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犯姓名: 鲤斯特
罪名:违背契约并对文稿始乱终弃,留下无数没有结局的故事
判罚: 10年。每月写出一篇可以结尾的故事,不打断地完结7个故事,或完成一个至少有七个章节的故事。在刑期内循环往复。
入狱年數: 从二进宫算起是1年多
交稿类別: 小说
人物简介:鲤斯特是个想起一出是一出的作者,天马行空的想象和强烈的色彩让人一度以为他的本职是作画,这种风格确实也曾令他留下了许多绮丽的记忆。
但当他开始出现质量下滑、作品无法完结、语言支离破碎、故事断断续续的症状以后,人们开始怀疑他曾经是靠吸什么违禁药品来创作的,并终于把自己的脑子给吸坏了。于是通过指控他的违法行为,将他送上了文学法庭。出于他确实有拖欠文稿违背契约的问题,文学法庭判其有罪,并处以十年徒刑。
鲤斯特在牢房里时常发出奇怪的声音,偶尔还会高声唱歌,似乎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吸了什么吸嗨了。
然后颓得像只敲碎了壳的干蜗牛。
正文:
天高云低的黄昏,透过放风区的铁丝网,一片玫瑰红与蜂蜜黄舞成的粼光海面上,离灯塔角不远的地方,往文字监狱送补充物资的货船拖出长长一道暖蓝色的阴影。
“我的东西到了!Loppy,还有多久完成分拣配送?”原本在安静读书的囚犯一看到消息立刻就跳下来,向手环中的LP系统查询。少女无起伏的声音播报:
“预计20分钟内完成小包裹分拣,半小时后,配送到单独牢房。”
“我等不及,我现在就想要,我的东西呢?我不放风了,我要回去。”
“建议您充分使用今日申请的放风时间。现在返回牢房,本日您将无法再外出。”
“我申请跟我的医生通话,我跟他讲到送来。”
“您本月的通话时间剩余:12 分 钟。”报备提前结束了放风时间。在只有人工照明的监狱设施内部连蹦带跳地奔回房间,蓝绿色的眼睛亮成一双星。
二十分钟五后,一台无人机把那个小得离谱的特装包裹抓出来丢进他牢门的投递口,正坐在门口在与医生通话的鲤斯特马上接住了他的包裹,振臂高呼:
“我拿到了!”
“拿到了吗?这次的配方有所调整,希望效果比之前好一些,之后实验室会跟狱方协商让你自己写一些主观服药反馈,我们好分析一下。”
“好~谢谢医生大人!”
鲤斯特明显地开心起来,人也像装了弹簧在电话前颠起来。医生知道他没什么坏心思,就是有些疯,想着差不多通话时间也要结束了,便随口一问:
“你这个月的稿子写完没有?”
原本正对着包裹又闻又蹭的囚犯立刻停住,背影看上去有些终于意识到自己正事没干的尴尬:“没有。”
“没找到灵感?”
“我还没找到爱情。没有爱情,我什么也写不出来。”鲤斯特发出一声叹息,医生尾音上扬“你上次的那个情人呢?分了?”
“晚上不让放风,我总是见不到她。”青年抱着小小的包裹,佝偻着脊背,黯然地垂下头,苦笑了一下。“爱她的人太多了……”
“人类有什么不好,你非要喜欢月亮。”
“那可是月亮啊!哪个诗人能拒绝月亮?!”
“你老是这么疯癫颠的,哪天才能减刑出狱。”
青年张开双臂用格外戏剧性的表情对着话筒,仿佛作为一个写作者如果不对月亮着迷就不够格似的。医生便笑一笑不再说话,任他拿着东西叹息着“♪给我信↑仰~和爱↓情——”直到通话时间告罄。
文学一所的环境总体上,鲤斯特认为,十分理想。
除了牢房没有窗户之外,一切都好。
他拿到了包裹也就过了最后的放风时间,回到被他用墙纸和植物装饰得有些失去方向感的小房间,望向特意空出一块来投影成一片临海落地窗的的墙,投去一个轻柔的飞吻。然后他才把自己投进沙发里,拉开盒子上的纸拉链,取出里面的内容物。
那是一颗淡蓝色的胶囊,透明的溶膜里像是包裹着一汪清澈海水。
他的目光平静下来,无论是出格的陶醉还是那微微的疯狂都偃旗息鼓。鲤斯特双手合十将胶囊拢在中间,作祈祷状。
“希望这一次有用。”
然后在沙发里躺好,抱着他的毛绒八爪鱼,闭上眼睛将胶囊吞下。
LP系统也按照预设,降低了环境的亮度。
因为被指控服用违禁药品来进行创作,在文学一所服刑期间,鲤斯特还在接受TIMI LABO的治疗。但在入狱之前,TIMI LABO对他的鉴定结果是“不存在违禁药品的化学痕迹”。他们认为鲤斯特有别的什么疾病,并在狱方的监管下与本人签了长期观察协议,每月收取狱方的体检与监控报告,再根据情况调整治疗方案,配送专门的药物到文学一所。
服药后的鲤斯特蜷缩在沙发中陷入了安静,LP系统开始检测他的反应。
他感觉到了光的存在,淡蓝色的,从喉咙以下的位置,明亮轻盈却蕴蓄着力量,呼之欲出。
他张开口,缓慢地开放气道,像鲸一样打开自身。随着仅存在于感知中的潮声将意识沉落下去,在柔曼的波光里,代替他的灵魂浮起的是一重纯粹的歌。
第一次拿起笔的时候是因为什么呢?
在鲤斯特的记忆里。
那是一片在海面上闪耀的光点。透明湛蓝上燃烧的璀璨金斑。
是某个亮晶晶的夏天吗?他只记得从那天起自己的这颗心突然就存在了,与整个世界忽然陷入热恋。
“我想写。”
“想写下来。”
就像人鱼被光线吸引而冲向海面,奋不顾身剥下全部的鳞片,快乐地交出灵魂,去换一双腿。他不记得自己到底交出了什么,但记得那时候着了魔一样地拿起了笔。所有的盛大风景,所有从这身体的容器满溢而出的感情,近乎燃烧着生命而倾泻下来,化作万千的字句泼洒在纸上,编织起不存在的世界与人类无法踏上的绮旅,就像被谁点亮了烛芯。
他记得骑着自行车路过闪光的海滨,记得在夏夜把自己当做萤火虫追逐漫天的星、记得刻着笔名的玻璃吊坠、记得书桌上字迹潦草却挥洒千万字的诗与信。
“想……。”
太多的东西从心底茂盛地生长出来,是为了什么呢?
他分明看到洋洋洒洒的书信,却不记得是寄给谁。
那些被诉诸笔端的东西让世界看到了他,就好像他自己走进了那片璀璨的光斑里,然而在那里他却突然失去了方向感。
他记得他后来去过许多地方,爱过许多人,无一例外地最后分开。也曾经沉迷于他人的爱情故事,用笔尖与键盘勾织过许许多多弦外的可能性,最后又归于平静。他独居的房子里时常回响着两个人对话的声音,即使是病中与潦倒中,只要还能站得起来,他一定是要抱着他的毛毛章鱼跳舞的。
“没有爱情的我是什么都写不出来的。”
“可是我已经太久没有爱上任何人了。”
手环上的线条原本静静起伏着,然后化作两道互相追逐的水波,接着是一串让LP系统发出尖锐医疗报警音的惊涛骇浪。
沙发上躺着的囚犯突然开始痉挛、像是在窒息边缘一般大口呼吸,双眼睁开了瞳孔却聚焦在不知哪里。幻觉里像是有伤口开在了颈部两侧,大量原本属于自己一部分的东西正被一寸一寸地剥去,喉咙以下的组织仿佛充血一般堵住了,指甲勾入皮肤,掌心摸到的心口却是冰凉的。
随着光升起的歌破碎,他的灵魂不得不再次上浮,意识却再次下沉。在听到医疗部的脚步声时,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丝气音。
“得……回到海里去……”
Vol.220「竹简」妖之夏 01猫兄
作者:绿鲤
评论:请随意,这是个不动脑子写的故事。后续会随缘一点一点增加。
温瑜上五年级,个子不高,成绩不错,全班文静第一名。
放学的时候别的同学是爸爸妈妈来接,只有温瑜是哥哥来接。因为哥哥长得好看,温瑜经常被同学问哥哥在哪个高中上学,几年级几班。只是,不管女生们围着他威逼利诱多久,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能说哥哥是猫变的吗?
让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那场事故他已经记不清了,但有一个画面烙在他的脑海里。当时家里的车应该是被侧翻的超载大货车压得变了形,他整个身体斜在车里,模糊的视线里只有朝上的车窗有光透进来,好大一团黑影出现在那里。那是一只跟轿车一样大的狸花猫,眼睛亮着妖怪一样的绿光,掰开碎掉的车窗,掏进变形的车门,沾着血的利爪掐着一张竹片递到他面前,对他口吐人言。
他记得当时大猫说的话大概是“想活就喊救命”的意思,求生欲让他抓住了竹片,说了“救我”,于是他就获救了。
后来家人虽然都不在了,但“有”了一个哥哥照顾他,也就是那只大猫。狸花大猫变成一个与他有五分像的男孩子,看着十七八岁,问他求了一个“温珩”的名字,就以他哥哥的名义去处理了各种事情,把只剩他一人的这个家,给挑起来了。
于是后来的几年温瑜一直被猫哥哥温珩养着。白天猫哥哥会去工作,放学会骑着自行车来接他,家里会做好饭,会给他辅导功课,周末还会带他出去玩,他难过的时候还会变成猫猫给他抱抱。
而温瑜对此并不是照单全收的,至少不是一丝疑心也没有地照单全收了。
他偷偷在学校借关于妖怪的书看,当然也杂七杂八地看了些漫画小说之类的。当他看到同学借他的魔法少女动画片时候,就觉得当初定下契约的情况跟某无头魔法少女的桥段真qb的像啊……虽然感觉脖子凉凉,但他一直不敢问哥哥为什么要来救他,为什么要跟他签订契约,还对他这么好。
“总不能是因为我叫鱼(瑜)吧?”
“叫瑜怎么了?”
“呜啊!”
“呀!”
温瑜连滚带爬地跟突然出现在耳边的声音分开来,和那个陌生的女生在课外班的放学点各贴一边,都把自己挤成一条线。
“你突然那么大声干嘛!!”那个穿得五颜六色的女孩子捂着耳朵缩成一团,气呼呼地。
“你你你突然冒出来!”温瑜抱着手提袋大口喘气,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是你在那儿低着头一个人絮絮叨叨跟中了邪一样,姐姐我才过来看一眼的。”那个女孩子看起来比温瑜大不了多少,可能也就是初中生的模样,但是穿得一身花花绿绿帽衫短裙,还编了好几根粉的蓝的麻花辫,说话时就拿指尖绕着玩,一点都不像正经学生。
“我、我在背书……”温瑜的声音越来越小,自己都觉得怪。可那个女生一点都不尴尬,又凑过来转着脑袋上下打量他一圈,看得他浑身都不自在了,突然弯下腰来悄声问:“你家里有妖怪吧?”
温瑜把眉一皱,极力后仰:“没有!”“骗人,你身上这么重的妖气。”那个女生绕着他转了半圈,突然勾起他手腕上的红绳扣来看,“哦,红绳儿都扣上啦,那没跑了。”被他挣脱了更加好玩地盯着他一笑。
“扣红绳的人多了去了,你凭什么就跟妖怪挂上钩……”
“因为我就是妖怪。”她的刘海下面好像有四只眼睛一样的东西眨巴了一下,又闭了起来。
这下温瑜和她都不说话了。他一脸“?”地看着对方,而自称妖怪的女生掐着腰拿脚尖轻拍着地面,倍儿坦然地就那么看着他。
“你是什么妖怪?”
“蜘蛛。”
“你会吐丝?”
“什么朝代了?你家的猫难道抓老鼠?”
“不会……不是你怎么知道是猫的?”
“哦~原来是猫啊~!”
“……”温瑜在对方恍然大悟的一拍手中倒抽一口凉气,觉得自己可以在这边的墙上一头撞死。
“行了,今天遇上姑娘我啊算你走运,别苦巴着个脸了,小小年纪的这么愁以后还过不过了。”花里胡哨的女生把胳膊一抱,往他刚想撞的墙上一靠,说:“你就叫我珠珠吧,叫姐姐也行。我是看你手上有红绳身上有妖气才跟你讲话的,想不到这个年代了还有跟妖怪定契约的……你怎么这么点点大就跟妖怪绑一块儿了?”
温瑜大概地讲了一讲这红绳是哥哥把他从医院带出来的时候就扣到手上的,哥哥也有一根,两个人的一样。珠珠搓着下巴听着,一点也不着急,末了想了想卷着辫子说,“在过去妖怪跟有缘人结下契约倒不稀罕,但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你又是个普通人,他才逮着那个空儿跟你签了契书。”
“但是哥哥为什么……”
“妖怪要跟人类缔结契约无非就是那么几个目的,这个在你们的契书上应该明白写好的。”
“契书?”温瑜一脸痴呆地抬头望向她,并把这一脸痴呆传染到了她脸上。
“你后来就没再看过那件契书?”
“什么契书?”
一人一蛛大眼瞪小眼,半天珠珠才摇着手指皱着眉头对这糊里糊涂的小孩解释起来:“一定是有一个契书的。你想一想,他跟你缔结契约的时候让你拿过什么东西没有?”
温瑜想起来了。
那时候自己浑身痛得好像要死了,轿车一样大的狸花猫,掰开碎掉的车窗,掏进变形的车门,沾着血的利爪曾经把一张竹片递到他面前。
那时候他没意识到自己抓住了什么东西,但现在细想起来,那似乎是一片刻着字的竹简。
—TBC—
Vol.218【落水】极乐三千
-PERSONA PARO 利珀斯·赫勒尔歌迟 觉醒篇
饲养在FF14 oc创作群的oc利珀斯,在Persona paro中的觉醒历程。
虽然是FF14世界观,但是使用了persona的设定的现代都市幻想故事。
前情提要:
海德林公学是艾欧泽亚海德林市的一所高中,从两年前起,就发生了人类集体潜意识世界影响到现实世界的事件。在一些事件之后,学校的学生接连被人骗入印象空间,不得不面对内心的阴影、走向死亡或觉醒的命运。成功觉醒的孩子将接纳自身的阴影,使之化为在印象空间中具有强大力量的persona。而在持有persona少年少女们的努力下,事件总算是得到了解决。
利珀斯是海德林公学的音乐老师,指导戏剧部。据说家境优渥,但叛逆乖张不肯回家帮忙打理生意,最终以“业余时间协管风俗街”为条件保住了留在学校的自由,同时也罩住了在那条街交到的朋友们。他因为跟学生打成一片而从一开始就参与到了关于印象空间的调查里,与学生们一同经历了无数个奔跑在异世界调查救人的夜晚,也目睹了几乎每一个人的阴影与创伤,并送走了两个无辜逝去的孩子。
在学校管理者发生变化带来许多不好影响的这一年,就连阳光开朗大男孩 的利珀斯老师,也逐渐显露出不堪重负的迹象。
(本篇目很长且包含大量对话,并有一些艾欧泽亚本地化的特别称谓,比如手机都称为神典石。)
【红珍珠 01】
“现在稳定下来了吗?”
利珀斯拉上窗帘,让本就荒僻的小屋隐藏于夜色。从外面看来只是一家皮具工作室的小屋内部有几道看似连通生活区或仓库的小门,而那些门就通向这间秘密的诊所。现在唯一当班的医生做完手消,揉了揉带黑眼圈的眼睛,回答他:
“稳定下来了。他吓得不轻,不过腿部没有二次创伤就很好了。这次送来一个上学的男生,我还有点惊讶,他做什么了?”
“哈……”利珀斯心情复杂地松了口气,把外卖的盒子朝他推了推:“不知道比较好,是个坏小子,但姑且也是学生,就不细说了。我给你点了铁板鱿鱼,辛苦你这么晚接诊了。”
“常有的事,你送人过来基本都是下班以后。”克兰卓笑了一笑从纸盒里拿出一串烤鱿鱼伸向他。他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利珀斯知道,也拿起一串鱿鱼,用鱿鱼须的那一边与对方轻轻一碰:“干杯。”
“我很久没回街上了,你最近怎样?”
“挺好的,不太忙,街道也挺干净。只是最近听说有人在私卖假药,我再打听打听,是真的就得出手了。”
“辛苦你了……明明你不喜欢这些的。”
利珀斯目光低垂,咬着签子的一头。而眉眼温柔的克兰卓依然笑着,摇了摇头。
“那是你的街道,也是我的容身之所,我不上心谁上心呢。我没关系的。”
“上次送来的女孩子怎样了?”
“手术比较顺利 ,但是她好像没有条件休养,很快又回去上班了。”
“……”
“别自责,风俗从业者难免失蹄的。至少她在那条街上比在别的地方安全多了。”朋友拍了拍他的肩膀,而眼中有一片玫瑰海的利珀斯苦笑一下,盯着地上映得一片暖光的光斑。
“她是因为被坑了才不得不以这种方式生活的。”
“她父母嗜赌成瘾,拿她的信息去借了高利贷,还不上就出卖了她。”
“但她以前还会弹钢琴,还会跳舞。”
“她只有二十二岁啊……”
剥干净肉的签子戳在纸盒上反复旋转着,投下一道如同落在舞台的蓝影。
如果我在那里,能把闯进学校拦人的追债混混都赶走吗?能阻止他们像狂欢一样四处传播女孩受辱的视频吗?能让她彻底逃离这样的困境吗?
在他低垂目光看着地面的时候,克兰卓看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把额头靠过来,轻轻碰了他一下。
“利珀斯,世上的不幸太多了,烦恼不过来的。”
“至少这一次的事情在你的努力下结束了,对吧?”
“可以为自己骄傲一下了。”
亮着暖色灯光的房间就像夜之海里的一艘小船,静静在波涛上起伏着向前。没有人说话,只有寂寂的涛声。
两人就这样安静了一会儿,利珀斯抿了抿唇,最后半眯着眼睛拉开一个得意的笑容。
“我本来就可骄傲了呢♪”
“那就再好不过了,今晚回去吗?我再点一份带饮料的送过来吧。”
“多点一点儿,给那几个上夜班的也加顿夜宵,我请客。”
“好。”
【红珍珠 02】
青草蔓延的五月,每一块墓石都在大雨中被濡湿。
黑色石块搭成的台阶上满是水洼,水洼的雨痕中映着举着黑伞的黑衣男子。
一块小小的墓石前放着沾满水珠的花束。白色的雏菊,金色的忘忧草,用一条深蓝的丝带打了个蝴蝶结。黑白照片上的女孩还是刚升入高中的年纪,无忧无虑地微笑着。但在前来吊唁的男人记忆中,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张笑脸洋溢着色彩的样子。
“在学校里肆意伤害别人的人,终于又少了一个。”
蒙在淡灰水汽里的男人喃喃说着,将神典石上拍下的处分决定与警局文件递到潮湿的墓碑前。
你能够安息了吗?
他没能问出来。他无从想象躺在冰冷地下的少女会如何回答,而此刻她究竟是否能听到这一切,作为无神论者的他也无从确认。
或许从她离开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尘归尘,土归土。
他只是在一个人的墓园中轻声地汇报着,和雨声一起沙沙地说话。
一年零三个月前水晶公作为校长卸任,再次开学的时候,为大家演讲的就是现任校长泰勒吉·阿代勒吉。随后各种事情都在向着不好的方向改变,一度让他感到自豪的学校也变得奇怪起来。
一批可靠的前辈退休留下的席位逐渐被一些不知怎么进来的家伙挤占,嘲笑学生写在作文里的梦想、揪着不肯服从的学生找茬扣分、对家长施压之类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据说还有人诱导纵容学生进行校园霸凌。
最初他只是听说而没有亲眼见过,直到某天课上分二人小组练习时,他发现有一个女孩一直低头看着桌面,眼圈儿红着,而她的同桌若无其事地翻着薄薄的课本。
他过去询问,翻课本的同桌说已经练习完了,而那个女生也抱歉地笑一笑说练完了。说话的声音小小的,柔柔的,腼腆极了。
但他明明看到她们没有任何互动。
是同桌吵架了吗?
他有一点在意,以至于在后来每次去那个班上课都会多留意一下。
那个孩子在被孤立。
那是一个不太说话,但也不违反纪律,能把分内的事做得很仔细的孩子,为什么会受到孤立呢?他觉得班主任一定比自己更清楚,于是前去询问,然后只是再次认识了“班主任一定比自己更清楚”这一事实而已。
“哦,蜜丽娅啊。她就像是狼群里的Ω狼一样,维持着班级安定的存在哦。”
“利珀斯老师不知道狼群吗?其他狼的精力和情绪无处发泄的时候,Ω狼就负责处理这些不安定的因素,让狼群变得更加稳定,保持好的状态。因为有蜜丽娅这样的学生在,这个有好多隐藏小刺头的班级才会这样团结上进。”
“啊,我可没有挑唆学生去孤立她哦。只是她确实没有出色到可以震慑别人的地方,性格又不够强硬,很自然就变成了被欺负的对象吧?”
“哇哦。有你在即使是出色的学生也可以成为Ω狼吧。”
他没有摔门离开可以说是给这位新同事的最大体面了。
从那之后在他的音乐课上,只要提问的时候这个叫蜜丽娅的女孩在看他,他就会挑一个机会提她起来回答,尽可能地肯定她的表现,或者其中积极的方面。一来二去,那孩子虽然没有很多唱歌或演奏的天分,但对乐理知识的掌握倒是变得扎实且广泛起来。
这样算是有了一个足以抵抗“不够出色”的出色之处了吗?
第一次看到她主动举手的那天,他就像看到终于盛开的向日葵一般,报以微笑,并请她回答。她也第一次在老师的面前露出自然的笑容,提高了声音,抬起了头。
他由衷地为她高兴。
而后来,某个雨天,他发现她一个人待在室外,抱着膝盖蹲在屋檐下,在哭。抬起脸时的惊惶仿佛刚刚脱离虎口却又被豺狼发现的小鹿,在认清是他之后,她的整张脸就像被打湿的纸那样揉皱起来,什么也没能说清楚。
他用很多的话语和一包纸巾把她从地上哄了起来,找了一条长凳分别坐在两端,一人拿着一瓶矿泉水,但谁也没喝。
“蜜丽娅同学,遇到什么伤心的事情了,可以跟老师讲一讲吗?”
他十分庆幸下一节没有课,好听完被雨水打蔫的小花的烦恼。
“其实……只是大家告诫我不要太沾沾自喜了而已。”
“是我太较真了,毕竟当我是朋友才会指出错误的。”
“一无是处又不肯接受批评,真是太差劲了。”
“这些话是真心的吗?”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那孩子沉默了。
他算不上擅长开导人,但发现并展示美丽之物正是他的专长。在那个雨天他就那么托着腮,注视着他低着头的学生,把他所知道的,在她身上发光的每一个切面都用温和的语调告诉给她,一遍一遍地肯定着,一遍一遍地回答她的“真的吗?明明我没那么好”,直到那张晴雨反复的脸上终于又现出笑容。
“谢谢你,利珀斯老师。”
“只有你会笃定地告诉我我不是垃圾,不是废物,不是我的错。”
女孩望着前面的雨幕,微笑着,双手放在并拢的膝盖上轻轻摇晃着矿泉水瓶。
“老师每天都那么快乐,好像都没有烦恼的时候,是怎么做到的呢?”
“可能因为我比较乐观吧♪ 遇到不如意的事情,从里面挑出比较好的那一面就会感觉好很多。啊,还没吃一口就掉到地上的冰淇淋除外。”
“噗……!”她笑了出来“真好,我也想要这样自我调节的能力。”
“可以的哦?只要……”
没有放弃就没有输。放弃了也不丢人。
每次做好一件事都可以骄傲一下。
保持善良就比大多数人强了。
名叫蜜丽娅的女孩在夏天开始的时候渐渐有了笑容。他也在自己任课的班级一步一步地整治起孤立和言语打压的现象,至少在他的课堂上,几乎看不到落单的孩子了。如果保持这个势头的话,情况一定会改善的。
那时他踌躇满志地这么想。
但最后呢?
“相信我,蜜丽娅,你真的很好。一直以来这么困难你都坚持下来了,这已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了。你的努力都是有成效的,你看这次考试不是名次往前了吗?”
“可是我再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超过她们啊,老师!我没有天赋又爱偷懒,明知道自己得比别人更努力才能好,还给自己找各种理由不去面对,我偷懒的地方你只是没有看到而已!”
“蜜丽娅!不要揪着自己一点点的瑕疵不放,这样会自己将死自己的!”
“老师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去年入秋时分外多雨,蜜丽娅还在那个偶尔跟他倾诉谈心的长凳旁,只是那一次她站在雨里,任大雨浇透她的头发、衣服、书包,指甲抓进自己的手臂大声尖叫。
“我就是看不到啊!你说的我身上的闪光点,我看不到啊!我也看不到生活里好的一面,我永远都在消极阴暗!”
“我再怎么学习也拼不过前面的同学;再怎么减肥化妆也不可能比天生漂亮的同学好看;每次我拼尽全力翻过一个小山头,刚想高兴一下,就会发现前面要翻的是一座巨山……不管有什么好事情落到我头上,马上就会发生一件坏事让我认清现实。那现实就是,我就是不配啊!”
“所有人都能看到!只有我看不到,还因为看不到而满心揣着肮脏苟且的想法……老师,这难道还不是我的问题吗?为什么你就是不懂啊?!”
“现在只有我连感受美好欣赏他人的能力都没有了啊!老师你也觉得我像个填不满的无底洞横竖拉不起来吧?整天整天畏手畏脚除了痛苦抱怨就是朝着别人吐黑泥,不能给任何人带来幸福的我……不就是彻彻底底的垃圾吗?!”
明明整个人都被雨浇透了,却好像有无数的刺从她身上炸起来。被这情绪的爆发堵住了所有话语的他站在她几步之外,只能看那些刺自己在雨水里缓缓收回去,带着她的语气一起骤然冷却下来。
“你是音乐组最好看的老师,讲课幽默又没有架子,能跟所有同学打成一片,何必来特别关照我呢?”
“你总是那么乐观、闪耀,永远都能发现事物美好的一面,给别人带来快乐。越是和你站在一起,我就越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有多肮脏多阴暗多一文不值……”
被雨声填充的沉默之后,他看见她抬起头来注视自己,目光在雨里那么凄迷,拉长的咬字和轻下来的气息竟有一丝释然的意味。
“我想明白了。”
“你出众的相貌、才能、优越的家庭和不计成本的培养、塑造出你美好性格的一切,都是从你出生就围绕着你的……”
“我这样的人不管怎么努力都一辈子也不可能碰到的东西,你从一开始就拥有了,所以你不会烦恼,也理解不了我的痛苦!”
“我好羡慕!好嫉妒!我好恨啊!!”
他从未见过女孩这样歇斯底里,久违地感到了一种无所适从,只能不断地说着“对不起”,向前微微伸出的手也进退两难。
因为缺氧而腿软的蜜丽娅向前踉跄了两步,把脸抵在了他身上。他在女孩倒下之前扶住了她,听见怀中飘起支离破碎的声音。
“老师……你就像太阳一样,不要再怜悯我这种被照耀也会痛苦的阴沟老鼠了……”
「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存在,我才会显得那么可悲又可恶啊……」
他一度有种梦醒一样的恍然,觉得她像是掉进狭窄竖井里的小猫,自己长久以来做的努力只是偶尔往里面丢一点食物免得小猫饿死,却没有、也无法把它从井里救出来。
因为自己本身就不会、也进不去这个对小猫来说就是整个世界的井。
后来的事情就变得更加简单粗暴了。把蜜丽娅送去医务室的一周后,那个班主任被他堵在停车场,问“为什么我的学生会因为被你说跟老师睡觉而哭着不肯回教室啊?啊?!”
“哎呀,我这也是听学生说她对你投怀送抱……”
“你他妈不去处理造谣的人反而在这儿添油加醋是吧?”
“诶、可、可你不是喜欢女学生吗?去年那个精灵族的高二女生……”
“——”
同一天他气势汹汹冲进校长室拍桌子质问那种家伙是哪来的,而泰勒吉只是抖抖胡子喝了一口肉桂茶,说,不要生气嘛,利珀斯老师,我会让他注意一下赫勒尔歌迟家的面子的,您也给我留一点面子嘛。
“你也不想自己喜欢的学生被其他更差的老师教成没有出路的坏孩子吧?”
利珀斯只是把挂着血丝的拳头举到他眼前:“晚了,已经打过了。”
赫勒尔歌迟家的面子和泰勒吉·阿代勒吉的面子纷争,最后由强权和人情处置完毕了。利珀斯赔了钱,泰勒吉脱了干系,被打的班主任姑且保全了名誉,事情的危害被压缩到了最小。但这些圆滑的处理,并没有将蜜丽娅计入在内。
她成了漩涡的中心,围绕她的流言并没有减少,只是方向有所微调,将具体的大人们摘了出去。蜜丽娅再也没有单独跟他说过话,留给他的最后一次通讯写的是:
“老师,不会好的,不管去哪里都不会好了。”
“老师,这就是世界啊。”
于是你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吗?
后来那个女孩长时间请假,等再次听说消息,对方已经躺在了这块小小的墓石下。她最后的反抗是一封遗书,总算将那个班主任从学校里赶出去的遗书,而那个班级,因为真的死了人而安分了很多,后来也转学了好几个。
他站在墓碑前,汇报着不知道对方能否听见的消息,偏巧是雨天。他好像又能看到女孩浑身湿透地站在雨里,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作为无神论者的男人蓦然觉得,如果死后并无神明也无天国,那么,像她这样悲伤而短暂的生命,结束得好寂寞。
希望会有神明接引你到无忧的天国。
已经没有人会来原谅我了。
【红珍珠 03】
“难得大家都有空不回来聚一聚吗?怎么音乐老师周六周日还要泡在学校里啊?”
“你来不来嘛来不来嘛来不来嘛——”
电话那一头的怨念都快要像润喉糖浆一样从听筒里面溢出来了,利珀斯靠在驾驶座靠背上把神典石拿远了一些,抹了一把那边的脸,心想着简直能拉丝。
“我怕学生出事啊,去年那个什么诡异现象又开始了嘛。”
对面就更苦哈哈地嚷嚷起来,语气像极了某重组家庭轻喜剧里的二儿子:“这群学生是十几岁还是几岁啊需要你一直盯着?怎么跟席兹护蛋似的呢?”因为太黏糊了以至于对面周围的朋友都听不下去,一声声悄咪咪的“希格你少说两句”“你也一把年纪了跟他撒娇啊?”“一年没一个,换你你也护”也从听筒里一起漏出来。
利珀斯听了一笑,也只是一笑,电话那一头的声音叽叽喳喳的还没停。
“行吧那我们中午一起吃饭,我不喝酒啊我开车了。”
“哦好!那老地方!哦对,你先到店里接一下亚茜!”
“好——接到等我电话。”
“嗯!等你!”
挂断电话,金发青年叹了一大口气。副驾驶上系着宠物安全带的金毛寻回犬原本在担心地看着他,看他转过来脸,咧开嘴吐起舌头,摇了一下尾巴。
“对不起哦,达尼,今天的散步得提前结束了。”
“呜。”金毛犬达尼的脸马上垮了下去。
“我们要去跟哥哥姐姐吃饭!!”
“OŪO!!!!!”
即便是海边天气也不好,因大雨将至而刮着大风,漠漠阴云压得很低。黑石海堤上,一辆暗红色轿车降下车窗,踩下油门,引擎声响起,顶着风声冲了出去。驾驶者扯下发带,让漫藻般的头发随风飘扬。
后排座位上的红风衣被吹动,化作一阵阵涌向靠背的浪。
他喜欢红色,喜欢听他们吵吵闹闹的声音,喜欢带着大家开车兜风。一车人带着一条狗,在偏僻的跨海大堤上打开车窗,大口吃风,能唱就唱,不能就笑,没有一丝烦恼能靠近他们。
但是上一次这么做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
雨很快落下来 ,落在挡风玻璃上变成大颗的涟漪,灰蓝的雨气漫入整个车内,一直到市内才稍小了些。
电话那一头亚茜还要换一身衣服,利珀斯把达尼留在车上,披上他的红风衣拿上伞,驾轻就熟踮到画着曼陀罗图案的异国风情招牌下等她。
主打神秘感的[一千零一夜]没有[幻氛]那样的大窗户,熏香的气息穿帘而出,幔幔帘幕中不时传出妩媚的轻笑。在他低头回复校群消息时,一双沾着水珠的绒面高跟鞋突然进入了他的视野。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那是一位妙龄女子,烫成大卷的头发和轻薄的裙衣已经被雨打湿,凌乱斑驳地贴着身体。她的步伐缓慢,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正行走在雨中,失魂落魄地低垂着目光走向这边。
是一千零一夜的人?
他上前一步,将伞倾过去遮住她头顶的落雨。下一秒她恍然抬起头,看向他的目光从茫然中忽地泛起水波,勾起了嘴角。
“这是在担心我吗?真是绅士呢。”
“赶快把头发擦干比较好哦。”
“那陪我进去好吗?”她轻轻拉了拉肩带,盖住了肩膀而让沾着水珠的胸口露出更多了。
“不太方便哦,我在等朋友。”
“女朋友?”
“女性朋友,我尊敬的女士。”
她的笑容定格了一会儿,随后有些僵硬地说了一声“哇哦”,抬眼望了一望伞沿外的招牌。
[一千零一夜]
“你的朋友在这里?”
“是的。”
她又笑了,走近一步,几乎贴到他的面前,伸出一根做了漂亮指甲的手指去戳他的心口。“这里竟然还存在男人和女人的友谊,可不可以也跟我做朋友呢?”
“我很乐意,但是在那之前还是赶快进屋吧,淋湿头发很容易感冒的。”他退一步躲开她的手指,想跳过这个话题。而对方的手指停在半空,最后抬起来撩了一下头发,变了表情:
“你想帮我,却又躲我,是不是有点穿帮?”
她没给他机会说话,只是更加柔顺地贴过来,让领口垂得更低,挤出一道若隐若现的沟。弯弯睫毛朝上翘起,媚眼如丝。
“啊~我明白了。你是洁身自好的人,不会碰我这种女人。但你又是个心善的人,所以就连我这种女人你也会关怀垂怜,是吗?”
“请不要拿我施展善意了,好先生。既然你来这不是为了找一个可心的女人,我就没有什么好给你了。你可以不消费我,但不要白白拿我做衬嘛。”
利珀斯被突如其来的责难弄得很不舒服,皱起眉回避着她的目光往后又退了一步,“对不起,但我没有那个——”
“嗯嗯嗯、我知道,男人总是这样的。低等的男人炫耀武力,稍微好一点的男人炫耀财富,更有追求一点的炫耀品味,还有余力的炫耀头脑。当然他们都喜欢用女人作单位来炫耀自己的魅力。你和他们相比特别一些,但你也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来展现自己的品格对不对?”
“当然这不必是我,我知道,任何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姑娘都可以是你施展温柔和绅士风度的对象。你只要在我最的时候关心我、抚慰我,就能换来我的死心塌地,甚至不用给我钱,不用改变我的现状,就可以。多么便宜的好名声,对不对?”
“你很喜欢温柔善良的自己吧?”她贴到了他身上,眼圈红着嘴角却噙着笑,冰冷的皮肤像条蛇。
“我算不算一件可以彰显你美德的装饰品?”
他哑口无言。
“利珀斯!抱歉让你久等啦!”他等待的声音终于响起,亚茜看见他就马上跑过来拉住他,简单地和浑身湿透的同事打了个招呼便拉着他快步走开,像是在逃离什么“我们走吧,再不走菜都凉了!”
“她是谁?”利珀斯带着不解和受到冒犯的愠怒向身旁的亚茜发出疑问。等他们在雨里走出了几步,亚茜才边走小声解释道:
“她染病了。”
刚才被逼出的不舒服情绪和想要反驳的话语都忽然偃旗息鼓,在雨里随着那个女人直勾勾盯着他们背影的目光消散了。
他想起自己见过的许多女子,她们流落于这条街道,无一不年轻而多少有几分美貌。也一个个跟随第一天认识的男人走进房间或旅馆,然后走进医院的某些门诊室,甚至手术室。她们有的就不会再出来了,有的后来还会再回到这条街,却少有人能从这条街上走出去。
赴约的这一路利珀斯照样与亚茜聊天,讲学校的事,拿达尼打趣,说啊,笑啊。只是觉得,衬衫胸口被那个女人身上的雨水打湿的地方,一直没有干。
【红珍珠04】
在绝望的气息从意识的世界满溢而出的那个降雨的傍晚,打定主意不去添乱的利珀斯见前方的堵车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最终把车停在了下班路边,准备打伞步行回去陪达尼。
>>[群组:亲爱的人们] 今晚不要出来,外面太乱了。注意安全,薯片烧烤快乐水供住了不要停。
>>[苏曼] 外面现在很危险,网络上的垃圾信息可能也很多。休息一会儿吧。
[群组:亲爱的人们] 希格>> 哇外面好多警车和救护车,好像有人被卷到车底下去了。
[群组:亲爱的人们] 亚茜 >> 好可怕,感觉外面发生好多事故。
[苏曼] >> 你也注意安全,不要开车了,步行回去吧。虽然没有特意分 析,这个情况也太反常了。
[群组:亲爱的人们] 克兰卓 >> 你是不是刚下班?赶快回家吧,街道这边也很乱,我怕是有人煽动人群。
[群组:亲爱的人们] 罗瑞拉 >>我就一直待在店里,这么贵的东西谁敢砸。[三段笑.gif]
他一边看着神典石一边穿过混乱的人流和四处尖啸的警报声往回走,只剩一小段路了,罗瑞拉发的表情他看了就一笑,以至于突然和一个矮小的身影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你没事吧?”他赶忙扶住对方,然后才意识到面前是一双并拢站立的脚,冲撞的力度也不包含相向而行的两人会有的加速度。
对方站在原地等着他撞上来。
那是一个眼睛很大,眼白很多,眼珠很黑,眼里没有一点光的女人。看起来比他年长一些,但身材矮小,穿着一件洗得掉色的工装外套,剪着男生一样的短发。她就用那双眼珠漆黑的眼睛往上看着他,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
“利珀斯少爷?”
利珀斯疑惑着观察对方的五官,记忆里却找不出这样一张会称自己为少爷的脸。而此时,那张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苦涩的微笑。
“看来你过得挺好的。”
他的衬衫下,寒毛突然根根竖起。
他其实不记得她的脸,只是记得这个笑容。
十几年前,他的朋友并非现在的这一批。彼时更加放浪的他经常跟着那些父母亲口中的“狐朋狗友”厮混在外,他知道他们的善良、豁达和义气,所以尽管他们出身普通家庭,基本都是要成绩没成绩要名气没名气,他还是喜欢和他们一起玩。但如今除了因伤残深居简出的苏曼,他们谁也不在了。直接原因是在密闭空间里气体泄漏,而根本的原因,据说是一个工人死在了赫勒尔歌迟家的厂里。
家里人没有对他说得很清楚,他只知道是操作不当引起的气体泄漏,然后工人掉进了设备所在的池子里,由于吸入了有毒气体而丧失了逃生的能力,最后死于非命。
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在那时候还是一个比自己高两年级的女孩子。她的说辞则是,她的父亲因为长期在最低条件的环境里工作,加上工厂为了节约成本没有按规定配发防护设备、设施老化没有及时更新等问题,才会导致她父亲死无全尸。
但当时这个案子甚至没能成为一个案子。
或许是企业公关态度很好,或者是赫勒尔歌迟家摆平了一些什么,当然也有死者家境的原因。死者的家属除了一份保险赔偿几乎什么也没得到,包括真相。
而死者的女儿能做什么呢?
她又造了一桩案子。
他和他的朋友们,因为这桩人为的事故只活了两个,而他是奇迹般在昏迷中以轻伤活下来的那一个。
他坚持去看开庭,想为没能生还的三人问一问她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虽然只来得及看到她一眼就被家里人带走了,却发现那个人他见过。
之前的某一天他和朋友们在路上发现一个女生一直跟着他们。他回头问她,你有什么事吗?她反问:你们今天很开心? 于是他们就笑了:我们天天都很开心!
于是那个女生就留给他一个苦涩的微笑,转身走了。
如今身高对对方来说已经足够有压迫感的利珀斯压下眉头,抱起了双臂。
“你看起来过得不太好。”
女人仍旧是那么淡淡地看着他。
“那是自然,我从牢里出来了,因为履历不光彩只能打零工糊口。”
“我五岁的时候我妈就走了,我爸死在你爸的厂里,这个你知道。现在我只有一个光身。”
不远处的公路上开过去一辆救护车,警铃催魂,就像十二年前带着一个烧蚀得不成人形的男人冲向医院的时候一样。拥挤的人行道上,黄黑涂装的公共自行车拉成一道警戒线,隔他俩在另一边。
“你过得,还挺好吧?我出来也就两年,你家的产品、广告,还是铺天盖地。我爸死了就是死了,没掀起半点风浪。”
“企业吸着工人的血发展壮大,压榨他人血汗养活的家族还是理所当然地风风光光,受到高等教育、继承资源和吸收资源的渠道。我只是没想到从不上电视的二少爷你,过得也挺好。”
说到这儿,女人微微低下头。
“我还以为多少给你留下了一点心理阴影。”
又是两辆救护车开过,却被前方水泄不通的车流堵住,只能改道而行。远处有消防车的声音尖叫着响起,就像同一年,五个少年被紧急送往抢救室的那一天。
红灯亮了。
“你父亲的事我很抱歉,但我不会原谅你做的事。”他依然抱着双臂站着。“我的几个兄弟,哪一个不无辜?”
女人则抬起一只手作了暂停的手势。
“我不在乎你是否谅解,利珀斯少爷。我爸难道就是罪大恶极?”
“我不怀疑你也是无辜者之一。说到底当年我也是因为知道摸不着你爸妈、你大哥、你妹妹,才选中了总是脱离保护自己在外游荡的你。你的兄弟和你形影不离,我怎么也没办法把他们和你分开。”
「明明留在你的上层社会,不要出来炫耀你的自由和幸福就没这种事了。」
榴云里闪起轰雷,雨水从她的头发里流下来。天色暗沉,环绕着他们的商业街,每一块广告屏幕都闪烁得刺眼。
“何况,你凭什么替他们原谅我呢?”
“你活下来了,还过得这么好。”
“你竟然还在海德林公学当上了教师,真意外。我本以为你会继续做个纨绔大少爷的。这算是我给你留下的刻痕吗?青少年的保护者?兢兢业业抓逃课?”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你来干什么?”当对方的话题转向他工作的地方,他的肌肉便绷紧了。
这个女人一直以来究竟躲在哪里?她为什么这么清楚自己的事?她曾经为了针对他而不惜牵连他的朋友,她还会对他的学生下手吗?
“别紧张,利珀斯少爷。你看,我的人生已经崩得无处落脚了。”她摊了摊手,黑得没有一丝亮光的眼睛带着苦涩的笑意。
“我只是,来看一看,你过得好不好罢了。”
绿灯亮了。人们从他们身边穿过。
“我已经清楚了,我就算再搭上这条命也不会对你们的幸福生活造成什么影响,只会再次牵连无辜。”
你最好是真的知道不要牵连无辜。
“我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成绩很好呢,我爸拼命工作就是为了供我读书。可我失去了父亲就没有办法继续学业,犯下案子就终生没有翻身之日。”
所以你为什么要让他的努力付诸东流?
(唯一的至亲死于非命,换做自己就能忍住杀心了吗?)
“你被从别人那里榨取来的幸福浇灌长大,从火场生还竟然一丝伤痕都没有留下。为了治好你,赫勒尔歌迟家砸的钱应该比我爸从送医到下地花的钱要多得多吧。”
……我的家人,救我……无可厚非吧?
(我见过的,生命和尊严是可以如此昂贵又如此廉价的。)
“说句难听的,公子哥把人玩死了,收拾干净照样风光地去教堂在祝福下结婚的也不罕见的吧。”
那是极少数。
(我听说过的,父母亲提起来语气那么司空见惯。)
“幸福本来就是属于少数人的。一个人得到幸福的时候,必然有另一个人得不到。一个人得到得多一点,另一个人必然就缺一点。”
我只是……刚好生于一个富贵之家。
(所以我才会……)
“要堆出你这样一个不知疾苦的大少爷,需要吸收多少原本可以滋养他人的幸福呢?”
我没想过要伤害任何人!
(可蜜丽娅,还有那些……)
“你的表情很有趣,只是听说一些不幸的现实就足够刺痛你了吗?”
“我已经接受了世界的不公,还有自己的无能。现在只是在为这世上竟还有人视幸福为理所当然而感叹罢了,请不用放在心上。”
她突然抬起头笑了,任雨水浇到她脸上。
红灯亮了,雨水打在灯壳上,往下流一串串红痕。
分明每一句他都想反驳,却都欠缺底气与说服力。她的每一句话都一针见血地揭露了他长久以来的无知和新无知而实行的傲慢与残忍。一页一页翻开他的记忆,却只能找到显示他片面的认知如玫瑰的尖刺划伤本就伤痕累累的路人的片段。
只有医院走廊上与两位同事的的谈话能给他一个稍显有力的借口。
“不幸会平等地降临在每一个人身上。”
“就算不幸会平等地降临在每一个人身上,可人们抵抗不幸的能力是不平等的。”
浑身湿透,她指了指他的上空。
“你看,你不是打着伞吗?”
他抬头,突然意识到了伞的存在。从下车起就一直握在手里的伞。
救护车们又火急火燎地开了回来,湿透的女人和打伞的男人在公共自行车拉成的警戒线这一边默然相对。
仅仅是这一个街区,就有那么多人被印象世界的暗流拨动了伤口就会痛苦得失去求生意志,而自己的意志依旧被幸福的记忆、热爱的人们保护着。
多么得天独厚的幸存者。
他感觉到在这片下着雨的上方有什么庞大而空虚的东西笼盖着整片天空,在涌动,在发出听不见的轰鸣,他的耳膜发出了被水压压迫的咕嘟声。
“在你我之外当然远还有无数不幸的人。”
“但是,因为包围你的理所当然的幸福,”
「你就是看不到他们。」
「你只是,看不到他们。」
绿灯亮了,女人在电光中转身离开,一声闷雷响起,一群躲在檐角的乌鸦反直觉地在雨里飞起来。
“真幸福啊,利珀斯少爷。”
“再见了,利珀斯少爷。”
【红珍珠 05】
“达尼达尼♪,他们做到了!”那天晚上他在抱枕掉了满地滚得一团糟的沙发里放下神典石,揉着达尼的脸,露出了下班以后的第一个笑容。
金毛寻回犬以为自己是跟平时一样跟主人一起看了一部电影,只是继续笑着,对他吐着舌头摇着尾巴,乌黑的眼睛里满满都是他,听他一个人絮絮地说话。
“他们都是好孩子啊~”
“充满勇气、能够跨越自己经历过的磨难和悲伤,就连万物终结的虚无也阻挡不了他们。”
“他们在毕业离开学校以后,应该也会永远勇敢、永远闪耀、永远相信希望吧?”
他一边揉着狗狗的脸一边抑扬顿挫地说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话,动作突然顿住了。
他躺下来,看着天花板。
“我们却要交给他们一个这样的世界吗?”
三年来这么多的夜晚,迎来的、送去的人们都有各自的心事。他目睹的、刷新他认知的苦难已经超过了过去二十年人生中所知道的总和。
父母恩爱,家庭和睦,兄弟姐妹彼此爱护。
受人尊敬、被友善地对待,遇到困难有人来帮助。
身体健康,成绩平平不至于垫底,有一样自己喜欢的天赋,又能学习与之相关的技艺。拥有展示自己的舞台,并获得认可和赞许。
根本不是人人都可以。
一面落地窗透入深蓝的夜景,高层的公寓其实少有这样的大窗。房间内没有开灯,沙发的轮廓上升起他的侧影,然后转向窗外,常被人说多情的玫瑰色眼睛映入夜晚的都市。
今夜的雨不挑不捡地从云端落下,道路上还有打着伞或穿着雨衣的行人,而他看不到的地方,一定是有人没有伞、也无处可藏身的。他躲在这面迷人的大窗后,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玻璃上的雨痕。
这个世界上充满了不幸与苦难、无法实现的愿望、不被遵守的规则、没有理由的恶意、被视为理所应当的加害。
即使那个女人不对他说那些话,他也已经意识到了。原来在这世上,幸福圆满才是仅存一瞬的闪光。不知何德何能有今天的自己,却长久以来都将之当做天经地义。
而这些都还是他看到的,只有幸存者才会被看到。
“她说得对,我只是看不到。”
“可她再怎么也不该!”
达尼因为主人突然重捶窗户的动作吓得坐了起来,不知所措地在沙发上踩了踩,又看见他几乎炸开的长发和食人魔般拱起的脊背缓缓降了下来。
每当他恨不得杀人的时候,总会想起,她唯一的亲人是在自家的工厂里罹难的。她是冲他来的,失去生命的本不该是他们。
今夜的窗外依然是淅沥雨声。
他按下开关闭上落地窗的帘子,让深蓝色覆盖了这个空间里的一切,静静的房间里响起“嘟——嘟——”的声音。
哒、对面接电话了。是一个有些疲惫的沉稳男声。
“利比?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坏了、现在是不是太晚了?”
“不,我刚加完班,正好跟你说说话。”
电话这一边稍作迟疑,语气和缓地提出问题。
“哥啊,我们家的财富是如何累积的?”
电话线另一端的男人感到突然地笑了一声:“一个月也不见得打一次电话给我,一上来就问这么认真的问题?”
“我就是突然好奇……有……消耗他人的人生和生命换取的部分吗?”男人能听出自己就剩一张嘴皮子的弟弟难得吞吞吐吐的,也不着急,只是等着他自己把话说完,然后按照自己的理解作出回答。
“交给你管理的部分应该就算在这个范畴内吧,你的那条街。虽然你开始管理以后乱子少多了,但是营业额也少多了。但是我得说,利比,管理者劝娼从良这种离谱的事放在整个艾欧泽亚都找不出第二个了。”
“……那个我知道,别的呢?”当初父亲把这个担子按在他肩上,用意何为他是清楚的,“我们家的工厂……有没有压榨工人的条例?或者说要想不违规只能……”
作为继承人的长兄没等到他找到合适的措辞,就已经大略知道他想说什么了,这个问题多少令他有一丝不悦,但还是给了难得交流一次的弟弟以回答。“你问这个的话,我的答案是有,但都在合法的限度内。合同是他们自己签的,规定里也没说不可以辞职。想赚这口饭吃就干,受不了就走,就这么简单。”说到这里,他忽然品出了另一种意思。“利比,你到底想问什么?”
“那工作条件呢?劳动保护用品呢?工人待遇和工伤理赔……”利珀斯低垂着目光,听到对方的语气像是突然过了冷库,耐心和温柔都冻得透硬。
“我知道了,利比,你还在为十二年前的事耿耿于怀。从那以后父亲专门整改了一遍,从上到下的班子都查了一圏,换了好多人,从条例的修订到实施都亲自监督。那么大的产业……”
“所以那时候是真的,不是工人操作不当,而是我们家的责任吗?”
沙沙、沙沙。
“你愿意这么认为就这么认为吧。”电话那一头的男人如果这么说了,那基本就坐实了。于是电话这一头的男人突然像是被刺伤的狮子一样腾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避免那种情况?!我们明明知道设备老化了、我们应该保证工人的生产安全!我们……”
“利 珀 斯 !你最好搞清楚。”音量陡然提高,他从听筒旁皱着眉别开了脸。
“第一,这不是我们的直接责任,是工厂管理者,当时的厂长。第二,成本和利润的关系,我总以为你接管那条街以后就能明白了,看来你还是什么都不懂。父亲安排这条街给你管理就是想让你现实一点,不要再沉迷童话里的完美世界了!”
“你以为现在能对我们指手画脚的你是怎么来的?放在别的家庭,你成年以前就尝过工作挣命的辛苦了。哪里有机会去拉札罕读书学舞蹈这种东西?哪里会有我跟安澈分摊所有工作,保着你在外面逃避责任做个音乐老师逍遥自在?”
沙沙。
“所以……大部分的人,都生活在苦难之中吗?”
沙沙。
“……你可以不要再天真了吗?这世上哪有不苦的人?如果你看不惯,就自己来管。”
“我知道了。对不起。晚安,哥。”
“……利比……”
男人的声音停顿了很久。
“……晚安。”
房间再一次归于寂静。
“达尼……”他转回头来看沙发上正襟危坐的达尼,玫瑰色的眼睛在夜色里点着一星摇摇欲坠的光。
他突然弓下身去,剧烈地干呕,就像在学生家长的殿堂里说出“我就是你高高在上堆金砌玉的既得利益者”那天一样,各种各样的话语在他仿佛充了血的脑海里回响,有什么在耳膜上鼓动,就像是突然上升的水压。
「你可以不要再天真了吗?这世上哪有不苦的人?」
「你只是,看不到他们。」
「要堆出你这样一个不知疾苦的大少爷,需要吸收多少本属于他人的幸福呢?」
「你可以不消费我,但也不要拿我作衬嘛。」
「你很喜欢温柔善良的自己吧?我算不算一件可以彰显你美德的装饰品?」
「你就像太阳一样,不要再怜悯我这种被照耀也会痛苦的阴沟老鼠了。」
「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存在,我才会显得那么可悲又可恶啊……」
小狗着急地绕着他转圈,双爪扒拉着神典石却帮不上任何忙。很久之后房间才终于重新安静下来。
“也许……”
他说。
“幸福就是我的原罪吧。”
——觉醒·极乐三千——
[BGM:《North》 by Binary Haze Interactive]
他站在没过脚踝的水里,白纱长衣在空洞的微风里飘着。上面是灰的天,下面是灰的水,茫茫无际。水面泛起一层一层永不停息的潮,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起起伏伏细碎的声响回荡在水面上,空洞而令人哀伤。
朦胧的影子沉在这水底,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自己不至于沉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又好像知道这里是哪里。
一个个半透明的黑影从他周围的水下游过,有缓有急,像一条条鱼脊。有些在挣扎,有些在追逐,有些已疲惫得无力动弹、只是不得不向前游罢了。
“望不到头啊。”
在这郁窒的穹隆下响起了叹息的声音,那金发垂落到脚踝的少年是十五岁吗?两肩白衣坠下来,项上挂一长串丹红的念珠,悬在水上一尺,半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如一尊摆在龛里的神子像,与他同看着一处。苍灰的天穹下,唯他们的身上浮着一层柔光。
“是,望不到头啊。”利珀斯站在水里,侧过头去看身边的少年,“你一直都在这里?”
“你也一直在这里,只是现在看到了这一切罢了。”神子答。
一个个黑影从他们的两边游过,有的安静无声,有的激起波纹。附近水花中猛地冒起一个黑影不成人形的头颅,像是溺水一样大张着口想要呼吸,双手在水里拼命扑腾,被苦咸海水淹没的喉咙发出痛苦的声音。
“喂!”利珀斯冲过去想要捞起那个溺水的影子,一把抓住对方伸出水面的手,那求生不得的力道攥得他生疼。有模糊的声音灌进他的耳中,难以分辨却痛苦得鲜明。这声音涌得他害怕却不敢松手,努力将另一只手也抓上去。而那只影子手掌却被大得令人惊讶的力量从他的手里一丝一丝地抽走,最终再次被拖下海中。留他满臂红痕趴在水面,发现自己竟潜不下去,只能看着那团黑影痛苦万状地消融在灰海幽深处,最后一处看得清的轮廓是一只向自己伸来的手。
“暗流太汹涌,它本来都快出来了,但没坚持住。不过它本来也只能上来喘口气罢了。”少年跟在他后面飘过来,摇了摇头。“你本不必费这功夫的,那不过是因苦而生的恶念之一。”
“可恶……要是再早一步……!”他恨极一拳砸在水面,“你一直都只是这样看着吗?为什么你不拉一把?”而少年弯下腰来告诉他:“这里每天有成千上万这样的水花,水下还有更多的欲念和恶意在徘徊,我救不过来,它们亦不值得我救。”
利珀斯错愕地望着他,顿时似乎明白了,这乌泱泱挣扎于水下的都是尚未能成形的人心的阴影,一丝不甘心的念头,一簇发不出的郁火,一层笼在心上却没被察觉的阴云,是人世万千种苦难的投影。
「这世上哪有不苦的人。」
「我只是看不到他们。」
他重新站起来,望向这片涌动着微微潮水的海面。仅仅是目光所及处,就有十几朵水花泛起,细碎而痛苦的呜咽声随风吹来——原来海上笼罩的拍水声是这么来的吗?他开始无措地来回转身,不知该先去哪一边。而身边的少年仍旧似笑非笑,告诉他,“这里自古以来便如此,从今往后亦如此。”
“就没有一丝改变的希望吗?”他握着自己着残留淤痕的手臂,触觉里好像还有什么正抓着自己,用力得像是要钻进他的身体。
“有人试过,但未有人做到。”神子望向远方的海面。“无一例外。”
“也就是说,有方法。”他的弦外之音已经很明显了。
于是少年的神子垂眼叹息,指向前方水雾溟濛的海面,朦胧灰雾向两边吹开去,远处一朵洁白莲花浮在水上。
“你看,对面海上有一座莲花灯台。能拿着火种渡海过去点亮莲灯,令暗流平静,海水长明,就能解救众生脱离苦难。”
“这条路明明不长……”他说完就意识到了一定没有这么简单。而四周的水面依然翻着水花,在他视线之外又会有多少人正在或浓或淡的噩梦里挣扎呢?
“你不去,就让我试试吧。”
“没有人成功过。”
“让我试一次。”
“即使会失败?”金瞳庄严。
“至少我试过。”瑰色凛然。
我已经无视过太多的苦难,错过了太多向受难者施以援手的机会。至少这一次,让我去吧。
与他站在一处的少年收起了那丝似笑非笑的神情,从垂挂在项上的丹红念珠里取下一颗,放进他手中。轻轻一吹,燃成一颗火种,照亮二人的面容。
予他火种的神子放开手向后退去,第一次露出了悲悯的目光。
“我知道劝你无用。”
“试过方知回头。”
“去吧。”
[BGM:《七佛灭罪真言》 ]
即便只是一星微光,在这一片灰颓的海上都已经明亮得像火炬一样,在他脚下的海面洒下片片粼光。
火种刚一落入他手中,周围的海水便霍然翻腾起来,水下无数的黑影纷纷伸长着不成形的手爪涌至身边,连刚刚的微风也开始翻浪横吹。
利珀斯护起火种向着莲灯出发,未出十步便感觉到拖曳在水面的衣摆被抓住了。
水下的手捉住他的长衣、脚踝,挨挨挤挤顺着他的腿攀上去,坠得他想再迈一步都吃力。每一个向他伸出手的影子都在说着什么、喊着什么,他听不清,只觉得被抓住的地方冷得钻骨。
“他们在说什么?”
利珀斯想甩袖挣脱,害怕熄灭火种不敢有大动作,只能在层层拖拽下勉强迈步。
“他们皆有求不得,却在此见到了一星火种,故此苦苦祈求。”
“他们所求的我有吗?有的话,把我的给他们。”
少年神子转身看他,微微挑眉。
“我得先告诉你,你之所以不沉于苦海,不受人世苦难所侵蚀,只因你塑有金身。至于这抵挡万苦的金身是什么所铸,你自己应当明白。”
“给他们。”
少年叹息。并不需要他动手,笼罩于利珀斯·赫勒尔歌迟身上的浮光便自己开裂了。
“财富舍得?”
“舍得。”
“家世舍得?”
“舍得。”
“机遇舍得?”
“舍得。”
随着身上的浮光破碎,覆盖长发肌肤的金漆银缕白砗磲,一丝一叶剥离去。那些有求于他的影子得了碎片终于得浮在水上喘息,令他能够前进了。而更多的黑影见状,更加蜂拥而来。一步深过一步,水渐渐漫过了他的膝盖,苦海的水流渗入金身的缝隙,他始听见——
“明天就要交了。”
“真好啊……我也想学……”
“宝贝对不起,是妈妈太没用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那是我的方案!”
“爸爸、爸爸求求你!不要把我卖掉!不要!!”
他寒毛倒竖,腿里像灌了铅,护着火种一步一停地前进,用力甩动汗透的长发躲开那些回响在身体里的声音,才听得见身边神子无悲无喜的问话。
“容貌舍得?”
“……舍得。”
“才智舍得?”
“舍得。”
“天分舍得?”
“舍得!”
“你竟连这也舍得,”戴丹珠的少年看了他一眼“你花了一半的人生来学舞。”
“众生皆苦……是我得天独厚太久了。”
“何必为他人之苦自毁金身呢。”
“舍却金身,你就是凡人了。”
“本就是凡人,要什么金身!”
随他的话音落下,一只只手得了应允自下而上用力撕扯,抓开的伤口里颗颗玛瑙珊瑚珠落进个个手掌心。路途才刚过半,他半身已陷入水里。苦海从伤口灌进去,他始看见——
写满对丑陋外表极尽嘲讽的脏污的课桌。
唯独自己无法正常加入任何话题的教室。
丢在脸上的试卷永远离及格差那么一点。
挥打而来的晾衣架子换了别的什么东西。
耻辱记录的传播再怎么哀求也不会停止。
把全身拆开卖掉也偿还不起的巨额债务。
攥在手里人人避之不及的疾病诊断证明。
装在无菌瓶里小小一芽肉胎已有了人形。
他一时目眩跪在了水里,心跳像是擂在耳鼓上,抱着那颗火种护在心口,在惊惧中猛烈喘息。浑身斑驳遍体鳞伤,仿佛一体金装玉裹的彩塑掉了漆,剥出原本封在其中的凡胎肉体。
“你舍却这些已面目全非,还打算回人间吗?”神子问:
“你若不回去,你的至亲至爱又如何?”
他身形一滞,转回身,怔怔望向来处。
这世上有人怕他死,有人不舍他消沉,有人不愿他烦恼。
这世上还有人总跟他分享所有喜悦,有人爱他想与他地久天长,有人给他以无垢的信任,绝不会先离开他。
那一双双手似有犹疑和畏惧,如落潮一般小心地降落下去,求生求救的潮声却没有停止。
可是他呢?他却先想要放手了。
如果没有他的话——
赫勒尔歌迟家就少了一个家门不幸之子,哥哥和安澈就不必挑起他的那一份担子。
如果没有他的话——
自己所占据的这份偏怜能养活多少人的幸福呢?亚茜也许能摆脱舞女的身份、真正前往向往的舞台;罗瑞拉也许可以不再为家庭输血,去学习喜欢的珠宝设计;希格也许可以保住自己的车行;克兰卓也能回到太阳底下来生活。
如果没有他的话——
他的朋友们说不定此刻还活着,苏曼也依然健康,已经奔向了当年废工厂的墙头上举杯祝酒时所约定的人生。
如果没有他的话——
至少少女不会在十六岁就死于心灵的重压;至少不会有人用一文不值的怜悯给不幸舞女的心情雪上加霜;至少,不会有人在穿过他人的噩梦时,被那磨难所震慑,升起“放手让她解脱”的念头而动弹不得。
世上还有很多他爱的人与爱他的人,皆历经不幸,但都比他勇敢。
仅仅是知晓这世上有不幸存在,就已经让他濒于崩溃了。
他玫瑰色的眼空洞睁着,蓦地滑下两行泪。
“……忘了我。”
“我不值得……”
剥去金身的男子颤抖着咬着牙再次向着灯台出发,那些黑影发现泪水落进海中能化颗颗琉璃浮于水面,便再次如鱼群涌上来,近乎将他压入水中。而他一只手高举着火种,血流不止仍挣扎着向灯台游去。
“停手吧,利珀斯。我可以把你的碎片找回来,执迷下去你会死。”
“人心无底,欲念恒长。你给了财富,他们就会朝你要名誉;给了美貌,他们就会朝你要才能;给了爱,他们就会朝你要无条件的给予。”
“这世上总还有你无论怎样迁就都只会恩将仇报的人。受你之恩,最终却恨你所得,暗中希望你与他们一道沉沦。”
“不救又有何不可呢。”
他数次被扯着长发拖下水面,而始终举在水上的掌心开始冒出嘶嘶的白烟。
“你只剩血肉之躯了,手中的火种也能烫伤你。”
“你现在就像一条刮了鳞的鱼在油锅里煎。”
“停手吧,利珀斯。我可以把你的鳞片找回来,执迷下去你会死。”
“你何苦为了这样的众生舍身至此……”
一手擎火泅水而去的红影在灰色的海水中划出一对扩散的水痕,从身上剥离下来的珍宝血肉颗颗随苦浪流去,留下蠕蠕群影追逐着粼粼金波。
“……你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利珀斯。”
“先前未能成功的是你,无法成仁的也是你。”
“无论几次都……”
他听见,但充耳不闻。只是拼命在苦水中呼吸,拼命向前游着。身体越发沉重,被剥掉金身的皮肤每一寸都在水中感到烧蚀的刺痛。他的气力将尽,莲灯分明近在咫尺,握着火种的手伸出去却有如隔着永远。
只要将火种投入灯内……
只要……
从背后撕开皮肉的手爪将他的身体身体完全压在水下,一个个有形无形的肿块钻入他的伤口将之当作庇护所,忽而刚才所见所闻的一切苦难的主角都成了他。
身负债务又无一技之长,被当畜生使唤的是他。
被逼上绝路求死不能,绑住双手任人施为的是他。
病床上浑身插管忍受癌痛,心跳呼吸不得自主的是他。
谣言缠身成为众矢之的,申诉无门只能归因自己的是他。
被拿住软肋为虎作伥,替罪而死令加害者名利双收的也是他。
恍惚中他知道自己划水的左手被抓住,再不浮上水面就没有机会了。
现在站在一张染血的白布前不敢去看的也是他了。有人告诉他,那溶得不成人形的“东西”是谁。他得回家翻找出和自己为数不多几张小时候的照片放在一起的户口本,还有死者的身份证,自己拿着医院开具的证明去街道处消除户籍。他在老师的陪同下,跟保险公司来的人交涉,去争取一些什么。他还得先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取出留给自己的财产,结清医院的费用,然后将其中一部分用于最最简陋的葬仪。他终于忙完了一切,看着殡仪馆来的车拉着一只长袋子开走,忽然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一声椎心的尖叫仿佛将整个人从中央撕开。
“爸爸啊啊啊啊啊啊啊—————!!!”
血肉模糊的人形突然从水中暴起,红血淋漓攀住灯台,努力撑起身子爬上莲心去,从烧焦的手掌里掉下一颗丹红的念珠,不剩一丝热度。
他伏在莲心,玫瑰色的眼暗了下去。没有气力再动,也无法思考这个结局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这一路千刀万剐都挺过了,火种却熄灭了。
他淌着血,一点一滴积在片片莲瓣里。一泓粘稠的赤血终究将莲灯压沉,花瓣一片片被海水推挤着闭合在一起,将他也拢入其中,封成一朵莲苞如一滴泪,旋转着沉落向海底。
方才蜂拥来的暗影也纷纷悻悻地退回了水下。
茫茫的水上,如今什么也没有了。
神子合眸叹息。
“苦海无涯。”
“那么,以我为岸吧。”
[BGM:《Usnisa Vijaya Dharani Sutra》 by Tinna Tinh]
苦海泛起波流,有闪光的气泡向水面浮上来。紧接着,四方震动。
神子张开眼,只见一截细枝自水中升起,盘卷着柔软的须芽,不断地朝上生长。枝条出水一半竟在那之中看到伤痕累累的肢体残留的痕迹,与其说是与树枝融为一体,不如说这枝条便是扭曲的身体所化。被裹挟着拉伸生长,逐渐卷集成坚韧的虬枝盘旋向上。
“你!”
“你入魔了!你这是入魔了!”
“万万不可!这样你就真的再回不去人间了!连我也救不了你!”
你从不救危济困,又何必救我。
树不理会他的惊呼,升起的枝条近乎带起狂风,一蔓接着一蔓缠上来合抱为擎天一木,带着条条瀑流自苦海中怒拔而起,啜取着这世间诸苦的汪洋奋力绽开千枝万叶。
人世诸般幸福美满,我都曾有幸一一品尝。
万劫不复的,只我一个就够了。
神子的长发与念珠都在风中飘起,端肃庄严都从脸上消失。
“你就是在这儿扎根一千一万年!把这苦海都吞下喝干,也救不了所有人!”
这样的我救不了所有人,若我将你也吞下呢?
“!”
金瞳的神子听到这一句为时已晚,那生自苦海中的树已挥舞着柔波般的枝条朝他奔来,须芽蔓延卷住他长发手腕。
“放开!”他挣扎着扯断尚且柔软的须芽,向着远方飞退,拈起念珠吹起烈火焚烧那些追逐而来的枝条,却不见它们丝毫退缩,烧卷烧焦灰飞烟灭仍不断绽出新绿追逐而来。
“你要脱离苦海就不能这样对我!”
你只是看着。你只会看着。
而我想要每个孩子平安长大,不受困苦和恶意的摧折,不论男女拥有创造生活的能力,养得活自己和梦想,不必出卖尊严或身体。
我想要人们无有烦恼,而有无惧命运的勇气,有发现美好的眼睛,有包容万物的温柔与体谅他人的坚强。
我想要这世上没有战争和瘟疫,没有偏见与讥嘲,没有对他人的欺压,没有理所当然的恶行,没有让善良无处可去的苦难。
我想要这个世界幸福。
点燃的枝条如怀抱心爱的双臂,又如那些求生求救有万般求不得的手爪,追逐、剥落着神子的灵光与金身,无论逃离多远都在紧缀他不远处。
“利珀斯!你入魔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连可恨之人也救吗?”
“那懦弱可欺靠着你累日浇灌才吊住一条命的学子,最后却对你恶语相向!”
“那不事正业色孽返身的娼女,不去怪使她染病的恶人,反对良善妄加歪曲!”
“更有不惜残害他人性命也要向作为不知情者的你举起屠刀只为泄愤的人!”
树不回应,只是一心一意盘旋着枝蔓,神子应付不及,转瞬便被两股横生的枝条狠狠缠住,未来得及挣扎便被扯入巨树之中。神子被卷入的地方忽而烧起烈火,一颗颗念珠被吹亮燃起,却无妨枝叶生长,只留下逐渐咬合的缝隙里透出最后一丝声音。
“利珀斯!你——你这样连凡人也做不成了!”
我只不过是个……无法忍受继续目睹这一切却无能为力的无知又傲慢的家伙,是人是魔……都无妨。
擎天的巨树终于吞下了神子,辉煌天穹下,一个女声忽而温柔响起。
“金、银、砗磲、净琉璃、玛瑙、珊瑚、赤真珠。”
“七宝毕至,净土可成。”
于是从那金瞳的身影被吞没处,树身辟开一道细缝。自细缝向外蔓延开层层水光,千枝流银,万叶披金,树皮焦裂处透出玛瑙柔芯,渗出的清液凝作簇簇净琉璃。念珠的火焰顺着枝叶烧过,留下层层砗磲萼片托起颗颗真珠花蕾,绽开轰轰烈烈满树金红的花朵。珊瑚细蕊倾洒暗香,点亮一环宁静的柔光。一颗宝树赫赫标举如一通擎天的火炬,将这黯淡的天穹照亮,在阴冷的海面洒下无穷波光。
我饮苦海,方知众生之苦相勾连。
母亲无端责打孩子,或因父亲时常恶言相向;丈夫对妻女颐指气使,或因上司惯于朝令夕改;老人苛责青年,或因青春已逝,连自己的身体也难以驾驭……但上司同时是青年,孩子同时是丈夫,母亲同时是妻子……人对他人行恶,或因自身所受之苦已溃堤在即。诸苦压身,谁能永远良善,永远相信未来。
自水中又升起虬枝无数,给了挣扎水中的诸般暗影依傍之处,一个个似人似鬼又或似野兽的影子攀上枝条,终于得了喘息的机会,靠了岸。
当此时,叶落百金刚,花开一天女。
天女折花,发出号令,于是三千金刚乘风而去,引领宝树枝叶蔓延,前往四方境界解救深埋水下的心影,去往所有噩梦深处,斗战降魔。
天衣飘扬间,天女俯身飞向不成形的众影,眉眼慈悲,折花相赠。于是经历漫长挣扎的淡影终于安静,领受花朵,颔首入定。吹作金尘一缕,随风飘逝,执散魔消。只留包容刺痛一颗洁白珍珠在天女掌心,再转开一朵花,救脱下一个苦苦挣扎的心影。
我没有那样的力量,可以一花开得一世界,接引众生前往极乐三千。如何创造一个能让所有人幸福的世界,至今我未能找到答案。我所祈愿的,善良与幸福可以被相信的世界啊……答案就交托给你们自己去寻找了。
苦海无涯,舍我为岸。
愿万苦连环,自此离断。
灰暗的苦海上重归安静。只是这一次,宝树成形,花焰盈天,粼粼波光上银枝金叶仍不倦蔓延。金刚降魔,天女怜生,愿祝福所至,极乐可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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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OC的核心是“快乐王子”,大部分时候都是快乐的派对人。因为家境优渥被养得很好,直到很大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认为“每个人都有的理所当然的幸福”其实才是世上罕有的境况。因此见识到人间疾苦的他才会从“快乐王子”成为“快乐王子”。
BGM:《Belle》by Zaz
评论:随意。
相传冰川中住着冰雪的君王,有着使万物凋零的力量,占有冰川下无穷的宝藏。他的心坚硬冰冷如冰川一般,胆敢进入他疆域的人都会被冻成冰像。
周围的诸王国偶尔会有冒险家或亡命之徒闯进冰原,但是从没有人活着回来。
而冰雪的君王自己从不知道这件事。他每天在冰雪的宫殿里醒来,扬起风雪徘徊于冰川之上。偶尔有能够抵抗严寒的生物路过,他也会远远观察。但大多数时候他会回到宫殿的下层,去研究自己的收藏品。
那些来自人类的东西。从背包里的物品,到身上的衣物,到人体本身。
他孤身一人在那片冰川上度过了上百上千,也可能是上万年吧。他并不孤单,而且从没有孤独的概念,直到有一天,他在窗台向外眺望的时候,看到一只小鸟顶风飞过呼啸的风雪。
他从没有见过那样的鸟,在几乎把它吹翻的风里拼命扑打着翅膀,像是被什么追赶着一样。别的鸟总是向着冰川的边缘逃命而去,这一只却以逃命的气势,一头向着冰川的腹地飞来。
于是他停下了风雪,快步走出宫殿,伸出手接住了那只奄奄一息坠落下来的小鸟。
他驱散了小鸟身体里的寒气,让它暖和过来,发现它身上有着魔法的痕迹,便试着解开这个魔法。于是这只小鸟就在他的面前,变成了一个冻得不断哆嗦的男孩。
小家伙努力控制不听使唤的手脚在他面前跪下,牙齿打着颤,请求他的原谅,说自己无意冒犯,闯进冰雪之君王的疆域实在是走投无路。
冰雪的君王沉默着,雪影般的蓝眼睛默许了他继续说下去。
小家伙说,他是冰川之外某个国家的王位继承人,但是叛臣伙同邪恶的巫师害死了他的父亲,将他和几个哥哥都变成了动物驱赶出国境,而他被赶向了冰川。
“有着报春鸟之名的废王之子啊,就把你变成鸟,去往春天永不降临的冰原吧。”
小家伙战战兢兢地解释了,请求宽恕了,面对毫无希望的处境几乎要哭出来。却看见传说中铁石心肠的冰雪的君王在他面前半跪下来,很是好奇地看着他的眼睛:“是绿色。”
后来逃亡而来的小王子慢慢地明白了,传说都是骗人的。
冰雪的君王虽然又高又瘦,又总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但事实上一点都不可怕。
他收留了他,帮他治愈了冻伤,给他找来人类能吃的食物,还给他安排了房间。
那是花了一个白天一点点掏空冰洞,再铺上很多奇奇怪怪的毛皮衣服的还算舒服的房间。
小王子告诉大国王自己的名字叫Robbin,有报春鸟的意思。而大国王表示自己没有名字,于是小王子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Freezer,有冰冻的意思。
Robbin也是后来才知道,Freezer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么在意他眼睛的颜色是为什么——他在书上看过这个颜色,还从没有见过活的,起码,活的绿眼睛。
Freezer带Robbin去看过他的收藏品。当Robbin看到冻在冰里的,各种各样的书籍、瓶瓶罐罐、零零散散的旅行者的装备、传教士的物品、流刑犯的镣铐的时候,他用了“壮观”这个词来形容。
当然,看到那些光溜溜被冻在冰里的死人的时候,他也缩着脖子,一点点挪到了Freezer身后。
“你不喜欢他们吗?”Freezer低头望了望他的小朋友,在他的概念里,人类对人类有本能的亲近。
“这些人……这些人都已经死了吧?”
“是的。你房间里的那些垫子,就是从他们身上扒下来的。”
“请你再把它们拿出去吧!”听到那云淡风轻的口气说出这样的话,小小的报春鸟毛都炸起来了。
“所以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类收藏品?”
“我捡的。”当Robbin那么问的时候,他也一样云淡风轻地回答。
Freezer从前捡过很多很多人。但是因为冰川上的寒冷以及风雪,当他发现的时候这些人经常已经死了。没有死的,不仅会向他投出长矛、箭矢和各种东西,还会嗷嗷叫着从他面前逃走,等他再找到的时候,常常也离死不远了。小小的Robbin是他这么久以来,捡到的第一个活人。
“原来冰雪的君王喜欢收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小王子搓着下巴一本正经地思考。“嗯……蛮有意思的,我就捡回来看看。”大国王也望着自己满壁的“藏品”确定地点了点头。
“咳……Freezer,有些东西虽然……有趣,但是对人类来说还是有点过了。”为了澄清一些对人类的误解,Robbin陪着Freezer一起看了他的藏书,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给他解释很多很多的“是什么”和“为什么”。
Robbin基本上可以算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孩子,但是他怎么也无法给Freezer解释一些他从未见到过的东西。无论他怎么描述,怎么用图画给他添加细节,他都想象不到。
诸如“国家”、“船”、“集市”,还有“春天”。
“你说你的名字是报春鸟,春天这个词我在书上看过,但是春天是什么样的?”
“春天就是万物复苏,河流解冻,草木发芽,动物也在树林里活跃起来。”
“……我想象不到。”
“总之就是……哎呀我说不出来!”
总之,Robbin没能给Freezer解释清楚春天究竟是什么样的,也无法帮助他把春天和人类所定义的“幸福”啊、“温暖”啊、“希望”啊,联系在一起。最后只能让他记住了“春天会有花盛开”。
他们白天一起在冰原上探索,在冰川下穿行,晚上一起爬到最高的尖塔上看星星,偶尔,还会有极光出现在深深的天穹。
被流放的小王子和冰雪的君王一起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Robbin曾经在给Freezer讲解“这个是北方人种,那个是从隔壁国家流放出来的犯人”之后,问他:“有一天我死了,你也会把我冰在这里吗?Freezer?”
Freezer思考了一下回答:“我不会把你和他们放在一起。你不是收藏品。”
“那我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你很重要。”他说:“所以不能和他们放在一起。”
于是小小的Robbin对他笑了,眼睛泛着春日湖水一样的绿色:“你也很重要!”
那样的笑容是Freezer非常喜欢的东西。
但是后来Freezer发现,看到Robbin笑起来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被问起的时候,小家伙低着头说——按照时节,现在祖国应该正是万花盛开的春天吧。
冰雪的君王想起了,这个孩子是被赋予了报春鸟之名的王子啊。
Freezer于是给他赋予变形的魔法,让他能够变成小鸟飞回冰川的边界到处看一看。只是,离开冰川魔法就会失效了,所以他只能在冰川上望着碧草青青的故乡,暖风吹拂,溪水流淌,春鸟回返。但它们从不到被冰雪覆盖的这一边来。
那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有一天Robbin从边界回来的时候,Freezer突然有点兴奋地牵着他,穿过一道以前他没有见过的长廊。
他说“等我说可以的时候才能睁开眼睛”,而闭着眼睛的Robbin觉得好久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了,便乖乖跟着他走向长廊尽头。
温暖的小手里是冰凉的大手,一步一步,急切又平稳,直到他在朦胧的蓝色暗影中,感到了不同于以往的并光辉,而后Freezer停下脚步,对他说:“可以了。”
Robbin感到微微的暖意扑面而来,睁开眼睛看到一片空谷之中洒下温暖的阳光。在那温柔的光辉之中,斑斓五彩的花朵悍然盛开,其美其盛几乎向着小小的身影倾倒下来,眼中的景象就如祖国到了春天,春深似海。
Freezer看到Robbin的表情融化了,心想自己做了正确的事情。这是他融掉了一片冰川打造出来的温室,空谷上方是一整片冰穹顶,穹顶融成了特定的曲度,能把阳光的温度收集进来,让内部保持一定的温暖。他把自己数千年来收集的种子洒在那里,小心翼翼地照顾这些不知能不能复苏的幼芽,偷偷用自己的力量来促使它们生长。
被流放的王子看到这些的时候哭着抱住了冰雪的君王。Freezer不太明白Robbin为什么哭,但是他能感觉到小鸟的心脏在拼命地跳动,那么热烈,那么烫。
他觉得,他现在能理解春天了。
因为看到那些花儿在温室里盛开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幸福”。还有希望、温暖,这样的感觉,第一次在他的心里萌发。
他的小鸟非常喜欢那片温室,给他在头发里插满了花。眼看着有些花再开下去就要落了,他们就会把它们冻进冰里,做成一颗一颗的冰琥珀,陈列在收藏馆里一个专门的架子上,满壁狼狈的人,从此换成了满壁不凋的花。
但是春天带来的快乐似乎只持续了一时。
后来即使有着花朵的陪伴,Robbin也会忽然若有所思地安静下来,轻轻叹息。
Freezer知道,他是想家了。
于是某天,Freezer停下了千里冰原上的全部风雪,推移冰川,再靠近一点点那个国家的边境,陪着Robbin去那里看一看故土。
小小的男孩站在青蓝的冰上,深深的碧草因风掀起层层的波浪。他远远望着即将入夏的苍翠平原,唱起一首温柔的歌。
用他的母语。
哭着。
这是Freezer第二次看到他的小王子流泪,每一滴泪水都好像变成了他的心事。
Freezer默默地收集整理了Robbin给他画的,关于故乡的图画,悄悄地试图在冰川之下塑造出这样一片地方。而有一天他的小鸟飞出去了,却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回来。他停下手里的工作,也停下冰原上的风雪,到处寻找小鸟的身影。
因为最近一直在改造冰川下层,可能连带表层也受到影响而改变了形貌,如果Robbin因此而迷路的话……
冰雪的君王在冰原上行走着,没有风雪的吹袭,到处能听到冰雪融化的水声。他暴露在阳光之下,但是他要找到他的小王子。
那孩子被篡国的叛臣放逐了,除了冰原,他能去哪儿呢?哪里会是安全的呢?
几天的寻找之后,疲惫的Freezer终于看到他的小鸟飞了回来。而Robbin变回原形的第一句话,却是:“Freezer!快跑吧!他们来了!”
在冰川的界限外,密密麻麻排着数万人的军阵。
Freezer试着再合上冰川中为等Robbin回来而开辟的道路,但是现在他做不到了。
他对Robbin说:“快走吧,这儿不再安全了。”
“我们一起走,你不能留在这里,他们会杀了你的!那是巫师的军队……他们想要冰川下的宝藏很久了!”小鸟奋力拖着他的袖子,靴子在冰面上打着滑。
“可是我不能离开冰原。”Freezer说:“离开了这里,我就是不存在的。”
——“我就是这片冰川本身啊。”
Robbin在听懂了以后,好像明白了很多事情。
无论是为他停下风雪,还是建造对冰雪之体来说温度过高的温室,还是放任冰雪消融来为他开辟回来的路,全都是自杀般的行为。
“现在我没有办法保护你了,去更远的地方吧,Robbin。”Freezer有些吃力地撑着身体坐在宫殿的门前。Robbin跪下来抱住他,哭着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给你带来了这些麻烦……”
而Freezer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专注地看着他,握住了他的小手,笑着说:“是你把春天带来我身边的。”
冰雪的君王弄哭了他的小王子,但是似乎再也没有办法让他笑起来了。
“那些人也是你的敌人吧?那些觊觎这片冰原的人……”
“就是他们让你不能回家的……”
“别哭,Robbin,你很快就能回家了。”
浩浩荡荡的军队志在必得地开进了冰川之间融出的裂谷,他们今天就要讨伐那冰雪的君王,将他的首级悬于城上,让战车满载冰川下的宝藏,光荣凯旋。
向着珠光宝气汹汹而去的路上,士兵们突然听见巨兽咆哮一般的轰鸣,一声低哑的“嘎”带起山鸣谷应。而后大块的冰忽然如山崩落,朝着路上的士兵们砸了下去——
当所有的士兵都进入了冰原,整座冰川忽然开始不断地崩塌,哀嚎声被响彻天际的轰鸣淹没,披甲的身影啊都化成一滩滩红泥,直到所有的声音都停息。
被轰鸣声淹没的还有Robbin绝望的尖叫声。
周围的一切都在不断崩溃,但是没有一颗冰粒落在他身上。他紧紧抱着的冰雪的君王在他怀里失去了呼吸,凝成一座不会动的冰像,又化成一捧碎霜消融在他的体温里。
小小的手拼命想要抓紧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能握住。
站在国境线另一边的法师和一列大臣等候许久了,他们有些焦急,但是总算在放弃希望之前看到一个小男孩从崩塌的冰川之中走出来。
男孩神色冰冷,带着些许高傲走到急急围上来的一群人跟前。而那些人在他面前跪下,恭敬地说:“殿下,您回来了。我们与王妃一直在等您。”
“还要称我为‘殿下’吗?”那个声音轻而沙哑:“我已讨伐了寒冰的暴君,我英勇的哥哥们也已经战死了,现在是否该给我一个能够主持国葬的头衔呢?”
“是的,陛下。”臣子们惶恐地为他披上裘皮斗篷,扶着他登上马车。在先王驾崩时流着泪送他离开的母亲一定会为他感到骄傲,而他也没有辜负铤而走险施下魔法帮他逃离哥哥们魔爪的老师。
不出一月,加冕仪式应该就会举行了吧。
有些过于年轻的新国王最后望了一眼破碎的冰川,垂下眼回身离开。
从此他的一生里,再也不会有春天了。
-END-
Vol.216「睡眠不足」《交易》
评论:暂不开放,还没整完。
嘿朋友,小心你的手机。我是说,小心它砸到你的脸,你看起来就快睡着了。
怎么这个点就这么……哦我忘了,现在是正常人该睡觉的时间。明天有考试?那我建议你喝杯咖啡。
你问我?哦,我不用,我完全不困。嗯嗯嗯~我不是夜猫子。也不是上夜班。嘿,别提,朋友,夜班这东西糟透了。我只是单纯地,不困,不睡觉,不需要,永远。
哈哈!你的反应跟其他人一样,现在精神了吗?我已经很久没睡过觉了,看着你们犯困的样子真是羡慕极了。
嗨。不睡觉并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你想听?你的考试怎么办?
好吧,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自由啊。
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别打岔,我活过的年岁和我看起来相差有点大。总之,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总是觉得事情做不完。上有朝令夕改的雇主,下有推活躲懒的同事,家里老的缺人伺候,小的缺人照顾。别误会,小的是我的弟弟妹妹。总地来说,等所有的事都忙完了,到了夜里我才有时间去管管自己。
管管自己要做的事,想做的事,我的梦想,我的野心……你应该能理解吧?还没完全认清现实的时候多少会有一点的嘛。那时候我还戴着眼镜,半夜在阁楼上悄悄打灯读书,我想进入高等学府深造,成为一名学者,那座有落地大窗的图书馆是我的梦想殿堂。但我三年都没能通过考试。
照理说应该放弃了。已经把那么多年,全部的,属于自己的时间都榨出来献给这件事,却没能实现梦想,有种拿自己的生命和热情打水漂的感觉,对吧?而且白天要去做工,回家照顾老小,夜深到不得不睡觉之前的那点时间,再怎么说也长不到哪儿去。比不过那些整日在学校里呆着的学生,也正常。
只是我不甘心,我还记得第三次落榜那天的星星。地上的灯都睡了,只有天上的星星照着我,我困得抬不起头,清醒过来时发现灯已经熄了,刚刚迷迷糊糊间写的字自己都不认识,于是就把它们都哭花啦!
“要是我不需要睡觉就好了。”
我当时真的是那么想的,够傻的吧?
但就是那时候,不现实的东西出现了。我的书桌前落下了一个恶魔,它提着一盏燃着红火的灯,笑眯眯地看着我,把整个房间都映成玫瑰色,咧着嘴跟我说:“我听见你的愿望了,你果真不想睡觉吗?”
眼前可是恶魔诶,但那时候的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前面的整个人生都框在这一方狭小的阁楼书桌里,甚至说不定这块书桌都会失守在下一次落榜之后。我的余生就只能是雇主丢下来的工作,粗俗又懒惰的同事,楼下那一间逼仄小屋满屋子的家务、还有生活的一地鸡毛。
所以我说,我确定,我不想睡觉,我想拥有更多的私人时间 ,想学习更多的知识。
恶魔听了就嗤嗤地笑,火光差点从房间里蹿到外面的街上。它说它可以马上把这些知识灌进我的脑子,让我变成那里的教授,拥有足够的知识,这不比不睡觉要快多了?
我呢?当时我抹了眼泪挺了挺胸说,我要自己通过考试,堂堂正正走进那座大图书馆。
“你的诚实我很赞赏,年轻人。别这样看着我,恶魔也是喜欢好人儿的,”
“那我让你每天只需要睡四个小时,给你更多清醒的时间去读书学习,等到下一次考试时我再来看你,希望到时有你的好消息。”
那个恶魔甩了甩手里的提灯,大笑着让火苗蹦到我的身上。真有意思,它一点也不烫,只是绕着我转了一圈就带着一团雾气一样的东西回到了那盏提灯里,而恶魔自己也拎着衣摆一转,缩进提灯,然后提灯也呼地带着它玫瑰色的光不见了。
当时我真的没觉得哪里有变化,只当自己困糊涂了做了个梦。但那天我确实直到下半夜才感觉到困意。
但后来我就发现,每一天每一天,我能保持清醒的时间变多了。我有了更多的私人时间,也不因为熬夜而感到疲惫。那个恶魔确实从我这儿拿走了什么东西,或许就是那一段时间的困意。我知道恶魔这种东西是不会白白帮忙的,它们为人实现愿望,总是要收取灵魂作代价,我也曾经因为不知它何时来收取代价而惴惴不安许久。但既然得到了这个机会,也接受了恶魔的帮助,已经没有回头路了,那就在上面一头走到黑吧。
作者:绿鲤
评论:请随意。
一些设qian定qing解ti 释yao:
主角是OC雪尔(猫猫人)的魔法少年paro亚种,出生在一个经历过“魔法大消退”的时代,魔法师们与魔法生物们隐退到了一个被称为“不可见不可说世界”的世界当中。而不可见不可说世界,和“太阳下的世界”,即普通人们通过发展科学建造起来的世界,是彼此重合对应的,平时彼此隔绝,仅在极少数地方有比较模糊的边界。
雪尔的父亲是研究魔法时代的学者,成功穿过边界后与不可见不可说世界的一位“慧女”相遇,结为连理并生下了作为“两个世界的混血”的雪尔。
雪尔在魔法师们的看护和学者们的引领下,长成了一名文静有礼、充满好奇心的孩子。因其成长经历的特殊性,他一直缺乏同龄的玩伴。一个人待着便时常在阅读书籍,或者带着父母为他制作的四只魔法浮游炮“Amigo”四处冒险。
最初的故事发生在雪尔的12岁,那时的他已经展露出了魔法的天赋和特殊的体质,能够将两个世界对应的物质和概念彼此对换。在12岁时的一系列冒险落幕之后,他所生活的世界开始发生严重的规则扭曲,世界融合变成了一场灾害,侵蚀了人们的日常,也吞噬了无数的生命。
雪尔则在学校停课前一天,为了帮助同学珊德拉实现“与受伤住院的朋友莉迪雅再见一面”的愿望,卷入了一场威胁整个城区的混乱。与珊德拉拼死写作,经历了一场苦战才将遭到扭曲污染的莉迪雅从混沌中剥离回来的雪尔,从此进入了另一些人的视线,在日后成为了针对扭曲的特种作战人员,或者说,专门武器。
相关前置:
《丝之舞》http://elfartworld.com/works/9314481/(篇幅接近独立剧场版)
《写给将要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你》http://elfartworld.com/works/9314885/(短一些,可以看一看了解前因)
【我的小星星】
BGM《The woman》(https://music.163.com/song?id=588031&userid;=111183675)
雪尔,这里有一些事情要告诉你哦。
非常对不起,爸爸妈妈擅自做了那样的决定,这段时间你也很不开心吧?非常对不起,妈妈没有办法说“这是为了让雪尔能够轻松一点”,因为这给你带来的压力和痛苦远远胜过这个计划能从你的肩上分摊下来的重担。
其实,从“边界的模糊地带在增加”的报告发布以后,针对你的流言就变得多了起来。作为来自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所生下的孩子,有很多学者认为你的存在就像佩戴在耳洞的银针,在阻止边界的愈合。为了防止漏洞越来越大,像你这样的孩子不能再多了。于是,当你第一次问“可不可以要一个弟弟或者妹妹”时,妈妈帮他们欺骗了你。
“妈妈并不完全是人类,这样的身体不足以再生下一个孩子哦。”
你是多懂事的孩子啊,后来你就再也没有提过那件事情。
对不起,雪尔,妈妈对你说谎了。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隐约明白了,被两个世界的大人们宠爱着的你,为什么会提出那样的要求。
我可爱的儿子,在长寿的魔法师们当中长大,缺少可聊天的同龄玩伴。在你跟爸爸一起返回白天的世界,和其他的小朋友一样去上学的时候,却少有能跟同龄人聊的话题。当我看不到你的时候,你是不是总是一个人呢?
爸爸说你更像人类一点的时候,我也没有意识到,你喜欢读书也许并不是因为你是身为“慧女”的我的孩子,继承有吸收知识的本能。我的小宝贝,有的时候,你是找不到别的事可做了,对不对?
作为可以承载着知识的记忆、无边无际地活下去的“慧女”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在你小时候,你曾经这样问我。其实,对我来说,那能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每一天都差不多,在大书库的时候,我有许多的慧女姐妹,遵循逻辑与理性行动,无忧无虑,也无悲无喜。能想象吗?那就是妈妈和姨姨们的本能一样的东西。
我们吸收知识、整理资料、校对历史、编著新图书,带着仿佛天生的微笑,为每一位来访者答疑解惑,以客观的角度给予建议,在自己存储的领域无所不知,又对“人生”一无所知。即使是慧女被从“存储工具”接纳为“一个人种”的数百年后,我也并没有觉得和之前有何不同。
我的时间是从你爸爸闯进秘林、探索大书库的时候开始的。在那之后,我开始了解我所记载的万种风物真实的样子、声音、气味、肌理,开始感到欣喜、无聊、焦灼、思念、忧愁,开始了解自己的生命是怎样的东西。
当我的心被注视,我 就存在了。当我的心弦奏响,我 就有了生命。
一座琴演奏出音乐时,它才成为琴,而非一件装饰品。
从那以后我不再只是依循逻辑与理性行动的慧女了,他的到来让我成为了“朋友”、“知己”“恋人”、“妻子”,你的降生让我成为“母亲”,这些都是我想起来就会笑的事情。即使知道终有一天会和你们在漫长的时间里分离,我也无比欣喜于你们曾经来过我的生命,永远永远,不会改变。
当我抱着幼小的你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无比强大,也在看着你跟联盟的人离开的背影时,感到自己是那么无力。
因为我忽然发现,你已经十四岁了,不是我怀里要妈妈讲故事的小家伙了。虽然我想要保护你仍然可以倾尽全力,可你是自愿跟他们走的。
他们在你身上发现了恢复边界秩序的特性和希望,拯救大家、夺回家园,这些话那么好听,可我无法想象怎样的危险和绝望在前面等着你。第一次解救了一个城区的人回来的那天,你的眼睛都像是要熄灭了。
他们来找你的时候混沌区的封印还没有连续破裂,局面尚有余地,只要你皱一下眉头,我就会说:不行,我的孩子不会参与这个计划。
但你却选择去战斗。
妈妈常常会想,为什么你要那么懂事呢?
为什么你要那么善良,去为所有无力战斗的人抵抗命运?
爸爸妈妈好像从来不知道应该怎样爱你,我们出生并生长在不同的世界,为了决定是否要生下你商量过许久,却一度盲目乐观,觉得只要我们努力陪伴你,好好地教育你,你就能健康快乐地长大。只要你是个好孩子,就能让那些讲话难听的嘴自己闭上。
但是我们在生命面前果然还是过于无知了,等我们发现的时候,你已经习惯一个人玩。那时我们竟不知道你是孤独的,只是怀着忧虑和爱意,教给你各种知识与魔法,一起为你制作了你的Amigo,以为有这些就可以保护你平安。
就像后来你奔赴战区,我们却不能替你去拼命,妈妈只能带着魔匠为你制作刻有极致守护的战服,爸爸只能为你打造能在扭曲的核心为你抵抗侵蚀的净化舱,好让你能从战场返回,不要受太重的伤。但即使能尽力保护你的生命,我们依然保护不了你的心灵。
当我知道他们把收复计划定名为“解铃”的时候,我第一次觉得,也许我可以为了谁去杀人诶❀
根本没有证据能证明你的存在是造成边界异常的原因,他们却要你去“解铃”。然而这些暗指你是系铃人的家伙,却希望我和你爸爸再生下你的妹妹,多像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他们自己脸上。
他们已经把你当作没有心灵的武器投入战场,还想要我再带一个孩子来到这个需要剥夺她的童年和自由才能挽救的世界上。
有一个瞬间我想过跟这些自私的家伙鱼死网破,但慧女的本能告诉我,如果不是你和她就做不到。
如果不是两个世界的混血,就不可能天生带有解开扭曲的可能性。后续区域的收复战已经很难说是收复,参与在内的人都计算过需要投入多少研究员去制造更强的防具和武器、投入多少战士和法师的生命去镇压暴动的混沌,才能创造出一个让你施展魔法的缺口……你是不是也感觉到了?
只有妹妹才能加入你的战斗,给你带来更多的生机,吹散环绕在你身边的阴霾。这么说你一定会很难过吧……对不起宝贝,妈妈本以为你是害怕大家觉得有了妹妹就不需要你了,说了很多你很重要之类的话,是我低估了你的温柔。
从那以后我就只见过你三次了。两次是笑着对我说一切都好,唯一一次我看见你哭了是你问一定要生这个妹妹吗?
我该如何向你解释这个决定呢?那时候我告诉你,其实之前妈妈说不能生是骗你的,这个世界需要她,有许多人在期待她的降生,而且她会得到整个不可见不可说世界的祝福,得到整个太阳下的世界的保护,她一定会没事的。在漫长的沉默之后你接受了这个说法,但最后你哭着问我:“她是在爱中诞生的吗?”
那时候我说“当然”,看到你的泪水时却无比心虚。
那一天你要求为她取名贝雅,走了就再也没有回过家。在给你整理房间的时候,很抱歉,妈妈不小心发现了你为贝雅制作的地图册。你为她绘制地图时的心情,会和我跟爸爸给你准备Amigo的时候一样吗?现在我完全可以向你保证贝雅是在期待与爱之中降生的,因为在她出生之前,就有一个可能比爸爸妈妈更爱她的哥哥在为她对抗整个世界了。但那是我的错觉吗?这些插图批注是那么详细,怎么竟好像是献给心爱之人的绝笔呢?
我无数次后悔自己再一次轻率地向你保证了并非百分之百的事情,而我知道你自己一定会察觉这一点,所以你才更加拼命地想要长大,想要变得更强,想要独自拯救这个世界,对不对?
那段时间虽然是没有安排收复作战的休养周期,我却每天都想中止贝雅的孕育,想毁掉整个计划并告诉所有人:
就让世界毁灭吧!我的孩子不是你们的武器!
你却从战地给我寄回了花。
你告诉我你见到了什么样的人,他们有什么样的面容和口音,又是为了什么和你在那样残酷的地方相遇,如何用生命保护你。你在信里问候爸爸和贝雅,问候所有的姨姨还有大法师们,问你那些不说话的小伙伴都怎么样了。你说回家了想吃冰淇淋,告诉我在恢复晴朗的平原上开出了这样的花朵,而在下一个计划内的区域有会唱歌的飞泉。你没有提自己怎么想,只是向我说着那些普通的、无奈的、崇高的人们,那些微小的、平常的、美丽的事物。
于是我开始回想起从前的世界,我开始流动的时间,万种风物真实的样子、声音、气味、肌理,第一次感到的欣喜、无聊、焦灼、思念、忧愁,我好像从一场漫长的噩梦里获得了一瞬转醒,看见了我的周围,还有照进窗帘的阳光。那天妈妈带着花和你爸爸一起去散步,久违地看了一次星星。分明每一颗都那么遥远,却每一颗都在这个世界的夜空中闪耀。夜风吹起时,它们就像无数的小铃铛,在天上格泠泠地笑着,发出更明亮的光芒,越过寂寥的宇宙而来,喧闹璀璨得令人心颤。
我的孩子,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经历过了这些但依然爱着这个世界,仍愿意为它奋战不息?
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你所见过的平凡的人们依然在与命运殊死搏斗,守护自己心爱的人与事物,而你所爱的这个世界依然美丽。
雪尓,我的宝贝,现在你还好吗?还总是一个人吗?
即使前面是自己无法全身而退的危险和绝望,一直以来你都没有放弃抵抗。那么,我又如何放弃呢?
我的宝贝,无论多遥远,爸爸和妈妈会用尽一切支持你,等待你,守望你。祝福你像星星的光一样穿过无边的黑暗,最终照亮你所爱的一切。到那时,希望你能遇到许多同样温柔明亮的人,不用再孤单地迎着命运逆流而上,可以早点回家。
至今不知道应该如何爱你的
妈妈
——..。.i.。...——
作者:绿鲤
评论:请随意。
一些设qian定qing解ti 释yao:
主角是OC雪尔(猫猫人)的魔法少年paro亚种,出生在一个经历过“魔法大消退”的时代,魔法师们与魔法生物们隐退到了一个被称为“不可见不可说世界”的世界当中。而不可见不可说世界,和“太阳下的世界”,即普通人们通过发展科学建造起来的世界,是彼此重合对应的,平时彼此隔绝,仅在极少数地方有比较模糊的边界。
雪尔的父亲是研究魔法时代的学者,成功穿过边界后与不可见不可说世界的一位“慧女”相遇,结为连理并生下了作为“两个世界的混血”的雪尔。
雪尔在魔法师们的看护和学者们的引领下,长成了一名文静有礼、充满好奇心的孩子。因其成长经历的特殊性,他一直缺乏同龄的玩伴。一个人待着便时常在阅读书籍,或者带着父母为他制作的四只魔法浮游炮“Amigo”四处冒险。
最初的故事发生在雪尔的12岁,那时的他已经展露出了魔法的天赋和特殊的体质,能够将两个世界对应的物质和概念彼此对换。由于法师们发现边界的漏洞开始增加,不时发生一些相互泄露的事件,雪尔作为体质能够随意穿梭两界的混血儿就自主担负起了在自己居住的城市巡视边界,送还遣返的工作。
在12岁时的一系列冒险落幕之后,他所生活的世界开始发生严重的规则扭曲,世界融合变成了一场灾害,侵蚀了人们的日常,也吞噬了无数的生命。
雪尔则在学校停课前一天,为了帮助同学珊德拉实现“与受伤住院的朋友莉迪雅再见一面”的愿望,卷入了一场威胁整个城区的混乱。与珊德拉拼死写作,经历了一场苦战才将遭到扭曲污染的莉迪雅从混沌中剥离回来的雪尔,从此进入了另一些人的视线。
这一次的故事则发生在《丝之舞》(http://elfartworld.com/works/9314481/)后的半年,雪尔·明夜塔的14岁。
本篇分双线,BGM也需要跟随场景切换。
【
[BGM Sis puella magica ! ]
(https://music.163.com/song?id=30373635&userid;=111183675)
天空昏暗,云脚低垂,天波雪山已不再是通天的灵峰。
分明正值春暮,该是碎锦花盛开游人如织的时候。这里的每一样事物却都看不出来原本的形状。空气里充满浑浊,无生命之物学会抚摸,有生命之物学会流淌,古老的龙眠之塔与依附其上的法师塔建筑群变得像是一片碎掉的马赛克,而荒芜的原野上耸立着许多似钟塔又似墓碑的东西,代替了原本生长在那里的繁茂花树。在高空中,无法定名的物体肿胀着蠕蠕而动,瘤状的气体身躯一团团挨挤着腾起,有如爆炸残留的烟云,水母触腕般多囊的黑色钟球排成数列拖在低伏的尾端,与云团相接处还有黄的绿的不知是气体还是液体的东西在顺着触腕淋漓下降。
蓝灰色的植被像一根根手指轻抚着风,遍野传来咕咕的啼鸣与飒飒的奔跑声。抱着枪身披蓝迷彩的男人飞奔在“草”丛中,身后一队形如毛团的东西正没命地狂追。那些东西虽然没头没尾,却有一对钢管似的腿,还有一个圆圆的洞在前面,从里面发出无比乖巧的“咕咕”声。
“饿了吗小鸡仔们?叔叔有糖哦。”士兵的脚力完全不如这些怪物,很快就要追上了,他却没有转向以甩脱它们,而是径直冲到一块巨石前停了下来,矮身拔枪。就在男人拉下枪栓的微响中,那些物体猛地屈起双腿,发出一声尖锐的哨音,纷纷一跃而起踢将过来。男人转头,眼看着钢管就要砸进面门,却未躲闪、也未格挡。而那些莫名物体的身形突然在半空滞住,踢过来的腿也咚地一声撞上无形的屏障,顺着那些金属质的腿在他周身的空气里亮起一圈魔纹,微小的光粒随着那铿然一响震荡出来,拧结成电流的缚锁,勒出数声凄厉的哀鸣。
“来来来别客气!多吃点儿!”
男人这才甩起枪口连发十余弹,弹无虚发喂进那些物体大张着的圆洞中,枪鸣连着回音嗡嗡响起,灰蓝色荒野的上爆散一阵剧烈的红光。冲击波带着“草”海漾起一大片涟漪。屏障消失,男人没有受伤,只是洒了浑身恶蓝的血,而在他周围,肉块蠕动着掉了一地。它们马上“咕咕”着彼此寻找,企图再次融合到一起,织成一片翻腾的肉浪。
“啧,火力不够啊。”正当他准备掏出手雷再补一枪,一阵轰鸣便又从它们聚合的一侧射来,肉浪破溃出一排大洞,从中露出一辆漂移而来的越野运兵车。敞开的车顶上有一个白衣的身影高高举起了什么,净化的光辉从天而降,瞬间就将它们彻底变成了飘散成光尘的焦炭。
“干得漂亮。”车停到身边时,男人以此作为对车上那位白衣女士的问候。而对方抬了抬下巴,以接受吻手礼的姿势递给他一只手,将他拉上来。“彼此彼此。”
“我们这一圈已经清理干净了。那些东西……本来应该是飞步鸟吧?”看着地上还在徐徐飘散光尘的焦炭,男人在后车斗中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就在她的旁边。
“是啊,本来生活在这个地区的野生飞步鸟。自从天波雪山陷落,扭曲溢出,就都变了样子。”
“你……又穿了长靴来作战啊。”
“魔法师没穿长袍来你就该感恩戴德了。”
天空中传来猎猎风鸣,数个身影从耸起的地面跃入空中,像狂暴的旋风,以纤细的身体挥镰撕扯飘浮在半空的庞然大物。
“第二环的作战看来还要持续一会儿……”士兵感慨道:“嘶、看着好像都只有十六七,死神部都派小孩儿来打仗?”
“他们只是看起来小,个个工龄都超过一百年,杀过的人比你喘过的气都多。”
“……那还真是。”士兵悻悻闭上了嘴。
“要说这片战场上真正的小孩子……”女法师望向笼罩在雾气中的灵峰之巅:“也只有那个男孩了吧,明夜塔家的那个混血儿。”
“为了把他送到扭曲核心,我师父亲自带队进去了。”说到后半句时,士兵的语气像是在叹息。女法师也低下头,轻轻地说了声“抱歉。”
“……我的两位同门也在里面。”
护送明夜塔家的男孩前去破解扭曲核心的队伍,至今为止没人还活着。】
〖《写给将要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你》
[BGM Gracie's Theme]
(https://music.163.com/song?id=32823967&userid;=111183675)
写给亲爱的贝雅: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的话,证明你出生的时候我还没回家。
我是比你先一步来到这个世界的哥哥,现在正在很远的地方旅行,没有机会参加、又不想错过你的出生和成长,所以我提前把这些都写下来留给你。〗
【风骤然吹起,空气中开始涌出空洞的呜呜声。从第二环传来难以分辨的嘶吼,来源似乎是空中那正被弯月长镰解体的无名之物,多囊的触腕拖垂挥舞,云团豁开一个个大口,正一点点向着天际沉没。混沌开始不规则翻涌的天空下,两人都望着灵峰的方向。
“看来里面开始了。”她说。
“这次也能成功吗?”他没有把担忧宣之于口,只是找了句话接。
“必须成功。”女法师在车顶坐下来,“之前的三个混沌区都已经成功收复了,可以证明计划是有效的。现在死神也介入了,你们的武装不是也附魔升级了么,会成功的。”
“可是这样下去……我们到底还要填进去多少人?之前的胜利都是弟兄们拿命堆出来的。外环要清扫,中环要牵制,在核心内环没有舱体保护,都是有去无回。”
“毕竟,那个男孩真的就只是个小孩子。虽然成功剥离了最初的一例,但真的要他单枪匹马去执行收复战,不到扭曲核心就会死无全尸了。”
“不算今天这个区还有八个混沌区有待收复,联盟制定解铃计划的时候是优先安排难度较低的区域的,后续区域的收复只会死更多的人。”
“……也不一定。”她说:“再过半年,他的妹妹就要出生了。”】
〖首先,欢迎你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这是一个非常广阔、丰富、美丽的世界,虽然它会有坏天气、办不到的事、还有不近人情的一面,有时可能也非常危险,但你是贝雅,你会有一整个王国的卫队和一百个仙女教母。他们会教给你各种知识,让你能够用智慧和力量去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然后去探索、去发现,去寻找惊喜和快乐。
其次,谢谢你出生在我们家。在你出生以前,我总是一个人。虽然我也有自己的朋友,也有照顾我的大人们,但始终没有一个可以无话不谈的人。可以共享所有的秘密,可以听懂我在说些什么,在开心些什么,明白我在说些什么,在开心些什么,为什么。
我先许愿,等到我回去了,希望你不会嫌弃我这个大十四岁的哥哥来做你的朋友。当然,如果你不喜欢,那也不是什么坏事。你会有你自己的世界,不管是人们眼中的世界,还是不可见不可说的世界,希望你也愿意和我分享各种各样的见闻和心事,不管是快乐的事,还是烦恼的事,我都会好好听着。〗
【“妹妹?”士兵疑惑地转过来看着女法师,虽然已经跟法师部队一同作战半年多,有的时候他还是搞不懂他们在想什么。女法师没有看他,只是望着四周警戒着,同时解释着:
“那个男孩之所以具有能够剥离拆分扭曲之理的能力,是因为他本身是两个世界的混血儿。但他毕竟只是自然降生的,幸运抽到了这个随机的‘礼物’,并不是天生专门针对这种作战。不过好在,他的母亲是慧女。”
“慧女?”
“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站在我旁边的那个就是慧女。虽然现在慧女已经被视为一个人种,但在更早的时候还算作人工培育出的魔法造物,专门记录庞大的魔法知识与漫长的历史。”
“哦……那个美女看起来跟人类没什么两样啊。”
“是的,所以才能和人类生下后代。由于慧女这个种族具有魔法造物的特性,只要选择孕育女儿,就能更多地继承这种可操作的特性,便于修改和培养。”法师幽幽地说着,声音很轻。
“到时候,所有的慧女会集中到一起,对她灌输以知识,教导以智慧;所有的大法师、大贤者都会到场,为那个孩子烙下加护、施与最强大的祝福,令她不受侵蚀、不容易受伤;你们那边也会有人给她提供战斗指导和专门的武装,把她培养成专门针对扭曲境界的战士。到那时候,想要收复剩余的区域,就不用付出这么大的牺牲了。”】
〖这封信应该放在一本笔记上,如果它们不是一起被交给你的,就去我的床底下找一个海军色的皮箱。不要告诉爸爸妈妈,这是我们俩的秘密藏宝盒。
那本笔记是皮面的,里面有一些折叠起来的油纸和很多很多的活页。它是一本地图,因为是我自己做的,所以有点粗糙。我把我见过的每一处秘境,每一片让人震撼的风景,认识的每一个不同物种的小伙伴,遇到过的每一种危险,喜欢的每一家店,不管是人类开的,还是别的生物开的,都记在了这本地图上。希望有一天,如果你也想去探索世界,这本地图能够帮到你(到了新地方,记得先看危险预警的几页)。
这个世界的每一棵树都有名字,每一片山谷都会回答你,每一种风和水都连通着大地的呼吸和天河的流淌,你唱歌的时候,它们就跟你一起唱。我在这个世界睁开眼睛时,曾经看到澄明的天空里有闪耀的星星,大海每天换六件不同颜色的面纱,小小的蘑菇像城堡一样长在树木和石头上,爸爸以前教书的那个学校有一座老砖房,一面墙上有个洞,光投过去落在地上,是个雪花的形状。
我希望你早早地睁开眼睛,看到如此瑰丽的世界。又怕你睁开眼睛的时候,有些美好的东西已经找不到了。而且,我也想知道,如果是你,会想要看到什么呢?〗
【“听起来好像很有希望……但你刚刚说了,这个孩子还没出生吧?等到她长大,能投入战斗,怎么说也得十二岁、不、十四岁以上,我们等得起那么久吗?”
“刚才都说了啊。”女法师啧舌,身旁的士兵显然没听懂,发出了一声疑惑的“啊?”
“继承了慧女的体质,就可以人工干预,加速成长。理论上,只算生长用的时间的话,一年就足以投入战场了。”
“……听着怪残忍的。”
“是啊……把无数的士兵和法师投入有去无回的战场,也一样残忍。但是如果不这么做的话,迟早有一天我们会无路可退。”
天风浮动,她的法杖指向雪峰:“先驱者为我们万死不辞,那我们也只有百折不挠以慰英灵。”】
〖贝雅啊,人的生命可以无比短暂,希望你有机会慢慢长大,有机会去好好地感受时间,慢慢地去发现自己喜欢什么,去做喜欢的事情,去喜欢各种各样的事物和人。
如果你遇到难过的事情,坚持不下去的困难,闯不过去的关,流不出的泪,可以回头,去找爸爸妈妈,他们会永远在你身后,用尽他们的一切保护你。如果你不想回去找爸爸妈妈,也可以一直不回头向前走,来找哥哥。不管前路有多黑暗,希望有多渺茫,我就在前面你看不到的地方。为你开路,为你点灯,等待着你,守望着你。
这世上有很多爸爸妈妈做不到的事,还有很多哥哥也做不到的事。比如哥哥也没有办法保护你永远不受伤,所以,哥哥希望你会笑,会哭,但不会被任何困难打倒。摔倒了,可以撒泼耍赖,也可以原地躺着,只要之后再拍拍灰站起来。〗
【风突然开始逆吹,从四野向着雪山所在之处汇集。被碎尸万段的无名之物轰鸣着沉没到乌云之内,也马上汇入了那片混沌的波涛。灵峰之底像是有一个旋涡卷集着周围一切污浊的色彩,枪炮的火光、魔法的辉彩、魔动机械的警报灯一时齐亮,此起彼伏于扭曲的核心处,前赴后继,直到彻底沉寂。
他们看见一只白鸟流着血发出高亢的啼鸣,围绕着那凝集得愈来愈深的污浊飞翔。时而冲入其中,时而飞出其外,于狂风中悍然翻舞,宛如一柄利剑,即使粉身碎骨也要斩断这股浊流。
据说之前收复其他区域时,也曾有人目击白色的鸟划破混沌,第一次是四只,第二次是三只,每次都会减少,这一次是一只。
然后这一只也不见了。
那一轮炮火的轰鸣与魔法的铃音比光来得迟,到此刻才传达至二人所在的外环。
忽然,每一个人都感觉到,有什么正在从混沌区域的最边缘被连根拔起。整片高地发出幽幽的声音,所有作战人员都被一阵耳鸣刺痛,不得不躬起身体。待能够睁开眼睛时,四面八方的物体都像是在经历一场腐变的倒放,异样的感受在狂乱的舞动中被抽离开去,正常的、熟悉的、原本的风景一点点挣脱了异变的束缚,最终回到了扫去阴霾的天空之下——风又变轻了,毛绒绒的野草里传来遥远的“咕咕”声,遍布这片土地的碎锦树正在花时,从树梢垂落一片片白雪。
作战成功了。
车顶上的士兵额角上鼓着青筋,晒黑的皮肤从脖子往上整个红了,连着眼圈一起。他放下枪,原地立正,向灵峰的方向敬了一个军礼。他们听见有枪响从灵峰的方向传来,从第一个人开始,哀悼的鸣枪声长久不绝。
旁边的法师皱紧了眉头,胜利的喜悦一瞬即逝。她咬着牙将头瞥到一边去,慢慢地握起双手,为牺牲者献上安魂的祈祷,随后举起法杖,向着天空升起温柔的灵光,与碎锦树的花瓣一同如雪飘散,告慰擎火而去的先驱。以她为始,一道道不同色彩的光辉汇入天宇,吹作花雪,徘徊不去。
作战已经成功,无论是来自哪个世界的各部都该收队了。这一次作战是从不可见不可说世界的一侧进行突破,魔法师们要把士兵们送过重新封闭起来的边界,回到他们出生的世界去。
“回去以后,我想回一趟承熙,吃一碗面,看看师父家里。”士兵的脸已经不红了,正在蹲在地上撤除临时搭建的营地。
“我负责送你们的队伍回到你们的世界去,司机过会儿跟着我就行。”女法师回到指挥部,又披上了自己的长袍,戴上了兜帽。士兵看都没看她一眼,蹲在地上一边收拾一边囫囵应了。
“那你记得系上安全带。”
“你在想什么?我当然是骑独角兽在前面飞。”
就在他不知道怎么呛回去的时候,一队人回来了,运输车上坐着一个半张脸被血糊住的男孩子。
“哎,你看那个,是不是就是那个男孩儿?”
“啊,是的,明夜塔家的孩子。看来这次伤得不是很重。”
那个男孩坐在车上,身边装着烈士遗物的袋子被一个一个运走。他的作战服整个前襟都是黑的,看不清是染色还是被腐蚀了。他还有精神维持清醒,但一直只是低着头,看着脏兮兮的双手里,一个已经损毁,勉强能看出涂画着铃兰的小白球。】
〖我最亲爱的贝雅,祝你健康,祝你自由,祝你幸福。
与你在同一片星空下
雪尔·明夜塔〗
【“要回去了,雪尔。”
把他从雪峰接回来的治疗法师柔声呼唤。
他的耳朵动了动,转向对方的那边,目光茫然。看到对方又重复了一次,。
“好。”】
——— __._.。.._. _ ———
作者:绿鲤
BGM:《Cage》
https://music.163.com/song?id=1453984968&userid;=111183675
评论:请随意。
一些设qian定qing解ti 释yao:
主角是OC雪尔(猫猫人)的魔法少年paro亚种,出生在一个经历过“魔法大消退”的时代,魔法师们与魔法生物们隐退到了一个被称为“不可见不可说世界”的世界当中。而不可见不可说世界,和“太阳下的世界”,即普通人们通过发展科学建造起来的世界,是彼此重合对应的,平时彼此隔绝,仅在极少数地方有比较模糊的边界。
雪尔的父亲是研究魔法时代的学者,成功穿过边界后与不可见不可说世界的一位“慧女”相遇,结为连理并生下了作为“两个世界的混血”的雪尔。
雪尔在魔法师们的看护和学者们的引领下,长成了一名文静有礼、充满好奇心的孩子。因其成长经历的特殊性,他一直缺乏同龄的玩伴。一个人待着便时常在阅读书籍,或者带着父母为他制作的四只魔法浮游炮“Amigo”四处冒险。
最初的故事发生在雪尔的12岁,那时的他已经展露出了魔法的天赋和特殊的体质,能够将两个世界对应的物质和概念彼此对换。由于法师们发现边界的漏洞开始增加,不时发生一些相互泄露的事件,雪尔作为体质能够随意穿梭两界的混血儿就自主担负起了在自己居住的城市巡视边界,送还遣返的工作。而通过父亲认识的两位哥哥,卢修斯和约修亚,在那段时间里接连成为了魔法少年,与他一同维护着边界的安定。在后来也同他一起被“魔女箱庭”的世界召唤,与诸多来自其他世界的魔法少年相遇,一同解决魔女的危机,并成为了朋友。
这一次的故事则发生在危机解除,魔女解放,待着“必将再见”的约定从箱庭世界返回之后。
[明夜心火·丝之舞]
我在穿越世界的边界这件事上是有天赋的!
我一定会再次越过边界找到你们的!
两年前的告别时分,雪尔是想不到自己会为这句话而感到不自在和后悔的。
他终于找到了朋友,许下再次相见的愿望,在他回到家之后,他所出生的那个世界却开始发生无数的分别。
一开始只是火柴炭笔之类的小魔法道具被人类捡到制造出连环爆炸案、不可见不可说世界被不知道哪来的列车撞塌了一座观星塔这样的,虽然危险但不至于恐怖的事件。但是后来,大桥凭空断裂了;人鱼湾里开始有钢铁大船无意识地打转;不明生物的血块染红了一整面沙滩;悬浮城一夜之间融化了两座;一列列地铁驶入了吃人不吐骨头的黑暗;安魂所里挂满了连他也叫不出名字的腐蚀粘液与黏菌;然后从那些被无序绞得稀烂的伤口里,失去边界而相互接触的冲突的规则当中,有各种各样的扭曲之物诞生了……
在半年之内,全世界确认为恶性混沌区的地区从0个上升到了11个。虽然大部分的人口都还在继续原本的生活,只是不得不慢慢消化“就是有无法解释的灾难发生”的事实,慢慢接受都市传说发生的频率上升,慢慢习惯新闻越来越多地报道混沌相关的消息。而在那些辐射范围可达百公里的混沌区域周围,交通逐渐陷入瘫痪,通讯变得越来越困难。世界像是在经历一场慢性的疾病,在部分人的日常一点点被啃食掉的同时,诡异融合的扭曲还在蔓延,造成越来越多的脓肿与溃烂。
雪尔就读的学校停课前一天,老师在最后一节课上给他们放了一部电影,是人们团结起来战胜灾难的科幻片。放学时每个人打扫好了各自的卫生,收拾好了所有的东西,在班级门口不舍道别,提着比自己的书包还重的提袋,帮缺席的同学捎带物品。有些孩子悄悄地拿出手机,存下彼此的联系方式,期望着今后还有联系的可能。而在办公室门外望着他们的老师对此视而不见,过好半天也只是摘掉眼镜擦了一把,不知是雾还是泪。
混沌的影响就要蔓延过来,已经有学生被扭曲之物袭击受伤,在特别部队过来处理这个区域的异变之前,恐慌的空气就在兀自灿烂的六月阳光中缓慢发炎。在第十个学生遭遇危险之后,学校终于通知停课了。那时还有半个月才放暑假,但家长们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带着孩子离开这片地区。去哪里是大人决定的,孩子们只能跟着。于是整个校园里到处都有人在说“再见”,到处都有人期盼着可能性微乎其微的再见。
对那片混沌区的清扫封印行动他是要参加的,但时间并不在今天,父亲那边的人直到晚上才会来接他。放学后,没有人需要告别的雪尔坐在偏僻艺术楼的阶梯上,那里是他少有人造访的小天地,此时楼梯间里注满浅蓝色的空气,连下面那层楼梯上的女同学的回音都显得湿漉漉的。
“对不起,现在才来告诉你……但是我、我喜欢、……我……”
被告白的人没有回答,不久,忽然慌乱的呼吸和近乎融化的心跳声就开始回响在水一样的空气里。
虽然那边并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但还是不打扰别人比较好。雪尔在做了这个决定的同时就站了起来,悄悄地走回教室的方向。然而还没走进阳光的范围,就被一个清脆的声音叫住了:“雪尔!”
“雪尔,你过会儿回家吗?”那是同班的女同学珊德拉,褐色卷发用一条深蓝丝带扎成高高的马尾披满肩头,一步从阳光底下跨进来,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今天下午我要待在学校等我爸爸。”雪尔从入学以来跟她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但记得她的强势。此时他就觉得自己像是做坏事被抓了,马上就会有麻烦找上门来——珊德拉果然双手拉住他手腕,眼睛里快要冒出光来:
“那就是说你有空对吗?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请你帮忙!”
“……你先说是什么事。”
“我想去第二医院看看莉迪雅!”
莉迪雅是珊德拉的好朋友,很漂亮的文静女生,一年级学生之间传说的天鹅湖仙女。她半个月前不幸卷入了一块混沌区域,据说伤得很重,就近送到了第二医院抢救,从那以后就没有消息传回学校了。
“……那个医院离危险区的边缘太近了。”
“所以才想拜托你带我去。”她突然压低声音,靠到只有他们俩能听清的距离,微微低下头看着他的眼睛。“你会魔法,对吧?”
“。”雪尔第一次被当面戳穿这件事,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而珊德拉抓着他的手腕,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你总是请假不在学校,就是去和怪兽战斗了吧?我在阳台看见了,上周五夜里,我亲眼看见你飞在天上在跟一种像狼一样的怪兽打架!还带着四个召唤兽!你就是魔法少……年对不对!”
雪尔在心里狠狠地抹了一把脑门子,上周五自己确实在处理受污染后徘徊在居民区的危险魔法生物,自从泄露事件井喷式频发,他正常上课的日子就变得屈指可数了。但尽管如此,习惯于被提醒“一定要保密”的男孩还是试图嘴硬:“……你大晚上的不睡觉,肯定是看错了。”
“那这个是什么?我可不信你一天到晚随身装一筒网球,这个管子比网球筒大多了!”珊德拉指着他挂在身上的Amigo们的充能舱,打开就能看见四个浮游炮都在里面休息充魔——谁家的初中生会随身带这种东西!
“那是、那是我的私人物品,跟你没有关系!”男孩情急之下甩开了女孩的手,又马上因为自己的失礼而张口结舌地道起歉来,接着在对方的沉默中变得哑口无言。
建筑的影子蒙在少年和少女的身上,六月湛蓝的天空里有很多道飞机的尾迹。
“可是……”
雪尔听到对方先开了口,抬头看到的却是女孩不停地抹掉眼泪,脸憋得通红、用力盯着地面、一副怕人看见她哭了的表情。
“今晚我妈就要把我打包带去黎森特城,如果今天我不能去找莉迪雅,可能就一辈子都见不到她了……”
“……我爸爸正在各地修灵犀通讯塔,电子通讯瘫痪了也可以使用,一定能恢复联系的。”父亲的工作已经不是秘密,他可以透露这条信息来安慰对方。
“……但是她从做手术之后就只能看见账号在线,不回复我了……我想知道她怎么样了,手术成功吗?她好点了吗?她还会不会做噩梦?她……呃、呜……”女孩努力憋住哭声,却反而打起了哭嗝,懊恼和难过一起跟着眼泪砸得满地都是。
最后,在太阳光爬到他们脚边的时候,雪尔闷闷地递给她一张面巾纸。
“我们得六点以前回来。”
珊德拉听明白他说了什么,歪七扭八地扬起嘴角,从哭皱的脸上用力挤给他一个笑容,和一句更用力的“谢谢!”
下午三点,被阳光照得发亮的洁白轻轨列车越过贯城而过的河流。因为直达那里的线路停了,两个偏离要求的初一生转了车,要多坐三站才能到达第二医院站。
“车上真的都没有什么人……”雪尔说。不同于往常的摩肩接踵,即使刚过枢纽站,整列轻轨里的人也是用两只手就能数清楚,车厢里充溢着明亮的阳光和空气,从车头就能看到车尾。
“我们为什么要坐轻轨啊?”因为多花了时间而有些焦急的珊德拉扭着身子看着窗外的河面:“你不是会飞吗?”
“白天飞行太招摇了,会被人看见的。”
“……………………”女孩似乎是觉得对方在委婉地怕自己重,拖不动,但本来就是拜托别人帮忙,便也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又坐下来,盯着手机里莉迪雅的照片,自言自语般地说起话。
“莉迪雅,从小就一直在学芭蕾,很喜欢,吃了很多苦也很喜欢。但是上次遇到事故,腿受伤了,需要做手术。”
“我想,是不是手术做得不好,会影响她以后跳舞,她很难过,才不回答的。”
“那天她就是从文化馆汇报演出回来的路上受伤的。以前她去表演我都会看,但是偏偏那次我去上补习班……”
照片上的莉迪雅盘好长发,戴着小王冠,梦幻的裙摆正随着踢腿的动作扬起。那一幕是她在表演中的抓拍,即使是远景的模糊也蒙不住那光芒与神采。珊德拉低着头,车窗标语的影子落在她的鞋面上,像是加了绑带。
“……有可能。”雪尔闷闷答了一声。他知道,发生在霞湾区的那起事故就是边界的混沌造成的,一个恶性漏洞突然生成却没有被立刻发现,从中诞生出了扭曲之物,袭击了那里原本在正常生活工作的人们。莉迪雅也不会想到,自己只是正常地结束活动回家,就会遭遇如此不测。
轻轨上的广播报出了第二医院的站名,两个孩子下了车,出了站,穿过逐渐变长的建筑的阴影,越过异变后显得同样冷清的街道,走进医院。
“她在12楼,60号房间。”
“我们这样的小孩能随意出入吗?”
“因为是小孩子所以才可以哦,如果有人问,就说放学了过来帮忙跑腿。”
“那我们为什么要这么鬼鬼祟祟的?”
“因为如果莉迪雅的妈妈看到我的话,回头一定会联系我妈,等我回去就是一顿好骂。”
“……如果她妈妈在,你就不进去了吗?”
“如果……如果在的话,就再说!我本来……就只要看到她没事就满足了。”
两个中学生一边等电梯,一边小声嘀咕。医院的走廊上安静而昏暗,两头通风的大窗漏进下午耀眼的阳光,让整个空间都变得像幻觉一样。这一层的病房住满了人,几乎都是那次事件的受害者。病人们在午睡,医护人员也难得有空休息,雪尔和珊德拉让过一台手术推床,终于到了60号单人病房门前。
“她妈妈不在。”雪尔从门上的玻璃窗看进去,莉迪雅正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手背上贴着留置针,用深蓝丝带挽起鬓角的黑色长发铺满枕头,像一尊睡美人。“里面没有别人。”贴在门口的珊德拉捏着裙摆的手松开,在他的旁边深吸一口气,然后才转过来轻轻敲门,拉下把手:“莉迪雅?我来看你了哦。”
“……珊德拉……?”温柔的声音细若蚊蚋,十三岁的睡美人张开了眼睛。雪尔关门的时候女孩已经跑到了莉迪雅床边,握住她不打针的那只手,说话间七歪八扭地把哭腔往回刹:“你现在好点了吗?你怎么满手都是汗?是不是伤口疼?要不要给你拿毛巾来?”随着她的话语连珠炮似的灌进耳朵,莉迪雅原本没有焦点的眼睛里稍微恢复了光亮,转过头来给了她一个无奈的微笑,眯着眼睛捏了捏她的手:“你怎么来了……今天是星期几?你不会是……逃课来找我的吧?”
“我们停课了,放假了!”
“是因为……之前的事故太严重了吗?外面那么危险……你怎么过来的……”
“我请雪尔带我过来的,不是一个人来的!现在外面没有那么危险,我没事的!”
“啊……雪尔也来了,谢谢你。”
作为局外人站在门口望风的雪尔简单地回答了她。
在他的印象中,那个女孩只是站在那里,周围就像自带一层宁静的结界,让每个人都知道只可远观,是同学们所传说的“仙女”。这可能是他们第一次对面说话,大概,也是最后一次说话。
对珊德拉来说,雪尔的存在就是一个“六点”的倒计时,她放弃了之前的所有问题,拉着莉迪雅的手,问:“莉迪雅,你的手机在身边吗?”
“啊……在的……抱歉,没有回你的消息。”
“没关系,见到你我就放心了!”“莉迪雅,我……马上就要搬家了,我妈要把我带去黎森特城,现在通讯到处出问题,可能有联系不上的时候。如果我没回复,那就是我信号不好。”“如果我换了号,一定会先用旧的号告诉你新的!”
珊德拉蹦豆似的把话倒给卧床的朋友,而莉迪雅抓着她的手,静静地倾听着。末了,才慢慢地问了一句:
“唔……那我们以后……是不是好长时间……都见不到了?”
“……嗯。”
他觉得珊德拉听起来又要哭了,而莉迪雅的声音却带着温柔的笑意。
“……今天能见到你……太好了。”
珊德拉果然趴下去抱着她的肩膀偷偷哭了起来。雪尔盯着地面,阳光的角度开始下沉,窗子透进来的光照亮了靠墙的一截地板,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格外湛蓝。
突然,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海里跳了一下,像是细微的心悸,氤氲开一股让人脊背发凉的违和感。雪尔把手放在了浮游炮的充能舱上,开始在屋内四处张望,眯起眼睛寻找这种感觉的来源。蓝色的空气好像一下子变得浑浊,如果怪物潜藏在这么狭窄的室内,他也不能保证两个女同学的安全。就在他的神经紧绷起来的时候,扑在莉迪雅身上的珊德拉那边发出疑惑的嘀咕声,“嗯?你说什么?”少女抬起头将耳朵凑近好友的嘴边。
“到、到外面去?现在?”“你的脸色不好,要不要叫护士来?”“好、好!我们现在就到外面去!”“雪尔!莉迪雅想出去,我们……我们把她搬到轮椅上!”
雪尔没有找到那股危险气息的来源,最后扫视了一遍房间,还是奔向轮椅,将之推向病床边。
“怎么突然要出去?她怎么了?”
“我想……到外面去……”莉迪雅只是重复着这个要求,脸色比他刚进门的时候更加惨白,冷汗从鬓角顺着颈项直滑进衣领,碧绿的眼睛忽明忽暗。
“不知道,莉迪雅,你抱住我的脖子。”珊德拉飞快地抱起少女的上身,对茫然失措的雪尔抬了抬下巴:“你搬她的腿,轻一点!”
“好。”抱女孩子的腿是不是不太好?这样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冒出来,但眼下没有思考的余地,他马上揭开被子去托莉迪雅的小腿,却因为找不到目标而怔在了那里。
“好了吗?你就搬一下……”珊德拉抱稳朋友之后迟迟不见雪尔回应,扭头催促却和他一起安静了下来。
莉迪雅的无菌服之下伸出的,被层层纱布缠起来的腿,只剩膝盖以上短短的一截。
阳光沉落漫过窗来,失去焦点的眼睛不知在看着哪里,她只是很轻地在珊德拉耳边说:“……得……快点到外面去……”
刚才的违和感猛然放大朝他袭来,像一列火车从身边飞驰而去,雪尔确定这个房间里确实有什么不对的东西,不再多说把莉迪雅抱上了轮椅,扯来盖腿的毯子一蒙便和珊德拉一起将她推出病房,小跑着溜过走廊。
“到底怎么回事?你的脸色怎么也那么差?”珊德拉一边跟着轮椅一边问他。
“我感觉到病房里有危险的气息,你带莉迪雅先离开这层。”雪尔将轮椅推到电梯里,拍下了1楼的按钮,“如果有什么看得见的异常,告诉医生准备撤离病人,然后就快跑。”
“你、你要回去跟怪兽战斗吗?”珊德拉握着莉迪雅冷得可怕的手,看着电梯厢门封住少年的背影,也封住对方的回答,她跺了一下脚,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下来,至少得带莉迪雅到安全的地方去。
走廊上一切都正常,只有护士站的值班护士看到行为反常的孩子们探头过来观望。返回病房门前的雪尔按下了Amigo充能舱的启动键,深吸一口气打开房门,再次一头扎进了那半屋蓝色的空气,准备对付可能从任何地方浮现的扭曲。
屏息凝神且剑拔弩张的少年忽地茫然——刚才那近乎实质的危险感觉消失了。
另一边少女推着轮椅上的朋友快步走出了电梯,大口喘息着正想冲刺到导医台,却看到莉迪雅指向了大门的方向。她原本忍耐着痛苦的神色在看到大门的时候有所缓和,黯淡的眼睛也在映入地面反射的阳光时恢复了少许神采。
“要、去外面吗?去大门外面吗?!”
“……到……外面去……!”
顾不得医院内不可大声喧哗,珊德拉的小皮鞋哒哒点过湖面一样的大理石地板,推着轮椅奔向敞开的玻璃大门。她觉得莉迪雅也许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从到达地面起她的眼神就变了,那副表情十分熟悉,却让人说不出哪里不对。身后护士发现有人带走病人,马上大叫着“你们干什么?!”赶快追出来。尽管如此,珊德拉还是大步流星推着莉迪雅奔向门外。
“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出去了!”
“——我们出来了!”
珊德拉不敢把她带走太远,减速了几步让轮椅在建筑的影子里停了下来,俯身下来大口喘气,脑子里想着过会儿怎么跟护士小姐解释,甚至怎么跟莉迪雅的妈妈解释,这下不管怎样都要挨一顿骂了,但至少,见到了朋友,也把对方从危险的房间里救了出来。
代价都是微不足道的!
“哈……哈……我们出来了……莉迪雅……你怎么样?”
“……莉迪雅?”
莉迪雅像是没有听到她说话,只是用双手撑着轮椅两侧的扶手,将身体微微抬了起来。漆黑的长发从肩上滑下来,就像丝绸一般。“慢一点!你想做什么?告诉我我来做,我们还要再逃远一点吗?”珊德拉赶忙扶稳轮椅,抬起头去确认她的情况,却发现莉迪雅现在的姿势,好像是……站了起来?
毯子从已经失去的双腿上滑落,从右边的纱布中,刺出了一截金属色的细杆,她就借着这根细杆碰到了地面,撑着轮椅,站了起来。
从细杆上,纱布一圈圈垂落,化作泛着珍珠光泽的丝带,又缠络成一只纤细的脚。接着,左边的纱布也重复了同样的过程。
珊德拉与追上来的护士皆是目瞪口呆地站在后面,看着丝带分开的缝隙不断向上蔓延,从她的双腿一直爬上腰际。
少女在虚幻的双腿上一步步走向前广场,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稳,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轻盈。她的眼中亮起动人的神采,苍白的脸上有了笑容。从大楼的阴影里,莉迪雅拖着珍珠色的丝带步步向前,在最后一步时顿了一顿,舒展开双手轻落在两侧,扬起头,以芭蕾舞的登场站姿,踏入了下午明亮的阳光。
仍然紧绷着神经的雪尔在病房里放出了一体Amigo,让小家伙在屋内环绕扫描,试图找到那个危险的目标,却没有收到任何反馈。这里的家具、四壁、床头的药品和花朵,都是普通的,正常的物品,没有和不可见不可说世界的东西对调,也没有遭到混沌的侵染。
“不应该……莉迪雅也感觉到不对劲了,应该不是我反应过度才对。”
就在这时,整个房间骤然一暗,巨大的影子掠过整面窗户。少年猛地看向窗外,只见一个巨大的,泛着丝光的物体进入了他的视野,那么庞大的物体走过不发出一丝声音,只有外面道路上的汽车在胡乱鸣笛,惊恐的尖叫从四围响起。它带着嘈杂轰鸣一般的感觉从他的面前经过,让小猫耳朵和尾巴上的绒毛根根竖立起来,向外炸开。
完了。
雪尔径直拉开窗户跳了出去,抛出全部四体浮游炮,解放了菱纹的战装,旋转着跟随自己落向地面。在开阔的楼体之间,他才看清了刚才扫过窗前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几乎和医院大楼一样高的物体,下半是一双丝带缠成的腿,在腰部以上却没有身体,而是丝线围绕着一根金属杆缠绕成纺锤,顶端悬空一轮光辉织就的星辰冠冕,珍珠色的丝带在六月下午的阳光中就像一片明媚的沙滩,而背光的一面则湛蓝如湖水。
“珊德拉在哪里?她通知大家撤离了吗?”就在他这么想的同时,警报声响起,前广场上人群早已四散躲进建筑里,视野里只剩一个身影孤零零地坐着了。
珊德拉望着那支“纺锤”离开的方向瘫坐在地上,身边停着空空的轮椅。雪尔在她身边落下,一边拽她起来,一边大声问:“莉迪雅呢?!她被带进去了吗?”失魂落魄的珊德拉这才回神,彻底软掉的腿得扶着雪尔才站得起来,颤抖着手指向那支在阳光下丝光闪耀的纺锤:
“莉迪雅……变成那样了……”
雪尔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刚才在房间里感觉到不对的时候,正是莉迪雅开始想要出去的时候,等到把莉迪雅送出去了,房间里那股不祥的气息就消失了。也许她在受伤的那天就已经被扭曲污染,却反常地没有立刻被矛盾的规则强行变化,以普通人类的状态被救了回来。但就在刚才,维持着原本状态的力量削弱了,才输给了扭曲的法则,身体彻底崩溃,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到底为什么……”能坚持到今天?
那半是少女半是纺锤的异形之物就在他整理现状的时间里踮起脚来,轻盈地走过街道、越过楼房,停在了三百米外开阔的市民广场。一面镀着来自天际的夕光,一面蒙着仿佛梦境的蓝,顶着繁星冠冕优雅端立,有如首席的舞者。“她”将仿佛没有重量的身体提上足尖,一条腿划着优美的弧线端平旋出,踢腿的力量带着整个“身体”旋转起来,一圈转罢收回腿来,屈膝一荡便又是一圈。纺锤上的丝线随着那旋转泠然向外抛起,旋成一层层轻扬的裙摆,如一环一环的涟漪盈盈扩散。
“她”就那么旋转着,旁若无人地,明亮、轻盈、快乐。
整个街区都能看到那十几层楼高的异形之物,“她”却没有做其他任何事,没有破坏建筑,没有伤害路人,只像是在举行一场独舞演出。
这不是雪尔见过的任何一种扭曲之物的行为逻辑。他在两边的世界讨伐过很多种从扭曲中诞生的怪物,那些怪物无一不疯狂地吞噬和污染着周围的事物,而“她”只是在旋转,在一片明亮的日光下,开阔少人的地带,不停地旋转。
现在应该优先汇报给爸爸?优先联络哥哥们?优先撤离人群?优先讨伐……“怪物”?
就在雪尔犹疑的时间里,纺锤舞者旋出的丝带缀成了行星环一般层层的裙摆,扩散着笼盖越来越大的范围,最边缘的丝带失去速度而落下,垂挂在一栋栋临近的建筑上。周围的居民楼内开始有人凑近张望,甚至有人打开窗户拍摄了。
这会是一次大规模暴露,就算请来妈妈那边的魔法师使用超大范围的遗忘魔法也不一定能消除影响了。
“莉迪雅……”
身边的珊德拉仰望着舞蹈的“纺锤”,踉跄着往前走出几步,被阳光照亮的脸上露出恍然的神情:
“她…她想跳舞……她只是想跳舞……”
“出事之前……她在学挥鞭转。”
身后的少年追过来,马上被满面泪水的少女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
“雪尔,雪尔你救救她!求你救救她!”
“你会魔法!求求你把莉迪雅变回来!把她变回来呜……”
“我的能力是把两个世界的东西对调,没法把她变回原样。而且这么大型的,我没有一个人对付过。”被迫回神的雪尔马上理清了思绪,轻敲了一下身边的一体浮游炮,向自己所属的跨界行动组回报了自己所在的位置。“得联络特殊的人来处理才行!”
“什么人?”
“专门对付扭曲之物的作战小组。”
“他们能把她变回来吗?”
“……他们能,讨伐……”
“那……莉迪雅不就只能死了吗?!”
希望的起落都呈现在少女脸上。她的肩膀塌了下去,茫然地望着正在越变越细的“纺锤”。随着更多的丝线被抛远,开始能看出“她”中空的身体露出了一道道缝隙,也许不久就要用尽了。
“她没做过任何坏事……她只是想跳舞……”
少年和少女都沉默了。
“大概20分钟。”雪尔忽然开口了:“专门的作战小组会到达这里。在这之前,我会再试一试。”
“正常来说,被扭曲污染后马上就会崩溃变成怪物,开始无差别破坏,但莉迪雅没有。”
“也许她还在抵抗,还没有彻底被扭曲。如果她还没有完全被吞噬,我也许能把她‘换’回来。”
凭借“置换”的力量,即使是融在一起的水与泪,只要他能找到其中对应而不同的“定义”,就能顺着“定义”将二者梳理并分离。理论上,只要他还能从这扭曲的异形当中找到“莉迪雅”,就能尝试着把她和扭曲的污染分离开来。
他从未试过,但此刻他愿意冒险。
少年拍一下少女的肩,转换了浮游炮的模式,让双脚离开了地面,准备出战。从他的话语里获得了一些勇气的珊德拉追上去一步问:
“我可以做什么?”
“呼唤她。让她想起自己。”
珊德拉飞奔在到处垂挂着巨大丝线的道路上,两边已经没有行人和行驶中的车辆了,即使有,也是在向着反方向逃命。她在奔向市民广场,那片开阔地带边缘的最高楼。就在上空,今天之前跟她讲话还不超过二十句的同学正快速地掠过诸多楼顶,穿梭在缭乱的丝线之间,试图靠近正在旋转的“莉迪雅”。
“在那么远的位置呼唤她怎么听得到嘛!”她冲进那栋公寓楼,猛地拍开电梯门,直接按到顶楼,然后就只能贴着电梯的内墙,读着楼层一直往上。“也不把我一起带过来,呼……幸好这里还有一栋、楼,20分钟,现在应该、呼……还有17分钟……呃啊啊啊,拜托一定要赶上!”
看完神典石上的时间,珊德拉从没觉得20分钟这么短,而电梯的速度这么慢。
“再坚持一下……莉迪雅!”
躲开飘落的丝带、飞至“她”附近的过程中雪尔一直在观察。纺锤舞者依然旁若无人地转动着,但缠绕成身体和双腿的丝带已经很稀薄,马上就要全部散落。他看见,在旋转的过程中,丝带的背光面似乎在染上浑浊的、有如肮脏颗粒在蠕动的色彩。而当它转到阳光下的时候,那显然不正常的颜色又会在光中退却,变成闪光的珍珠色泽。
“在日光之下还能维持一定程度的自我吗?”
“之前见过的其它案例没有表现出这种特性。”
他想着,从天际来光的一侧飞向“她”,绕着“她”寻找是否还有人类的形态存在于内部,并向着几乎没有了形体的舞者大声呼喊:“莉迪雅!能听见吗?!快停下来!你快要把自己拆掉了!”
而“莉迪雅”听不见他的呼唤,只是在被阳光分成金蓝二色的城市中旋转着,抛洒着涟漪般的丝带。阴影中浑浊的色彩一浪叠着一浪,每一次都比前一次爬得更远。而他每次靠近阴影的一侧都能感觉到一阵无形的轰鸣,就像无尽空洞中的风声,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嘈杂。如果那些浊浪真的爬满了“她”的全身——他知道的,作为人类的莉迪雅就真的找不回来了,完全化作扭曲之物的话,以这样庞大的身形,造成的破坏也是不可估量的。
“再这样下去,就只能开始攻击了……优先封锁行动,然后……破坏结构。”雪尔呼唤了Amigo,斜着飞离丝带抛洒的轨道,从口袋里摸出一管淡蓝色的颜料,抖腕一挥抛出去成一枚子弹,波浪涂装的浮游炮立即过来吞下,在炮口凝聚起冰属性的魔力。
“莉迪雅!!回来吧——!!”
在不远处的天台上,明亮的音色骤然劈开不存在的轰鸣,那么微弱,却传达到了这寥廓的空中。
在冰结弹发射之前,“纺锤”停止了自旋,轰鸣止息。
几秒之后,最后的丝线也失速落了下去,只剩一根金属色的线轴立在广场的中央。
“成功了吗?”
空中和天台上的两人同时发问。
距离跨界行动组赶来还有12分钟,目标停止活动。
距离跨界行动组赶来还有11分47秒,“纺锤”开始倒转。
金属线轴戴着星光冠冕朝着相反的方向转动,将周围的丝线一点一点拉扯着卷回来。从“脚”下开始,丝带裹挟着草坪中的草叶,刮下树干上的枝叶,勾住花坛的边角并将之崩碎,残留着落地时在阴影中洇开的污浊,向回收起。
雪尔倒抽一口凉气向远处望去——刚才扩散出去的丝带层层散落勾缠在广场周围的一排排树木一栋栋楼房上,居民楼中的住户似乎也意识到了危机,纷纷伸出头查看自己所住的房屋是否被丝带绕住。如果它真的要把线都收回去,将方圆几百米内夷为平地也不是没有可能。
“Amigo!换弹!”雪尔立即杀向了最近的广告幕墙,将手掌覆在钢架上,抬手时从幽光中抽出一段带花纹的刀刃,紧跟着又向倒转的纺锤飞刺而去,高举起武器劈向绷在转轴与地面之间的“丝带”。“216.216.216!装填!切割!”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莉迪雅!”看见“纺锤”又开始旋转,看见雪尔拿出了武器与浮游炮一起亮着银色的光芒在空中切断翻舞的丝带,珊德拉急得直摇天台的栏杆,而公共设施与树木被强行拖倒的轰隆声愈来愈近,毫无止息之意,也淹没了她的呼喊。
同时在空中,劈断了正在回收的丝带的雪尔刚刚松了一口气,带着那种嘈杂感的风声忽然从背后攫住了他,下一秒身体就被猛地拍击出去,差一点撞到临近的楼体上。
少年咬着牙睁开眼确定了自己在空中的位置,在撞断骨头之前急停下来,指挥浮游炮再次射出银色的射线切断再次甩来的污染丝带。而身后的写字楼遭到惯性的狂笞,碎了一大片窗玻璃,尖叫声锥进耳中,令他心头一紧,正想赶快把缠绕的丝带全部切断,便又看到一段黑色向着这边挥舞过来。
“看来她、就要真的失控了。”雪尔皱起眉,一咬牙,握住残留在窗框的碎玻璃,置换出“尖锐”的子弹,抛了出去。
在这时,天台上的珊德拉也看到了,那些丝带的断开处自行漂浮起来,重新接到一起,继续向着线轴收回,在阴影中变得污浊的部分则尤其活跃地腾起来,像一条条黑蛇追咬着少年,抽打着建筑。直到在明亮的阳光中褪去浊色,才像是忘记了刚才想干什么一样减速下来,重新绕回线轴中去,为下一次舞蹈做准备。
做准备?
前面施工中的楼房突然从被掰碎的一角轰得扬起蘑菇云一样的灰尘,一阵狂风掀过,珊德拉惊叫一声护住头蹲下去,惊恐的眼睛从指缝里看到一道蠕动的长条破开尘雾横扫而至。
要死掉了。
她想。
随着脚下地面发出轰鸣碎裂开来,身体失重般抛入半空。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莉迪雅。”
“我可能回不了家,也救不回你了。”
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却突然发现自己被什么抱住了,从烟尘中冲了出去。
“雪尔——?!”珊德拉睁开双眼,映入眼中的是雪尔多了两道血口子的侧脸,这个还没有自己高的男孩子正托抱着自己离开被削掉的楼角,在散射银光的浮游炮的掩护下躲避追击。
“你怎么跑到这么近的地方来了?”
“太远了她也听不到啊!”
“我说的呼唤是通过祈祷把意志传达过去。”
“………………我只会听字面意思啦!”
距离跨界行动组赶来还有8分11秒,
“雪尔!我好像知道莉迪雅为什么一定要到外面来了!”
“因为感觉到在亮光中能保持一点自我?”
“呃……差不多吧!但是!我觉得她是把阳光当成舞台的灯光了!”
“?”
少年落回地面,在一处相对稳定的矮墙后放下了少女,而少女面对他似懂非懂的表情,转头望向了此时在阳光中放缓了行动的“莉迪雅”。
“她那时候不清醒,但她想跳舞。她可能以为阳光照到的地方是舞台,所以只要阳光照到她,她就会继续表演。”
少年觉得自己明白了她的逻辑,于是顺着推理下去:“所以,被阳光照射的部分还能记得‘跳舞’的愿望,不会立刻被扭曲侵蚀。”
“嗯,要让她停下来,也许可以试一试把‘灯光’关掉。”
“这我可不会,就算把太阳神请来我也不会。”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关太阳!”珊德拉以前就觉得跟雪尔说话有点费劲,现在觉得跟魔法少年沟通真的要费老大的劲,“有没有办法,让她看到光线变弱了,比如,给她把眼睛蒙上、或者类似的……”
“在她周围制造一个暗区。这我可以尝试一下。”雪尔也认真起来,语速提到了跟珊德拉一样蹦豆的程度:“但是那样她可能会马上就被扭曲吞噬,那时候她就真的再也不是莉迪雅了。”到时候,就只能让跨界行动组将之讨伐了。
“我知道。”珊德拉依然望着在原处整理着自己的“裙摆”,正为下一段表演做准备的“莉迪雅”,“所以我要去。”
“你要去?”
“之前我的呼唤传到她那里去的时候,她停下来了,我觉得她还能听到我。”
雪尔默认了这一点,当珊德拉的声音穿透空气,莉迪雅的旋转,连同周围那不祥的轰鸣就止息了。
“所以,等你制造出暗区的时候,她应该会停下来,也可能会谢幕。那时候,我就到她面前去,去接她。”
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
像我没能去的那一次一样。
“趁着那个时候,试一试你说的那个办法吧。”
这是莉迪雅最后的希望了。
“好。”雪尔确认了一次时间,决定了“我需要一点时间来准备,你先在附近找地方躲好,看到影子蒙住莉迪雅的时候就进到影子的范围里去。”
少女点头,再次目送少年离开面前,带着曾经被她以为是召唤兽的浮游炮们回去应对仍然在回收丝线、脚下一片狼藉的“莉迪雅”。而她自己,也要穿过那片狼藉,向着她出发了。
“卢修斯哥哥!约修亚哥哥!有可能的话,拜托在5分钟内赶到我这里来,需要支援!”低空掠过废墟寻找着置换素材的雪尔用空着的那只手从胸前的口袋内抽出一支黑色的羽毛,像划燃火柴那样在空气中点燃,在它全部化为灰烬以前呼唤了他们。无论多远,用约修亚的羽毛制成的这件魔具一定能将声音传达到。
他并不知道5分钟内他们是否能赶到,但他确信,只要他们听到了,就一定会赶过来。
然而,无论是两位哥哥先到,还是跨界行动组先到,他都只能再撑五分钟了。
雪尔刚一出现在知觉的范围内,便立有几处拌住建筑物的珍珠色被剪断了。纺锤舞者处于影子中的丝带立时蠢蠢而动,冲着飞行中的少年狂舞过去。而少年像一颗子弹,在它围出的这个范围内四处飞射,来势凶猛地向它发起了反击。
预先从毁坏的巴士上借来的“红”,在他手中化作烈火顺着那丝织品燃烧过去,留下一片默片般的黑色车皮;自广告上拆来的“紫”,以闪电之姿袭向缓慢转动着的转轴,只剩饱和度归零的版面;于飞起的树叶间夺得的“绿”,缠绕成道道飙风,裹挟着黑叶的飞刀簌地撕开威胁居民的丝带;抽取自建筑外墙的“黄”,展开成石英之盾,拦住从变黑的楼体脱落的碎片……
珊德拉顶着一块碎塑料板向前移动,跳过地上的凹坑,爬过堆积的水泥块,耳边不时就传来东西砸落的声音,越往前走,越像是走进默片当中,置身一片黑灰之海。她从半透明的塑料板下看到雪尔在缠斗中快速地移动着,消耗着魔力置换出各种各样的攻击,留下大片大片的黑色。他像一只白羽的燕子,孤身飞翔在珍珠色的风里,穿过湛蓝的空气去啄落粘附在丝缎上的脏污。
他数次与刀锋般的丝带交击又弹开、令观战的少女都心惊胆战,直至看见被他卷住手脚,朝着电信大楼上甩去,由灰色转化成的石化外壳砰然炸碎的瞬间她不由地惊呼他的名字。
她看不到他在哪儿了。
墙面上只有肉眼可见的裂纹、碎砖,还有被楔进墙面的碎石,连他的浮游炮也不见了。
“……雪尔?”
珊德拉慢慢地放下头顶的塑料板,哆嗦着向前走出两步。
雪尔哪去了?他也……被我害死了吗?
在广场的四围忽然有微光泛起。
四道黑色的光线从废墟中交错着上升,抽取这段“默片”的黑暗织成四幕花瓣般的黑影,向上勃然生长着,将那异形的身影包裹入其中,在她的面前化作漆黑宁静的一朵。
伤痕累累的雪尔喘息着从一扇破碎的窗户中缓慢地钻出来,手中拎着一管刚换来的寒冰之蓝。
“珊德拉——现在!!”
少年的声音点亮少女的眼睛,同样灰头土脸的珊德拉丢掉保护自己的“盾牌”,大步冲进那片暗影的帘幕。
里面的“莉迪雅”静静地停在那里,“她”好像刚刚醒了一场梦,但被坏小子纠缠了太久,衣裙都没有整理好,一圈圈松松地围在腰上,软软垂下来散了一地。
舞台的“灯光”熄灭了,微微照亮这个空间的是“她”星光的冠冕,而那些污秽的颜色也没有像他们担心的那样快速蔓延。“她”只是立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走进黑暗里来的珊德拉。
和她一起长大,支持她学跳舞,每次比赛和演出都会来看她的珊德拉,一头褐色的卷发沾着好多的灰,眼睛含着泪水却笑着向面目全非的她张开了双臂:
“恭喜演出成功——!”
“我来接你啦,莉迪雅!”
只有她们俩的影幕里,珊德拉把双手张得很开,就像以前每一次去接莉迪雅从舞台回来。在别人眼里只可远观的仙女,只会蹦跳着扑进她的怀里,问她“好不好看”,然后笑着穿上她带来的外套,拉着手一起去后台卸妆,或者直接一起回观众席,最后一起回家。
“莉迪雅”开始倾斜,朝着珊德拉的方向,珍珠色与污色交错的丝线垂下来,就要触碰到她的手腕。一阵细碎的声音慢慢爬上耳轮,冰霜便从视野的另一边蔓延到了与自己咫尺之遥的那一截丝带。
珊德拉蓦然怔住,然后想起雪尔一定在这里,歪过身子一看,他果然从那层叠冰封的丝质物后面走了出来。
作战成功了,现在就差最后一步了!
珊德拉不敢大声呼吸,等着雪尔用他的办法尝试从这着扭曲的形态里找出莉迪雅,却突然听见裂冰的声响,影幕被光撕裂,少年一个趔趄跪倒在她面前。
“雪尔?雪尔你怎么了?!”珊德拉赶忙跑过来扶住他,对方抓在她手腕上的力量就像抓住救命稻草。她忽然意识到在这近二十分钟内他一直在消耗体力和魔力,而且受了伤。
他只是会魔法,不是金刚不坏。
凭他的魔力根本维持不了多久的黑暗与冰封,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到极限。雪尔再次感受到了那阵让他汗毛炸开的轰鸣,近得就像直接在他的脑海里响起,他的每一种感官都告诉他身旁的“莉迪雅”又要跳舞了。散落在地的丝带纷纷扬起,在光影之间不断变幻着侵蚀的颜色,但他已经没有力量去阻止“她”了。
他已经听到了丝带狂舞而至的风声。
她哭着用身体护住受伤的少年。
“……不要……”
“真是一场闹剧啊。”轻慢的语调带着一丝微微的鼻音,疫医面具之下似笑非笑的蓝发少年漫步降临,当他站定时,一地狼藉投下的影子已经随他的步入盘旋着编织在一起,重新闭合成了一片更深更纯粹的黑暗天穹,将几人笼盖于内。
原本就要斩至眼前的风声被簌簌的声响打断,珊德拉睁开眼睛,只见与自己一步之遥的那段丝带从一只系着红线的手伸出的方向开始横生冰凌,在一阵咯吱中将整个纺锤舞者冻成了一座冰像。而她和雪尔都被另一只手环住,在这几秒内毫发未损。
“你们还好吗?”护住他俩的银发少年轻声询问。珊德拉摇摇头,现在她惊魂未定,扶着雪尔慢慢站起来,只听见他说:“我没事……卢修斯哥哥。你们来了就好……幸好你们来了!”
“我正好和约修亚在一起,听到你的消息就过来了,跨界行动组也快到了。”被称为卢修斯的少年看了一眼被冰封的异形之物,又扫了一眼两个小一些的孩子,轻声说,“你们先离开这里,过一会儿让约修亚给你们治疗。”
“等等!你们说的那个什么组,就是来讨伐……‘怪物’的吗?”少女马上就急了,而身边的雪尔平复了呼吸,扬起脸来指着动弹不得的冰像向卢修斯与约修亚解释。
“卢修斯哥哥,还有约修亚哥哥……那个……是我的朋友变的,她的状态很特殊,我想再试一试把她置换回来。可以请你们维持一会儿这个状态吗?”
卢修斯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打量了雪尔一遍,最终点了点头。当他望向身边的约修亚时,约修亚也保持着那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将头微微歪向一边。
在这片无光的天穹下,雪尔闭上眼睛将手掌覆上了结着一层冰凌的纺锤舞者,像往常进行“置换”时那样,让意识沉入那片混沌之中,寻找莉迪雅存在的痕迹。
当万物的规则能够正常流转的时候,每一种理都会像梳好的丝线那样排列在一起而互不干扰,沉静而清。但混沌之中的理是扭曲着互相缠绕、接合、打成错综复杂的死结的,以至于最终生长到一起,变成伤口的增生。
他的意识刚一穿过冰封的表层,就像被迎面轰击一般身处于那令他浑身发麻的轰鸣之中,盘根错节的、肮脏增生的扭曲在这里有如实质,在这样的环境中还会有原本的灵魂存在的可能吗?
头开始疼痛,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潜得更深了,但还是用那份置换的力量梳理着这些错位的“丝线”,试图从中找出一丝明净的东西。
“莉迪雅……”
“莉迪雅,你在哪里?”
忽然他听见那个女孩的声音在嘈杂得仿佛地狱的轰鸣中哀伤地响起:
好想跳舞……好想再见珊德拉一面……好想活下去……
就在那些蠕动增殖的扭曲的中央,他找到了,温润的碧绿色。那只可远观的,仿佛仙女和睡美人的,清丽而温柔的气息就在那里。可越是靠近那里,耳中的轰鸣就越嘈杂,近乎触觉的疯狂和矛盾就贴着他的指尖拼命拥挤。脑袋胀得像是要裂开,手指像是在被什么东西消化掉,但那份哀伤的低语还在这样的地狱中不屈地存在着。
又让他如何松手呢?
雪尔现实中的身体好像不属于他自己了,支撑着影子结界的约修亚眯着眼睛,提醒身边的两人,他可能得随时抽身。珊德拉闻言露出无措的表情,最后还是将担忧摆在了脸上,双手握住雪尔的手,像他之前说的那样,不断默默地祈愿着。维持着冰封的卢修斯没有多言,只是将手放在男孩的肩上,让魔力脉脉地流动过去。
就要随着无序扩散开来的雪尔忽然感觉到了自己,有什么屏退了周围的轰鸣,坚定的力量顺着双手向前延伸。
好想跳舞……好想再见珊德拉一面……好想活下去……
他向前伸出手去,撕开四周粘连的扭曲,捉住了那段碧绿的丝,牵连着千丝万缕缠绕其上的力量,缓慢而坚定地将它从混沌中撕扯出来。
“回来吧——莉迪雅。”
少年的身体忽然脱力,倒在卢修斯的双臂中。就在此刻,冰凌寸寸开裂,那庞大的身体、无数的丝线,像被卷进旋涡一样朝着他的手所在的位置缠绕收束进去。当他沾着难以形容的黑暗的手从涌动的丝带中脱出,掌心正牢牢握着一只苍白的手,接着是手臂、肩膀、长发、身体——
雪尔再次感觉到了光,身边是两位哥哥模糊的身影。耳中听到了珊德拉欣喜的声音呼唤着莉迪雅,夹杂着胡乱的感谢,实在是语无伦次。
这次她一定是喜极而泣了。他想。
“谢谢、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把莉迪雅救回来……呜、”
“莉迪雅,莉迪雅现在没事了我们、我们一起回去,”
“这次回去以后我再也不跟你分开!”
虽然双腿空出的位置还被丝带状的物体缠裹着,头发和衣摆也残留着异化的痕迹,被“换”回来的莉迪雅靠在珊德拉的肩膀上,感受着对方把哭得湿漉漉的脸蛋贴在自己的刘海上,轻轻握住她的手,用那温柔而哀伤的声音笑着叫她的名字。
“……珊德拉。”
“嗯?”
“今天能见到你……太好了……”
“我也觉得太好了,我一直都好想来找你,你出事的时候我吓死了,你不回我消息的时候我也吓死了,刚才也吓死了!以后不能再这样吓我了!”
“……”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仙女靠在她的怀里,像是在偷笑着。
“……莉迪雅?”
那天无论是警车还是救护车都来了好多,雪尔在卢修斯和摘了面具的约修亚的陪同下接受过了治疗,坐在派出所的长椅上等待着他的父亲。披着毯子的珊德拉坐在长椅另一边,盯着地面。
她的母亲有一头和她一样的褐色卷发,在晚上8点急匆匆地赶来,高跟鞋跺得地面铛铛响,一看到她就冲过去打了她一巴掌,珊德拉的脸都跟着甩到了一边。
“不是让你在学校等我吗?!”
旁边的卢修斯站起来,皱着眉正待说些什么,又看到她按着那孩子的肩膀跪下来,红着眼圈抱住她,说:“警察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差点以为你也没了!”
珊德拉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也抱住她的后背,也没有流泪。
两名少年看着那个女人牵着失魂落魄的珊德拉走了,彼此看了一眼,都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母女俩出门时正迎面的是雪尔的父亲,戴着眼镜的男人夺门而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雪尔跟前,蹲下来仔细端详了他一遍,握住他缠着绷带的右手,然后才将他搂进怀里,下巴上的胡茬都蹭到他的额头上。
“对不起,爸爸来晚了。”
他知道父亲应该是刚从某个基站的建设点赶来,可能也已经很久没有休息。往常他不会这么做的,但是这一次,雪尔久违地靠在了父亲肩上。
“爸爸,我好累。”
莉迪雅从扭曲的形态中被剥离出来不超过三分钟就停止了呼吸,医生认为她死于急性器官衰竭,而法师们说,抵抗扭曲的污染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生命。
能一直坚持到那一天,应该是为了见到什么人吧。
想跳舞,想再见到珊德拉,想活下去。三个愿望,只有一个是可以实现的。
后来雪尔再也没有听说过珊德拉的消息,应该是和母亲移居到黎森特城了。
父亲在那之后也依然奔波在建造灵犀信号塔、在混沌区保障联络的路上。
卢修斯和约修亚两位哥哥仍然在与他不同的分组里,但同样继续处理着各种泄露事件,镇压扭曲,保护着两个世界的住民。
一切似乎都如常。
世界从那一天开始改变。
莉迪雅的一舞令超自然之力的存在彻底暴露在普通人的眼下,将两个世界融合的恐惧被真正摆上了台面。科学世界的人们被正式地普及了有关混沌与曾经不可见不可说之物的知识,魔法师们也不得不去认识那些与他们所知的秩序完全不同的事物。在双方更广泛且正式地达成共识之后,讨伐扭曲之物、净化混沌区、封印漏洞的行动更加有效且有针对性地展开了。雪尔从扭曲形态中剥离回被污染的本体的消息受到了重视,有人说,这可能是事情的转机。
这是新的开始。
但灾难也才刚刚开始。
雪尔第一次知道。
梦想。生命。友谊。
都是那么容易失去的东西。
当世界的融合成为灾难,人们都在不断失去珍爱的人与事。在绝对的天灾面前,个体毫无抵抗之力。寻求安居之所的路途,养不活长久的友谊。无论是想要成为名满天下的大贤者,还是想要站在舞台上表演热爱的舞蹈,都不是这份动荡允诺得了的人生。
就像在停课的一天尚带着约定和梦想告别的孩子们,曾经被认为理所当然地“一定”和“我想”,如今都不会实现了。
十二岁的雪尔想象过很多次长大以后成为厉害的魔法师,打破各个世界的边界,与在魔女的箱庭遇见的朋友们再度相见。那时候,他希望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自己,睿智、从容、神采奕奕。
十四岁的雪尔从时空门走出来,再次见到昔日的伙伴的时候,要面对的却是广泛发生在各个世界的毁灭危机。而对方看见的,只是一个弱小、不确定的,不能拯救任何人的自己。
这世上有那么多纯真善良的孩子许愿,所盼的团圆安全温饱与幸福皆没有发生。
为什么偏偏是我的愿望以这样的形式实现了呢?
FIN.
作者:绿鲤
评论:这个随便评都得行。
三九天里,外面街上还铺着一地的鞭炮纸和白米糕似的雪,缘来客栈的酒旗在风里飘着,门儿没开,窗户纸里却灯火通明好不热闹。
五六张桌边围着十七八人,三四碟小菜配两壶米酒,靠墙边一条长桌上坐一位戴眼镜穿马褂的先生,一手折扇,一手茶壶,眯着眼笑盈盈地讲着《牡丹娘子报恩》,周围一众听书的随着他抑扬顿挫俯仰笑骂。有人道一声“棠姐儿,再来一碟炒花生!”挽着袖的姑娘便笑着从厨房上菜,有人问“今儿怎么不见柳爷?”她答,“天冷了,他虚,现在睡着。”完了就靠在柜上与他们同听,听到精彩处道一句“后来呢?”带起一圈儿的“是啊,后来呢?”
“后来啊,”说书的先生应了一声,将放在桌上的扇轻一拍,“欲听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哎呀!”
“再讲一回!”
厅堂里人气正火热,但外边儿天色已沉了,刚才一直不紧不慢嘬着烟杆旁听的掌柜笑着将烟斗往柜边上一磕,起身来对众宾客作了一揖。
“诸位客官,今儿本来没开店,胡某人看这雪深天冷,请大伙儿进来坐坐,听惠先生说说书。眼看酉时快过了,再不回,雪可就深啦。”
于是身上暖和和的众人便冒着白气与酒气走出了缘来客栈的大门,在棠姐儿的“路滑小心”中纷纷散了。屋里惠先生收了茶壶,把凳子摆回去,听见棠姐儿在门口张望时说,“奇了,小黄出去办事儿,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回来?”笑了一笑道:“怕不是在路上被人绊住,受了一拜不能轻易走呢。”胡掌柜点完今天的支出,往门外望了一眼:“说曹操,曹操到。”话毕,门外便传来一迭声的“你放开,哎呀你放开!”
“这是带了有缘人回来?还是被叫花子缠上了?哎哎哎你是谁?这儿不可随便进来!”棠姐儿正探头出去望,突然就撞进来一个浑身顶着雪的小孩儿,踉跄两步便没收住跪到了地上。后面一个穿着皮袄的瘦小伙赶忙追进来:“哎呀你看你这孩子,磕坏了可不怪我!”
“小孩儿?”惠先生擦了擦上了雾的眼镜,眯起眼来打量这闯进来的孩子,可惜跪得太整齐,半天连脸在哪儿都没看见。
这孩子进来以后气儿都没喘匀,就这么跪着,糯着嗓子叫道,“听说缘来客栈做妖怪的生意,掌柜的有大神通,我、我有事相求!”
胡掌柜又嘬了一口烟,坐在柜上皱了皱眉,说,“你且起来,说明白。”那孩子便爬起来,冻红的两只手忍不住往一起揣,道:“我曾在危困中被人救了一命,现在有了点道行可以去报恩了,可是好不容易找到恩人的转世,恩人就、就又转世了。”
惠先生本来嗑着瓜子,听了一笑:“今天才讲到报恩,这就来了一个报恩的。那花仙鹤仙的最重德义总爱报恩,对人来说救你一命本也是举手之劳,你一个小妖怪受了便是。待他过了三世缘分皆了了,事也就了了。”
“欸,惠先生,这救命之恩还是有分量的,且听他想做什么。”
“如先生所说,恩人为了救我早早病逝,加到一起三世已经过了。我来得晚了,今晚子时恩人就该过桥了,我想追上恩人的魂魄,问问他想要什么、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想见的人,哪怕这一世来不及了,下一世也好早做准备。”小孩揣着冻红的手,脖子上挂着一根红绳,一点浓眉长得挺英气,一张脸却严肃巴巴的,“我听人说,胡掌柜上能通神下能通鬼,我想请胡掌柜带我下去!”
“哪个嘴上没门的卖了我?”掌柜的把眼一眯,看了屋里一圈儿,被才回来的小黄笑道,“谁卖你?八成是你去花姨那儿打麻将自己吹出去的。”
“就你长嘴。”掌柜的碎了他一句,便俯下身去看着那小孩儿,笑着问,“小朋友,你知道我是做生意的。我确实有本事带你下去,但我带你下去了,你付给我什么呢?”
在他身后,店里的灯忽地熄了一半,从他掌下的柜台到厅堂里的梁柱桌椅,纷纷变了样子。柜上的挂牌菜谱翻过去刻着一个个不知是谁的名字,放酒坛子的地方变成了放着各种各样玩意儿的多宝格。原本挂着的寻常灯笼现在也换了雕花蒙纱的,流苏坠下来像是一层层的帘。厅里棠姐儿小黄惠先生都笑着瞧他,加上胡掌柜在眼前这么近处看着他,好像他是一只被盯上的雀儿。
那双眼睛通黄,微微眯起来,透着一股精光,小孩儿被盯得往后退了退,肉肉的小手攥到了一起,“我、我给你一条命!”
“这孩子,”惠先生听了一笑,“你有几条命啊?”
小孩儿梗着脖子,用力嘟囔:“还剩两条!”
胡掌柜“嗯哼?”着凑过来两边一闻,眯了眯眼,笑了,“闻着不是我这一门的晚辈,原来是猫啊。”
“掌柜的,他还是个孩子,你别吓着他。”棠姐儿的声音响起,轻柔得听着反叫他背上发毛。
“看来你过得不容易。只剩两条命,当真换给我一条?”
“只要掌柜愿意带我下去,我就换!”
“那你恩人可就白救你喽,他救下的命,你拿来跟我换掉?”
“可、可我……”对方说得在理,猫孩儿也一时哑口无言,只听见小黄跟着起哄“戌时已经近了,想好了啊孩砸。”心里越发焦急。
“这样吧,这条红绳儿——给我。”胡掌柜的目光朝下,手指探进小孩儿领口,勾起一条编得简单却鲜亮的红绳来。但马上被那小手夺了回去。
“这、这是恩人给我的,不能换!”
“不换?那算啦。小朋友请回吧。胡某人下去一趟不容易,没有件合意的东西,这生意做不成啊。”
“这条红绳不行,别的都可以!掌柜的你还是要我的命吧!”
“小黄,棠姐儿,收工吧,送客啦。”胡掌柜收回手转了身,招呼人收工打烊,那孩子本来就冻红了鼻头的脸马上涨得更红了,急得连声答应,“这、这,我换!我换!”
“好!成交!”胡掌柜的声音突然拔高了一截,站直了身子,笑着伸给他一只手。猫孩儿惊魂未定,在小黄惠先生的催促中将手搭上去,被一把抓住腕子便拨过帘子往店里头走。
“先说好,向下不好打点,路上跟紧我,只管低着头,不要讲话。”
胡掌柜像是在前面拖着他,,这缘来客栈不知到底有多大,竟在里面拐了不知几条廊子几个门,一路上走柜子架子上拿了纸钱好酒往袖里一收,又摸出一颗丹丸来填进猫孩儿的嘴。
“吃了这个少喘气儿,这时节下面可热闹,莫被发现了你是活人。”,
猫孩儿小跑无声被拖着走,给药丸冰得脸发皱,却发现胡掌柜拉着自己走进了后院里。“我们、我们不走城隍庙吗?”
“不是铁面无私做不了城隍老爷,走城隍庙可是自投罗网。咱们呀,走这儿。”走过树影幢幢,胡掌柜拉着猫孩儿停在了一口井前。
井口黑洞洞的像是一张嘴,就这么张着,风吹过去还有幽幽的呜咽声,猫孩儿看得吞了口唾沫。胡掌柜自己倒是先撩起衣裳,一步踏了进去,伸只手给他。
“咱们要赶的路可长着呢,再不快走可就来不及喽?”
缘来客栈关了门窗打了烊,惠先生在桌上画一个圈儿,小黄点好香炉放在圈中央,棠姐儿伸着懒腰放下袖子,拿了两颗甜橘过来剥,剥完了递给厅里的另外两人,道:“掌柜的好久没接过下去的生意了,这一趟不知要去多久,”惠先生放下笔,眯着眼摇头:“那小猫来得太晚,现在这时辰下去,难说能不能成。”小黄谢了棠姐儿便把橘一口塞进嘴里道:“那条红绳是好东西,老胡骗也要骗来。”
正当此时,后院里传来一声惨极的猫叫。
三人面面相觑,末了,都摇着头一笑。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绿鲤
评论:如果可以的话请轻一点。
BGM:《Purple Passion》
一名男子在香德尔大道的夜色与行走在夜色中的人群中行走,每一步,脚下都亮起棋盘形状的光纹,或者说,每一步,都是踏在他脚下展开的光纹上。于是积满雨水的街道上没有留下任何属于他的涟漪。黑发黑眼的黑衣男子撑着黑伞微笑着走过大道,走向夜色中的国家博物馆。
霍伦德国家博物馆最近展出了一件惊世骇俗的展品。
Lady Mermaid
据说是数百年前,人们在海边打捞上来的一块巨大类琥珀物质,在里面完完整整封存着一位女性……或者说“一只”。因为她并不是人类,美丽的鳞片包覆着修长的鱼尾,在展厅的灯光中熠熠生辉。即便处于那水一般的琥珀中,身上的衣料也如在风中展开一般,丝毫不见潮湿的痕迹。因为太过珍贵,馆方直到最近才将她展出,见过她的人们都会惊叹:啊……这神迹……
“啊……这神迹……”男子披着棋盘的光纹穿透馆方附魔的玻璃,以绅士的节奏踏上那片大理石的地板,逐渐靠近那尊透明的注水展柜,模仿白天在馆内听到旁人称赞的那样惊叹道。
琥珀中的少女犹自以安详的神态沉睡。
“高傲如你,神迹的小姐,如果知道自己被这样展示给无数的人参观,一定会气得把这座城市夷平吧?”男子将伞收好横端起来,如端着猎枪,将伞尖对准那片玻璃展柜。轻轻一触,里面的水位便以肉眼可辨的速度下降而玻璃也如泡沫般溶解在空气中,水色琥珀逐渐暴露出来。
“喔呀,这里好像不太对。”挪开伞尖,男子凑近细看,细细的透明蕾丝在表面缠绕成华丽的纹样,一旦有魔力通过,就会触动某种机关了吧?他笑了笑,自言自语道:“真可爱。”
既然你料定会有人想夺走你的小鱼,只留下这点防御真的好吗?不过既然你已经死了,她就不能再作为你的私有品了不是吗?
男子摘下手套,从织工精致的蕾丝中央,即Lady Mermaid心脏的位置那片桃心锁形的图案开始,用手指轻触锁芯处。手指碰触的部位展开了无数小方格的光纹,逐渐蔓延到整个琥珀表面。
光纹终于排布成完整的棋盘,男子微笑着向前走去,径直消失在了光纹里。
仿佛华丽大剧院的房间里堆放着各种珍宝,点缀其间的是红色的玫瑰。靠在贵妃椅里戴着缀了羽毛的礼帽,身着紧身曳地长裙的女人面容透着挥之不去的忧郁,也因那忧郁而倍显迷人。她抚摸着身前伏着的鸳鸯眼波斯猫,轻轻扭转腰身,见到来人皱了皱眉:“居然真的还有人能闯进来。”
“Madam Harriet.”那是私藏Lady Mermaid的第一人,也是当时名噪一时的魔法师。世家之女,富可敌国,爱好收藏和美容,直到60多岁依然保持着年轻的模样。这位夫人终生未婚,与她宅邸里藏着的无数珍宝共度一生,据说活着的时候特别喜欢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时有传言说Madam Harriet青春常驻的原因就是她爱吃少女的内脏,也有人说她其实是男扮女装——顺带解释了“她”从不与男性交往过密的原因。
及肩的发丝里泛着白光,进入了常人看不到的隐秩序中的男子换了模样,与之前相同的恐怕只有唇角那无法言喻的笑:“您知道我的来意。”
“我知道,所以才会把自己的魂魄也织进这蕾丝里。”女人的妆容很浓,吸一口女士香烟再吐几个烟圈:“她是我的,谁都别想夺走。”
“哦?”单音里含着半声笑,男子饶有兴味地上前,在贵妃椅前不远的一张丝绒扶手椅里坐下:“她真的是你毕生的恋人?”
“是啊……我多爱她,爱到不想让我之外的任何人得到她。”女人身边一人高的穿衣镜里浮现人鱼少女在琥珀中沉睡的样子,染着黑色塑了红色雕花的指甲的手抚上镜面,没错,那是恋爱中的女人对恋人才有的温柔:“看哪……她多美,我第一眼看见她,就觉得自己沦陷了。你懂吗?那种……感觉?”女人回头瞥了男子一眼,对方那身完全不入时却也说不上平庸的——干脆在世界上就没有过这种款式的装扮让对流行十分敏感的她一挑眉。
“恋尸情结?”
“无礼之徒。”
“但她以这种状态沉睡,不给她醒来的机会,她就相当于一具尸体。”
“我不在意,我已经死了,我把自己的魂魄织进这蕾丝里包裹她的小小玻璃棺,不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如果她被夺走,我这点执念的存在也没有价值了。”
嘴角的弧度乍然诡异起来:“她呢?”
“嗯?”
“她在意吗?”
“她当然不在意,她可是沉睡着对这一切毫无所知啊。”
“哦?”单音里含着半声笑:“对此您也毫不在意吗?”说着手上凭空取来了一杯红茶:“那个时代就喜欢喝阿赫玛么?或许我该说你引领了百年之后的潮流。”
“别岔开话题。”
“我只是想给淑女留下思考的时间。”
“从我这么多的藏品里挑出阿赫玛,你的品味也不错。”
“想好了吗?”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呢?”
“Madam Harriet,十六岁时在随父亲外出旅行时刚好看到被打捞上来的Lady Mermaid,当即决定将之收购。后来Lady Mermaid就成了您的私人藏品。一生醉心于人鱼的美丽,占有着包裹她的这尊小小玻璃棺,却也没能打开琥珀将她放出来。拼命研习魔法的原因除了家族荣耀,还有自己的一点甜蜜私心——‘打开吧,小棺材,睁开吧,那双眼睛。看着我,亲爱的,看着如此深爱你的我。’” 在男子从容品尝红茶的时间里,女人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而男子仿佛没在意似的,或者是故意似的继续说下去,以朗诵般的语调:“然而——Madam Harriet,在还未与小情人说上一句话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有了皱纹,是啊Madam Harriet,她在时间的封冻里,可时间不会放过你。于是你开始研究美容和化妆,你要让自己保持青春靓丽的模样。”
“你知道的真多。”
“可是一晃就是几十年,小棺材一直没有打开,美丽的Madam Harriet化妆后虽然仍是三十几岁的模样,卸了妆后也抵挡不过时光,已经无法掩饰衰老了。”
“够了。”女人用双臂撑起身体,身前的波斯猫被惊走。
“Madam Harriet,对自己的衰老无力回天,还与自己的小情人始终隔着生与死的界限。”
“啪!”
男子犹自从容地托着茶杯小啜,另一只手捏着只剩一半的茶托挡在眼前,被斩成两截的茶托一半掉落下去:“后来啊那位美丽的,哦、不,老去了的Madam Harriet在无望的爱情里越发地憔悴了,那些用于保持青春的秘术、用于撬开棺材的魔法,一点点腐蚀了你,从内而外。”
女人柳眉倒竖撑起身子站了起来,抽出手桌上时尚杂志里压着的一枝宝石玫瑰指向男子:“无礼之徒!”
千万道丝线便从眼花缭乱的收藏品中以肉眼不可分辨的速度风暴般绞来,将丝绒扶手椅撕了个稀烂。那一地的红色却不带丝毫腥气,女人四望,听见背后悠悠响起了男声:“Madam Harriet,无法再与时间抗衡,‘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会连人都不是了的。’”男子笑着摊开手,然后茶杯清脆地掉落在地:“于是她做出了最后的选择,‘就让我也死去吧,宝贝,与你一样,和你一起。’后来人们在那栋豪华的宅邸里闻到了腐臭味,抬走了已经有一半都变成怪物样子的Madam Harriet的尸体。没有人知道,Madam Harriet用爱情把自己留在了那里。那用灵魂织成的蕾丝护卫着两人虚假的‘独处’,你活着的时候没能做到的事不代表后人就一定做不到,所以你用最后的力量为她的死亡上锁。”蔷薇藤不断破开大理石地面缠绕上来,男子踏着它们借力跳起随它们逐渐升高:“就好像,只要她不活过来,就不会与你分开一样。”
“住口!”女人不断转身追逐着男子躲避的方向追击,从裙摆下露出的小腿布满青黑的鳞片和棘刺。精致的盔甲挥着战斧追去,男子凭空挥出光的巨盾招架,铿锵脆响:“但是她何曾应允过你?你们何尝真的在一起?她处于生死的缝隙里,你活着的时候她不是和你一起活着,你死了她却没有死,即使是你追求的形式上的相伴也完全站不住脚。”男子从盾中抽出剑,斩去缠绕到脚上来的蔷薇藤,反手上挑斩落盔甲的头盔,盔甲随头盔落地而倒下,大理石地面多了无数裂痕。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女人指挥着盔甲如军阵向他开去,花瓣的风暴从铠甲的缝隙里如练飞驰,钢铁与玫瑰的奏鸣中华丽的大厅逐渐变得一片狼藉。孤军奋战的男子面对训练有素的重甲军阵起初还游刃有余,却在花瓣缠绞的缭乱攻势下逐渐不支,被芬芳迷眼之后落进包围。男子持盾仗剑从两辆战车的夹角冲出去,利用对方极大的重量削弱敏捷度而先一步将盾转到身后,战车撞上盾牌给他加了一把助推力。手臂受到重击的同时,男子吃痛的表情里扯出一丝笑容。
一只无温的钢铁手臂挽住他渐欲触地的身体,将他扶稳之后,列队向他单膝跪下,那姿态一如百年前向Madam Harriet宣誓忠诚,而后花瓣也在原地温柔缠绕一会儿之后改了方向。上一秒还在为终于扳回一局而面露喜色的女人接着便发现他手上的剑化成无数的丝线向自己绞来……
“呃……你……是什么时候……”大理石地面上不知何时已经布满了棋盘的光纹,女人倒在那一地光纹里无力站起,精心裁剪的长裙面目全非,帽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掉落在哪里,长发散开有一半蒙住了脸,撒了一地她身上的鳞片。
“我丢掉杯子的时候,顺带丢下了棋盘的种子,我一直周旋,就是等棋盘的格子蔓延到整个空间。现在它已经寄生了这个世界,所以,你用来对抗我的这个世界,已经属于我了。”男子靠在刚才她躺的贵妃椅里,从正式反击开始,他就处于坐山观虎斗的愉悦中:“还想挣扎吗?夜还很长,天亮之前我们可以继续游戏。”
“你……哼。”女人的妆容掉了一半,半面是美丽的少妇,半面却是布满皱纹的老妪,这华而不实的虚拟身体已经无法负荷更多。
“那么我就进入正题了。”男子微笑着站起来,走向通向琥珀的那面镜子,扬起剑,作势要刺下去。女人在身后笑了,躺在地上歇斯底里:“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花了一辈子,到死了之后在这里都没能打开的小棺材,你居然妄想能打开?!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然后——咔!
“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我是来打开琥珀带她走的呢?我又不是童话里的王子。”男子笑着将剑刺入镜面,竟将镜子连同琥珀刺出了一个缺口,直通到Lady Mermaid的胸膛,第二剑瞄准那颗毫无戒备的心脏,正要补上。
女人的骄傲顿时崩溃,在那张忧郁的脸上只能看到惊恐:“你……你是来杀她的?!”
“嗯哼。”答案不置可否。
“不……别……不要杀她!”女人拖着已经被玫瑰风暴绞断的双腿爬过来,那狼狈的样子揭示了她的不足为虑:“无论你拿走什么都好!不要杀她!求你……求你不要!!
“听说用人鱼心脏的血液涂满刀刃,可以斩开时间回到最悔恨的那一天……”男子舔了舔上唇:“呢,反正你也死了,我杀了她,让她去真正的死亡里与你作伴,而我也得到人鱼心脏的血液,两全其美不是吗?”这么说着,在女人扭曲的表情、令人生厌的蠕动攀爬和凄厉堪撕碎神经的呼号下,男子含笑将剑刺向Lady Mermaid。
咔——
剑刃贯穿身体,从心脏。有点痛,很凉。
啊……我的小鱼……你还活着……
Madam Harriet用身体挡在了男子与镜子之间,撑住镜框护卫着那尊透明的小棺材,就如活着的时候无数个寂寥夜晚向她诉说情话那样温柔。只是这次她没有梳妆打扮,也没有穿最入时的礼服,甚至她蓬头垢面,连遍身的血迹都没擦干。
“啊…我的小鱼……” Madam Harriet喃喃说着,心脏的血液顺着剑刃向下流淌,甚至注满了琥珀的裂缝。
呼吸逐渐消失在冰冷的痛楚里,肉体死亡的那一次都没有如此疼痛。视线逐渐模糊了,Madam Harriet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觉得这张小脸她还没有看够。
啊……我的小鱼……
我的……
男子面对着女人作为灵魂死亡的现场,看她逐渐失血倒下,看她的灵魂灌注到Lady Mermaid的心脏。
琥珀融化了,那么轻易地,就像沐浴在春日阳光里的雪花。
“With this hand I will lift your sorrows.
Your cup will never be empty, for I will be your wine.
With this candle, I will light your way into darkness.
With this ring, I ask you to be mine.*”
在站在神父位置的男子所念的誓词中, Miss Harriet睁开眼睛,发型自己置身绘着深海天顶画的白色教堂,到处装饰着珍珠与玫瑰,圣洁的光从玻璃花窗绚烂洒落。
Miss Harriet穿水母般飘荡的婚纱,手捧鲜花,她知道现在的她只有十六岁。
她走过长长的蓝色地毯,走向神父面前那座小小的花棺,她的小鱼正睡在那里,穿着她亲手织的白蕾丝裙衣,胸口勾成桃心锁的图案。
“Harriet,你是否愿意娶棺材中的人鱼少女为妻?无论富贵还是贫穷,无论健康还是病痛,都一直爱她,照顾她,体谅她,呵护她,在白昼陪伴在她身边,在黑夜与她一同入眠,即使死亡也不能让你离开她吗?”
“我愿意。”
“神迹的小姐,你是否愿意将终身托付给向你宣誓了爱情的这位少女,无论你是否知道她陪你度过了多少日夜,在活着的时候为你挥霍了最美的年华,而死后又为了守护你付出了多大代价,即使死亡也无法让你拒绝她吗?”
教堂里回响起海浪声,地上布满了光透过海水投在沙上一般的光纹。
“现在你可以吻新娘了。”
Harriet红着脸低下身,轻轻凑近了她那小鱼的小脸儿,胆怯似的在那凉凉的唇上印下颤抖的吻。生涩得连呼吸都不敢,千丝万缕缠绕着幸福与痛楚。然后十六岁的Harriet闭上眼睛,耗尽最后的认真,吻她的新娘,吻别她的生命。
黑发黑眼黑衣的男子站在那尊展柜前,横抱着刚刚离开那尊小棺材和自己婚礼的Lady Mermaid,端详琥珀里蜷缩的十六岁少女。
下面的展签已经被改成了Miss Harriet,即便不是人鱼,被完美封存在琥珀里的少女也该是十分珍贵的展品了吧。
况且,离开了琥珀接触到空气的Lady Mermaid已经出于自我保护机制而将鱼尾分成了人形的双腿。男子让黑伞悬在头顶,披着棋盘的光纹穿透馆方附魔的玻璃,以绅士的步速走向了街灯凋零的黑·香德尔大道。
“要把那些见过你的人的记忆都抹去也是个大工程呢,小鱼。”男子脚下蔓延开的棋盘光纹延伸出无数的丝,向着在开馆这日每一个前来欣赏Lady Mermaid的人的方向游走了:“她也是,这么希望的吧?
-FIN.-
*英文是僵尸新娘里的婚礼誓词。
Vol.212【仿真】美人
评论:写完了,作者自己有点懵,轻点儿。
“塞拉,你的手艺可真是绝妙!就连服务王家的蜡像师都没有你做得那么逼真,那么栩栩如生!”一个穿着得体的红鼻头中年男人摘下礼帽,站在几步之外,对坐在板凳上烧融蜡油的瘦削青年不吝赞美。幽暗破旧的小作坊里,青年没有回话,仍然搅动着铁锅中的蜡汁,而男人则压低声音,拿帽子拢在跟前,喜不自胜地对他说:“她果然已经狂热地迷上我了,今晚我就派马车把她接到我的庄园来。”“恭喜您,阁下,祝您拥有一个美好的夜晚。”被称作塞拉的瘦男人停下手里的活,向这位绅士表示了祝贺,对方又夸赞了几句他的制蜡手艺,令仆人又包了五枚银币给他,才满意地走了。
“下次有事还要拜托你了。”仆人将包在布包中的银币交给塞拉,恭敬地弯腰致意。塞拉也低头回礼,把银币放进即将塞满罐子里之后,注意力很快回到了蜡汁冒泡的锅上。
“但你记得提醒你的主人,今年他已经订满三个蜡人了。”
“这恐怕难说,希望我家主人对那位姑娘的兴趣能保持得久一点。”那位仆人面露难色,他家的主人是出了名的浪子,如果再遇到搞不定的美人,第一个想到的必然还是塞拉。此时,又一名侍者走进来,向塞拉致意:“先生,我的主人想要见你。”于是先前的仆人识趣地离开,青年往模具中注入蜡汁,晃平液面,起身来向不久后走进来的披斗篷的人行礼。“阁下,您想见我?”
“是的,塞拉,仪式没有效果。”压低帽子的访客说:“她对我的态度没有任何改变,即使制造了偶遇,她也一个眼神都没给我。”
“仪式的其他部分没有问题?”青年微微挑眉。“没有问题,我反复检查过,她的头发,柠檬树的刺、纯银的仪式刀……配制药水用的蟾蜍血……都是真实、最高品质的。”来访者有那么点不耐烦,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蜡像来。洁白半透明的蜡块雕刻着一位面容明丽、卷发及腰的女性的形象,而蜡像胸口有着反复戳刺和烧融的痕迹、还染着干燥的血斑。
“我还试过更强力的仪式,但都没有效果。你用的是干净的新蜡吗?虽然她长得一副艳丽多情的样子,但说不定还是处女。”
“为了保证魔法的效果,我接受委托使用的都是最新最纯净的蜡。如您所见,我制作的蜡像是您承认过的,非常像那位女士。”塞拉右手覆胸向对方欠身一礼。“也许是别的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哼……”秘密来访的绅士从鼻子里哼出不满的一声,但他确实觉得塞拉制作的蜡像几乎与真人一模一样,而且他是这座城公认的,制作人像手艺最精湛的蜡艺师。他手中那尊小小的蜡像,就与那位受到倾心的女子一模一样。
“说不定,用于仪式的头发并不是她本人的……这也是有可能的。”
“又或许她是虔诚的信女,有神明在保护她的心灵不受侵染。”
青年并不认为问题出在他的蜡像上,而雇主也确实挑不出刺来,这段对话没有悬念地很快结束,没能如愿的男人悻悻离开,塞拉回到他的炉子前,还能听见对方不满的絮叨声。
“可恶……现在倒像是我中了咒了,我发狂地想她。利碧这个诱人的妖精!”
他把下一个人形的蜡块从模具里倒出来,拿起刻刀和半凝的蜡准备制作下一个雕像,但拿着粗模和刻刀好半天也没有动起来。瘦削的青年思考着,并不是因为他不记得这一单的目标的模样,而是刚才雇主的抱怨。
这是他的蜡像参与的第一次失败。
蜡艺并不是个赚钱的行业,但塞拉无疑是这座城里除了王家的侍奉者之外最富有的蜡艺师了。因为他高超的蜡像技术,许多想要尝试禁忌的爱情魔法的男女都愿意花大价钱请他。那是一种黑巫术,虽然关于仪式的步骤和咒语有多种说法,但大多要用到目标的蜡像,为了使之起效,这个蜡制的替身自然是越像越好。而塞拉制作的蜡像,在这些爱而不得的绅士们之中是有口皆碑的,他们甚至说只要是使用了他的作品,哪怕不用目标的头发,在仪式完成后也能很快跟曾经拒绝他们的姑娘打得火热,甚至可能得到美人的投怀送抱。
但是塞拉的蜡像第一次吃了败仗。
他自信不是制像手艺的问题,一定是那位倾慕者的仪式有哪里出了错。但这一次他心里悄悄地、且疯狂地长起了草,如果他不再次去确认一下那个叫利碧的女人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以至于绅士们屡试不爽的爱情巫术都伤不了她分毫,他就没有办法做任何事了。
说走就走,塞拉熄灭了炉火,放好了蜡块和工具,便动身去找那个女人。
在制作蜡像之前他特意去观察过目标,这个时间她应该在和女伴们一同劳作。他很快去了城外的果园,到达时妇人和少女们正采摘苹果。那个金发如波,姿容艳丽的女子也在其中,穿着朴素的长裙和围裙,在树下兜起活泼的姐妹们采下来的苹果,甜蜜的歌声从围墙内传出来。在这一群水仙女一样自由的姑娘当中,她确实格外光彩照人,笑起来时微微眯着眼睛,红唇就像甘美的玫瑰酒。躲在苹果树影中的塞拉毫不惊讶会有绅士们争先恐后地求购她的蜡像——他确实收到了三位先生的同时委托,当然,最后他只选了开价最高且最熟悉的一位接下这一单。但他驻足墙外甚久,也没看出这个平民家的姑娘除了特别漂亮之外还有什么特别之处,使严谨的仪式和完美的蜡像都不能让她对他的雇主燃起爱火。
“真奇怪。她难道是混进农家女中的女巫?”塞拉眯着眼睛望着园中的利碧,而对方似乎察觉了他的视线,看了过来,只是笑着向他挥手打招呼,提着裙摆兜着苹果的身影在阳光下如同天使一般。
阴沉的青年就像被晃了眼,向她点头致意后便移开了视线。
神明啊,总不能说苹果在巫术中代表诱惑、就认为拿着苹果的女人是女巫。难道她的心灵和童贞真的被圣洁的力量保护着吗?不,我要再试一次,再试一次制作出完美的蜡像,再举行一次仪式。她不该成为例外。
我的作品不能有例外。
他这么想着,很快离开了果园,回到自己的作坊。他重新烧了一炉新蜡,拿出之前制作的模具来——这是不合规矩的,他只为一位顾客制作一次蜡像,绝不重复制作,也不卖给第二人。但他现在就像被上了发条的小玩具一样专心致志地转着,脑海里想着刚才在果园所见的那一幕,刻刀与手指在蜡块上推拉按压着,刻画出如波金发与灿烂的笑颜,挤出柔软的唇与饱满的胸脯。他的目光似乎也变成了一双手,黏在蜡人的表面不断确认着,似乎要用目光雕刻那天使的真容。他专注,但急切,或许他会用着魔来形容此刻的自己,他的双手从没在任何被雇主盯上的猎物面前落败过,对这个女人也是。
在美人的蜡像愈加精致的过程中,日头渐斜,灯火渐起。塞拉早就饿了,但还是不知疲倦地在烛火和炉火前雕刻着细节。
“非常感谢你为我作像。”
“但想要对我下咒可不太绅士。”
甜美的嗓音突然从他的背后响起,带着笑意却使他一个激灵。好在他的注意力全在手中的蜡像上,否则这一刀下去可能会把那玲珑的鼻子推平。塞拉放下蜡像,回过头去,金发的利碧就披着斗篷站在他作坊的小院里,不远不近地看着他,笑着,提着一小篮苹果。
“我也只是个臭烧蜡的而已。”塞拉望着她,没有起身,烛光将他的脸劈成橘红和深蓝的两面,唯有琥珀色的眼睛亮着,看着女人就像一条盯着鹿的猎犬。
“既然你知道,我也不隐瞒了。我很好奇为什么你能抵抗爱情的巫术?”
“你有术士相助?或是有神灵保护?”
“真是直接啊,但我不讨厌。”利碧笑着走进烛光里来,站在他几步之外,放下苹果篮。“你觉得你雕刻的蜡像跟我很像吗?”
被这么问到,塞拉低头端详手中的蜡人,又把目光移回对方身上。
“几乎一模一样。”
利碧笑着看着他,揉了揉自己的脸,从耳后向前抹去,揭开面纱一般揭下一层未明材质的外皮——从下方露出的是另一张脸,一样地美丽出众,但截然不同。阳光下所见的利碧是风情摇荡的艳丽美人,而烛火中的利碧则有着天真少女的清纯面孔。
“现在呢?”
“……!”呆愣在原处的塞拉向后挺直了脊背。
“容貌容易让男人动歪脑筋的女人总得有点办法躲避臭虫。”她耸耸肩。“你的手艺十分精湛,但我多希望你去为大教堂制作精美的香烛与天使像,做神明的忠仆,而非淫魔的帮凶。”
塞拉承认,那些被黑巫术控制着,遭到蠢男人或者坏男人、或是又蠢又坏的男人们玷污的姑娘,往往没有什么好下场。那些男人能看上她们就想到用巫术去占有她们,就能马上看上下一个无辜的女人。等待她们的常常是被抛弃,被出卖,或是带着滚圆的肚子被抛弃或出卖,都一样地凄惨。如果家世不好,说不定会“因为”私通魔鬼被冠上女巫罪而处死呢。
但这些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那些大人们想要,我只是完成我的订单,小姐。”
“还有炫耀自己的技艺。”利碧仍旧是笑着望着他,纯真的面孔上生着一对晶亮的玫瑰色眼睛,似乎在透过他的皮肉读他的心。
“……你说得不错。”
“我雕刻的人像可以比活人都鲜活美丽,就像有血有肉,能勾连人的灵魂。教堂想要的是天使像,不会承认这样的技艺。”
“但这门生意就是对我最直接的认可。只要用我雕刻出的蜡像,没有不成功的仪式。”
说到这儿他停住了,不成功的例子就在自己眼前。笑着,看着自己。
“你做得很像,可惜我不长那样。”她说。
“我可以再做一次。”他说。
“我也能再做一张新的脸,你们的巫术抓不到我。”
“你能换一个身体吗?你能变成令人生厌的肥秃丑怪吗?你不会的,你逃不掉,无论你换多少张脸,都会有人下单。”塞拉坐在他的板凳上,死死盯着她。
“所以他们只是想要一个漂亮可以泄欲、又能够满足幻想的人形。目标是谁都可以,酷似原型、充满生机的样貌只是附赠品。在这门生意里,你引以为豪的精湛技艺只是最不重要的一个手段而已?”
她弯腰捡起一个苹果,塞进他的手里,柔软指尖碰到他的手掌,令他的脑袋停了一下,然后才握紧苹果收回了手。
“……我会告发你女巫罪。”
“嘻嘻,一个为黑巫术提供道具的男人竟想告发我女巫罪。”她掩唇轻轻一笑,接着便又罩上了兜帽。“我得回去了,再见,先生。”
利碧的身影隐没在夜幕中的小院,塞拉拿着苹果,直到许久后才收回视线。他放下苹果,让自己移开目光,刚刚那一瞬靠过来的脸现在还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他的身上落着她头发上的芳香。
即便天已经黑了,塞拉还是抓起手边的蜡人,凑到火边融掉了刚刚雕刻的脸,拿起刻刀开始重新琢磨出刚才所见的纯洁面孔,就像下午那样,仿佛着了魔。
“她一定对我施了什么巫术。”
“苹果是诱惑,就是因此她才带来苹果。”
“傲慢的女人。”
“但我知道她的样貌,我一定会抓住她。”
他的脑海里已经没有了那位雇主,这个女人因为挑衅而成了他的猎物,他一定要她屈服。他雕刻出那张清纯的脸,在裙摆上刻上她的名字并环绕上魔咒的符号,连夜准备了最强力的黑巫术需要的所有材料。当金星之时到来,他将蜡像举起至头上,少见表情的脸上映着昏黄的烛光,在心中默念维纳斯、丘比特、阿斯塔禄三位司掌爱与淫邪的神的名字。再用银匕首在地上画出仪式的圈,刻上四方魔神之名,唱诵道:“掌管东方的王奥里恩斯啊、西方之王派蒙啊、统管南方的亚迈伊蒙、征服北方的艾基恩……收下这人形,听我隐秘的倾诉,以万能之神名成就我的愿望吧!”幽暗的房间里,男人在炉火与烛火间跪在阵中祈祷。他拿来掺有蟾蜍血、自己的血和唾液的魔药,涂在利碧的蜡像的胸口,以柠檬树的刺在那里刻画下心的形状,又用尖刺戳穿它:
“我所刺非汝,就像魔鬼阿斯摩太刺穿这个女人的心脏,让她的心为我而刺痛。”
继而他将蜡像投入火盆中,一股火花与烟气立刻嘶嘶地升起!他看着那蜡做的美人一点点变形、融化,冒着舞蹈的白烟消失在火焰里,也嘶嘶地说:
“……我所烧非汝,就像魔鬼阿斯摩太点燃这个女人的心……让她的心中燃起爱我的熊熊烈火吧!”
火盆中的蜡美人迸发出最后一个火花,就像答应了他的要求。塞拉盯着只剩火焰的碳炉长长吐一口气。
在第二天他补了一觉,接着很快地就出了门,在门口用那篮苹果匆匆打发了替主人来向他回报仪式成功的仆人,但利碧放在他手里的那一颗依然被留在熬蜡的锅附近。
他花了一中午去捉了一只蝴蝶,当那个女人回来向他目送秋波、确认仪式成功时,他就要将之献祭以答谢帮助了他的魔鬼。塞拉用蜡封的玻璃瓶装着蝴蝶,再次造访了苹果园。他要看到那个金发如波的女人对他微笑,要看到她转过脸去掩饰泛红的面颊。他要那双玫瑰色的眼睛里倒映自己的模样,要它们褪去那层狡黠的灵光而注满痴迷。他要那对柔软的唇再吐不出一个讥讽的字眼来,只能对自己倾吐爱意祈求关注。他要把她的心灵和童贞收入掌中,再狠狠敲醒她,让她自以为有了一些小把戏就能逃脱的幻想破灭,让她知道自己的巫术一定会捕获她,他制作的蜡像替身一定会死死地锁定她,她必将屈服于他。
苹果园的围栏中又有水仙女的歌声越墙而来,塞拉站在树影里,从栏杆的缝隙望进去,换了几棵树摘果的少女们仍旧在太阳光下无忧无虑地欢笑着,攀爬梯子,用围裙和提篮兜着鲜红的果实。但她们之中,并没有利碧的身影。无论是艳丽多姿的,还是天真纯洁的。利碧不在那里了。
瘦削的男人像蹲在阴影里的猫,想问少女们那个女人去哪儿了,但他没有。他只能看着一张张青春靓丽的面孔在太阳底下洋溢着笑容,一整个下午,直到日头西斜。
明亮的阳光晃得塞拉眼睛痛,可他的目光移不开。她们每一个都不像他的猎物,却又忍不住觉得每一个漂亮的小姑娘都可能是她。他用眼睛在那一张张气质迥异的脸中寻找那个女人,他对神态的琢磨明明都能够触及灵魂,可他突然觉得迷惑,找不到她究竟躲在哪一张脸孔之下看着自己。
蝴蝶在瓶中窒息之前便被投入火中以酬谢魔鬼,阴郁的男人悻悻而归,又在之后的几天于城中四处游荡寻找。
利碧离开了。至少叫这个名字,长那副样子的,他亲手雕刻过三次的女人在这座小城消失了。
但她或许还在这里,只是换了一种样貌,在某处笑着看着他。看他的黑眼圈一天重过一天;看他疑神疑鬼每一个被雇主盯上的美人都是她的化身、进而雕刻出的每一尊蜡像都有着和她一样的笑容;看他放在炉边的苹果直到腐烂了也没吃掉,丢到院中却长出了一棵小树,在开春后枝繁叶茂,甚至开出了许多的花朵。
绅士们说塞拉迷上了一个女人,且是雇主想要的女人,然而无论是雇主还是他都没能得到那个美人。他的生意因此受到了影响,但手艺依然很好,巫术所请求的神灵或恶魔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每一尊蜡像都有着同一个女人的影子,当然,雇主也并不怎么在意。
每当那瘦削的蜡艺师坐在炉前雕刻着新的蜡像,忽然从着魔般的状态中惊醒过来,都是因为听见脑海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说“她说得没错。”但塞拉转头看一眼庭院中的苹果树,那个女人头发上的芳香和不变的笑容就好像又环绕在了自己周围。
于是他再次埋头于手中的蜡块,雕琢起又一个有着同样笑容的美人。
“我一定会抓住她。”
【月光倾泻的林端之上】
【BGM:《cocoon( Choir Mix)》】
“闭上眼睛你就能看见。”
“流动在森林之下的光之河,它们会和天上的河互相呼唤。因此身体中也含有光之流、穿行在河流的声音中的我们,才拥有共鸣的力量。”
月之引部落的巫师坐在火堆边,闭上眼睛引导她的门徒去感受森林的存在。树影落在他们身上,黑糊糊的小兽人坐在她身边,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安静得像是化进了雨后潮润润的空气。这孩子有着卓绝的天赋,能够领会万物的语言,感知万物之内的光。他体内的光总是沉静,就像他蓝莹莹的眼睛从不为外物所动。但巫师发现了,今天他的光在动摇。
“曼柯,你的心不在这里。”
“嗯。”那孩子没否认,从刚才起他就不时会往南边的林子看,尾巴尖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地面。
“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嗯。”
“是秘密?”
“嗯。”
“那就去吧,注意安全。不要走远,远离森林的边界。”
“我在月亮中天前回来。”于是小兽人拍掉屁股上的沙土,尾巴上的银环在火光下一闪,黑色的身影便溶进林间的暗影中。巫师目送自己的门徒,笑着把香草丢进火堆里,想着那孩子也到了有秘密的年纪,然后微微叹息。曼柯从上一次月将满时开始就这样了,有东西在扰乱他的心。即使能够感觉到对方的情绪,她也无从在他不说的情况下得知他遇见了什么。但确实有什么别的东西,正在他的光里萌芽。
曼柯此刻穿行在幽暗的林间,鹿皮带子上插着药角和肉干,他的导师并不知道,转变的开端与今天一样,是一个月光淡淡,凉风习习的夜晚。
那时猎人们带着战利品返回了部落,留守的人们点起火来准备晚饭,但巫师发现她的门徒没有回来。
“曼柯去哪了?”
“他去追逃跑的戟鹿了。”
“那头戟鹿不是非常野性难驯吗?”
“是啊,但最开始也是那孩子抓回来的。”
“那给他留晚饭吧。”
“嗯。”
黑暗的林间,四面响着细细的虫鸣和猛禽的咕哝,戟鹿从灰白的腐木上跃过,月光从树冠淡淡漏下,在鹿背上拼出暧昧的碎纹。巨树树冠之下,夜色中耸起一轮漆黑的轮廓。鹿抬起头,耳朵动了动,然后一道影子飙过,带着一声闷响和一地树叶飘飞的声音,鹿消失了。
不远处一阵急促蹄声夺路而逃,另一个无声的身影在丛林中穷追不舍。
贴近地面的重心驱使着身体不断前冲,双腿踏地肌肉劲结,转瞬把一匹无星的夜推入半空,扭转之后指爪钉入挡路的断枝又借力将身体抛了出去。
猎手在密林间穿梭着,即使视线会被隔断,即使追踪的路线画了好几个弯,戟鹿的灰尾巴总会回到视野中央。距离在黑暗的森林里不断缩短,小小的灰尾巴连同浅色的鹿臀像落到地上的月亮,在视野里一点点变大了——最后一跃、一扑、一抱,一道流火紧跟着一丝蓝光闪过,灰白色的戟鹿便被一片漆黑的影子缠抱着气喘吁吁地倒地了——
紧紧抱住它脖子的小兽人咬着毛绒绒的后颈,也终于呼哧呼哧地喘起气来。那是光着脊梁的曼柯,黑色的皮毛是最好的夜行衣。但此时喘息的原因并非是疲劳,而是那凭空出现的火焰。受伤的地方火辣辣地痛,他一定是过于专注于追捕戟鹿,而没有注意其他人的存在,曼柯努力平复呼吸,然后慢慢地屏住呼吸,身体不再起伏,看上去像死过去了一样。
一个有些踉跄的脚步声果然慢吞吞地靠近了,月光下,罩在斗篷里的的影子一点点笼过来。那个人凑近了些,用折断树枝做的拐杖戳了戳他,见没有动静,才稍微靠近,低头去确认这个小兽人到底死了没有——然后就被一双毛乎乎的爪子猛地一抱脖子拖倒在地上,甚至被翻身骑上了肚子,双手也被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偷袭者还没看清骑到身上的黑毛兽人的脸,就感觉视野一片金星,咚的一拳横着砸在左脸上,一声惨叫还没来得及出口,身体就在一阵天旋地转中咣叽地摔在地面,连呼吸都变得有气无力了。
曼柯扭头看了看一旁吃了自己一拳正委屈巴巴等着身体缓过来的戟鹿,又转回来看着这个把自己裹在斗篷里的闯入者:“为什么攻击我?”
对方面露难色,不听使唤的舌头含糊地说着南方口音:“下去、疼。”
曼柯思考了一会儿,自己用了最大的力气,看对方那踉踉跄跄的样子,应该不至于能快速恢复,于是从对方身上翻了下去。起身的瞬间,一种湿黏黏的感觉从腿上刚才压着对方侧腹的位置传来,难闻血腥味也在空气里弥漫开——他的动作似乎挤开了对方的伤口。
糟透了。他想。这伤口化脓了。
曼柯在旁边蹲着,看看他,又看了看鹿。鹿差不多缓过来了,自己站了起来。曼柯看了看鹿,又看了看他,过去拍了拍鹿的脖子。
然后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不速之客,就看见这个看起来还没成年的兽人从腰间拔出猎刀朝着自己走过来,蹲在了身边。
“神啊……”哪怕全身都处于使不上力的麻痹中,他还是能感觉到心脏在耳鼓上狂跳。他九死一生活着穿过了边境,却要死在北方的森林里吗?
他挣扎着试图把力量集中到手中的魔杖上——小兽人按住他的腹部,对他举起了刀——快、快啊!汇聚起魔力吧——嘶啦——嗯?
倒霉的异乡人发现自己浸透血的衬衫被割开了,然后一阵剧烈的酸痛穿透身体的麻痹在他的神经上狂舞了一阵,一股股脓血在那双毛乎乎的手的挤压下从伤口里涌出来。他流着冷汗愣了一会儿神,看到那个毛脑袋张开嘴露出獠牙朝着自己低下头来的时候又是一阵紧张。
然后挨了销魂十分的一舔。
一分是痒,剩下九分都是被倒刺刮过创面的疼。
“嗷!你干什么?!”他忍不住喊出了声,对面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埋头舔了两口。
“啊——!嗷——!你给我个痛快吧!”这个毛人有病吧?!!
等他痛得眼前发黑想起咬舌头的时候,又感觉到对方停下了,然后凉凉的东西落到了自己的伤口上,刺痛变成了密集但微弱的抽痛。
“……你做了什么?”
“是药。”
看起来应该还是个小孩的兽人吐了好几口血水,自己也往嘴里倒了一些药末,又洒了一些在刚刚被他的火焰烫到的地方。
外敷兼内服?啊不对,为什么要给我处理伤口?刚才不是还在咄咄逼人地问“为什么攻击我”吗?
他完全搞不懂这个毛人儿的想法。
正当他自暴自弃,想要在各种各样的疼痛之后休息一会儿时,那个兽人又开口了:“那个火焰,怎么做到的?”
“哈?”
“打中我的那个火焰,你怎么做到的?你身上没有火把和燧石。”
“啊……”他楞着:“那是魔法产生的火焰啊?哦……我忘了,你们这边应该是不用咒术的。”
“魔法——是什么?”
“魔法就是——就是——”他自认能说会道,但是面对着一团黑的小兽人蓝莹莹格外认真的眼睛,忽然哑口无言。
在一阵哑然之后,逃亡一月的异乡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一个人在自南向北的路途中跋涉了太久,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跟人说话了。小家伙不太发表意见,但会用北方的口音问一些简单的问题,诸如你从哪来要到哪去为什么来。他回答了自己的出身,为了逃离战争要继续北上,就又得到了他一句“为什么不回家?”他愣了愣,说,“总会回的,但不是现在。”“什么时候?”“等战争结束,或者,等我快死了。”
说话间隙小东西听见他胃里的哀嚎,还给他递了一条肉干。于是他盘起腿来跟这个陌生的毛毛人解释起了许多东西,只要他知道,则有问必答。从自己来的方向上,汉德尼尔的山谷,到南方边境,踞险而守的绝燕崖,从大陆的最东端说到最西端,上三百年的神话、下三百年的战争,即使对方看上去没有听懂。他问,他就会解释,虽然有一些东西,他觉得解释也解释不清。
“战神星座是什么?”
“就是连成女神投枪一样的几颗星星,它们一起组成战神星座……如果你的身手够好,爬到树顶上就能看见,这个季节应该在天空的西边。”
“……”曼柯没说话,他不知道星星能够连成枪,如果它们能,为什么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感受不到从天而降的战意?导师教给他注视光的方法,他了解万物都通过那不可说的光流,地下有,天上也有。当他想要认识天星的时候,只要在层层枝蔓下闭上眼睛。
“你要到树冠顶上去看一看,皎洁的月光不挑不拣照耀整个世界的样子。”
被救助的男人并不知道他的疑惑,只是那样对他说。那孩子亮晶晶的眼睛让他想起自从进了森林以来就几乎没有见到过的月亮。他听人说这片森林深处居住着茹毛饮血的野蛮部族,实在走投无路才选择了要穿过森林的逃跑路线,面前的小毛人看着淳朴,就是……原始了点儿,但不影响他感谢对方给他处理伤口以及给他食物。而他心中的惆怅与感慨,他不打算告诉对方了。
谁想得到一开始他只是想打死那只倒霉的鹿,给自己搞一顿不讲究的晚餐呢?
在那个月光淡淡,凉风习习的夜晚。曼柯骑着戟鹿回到了部落,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曼柯,你怎么才回来?”
“曼柯,你的晚饭留在火那里了,自己去吃吧。”
“吃完早点去睡觉,守夜的时间开始了。”
漆黑的曼柯干巴巴地答了一声“好。”然后便捡了火堆边的肉干叼在嘴里,顺着月之引们栖居的神树树干一直爬上了树冠。于是,一片无星的夜穿过婆娑丛叶与真正的夜空在树顶相遇了。
长风掠过曼柯的头发,银蓝的双眼忽然在深夜中亮成一双星。
汪洋月光倾注在汪洋森林之上,浩荡星河奔涌于浩荡天穹之间,空濛万籁回响于空濛山海之外,天地寂静之中,只听得见他的心跳沉沉鼓动。
那个狼狈的异乡人一定是对他施下了什么巫术,不然为什么,他会在睁开眼睛时感觉到“世界”?
无论本人是否知晓,在他的生命中这都是可称奇迹的一个瞬间。
沉默的曼柯从此有了心事,无星的夜空从此有了星子。
在那之后,曼柯会带着一些食物和药去分别时指给他藏身的洞穴,用这些东西换一些故事,或者请对方“表演”一些魔法。月之引的部落不愿意被外人所知,他从未告知过对方自己住在哪里。可几天前下了一场大雨,他去的时候,洞穴里找不到那个人了。
今夜的巫师仍然不知道她最有天赋的孩子救助了一个异乡人,只是感觉到在他心里有什么在萌芽,成长是好事,但这份成长让她有些不安。她闭上眼睛抬起头,月亮就要到中天了,她所熟悉的光一改往日沉静,被风吹拂一般地流动着,带着一圈微弱而陌生的光晕,出现在了先前离开的方向。那是生命的辉光。
她睁开眼睛,提着袍衣快步走向大门。
在月亮中天前曼柯确实回来了,在他背上背着一样东西,散发着血腥与腐臭的气味,从他肩膀上垂下来的那只手来看,那是一个人,且绝不是部落自己人。他不知从多远的地方把人背回来,胸膛起伏着站在树影中,蓝色眼睛静静看着她。
她了然了。
在曼柯的光中萌发的种子,与这个人的光有着相同的地方。即使到了熄灭的边缘,她也能够分辨那种色彩。
巫师的心凝固下来,她看着她的门徒,在火把的映照下不怒自威:“曼柯,外面的人不能带回我们的部落。”
“他的伤口烂了,会死。”
“在外面救治他,不能让外人知道这里。”
“我治过了,天下了雨。”
“我给你药,扛他出去。”
“我用过药,没有用了。”曼柯说:“他在熄灭。”
“扛到外面去。”巫师给的是命令,一时四下寂静。她的门徒没有动,也没有争辩,就那样看着她。最后是她转身回房里去。
“摩琳——”曼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听得见,那孩子在说——救救他。
从帘门外传来一声虚弱的呻吟,闭上眼睛,那光亮忽而明亮了一些,像是在挣扎。
“扛到外面去。”
她说。
在她身后曼柯背着那个人往前走了一步,成年人的重量压了他太久了,他大喘一口气——
“点一堆新的火,搭一个新棚子。把他的眼睛蒙起来。”
“我教你怎么治疗。”
从帘门里传来的是叮叮当当的声音,摩琳在取药和刀。
“嗯!”
巫师摩琳走出房门,看见她的门徒刚刚踏进光里来的身影又背着那个异乡人走向了树林的暗影。
她虽然看重他的沉静,却无法拒绝他的光辉摇曳。刚才他背着伤者在暗影中看着自己的时候,他的光比任何时候都坚定而明亮,晃到她不得不回避。这算是姑息吗?这是过度的迁就吗?她坚持了原则,又像是成为了共犯。她在放任那芽苗生长。
摩琳叹息,曼柯已经消失在门外,她从火把的光中走出去,跟着他的气息投入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