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一个美丽聪明,能歌善舞的公主,在国家受到侵略的时候,被作为贡品嫁给了强国的暴君。
传说暴君非常爱她,一时间宠冠天下。他为她在广阔的沙漠里建造起昂贵的花园,花园建立在宫殿的屋顶,因为他要给她所有的星星。
他堵上大臣们的非议,为她屠山戮海。她为他生下诸多子嗣,孩子们却相继夭折了。
渐渐地,悲伤的王妃不再出席各种宴会,把自己关在空中庭院长桥之外的寝宫里。她不见任何人,终年与暴君见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虽然王妃再没有出现,但是暴君对她的爱丝毫未减。王政崩塌,起义的火焰烧进王宫的时候,他也派人守住了空中庭院。
带队直奔空中庭院而来的女将势不可挡,从宫门一路杀到晚霞温柔的天台。打开紧锁的门闯进长桥连通的悬空寝殿,却发现王妃不在那里。
公主出嫁的那年女将还只是她的一个卫兵。国家被侵略的时候她不能去前线迎敌,这时却要亲自送她的车马一点点走进沙漠,把她献给那个蹂躏他们国土的暴君。
她从小和她在一起,所有的青春都用来守护她。她最宝贝的人成了别人的新娘,成了取悦旁人的礼品,成了漂流远天的孤星。
当她把她的手交给那个暴君的时候,她向公主的泪水许了一个愿。
送嫁回来,没有了要保护的公主,卫兵也被分配到了别的地方。十二年后,沙漠的南天忽然烧起了战火。
自分别以后少女卫兵一路征战着,在被强国攻打过深陷于水火的国家点燃了火星,煽动着人们烧起了直指王宫的烈焰。
彼时她已经是统领军队的将领,向祖国许诺了尊严和富饶,向盟军许诺了自由和独立。在她用全部的青春和少女的柔软换来的这一天,她带着联军一起开进了沙漠中的明珠之洲,以那座空中庭院为目标,摇山撼海而来。
当她推开空荡荡的寝殿的门,近二十年来所有的热血和泪水忽然都像沙漠的风一样在夕辉中弥散。
无论是她战天斗地来迎接的美丽公主,还是暴君背叛世界以宠爱的异国王妃,都不在那里了。
她折回暴君战斗的地方,以万钧的悲愤向他要一个回答。而他已经濒死,看见她的时候,反应了一会儿,遂认出了当年那个送嫁的年轻卫兵。
她问他,她在哪里?他只是笑,缄口直到气绝,得意而满足。
后来那位传说中的王妃最终还是消失在了传说里。沙漠的风吹过花儿盛开的庭院,女将轻轻将手放在那扇通往悬空寝殿的大门,回想着在城中听过的关于王妃的传言。
她的公主在这座庭院的时候,这扇大门总是关着。暴君的宠爱能给她荣华富贵,给她整个世界,乃至天上的众星,给她一切,除了自由。
女将望着长桥对面精致笼子一般的寝宫,轻声说着:对不起,我来晚了。
从南方的天空吹来的暖风卷过满庭繁花,把柔软的花瓣吹向远方。
现在那座笼子已经关不住你了,请你,前往那久别的自由吧。
【人间遗爱】
【猫魅檀纳×敖龙沁克尔】
【BGM:《花が散る世界》】
越过血红群山,纯白盐湖,热风掠过的比阿拉米格更远的地方,几乎与世隔绝的崖上石宫中,人们信仰着十二神之外的另一位神明。神明身在神域并不直接降下恩泽或责罚,却会通过生命的诞生,让自己的化身降临在人间,引导他的信徒们。如今在那位神明的脚下,人们敬拜着的神子是一个猫魅族的年轻人,檀纳。
他被视为神明,从小在神庙长大,接受着僧侣们的教导,侍女们的照顾,信徒们的尊敬,身为神子故蒙万千宠爱。他被养成强大而狂妄的性子,从没有人管得住,也没有人刻意去管。
自出生以来的二十多年,他享用过人间荣华无数。这座石宫全部的财富都属于他,最大的权力也属于他,人们爱他敬他,对他寄予期望,期待有一天他会像从前的每一任神子一样,带领他们的灵魂向着神的领域前进。
但是在二十年后的第一个斋戒日,檀纳从水泉边小憩醒来,忽然告诉养育他的僧侣们他想要外出游历。如果他要成长为一名真正合格的神子,那么他不止要了解人间的好,也应认识,并学会如何解除苦难。
向来潇洒的神子在族人依依的祝福中离开石宫,穿过血红群山与纯白盐湖到达了艾欧泽亚。他在那里成为了一个来自异乡的冒险者,后来也随着拂晓和那位大英雄的方向,加入了阿拉米格和多玛的解放。顺着水晶的指引到达了月光照耀的太阳神草原,期间大部分时间居住在模儿部的衣楼。
草原的月光如星五月的河水冰凉,全然不同于干燥炎热的故乡,檀纳穿着从红玉海带来的一身装备,在怎么也暖和不起来的被窝里抱紧了自己冷得失去知觉的尾巴。忽然有窸窣从身后传来,翻过身,正看到一个有着月光色眼睛的孩子正从被窝里探出半张脸,悄悄看着他。
那是他白天曾经帮助的一个敖龙族小男孩沁克尔,见他回过身,又把脸蒙进了被子里。
于是檀纳卷着尾巴向着他凑过去一些,委屈巴巴地问小家伙,能不能借他抱一抱,焐个被窝。小沁克尔小心翼翼地再次把脸露了出来,而后有些腼腆地钻进了他的被窝,暖呼呼的一团靠进他冰冷的怀里,檀纳感到身心都得到了救赎。
那天晚上,檀纳因为先前冻得难受而睡不着,而沁克尔记事以来第一次被抱着睡觉,心怦怦跳睡不着,两个人都睡不着,沁克尔就请檀纳讲故事。
檀纳讲到蔚蓝的红玉海,再到达海风吹拂的利姆萨罗敏萨,从那里登陆到遥远的艾欧泽亚,讲他在格里达尼亚听过的歌谣,在乌尔达哈看过的角斗,还有伊修加德的风霜,一直讲到他大漠中的故乡。檀纳的声音轻而低沉,像掠过草原的风,沁克尔听得出神,不久便在一片陌生的梦里睡去。檀纳讲着讲着也会开始疲倦,看到小龙在怀里睡着了,便也很快合上眼睛。
很多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因为有着共焐一个被窝的情谊,在檀纳不忙的白天,他们也经常一起玩。在草地上赶着咪咪叫的羊群到处跑,去水边看大人叉鱼,也去重逢集市买些他们不一定认识的东西。沁克尔也曾骑着马悄悄送他去巴儿达木霸道,又绕到出口的一边等他回来,听说晨曦王座来人抓走了冒险者,即使害怕布都嘎部的男人们,也还是偷偷跟了一路,直到太阳湖远处。后来,檀纳回到模儿部来的时候,也是他跑着上来迎接。
沁克尔被这个远道而来的冒险者吸引了,自觉不自觉地,檀纳的气息一点点渗透进他每一次心跳呼吸。而檀纳早年也曾祸害过无数少女芳心,当某一个瞬间,他看到那双月光色的眼睛,心下便了然了。
从前招惹了不能回应的爱慕,檀纳总是暧昧地等待对方自己失去兴趣,即使烦恼也不会成为麻烦。但是这一次,他确实地感觉到苦恼了。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小家伙已经融进了他的心里,温软软的一团。
在令人不安的数日沉默之后,檀纳在某个黄昏,两人一起赶着羊回到衣楼的时候,告诉了沁克尔。
他是喜欢他的,胜过曾经遇见过的所有人和风景。
但是很快就会有一天,他要离开草原,前去支援多玛。在多玛解放以后,他必须动身赶回艾欧泽亚,帮助帝国统治下的阿拉米格。
阿拉米格解放之后,更远一些的未来,他作为神子的使命要求他回到故乡,作为一个精神领袖去带领信徒们。
“从此不再是人间的一员。”唯独这句话他没有说。
沁克尔懂事地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但是眼泪还是不停地掉。面对小家伙的眼泪,檀纳也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
从前他有一百种方法让被弄哭的少女破涕为笑,但是她们和眼前的小龙不一样。
换在以前,他会吻去对方的眼泪,可能还会抱住对方,柔声细语地哄上半天。他不怕她们对他更加着迷。
但是今天不行。沁克尔还这么小,无法向他许诺未来的自己不应该占据他生命里太多的东西。即使,他很想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带着他再去看一遍这个世界,牵住那只小手,然后再也不放开。
最后檀纳摸了摸他的头。那天晚上他们都不在暖和的被窝里,而是隔着衣楼,一人坐在一边看着夜空。
檀纳坐的地方高一些,从那里能看到小龙的背影,轮廓浮着一层清清的月光,就像月亮落在地上的一滴泪。
在太阳神草原最后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檀纳收拾行李离开模儿衣楼的那天,沁克尔也帮他整理好了战器。檀纳站在门前,半身披着从门帘投进的阳光,半身披着影,他迟迟没有踏出去。一句欲说还休的再见被沁克尔打断,月光色的小龙第一次主动拥抱了他。虽然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是几乎可以听见有暴风雨在两人的心上铺天盖地地浇下。
【抱抱我、亲吻我,向你交出我的身体也可以,想成为你的伴侣,带我一起走吧!但是我知道的……不可以……】
【多么可爱、多么甜美啊……多想把你一起带走,或者就地采摘吧……可是不要逼我对你做出残忍的事情啊。】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雨停了,然后沁克尔松开了檀纳的腰,向他微笑,檀纳也对他微笑。
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改变。
后来檀纳离开了太阳神草原,援助了多玛,解放了阿拉米格。战争结束后,作为神子回到了故乡,从此率领信徒们更好地修道生活。
而数年后小龙长大,通过了巴儿达木霸道的试炼,去向族长请神谕。族长和助祭看着他长大,为他解读了神谕,放他离开了草原。
从没出过远门的月光色的沁克尔,腼腆得不肯主动跟别人说话,却一个人出发,穿过红玉海,去过多玛,去了黄金港,从那里乘船到达利姆萨罗敏萨。也去过了天地辽阔的沙漠和风景壮丽的盐湖。也登上了阿拉米格的屋顶花园,传说是末代暴君为心爱的异国王妃所造。檀纳说过、去过的地方,他也在自己的冒险里一一寻访。
很多年以后他越过血红群山,纯白盐湖,去往热风掠过的比阿拉米格更远的地方,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崖上石宫中,找到了檀纳的故乡。
到达的时候是黄昏,檀纳刚刚带信徒们结束礼拜,从礼堂出来。他穿着白色的教衣,相较相遇时的洒脱浪荡,已经深沉温和了很多。
隔着长长的走廊他看见一个面容英俊身材挺拔的陌生人站在那里,仿佛一片洁白的月光,然后他认出了那个在草原上对他腼腆微笑的孩子。
长大了的男孩也认出了他,但是站在彼此对面的这一刻,他才最深刻地感觉到二人之间有多遥远。自己站着的这一边是绚丽多姿的世界,对方隔着一道不能跨越的空气,站在诸神的脚下一方清净的土地。
檀纳对他微笑。
周围的信徒都看到了那一幕,神子的笑容比往常的睿智慈悲多了一分深而温暖的东西,那是他们从未见过的。
于是长大了的沁克尔也笑了,隔着玫瑰的夕辉和回廊柱子十几道淡紫色的阴影,轻轻叹了口气,之后转身离开了礼堂。
当年他沉默着送他离开草原,一声不吭地长大,尽可能地让自己保持着当时的样子,然后自己也离开故乡。
他一路哭着穿过世界来找他,依然沉默着与他相见,最后他笑着离开,真正开始属于自己的旅途。
檀纳慢慢地合了一回眼睛,也笑着转过身回到礼堂里去。
身边的信徒问他:“神子大人,那是谁?”他们看见他眼里有一星热烈的光像太阳沉下地平线一样熄灭了,留下一片无温的平静。
他轻声说:“那是我人间遗爱。”
然后穿过信徒们回到神像脚下,从此真正地,再不是人间的一员。
他的故事结束了。
而另一个冒险者的故事从现在开始。
【为王】
【BGM:现在时间线为《Mustang cabriolet》
回忆时间线前半部分为《Partizan Hope》
后半部分为《浸透して》by 睡莲】
(BGM的取用标准完全是曲调only歌词无关,回忆的前后分界点,你看到就会反应过来的。)
窗外下着雨,房间里的灯光如一汪温柔的雾气,整个世界都像睡着了一样。这个狭小的房间就像一座方舟,即便外面的世界已经崩裂,床上的二人也毫不介意。一双手臂从背后搂着他的肩膀,把脸靠在他鬓边,轻轻吻去了他眼角的潮湿。
“卡门,你真厉害。” 沉沉的嗓音着了磁,带着宠溺把温热的呼吸吹到了他的耳朵上,惹得卡门一阵轻笑,抖了抖耳朵:“知道我的厉害了?”他转过身来,脸靠着对方的胸膛,有些沾湿的孔雀尾暴露在轻薄的纱被下,被抱着他的人尽收眼底。
温厚的大手覆上那匹美丽的尾羽,下指温柔一如手中是价值连城的锦缎。在他抱着卡门走进这间房间之前,曾看到他立在开阔的天台上,穿一身下摆撒着星点的黑色长衫,苍灰的天空向着他的肩膀压下来,整个大地都是他的衣摆,城市如王殿,骤雨如帘。这匹尾羽在他身后张开一片斑斓的孔雀伞,在雨帘外蒙着薄纱般的淡蓝色,末端朦胧地融化在空气里。微弱的天光被光滑的羽毛投在他的身上,好像披着一肩星辰。他的眼中点着一星锐利的光,高昂头颅目视前方,俨然一位等待加冕的年轻魔王。
那一瞬间他就知道,那轻易不开屏的蓝孔雀接受了他的求爱。他因为偶然看到卡门开屏而对他一见倾心,百般追求才终于得偿所愿。
“你说你只对喜欢的人开屏。”
“对,你上一次见到我开屏的时候,我喜欢上了一个诗人。”卡门伸出生有肉垫的手指轻抚他的嘴唇:"他写的诗非常美。"
"你这样我可是要吃醋的。"男人笑着咬了他的手指,而卡门不依不饶地数下去:"在他之前,是一位美艳不可方物的舞女,再之前,是个笨拙得很可爱的熊形兽人,他会来给楼下酒馆送酒。还有一对漂亮的双胞胎……"
"我不听……"男人深深吻下去,打断了他的话,唇舌交缠好一会地才松开,卡门在甘甜的喘息中微笑着:"认真你就输了……你的声音也很好听啊。"
"卡门,你第一次开屏是什么时候?"
"是十五岁的时候。"
"是对谁呢?"
"是初恋情人。"
"是个怎样的人?"
"他……"卡门在鼻子里笑了一声:"你确定要提起他?我提起他来,就不是你的情人了。"
"……我想听。"
“他呀……”卡门在男人眼下悠悠然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他看见孔雀蓝的瞳仁里点着一星锐利的光:"他是舞台上的另一个王。"
♠
十五岁的那年剧场里可是没有人叫卡门的,刚刚褪去灰黄的保护色的他尚且没有花名,因为他还不需要一个用来被人记住的名字。舞台上只出演一些配角或伴舞,舞台下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训练,但是由于读过书且对音乐的感觉非常好,编剧和乐师偶尔会在讨论剧本和编曲的时候带上他。十五岁之前他还是一只毛色灰黄的秃尾巴小薮猫,无论前辈如何看好,他也是同期生的笑料。识字又怎样,懂音乐又怎样,倒是狂得很。
而现在舞蹈室里,镜中少年身段亭亭,灰黄的绒毛已换成绸缎般的孔雀蓝。他穿着练习的舞衣,以邀舞的手势伸出手而后打开双臂,踮起的爪踏在地上如一朵浮萍漂过水面,姿态优雅地转开一匹斑斓的孔雀尾,划一道绮丽的弧线。昂首,下腰,弓步而后一个回旋将身体转成一朵花。
他从未理会过那些嘲笑,他一直知道自己的身体里藏着一只孔雀。
父亲的基因给了他歌喉和才情,母亲的教导给了他知识和教养。他们哪里想过在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独生子会被抓走改造成供人赏玩的兽人呢。负责改造他的那个作坊的主管拿着不要钱得来的素材,尝试了在他身上同时融合两种基因。不能说得天独厚,但是上天待他不薄,即使一度经历了整整一周的排异反应,五脏六腑里像是装了一台绞肉机,高烧中整个世界都向着他塌下来,几乎要被扔进废物回收站了,他还是咬着牙活了回来。
他天生从骨子里傲出来,怎容得自己像垃圾一样死掉。
如果在被卖进剧院之前他还不知道什么是梦想,那现在他知道了。
他要站在万众瞩目的聚光灯下,斩获世人惊艳的目光,无论出演怎样的角色,他要在自己的舞台上立地为王。
舞蹈室里播放着下一场表演的曲目,为了卡准节奏而紧追着音乐的韵律练习着。那是一段对唱曲,他要一边歌唱一边和另一个主角共舞,他在湖水一般的地板上舞蹈着。音乐行云流水地被他温柔缠抱,是与他的身体完全契合的空间,是他看不见的舞伴。
当温柔缠绵的第一乐章结束,一只覆着纯白色绒毛的手忽然从身后搭上他肩膀,完美地取代了音乐缠进了他的舞蹈里——剧院选好他的主角了。
第二乐章开始,旋律渐入急促,来者与他的舞蹈开始变成了一场战争。投影为大理石的地面倒映两个尚未成熟的身影,穿梭于落地窗投下的湖面一般的光。紧贴的身体宣告着绝不退让,灵感源自东方格斗的舞姿在两人之间点燃了剑拔弩张的气氛,灼灼目光在交汇时仿佛能碰出明亮的光焰,并剑刃相交时裂冰般的脆响。他踩着音乐一步步紧逼上去,动作愈加在从容里透出嚣张。对方穷追不舍且一步不让,翩翩然如斗舞一般任凭自己勃然怒放。
随着舞蹈转开一蓝一白两匹美丽的孔雀尾,他看到和自己背靠背旋转的那个同龄人漂亮的银色眼睛像一面容不得一丝阴霾的湖水,带着逼人的傲气寒气和掩藏不住的少年意气。在那一瞬间他笑了,与旗鼓相当的对手战斗的快意和一股野蛮的高兴冲上心头。他在对方眼里看到神采飞扬的自己,那明艳的神采一半是自己所焕发的,一半来自对方遇见自己那难以遏抑的惊喜。
两个少年的无冕之王,在这一舞或这说一战中,都为这相遇感觉到某种神奇的东西。
很多年后,卡门回忆起来才知道,那种感觉是“宿命”。
◇
“他很美,恃美而狂,比起当年的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卡门躺在男人的怀里,嘴角描着一抹醉酒似的笑,看着他却没有在看他,而是透过他望着什么遥远又美丽的东西。男人醋意已起,又怜爱怀里的人痴迷的神色,仅仅伸手在他的鼻梁轻轻刮了一下:“你现在也狂得不行。”惹得卡门一阵轻笑,笑完了依然望着对方不知道的地方,慢慢地说:“那时候我们真是狂妄得又可笑又可爱……我和他,就像在较劲一样。一个棋盘上,只能有一个王站着。我们不管在哪里都互不相让,舞台下,舞台上,哪里都是我们的战场。但我们对峙、周旋、正面交锋,都不妨碍我们把对方视为自己唯一的绝配。我们就像在数千年前被神明打碎成两半的同一个灵魂,终于在无数次的生命之中找回了彼此。我们……唯有结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
"那……你们结合了吗?"
"嗯。"他闭上眼睛,笑着把脸埋进了他的胸膛里。男人的感触很神奇,他好不容易追到的小情人只有在舞台上出演角色时才会显露出这样的羞涩娇痴。他妒火中烧,又好奇那是一个怎样的人,折得下卡门带刺的高傲而毫不留痕。
“那天是我们第一次出演主角,同一出剧,两个年轻的君主。落幕后,观众席都空了,所有的灯都灭了,只有一束光从关闭投影的穹顶落下来……我逃开了来祝贺的人,留下院长一人应付,挑开大幕,他已经在那里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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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隔着光束立在那里,在他靠近时侧过身摆出拒绝和对峙的姿态,几乎是同一瞬间,他也拉过披风显出了同样的倨傲与攻势。两人绕着光束慢慢地转着圈,步步踩在同样的鼓点上,两匹华美而不轻易示人的孔雀尾轻轻扫过地面,目光交缠也针锋相对,眼中点着一粒星,仿佛剑刃上的流光。随着两人慢慢转过角度不再以披风相对,他们看到彼此身后渐渐展开一匹辉煌的孔雀尾,一分一分打开的羽屏如一扇门向对方敞开,盛大地邀请对方从此走进自己的生命。
同时伸出的手同时拥住了彼此,热烈温存像是要把对方融进自己的血液骨骼。
“莲……”对方如耳语般轻声叫了他的名字,银色的眼睛如一面镜子映着他透过低垂的睫毛看过来的孔雀色虹膜。他也一样轻声呼唤着对方的名字,轻轻一个音节飘过舌尖留下幻觉般的回甘:“霜。”
他们不由自主而情难自抑地微笑着,游戏般呢喃着彼此的名字,在穹顶漏下的光束中轻轻抵上对方的前额,湿漉漉的鼻尖蹭上恋人的脸颊,小野兽一般探出舌尖在对方薄薄的嘴唇上舔了一下又立刻收了回去,接下来只等愿者上钩。
在那束光之下,无人的舞台上,空荡荡的世界里,无需任何人的见证也无需任何人的祝福,他们立彼此为自己之外唯一的王。
如歌的亲吻,如诗的拥抱,如梦的依偎,如死的交缠。比海更浩瀚,比生命更深,比永恒更璀璨。在相互确认的一瞬仿佛有最壮丽的霞光从地平线上铺天盖地而来,从他们脚下蔓延开无边无际的玫瑰之海。
从这一刻开始,就好像即使他死了,他的心脏也会在对方的呼唤中慢慢苏醒,再次深情地跳动。
他们深深拥抱着彼此,仿佛要在一瞬间穷尽一生的爱。
◇
“那……后来呢?”男人想象着十五岁的卡门的模样,也心有不甘地在脑海里试图描画出那个初恋情人的样子,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恐怕很难像在卡门心里走到和那个人一样深的地方。
“后来……”
男人感觉到怀里卡门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在他身边萦绕的某种美妙的气息突然消失了。他说:
“他死了。”
卡门感觉到对方抱歉地搂紧了自己,伸出手去抱住他的腰以示安慰,继而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时候我们那么年轻,在舞台上风光无限,认识的人们称我们为涅槃城未来的明星。我们锋芒毕露浪掷一切,什么都入不了我们的眼。”卡门忽然抬起头与他对上目光,幽邃的瞳孔像一道被长剑刺成的伤口:“所以那些最喜欢征服厉害野兽的人,就盯上了他——”
♠
他永远记得那个夜晚,演出结束后,剧院的老板要分别为他们引见一些“尊贵之人”。他和他交换过一个眼神,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被改造成半人半兽的身体,总是多一丝莫名的直觉。
他感觉得到,如果这一次他松开了这只手,可能就再也牵不到了。
但是贵人要见他们,老板是不敢怠慢的,最后两人被分开,带到了一墙之隔的两个不同的房间。那是地狱的两个隔间,但是有着一样的残酷和肮脏。
他听到他傲慢的拒绝,愤怒的指责和出离愤怒的呵斥。然后是衣料撕裂的声音,身体摔在地上的声音掺杂着起哄的声音,一声陌生的痛叫带起一阵更加兴奋而恶心的骂声和笑声,同时有人说到去找医生处理一下,小狐狸不听话,要先管住嘴巴——接着他就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他在耳鸣,呼吸是刺进胸膛的利刃,心脏鼓动着把长刺的血液泵向全身。他想现在就打穿这面墙到他身边去,可是他自顾不暇,在墙的这一边对他的身体和意志垂涎三尺的魔鬼不比隔壁的少。地狱的隔间里少年的君王被撕去朝服打落王冠,裸呈于恶魔的欲望之下,耻辱如烧红的铁钎不依不饶烙遍他全身,他们闯进他的花园把花海践踏成红泥,洗劫他的宝库一粒珍珠也不留下,他们推开他王殿的大门,占领一切,破坏一切,王族的浩劫是贼寇的飨宴。他努力关上最后一道门,把那些恶魔关在外面,那些令人作呕的声音却狠狠侵略着他的意识。整个世界都在向他捣下来,地面化作漩涡不断下陷,意志承受着千杖交笞的极刑,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几乎想打开那道通往无尽黑暗,有去无回的暗门逃离这里。
直到他听见听见恶魔在谈论他的恋人。
“听说你的男朋友就在隔壁啊,那只小蓝孔雀,卡门。”
“哇~果然精神起来了,想跟他说话吗?”
“嘿,隔壁的小家伙,你听到了吗?你的小男朋友和我们玩得很开心哦!”
“哦?原来你们两真的是一对啊,难怪演情侣一点不违和。”
“隔壁的,你们真是的,怎么也不让真雪君说说话?”
“还是卡门乖一些啊,我们这边的小真雪好凶,刚才还咬了人。”
“不过现在他好像老实多了嘛,那就把这个摘掉吧——小真雪,墙那边就是你的小情人哦。”
隔壁的声音变成一片寂静,那些人大概在等待他说话,而他好像在脑海里看到他唯一的恋人咬白了嘴唇不肯出声的画面。而忽然撕裂寂静的是他在墙的另一边歇斯底里地唤他一声:
“莲——!!”
在那一声之后又是一阵起哄,和无休止的,悲愤的低声呜咽,他知道又一轮为了逼迫他出声的加害开始了。他从来舍不得欺负的人现在在他一墙之隔的地方受难,受辱,而他自身难保。
“霜……”他透过模糊的眼睛望向隔墙对面,也望回自己的心底,那傲然独立,白羽无疵的身影。而在地狱这一边,魔鬼也找到了新的乐趣,对他的王殿发起了新一轮进攻。
“我要活着回去见他。”他想。
他放弃了整座王宫,将最后的一道门死死锁上。
那天的阵容,卡门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如今想要全身而退已经不在话下,但对于那个时候十五岁的他们俩来说,就是一场灾难。
那些人把他们握紧的手分开,又将他们狼狈地丢回对方的怀里。
受尽折磨的恋人再次落入他双臂的时候,全身都是黏的。他回避着他的怀抱,轻声说着“不要碰我……好脏……”最后在他的坚持下把脸贴在他胸口,安静了下来。
他努力表现得像往常一样,美丽耀眼,傲天傲地,在身体恢复后也回归了舞台,打起精神试图感染一下他日渐寡言的恋人。白衣的少年依旧头颅高昂目不旁视,却开始变得越来越安静,如果他说“爱你”,他会微笑回答“我也”,却躲闪他的目光。他看到他银色的眼睛里下起了一场无边无际的雪,虹膜的每一道沟壑都横生冰凌。
让那时的他意外的是,后来他也答应了重返舞台,但剧目要他自己来选。他挑了第一次与他共同出演主角时的那部剧,而他看着恋人穿上戏装,在不知第几次为他深深心折之余,感到了什么危险的东西。
当聚光灯亮起,白衣之王凛然亮相,他忽然觉得自己一定是多虑了。
那傲临世界神采飞扬的样子,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于是他也安然入戏,走上舞台,肆无忌惮地去往他身边,与他对峙、周旋、正面交锋。
回到了舞台上,他们依然是那天舞蹈室里初见时认出自己宿命之人的年轻君王。紧贴的身体宣告着绝不退让,灵感源自东方格斗的舞姿在两人之间点燃了剑拔弩张的气氛,灼灼目光在交汇时仿佛能碰出明亮的光焰,并剑刃相交时裂冰般的脆响。他踩着音乐一步步紧逼上去,动作愈加在从容里透出嚣张。对方穷追不舍且一步不让,翩翩然如斗舞一般任凭自己勃然怒放。
随着舞蹈转开一蓝一白两匹美丽的孔雀尾,他看到和自己背靠背旋转的恋人漂亮的银色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皑皑白雪,那一湖的冰似有溶解之意,含笑的目光深深望进他眼底。
这是一场完美的演出,他们一同谢幕,一同下台,他却没有在后台看到他。直觉让他回到已经一片寂静的舞台上,但是他没有在那里等他。
“莲——”
他听到清清嗓音一如往日不卑不亢地唤他名字而莫名凄绝,循声望过去,他就站在穹顶下一小圈环台上,一面雪白的孔雀尾向他盛大地展开,好像重演了那一天。
白衣的少年折下一截尾羽,轻轻向他投下,温柔仿佛递出一朵玫瑰。他看着对方似乎没有什么做傻事的意思,伸出手去接住了那支尾羽贴于唇边。
然后他看见什么东西从高处掉落下来,摔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在黑暗里反射着微弱的光芒。他看清了,那是一支注射器,一瞬间所有的温度都从他的身体里被抽走了。
他立刻顺着回旋的楼梯冲向穹顶下的环台,声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呼叫着一切可能听到的人赶往这里。他想立刻到他身边去,就像在地狱度过的那个晚上。
他拼命奔跑着,狼狈不堪威仪尽失,在楼梯上不知第几次滑倒时,一道白光从他的余光里划过。
他转过头看见白衣的少年溶解着向地面坠落,气流从他身上剥下脱落的灰烬飘向天空,当他终于落回地面的时候,着地的已经是一粒依旧燃烧着的白灰,像一滴琥珀色的泪。
去他身边的路从此比穿过地狱和天堂更长。
剧院最引人注目也目中无人的两只孔雀之一,高洁无瑕如冰雪的真雪君,陨落了。
那些曾为他一掷千金的人听说之后,发来一句不痛不痒的惋惜,又想一掷千金买他的尸体,买他的眼球,买他一支尾羽,作为自己“粉丝”身份的纪念品,只是没想到他走得这么干净。
而被一人留在这世上的他,在有名无实却可以赚到钱的葬礼上,轻轻从胸口内侧的口袋里,取出那一小截纯白的尾羽。
霜,真是宁折不弯啊。
为了不再被他们用下流的目光觊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们斗了那么久,还没有分出胜负。
你带着王的尊严入地狱,而我抱着王的坚忍留在人间,该怎么判?
我绝不会像你一样。我会活下去,站在万众瞩目的聚光灯下,斩获世人惊艳的目光,无论出演怎样的角色,在我的舞台上立地为王——活着的王。
即使旗帜与领土都被剥夺,王冠和宫殿都被劫掠,我还有他们永远不能占领的。
比如意志,梦想……还有你。
他在蜡烛的火焰上点燃了恋人赠与的尾羽,烧成手心里的一把灰,放入口中吞了下去。之后依然目不斜视,美丽而嚣张。
◇
男人搂着卡门默不作声,轻吻他的前额。卡门的目光低垂,视线回到了这个房间里,对面的男人身上:“他的事情我也想完了,现在我是你的情人——我们来做爱吧。”他抬起腿从对方的腰上跨过去,正要亲吻男人的肩膀,忽然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轻得如幻觉一般的:
“……莲。”
然后是长久的安静。他在男人的肩上留下了一个带血的咬痕,对方抱着他一声不吭。
窗外的雨停了,后半夜,这座城上空所有的雨都下在了这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