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传奇创业家卡罗尔女士
“商业纠纷调解”:我到地方了。信箱里有上周六我亲自塞进去的晨报。你的狗——这确实是你的狗?一条博美?讲真的?
“AAA工作犬批发”:米切尔是个只肯租小型犬的吝啬鬼,否则他就不会死了。
“商业纠纷调解”:……狗的尸体在厨房。顺手处理了,不用谢。米切尔本来在准备晚餐。烤箱里有小茴香烤羊排,还挺香,热乎的。不过你的客户凉透了。他流了很多血。凶手从面前捅他,他们应该打了一架。补了好几刀,切口很薄。什么武器……算了,管他的。我又不是警察。餐客厅里没有现金,一会儿就去找保险箱。
“AAA工作犬批发”:不用管米切尔。拿到钱就行。
“商业纠纷调解”:你怎么知道米切尔也死了?
“AAA工作犬批发”:商业机密。
答案很简单。她看到了。
备注了“商业纠纷调解”的头像停止了闪动。正在开车的女人决定在接下来几分钟里当一个遵守道路安全管理法的老实人。车里静了好一阵子,卡罗尔拧开电台,女主播花枝招颤的笑声夹在干巴巴的电流里时断时续,劳拉正坐在副驾驶上,把她那张愚蠢的长脸拼命往车窗外塞,车载香氛让她想要打喷嚏。可窗外也不好过,六十迈的气流骚扰着鼻孔,叫她不得不咧开嘴,咧到耳根。劳拉看到另一条狗。车前窗、后座、湿漉漉的鼻子、路边遛着狗的老女人和她的狗拥挤地塞进一尺画幅里,她在那四分之一秒里准确地注意到了狗,注意到那条小东西穿着波点裙子。蓝色的波点裙子。灰土黄色的树。树。树。全是树。
卡罗尔一脚踩住刹车。惯性把她的脑袋往方向盘上摁,劳拉哀哀地呜咽一声,从副驾驶上滚了下去。
一条猎狐梗就能提前嗅到陌生人正在靠近房子;一条獒犬足够撂倒袭击者——至少周旋到警车姗姗来迟。而米切尔租走的小东西只会分辨一大堆未拆封包裹里更值钱和更危险的那一个,毫无疑问,艾希礼·米切尔死于他的斤斤计较。在劳拉眼中,米切尔是斑点家居服挽起来的裤脚和一双廉价拖鞋,闻起来有草坪和塑料的味道。他们有长期合同,规定租借方负责狗的餐食,一日两次,那天的晚餐实际上是两天来的第一顿,米切尔把羊排边角料分给劳拉,狗在他脚边打转,发出又细又小的哼叫。她短短的鼻腔里同时塞满陌生人的不怀好意和生羊肉的腥臊味儿,接着,米切尔的斑点图案毫无规律地晃动了几次,塑料拖鞋慌张来去,男人又惊又怒、大声吼叫,凶手紧接着登场:一双沾点泥的经典雨靴。
劳拉的哼哼声变成持续的尖叫。这些疯狂的吠声在米切尔倒地后不久戛然而止,一场黑暗击穿了百公里外、晚餐餐桌旁的卡罗尔。
多新鲜啊。一次甜蜜的、久违的、绵延而来的死亡。
1922年,卡罗尔在温莎线走私威士忌。时逾五十年,她在南下的铁路上第二次见到劳蕾塔·弗农,且有幸到她的酒窖一览。他们上一次见面时,卡罗尔是个男人。他对那女孩儿记忆深刻,她如此甜美可爱,像头吃不饱的母狮子,牙口和胃口一样很好。弗农对她的经历也兴致盎然,微笑时露出四颗牙齿,问道:“你是怎么死的?”
“这儿。”卡罗尔指她的眼睛,“一柄钢叉从这里插进了脑子。当时我在日本。”
“这么说,你是被日本人弄死的?”
“差不多吧。”卡罗尔怏怏地说。
确有其事。1907年,她在哈德逊湾登上过一艘远洋捕捞船。那时候卡罗尔身边还没有狗,船上不养胃袋。实际上,在她把首席猎手的脸塞进水桶之前,那条船也不养女人。首席猎手是个姓岸崎的日本人,对航行一窍不通,却在船上兼任大副,工资高得出奇。而且他是个自由人,赚来的不用交给中介公司。他们七月出港,带货穿过运河,到西海岸的港口停泊一段时间,然后到白令海猎海豹以弥补亏空。来年春才进日本海,和捕鲸船队汇合。岸崎那笔不菲的工资在这时候派上用场。他同时担任翻译、外交和财务,他亲自教美洲佬们把猎海豹用的小游艇收起来,船头上挂巨大的渔枪,猎手两、三个一组,得手后就挂渔网拖上来。卡罗尔自己还管一组标枪。船队里有一艘快帆船,往返在下关港口和船队之间,得钱先分给船长和大副,其次是猎手兼水手们,船工视渔获再议。一天夜晚,捕鲸队的日本人发出信号,伴随着古怪的呼喊,船工找到船长和卡罗尔,卡罗尔找来岸崎。
“他们说,发现了一群海猪。”
“海猪?”
“就是海豚。有很大一群,这是很常见的一种。”岸崎解释道,“他们叫我们动起来,把它们赶进浅水区。搁浅的海豚,像沙丁鱼一样好抓。”
卡罗尔轻盈地吹起了口哨。“给我来条活的。”这女人说。
岸崎没在相信她说什么。“活的很难抓。而且,养不活。”
“我一个人去。”
“你不行。”
“别他妈管我。你很喜欢水桶吗?”女人又说。
她得到了一艘小艇,他们从船舷上把她放下去。三桅船黑黢黢的影子们在卡罗尔的小艇背后合拢,其中一艘传来刺耳的金属声。每响一下,水里的影子就换一个方向。卡罗尔的小艇放着灯,随着浪从它们正上方漂过去。她就这么滑进日本人的瞭望镜里,异乡人远远地朝她吼叫,岸崎打了灯:别管她。
日本人说搁浅的海豚像沙丁鱼一样好抓,卡罗尔想要活的,要赶在海豚群搁浅之前让其中一头折返到深水里去。她计划带它回西海岸,暴殄天物的蠢东西不明白一个聪明脑袋胜过鲸油和鱼肉干。她的捕猎也不是他们的捕猎。
她的意识缓缓滑进深水中,抓住那群“海猪”里浅得发白的一头。漆黑的海面往高处悬去,渐渐和夜空不分彼此。她滑得愈深、日本人敲击响板的噪音反倒愈响。她抓住鱼群,鱼群的恐慌也正攫取她自己。对时间的感知变成了水里的深旋,水压骤升骤降,海风和浪呼呼地响着,卡罗尔趴在艇边,一边干呕,一边忍受忽然涌进鼓膜的大量声响。随后一段时间,她挂在那里一动不动,像睡着或者死了……直到一篷血在水里散开。砰!水压哗然四落,卡罗尔被浪掀出去。
海豚们已经浮得足够浅,捕鲸队动手了。那头险些被捕获的海猪压根没有乖乖返回深海去,它被捕鲸船上传来的巨响搞得惊慌失措,左支右拙,时不时把背鳍顶出海面。这里没有什么聪明脑袋。它们就是一群愚蠢的在罐头里挣扎的活沙丁鱼,日本人彼此呼喊打气,岸崎也在其中,指挥着船工把渔枪架上船头。一阵阵破空声,流水和海风变得锐利,像十数条狗在雪原上发足狂奔时那样。卡罗尔被浪推回一艘三桅船的脚下,响板砰、砰、砰、砰,日本人的声音变得很大,他们用当地方言呼喝回应,喊着号子。另一群沙丁鱼。
暴雨持续了半小时。搁浅的、死去的白沙丁鱼挂在水面。一柄钢叉穿透腹部,另一柄深深地插进了眼窝。这是一次形状尖锐的剧痛的死亡,它迅捷地传播,从卡罗尔的眼眶刺进她的大脑,像光一样快。这是米切尔租走的劳拉被谋杀的一百年前,自此以后,卡罗尔变得谨慎小心,中间没再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这也是她对劳蕾塔·弗农撒下的第一个无伤大雅的谎言——以后兴许还会有更多——一次死亡体验。但不是她想知道的那一次。
1898年,从斯卡圭翻过山口,沿育空河漂流八百公里可以到道森市。那是个刚开始积雪和结冰的季节。克朗代克枯竭的谣言从夏季就开始长腿儿,人正在一批一批地消失,赶在入冬前逃离结冰的城市。狗场在港口北面,这儿有一个供给北行人休息的营地。营地里的小木屋里烧着碳,窗户上盛满暖和的光。一个男人的影子投在上面,嗬、嗬喘气,掐着一条瘦骨嶙峋的狗。
他就快死了。狗的牙齿深深嵌进脖子里,血把它的吻部染成深红色。男人掐着那条畜生的皮毛,大半个身体压在上面,狗起初还呜咽几声,接着就安静了。它死也不肯松口,咧着牙,狗的涎水和血水把地板搞得湿漉漉的,男人的喉咙颤动着,漏着风似的响动,还剩下的一只手试图从那条枯瘦的皮毛里拔出锥子,他手心打滑,动作越来越缓。越来越缓。
这一次,死亡是绵长的黑暗。先是冷,再是热。后来就是一条绵亘不尽的直线。复活则是一个倒转的过程。有点像从长梦里醒转,仍然在道森港北面的狗场中,仍然在那座小木屋,一小片意识睁开浑浊的眼睛。眼前是朦胧的黄绿色。灰蒙蒙的碳堆和黄色的火星子。他认出因死亡而变得神情扭曲的那具尸体——他们几乎面对面地倒在血泊里,血还没有凝固。他抖了抖嗓子,抖出一些野兽般的呜咽,一把锥子卡在胸脯和脖颈之间。痛得要死。痛。又痛又饿,只有血润过的嗓子不算太渴。
在这时,门忽然响了。
“马尔穆特,是我。”
外面有人喊道。
狗趴在那儿,动弹不得。得不到回应,一个影子从窗前无声地滑过,向狗场那边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折返回来,滑过窗户的影子变得更轻盈。这次没有敲门。
一张带着伤疤的脸从寒冷的门外出现。一个瘦削的小老头,穿着鹿皮靴和皮毛做的大衣,他有点斜视,眼珠子歪在上眼皮角。
“唉,劳拉,劳拉。可怜的宝贝姑娘。”他唉声叹气,“我把你从买下来时可没想到今天。你说,马尔穆特真是个混账,是不是?”
他连连叹气,满脸笑容,跨过地上的那滩血,从容拿走门边的胡桃木柜上只剩半瓶的杜松子酒,灌了一大口。一阵恶寒从后脖颈里冒出去。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才蹲下来,蹲在男人和狗的尸体前。狗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哨音。
“唉,劳拉,好姑娘,你还活着呢。”他伸手把狗的眼睛捂上,“但活不了多久啦。”
马尔穆特·卡罗尔冷笑着啐了一口。实际上,那条狗只是又柔弱地呜咽了一声,埃斯科特误以为那又是一声临死前的哀叫,伸出手去,拍了拍失血过多的狗的脸颊。马尔穆特就待在那儿。一动不动,用狗的眼睛盯着他的合伙人。
“你看,马尔穆特。我早说,连狗也不待见你。”
那只枯瘦的手从狗的脸上挪到尸体脸上,照常拍了拍。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冷硬的手感。
大多数时候,马尔穆特是个精明人。他的合伙人,忠实的埃斯科特,偶尔也算个精明人。精明人和精明人不总是相处愉快。早在上一个冬天结束之前,马尔穆特就从租赁记录里嗅到道森市的人越来越少,他在夏天缩减了狗的数量,筹备着在冬季前离开北极圈,到南方谋事。这一切都没有告诉埃斯科特。消息在北美大陆上流转总得花点时间,那个时节正是变卖财产试图到北方牟利的南方人最多的时候,和埃斯科特对驳的狗贩子有一大批又靓又便宜的好狗儿,吃下它们可以在下一个夏季做一笔好生意,但总得有人事后付账。
他们认识几年了。马尔穆特想叫合作伙伴来付这笔钱,好消息是,后者也正这么想。他在马尔穆特的衣服上蹭了蹭沾上血的靴子,跨过尸体,他知道马尔穆特的现金和土地证明放在哪几个地方。剩下几处得好生找找。这又是和精明人打交道的一个坏处。
在他的背后,那条被他称作劳拉的、垂死的狗,正用插着锥子的前腿慢慢立起,拧着脖子看向他。
……等到劳拉真正咽下最后一口气,马尔穆特·卡罗尔才找到她当下的身体,细长的、惨白的胳膊和腿,赤身裸体,从狗场不远处的一个雪洞中爬出来。奇迹般的是,她已经不太觉得冷了。死亡和疼痛正慢慢消退,她清醒得不得了。女孩儿拖着这具崭新的、赤裸的身体最先找到柴房,拖出一柄斧子。
她回到木屋里,剁下奄奄一息的埃斯科特的脑袋。一切都变得很轻松,举起、落下、举起、落下,一条不知疲惫的好用的新胳膊。一张好看的脸。她把脚塞进不合适的鹿皮靴里,把埃斯科特和劳拉喂给狗群,而自己扔回爬出来的那个雪洞里,最后,如同最早的计划那样,赶在冬天之前离开了道森市。
卡罗尔从1898年的方向盘上抬起脸。劳拉呜呜地叫了两声,自己爬回副驾驶的皮椅上,歪过头,拿黄眼睛看她。等到卡罗尔消化完这场偏头痛,遛狗的老女人和穿着绿色波点裙子的狗早已经不见了。大街上空无一人。电台卡在那里,只有“商业纠纷调解”的未读消息正在闪烁。
“商业纠纷调解”: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更坏的消息,先听哪个?
卡罗尔盘算着她下次和邮递员见面是什么时候。几个不入流的坏主意从遭殃了太多次的脑子里流过。
她回复消息。
“AAA工作犬批发”:坏的。
“商业纠纷调解”:凶手没有离开。我搜到地下室那会儿撞上他从里面出来,真是骇人得很!我只好干掉他捡回了凶器。不知道哪儿来的灵装,是把餐刀。
“AAA工作犬批发”:更坏的那个呢?
“商业纠纷调解”:掰开了卧室保险箱,里面没东西。
“商业纠纷调解”:你的欠款拿不回来啦。
TBC.
(时间为第二章,湖骸事件结束以后,第二年春,接秘話04)
萨迦利决定还是再多从伊诺克神父口中抠一点信息出来,正好不久后是大弥撒日,伊诺克神父提前通知了仅仅几位神职人员及教会猎人,弥撒结束后会进行一个有关圣母像黑泪与湖骸关系的说明会议。萨迦利还邀请了莱茵一起去,莱茵是前神父,自然熟悉弥撒的流程,他们身高体型也都差不多,把自己的衣服借给莱茵,想要偷偷混进去应该也不是难事。
到了弥撒当日,阿尔文当然从一开始就发现了莱茵,但到最后也允许了莱茵参加这次会议。
会议上,神父阿尔文·伊诺克向众人说明了部分事实:“想必大家已经发现了,湖骸的残渣和圣母像黑泪的成分极其相似。根据我的判断,它们本是同源的东西。我知道各位心中存有各种疑问……可以告诉你们的是,神迹均为我们所信仰的神引发的——它是真实存在的。而神的一部分被封在了圣母像内。”
“若将这些信息毫无筛选地公开给一般的人,局面想必只会更加混乱吧。上层想的当然是千方百计地隐藏下去……但我认为事已至此,在座的各位有必要知道真相。”
此时神父恩斯特已经展开了纸,准备记录会议纪要。教会猎人埃里克森默默地坐在同为教会猎人的奥蒙迪身边,打算先看看大家都会说什么。蒂姆缩在座位上不敢说话。他在人类时期是一名教会的神父,被嗜血血族袭击后成为了血族,毫无战斗力的他不被教会猎人所接纳,最终被残月血族收留。尽管如此,他的心里始终放不下教会,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也是可以理解。
萨迦利最先开口道:“湖骸的传说应该早就存在了吧?为什么直到去年冬天它们才从湖里爬出来?”
“如你所说,湖骸的传说一直都存在。但它们本身不是我们可以轻易掌控的,自然也就无从知晓它们会如何行动,又对我们有何种危害……尽管现在我们知道了。仅仅是我的猜测,或许它们之前都在积攒能量,直到足以离开铃兰内湖。”阿尔文望向萨迦利。
“湖骸与黑泪同源。无法想象这样具有攻击性和侵略性的生物在我们的周边蛰伏如此之久……”修女塞勒涅·艾诺姆来回摩挲着自己的大拇指,“难道说,上层将黑泪作为工具了吗?把黑泪圈养起来,发掘其强大的力量。而湖骸可能就是还未被驯化的黑泪,只能依靠本能行动……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塞勒涅……”阿尔文微微摇了摇头,“你有一个误会,你所指的事物从一开始就并非任何人能够驾驭的工具,湖骸也一样。”
“那么您还能预见其他潜在的危险吗?”萨迦利又继续问,“要是将来又出了什么事,我们很难跟那些一般民众交代。”
“就像我刚才说的,它的存在是超乎我们理解的,所以我们无法预见它会做什么。但我们有让它存在于教会的理由。”阿尔文平静地说。
塞勒涅听完后直起身子:“您没有否认有人试图控制这份力量……?或者说……利用……?”
“……控制,是一个好的想法。但我不认为现在有谁能做到。”阿尔文回答到。
“也就是说圣母像体内的物质其实与湖骸拥有同等的不可预知的危险性?那您是如何做到让它如此安分地待在圣母像中呢?”莱茵终于开口问到。
萨迦利跟着挠挠头:“对啊,那祂是怎么进到圣母像里的?”
“二十年前,教会的人把这些物质物质封在了圣母像里。至于为什么它如此安分……我认为它的本质并非暴力。”阿尔文的回答有些模糊。
神父月思考着开口:“几乎和湖骸爆发是同时的,残月血族的首领柯雷塔女士宣言血族女王的失踪与疫病的扩大与教会有关,并发誓要越过教会找回秩序。这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阿尔文饶有兴致地指了指缩起来的蒂姆:“科雷塔小姐打的算盘,没准你应该问问蒂姆呢?”
“科、科雷塔女士原本应该不知道湖骸会爆发……”
“我,我问过她……”
蒂姆声音有些发颤。
“科雷塔女士,是,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斯奎尔农场有很多人类,都被照顾得很好。我想,大家或许可以通过交流达成共识。我、我们能够让人类团结起来,一定可以战胜眼前的困难,这样教会也不会被误会了。”
阿尔文并没有轻易放过蒂姆,“咦,这么说蒂姆非常了解科雷塔小姐了?她自己表态过想维护人类,还是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呢?发表对教会不利的言论可是事实。”
“一厢情愿”四个词着实打击到了蒂姆,他变得很沮丧,不再开口说话。
趁着这个空档,埃里克森终于等来了提问的机会:“……湖骸为什么对参加过赦罪演武的人有更强的攻击性?是他们在会场沾染过黑泪的气味?”
“如果你不介意我的回答仅仅是猜测的话,埃里克森,大概是沾上了相似的味道,因此吸引了湖骸吧。”
“相似的味道……”奥蒙迪眉头紧皱,闭眼回忆着,“当我遇到湖骸时,我觉得它对我有着很特别的吸引力,我不会感到特别害怕,相反有几丝亲切……其他同伴也是如此。这种相似的味道,和我们教会猎人有什么关系?”然后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向埃里克森,“不知该不该说……它让我想起了圣餐。”
阿尔文笑着闭了闭眼:“这样的问题与其问我,不如问一问西比迪亚?”
塞勒涅觉得到现在阿尔文其实并没有回答什么实质性的问题,她不满地皱皱眉,但也不打算继续问什么了。
“看来我们没法了解湖骸或者黑泪更多了。”她扫视四周后继续说道,“黑泪将来是否失控,我们不得而知。但对于事情的隐瞒,上层需要负责。而现在上层毫无作为,担子全落在我们身上了。”
“塞勒涅,不用过多揣测上面有什么打算,这对目前的我们来说毫无意义。如果你对需要承担善后的现状有所不满的话……可以下来跟我谈谈。”
神父多姆·西格尔喝了一大口茶,眼睛似乎是在盯着茶杯,慢慢开口说道:“我光是在纳塔城里都会听到很多关于教会的流言,教会的话语开始失重,这样下去不好。首先是不是应该先表明教会的立场,告诉大家我们不是在为少数人的利益做事呢?保证我们前进的道路是透明可见的。其次……”说着多姆顿了顿,瞥了眼藏在手心的小抄,“假设湖骸与疫病一样是一个长期的问题,我们要怎么把它对我们造成的负面影响降到最小?”
塞勒涅听完后点点头,“我认为,当务之急是维护教会的公信力,防止后续出现失控的局面。然后再思考针对湖骸的具体对策。”
“不团结的集体无所作为。”
“湖骸的问题,请你们当做是地震那样无法预测的事情吧。”阿尔文说道,“关键是向大家传达这件事是天灾而不是人祸。”
听到“人祸”两个字时塞勒涅明显笑了,但她并没有说什么。
“首先我们不能让外人知道圣母像里封着的是‘神’的一部分,不然他们肯定会想办法把圣母像给砸了……”萨迦利又缓缓开口,“但这就意味着得解释黑泪是怎么回事。其次,在大众认知里‘神’这样无上圣洁的存在,怎么能吸引到可怖的湖骸……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想办法换个方式解释湖骸爆发的理由?至少不能直说是因为‘神’在吸引它们吧。而且,我也比较赞同湖骸有可能是个长期存在的问题,所以在这个对外的说辞里,还得让湖骸的长期存在合理化。”
“十分有理。”塞勒涅歪头思考片刻,“那为何不将黑泪包装为神迹,不去提这是‘神’的一部分,这样的描述也并非谎言。”
“神迹……感觉可以。”萨迦利点点头,“‘虔诚的象征’之类的说法应该也行吧。但湖骸……”他又挠挠头。
塞勒涅接过话:“我个人比较坚持将湖骸描述为‘与神同源但相互对立的存在’。众所周知,神应有无上的力量,那么与神同源的湖骸,自然也就拥有可怕的破坏力。自然界中也常见毒草与解毒草共存一处的情况,可以稍作引用。”
“我不认可把这件事单纯解释成天灾。纳塔城的惨状大家都看到了,我们不能用简单的包装来粉饰这件事,我认为得让大家共同直面我们所信仰的……”说着多姆的嘴巴有点卡壳。
“我所知道的一部分对教会不满的人,并不只是执着于湖骸的问题。况且黑泪与湖骸的联系,各种流言早就扩散开了,现在编造一套说辞又能让多少人信服?”莱茵顿了顿,“科雷塔小姐所在意的无非是由于疫病,人类主动转化为血族一事。这难道不也是‘神迹’所带来的影响吗?如果只是想着用‘神迹’去掩盖一切的话,又如何向民众解释,神会伤害人类呢?”
“这是两件事情。血族的血液本就能让人类变成血族,只是突然爆发的疫病促使一部分人主动选择了转化。提到血族的话……”阿尔文微微笑了一下,“为什么矛头反而指向了教会?如果血族不存在了,这种转化关系也就不存在了吧?神会伤害人类,则更是一种臆想。不如先看看血族对人类做了什么?”
“……”
阿尔文的发言一出,众人陷入了沉默。
“那么,”塞勒涅面对场上的沉寂开口,“我再复述一遍我的提案:将湖骸描述为与神同源但互相对立的存在。关于西格尔神父提出的质疑,我认为的方案是塑造一个公共的假想敌,是这个假想敌导致湖骸的爆发。但假如公开了神的所在,教会必然会陷入无序的状态。而隐瞒神的存在,焦点自然会回到教会身上……大家自行取舍。”
“那说是‘血族的阴谋’更简单一点。”埃里克森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说出这种话是否合适,“比如教会能制作针对血族的圣水。”
“……所以,我们需要统一一下,圣母像里的‘神’这一存在到底要不要对外公开。”萨迦利说道,“举手投票如何?少数服从多数。统一了方向我们才能进行下一步讨论。”
“等一下,如何解释是一方面,但我个人其实有光靠理性讨论不能解决的困惑。”多姆看向塞勒涅和萨迦利,干脆丢掉小抄,“说实话,我感到很愤怒。我的信仰带给我了一段稳定的生活,但现在的损失和代价未免也太大了,我熟悉的人们也死去了。”
“我很希望得到一个更有效的方案,一个更真实的说法,而不是对外的‘解释’。比如那些湖骸,今后要让教会猎人定期巡逻剿灭它们吗?还有外界对神迹化身的圣女的质疑,她们可是我们的姐妹。能先告诉我,我们每一个人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吗?”
听到这里,正在面无表情奋笔疾书的恩斯特抬头,用肯定的眼神望向多姆。
“冷静一下。”塞勒涅试图安抚多姆,“我们坐在这里讨论的目的,是为了稳定更多的人心,这不仅是为了当下,更是为了以后。既然我们曾经已经拥有过稳定生活,那么每一位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还在气头上的多姆只能喝茶让自己冷静冷静。
塞勒涅放慢了语速:“既然你也在这里,那么就不应该局限于自己与周边的人……应当看得更远,看到那些投机取巧者,那些慌张流离者。公开真相就一定是好的吗……?那时候圣女为教会的所有付出都会被人无情否定,失去信仰的人可能会将矛头转向教会,甚至认定疫病也是教会的错。而混乱一旦来临,那些投机取巧的小人就更容易煽动民众,那时会是何种局面,无人知晓……我们应当最大规避这些潜在的人祸,这些本可以不存在的。”
“西格尔神父……冷静下来,我们再继续好好谈,可以吗?”塞勒涅恳求到。
“道理我是明白的。但是……我很不喜欢这个角度的讨论,就好像我们和普通民众是不一样的人。”多姆叹了口气,“当然,我来这里是为了讨论解决方法。”
听了多姆的话,塞勒涅反而笑了:“没办法呀……只有抛去个人情绪,尽可能做出理智的决策,才能最大程度规避风险啊……”说完她却摇了摇头。
月也跟着说:“能让人信服的东西,并不一定是绝对的真相。虽然我理解多姆的诉求,但也认同塞勒涅的话。赤裸的真实只会让他们混乱吧。”
“好了……不管采用什么办法,都得在此共同承担后果对吧。我觉得塞勒涅修女的提案也是可行的,首先得稳定教会对外的声誉……”多姆恢复了一些冷静,又开始喝茶。
阿尔文终于也叹了口气:“哎……我明白大家心里多少有些不同的声音,但这不代表我们无法得出一个统一的认知,一切方案都需要基于这个认知。不如让我们先回到萨迦利提议的投票上吧?我就不用了,各位举手表决吧。”
阿尔文的话让大家的视线移到了萨迦利身上,一直只是默默在听的萨迦利此刻显得有些忐忑。
“……可现在看来,关于要不要公开圣母像里的事实,这件事就算投出了结果也……不,没什么。”萨迦利摇摇头,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动摇,“那么首先从是否要公开开始表决吧。不同意公开的。”他举起了手。
塞勒涅、埃里克森、奥蒙迪、月都跟着将手举了起来,多姆犹豫了一下,也举起了手,莱茵叹了口气,跟着将手举起来。蒂姆并没有举手,恩斯特或许是在忙着写字,也没有举手。
阿尔文看了眼恩斯特,又转过头对萨迦利说:“看来大家都同意不公开圣母像的事情,至少是取得一个共识了。”
看到这样的结果,蒂姆低下头,捏紧了拳头。
埃里克森提出疑问:“伊诺克神父,我一直想问教会放准备好了应对冲突的方案吗?很显然即便选择了继续隐瞒,教会总要解决持有怀疑的一方吧?”
多姆思考着:“意思是使用武力或者讲和对吗?”
“优先给出尽量合理的说辞,最坏的情况使用武力……”萨迦利补充到。
“要说使用武力解决冲突的话,我们能仰仗的就只有教会猎人了。所以你们的选择也很重要呢。”阿尔文看着埃里克森,“可能的话,我也希望尽量和平地解决问题。”
“和平解决吧,民众承受不了更多灾难了。教会的钱还是花在重建上吧。”多姆发表自己朴素的看法,萨迦利在一旁狠狠地点头。
“……至少湖骸的来历我们可以老老实实说我们也不清楚。只知道它们似乎憎恶我们的信仰,憎恶鲜活的什么。湖骸是美好生活的敌人,是神不可干涉的试炼……”萨迦利心虚地越说越小声,“……这样的说辞,如何。”
“老老实实……”塞勒涅小声复述一遍笑了,“湖骸毫无预兆地爆发,一步之遥就会攻破教会,那么我们也是受害者……这样的解释很不错。”
“我们也受到了袭击,说是受害者也没什么问题呢。”月表示同意。
“确实就是这样,其他不确定的事情公布了也只能造成更大的不安。”阿尔文轻轻咳嗽两声,“那么,在不公开圣母像实情的前提下,给出一个能让多方矛盾缓和的解释,尽量避免暴力冲突。将湖骸解释为神的试炼,并将教会和纳塔城全体都纳入受害者立场。嗯……也确实是事实。”
“这样我们所有人就是站在同一战线的同胞了。”萨迦利盯着自己的手心。
多姆点点头,“后续也需要定期观察铃兰内湖的动向,扩充纳塔城的难民容量,也可以游说一些灾民回去居住。”
“那么……随后我就总结一下各位的意见后对外发布吧。”阿尔文微微颔首,“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有其他疑问可以另找时间再议,辛苦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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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这场漫长的会议终于结束了。
会后莱茵追着阿尔文出去了,萨迦利也有话想对阿尔文说,他无意偷听他人的谈话,故意走得慢些,等他们对话没再继续了才走上前。
“‘神’在那么暴露的地方呆着真的没关系吗。”萨迦利一脸担忧。
“毕竟,可能只是一个媒介而已。我是指……真正展现神迹的东西也许不在那里。”
“那……”萨迦利张口闭口好一阵,纠结着该如何问出口,“据说旧教的神父能倾听神的意志,也能向神传达话语。您呢,您现在……能吗?”
“一切都在指向,神是存在的,但我们无法对话。不过或许我们的一些想法,神能够知晓并回应,只是回应的方式我们很难预测,所以需要慎重。因此我才一直在思考……作为人类,我们通过神迹能做到什么。”
“……您真的没事吗?”
听到萨迦利的关心,阿尔文笑了笑:“萨迦利,真是个温柔的人。有你这样的人在教会我觉得非常欣慰,有的事情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做到。”
“……。……您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谢谢你的关心?”阿尔文用平时跟大家开玩笑的语气回了一句,但还是认真补充道,“我知道这么说你不会安心。好吧……我还有想保护的对象,所以不会轻易让自己陷入太糟糕的情况。”
萨迦利欲言又止,也只能再担心地看看阿尔文,然后摇摇头整理情绪,转头看向莱茵:“走吗,现在还来得及。”
莱茵对着阿尔文说:“有需要帮助的地方,我会再伸手帮你一把的。”
“你出去之后身段放得也高了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说人类要互相帮助吗?”
阿尔文笑了笑,没说什么。莱茵点点头,和萨迦利一起离开了。
之后他们和多姆一起找了恩斯特、月,以及其他支持变革的人,一同商量的,眼下果然还是稳定局面比较重要,变革的事情再缓缓。
“我明白……事已至此,只能静观其变了。”恩斯特握着手里写得满满当当的会议记录,淡淡地看着远处。
本世纪的最后一个九月末,住在薛小昭家隔壁的疯女人飘了起来,升到了空中。这一天商业街上的人像往常一样工作或游玩,偶然抬起头往上看的时候,看到一个女人飘浮在百货大楼外。没有人看到她是怎么飘起来的,不知道她飘到那里确切的时间,至今也无法查证出她是谁。她飘浮在三十多米多半空中,身影倒映在百货大楼的蓝色玻璃墙上,有人跑到玻璃窗前去看她,发觉她像一尊凝固的飘浮雕像,两眼望着天空,没有表情也不眨眼。但她又很显然地是一个活着的正在呼吸的女人,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普通女人,除了她正像在漂在水中一样飘浮在三十多米的半空中。
薛小昭也到十楼的玻璃窗前去看飘起来的女人,因此他认出了这是住在他家隔壁的那个疯女人。她是一个老旧筒子楼里经典款式的疯女人,因为失去过小孩而发了疯,可能是流产,可能是孩子夭折,丈夫自然是不知所踪,亲人也全无,与成年邻居不存在任何交往关系,家里乱哄哄而且有说不上来的药味。她肚子很大,但是自薛小昭有记忆以来,她肚子一直这么大,所以大概得了什么肿瘤。和那些经典款式疯女人一样,她面对小孩很亲切慷慨,并且表现得更像正常人,因此偶尔会有像薛小昭这样不听话的小孩偷偷跑去她那里吃零食。飘浮事件发生的前一个假期,薛小昭窜了十公分个头,导致他在疯女人这里的优渥待遇大打折扣,后知后觉意识到疯女人真的会发疯的薛小昭已经几个月没有去过她那里。
薛小昭认出这是隔壁疯女人的时候,人类飘浮事件已经在台南传得沸沸扬扬,他和几个朋友花了全部零用钱积蓄买票,又排了很久的队才在百货商场的十楼观赏到这一世纪末奇观,此时距离人们发现女人飘在空中刚刚去三天。因为他认出飘浮的女人是他的邻居,这个奇观的神秘感顿时大打折扣,显得有点莫名其妙,相比之下反倒觉得商场楼下成群结队穿着统一印花汗衫的“真谛教”教众更像某种奇观。它在台南是个有些规模的新宗教,在女人飘起来后他们迅速赶来,信誓旦旦地宣布这个女人是真谛的教徒,她的飘浮是教义的体现、人类进化的证明。在多次把女人弄下来的尝试失败后,信念大受打击的警察竟然默许了他们的集会。
在十楼的玻璃窗前,薛小昭也信誓旦旦地向朋友们宣布这个女人是他的邻居。他的所有朋友都笑了,没有人相信他,并在之后的几天里叫他牛皮薛。每天都有数以百计的人在楼下膜拜这个飘浮的女人,也有成堆的人爆料飘浮女人的身份,但没有任何信息获得证实。行走在地上的人为此疯狂,给这个现象想出千百种故事和理由,设计各式各样的方案抓到她,只有女人飘浮在空中,不说话,不动弹。
回到家后薛小昭和父母提到了这个女人。他百分之一百地确信这个女人是隔壁的疯女人,他的父母认为这是青春期的哗众取宠。实际上父母根本不记得隔壁的疯女人长什么样。直到隔壁人家发出有人孤独而死的尸体恶臭前,他们都会假装楼里的疯子不存在。
不被任何人相信的薛小昭在接下去的日子里透支了全部零用钱和自己尚且稀薄的信用,想尽办法去看飘浮的女人。他不知道自己除了光看着还能做什么,但总幻想突然有什么事情发生让他能证明自己没有吹牛,他真的认识这个女人。他每三天能攒够一次门票,前两天只能在楼下挤在人群里,像公鸡一样伸长脖子,从人缝里看半空中人形的黑影。他看到脖子发酸,天色暗了,什么也没有发生,就惺惺地回家。攒够了一次门票,他就到楼上看,十楼的视野差不多能和女人的高度齐平。女人直直看着天空,每天去都一样,疯女人和薛小昭记得的样子也一样,只不过她还在地面上时会神经质地怪笑,会塞给薛小昭很多零食,会突然抱着枕头喊宝宝,宝宝。薛小昭看到她的肚子还是很大,其他人也早就注意到了,这也是另一支教派和真谛教争夺这个女人的关键,那支教派坚称这个女人是要在空中诞下救世主的新世纪圣母,但他们描述的场景太过猎奇,所以受众不如真谛教广泛。
这些都超过了薛小昭在这个年纪能理解的程度。他看不懂成年人在做什么,只能每天像上学上班一样准时来看这个女人。
薛小昭期待的奇迹发生在十月中。这时候人们几乎已经习惯头顶漂浮着一个女人,也隐约开始厌倦这种毫无意义的飘浮。她只是飘在那里,什么也不做。所有人都和薛小昭一样期待某些奇迹发生。这天薛小昭攒够了一张门票,能够在十楼看疯女人,他照例看到商场关门,赶在清场前去了一次厕所,从厕所出来的时候,整个楼层空无一人,清场的商场员工和警员也不见了。他觉得自己撞了好运,跑回到玻璃窗前,结果被拎住后领子抓了正着。抓住他的人听上去比薛小昭还要惊慌,向后面大声嚷嚷:“怎么还有一个?”
薛小昭听到空旷商场里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要么是两个人,要么是几十个人分成两队严丝合缝地齐步走过来,脚步听上去就有那么重。那两个人走过来,其中一个女人捏住薛小昭的脸端详了一会儿,问:“你认识她?”
薛小昭愣了片刻才意识到她在问自己,点头回答:“她是我邻居。”
“吃过她给的东西?”
“以前有……”
女人也点头。薛小昭背后的人放开了他,原来是一个穿着高级警服的男人,他只看得出这身警服看上去比街上的员警高级,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级别。警服男人擦了擦汗,问:“这是怎么回事?”
“吃过她的饭,一时半会儿忘不掉她,过一阵就好了。”
警服男人松了口气,懒得再管薛小昭,催促他们:“那快开始吧?”。薛小昭决定不去猜要开始什么,至少这些人相信他真的认识这个女人。外面天暗了,玻璃上反射室内的倒影,很难看清那个女人。往常薛小昭都要趴在玻璃上。
女人说:“你催他,我也不知道他要怎么搞。”
“九点三十二。”一直没说话的男人指了指手腕上的表,“还有十五分钟。”
然后他们就被尴尬的沉默包围了。玻璃窗外的女人在做一尊敬职敬责的雕像,神秘的男人和女人抱着手臂望着外面,薛小昭想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避免三个成年人突然想起他算是个无关人员。尴尬把时间变得特别漫长的时候,警服男人终于忍不住了,问:“她真的大肚子啊?不会真的要在天上生小孩吧,那种场面我兜不住的喔!”很遗憾,在场没有人用笑声回应他的暖场。他又问,那她飘在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是薛小昭也非常想知道的。女人说:“现在说了等会儿你也不会记得,这不是浪费我口舌么。”
警服男人有着令人钦佩的死皮赖脸,或者他和薛小昭一样被不理智的好奇控制了,他说:“但我现在真的非常想知道,等会儿忘掉了正好帮你们保密啊。”
女人看上去同意了,大概是沉默的十五分钟对她来说也很无聊。但这件事显然很复杂,她想了一会儿要从哪说起:首先,她叫张月仙。
由于疯女人张月仙现在正飘浮在离地三十米的高空,神秘女人所说的离奇故事也就不那么像在胡说八道。张月仙确实是因为失去小孩发疯的,但六十年前她失去小孩的时候还没有这么疯。至于为什么她看上去只有四十来岁却在六十年前失去过小孩,属于商业机密不能告知。总之,张月仙还没有那么疯的时候,决心研究怎么让失去的小孩回来,或者退一步,再获得一个小孩也是可以的,但商业机密改变了“张月仙”的体质,二十多年里不管她换什么样的身体,只要她是张月仙,就不可能再孕育出新生命。
警服男人问,你刚刚是说她换了很多次身体?
神秘女人说,这不是重点。她说话很有说服力,换身体听上去真的不像是重点了。总之,张月仙二十多年的无数次失败让她的精神变得很不稳定,也失去了家族的帮扶,沦落成那种居民楼里的疯女人。发疯的张月仙还是没有放弃自己的研究,这次她大概是获得了什么突破性的进展,所以就有了现在这一幕,她飘到了天上。
“这就没有了?”警服男人问。
“这还不够详细吗?”神秘女人反问。
那当然是什么都没有解释清楚,还增加了新的疑问。人到底是怎么飘上天的,飘在天上的张月仙肚子里又是什么呢?神秘女人只好戳了戳那个一直不说话的神秘男人,“我也想知道她是怎么上去的。”
神秘男人说:“她把自己的重量剥掉了,自然就飘上去了。”
没想到神秘女人大惊失色起来,说:“那她现在岂不是……?”
“岂不是什么?你们这样吊人胃口讲话真的很讨厌。”警服男人因为被告知自己一会儿就会失忆,现在变得非常肆无忌惮,还拉上了缩在一旁的薛小昭,“什么叫剥掉重量,小孩都糊弄不过去,对吧小弟?”神秘女人突然也加入了他们的阵营,三道目光一同望向那个男人,男人倒没有什么表情,问,你们有没有听说过灵魂有重量?几人点头,男人言简意赅地解释说,你们可以理解成灵魂有重量,张月仙的灵魂太重,婴儿的灵魂挤不进她的身体,只会变成死胎,她就发明了一种办法把自己的灵魂剥掉。剥掉了灵魂,身体变得很轻,她就飘起来了。
警服男人说:“你骗人,尸体也没有灵魂,尸体怎么不飘起来呢?”
男人回答他:“那为什么要把死人关在棺材里埋在地下?因为不埋下去天上就会飘满死人。”
他说话也很有说服力,让警服男人和薛小昭都在震惊中回味这个景象,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趁着这时候打开了一扇玻璃窗,高楼风顿时涌进室内,把警服男人和薛小昭吹得东倒西歪,那对神秘男女却纹丝不动,令他们显得非常专业可靠。男人卷起袖子,露出的左手小臂上有三道红色纹身,神奇地发出红光。神秘女人也看到了,惊讶地问:“你怎么弄到的?”
男人说:“专利科技,细说要收费的。”
神秘男人将半个身体探出窗外,将发着红光的手伸向飘在天上的张月仙。在他之前警察和消防员都试过从这扇窗把飘浮的女人拉进来,她明明距离这扇窗不到五米,消防员却怎么也够不到她,据说这个超现实的现象把好几个消防员吓得休了长假。现在飘浮的女人好像被磁石吸引的回形针一样缓缓地朝神秘男人的方向飘过来,距离男人的手只有一臂之遥。就在薛小昭以为可靠的神秘男人要把她拉进来的时候,女人在空中爆炸了。严格来说不能算物理上的“爆炸”,但薛小昭想来想去觉得只有爆炸这个词最贴切。她砰地一声开始逐层分解,先是头发和皮肤整个离开她的身体,裂成碎片,像小行星带一样环绕她的躯体;然后脂肪和肌肉一条条向四面八方抽离出来,抽离的轨迹正如电影里慢镜头播放的爆炸,这时候可以看到她的肚子里确实有一个僵硬干瘪的胎儿,然后胎儿的僵尸也分裂了;神秘男人用他听不懂的方言念起了唱词一样的句子,女人身体的碎片随即凝聚成一团无法形容的东西,他将手伸进这团东西里面。然后再一次砰的一声,这团曾经是一个女人的东西像爆炸后的烟雾一样消散掉了,男人像变戏法一样,将一个抱着琴、戴着笠帽,穿得像古装电视剧角色一样年轻女孩从那团东西里拽出来拉进了室内。薛小昭想,太糟糕了,不管他怎么描述,都不会有人相信他看到过这样的场景。相比之下,没有人相信他认识飘浮的女人这点事显得极为微不足道。
本世纪末的最后一个十月,薛小昭梦见住在隔壁的疯女人飘了起来,飞到了天上。他坐起回忆了一会儿这个梦,梦里的细节随着他的回忆反而越来越模糊。他想自己大约是睡昏了头,隔壁从来没有住过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