个确认性回访。好消息:我们确实得到了一些关于它的线索;坏消息:还没有找到。”
在热尼亚来得及回应之前,凯蒂干脆地从沙发椅上站起来,向她伸出右手:“感谢您对警方的配合,季米扬诺娃医生。如果案件有新的进展我们会及时告知您。要是您发现有什么需要补充的话,随时联系我。”她用左手把一张名片按在茶几上,随后招呼连姆一起离开。
“……就这样吗?”
在走出哪怕是最敏锐的瓦尔基里听力范围之外后,连姆谨慎地开口。
“就哪样?”凯蒂掏出手机,点开地图APP。她记得最喜欢的甜甜圈连锁品牌在附近有一家分店。
“那个俄国医生的不在场证据没有那么完美,她完全有可能从没有监控的出入口进出酒店。这并不能排除她的嫌疑。”
“凶手不是她。”凯蒂把手机揣回兜里,“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能确定。她不是那种类型。”
“可你打算跟侦缉队说什么,总不能直接说‘她不是那种类型’吧?”连姆伸出手挡住她随手推开的旋转门。
凯蒂把两手插在兜里,施施然在酒店门口朝左转。“我早就跟侦缉队说过,别管瓦尔基里了,干出这件事儿来的一定是个凡人。”
“何以见……哎啊啊啊你干什么痛痛痛痛!”
凯蒂拍了拍手心里不存在的灰尘,吹了声口哨,幸灾乐祸地看着连姆龇牙咧嘴地小心活动被她毫无征兆地突然扭到背后的右胳膊。
“瓦尔基里想杀人的话,可要比那利索多了。记得那些尸体上的淤青、脑袋背后被台灯杆敲打的痕迹、手腕上的塑料扎带?毫无必要。两根手指就能按住的事。更何况她是个外科医生。你瞧见她看照片的眼神了,让她动手的话能给你割出一张标准的象棋棋盘来,误差不会超过一毫米。”
“好变态。”连姆揉着肩膀,衷心实意地发出评价。
“而现在的情况呢?很无聊。”轻车熟路拐进店门的凯蒂快活地扑在柜台的玻璃上,苦恼起甜甜圈的口味选择。
“嘿,你怎么能管这种事叫无聊!”
“凡人的事就是挺无聊的。”
“种族歧视吗,这算是?”连姆抗议着,看凯蒂笑逐颜开地踮起脚尖,接过从柜台后面递出来的盛得满满的纸盒子,“何况就算你说的是对的,这也不全都是凡人的事。至少凶器可以确认是灵装……不对,凡人拿着灵装来杀人又是为什么?嫌命长吗?”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叫侦缉队查去呀。”凯蒂从盒子里拣出一个巧克力蔓越莓口味的,心满意足地咬了下去。也许是吃到喜欢的东西心情大好,她把眼睛眯成两道弯弯的弧线。
“你说的也有点道理。不要命的凡人,确实比普通杀人犯有点意思。”
热尼亚在那张沙发椅上坐了好一会儿。她的目光落在那张被留在茶几上的名片上,凯蒂·哈特,红河城警局,那上面写着,还附有一连串电话号码。但她事实上并没有在看那些内容。她在想被带走的那几张照片。
粗糙的、野蛮的刀口。即便医学院一年级的新生也不会留下如此颤抖的刀痕,毕竟它的目的是杀戮,而不是拯救。
但那个杀人犯用的是自己的那把手术刀。那把和自己一起在西伯利亚森林里醒来的手术刀,那把陪伴了自己百年,杀死过不少死棘,救援过一些朋友,还不曾像现在这样远离她身边的手术刀。
她拿起手机,拇指在点亮的屏幕上来回滑动。在通讯录上写着“埃利亚斯”的那一条附近停留了很久之后,她下滑名单,找到标记为Игор的名字,犹豫片刻,随后拨通。
振铃响了很久,但没有久到断线。接通的时候对面没有马上说话,但她听见沉沉的、浓重的呼吸声。
“伊格廖卡,”她静静地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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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剧情:蛇工的绝赞打戏米切尔宅一锅乱炖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647000/
【注】
* 无国界医生组织于1999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但这个老笑话的笑话程度约等于恭维在AO3发布过文章的我本人是雨果奖获得者。(们美国人的幽默感有时候叫人难以理解.jpg)
** 标题来自Мельница乐队的单曲Неперелетная(不迁徙的鸟儿),感觉这首歌也很适合所有的瓦尔基里。
(链接:http://music.163.com/#/song?id=29744372)
第一章
奥贝伦德落到自己的梦境之中,他知道这是梦,因为这个场景已经重复了上百上千次。暗红的天空,煤炭似的云,在头顶如熔岩般翻滚,硝石的烟味,血味。他抱着贝蒂,他的女儿,长大了,比现在的他要高上不少。奥贝伦德将她的头轻轻侧过来,蒙了尘的金发变成稻草的颜色,她的脸不见了。
这一切毫无意义,格蕾塔几个月前死在了工厂,那儿几乎被炸成平地,他没能来得及。而卡尔的十一封信和讣告是一起到的,他代替贝蒂去领了信,拿到后,一封封地读。他留下最好的几封,塞进贝蒂家的门缝,把那些痛苦的呓语和讣告都烧了个精光。
你的脸在哪儿啊,我的好姑娘?他低低地说,梳理她的头发,那翠绿柔和的眼睛呢?它们像你的母亲,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你可不能弄丢它啊。
奥贝伦德被困在梦里,无法动弹,一如当年的现实。他的精神在梦的躯体里饱胀似的困倦着,怀中的贝蒂早就死去。荆骨漆黑,从每一个伤口长出,肢体的关节变多了,将皮肤顶出尖角,披着皮肉缓缓蠕动、延长。
“她已经死了。”
那个声音在背后响起,也重复了成千上百次,却依旧凛冽清脆,他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勒梅尔,唉,你当时又在想什么呢?
“滚。”他听见自己说。
“请节哀。”
勒梅尔提着军刀直直刺来,奥贝伦德一开始以为是冲着自己来的,他万籁俱灰,想着死就死了,哪晓得刀光一闪,层层的红云映在刀面上又反射自己惊愕的脸,刀尖扎进贝蒂头部的荆棘丛里。
“你干什么!!”
奥贝伦德的工兵锤砸向那柄军刀,少女向后轻轻跳起,他挥了个空。贝蒂的尸体发出枯枝碎裂的声音,“等她变成狩骨就难办了。”对方顿了一下,“你身上也有很多伤口,死棘造成的伤不像普通的那些容易好,你、”
多年以后奥贝伦德才意识到此时的勒梅尔竟然是放出了最大程度的善意,现在的他听出了安慰的意思,可过去的他没有。他拎起工兵锤就照着黑发少女砸去,勒梅尔旋身躲开,灰土地面被巨大的力道砸出径直二到三米的大坑。一旁,本就破败不堪的房子轰然倒下。第二批轰炸机群来了,爆炸声,一下,两下,距离不远。砖瓦和尸体被炸得抛起,一些房屋从里面爆开,冒出金色的火光。
奥贝伦德狂奔在震耳欲聋的轰炸声和随之落下的瓦砾之中,黑烟里闪着军刀青白的光点,宛如瀑布,他迎光而去。勒梅尔自上而下挥剑刀,军刀刀背直架在工兵锤的底部,嘎吱作响。
大火烧起来了。蜿蜒的火蛇游过废墟,将活人和死人都一块儿烧着了。
“死棘还有不少。”
勒梅尔抵住军刀,语气有些焦急,“瓦尔基里,我知道你失去了什么,但这样下去还会有更多人丧命!”
老天啊,来打醒他吧。每次梦境演到这里他都觉得尴尬,可心中又有一块地方暗自窃喜。是啊,来打醒我吧,勒梅尔。接下来我会生气,会哭,会把自己灌醉,会在水沟里发臭,但你总会在,你总是在的,所以打醒我吧。
然后我们就会成为朋友。
——不觉得好笑吗?
“啥……?”
是他的声音,他——比昂·奥贝伦德自己的声音,舞台消失了,被涂上最深的黑色。勒梅尔的身形融化在黑夜里,扭曲变形,变成他死时的样子,流着血和肚肠,上半个头部不见了,只留下一张咯咯笑着的嘴。
这不是以往的那些梦。
——好玩吗?小孩子的家家酒游戏?找到朋友了,过去都不要了吗?
“妈的,闭嘴!”
工兵锤真真切切地触碰到了他,却没有该有的触感,一切都是软和的,像棉花,像正在腐烂的肉,缠绕着锤子朝他攀来。
——来……城吧,你便会……——。
奥贝伦德募得醒来,双眼发直,过了许久才缓过劲,他捏了捏放在枕头旁的锤子,灵装冰冰凉凉,使他安心不少。他抱着它,翻了个身,佯装睡去了。
===
“——红河城,奥贝,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啊?哦!在听!在听呐!”奥贝伦德肩膀夹着手机,抱着一堆好心人送的饮料汉堡三明治战战战战兢兢地往前挪,“红河城是吧,你说那儿有个谁来着?”
“……你这不是什么都没听嘛,”勒梅尔长吁一口气,“迪布瓦的货,血注,凯莱布,我们要从弗农领主着手。”
“哦,对对对,那个弗农嘛。”
事实上从凯莱布又红又凶残这个知识点往后他就没在听了,奥贝伦德不好意思说出来,他猛吸一口可乐,“这样,我在机场,巴尔苏克答应把我也一起运过去,我看看……这鬼机场怎么和迷宫似的。”
“你确定你没看错指示牌?”
“怎么可能!我土生土长德国佬!”
“那好吧,祝你一路顺风,找到正确的路,”勒梅尔轻笑一声,“到了再跟你细讲。”
“都说我没看错啦!”
奥贝伦德挂了电话,找了二十多分钟,才不得不承认自己一开始确实看错了牌,他一边在心里大骂FBB傻逼,一边对巴尔苏克招手。
“这儿!”
“你迟到了。”巴尔苏克淡然地伸手。“补偿。”
“对不起嘛,还有个汉堡,要吃吗?”
巴尔苏克嗅了嗅,抓起汉堡,又伸出另一只手,硬是把奥贝伦德那杯没喝的无酒精啤酒给讨要过去。他大步流星,斗篷随之翻飞,倒是很帅气。和奥贝伦德相比,他看上去有十五岁,是可以单独坐飞机的年龄了。不像他,总被问你父母在哪要不要帮忙报警。
再长个几岁也不至于此!
奥贝伦德找巴尔苏克的理由也很简单:机票要钱,朋友免费。省得他一顿解释不到位,还把勒梅尔的几个凡人朋友给搭进去。什么罪名?跨国拐卖儿童?总之烦得很。找巴尔苏克就没这问题,这次正好他也要去美国,奥贝伦德就搭了顺风车……不对,顺风斗篷。
他俩寻了个地方候机,他准备等时间差不多了就爬到巴尔苏克的斗篷里去,那儿黑咕隆咚,是个睡觉的好地方。“巴尔苏克!”奥贝伦德往嘴里塞薯条,“你这次准备去哪?红河城?其他地方?”
“嗯。”
“送货?还是声音,你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啊?”
巴尔苏克抱着胳膊想了想,“有货要送,也听到了声音,说得都是些不明不白的话,不过,还是得去看看。”
“我和勒梅尔也听到了,真可疑。”奥贝伦德想起那个梦,心头一紧,身体被鬼魂缠上似的不快,“等等,你刚刚说你也去?”
“你聋了?”
“没有啦!我想问你认不认识叫弗农的人,弗农领主?感觉像老古董,哈哈。”
“知道。以及,照这么说,我们也都是老古董。”
“哦,骂到自己了。”
巴尔苏克甩给他一个‘你知道就好’的眼神,奥贝伦德则琢磨着,勒梅尔要查弗农,巴尔苏克要去红河城,他自己自然也是要去的,那么——
“巴尔苏克!”
“今天你喊我名字的频率有点高。”
“下单,下单!”奥贝伦德和登机广播同时发声,他不得不提高音量,“把我打包送去弗农庄园!”
稍过几秒,他才慌慌张张补上一句,“运费记勒梅尔账上!”
===
他以为巴尔苏克送错了道,这房间怎么看都不是勒梅尔口中的恶人弗农住的,倒像放小孩玩具的收藏室。一屋子满满堂堂的小熊玩偶,大多是温暖的亚麻色或棕色,一些小熊穿着毛衣,戴着毛线帽,一些身着各个世代的服饰,甚至有几个还端着枪呢。
这有点太可爱了。奥贝伦德伸手去摸,毛绒微微蜷曲,底下的棉花弹性合适,稍稍一按就陷了进去。我喜欢小熊玩偶,他想,我现在是小孩,我当小孩都快一百年了,这么做,是恰当的。
奥贝伦德扑进最大的那只熊玩偶的怀里,棉花把他吃进去,这柔和软适的触感令人着迷,怪不得,怪不得能风靡全球啊。
也怪不得他没察觉到身后来了什么人。
“你是哪位?”
糟糕!他从熊熊的怀抱中跳起,回头一看,一位身穿长裙,头戴牛仔帽的迪士尼公主正端着猎枪瞄准。奥贝伦德愣了一秒。
“你?弗农领主?瓦尔基里?”
“是我,”对方回答,那杆猎枪稳稳当当,看得出他经验老道,“劳蕾塔·弗农,请问这么晚了,您有何贵干?”
奥贝伦德鸡皮疙瘩从肩到脚滑了一路,“你是那个……很坏的家伙?”
不好,他说话的语气都接近真正的小孩了,都怪这些熊!
“是我呀,”弗农领主放下枪,笑眯眯地说,“这么多限定的玩偶不使点坏招怎么都能收集得到呢?”
“你要这些熊做什么?难不成要用它们来做走私的勾当?”
“哎呀,刑侦剧都是这么演的?要拆开看看吗?要看里面是上好的棉花,还是……?”
绝对是个坏家伙,而且是他极不擅长应对的类型。奥贝伦德开始后悔自己不和勒梅尔一起来了。勒梅尔,勒梅尔救命啊,你最会和这种人吵嘴了不是吗?他想起迪布瓦和勒梅尔关于神学和政治的‘探讨’,总是唇枪舌战如火如荼,反正,他向来一个字都听不懂。
“你本名叫什么?”
“就叫劳蕾塔哦。”少女优雅地欠身,一切都很完美,只有被撕碎的裙摆隐隐地使人不安。
头好痛。
“罢了罢了,总有一些家伙觉得自己是不同人了,勒梅尔也……”
“这么说来,你还有个叫勒梅尔的朋友是吗?”
所以他讨厌和这种人打交道!奥贝伦德掏出锤子,干脆把这个弗农领主打晕得了,这儿又没人,完美不在场证明。
脑中的热尼卡正严肃地指出‘不在场证明’不是这么用的,但他可管不上这点。
玻璃破碎,月光和一个影子同时冲到他身边,疼痛,赤红的双眸和金色的长发,力道不是人类能比的,另一个瓦尔基里。
奥贝伦德更想称其为猛兽,工兵锤从一侧劈开空气,照着那野兽的头颅砸去。叮,黑色的长钉与其相碰,弹开,奥贝伦德朝后连退三步,挡开对方丢来的短钉。稍一定神,才发现胳膊淌血,这瓦尔基里竟然咬人。
“这味道的瓦尔基里,没见过,敌人。”
哟呵,还会说话。
“傻狗,咬之前不会闻啊?”
奥贝伦德嗤笑一声,他将锤子斜抛出去,压低身体跟着俯冲。长钉一根,短钉至少五根,锤子的冲力较大,对方不得不用长钉挡住。奥贝伦德抓住锤子的底部一勾,金发的瓦尔基里失掉平衡,眼看着就要倒下。他的身体扭曲成奇怪的形状,几个关节脱臼似的延长,闪过这一击。接着,短钉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射出,奥贝伦德从侧边挡住,一根又一根,互相碰撞的火光在深夜闪烁,小熊玩偶们被一闪一闪地照着。最后他将锤头死死卡在长钉的把手处,瓦尔基里们的对决,到最后还是成了单纯的臂力较量。
啪!
随着一击响亮的拍手声,奥贝伦德忽地感觉浑身的力道变弱,使不上劲。眼前的恶犬不像是会用这种能力的家伙,他恶狠狠地朝始作俑者看去,“你!”
“我,劳蕾塔·弗农,可没准许你们在这里作乱。”
弗农领主笃定地走来,抓起双方的上衣往后一抛,“丽兹,我说什么来着?不许在我家打架。”
“呜。”
“装可怜也没用,反省,接下来一周不许吃炸鸡。”
“呜!”
那个叫丽兹的瓦尔基里委委屈屈,蹦跳着逃到弗农的身后,“那我呢?”奥贝伦德喘口气,笑着掂掂锤子,“你也要断我的伙食?哦,我可不在你这儿讨吃的。”
弗农领主双眼又眯了起来,十足的商人做派,套个迪士尼公主的皮囊倒显得可爱,“那就不妨暂住一段时日,这宅子还是很大的,百来号的仆人会负责你的饮食起居,”他随意摆手道,“当然,你想走的话,我也不会拦着你。不过你和你的朋友恐怕是想从我这查出什么吧。”
“你不如乖乖告诉我?省得我浪费时间。”
“还是等你的朋友来吧,和他讲起来说不定会容易些呢?”
那倒是。
就在奥贝伦德半推半就点头答应之后,不知从哪窜出来的佣人们将他团团围住,几乎是簇拥着运到客房里,接下来一切都不用他动手。等洗漱完毕,沐浴妥当,奥贝伦德躺在丝绸大床上呆呆望着天花板,面色红润皮肤光滑,一旁还备好了冰凉的可乐,玻璃杯上挂着水珠,他喝着喝着,突然大呼道。
“……他刚才是不是在说我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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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女郎,这是奥贝伦德未曾想过的服装。首先他生前是男性,现在外表是儿童,八角笼打输了确实有些丢人,但谁知道他也就跟弗农学着喊了一声丽兹,那瓦尔基里就发了疯癫,咬着他不放啊!
这下好了,他原本是想对巴尔苏克做出些补偿,他把他送进庄园,算是做了桩违反生意道德的事情。前些天奥贝伦德听到弗农那些近似苛责的话,总不是滋味,准备打一件灵装给他赔罪呢,结果输了就算了,还得穿上这种衣服,他以前可没穿过啊!
他像个第一次穿上军装的新兵蛋子,战战兢兢颤颤巍巍,把盘子抱在胸前。衣服不合身,罩杯部分空落落的,一不注意就被塞了两张钞票。
我掀开来让你们放钱得了,他自暴自弃地想,能放多少放多少,我再去给巴尔苏克,也算赔罪吧!
直到他看见那熟悉的人影也出现在酒吧中,巴尔苏克光明磊落,穿着兔女郎制服和网袜,往钩他网眼的客人头上浇冰水。
“巴尔苏克——————”奥贝伦德边喊边朝巴尔苏克扑过去,一时百感交集,他既感到宽慰又感到抱歉,以及那么一点点的幸灾乐祸,哪怕他也沦落至此,这还有个好兄弟陪着不是吗。
“哎呀。”
“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打输了。”
“对哦!你被捅穿了!”奥贝伦德连忙摸摸理应是受伤的地方,“没事吧?没事吧?我知道你才不会就这样死掉,但是没受伤吧?”
“斗篷。”
接着巴尔苏克现场演示一番,拉开斗篷,故意摆动几下,显得有些做作又很帅气,斗篷让身体的一部分消失了,像魔术。
“哇!”奥贝伦德不由得喊道,他几乎要把头伸进空洞里去一探究竟,“还能这么用啊!”
“哼哼。”巴尔苏克得意地挺起胸膛,夹缝间也被塞了几张钞票。他一餐盘拍开企图靠近的酒鬼,那酒鬼不省人事,幸福的笑容定格在脸上,奥贝伦德跑过去将裤兜和内袋都掏了个遍,也没搜出多少钱来。
“烟倒不错,”他搜出一包烟,外壳因受潮而褶皱,“巴尔苏克,来一根?”
“好。”
他俩名正言顺地抽着烟,消极怠工。酒吧人来人往,巴尔苏克对不远处的弗农咬牙切齿,奥贝伦德便低下头不说话。他似乎在人群中看到了热尼卡,但距离太远,他没看得太真切,何况,他来这做什么呢?好医生与酒吧可不搭,总不见得是专程来看他笑话的吧。
唉,算啦。
五分钟后奥贝伦德接到勒梅尔和迪布瓦的电话,他俩发现一面奇怪的镜子让他也去看看。半个多小时后,他急急忙忙赶到那里,往镜子瞅了一眼,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好像近些日子的恶梦和声音还不够似的,偏要到现实里折磨他。
“你就不能换件衣服过来吗,奥贝!?”
我这不是着急嘛勒梅尔……
“你在干什么,士兵。”
不要现在用这个称呼啦!
奥贝伦德又抽抽嗒嗒,把那两人往前一推,只见镜子里出现三名成年男性的样貌,如果他没穿着兔女郎制服的话,还挺美好的呢。
如果他没穿兔女郎制服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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