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in Symphony】
BGM:《He’s a pirate》】
天地合 风云改写 久违的浩劫重现
盛宴终结 天的水晶箭 千万簇驰向人间
琼浆泼洒 华服沾污 溃逃与惊呼凋零了歌舞
御兽师被挣脱 信使中箭坠落 歌仙与舞者都花容失色
战士斩不断混乱 匠人的工具在箭阵中脱手
上苍打湿了贤者的眼 死亡哽住了药师之喉
大地尚未湿透时 探险家高呼 让众人躲向花草站立的地方
那里高于四周 不至于立刻被死神追上
坠地的信使被人在疾跑中扶起 水晶箭贯穿的一瞬 差点以为魂魄会被冲离身体
鸟兽带着主人前往安全之地 每一株草木之下都有人聚集
贤者伫立在花下凝望不远处:
“在高高的百年花树上有一口朽窟 若是能到达那里就能得到她的庇护”
闻言者望向那里 仰头到脖颈都酸痛的程度:
“我们要怎么才能到达有十几人高的朽窟?”
“我的鸟儿在羽毛被雨水打湿之前 还能作三次往返”
御兽师说道 用还未受伤的那只手抚摸他的小鸟
“御兽师们的小鸟能把我们都带到那里吗?”有人问
“加上为它领航的主人 一次最多只能带过去三人”
“这样的话 剩下的人要怎么办哪?”
匠人倒掉随身工具包里的水说:
“如果有足够大的树叶和足够长的荆棘刺 我们可以造一座浮桥通往树下”
“我们去收集树叶和荆棘刺”探险家接过话茬
“就算到达了树下 我们要怎么往上爬?”
呲啦——一位舞者撕下了她的长裙摆:
“不介意的话 可以用它”
探险家已经上路 带着大家的重托
众人都脱下不要紧的礼服 扯成长条结成绳索
御兽师的小虫突然不安地想跑开 主人大呼“不妙”之后有庞大的蟾蜍排山倒海而来
战士们高喊着“退后!”迎上前去 眼中闪烁起兴奋的神采
“呱——咕——”
蟾蜍不知道自己走错了路 也不认识面前的小小生物
微微弹动簧舌 就能将他们裹进巨腹
“不要硬上 正面对抗只会增加无谓的伤亡”
贤者上前一步 隔着雨声冲着战士们的方向:
“驱赶它们 千万别让它们到达这地方”
雨声里夹杂箭音 水光里浮动着刀光
面对顽固的战车 战士们一次次冲上
“匠人在哪?材料送达!”草叶间出现了搜寻归来的探险家
“药师在哪?有人受伤!”采集途中发现的伤者伏在探险家的背上
前线在淫威下后撤 御兽师们也带着坐骑加入了守卫战
药师们看见被带回的伤者中 有人的瞳孔已扩散
灾难的降临始料未及 纵然知道这样的伤势该从何医起
最基本的必需品都不在身边 最高明的药师也回天无力
“谁能帮我们一次?去我们的营地取回急救的物资?”
“我们带路”上前的是几位年轻的药师
“我来运输”御兽师牵来了他的鼬子
“由我保护”人群中走出佩刀的女战士
物资小组快步走远 匠人们协力将浮桥的工程开始
第一片叶子一端被固定在了还算坚实的泥土里
第二片的尖与第一片的梗被用长长的棘刺钉在了一起
棘刺深深扎入水下的淤泥 避免了浮桥被流水冲离……
等迷蒙的意识再清晰 伤口里的秽物都洗净
颠簸在简易的担架里 浮桥上的队伍冒雨向花树靠近
惨呼声撕心裂肺 他们又失去了一位战士
血色很快在水中消散 桥上望着那里跪地不起的人失去的是他的孩子
御兽师的鸟儿带着绳索飞上朽窟 在最近的枝桠上将之缚住
也带去了匠人斫出落脚之处 接应最早到达的队伍
“伤员无法送到上面 运输的过程让他们承受死亡的危险”
药师拉住了热心的探险家 无措和坚决写满了双眼
“这里发现了根拱的大厅 高出水面很多 且覆满苔藓不会被雨水入侵”
御兽师的小鼠立了大功 找到了一片伤者可以安身的穹窿
不断有伤者被送入其中 而远处战士们的一招一式已注满了悲痛
战斗持续到黑夜的中央 说着“准备好火堆等我回来”的人仍在战场
朽窟中的人们俯瞰黑夜 终于看见白鼬带回急救物资挽救这一切
防线已经支撑不了多久 浮桥这端还有一处阵地不能失守
蟾蜍一时还无法靠近 积水却逐渐困住了根拱下的生命
贤者问御兽师:“战场那边是什么情景?”
御兽师的言语翻译自他的猛禽:
“那里的战士已经所剩无几 蟾蜍却前赴后继
它们堵住了可以排水的渠道 就连战士们站立的地方水位也快齐腰”
贤者蹙眉 接着长袖一挥:
“信使们只要还能飞就做好准备 为了大家的生存豪赌一回!”
信使们穿透雨幕飞到他们身边 抱起每一位还未倒下战士的穿过蟾蜍之间
蟾蜍追逐着自己模糊世界里的移动小点 一个个转过了身扭过了脸 跟着也许是食物的东西缓慢向前
肥硕的身躯拱开了淤泥 积水迅速填满它们拖行的痕迹
抱着战士的信使们在花海中穿行闪避 一路引诱一路回击
蟾蜍开出的渠道将积水引向了花海那头的低地 解除了花树这边的危机
泥水从这些怪物的头顶咆哮着冲过 本就暧昧的视野被完全剥夺
信使和战士们趁机从它们上空越过 冒雨跌跌撞撞飞回花树那边的篝火
探险家扶着战士与信使在火堆边落座
御兽师们心疼着自己冻僵的小家伙 四处寻找可以点燃的柴火
匠人早已精疲力竭 与舞者歌仙们一同安歇
贤者和药师仍在努力 给伤者以迟到的治疗和慰藉
英雄凯旋 可惜尚不能举办庆典
此处还有漫长的一夜 在等待天光重现
【我何以为王 而来我朝者有何求】
【BGM:《EXEC- COSMOFLIPS》by Kokia】
海面上已破晓,倒悬在亚特兰提塔上空的魔法水镜里也漾开晨曦,人鱼们陆续醒来,挑开门前的藻帘相互问安,接着便去往各自工作的场地开始新的一天。
垦族与牧族的人鱼三五成群地游向东方高地和海原牧场种植藻类、放牧鱼群;斗族的人鱼曳着锐利的长尾列队前往主城边境换下值夜的保卫,守护城邦;猎族四散外出,去辽阔的远海采猎垦族牧族所无法提供的食物以及编织、制造所用的材料;智族轻摇宽阔的尾鳍寒暄后便搭伴分散到学院和和诗馆,开始各自的研习和创作;匠族涌入早市,采办了他们需要的原料,回去制作衣装、工具与武器;大群华族出现无疑是美丽得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绚丽的尾鳍自面前舞过,要等他们都去了皇宫或艺坊才能回过神来;礼族着素衣,带着虔诚的手势缓缓游向神殿……
“真是伟大……”
人鱼王子在卫队长的陪同下驾海豚游上海崖俯瞰其疆域,先天体质不同的人鱼们聚集在一起,接受一支王族的领导,建立起辽阔的海原上更辽阔一个帝国。
王族何以为王?
半卫兵默默想。
牧族和垦族的出产会有一部分无偿地献给他们;斗族甘愿为他们征战四方,守护领土;猎族为他们寻找珍贵的宝石和矿物;智族向他们贡献智慧,为他们打理文化和科学;匠族听从他们的调遣集中制造所需;华族为他们极尽娇媚地歌舞;礼族请求神明接受
并引导他们,同时将神的旨意向他们传达……
而王族何以为王?
漫天泼洒晨曦的弥斯港口在天亮时来了一条陌生的船,阿尔冰早早起来跟炮道早安时看见它靠岸。莹莹淡绿的帆表明那是海盗之间都非常神秘的无丝茧号,他听他们老大说过,无丝茧号向来行踪隐秘,他们的船长霍克廓尔也一直行事低调,很多海盗甚至记不住他的名号。如果不是无丝茧号和不死鸟号一样四处收集在大部分海盗们看来完全不值得拼命的东西,基尔可能也不会记住那只外观特别的船的名字。阿尔冰看边那边的船上有人下来了,一个蓝色长发在腮边梳了松松麻花辫的年轻人脚步轻快地在前,而披着斗篷戴着眼镜的男人在后,朝着不死鸟号的方向。“老大!老大!那个无丝茧号上好像有人来找咱了!”阿尔冰在甲板上跑起来,大嗓门和咚咚的脚步声不客气地叫醒了船上的所有人。
“哈?什么鬼?”基尔被吵醒,听得含糊,穿着睡衣挠着头发就从屋里走出来向下张望。无丝茧号的船长霍克廓尔正阔步走向他的船,抬头透过眼镜与他对上目光,给了他十分优雅而礼貌的一笑。“啧。”基尔微微点头,而后回身进屋。
“那个,你们来得太早了,我们老大还没起来……”甲板上唯一醒着的阿尔冰向来者解释着:“不然你们先搁桶上坐会儿?”“不用了,我们先生可以等。”随行的蓝发水手给出了灿烂得有些难以招架的笑容。
“不用等了,我来了。”扶梯上皮靴哒哒叩下。不死鸟之子踱到无丝茧的主人面前,被一大早的不请自来和有些夸张的身高差弄得有点不爽:“找我们有事?”边上的水手笑眯眯地双手捧上一只盒子:“见面礼哦~”霍克廓尔扶了扶眼镜,他的微笑让基尔打从心里不舒服:“一点薄礼,不死鸟之子见过的珍宝一定比这珍贵得多。”基尔清清嗓子,让阿尔冰收下了那只盒子:“有什么事直说,不用拐弯抹角,我们是粗人。”“爽快人。”霍克廓尔打个响指,继续微笑:“那鄙人开门见山——阁下见到‘他们’的海域可是靠近北方冰海的希琴?”“哈?你在说什么?老子见什么鬼了?”基尔不耐烦地翻了翻白眼,霍克廓尔却注意到他的右手在摩挲腰刀的刀柄,透过眼镜对他弯起笑眼:“哦?您确定?”
远海上正有数十只船朝着希琴的方向船雁行海面,为首的是近十年在海上最有地位的大海盗船黑天鹅号。华丽的黑色船身张满深灰的帆,仿佛高傲的黑天鹅披晨曦巡游领土,半身轮廓都镀金。黑天鹅号船长费莱茵华服肃立在舵手身边,头发梳得极服帖,还有衣着考究的水手拿着罗盘和地图在边上确认方位。
“方向正北,大约半天航程后需要停靠补充物资。”“辛苦你们了,这样下去大概一周之内就能到达希琴。”费莱茵将手放在佩剑上向他的水手点点头,突然看见他还未成年的千金莱莉小姐正坐在船头的天鹅雕像上拍着船栏:“快!快!快!再快点!我们去希琴!”看到宝贝女儿坐在那么危险的位置费莱茵差点伸出手揉乱自己的头发,快步奔了过去:“哦哦哦莱莉快下来!当心掉进海里去!”“走开啦臭老头!交不出新宠物我就随便从这里面挑一艘船自己开走不跟你玩了!”莱莉回身一指浩浩荡荡的船队,小下巴傲气十足地一抬,父亲只得立刻站在原地:“爸爸这不是就在去找嘛……?很快就能找到了,总之你快点先下来!啊莱莉你不要蹦!轻轻跳!”“啰嗦死啦臭老头!”黑天鹅不受丝毫影响,犹自优雅地巡游大海。
沐浴着同样朝晖的人类最大帝国——神圣塔尔伦的皇宫,首席医官单膝跪地接受女皇帝的任命:“以神圣塔尔伦女皇帝之名——赐比鲁元老之子——首席医官帕鲁国姓琥珀,任命卿作为神圣塔尔伦考察队队长,登上蔚蓝皇后号前往大洋腹地,寻找传说中的——‘他们’。”“臣下领赐,以生父及上神之名起誓,此去自当不辱使命。”年轻的医官右手覆在心脏颔首接受任命。
人鱼王子在海崖上俯瞰终有一天会继承的壮阔国土时想起的那个问题,有答案则已,若是没有答案,问出来了恐怕会让那些甘愿臣服于王族的族类猛然转醒:“我们为何要忠于王族为他们服务?分明他们什么也没有做?”会危及自己还算安适的未来、危及王族甚至……想多点,危及亚特兰提塔——这种问题他还是将之埋进心底最好。
想起王族,不得不提到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王族的血统向来被要求尽量保持纯正,他们几乎不能与王族、爵族和礼族之外的种族通婚。他和万华镜的母亲来自礼族,据说上溯到高祖辈有华族血统还被王族的长辈们讨论了好久。
半卫兵自己还是很乐意拥有这点华族血统的,姐姐万华镜艳冠亚特兰提塔,而他的疆土是全国所有少女的梦……这么说,曾经觉得无趣的课程就果断翘掉、带着小伙伴到处作乱、还总在声色之间流连的自己还真的让人十分担心亚特兰提塔的未来。
珊瑚宝冠为何会应允自己呢?
我,将何以为王?
“华露兹,你说……为什么珊瑚宝冠会选择我?”他回头看自己正凝望远方的卫队长。唤作华露兹的斗族世家之子颔首一阵沉默,而后垂眸含笑回答:“因为……你会思考这个问题。”
基尔被霍克廓尔盯了很久,直至晨曦快要消失在天水线上,他皱着眉提高了声音:“你他妈到底想说什么?”“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阁下还打算瞒下去吗?消息已经传开了。”霍克廓尔笑得纯良:“您遇见过——人鱼。”
今夜 我们都是战士】
BGM:《华の乱》in 大奥】
大保健内部一片昏暗,留守值班医学者不在的空荡房间,窗户突然被从外面探进来的巨大爪子破开,绞坏窗帘后又退了出去,接着一只脚跨了进来:“轻点,先把云淮送进来——”华露兹跳下窗落在地板上,接应葛络瑞娅将以奇怪角度扭着左臂的云淮扶抱进屋子,莫浅浅和夏塔跟着进来,扫雪鼬抬起盖着蜡质表层叶子防雨的脑袋堵在窗口朝里看着。
留下祖辛殿后之后扫雪鼬一路小跑摆脱了蛤蟆,因为选择的是最短路线,有一片春天落果的树林是必由之路,暴雨和风打落了不少头颅大小的果实。行进间葛络瑞娅半立在扫雪鼬背上,拉开架势将向他们坠落的果实重拳击飞。这些果实经过一个冬天的风霜,已经失去水分干瘪坚硬。葛络瑞娅几拳之后就觉得掌关节有些发麻,三颗果实好死不死地同时砸下,左拳击飞一颗,右拳挥出让一颗撞飞另一颗,偏巧擦着扫雪鼬耳边飞过去,惊得扫雪鼬一跳。“葛络瑞!当心鼬子!”骑在扫雪鼬脖子上的华露兹趴下来安抚它。“知道啦!嘿!”说话间再次击飞一颗。
暴雨匝地之声震耳,即便在树林中行进也是不断有雨珠飞坠而下,隔着雨声喊话听得含糊不清。
“葛络瑞!后面!”云淮按住莫浅浅的肩膀冲背后的葛络瑞娅喊道,砸在树干上而弹过来的果实有两颗,转身出拳的过程中又有一颗从她的视觉死角中飞过来,就要砸中挤在一团的三个医学者。云淮一时情急挥出左臂在卧倒的伙伴上空一挡,瞬间脸色一白。葛络瑞娅回身看见就惊叫一声“笨蛋”,接着就见她的手臂扭成了一个奇怪的姿势,一张脸连同唇边的小痣都皱到了一起。莫浅浅顺着她手臂的轮廓一摸当即判断是肩部关节脱臼,从她的反应来看,伴有受到直接冲击造成的视线模糊。
“急诊室在一层,目前看来已经被水淹了一半,那里的急救物品应该没法使用了。”夏塔推门出去:“大保健应该留了人值班的,葛络瑞、华露兹和我去找他们去拿东西。浅浅,给云淮应急处理处理一下。”“是!”莫浅浅帮云淮撕开了袖子,遂眉头一皱,云淮看着苦笑了一下:“雨浇得是时候,省了冷敷。”乌青的淤血从手腕外侧一直蔓延到肘部。
“帕尼尼!斯嘉丽!”夏塔穿过走廊,另一边的房间里传来了声音:“……是夏塔吗?”“太好了,有人来了!”两个人从房间里探出头来,帕尼尼的上衣有半截都是湿的,斯嘉丽则是头发湿了半截,眼里也水汪汪的:“突然下雨,水都漫到了一楼,急诊室的东西我们只抢救到了四分之一,都搬上来了。”仅凭两个医学者的体力,能抢救到这么多东西实在是难为他们了。夏塔拥抱了湿漉漉的斯嘉丽,被大雨吓坏的小姑娘忍不住哭了起来。“盛典那边,看来情况不妙?”帕尼尼问。盛典上的惨象浮现在脑际,华露兹垂下眼,说明情况:“非常危急,有很多人受伤,所以我们过来搬运大量急救用品。还有,云淮的手臂脱臼了,浅浅在给她处理。”
“我知道了。”帕尼尼点点头回身从架子上拿下固定用具,跑出门外往他们来的方向去了。不久莫浅浅被换过来,斯嘉丽擦干眼泪,夏塔便放开她,转身开始拆包检查各箱急救用品,葛络瑞娅和华露兹也上前帮忙。
“这些包扎用的布,进了泥水不能用了,放弃。”盖上盒盖,放到一边。
“每一个急救包里都有常规消毒药,白色陶罐的,带上。”一阵瓶瓶罐罐的脆响,很快一只运输包装满了药瓶。
“这边几包的药末潮了,放弃。”
“所有的夹板都带上。”
“夹板?”
“这个就是夹板,骨折的要用。”
“这些带上。”
“那边的已经脏了,放弃。”
“带上。”
“带上”
“放弃。”
“放弃。”
“放弃。”
……
“……法夏的针、奇亚的鸟羽……阿尔的药酒可以带几坛。”云淮左肩上封着固定板,右手捧着她的笔记本出现在门口:“至少可以给外伤消消毒。”安迪抱着那些东西进来,摊在桌上:“云淮把需要的东西都列好了清单,再核对一遍看看有没有遗漏,毕竟往返一次花树和大保健不简单。”
“这些清点过了,快装上去。”
“哥夫,这些罐子我来吧。”
“葛络瑞,你要保存体力,回去的路上我们不知道还会遇到什么,大家的安全都靠你了。”
“云淮,你先留在大保健待命吧,我替你去花树那里。”
“……也好,辛苦你了帕尼尼。”
所有物品都经过了核对装进了四个运输包,固定在了扫雪鼬身体两侧,天色已经完全漆黑一片。在扫雪鼬背上撑着从大保健内部带出来的防雨棚,举着光芒微弱的火把前进。
之前来时的气味已经被大雨冲刷得差不多了,扫雪鼬循着气味和驯服者的引导在黑暗和降雨中艰难前行。地面苔衣被雨水泡透变得湿滑,草叶间的小径已经泥泞,扫雪鼬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前慢慢爬。走出灌丛,前方的路上出现了一大片水域,抬眼望去目光所及都泛着水光和涟漪,扫雪鼬将一只爪子踏进水中后拒绝再前进。
“怎么不走了?”莫浅浅望着前面,她的视线被华露兹挡得严严实实。华露兹和扫雪鼬交换了几声低鸣,回头道:“前面的路被水淹没了,鼬子走过去没问题,但是我们运送的东西可能会进水。”当时组织运输小组回大保健取医疗物资时是看中扫雪鼬属于肉食动物,体型大,运输力和速度都有优势,慌忙中没有考虑上扫雪鼬腿短身位低的不利因素。“那怎么办?”“绕路可以吗?”“不知道这片水域有多宽,绕过的话,时间和迷路都可能是问题……花树那边,死亡不会等我们。”
物资运输小组一时踌躇,世界里只剩雨声轰鸣。
有几瞬雨势弱了些,天地间密密织成的帘薄了,葛络瑞娅眯了眯眼睛:“水对面有也几棵灌木。”“华露兹,我记得你会游泳。”夏塔越过莫浅浅问他。“是的。”
夏塔年轻时曾经组队外出冒险,见过小面积水域上运输怕潮物品的方法,为大家介绍了那个方案。
得到肯定回答并完成分工后,葛络瑞娅去割灌木上的菟丝子,而夏塔带头撕掉路上一直捆成结的盛典新衣的长裙摆,莫浅浅的披肩、帕尼尼的绑腿和上衣、华露兹的夹衫衬衣以及长裤也撕掉了一半。花树那边艺术者们撕开礼服做成应急绳索让挑战者带往高处,让大家都能抓住它前往高处避水的方法也给他们提供了灵感。衣服上不要紧的部分都撕成了长条,目测长度足够了。只要不是花瓣制成,春衣的纤维还算强韧,他们将布条结成的长绳一头拴在扫雪鼬身侧一棵灌木的主干上。华露兹将另一头依次穿过运输包的提带,最终系在了腰上和他的牧杖捆在了一起,跟身后的葛络瑞娅交换了一个手势,随即走进了水花迸溅的水里。积水一路从小腿直漫上下颌,后面的几人看着小白点慢慢消失在雨幕里,而这边衣服和菟丝子打了无数死结结成的长绳慢慢被带下水中。
“他成功了!”长绳被拉直,扫雪鼬极乖巧地叼起了运输包,让长绳紧紧绷在了雨幕里,好像一座细弱的桥。“鼬子,我们过去。”几人爬上了扫雪鼬的背,随它渐渐踏入水中,扫雪鼬用前额托住作一排挂在长绳上的运输包轻轻推着它们蹚水前进。
走到扫雪鼬的半个身子都被水淹没,莫浅浅能感觉到这个大块头的小家伙在发抖,它突然在水中停下了。运输包上传来震颤,小小的黑鼻头轻轻耸动,它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葛络瑞娅皱着眉把身体探出雨棚,透过雨声能含糊地听见华露兹在对他们大喊。
“他说什么?”
“刚才那句是让鼬子不要担心,这句是说什么过去?”
“那我们快过去?”
“别,我先去看看,你们和鼬子呆在一起,比较安全。”
“你当心啊,葛络瑞。”
他们目送葛络瑞倒挂在长绳上一弹一弹地爬了过去,途中被雨点砸中好几次,看得后面几人心都揪起来。
“哥夫!有什么……”吊在绳上,葛络瑞娅还没把话说完就听见有节奏的沉闷咕咕声:“又有蟾蜍出现了?!”想起来时路上留下面对蟾蜍的祖辛,心更是一沉:“哥夫你等着!我马上就来!”
“葛络瑞!等一下!”华露兹从来就不嘹亮的声音破例穿透雨声嘶吼过来。葛络瑞娅模糊地看到一大坨的蟾蜍轮廓,正对她方向的是硕大而布满瘤结的屁股。标识华露兹的小白点正贴在灌木的杈枝中间,蟾蜍的簧舌无法直接入射的位置。
葛络瑞娅悬在绳上抽出了刀,要从长绳爬到它连结的灌木上一定会进入蟾蜍的视野,她稍微震了震绳子,一偏身从它身后弹到了更近的一截灌木枯枝顶端。蟾蜍的注意力没有从华露兹那里转移,如果从这个角度跳下去的话,应该可以一刀钉穿蟾蜍的头颅,最快速度将之杀死。
“像鼬子一样一击穿颅么……练了好久早就想试试了。”葛络瑞娅颠刀转换反手攻势,分开步子准备跳落。
“葛络瑞!!”华露兹突然大喊起来:“右边!!”
一发簧舌出鞘破空而来,葛络瑞娅急忙从枯枝上跳落到低一些的主干上,腾空中才看见远处的黑暗里还潜伏着一只花纹颜色更深的蟾蜍。一双饱鼓鼓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她,那饿的发蓝的感觉看得她自己都饿了。原来她在跨越水面的时候就已经被发现了,扫雪鼬不惜散失大量体温也要在水中停下的理由很充分。
“葛络瑞,先隐蔽!”华露兹的声音从灌木的枝杈里传来,葛络瑞娅也缩进了密层层的新叶中间。华露兹将帽子摘下,将刚才在灌木上采到的细碎小花揉成一团包了进去。
葛络瑞娅贴在树干上,脑内迅速组织着可行的战术。凭她一个挑战者想搞定两只蟾蜍,有极端的好运的话花点时间还是能做到的。只是现在华露兹的命根子扫雪鼬和百年花树那边的生命线急救物资还泡在水里,战术的选择必须以速战速决为先。
这么想想她也不知道平时把扫雪鼬宝贝得跟什么一样的华露兹怎么会放任他的鼬子在冷水和暴雨里呆那么久,难不成这时候还觉得蟾蜍很可爱不能轻易下杀手?毕竟华露兹是驯服者,而自己平常都是跟挑战者们一起行动,就算他是经常一起玩的哥夫也没有什么熟悉的合战模式,更不谈默契,而且——驯服者本来就不是战斗系体质吧?
“葛络瑞,有把握一击解决吗?!”
“如果位置好的话——”
“现在的位置呢?!”
“要微调——”
“接住这个!”
华露兹拧开牧杖一头,长鞭随即滚下,隔空送出,葛络瑞抓住鞭子绕在左腕,从脚下的枝杈底下绕过。
华露兹转到蟾蜍能看到的方向对蟾蜍鼓起腮,不知是在干什么。一个人和体型是他两倍的蟾蜍你一言我一语,隔水咕咕乎呱呱乎,蟾蜍竟转向了深色蟾蜍的方向。葛络瑞好像明白了什么,在心里比了个威武:“哥夫口技不是盖的!蛤蟆话也会说!”。
华露兹掣出牧杖,将包裹着花的帽子击飞出去,两只蟾蜍一前一后捶出簧舌,齐齐向帽子撞去。帽子在半空散开,花屑和雨珠混在一起,粘了两只大家伙满舌头都是,各自正收招。葛络瑞掐准时间跳下去,白光斩破白雨一刀刺进浅色那只的脑袋。手臂的石拳套增加了重量,长鞭如滑轮将华露兹从那边的树枝上拽了过来。再由华露兹的重量通过长鞭将葛络瑞娅连同她的刀从那大脑袋里拔起来,待她飞身回到树枝上便松开手摔进了灌木的新枝中间,最终掉落在在了地面的泥水里。
深色蟾蜍还在嘴里拌舌头,浅色的那只很快就在它面前停止了呼吸。华露兹浑身泥水地站起来,揪下一片树叶当盾牌,在它前方不断变向跑动,看似浪漫实则狼狈地在地面按着字母表字符的轨迹受罪地拐弯。树上葛络瑞娅正借助长鞭快速移动,在华露兹的拖延下完成绕背。
“有点远啊……”
心里想着幸好是在有灌木的地方遭遇蟾蜍,可以利用高度进行有效攻击。花树附近全是平地,局部容易积水不说,风雨一来连平时能利用高度的花草也派不上用场,守在那里防御蟾蜍的老大和哥哥他们可要伤脑筋了。葛络瑞娅用长鞭绑住匕首甩了几圈蓄力后甩出钉在了深色蟾蜍的背上,跳上去后快步爬向它的脑袋,踩在小山头那样的头颅上——夺取了它的意识——在这大家伙一阵疯狂甩头之后。
“哥夫!还有没?!”葛络瑞娅从自己被甩出来后撞断的枯枝中间挣出来,一边的脚踝撞在树上还麻着,看见华露兹喘着粗气擦着一边脸丢掉了手里的树叶:“没有了,没过瘾也别再来了,你哥夫我不是挑战者,体能不够给你助攻了。”“谢天谢地,不要再来了。”两人相互扶着走出灌丛到达水边,扫雪鼬嗅到自己的驯服者的气味很快迈开步子蹚水过来。
“天哪你们——果然还是遇到蟾蜍了?”将长绳截断放下运输包重新往扫雪鼬身上固定的过程中,三个医学者使出了全力。
“刚才听到好大的响动,还以为你们出什么事。”帕尼尼在扫雪鼬背上抓住运输包的提带,莫浅浅给它打上死结:“这附近都是水,蟾蜍会很多吧。”
“哈哈,没给你们刮到蟾酥,等下次吧。”葛络瑞的重心都压在左脚上,累得直喘的华露兹也一起撑住运输包将之往上托:“下次?下次别让我跟着动手,我受不了。”
“华露兹看你的脸——还有这身上……回了花树你别跑,我给你消毒。”夏塔不忘本职,捋顺绑带时特意叮嘱了他。
“没事,我哥夫跟我哥不一样,他信赖大保健。”
“我没问题,回头拜托你们帮我给鼬子找个兽医——”
再次上路后基本一切顺利,理论上已经到了离花树很近的地方,草丛中扫雪鼬却突然加快脚步下了道,后面帕尼尼差点被摔下去。
“鼬子!小鼬子你往哪儿跑?”
“他一定是闻到熟悉的味道了——”
果然,不一会儿就听见草丛深处传来令人背上发凉的声音:“有——人…吗?” 颤动的草叶中钻出衣不蔽体的红发男子,带急救物资回来的几位立刻认了出来那是医学者法夏。
“你怎么会在这儿?”
“搜救小队没有找到你吗?”
法夏举着一片卷起来的叶子瑟瑟发抖,眼里下着雨:“你们要去花树别走这边,这边都是积水,已经被蟾蜍堵住了,挑战者们都在那里……不对……挑战者……已经吃掉了,吃掉好多了……”
之前暴雨倾盆时看见的惨象恐怕已经升级,法夏必定是目睹了很多人被蟾蜍吞吃的场面。
葛络瑞娅和华露兹交换了一个眼神,莫浅浅低下身将他拉上来:“你知道哪条路可以过去吗?药品必须立刻送到临时救护站。”被握紧双手看进眼底,法夏这才怔怔点头,努力控制住抬起的手不要哆嗦:“那边……有水少的路,过去比较快。”
在法夏的指引下绕过蟾蜍肆虐只留下一地生时之物的泥沼,穿过曾是花海的花冢,翻过坠落的树枝……在蹚过最后一片积水之后,花树朽窟中的人们终于看到树下有一只扫雪鼬步履蹒跚地靠近,它背上骑着几个几近赤膊的人,以及,绑着四个装着急救物资的大型运输包……
那些躺在朽窟中呻吟的人们等了他们很久了……
无力的欢呼和欢迎声中人们把他们带进了临时清理出来的一片还算干燥的根拱大厅里,里面燃着小小一堆火焰。
“妈妈——”夏塔的儿子第一个跑上来迎接母亲,他刚巧跟南边的搜救队一起送伤员回来。
莫浅浅和帕尼尼向同事们报了平安之后很快就投入了急救工作。
“阿尔冰——阿尔冰在哪里?挑战者们回来了吗?”“有人看见我哥吗?他们还在那边揍蛤蟆吗?”华露兹和葛络瑞被留守的医学者们围了一圈进行检查,听说挑战者们只要还活着的已经都回来了,有人在队列里看见了那个高个子的魁梧弓箭手,两人才稍稍安下心。华露兹快步走向接收了那个弓箭手的医学者指出的方向,靠近火堆的地方,他正靠在盛典时生意特别好的一个摊车上,睡着了,很安静。
卸下负重后筋疲力尽的扫雪鼬被特许绕火堆一圈趴下,安抚了它之后华露兹脱力地瘫坐下。终于像过去自己家里的夜晚一样倒在心爱扫雪鼬身上的驯服者总算舒坦地笑了出来,他很累,视野也模糊一片,身上在对抗蟾蜍时被树枝划出来的的伤口都在小声抱怨。
不过这时候他只想感谢……他、他所爱、他能挽回的,至少目前都没失去。
大厅另一边,第一罐消毒药末已经被敷在了伤口上。
【春夏夜之梦】
【BGM:《A Little More》by DJ Okawari】
赤道附近,固定停靠的那座岛屿,月光细碎浮在海面,银色粼光不能细看,否则哪怕在海上航行多年的水手也会陷进去。距离岛屿还有一点路程,海中的礁石静默伫立,船上的水手们仍开着美人鱼的玩笑,笑着笑着突然有人提起去年他们在这里遇见过一条小鱼,接着就只剩月光与大海奏鸣。
“老大,去年这个时候,你是怎么捡到小鱼的?”经过半个冬季和一整个春天,小鱼终于从他们的心海里游走了,生活像是回到了相遇之前的节奏。但是在这片因回忆而温暖的海,年轻的水手们不由回想起了他们的小鱼。
“那个鱼?”基尔坐在船栏上吐几个烟圈,低头看着月光下透明得清甜的海水:“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你们都喝醉了。我一个人出来看看明天的天气,在礁石上抽烟,然后那家伙就突然从水里冒出来抓住我的脚。一开始没搞清楚他想干什么,后来再折腾折腾我就把他拖回来了。”
“有点可惜啊……本想带他一起去普伦格玩玩滑雪,还有多诺的开春盛典……但是在那之前他就先回家了……”利亚斯歪着头把下巴搁在了膝盖上,脸埋在双臂里,微笑就罢了,偏偏还略带酸楚。坐在他身边的凯尔从他肩上摸上去,揉了揉他的头发:“缘分到此而已,难过也没用了。”
“现在他会在哪里?他会回来找我们吗?”阿尔冰盘腿坐在木桶上,正在为自己的手臂画豹纹。阿尔维斯从船医室走出来,提给他们一小桶他自己调制过的酒:“这个是调过的地中海玫瑰,颜色很像小鱼的眼睛。”卡司从腰间取出常用的酒囊倒了一杯,对着月光看过去:“着实,很像。”甲板上氤氲起馥郁甘美的香气,一圈水手都斟满酒后,基尔也反手接过阿尔维斯递来的杯子,摘下嘴里的烟,低眼轻啜。
舌尖触到冰凉的酒液,唇齿都满溢淡淡的玫瑰香气。
传说世界上第一桶地中海玫瑰是为了国王的女儿们酿造的,后来国王失去了他的领土和王冠,也失去了他纯洁可爱的女儿们。为她们而生的贵族之酒流向了民间,受到平民的喜爱,便照着流出的配方世代仿制。地中海玫瑰的高不可攀早已荡然无存,不知后世是否原样传承了她的清新甘醇。
为了为你所爱却毫不自知的人而自坠尘垢,不再那么高不可攀的地中海玫瑰——亚特兰提塔的王子,我的主人,我的伙伴,值得吗?
奉密令继续跟随不死鸟号的行踪的卫队长藏在礁石之后叹息。
亚特兰提塔的至高图书馆,半卫兵在入夜后漂游到这里。那是一座十分漂亮的建筑,上面有巨大的气泡穹顶,穹顶里陈列着很多来自人类文明的产物。小时候有历史的课程是在图书馆里上的,但是因为课程枯燥,下课后就再也不愿呆在里面了。长老讲课总是那样冗长而无味,恨铁不成钢地望着他时,偶尔会提起:“如果让馆长给殿下讲这门课,也许就不会睡着了。”
至高图书馆的馆长迦尔纳他见过几次,印象中是个肤色偏深、戴着帽子和眼镜看起来中规中矩难以亲近的人,浅色的头发却少见地有很多不听话的小反翘。最直接的印象是他偷偷闯进气泡穹顶想打开那扇据说藏着宝物的门时被那位馆长抓了个现行——正要逃跑时被那个男人轻描淡写地一把抓住了尾鳍,问他来这干什么之后很快又放他走了,皱着眉看起来很凶的样子:“这里不是育婴房,还请殿下到别处去玩。”
月光落在气泡穹顶上有温柔的荧光,密集的训练和课程让他分外珍惜闲暇,半卫兵悠悠游进了图书馆,上浮到气泡穹顶。
“只要不碰那扇门就没问题吧?”准备好微笑,王子端庄地在穹顶的珍藏中穿行。他在地上看到过的植物茂密生长在穹顶的底部,绿意蔓延,指尖触过春夏的生机,有些熟悉。想来却失笑,他在海面上度过的时间不过半年多些,居然就能熟稔来自大地的生命给他的感觉。悬浮在一座地球仪前,半卫兵饶有兴味地看了看他们要去的北方冰海,指尖从那里回溯到离别的希琴到下着雪的赫纳格再到酣战过的亚梅尔,再从亚梅尔回到留下伤疤的忒吕亚,最后慢慢滑向赤道附近的弥斯,那个相遇的地方……也是这样一个春夏夜,他浮出海面,去他身边。听华露兹说不死鸟号就像过去的十几年一样,在这个季节回到了弥斯。
很遗憾……小基尔,亚特兰提塔的王子不能再与你相遇一次。
他转身,视线被月光中一件很大的东西吸引过去。
黑色,有奇妙的弧度,黑白的小长条块排在直线边缘的一侧。戳一下,有清润的声音在水中漾开。
“殿下对这感兴趣?”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强制加快了半卫兵的心跳,至高图书馆的馆长迦尔纳仍是一脸不那么亲切的表情从身后的植物间游出来,晕着浅茶光泽的珠灰鱼尾上浮着深色鳞文排布的史诗。白袍浮动,他接受了王子的颔首礼:“这是人类的乐器,钢琴。”
“这就是钢琴?”半卫兵看了看自己的手,阿尔维斯说这双手很适合弹钢琴。
“殿下喜欢?”迦尔纳瞥了一眼他的手:“您的手无疑很适合弹奏这件乐器。”
“我第一次见到这件东西,馆长会弹奏吗?”
“略懂。”
“那么……”半卫兵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迦尔纳定定地看了看他,轻轻一声:“恭敬不如从命。”遂拎起袍子在琴凳上坐下,合上双目将手放在黑白键,沉沉呼吸。指尖灵活地轻叩,叩响琴键虚空与月光,深蓝与纯白缠舞,修长的手指将旋律与深海的冰凉编织。
半卫兵垂目微笑,他想起了一整个春天加半个冬季都没有看过的星空,看到到夺目的光辉从琴音的魔法中迸溅而出,悬在透明的穹顶成满天满海的星。
水手们都入睡后,基尔放下小船划向浅海。去年这时钓上人鱼的那块礁石上,他脱下靴子,把双脚放入温暖的海水,悄悄点燃一支烟。繁星仍璀璨,洒满天与海。基尔并不清楚自己现在的情绪该如何归类,他只是想到这么做,就这么做了。
曾经有过在大海上呼唤那条鱼的冲动,不过既然连人家的名字也不知道,也不知道把他叫出来了能说什么……一点都不真实——遇见过人鱼的事。
在期待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期待。
有谁自温暖的海水中伸出手攀住自己脚趾这种事。
应该是根本不抱希望。
回忆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迦尔纳犹沉在乐律里,白袍在水中静静漂浮着,随乐律飘舞的光点始终盘旋。半卫兵记忆里仍是那片弥斯的浅海,礁石上他将双脚放入水中,随海浪轻轻浮动。
礁石上的海盗船长轻轻吐出几个烟圈,神情或可称茫然。
亚特兰提塔的人鱼王子伸出手,就像面对的并非虚空。
嘴角牵扯出莫名的苦笑,觉得这一笑来得莫名其妙遂又笑得自嘲。
伸手握住海水从指隙逃走,一丝幻觉也抱不住,眉宇间有不甘凝结。
船长站起身,拎了靴子跳上小船。
王子睁开眼,垂下手覆上钢琴。
迦尔纳的琴音在回旋中爬上了终点,然后所有的荧光都熄灭。他起身鞠躬作为王子鼓掌的回礼,与亚特兰提塔未来的主人互道了晚安。年轻的王子进入拱门的阴影,迦尔纳的声音低低的晕开:“殿下已经不是当年的殿下了。”
王子回头报以无温的一笑,仍优雅而庄严地离开。
当最后的访客也离开,最高图书馆也熄灭了所有的灯,气泡穹顶里那个从未开放过的房间的门,被抱着一本大书的馆长迦尔纳轻轻推开。
“迦尔纳,你回来啦。”巴洛克风格的房间,壁炉的火焰跃动着,身量颇玲珑的少年在桌上置上晚餐。迦尔纳应他一声,游到桌边坐下:“看起来很美味,阿拉肯,这是什么?”“这是奶酪,前几天你给我讲过,我就试着做了做。”被唤作阿拉肯的少年给他递来面包,手指间还带着温暖的乳香。迦尔纳品尝了他的手艺,浮现旁人从未见过的似笑非笑的神情:“这是海底没有的味道……也只有你能做到了。”“好吃吗?”“很好吃。”
抿着嘴的笑容像是含着糖,阿拉肯坐下和迦尔纳分享。
这个少年,有着人类的双腿。
晚餐后阿拉肯收起碗盘,把沙发推到壁炉边,光着的小脚在木质地板上直打滑。迦尔纳面色温和,将阿拉肯抱到鱼尾上坐下,在另一边扶手上摊开那本大书:“今天想听什么?”
“迦尔纳讲什么我就听什么。”阿拉肯乖巧地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凝神听迦尔纳翻开书页,慢慢念出有关他所不知道的世界的故事。
今天讲的是海盗的故事。
也许明天回来这个地方会很像海盗船,低眉看一眼尾巴上凝神倾听的阿拉肯,迦尔纳想。
【听姐姐讲故事 和 故事】
【BGM:《悔恨の讯息》Ballad Version by Gero】
从前有一位美丽的人鱼公主,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人类的王子。在暴风雨中救了从船上坠落的他之后她萌生了强烈的愿望,找到海窟的女巫将她的鱼尾劈成了双腿,用她醉人的声音作为交换。魔法的条件是如果她不能得到王子的心,就会变成海上的泡沫。她不顾一切地去了王子身边,最后却看着他认错了救他的人而与邻国的公主结婚。姐姐们用令一切生命嫉妒的长发为她换来了魔法,只要把匕首刺进王子的心脏,她就可以变回人鱼回到海底。但是盲目的爱让她根本做不到,她浪费了姐姐们的好意,将匕首丢进了大海,在朝阳的光芒中化作了泡沫。
海里的公主们在年幼时都听过这个故事,作为小小的训诫,慢慢烙在意识里。
“千万不要跟人类扯上关系啊。”她们是被好好强调过这一点的,因为后来从没有人鱼与人类扯上过关系,这个故事就被当做只是一个故事了。
“要是我的宝贝弟弟小时候有好好听我讲过故事,现在是不是这双小手还像珍珠一样光洁呢?”富于磁性和雌性的嗓音软软揉着耳轮,公主用维纳斯骨螺为枕在尾上的弟弟轻轻梳头。珠紫色藻发不时随水流卷过半卫兵的星纹尾,也带动水流撩开了他双臂纱袖的缝隙,鲨鱼牙齿留下的疤痕清晰可见。
“都~怪~我~小时候从不肯好好听姐姐的话,现在害自己落魄成这个样子。好好的手臂都是疤,腿上也有伤,心里也好难受……”半卫兵嘟起唇翻了个身看着公主万华镜,万分委屈地用脸颊蹭了蹭她夕阳纹色的尾巴:“姐姐不会嫌弃我吧?”“傻~”万华镜满眼疼怜地揉揉他的脸:“你叫我一声姐,就是我一辈子的弟弟。就算你什么都没有,姐姐也不会嫌弃你。”半卫兵遂笑得很甜,轻快地“嗯”了一声,把脸埋进了万华镜红绸衫的流苏里。万华镜梳着他柔软的黑发,苦笑着轻轻叹息。
五十岚,我的宝贝弟弟,愿大海护佑你。
你的肌肤不比以往幼嫩,身上心上,都多了伤痕。曾经柔软的身体却强健了许多,被宠爱得稚弱的心灵也坚强了许多。
但是,放你去海面上……我是不是错了呢?
不死鸟号航行到北回归线附近,亚梅尔更向南一些的小城曼塔威礼,在那里停靠下来。关于不死鸟号和老杂种克鲁索的船的事,亚梅尔附近只留下了传闻。天亮时有几条船离开了港口,半夜里有醉汉模模糊糊看见一条船燃烧着漂离了海岸,不知道送命的是哪些倒霉蛋。
路过亚梅尔时,在船医室门口利亚斯望着那个方向轻声念道:“我们的小鱼到家了吗?”在那个港口,他们曾经一起战斗,为不死鸟号流过血。“他大概到了。”卡司弹了弹腰带上的金属扣:“不远。”凯尔沉默,右手搭在左肩。阿尔维斯扫了一眼病号床,下意识地用手比划了一下床到门的距离。相遇的那个夜晚,他们当时还不能走路的小鱼为了追老大出去,在这里被门夹了手:“滑得好远……”桅杆顶上还留着亚梅尔一战的箭痕,每次擦拭长弓阿尔冰总要惋惜地念叨,他从没有那样畅快地和谁用弓箭合战,以后恐怕也不会有了。
“反正老大总算是缓过来了。”阿尔维斯看了看药品的空瓶耸耸肩,基尔的感冒拖了这么久总算快要好了,虽然声音仍然有些沙哑,至少跟以前一样肯下来看他们闹腾了。
水手们看看瞭望台上,帽子露在栏杆外面,换在过去他们能看见有烟气悠悠扬起,最近基尔为了早日康复戒了烟,缺了那丝烟气他们还真有点不习惯。
躺坐在瞭望台里的人咳嗽了几声,帽子震落到脸上,叼着烟一样的东西,长长地吐一口气,那呼吸很甜,有巧克力和奶油的味道。抿了抿嘴唇,他把咬了一截的巧克力蛋卷放回了烟盒里。
太甜了,不好吃。
下面的水手们仍在轻声说话:
“老大那时候反应那么大还真是惊到我。”
“对哦,我还以为是我没见过世面,原来你们也吓到啦?”
“毕竟小鱼来得奇妙走得突然,他跟我们一起经历的事情也特别多……感情正好的时候突然就走了,咱们不是也缓了好几天?”
“老大是不是也想小鱼了?”
“小鱼也会想我们吧?”
亚特兰提塔的皇宫,人鱼王子自从回到家就转了性子,不再经常拖着他的卫队长四处闯祸而让卫队给他收拾摊子了,也不再逃课以及跟长老胡闹了。谈吐文雅,行事从容,处理事情也比以往更多了人鱼王觉得这是从儿子出生以来最幸福的一段日子,他顽皮的小儿子终于长大了,有了一个未来君主的自觉,而且也越来越像亚特兰提塔梦想中的那位王了。
人鱼王子刚从皇宫外围的箭术课回来,爵族的千金们很快漂着华丽的绸带围了上来,向她们阔别半年依旧风度翩翩温柔英俊的王子嘘寒问暖,询问着他离开亚特兰提塔后有没有受罪之类。关于王子这么久以来的离开,皇宫对民众的解释是王子被送往海渊附近的荒原接受磨炼。
“啊呀五十岚殿下!您的手臂!”镂金腕饰没能完全遮住手臂的疤痕,受过伤的证明被她们看见,突然就惹起她们的大呼小叫。半卫兵抱歉地微笑:“只是在海渊附近遇见鲨鱼的时候留下的伤。”
“啊呀鲨鱼!”
“真是可怕!”
“卫队长不是跟着一起去了吗?居然让殿下陷入危险!”
人鱼皇宫里的爵族少女们没想过,她们的王子在人类眼中是不戴宝冠的。
半卫兵垂眼微笑,在女孩们略显吵闹的簇拥下离开,耳垂下悬着一只做工精致的珍珠耳环。
【可以不是我 才是我】
【BGM:《白月光》by 张信哲】
在亚特兰提塔,温柔的蓝色故乡。
卫队长挑开藻帘捧一只珍珠贝进来,贝壳里盈盈泛着微光,珍珠中封存的是他们王子久违的声音。人鱼王子伏在他的砗磲床,疲倦地蜷着华丽的长尾,看起来是又没睡好的样子。
“殿下,亚特兰提塔等你很久了。”
半卫兵用尾鳍轻拍砗磲中的软组织,卫队长没有放下珍珠贝:“如果你不用它歌唱,也请用它哭泣吧。”无聊拍打着的尾鳍一顿,身披的深蓝绸缎随他起身而翻涌。人鱼王子凝视了他的卫队长一会儿,透过硬脆质感的眼珠他看到熟悉的儿时玩伴。抬手拾起递来的东西,接着咬碎了那层珍珠质。
看着声音缓缓流进他喉中,卫队长漏出了几个泡泡,而后他听见他的主人笑了。
“华露兹,你说要我用它哭泣,你可知道什么是哭泣?”
“若是为悲伤而哭泣,眼睛会和心一起痛,而后会有液体从眼睛里流出来。”
“啧,你跟踪我了?”
“嗯。奉命暗中保护你,不小心看见了。那回你在船的柱子上快被人捅了的时候,那一箭是还我送上去的。”
“我怎么不知道?”
“你眼里只有那个人类,哪里还看得到箭射上来的角度呀?”
“还是不是兄弟?”
“本来就不是……”
“我让父亲撤了你哦~”
“你撤了九十多年了。”
“你……”王子的尾一扫,卫队长华露兹低身提起尾鳍躲开,却被抓住颈部拖了下来摔在了他身边:“居然敢跟王子顶嘴?”
“殿下饶命,卑职不敢。”华露兹趴在砗磲床上做一个认输的手势:“殿下已经长大了。”
这一幕很熟悉,儿时常常如此,王子和将会成为他侍卫的伙伴笑闹,拌嘴拌不过就挺直脊背一瞪眼:“居然敢跟王子顶嘴?”然后小伙伴就会作出认输的手势:“不敢。”
那时得意洋洋却温暖的笑意,不甘但其实很开心的手势,历经百余年仍未褪色。
“真高兴你一直这样待我。”半卫兵松开手,趴在了华露兹边上,浩瀚星空纹色与冰海极光纹色、巨大华丽与细长锋锐的两条鱼尾默契地轻轻相互拍打。“我可是从小被作为王子的最近侍卫培养的。”华露兹笑微微地吐出一小串泡泡。
“华露兹,我在哭哦,你知道吗?”半卫兵笑着翻了个身,也吐了一串细小的气泡:“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哭泣……我再也不会哭了。”华露兹听懂之后,拍了拍王子的肩,可以看见他从缎袖中露出的双臂上疤痕缠绞不息:“我们的王子不会永远是王子的,珊瑚宝冠选择了你必定有它的理由。”半卫兵稍微扭转颈部,黑发中逐渐浮现出珊瑚宝冠的轮廓。
亚特兰提塔王族的血脉,每一代的王在出生时就被象征王权的珊瑚宝冠选中,它只回应这位继承人的召唤出现,每一位继承人在登上王座之后,宝冠才会拒绝回应而消失,等待下一位王出世。
五十岚殿下是戴着宝冠出生的,他是唯一被上天应允的继承人。
所以之前人鱼们看着除了美丽似乎一无所长的王子,总在担心亚特兰提塔的未来。
“我已准备好效忠未来的王。”卫队长游下砗磲床,在礁台上蜷尾俯身,右手覆在心脏。
人鱼王子头戴珊瑚宝冠,正坐展开华丽的尾展开前所未有的威严。他的微笑失去了温度,眼中玫瑰海枯萎成石。曾因那微笑和那玫瑰酒般的目光而温柔的面容,棱角逐渐分明
华露兹仿佛看到他的王子加冕之后统御亚特兰提塔,威仪万千接受万民朝拜的模样。
如果你真的能做到如您所言,您将成长为亚特兰提塔最贤明的君主。
“我接受你的忠诚。”
称我王子,我则美丽无匹风雅无双;唤我小鱼,我则乖巧伶俐但听召令;尊我为王,我则英武庄严傲临四方。给我一个头衔,我为这世界扮演,要是没有谁需要我真实的模样,我可以连自己一起欺骗。
你们要一个英名不朽的王,我便把名字以最残忍的深度刻在亚特兰提塔的荣耀柱上。
我再也不会哭了,我所有的眼泪都交给大海,然后逐渐忘记眼泪的存在,不会再为这段时光流泪之前我再也不去海面之上。我的声音再不会用来呜咽或悲鸣,哪怕不用它去歌唱。
小基尔,别担心。我说过,即使你要从我心里走出去,我也不会给你开门的。
我不会食言,即使我再也不在你面前出现,我会在心里像人类那样给你准备一个小棺材。等你在那里死掉,就把你放进去,合上棺盖,埋在那里直到整颗心和你一起腐烂。
高兴吧,小基尔。
咳嗽声不知第几次打断言语,卡司给他的船长递水,在这断断续续间他终于听不死鸟之子解释完病中糟蹋身体的原因。
“我说他怎么会不回来了……”卡司手掌宽厚,拍着仍咳嗽不止的基尔的背:“想起自己来自哪里要回故乡没错,就这么跟船走了也太不把我们当回事了。”“走了干净,看着烦。”基尔一脚踹倒床边的小桌,卡司轻轻弯腰将翻倒一地的东西捡起:“烟和酒我替阿尔没收了,你停止糟蹋自己快点好起来,再拖下去巨人遗骨恐怕没什么时间去找了。”“今年不找了,我们……我们去赤道附近过冬,鲁巴。钱还足着。”基尔坐在床沿,肘撑在膝盖上,目光闪烁。“那明天准备,两天后我们启程。”卡司抱了酒壶和烟盒出门,带上门之前,基尔听见门缝里传来很轻的声音,不知是在问谁,还是在自语:“小鱼回家了,不死鸟呢?”
门外卡司下了扶梯,他清楚,他的这位战友根本不会说谎。
基尔看看窗外,好像是白天,不死鸟燃烧着,高飞在天宇中央。
【附:《光的传说》不死鸟相关】
创世神是一对双子,他们一起创造了世界。而长者没有与幼者商量,为了赋予生命灵智而耗尽了力量消失了。为了长者私自做决定而不甘,也为失去唯一的亲人而悲伤的幼神迁怒于生命,收回了世界的光。生命在混沌与黑暗中挣扎生存,不时爆发的天灾与瘟疫让它们大量死亡。
直到有一天,一个无意中跌落在深洞里的孩子发现了一只泛着光芒的不死鸟。他将不死鸟带往地面,但是他们一到达地面就被幼神发现而带走。幼神发现不死鸟是长者最初的造物,凭自己的力量无法杀死它,于是以那孩子的性命为筹码要求不死鸟披上黑夜。不死鸟答应了,和那个孩子一起回到世界。
和那个孩子的族人们一起生活的安宁日子也持续了一会儿,但是不久后洪水带来的潮湿让瘟疫四处蔓延,把不死鸟从沉睡中唤醒的那个孩子也差点送命。它只有微微掀开黑夜的斗篷,用光将身边的人们救活。他们在这微光中看到悲惨的世界,再也无法沉默。
不死鸟揭开黑夜的斗篷,载着不愿再看世界被黑暗笼罩的人类孩子,飞上天宇,示威般放出耀眼的光芒。
幼神震怒之下气昏了头脑,用怒火点燃了不死鸟,它飞过天空将途经之处照亮。他背上的孩子无法承受神的怒火被焚尽了躯壳,贮满本初之光的心却留了下来,清亮亮跟在不死鸟身后照耀它无法触及的黑暗。地面上的人们让会飞的鸟儿啄开他们的胸膛,将他们的心脏带到那烈焰中点燃,与那个孩子的心一起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在后世,人们把不死鸟称作太阳,那个孩子和献出了心的人们留下的光被称为月亮和星。
直到今天,他们依然在照耀着世界,照耀着生命。
【再见 星辰】
【BGM:《distance》by JUJU】
几人回到船上好久才看见基尔回来,透湿的靴子上沾满落叶和泥土:“老大,你去哪儿了?”“咱们那小船呢?”基尔目光向下,沉默着在甲板上留下湿漓漓的脚印。
“老大,小鱼没和你在一起?”
“对哦,老大,小鱼一天没见人影,他在哪?”
“小鱼怎么还没回来?”
基尔步伐一滞,卡司发觉他神色不对:“基尔?”
“他不回来了。”基尔路过了卡司,留下潮湿的脚印走向扶梯。
“什么?”躺在木桶上的利亚斯和阿尔冰突然坐起来:“老大,小鱼怎么了?”“他留下结婚啦?”“他……难道出事了?”“老大,小鱼不回来了是什么意思?”
“哪来那么多废话!”基尔在扶梯上停了一步,周围肃静之后便默然登上舱楼,留下甲板上的水手们仍在疑惑和震惊中打转。
那之后不死鸟号数日都没有起航,不死鸟之子的房间里总是满溢着烟味和酒气,甚至他们有好几天没听到他说话,听到他声音的机会恐怕只有舱楼二层不时传来的剧烈咳嗽。
房间的窗户本来就很小,这几日更是拉上了窗帘,不透风甚至不透光。床边的桌上还有半杯酒,陷在被褥里的人黑眼圈很深。
对。那是我的愿望。
我的船长曾告诉我,用人鱼心脏的血液涂满刀刃,可以斩开时间回到最悔恨的那一天。
“人鱼毕竟是传说中的生物啊,如果有朝一日捕捉到人鱼……我也是有想要回去的一天的。”“不会是遇见我的那天吧?”“那一天我绝不后悔。”那个人曾这样微笑着说,头顶是浩瀚的星天。
从小在竞技场中与野兽战斗的我,对任何不是人类的生物都是没有怜悯的吧。就算在人类之中,值得我去相信的人也格外稀少。在那时甚至,只有那个人,只有那个人我可以不设防。
在星辉之下的每一个夜晚,我继承了他给我讲过的所有传说。看着他渐渐把整个世界在我面前展开,然后在那片有鲨鱼出没的海,我的世界关上了。
那时,我们是为了寻找人鱼才到那片海域去的……
“嘛……这毕竟是传说,基尔,你也别太当真吧。”虽然你这么说了,我也这么做了,但我从没有否认我还对此抱有希望。
如果让我捉到人鱼的话,就回到那天去吧。什么都不用改变,只要你活着,活到我遇到人鱼的那天,这一次把那个倒霉鬼交给你就可以了。
很遗憾,不管是那条鱼,还是命运,都很狡猾。
我以为我几乎已经无所畏惧了,结果现在我开始害怕很多东西。
从你走后,一直陪伴我的只有满天的星而已。可是那条鱼他上了我的船,做我的水手,随我出生入死,甚至愿意为我赴死。曾经和我一起待在舱楼顶上看星星的是你,然后是卡司,只是卡司从来不在天黑后久留,夜深时仍是我一人。然后有一条鱼,会安静地待在我身边,和我一起仰望。
但是现在,那条鱼回到大海的现在,我发现我害怕去船医室、害怕绕着舱楼的二层转圈、害怕金属器叩击瓷器的声音、害怕察觉那颗黑珍珠的存在……深夜睡不着爬上舱楼却发现我已经无法面对夜空了,不自在、不痛快、心里在往下陷,要是能逃到哪里就好了……
……船长,我怎么了?我是战士,一直期待着能找到人鱼,杀了它用它心脏的血液挽回一个世界,却被猎物弄到自己乱了阵脚……真奇怪…真恶心…真可悲……是不是?
基尔靠在床头长叹,吸一口烟,接着仿佛要把身体里的空气都挤出来一般地猛咳,伏在床沿声音低哑而带着拨动金属簧片般的声响……害怕,那曼陀铃一样的震动……好像有什么在胸膛里咆哮,带起全身战栗。眼睛、喉咙、整个胸腔都很痛。咳嗽带起的麻木一阵阵直逼全身每一个末梢,捏着烟蒂的指尖也差点失控。
海盗船长没有察觉……离开他身边的,却去了他心里。
几乎扼住呼吸的猛咳之后,基尔听见有人轻轻叩门,卡司的声音隔门传来:
“基尔,有心情聊聊吗?”
亚梅尔的海岸,柔软黑发被夜风撩拨的年轻男人坐在礁石上,开领的白衣里身形纤细。靠在小酒桶上啜饮与眼瞳一色的地中海玫瑰,轻轻吮着沾上酒液的手指关节,嘴角描着淡笑,目光那样温柔却凄迷。
小基尔,好伤心,我不是你的小鱼了……
在礁石不远处游弋的人鱼王子的卫队长记得,他们的王子、他的主人、他儿时的玩伴,从十几年前起就在尾随一条船的航行轨迹。每到星夜,过去总爱望着星辰出神的王子开始望着一个人类少年出神,用什么样的目光望着星空,就用什么样的目光望着他。从来没有什么能够吸引亚特兰提塔的明珠,那个伤痕累累的人类少年却征服了他,让他心甘情愿离开亚特兰提塔。连陪伴着王子长大的卫队长都没有想到,他们的王子居然可以是那样谦卑的一个形象。
离开王殿内那万众瞩目,他可以是妖娆起舞取悦一人的舞者;离开卫队的保护,他可以是全力杀敌为一人舍命的战士;离开父亲的宠爱,他可以是看着一人时满眼宠溺仿佛含着醉人玫瑰海的保护者……
这样的王子,摘下冠冕去了他身边,在一无所有中围绕着他建造起了自己的世界,那个人却撤走了支撑着那个世界的东西……现在人鱼王子苦心经营的那个小小世界已经支离破碎再没有修复的可能,他却仍然徘徊在废墟之间……
“殿下……梦很美,但是该醒了。”
等一下……再等一下。
小基尔,我好像迷上了很多东西……我开始眷恋亚梅尔的港口、喜欢上地中海玫瑰、爱听银器敲击瓷器的声音、喜欢拥有人形双腿可以跳跃奔跑的感觉、巧克力蛋卷也很棒哦,小基尔……只是,在船上给你们弹过的那几支歌谣我可能不会再听了,也不知道要过多久,我才能再次拥有跳起那个满月夜跳给你看的那支舞的勇气。
如果我这样的东西就是人鱼让你失望了的话,我就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了。
而且,小基尔,我会忘记你的,高兴吗?
对我来说你也许就像一个星光璀璨的夜晚那样短暂,所以我一定会忘记你的。
我会忘记你的。
我会忘记你的。
我会忘记你的。
我会、我会、我会……
只要忘记就会好了,而且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只是,想想这一天就好不甘心、好害怕……
相遇之前我的灵魂给了一片浩瀚的星海,相遇之后是你照亮我的夜空。
“殿下。”
人鱼王子饮尽最后的地中海玫瑰,笑着踏入冰冷的海水,双腿合并成华丽的鱼尾,随他的卫队长沉下海面。最后一眼给了某个方位的夺目星天,他向大海交出了他的眼泪。
再见了,小基尔。
【星宴】
【BGM:《星屑のヴォカリーズ》by Kokia】
五天后他们停靠在一座有人的小岛上,只为了在真正开始寻找巨人遗骨之前为尚未完全恢复的伤员们留一点缓冲的时间。
半卫兵的感冒好得很快,两人都不能说话的几天里基尔都跟他呆在一起,舱楼顶上晒太阳的组合少了卡司换成了半卫兵。吃饭时偶尔互相敲敲盘子,虽然并不像第一次敲击乐音那样有内容,至少彼此通过简单的节奏交换了一点心情。基尔差不多可以低声说话之后,某天晚上不遵医嘱裹了毛皮大氅偷偷坐在舱楼顶上看星星,半卫兵坐在他边上,突然被他轻轻拍了拍后背:“我以前也这样看星星,有人陪着、很安静、这么久,头一回。”
其实……过去你看星星的夜晚,我就躲在你的船底下,陪着你,很安静,直到你去睡,一直这样到和你“相遇”的那天。
……抱歉,让你寂寞了这么久。
半卫兵挨近了点,将胳膊跨过他的背,手放在了他肩上。基尔没有不爽,也没有给他规定“最多容忍到天亮”之类的期限,只是稍微放低了身体,更加抬起头,带着褪不掉的坏气惬意地微笑着。如果他没看错,那笑容里有些许满足和安心。
再强大的战士,也要有一个可以退守的地方。
小基尔,我愿成为你失去整个世界之后的退路。
抱着比任何一刻都真实的温暖和勇气,人鱼王子开口默念说给自己听的誓言。
到达岛上的第三天,半卫兵早晨汇报了一声后就一整天都不在船上。船上的水手们知道基尔嗓子没好利索,不会主动引他说话。嗓音沙哑他也不乐意出声,没人陪他沉默,这一天在风平浪静的海上或安乐的岛上,坐着或站着,总是不自觉地将手放进口袋里,身体记得那动作是想摸支烟。
夕阳褪色时,水手们都去岛上看当地人的歌舞了。基尔一人躺在舱楼顶上,任眼底浮动鲜艳的金红。耳边响起很轻的步声,他偏过头,映入眼帘的是半卫兵纤细的脚踝,步伐比往常的从容懒散多一分急切。半卫兵拉他起来,对他微笑,眼睛里写着“给你看个好东西”,就拉着他下舱楼,跳进了小船。
“你想去干什么?天要黑了。”基尔一边问着,一边抄起桨与一脸略显幼稚的兴奋的半卫兵一起划船。
他能感觉到基尔被他感染,半卫兵想起年幼时硬拖着将来会成为自己侍卫的贵族小伙伴去闯祸时的心情。
小船停在了一片很少有人踏足的白银沙滩,半卫兵让他在潮汐舔舐不到的地方坐下,从船舱里搬出一只小酒桶和两只酒杯放在他身边,打开桶盖上的塞子将杯子斟满琥珀色的酒液。
“今天是什么日子?”好些天烟酒不沾的基尔捏着杯子不自觉带着笑意,半卫兵与他碰杯,扯开喉线逆光饮下一杯融化的太阳。看一眼天际线已收起余晖,玫瑰色也在深蓝里逐渐沉睡,半卫兵示意他在这里别动,基尔在他脸上读出和每次向自己进献珍珠时一样的神情。
“这次也有珍宝给你看哦。”这样的讯息。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半卫兵变成一个不定期给他一些小惊喜的……猎犬?他经常会在航行中告诉他停下,然后潜入水中带回一些奇异的小玩意,从一文不值到价值连城不等,但每一样东西都能让基尔赏玩很久。他的小鱼好像知道水下有些什么,或许是以往作为水手在大海上航行得知的,可是……正如阿尔维斯所说,这样苍白纤细外形精致,举手投足隐隐透出良好教养的人,难道不是有钱人家娇生惯养的吗?如果是水手,怎么可能完璧一般没有丝毫被烈日海风侵蚀的痕迹?突然在春夏夜的温暖海水里出现,搭着自己的脚趾撒娇的这条小鱼啊……
听凯尔说过他那完全没有知觉的双腿一夜之间站起来的秘密;问他来自哪里时最后放在自己头上的手;鲨鱼巨口中的背影;捍卫不死鸟号的战斗中为自己留下给克鲁索的最后一击的默契;必须戒烟的烦躁中递来的那个盒子…那时候觉得是来拿自己开玩笑的,不过现在他觉得这条不会说话的小鱼也许是想逗他开心……虽说来得突然也莫名其妙,也不知道是什么让这家伙死心塌地,他给基尔带来了很多不同的东西,虽然说不清是什么,终归不是坏事情。
和这家伙相遇,本身也是一个奇迹吧。
基尔一边手肘搁在酒桶上,小口啜饮,看着他一路自白沙跑向大海,饶有兴味。
好啊,这一次你要向我展示什么珍宝?
这天夜里天色很好,无风,天海合一面透明的镜,透明的天心水心都洒满了透明的星,月亮即将升上天宇。半卫兵赤脚踏入海水,踏碎星屑,惹起涟漪。不久,月光洒落在海面,他的身影被吞没在一层耀眼的银白里。基尔看见他一个腾跃画一条美丽的弧线遂沉下了海面,之后那片耀眼的粼光就此平静下来,再无声息。基尔一口一口啜着酒,两杯酒见底,海面仍风平浪静。半卫兵闭气的极限是多久,船上没计算过,但是就算他闭气的能力再强,这么久不见他上来……基尔不再倒酒,握着杯子,拇指摩挲杯口。潮水逐渐漫到脚边,仍不见水中有动静,只有银白的粼光,和天间水间透明的星辰,在涛声中静默着闪耀。
“那家伙……”基尔撑着酒桶站起来,四望海面一片冷漠的安宁,海如镜,那个人仿佛是来自镜面那一边的世界,此刻已经回到故乡。捏着杯子,基尔向前迈了两步,踏进了水里,无论那粼光内外都没有踪影。
“喂——”一声呼喊之后一阵语塞。
过去心情好就随船上那些小鬼的口叫他一声“鱼”、“那个鱼”,或者“哎”,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像刚刚相遇时一样叫他“死变态”。而呼唤出口才突然发现,从不知道他的名字。
尴尬的沉默后,远处的粼光里突然有人影浮出水面……远远看去是他丢失的小鱼,手中的杯子逃过了被捏碎的命运。
半卫兵湿漉漉地浮出水面,上衣不知去了哪里。苍白的肌体暴露在月光中,披两肩红绡出水,一边的耳垂下悬着基尔送给他做给未来新娘订婚礼物的一只珍珠耳环。他的小鱼向他微笑,眼中一汪温柔的玫瑰海。
“混蛋……”牙关松动嘴角扯开,笑容还未来得及萌发,手中的杯子突然噗通坠落在海中。
他的小鱼以他熟悉的姿态跃出水面,健美而优雅,而腰胯以下却陌生到他从没想象过,那一跃在他眼中仿佛被无限拉长。
一跃出水,身体舒展而后向后深深折下脊线,逆蜷成月亮的指环。湿透仍蓬松的黑发因风微微撩起。红绡未湿,出水流珠,修长的深蓝鱼尾镶满星纹,月光里璀璨夺目。半空中舒展的尾鳍仿佛不顾一切挣出茧的蝶翼,敏感的尾丝之间生着暧昧的透明,透明得嫩弱。红绡间躲藏的锁骨和裸露的腰腹,自血肉中透出诱惑的暗示。
天地乍然失色,风声涛声连同月光星光都沉默,人鱼王子不断打碎这片透明的镜,水中的星辰像是从镜中被释放出的精魂,化作点点微光,浮在虚无的月光下。是空中妖然舞动的鱼,也是海底翩翩飞旋的蝶,半卫兵的嘴角始终描着淡笑。
没错,今夜是满月,是我无法保持人类形态的夜晚。
小基尔,这是我在亚特兰提塔时学会的最为复杂华丽的舞蹈,也只有它能在水面上被看到,传说先祖们会在满月下以跃出海面的舞蹈向心上人求爱,我只想变本加厉地满足你那个不切实际的愿望。
到达某个城市时我专门去看了斗兽表演,很残酷,很壮烈,那个斗兽奴与那时的你也该是一样的年纪吧?而那个年纪的我还不曾与你相遇,在海底备受娇宠无忧无虑带着伙伴到处学习和闯祸,做着幼稚而色彩绚丽的梦。本该好好做梦的年纪,你战斗在竞技场中央,睡在不见天日的笼中。等你回到天空之下,你已经长大而不会做再梦了……你曾被夺去做梦的力量,这些梦就由我为你补上。
以人类的姿态待在你身边早已不是三两天的事,从被上船到现在,我能感到你不再拒绝。你接受了我,作为你的水手、你的战士,甚至我能肯定——一个走到你心深处的人。因此,因此……
我想把真实的自己交给你,小基尔。
华丽的尾鳍击起一空水雾,舞蹈在迷蒙中落幕。人鱼王子伸开双臂,轻喘着游向他的海盗船长。为他捡来掉落的酒杯回到他面前的一瞬,半卫兵却不知道现下是什么情况了。
基尔立在水中,琥珀色的眼底流转惊愕,随他靠近本能地放低身体,表情的成分已复杂到他无法解读的程度。
小基尔,你怎么了?
小基尔,你在害怕?
别这样,小基尔,你看到人鱼了,开心点。
半卫兵游向浅海,直到搁浅,用双臂支撑着身体微笑着向他爬去。然而,迎接他的,是那把腰刀。
“什么鬼……这都是什么鬼?”基尔的肩在颤,刀尖直指他咽喉,步伐缓慢地涉水迎上:“……你这是什么样子?人鱼吗?”
小基尔,别这样,这不是你的愿望吗?
半卫兵抱着一丝希望继续靠近,眼中的神色几乎是哀求。
“你这家伙为什么会是人鱼?”刀尖挥过,血珠滴落。就像相遇的那个春夏夜,金属划破肌肤丝毫无阻,伤口却清晰可辨:“如果你这样的东西就是人鱼,我宁可没许过那样的愿。”
然后满天满海的星辰熄灭了,天与水合成的镜里仿佛听见有透明的东西碎裂的声音。
“滚。”仍未痊愈的嗓音嘶哑而无温:“给老子滚。”
半卫兵随刀刃无情逼近而不得不后退。
海水漫过基尔的膝盖,半卫兵退出他刀刃最远可及的范围。基尔挥动腰刀嘶哑咆哮:“滚!!”
他看见他飞快地转身潜入水下飞快地消失,海面上指示他去向的涟漪很快不见了。
待一切重归平静,基尔站在水里。
天色很好,无风,天海合一面透明的镜,透明的天心水心都洒满了透明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