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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二十四.河汉迢迢分阴阳(太湖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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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情回放:差点摔倒的卢雁看清那些影影绰绰,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周围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坐满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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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雁这辈子从未一口气看到过这么多死人。       

    三十九具尸体或坐或卧,两颊深陷肌肤枯萎,死状如饿殍僵尸,兵器七零八落的散落一旁。这些人虽装束各不相同,但经卢泰查验后发现,衣裳里头都穿着样式相同的水靠,有些人身带竹筒,里头是零散的铁蒺藜,有些人腰挂鱼篓,打开却是花纹斑斓的黄色尖头小蛇,方才田知甚听到的,正是蛇爬动时导致鱼篓扣地的声响。       

    田知甚出指钳碎一条蛇的七寸,捏着蛇嘴看了两眼。“这不是普通的水蛇,铁蒺藜上所用之毒或许掺有蛇毒。听附近的渔家说,太湖深处有一股流窜的水匪,旗号黑水,常劫掠过往船只扣人为质,迫使家人以重金赎回,若无人来赎,便拿人质尽情凌虐活剐喂鱼。官府虽派兵围剿,但他们每每望风而逃,散入太湖支流,难以一网打尽,说不定就是这些人。”       

    “原来门口的陷阱是他们放的?”卢雁在一边探头探脑,就是不敢靠的太近。“他们那么坏,人又那么多,怎能一下都死了?难不成被自己的蛇咬了?”       

    卢泰翻开一具脸孔朝地的伏尸,这具死尸脸尖如蛇生相丑陋,与其他死人一样干瘪,不同的是表情凶狠双眼瞪大,满脸都是密密麻麻的血疹子,他只道是厉害毒药导致,连忙招呼田知甚来看。       

    死人的模样实在不好看,田知甚耐着性子看了一阵,忽然发觉了什么,神色微微一凛,“这不是毒疹,而是针孔。从伤口上看,这个人活着的时候被制住穴道,别人和他面对面,用细针射他脸部,因为针又细又多,射过后再拔除,故而看起来像红疹。”       

    卢泰摸着胡子瞪眼细看,“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被暗算?”       

    田知甚手掌朝他一扬,卢泰下意识偏开脸。“如要用细小暗器杀人,为何既不淬毒,还避开眼睛?暗器照面打来,只要还有能力挣扎的人,都会想办法闪避,除非他动惮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飞针刺面。对方明明有手发百针的能力,却用这种方法,是猫抓老鼠,为了戏耍。”       

    “玩这个?弄的满脸麻子好开心么?八成是水匪起了内讧,这个人是个头目,才被特殊待遇,你看——”卢泰没在尸体上找到兵器,却在尸体衣内摸出一面黑缎令旗,上面用金线绣着三条连环交错的长蛇,中间有“黑水长天”四个字,蛇眼处以赤玉装饰,烛火下珠玉金线闪闪发光,能携带这种令旗,显然是头目一类。       

    田知甚对江湖典故不熟,看不出太多讯息,更不想在此久耽,于是分头行事,卢雁寻到鱼篓,卢泰就上前以掌力将毒蛇震死,以免遗祸无穷,田知甚则提灯前行,走不到百步,眼前出现一条十来丈宽的悬崖,就如天降巨斧,将地面生生劈开,悬崖边缘被人工打磨的很是光滑,毫无凸起的借力之处,隐隐有微风从悬崖底下吹上来,低头望去却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倒是对面隐约可见石柱林立,和这边所差无几。       

    忽听卢雁叫道:“石柱动了!”       

    田知甚闻声回头,只见卢雁身旁的石柱往左滑动数丈后停住,紧接着对岸也有同样的动静,原来之前误以为有人,是石柱机关移动发出的声响。他走近仔细看那些石柱,石柱上浅刻的图纹,或是披甲将军,或是跪坐女将,还有奔马,兵卒等图形,不由灵光乍现,有些好笑,“卢兄,你会不会玩象戏?”       

    卢泰一拍大腿,“妙啊,看不出田兄弟也有这种赌瘾,等出去我们寻了棋盘棋子再赌不迟,不过先说好,一把可不能玩太大。”须知象戏一道,自北宋以来风靡宫廷,宫中棋待诏十之七八为象戏好手,迁都后风气不改,上行下效,如今繁华之地随处可见象戏棋馆,庙堂江湖会者亦多。只是街头巷尾的象戏喜以银钱做赌注,与文人雅兴,又有不同。       

    田知甚一笑,“不用另寻,如今就有现成的,石柱上所刻的正是象戏棋子的花纹,此处共有十六根石柱,对面也应是十六根,悬崖就如楚河汉界,这里其实是个放大的象戏棋盘。”       

    唐时象戏称“宝应象戏”,棋子为金铜立体雕刻成诸般形象,有“列马满枰,皆金铜成形”之说。传到北宋,立雕过于耗费,便简化为图案刻在棋子上,或是一面刻图一面刻字,到了绍兴年间,街巷流行的都是直接刻文字的棋子,更加简明易懂,所以明明是卢泰先发觉石柱雕花,却未想到此节,如今再看,果如田知甚所说。       

    田知甚接着说道,“这道悬崖宽逾十丈,单凭轻功难以越过,既然人过不去,棋子更过不去,那么棋局岂不是永无胜负之分?所以不妨将棋子下到河汉之界,看看底下的机关如何应对。”其实田知甚也无太大把握,虽不知星罗宫为何对棋道情有独钟,但万贤地宫中有围棋棋局,此处又有象戏机关,其中或许蕴含特殊意义。       

    卢雁拍手称好,跃跃欲试,“不过这些棋子动来动去的,自己跑回原地可怎么办?”       

    “嗯,既然每隔一段时间棋子便会自行移动,那就在这段时间内下完,以免功亏一篑。”       

    卢泰哈哈一笑,“这有什么难,你说下哪,我和雁妹就往哪推,岂不快的多?”       

    当下议定,田知甚和卢泰将尸体拖到墙边,除下十来条腰带,卢雁则点燃火把,再用腰带一根火把一根石柱的绑上,直照周围亮如白昼,连的对岸的情形也轻易可见。       

    一切就绪,田知甚发声下令,卢家兄妹应声出掌,石柱就如油里划船,轰隆隆就位。每下一回,对岸石柱就会应声而动,对出一招,这机关不知如何激发,竟能运转不息,只见石柱来回腾挪,仿佛将天下棋谱尽数囊括。好在田知甚只是一试,因此大占便宜,若是热切争胜之人来下,反会令棋局机关遇强则强,更难应对。不过七八回合,就听机关拧转声次第响起,悬崖边缓缓伸出一座细窄石桥,如蛇吐长信般将两岸连通,三人不敢停留,过了桥后直往出口走去。       

    能顺利通过如此巧妙的机关,卢雁生平还是头一遭,兴奋之情早已压倒恐惧,卢泰本是爽朗之人,又因棋局机关愈发高看田知甚,于是田知甚要直走满口赞成,要转弯也毫无意见,分明仍处险境,两兄妹还能笑语不绝,一会儿猜水匪是否是金狗所杀,一会儿猜宝藏到底藏于何处,田知甚听着听着,也不禁神思飞出,心想进来之前,下网的地方还有几处未看,如今不知过了许多时辰,那狡猾的“沉水参”可有入瓮?若能早日寻回白玉砚台,解开陶师叔一家灭门之疑,了却师父心愿,自己也能早日回到蓬莱岛,到时候比卢家兄妹还要自在惬意。       

    如此走了半晌,又逢一圆形石室,卢雁低头见满地散落着大小不一的碎石块,正对面的墙上裂开一个大洞,有些诧异,“怎么挖了个大洞,难道宝藏会在洞里?”卢泰拿灯往顶上照了半天,发觉石室拱顶早已破碎开裂,大块的石板正是从顶上掉落,拱顶和洞口破碎的边缘满是焦黑,明眼人一看就知此非人力所凿,而因火雷之威。“看来这伙人比刚才那些聪明得多,带了火雷进来,倒是干脆得很。”       

    田知甚见几块稍大的残石上留有字迹,试图将有字的石块拼凑起来,看看刻的是何内容。可惜三人一齐动手,半天也才拼出几个字,不知文字顺序,还是不解其意。       

    “唉,这样下去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要是这些字事关宝藏下落,那么炸毁这里的人早抢在前头,我们得把石头带上,边追边拼。”卢泰说着脱下外袍,就想兜起几块碎石。       

    卢雁仿佛看到天下第一大傻瓜,“哥,你想过没有,万一炸毁这里的是金狗,他们撒开狗腿跑的飞快,我们背着百十来斤的石头怎么追呀?”       

    “那怎么办?”卢泰一时也没了主意,“那我们再拼一会?”       

    田知甚见卢泰肩头搭着半湿不干的衣裳,又见地下满是碎石泥灰,顿时有了主意,“不如拓下来。”       

    一顿饭的功夫,卢泰已穿好外袍,将拓满字迹的中衣卷好系在腰上,率先往火雷炸开的墙洞里钻,也不知是不是深入了太湖湖底,只觉四周凉意倍增,而转过一道侧门后的景象,更加匪夷所思。       

    房间中间的棺床旁,一具黑漆棺椁翻倒在地,棺盖裂作四块,粘稠的黑色液体溅的到处都是,甚至墙上也溅了许多,棺木周围倒着七八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身上缓缓泛着黄白色的泡沫,身围一滩滩稀粥似的黑黄液体流了满地,空气中的腥臭味令田知甚立即屏息,刚想到棺中溅出的黑水似乎与“化尸水”有相同功用,就发觉卢泰卢雁早已捏住鼻子绕到房间另一头的出口处,此处沿墙堆放着大量器皿,皆是错金镶银的铜鼎香炉镜架箱柜,看样子年代久远,按物件大小摆的整整齐齐,放眼望去满目琳琅,耀花了人眼。       

    卢泰啧啧称奇,使劲去看镜子背面的错金小字,可他看了又看,竟一个字也不懂。“也不知是何时的大官,看样子贪了不少,偷偷在太湖底挖个坑藏着掖着,字还故意瞎写,生怕他人看穿家底不成?”       

    田知甚站在两人身后看完镜上铭文,只是铭文以古篆书写,卢泰和卢雁都看不明白。“只是几句吉言,倒也无关紧要。”       

    “咦,难不成你认识?”卢雁指着第一行,满眼期盼,“快念念上面写的是什么?有没有说宝藏在哪里?”       

    “福禄进今日,天道得自然,蜚龙乘浮云,白虎上泰山,天地永无极,日月光未央。”田知甚念完铭文,两兄妹面面相觑,听起来果然与宝藏毫无关系。       

    往后的石道宽了数倍不止,渐有雄浑粗犷之气,石道两旁伏着许多朱漆雕像,或是头生鹿角的鬼面人俑,或是满口獠牙的人面怪兽,表情凶狠狰狞,一路蔓延到浓黑深处。除去雕像的阴森,每隔一段距离,就能看到被破坏的各类机关和被死状不堪的尸体,似乎以火雷开道的那批人不久前才通过此处。       

    越往深处,空气越发潮湿沉闷,四周不知何时起了薄雾,人置身其中呼吸倍感不畅,而路的尽头,渐渐出现一堵白墙,雾气中所有事物看起来都白朦朦的,卢雁轻轻咳了几声,“那里怎么会有一面白色的墙?”       

    田知甚眼力虽好,但在这种地方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往前走了十来步,他突然看到,白墙前蹲着一对黑色的人形雕像,说是蹲着,其实不妥,应当说四肢撑地以反曲的奇异姿势攒在地上,似乎随时都会扑纵而上。更古怪的是,之前一路走来,雕像无不是朱漆涂身,眼瞳乌黑,这对雕像却浑身如墨,眼珠雪白,远远看去凄厉可怖,似乎和白墙是同一种材质,泛着若有若无的幽冷白光。       

    田知甚与卢泰对视一眼,当机立断说道,“这面墙并未堵住整个通道,我们绕过它,以免触发不必要的机关。”三人足下小心,尽量绕过白墙,走到近处才发觉,这里雕梁绘彩,极尽装饰,乃是一间石头大殿,白墙也并非墙体,而是一座巨大的白色棺椁。黑色人像共有八尊,分东南西北四面放置,近看比真人高大许多,背脊上连着黑色锁链,远远钉在那棺椁之上,棺床底部散落着数不尽的黄金翡翠,明珠珊瑚,在朦胧白雾中泛出幽幽宝光。       

    “唉,这么多金银珠宝,白白扔在不见天日的地方,要是拿去救济穷苦百姓该多好呀,肯定能帮很多人。”卢雁恋恋不舍的看着那些珠宝,又咳了好一阵,卢泰关切道:“着凉了?这地方冷飕飕的,要不先拿拓字的衣服凑合披着。”       

    卢雁摇摇头,“我才不冷呢。”       

    田知甚听她说话间气息虚浮,想了想问道,“卢姑娘,你觉得何处不适?有道是阴湿处地蒸水泉,凝雾不散者多为瘴气,刚才的白雾起的古怪,不知是否有毒。”       

    卢雁认真感觉了一下,“喉咙有些痒,头也有些……”她原本盯着田知甚的脸说话,目光突然移到了他背后,眼睛猛然张大,就如被定了身。“多,多了一个……”       

    田知甚回头见身后不远处除了两尊雕像,并无任何异常,不由莫名,“多了什么?”       

    卢雁满面疑惑,用力揉了揉眼睛,“难道是我眼花了?怎么好像看到三个影子,不过从刚才起,我就头晕的很……”       

    看卢雁精神不振的模样,恐怕白雾对人体颇有害处,或许因为她年纪最小内力最弱,故而先有反应。田知甚摇摇头,伸手入怀正欲取出装有涤尘丹的竹管,背后缓缓吹来一股阴风,风灯的火光突然暗了一暗。       

    从卢雁的眼中看去,黑色人形雕像中无声的平移出一团黑影,弓身曲背陡然扑了上来,她还未来得及出声,八根尖锐的东西已插进田知甚背中,极沉的冲力让他整个人向前一倾,风灯脱手跌落,田知甚反手一拽,手中尽是毛绒粘滑的触感,不知背上是什么怪物,正欲翻身压制,怪物四爪齐蹬疾窜如风,抱住石柱一转拧身上梁,突然消失无踪。       

    卢泰大吼一声:“哪来的妖怪!”纵身追上石梁,田知甚伸手一摸,背上鲜血狂流,卢雁从震惊中回过神,手忙脚乱解开行囊翻金疮药,谁料那怪物迅捷无比,从梁上绕回原路,倒翻跟斗栽扑下来,卢雁尖叫一声,双掌齐出,狠狠打在怪物身上,怪物痛的嗷的一声,空中翻了几圈落地不停,四面纵跃,寻得机会再次跳上卢雁的背,她下意识往背上乱抓,也不知抓住了哪个部位过肩一摔,谁知刚被抡出一半,怪物一蓬长毛倒过来几乎盖住她的脸,毛发中倏然窜出一小团黑影缠上手臂!       

    只听卢雁惨呼一声,手臂已被咬了一口,怪物被蹬的打了个滚,再次扑上去,死死掐住她两肩,嘴里突然爆发出一阵骇人狂笑,竟像极了人类的笑声。       

    赶过来的卢泰一记重掌骤然停在半空,他原要将这怪物打的脑浆迸裂,可怪物怎会发出人的笑声?片刻犹疑之间,田知甚重重一脚将怪物踢飞,那怪物身子飞出两三丈,连翻带滚跌进角落,不知是死是活。       

    田知甚拉起剧烈咳嗽的卢雁,她被咬的伤口流出黑血,红黑色的毒斑已扩至手掌,卢泰一看脸色大变,惨声道,“好厉害的毒,毒蔓全身恐怕小命不保。”说罢大手伸过来拉住卢雁的手臂,拍着她的背柔声道,“雁妹,别怕……”顿了又顿,他哑声道:“事到如今,怎么也得保住小命,只能壮士断腕了。”       

    卢雁堪堪脱险惊魂未定,陡然听说要砍手臂,吓的魂飞魄散,双手一背猛然后退,卢泰手一紧,只来得及撕下半截衣袖,不禁急道:“还不听话吗!”       

    卢雁拼命摇头,眼见她越是腾挪闪避,毒性发作越快,大半只手臂都是毒斑,卢泰岂能看着她毒发毙命,几下拦住去路,卢雁身后就是田知甚,再退就要撞进他怀里,眼见哥哥拔出匕首,实在退无可退无处可逃,眼泪止不住的簌簌而落。       

    田知甚再也看不下去,点中卢雁背心穴道,趁她张嘴惊呼将一枚东西塞入她口中。随即一手拂其肩头三处大穴,抑制毒血扩散,一手压她另一肩头示意坐下,“不想砍手就咽下去。”       

    这一连串举动如行云流水,旁人毫无插手余地,卢泰看着田知甚掌抵卢雁背心,以内力助药力发散,大气也不敢出,直过了两盏茶的功夫,卢雁手臂上的红黑毒斑有消退的迹象,卢泰一颗心才放回肚里,但还是不敢多眨眼。田知甚偶然侧目,发觉卢泰这粗豪大汉居然虎目泛泪的凝视着自己,不由后颈阵阵发凉,“……卢兄,你若无事,去看看那怪物情形如何,没死的话补上两掌。”       

    卢泰应声而去,很快拎着怪物急莽莽的奔来,边奔边嚷,“娘的!田兄弟!不对不是说你娘的!哎哟不好了!”       

    感觉到卢雁因药力生效而昏昏欲睡,田知甚才收了手,他背上的外伤初时流血不止,现在已渐渐止住,正打算自行处理,见卢泰将怪物放下,不知从何处撕了块布胡乱在它脸上擦拭起来,“这不是怪物,是个人哪!”       

    怪物摔出去撞的满头是血,浑身裸露的手足等地方被黑色绒毛覆盖,如生了一块块的霉斑,若不是它两手扣着钢爪,身上还有破破烂烂的衣服,几乎与怪物无异,刚才混战中只能看勉强看清影子,此时才发觉也许是个身材不高的瘦削少年,田知甚拨开一大把应该是头发的乱毛,见那张被擦干净的脸上,一道过眉长疤直至颧骨,难得露出了吃惊的神色,“刘……狸?”       

    他绝不会认错这张脸,在花家时阿羡曾易容成刘狸的模样,戏弄他许久,这真是刘狸?田知甚在卢泰奇怪的眼神中,迅速揪起刘狸两颊面皮,用力向外扯了两下,又摸了摸颈部周围,确定没有易容。看来这个是货真价实的刘狸,怎么会这样?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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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有可无的闲话:       

    1.象戏是象棋古称,北宋时象戏棋盘中才明确出现楚河汉界,到南宋时已和现在的非常相似。文中出现的女将图纹,也就是“士”,指的不是谋士或者将士,而是宫女。只是后世不以图形标明棋子,就看不出是宫女了。有趣的是,据推测“士”是北宋徽宗时期的才出现的,也就可以说,太湖宝藏宫是徽宗年间建造的呢~只是这个想法曲折于剧情无益,所以没细提,一切只当增添时代气息就好……       

    2.田田救卢雁用了真极丹,真极丹解百毒增修为,是蓬莱济世宗灵药,极难炼制,第十四回中孙霁闭关到过年时才炼出少少一点,然后就…。       

     

    二十四.河汉迢迢分阴阳(太湖篇)
    痒兮兮 2
  • 鸟兽不可兴同郡·中篇
    # #°~°## 7
  • 二十三.飞来意气照旧年(太湖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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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情回放:田知甚心道倒霉,自己缩手抽身容易,小丫头躲闪不及怕是要当场碾做肉饼,他一掌拍开弹飞的铁杖,抓起卢雁冲入门内,刹那间支住其余七门的铁杖尽数变形,石室地面振动,八门同时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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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雁见石门关闭的凶险情形,顿时明白。“原来你是为了救我,多谢啦!”    

    “还不点火?既然有备而来,总不会什么也没带。”田知甚放开手,卢雁连忙从随身包袱里掏出一堆零碎,嚓嚓嚓的打起火星,好在她手势娴熟,不一会儿就用火石火绒点亮了一盏简陋的明瓦风灯,看样子像是餐风露宿惯的。    

    方才震动过后,四周再次恢复寂静,田知甚回头查看石门,见半丝多余的缝隙也没有,心知这门无法从里面开启,只能另寻出路。卢雁见前方石道里隐约有人靠墙而坐,立即就想奔过去,田知甚道,“卢姑娘,看清再过去也不迟。”    

    “自己的哥哥怎会看不清?田公子,你身手挺好,就是眼神逊些,但没关系,习武之人就是要日夜勤练嘛,喏,这灯借你!”卢雁满脸好心的将灯往田知甚手里一塞,快步向前走去,及到近身,不由哎呀一声。只见卢泰满面黑紫之色,双目紧闭盘膝而坐,头顶白烟蒸腾。    

    田知甚提灯细照,见三步之外的地上一丝间一丝乌黝黝的,尽是既尖又长的四角暗刺,贴地而设,串串相连,几乎融入深色石道之中。    

    卢雁惶惶道,“那是什么害人的东西?怎么办?”    

    田知甚道,“这像是铁蒺藜,上面通常淬有剧毒,一旦被其刺破肌肤,人就会中毒。好在卢兄中毒后立即察觉,现正是运功逼毒的关键时刻,最好不要扰他。”他见卢泰面上肌肉抽搐,热汗淋漓而下,虽然凶险但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便将风灯放下靠墙静思。毒蒺藜恐怕是以铁杖支门的人所设,这批人马选定路线却不撤去支门铁杖,好让后来之人以为捡到便宜,进得门来一脚踏上,尽数中毒身亡。即便有武功好手一时不死,运功逼毒耗时耗力,便远远落后,再不能争夺宝藏。此法看似简单,却行之有效,这些铁蒺藜样式奇异,既不像战场上拒兵拦马的大小,也不是武林人常用的暗器尺寸,不知原本是何用处?    

    卢雁贴墙坐下,满脸惴惴不安,煎熬了半个时辰后,只听卢泰长吐一口气,双目一睁跳起来大骂:“奶奶的小毛贼暗算老子!”骂完才转向田知甚连连道谢:“多亏了田兄弟,要不是被你喊住,我再多踩两脚,此刻已见了阎王。”    

    “雁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可是好兆头。不过这些害人的东西留不得。”卢泰又拍拍妹妹的头以示安慰,随即大步跨出,朝地下挥出双掌。只听掌风刚猛沉重,原来他功夫尽在拳掌之间,这一路向前大掌连挥,满地的铁蒺藜阵根根断裂,再用脚踢拨,不一会儿就开出道来。    

    田知甚目光一动,不禁道,“开山掌?”    

    卢泰在前头听见,大声道,“好眼光,原来是自家人!”他嘴上说自家人,身子却猛然回转疾跨,一手爪一手掌拍到眼前!     

    田知甚乍见这招“走山跨虎”,想也不想就以开山掌中的“出世乘龙”招架,双掌交叠从卢泰腹底一钻而上,掌影分双托打下颌,卢泰嘿的一声,两臂划圈急绕,堪堪四手相架,同时踢出数脚!他力大勇猛,连出几招皆被田知甚招架,不禁豪气顿生,使出一招“帐击玉斗”,双腿于石墙上奋力一蹬,身子腾空扑出,两手左右夹攻,料想田知甚背后已是墙壁,哪里能逃?谁知田知甚双手下垂反贴石壁,浑身筋骨好似突然融化,流水般滑向地面,卢泰大吃一惊,空中腹部向敌,非死即伤!当即双掌变双拳,头下脚上砸向田知甚,这样一来即使不胜也能自保,谁料田知甚呼的一声侧身翻开数丈,轻松脱离拳风所罩范围,卢泰双拳落空,不由一愣,弹起身来,“有本事就拿本门功夫过招,用旁门功夫算什么?”    

    “除了东来派,天下各派难道都是旁门?卢兄眼界倒高。”    

    “呸呸!你原是东来派的人,投身他派学些猫抓狗刨,怎么不是旁门?”卢雁从卢泰背后探出头来瞪视。    

    看两兄妹的神情,若非孙霁说过自小就在蓬莱岛,田知甚差点怀疑孙霁原是东来派逆徒,“贵派武功外传已久,恩师总不至于偷学,在下也不是东来派门下。”    

    “你师父不就是我师伯吗,怎么没偷啊,难道你想不认?”卢雁沉腰立掌,从卢泰身后挪出几步,田知甚见卢雁起手式,猜她会使东来派另一门功夫“裂碑手”,难怪方才她在光滑的石门边一抓都有如此力气,他曾听孙霁提过,东来派历代掌门都是天生神力,武功路数刚猛,女子练来十分不易。    

    “你师父是谁?”    

    “哎哟!真是师父不害臊,徒弟也不知羞,我师父可不就是你师叔吗?”    

    “谁又是我师叔?”若是别的事,田知甚大可置之不理,但有人当面指摘孙霁的不是,便忍不住出声,心想两兄妹虽不像坏人,可真是稀里糊涂。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听的卢泰晕头转向,连连喝停,“这事不对啊,师父说过,世上会东来派功夫的不是师伯们就是好朋友,田兄弟,尊师姓孙还是姓陶?”    

    田知甚一怔,看来此事确有原由。    

    一盏茶后——    

    卢雁伸出两根手指,在田知甚眼前晃晃,“我师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自打把小时候的名字杜小城改了之后,就一直叫杜摧城啦!师父为人有两大准则,一是有恩必报,二是欠钱必还。但他老人家偏也有两大憾事,一是有恩未报,二是欠钱未还。”    

    卢泰咳嗽一声 ,“师父这两大准则不是白来。当年祖师爷归天时传位于我师父,师父是最小的弟子,惹得众师伯不服,在灵前打的昏天暗地,混战中我师父背着秘笈就跑,被一路追杀到东海之畔,幸亏遇上两位侠士相助,我师父才保住性命。师父说生平见过最仗义的人,就是这两个好朋友,不仅替他退敌他裹伤,还赠与盘缠,令他好生感动,索性将拳谱掌谱等请他们观看切磋,师父本想等重掌门派后,再请两位朋友到本门好好招待,可惜后来出了些事再未见过,所以才老说有恩未报,欠钱未还。”    

    田知甚心想,替人治伤的是师父,而赠人财帛的约莫是陶师叔了。    

    “这些事我师父常挂在嘴边,我们听了百千遍,就像刻在脑子里似的,比如说孙悠和陶霁两位老人家的大名,那是万万不敢忘记的。”    

    田知甚面露笑意,“恩师名讳上孙下霁。”    

    卢泰拍拍脑门,“哈?哈哈哈……过了这么多年,他们老人家一切安好?”    

    田知甚笑过之后,心下黯然,“陶师叔已过世多年了。”    

    卢雁长长的叹了口气,“我师父也过世好久了,我好想他……你师叔也是病死的么?”    

    那声叹息听入耳中,满是小孩子对家人的眷恋,田知甚淡淡道:“他是为人所害。”    

    卢泰肃然道,“是什么仇家?师父是朋友,徒弟就是朋友,田兄弟尽管告诉我们。”    

    田知甚见他满腔真挚,不由心生好感,“旧事可以以后再续,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出口,此处机关重重,我们不能久留。”    

    卢泰点头赞同,三人往石道深处走去,好在石道平坦并不难走,眼观耳听之余,还能匀出两分注意力说话。    

    “不知两位来太湖,是否也与派中事务有关?”    

    “说来惭愧,东来派早就散了,哪来的派务?师父过世的早,兄弟我苦练多年,就想趁此机会一展身手。护宝当然要护,绝不能让宝藏落在金狗手里。”    

    “对呀,要是能顺便得一点赏银,够在城里开武馆就好啦。”    

    “雁妹,江湖中人义气当头,怎能老想着赏银……”    

    这石道不知通往何方,好似永无尽头,途中既未遇到陷阱,也未撞见其他人,直走得话最多的卢雁也困倦起来,瞪大眼睛盯着风灯犯愁,再这么走下去,灯油烧尽可怎么办?    

    好在一炷香之后,眼前终于出现了一道门,门内迎面立着一根石柱,让卢雁来了精神,“怎么立着根石柱子?难不成是栓骡马的?”    

    “这黑黢黢的地方,栓马柱倒精致。”卢泰见柱子是石头所制,上头隐有雕花,不料一手拍去,石柱竟微微一动,惊奇道,“怎么拴马柱这般轻,一拍就晃?”    

    田知甚本在观察地下石板间的沟槽,听卢泰说石柱会动,立刻道:“卢兄,不要轻易挪动这里的事物,眼下火光有限,看清周围的情形再说。”    

    卢泰也觉有理,仅凭一盏灯可照见的范围实在有限,显得黑暗处更加深邃。再往深处去,又出现了几根相同的石柱,原本在好奇心驱使之下,卢雁走在最前头,渐渐的也慢了下来,走回中间,扯住卢泰的袖子悄声道,“……好像,好像有人在偷看我们……”    

    卢泰哈哈一笑,“哪来的人?连只活物的声响也没听……”    

    突然,黑暗中发出轰隆一声,紧接着更远处的黑暗中又响起相同的声音,仿佛相互呼应,卢雁压低声道,“看嘛!”    

    卢泰转念想到,太湖宝藏之事江湖尽知,三教九流来人无数,说不定有黑道高手潜伏,刚才那话未免太轻视人,只怕要生是非,急忙开口道:“哪路英雄在此歇脚?刚才一句玩笑不是有心得罪,若愿赐金面,兄弟拜上谢罪,若是不愿,我等打这过去不作停留,这就请了!”这番话含内劲而发,送出极远,虚空中荡起阵阵回音,但连问两声,无人应答。    

    田知甚陡然目光一凝,将卢雁往卢泰身边推了个趔趄,抖手将风灯暗器般掷向左上角,紧接着袖中一丝银光破出,勾住飞出的风灯划出一弧明亮光圈!差点摔倒的卢雁看清那些影影绰绰,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周围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坐满了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二十三.飞来意气照旧年(太湖篇)
    痒兮兮 2
  • 未若柳絮因风起

    守住了半年更的尊严……? 

    【本文副标题:你们猜纪舒平今天吃了多少只鳖?】 

       

       

    立夏前后的临安,比起烟雨朦胧的春三月,仿佛少了一分欲遮还露的娇羞,却多了一分鲜妍爽丽的明媚。牡丹花的时节已经渐入尾声,街上歌吟叫卖的花朵换了早开的栀子、茉莉,白白香香的,挨挨挤挤堆在卖花人的竹篮里,就要满溢出来似的,像是一捧捧香气扑鼻的雪。 

    纪舒平往城外去原是为找一个相识的人打听星罗宫的事情。结束得比他预想的早一些,沿着白堤闲散纵马回来,午后的日头已经隐约地有一些灼热的意味,晒在后背上,教人不由自主地想往道旁浓绿的柳荫里靠。他停下马向路边挎着竹篮的小姑娘买一对穿编精巧的茉莉花球,小姑娘熟练地用棉纸殷勤替他裹好,递过来的时候还俏皮地问一声,郎君是要送给哪一位心上的美娇娘? 

    纪舒平莞尔,接过纸包,禁不住朝着南面那座挑檐飞阁的巍峨楼宇远远望了一眼。 

    “只是想问熟人叨一杯茶喝。” 

       

    倚香阁并不只做入夜后的生意。午间惯例亦有一场歌舞,供白日游湖的客人佐餐助兴。价格比起奢靡的夜宴要亲切得多,因此素来也是人声熙攘,婉丽的丝竹声隔着一段距离外便能听得见。 

    第一眼看到高高在楼阁顶上盘旋的白色海东青的时候离得有些远,纪舒平还没怎么在意。待走到近处,忽然听一声悠长的鹰哨,那只白色的大鸟便如同得了讯号似的,伴着一声回应似的清唳从高处猛然俯冲而下,翅羽鼓动出的劲风几乎要从他头顶堪堪掠过。 

    纪舒平下意识抬眼随着那只白隼的飞行路线瞧了过去,只见它在低空折出一道干脆漂亮的弧线,径直飞上了倚香阁二层朝外开放的檐廊,稳稳落在站在那里的一人伸出的手臂上。 

    纪舒平猛地收紧了缰绳。训练有素的马儿并没有流露太多不满,只喷了喷鼻息就驯顺地站住,马背上的人却把目光笔直地落在了檐廊底下那个单手支着白隼,却曲起另一只手的指背亲昵地抚摸它的人身上。 

    比寻常人要显得更深刻一些的五官,和那一头显眼地在鬓角结着一缕白的、火焰般的红发。正是那位假借护卫之名大摇大摆进入宋国境内已经半年有余,机速房却至今尚摸不清来意的金国王爷,月白。 

    去年冬天他和薛时为了赏善罚恶令的事争执过不小的一场,虽然事态的发展最终证实了藏宝图与金人之间的联系,为此薛时还不情不愿地给他道过歉,然而纪舒平也没有全猜对。那挑唆起中原武林纷争、与责理此事的清河郡王掐得不可开交的金人,与如今仍蹉跎于临安的金节度使一行并非一路,而是与他们势同水火的完颜宗秀一派。 

    这倒使得他对于月白王爷出现在玉皇山地宫时曾经抱有过的怀疑,得到了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这次来宋的节度使不是旁人,正是海陵王完颜亮的一双嫡亲儿女。海陵王一派与完颜宗秀政见不合不是一两天,这一次从宗秀手中抢夺到出使的机会,想抓个破绽一举将政敌踏在脚下,亦属常情。 

    纵然如此,目前得到的信息也并不足以认定月白完全投入了海陵王一派。机速房的间探自地宫之后便一直谨慎地关注着这位隐藏着身份的王爷,却始终未再发现月白有何出格的行动。除了假扮银鱼卫入了一次地宫之外,他对藏宝图一事亦未表现出明面上的太大关注,仿佛在安分守己地扮演着自己贴身侍卫的这个假身份。然而纪舒平的内心始终记挂着玉皇山地宫破阵那日,被目击到跟随着月白的那一小支来无影去无踪的人马。月白并不是毫无准备地来的,然而他的准备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猜摸不透的感觉让人觉得并不好。 

    纪舒平驻马的位置很是凑巧,从他的角度朝上仰看二楼的檐廊时清晰可见,而从檐廊往下看的视线却恰好被几根横斜的树枝遮蔽,很难看清下方的情形。月白显然没有觉察到他的存在,随意安抚了一下白隼,便回过头朝屋里说了句什么。 

    应声出来的是位女子,云鬟雾鬓,珠翠琳琅,茜色的衣裙嵌金堆绣,华美得令人目眩神迷。她含着笑和月白说了几句话,月白便扬起眉毛爽朗地笑起来,稍微侧开身,把那只健硕的白隼递到她身前让她细看。她倒也看不出什么害怕的样子,倾身过去瞧那只毛羽丰美的鸟儿,甚至还试探着伸出手去轻轻摸了两下。 

    ……是她。 

    他的马缰用得半新不旧,编织的革条被磨得平滑,花了他一段时间才感觉到自己捏住马缰的手指用力有些过猛,以至于革带上的花纹都深深嵌了进去。 

       

    月白离开倚香阁的时候并没有立刻上马。阁边的道路密植杨柳,为求曲径通幽的意味,用了大小参差的卵石在树木间随性地铺出窄窄的路来。在其间随性漫步倒是不错的,骑在马上却嫌有些伤马蹄。月白慢悠悠牵着马,让它踏着卵石路边缘的青苔一路走到尽头,发现有人在等他。 

    那人似乎只是笔直地站在那里,朝他看过来的眼神却不做遮掩,月白停住马,抬头也往他的方向直视过去,看了片刻,点了点头。 

    “是你。” 

    纪舒平便迎着他的目光径直走过来。 

    “别来无恙。” 

    他沉着地回应月白,看起来与偶然遇见了点头之交的相识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走到近处的时候他压低声音,不着痕迹却又意思鲜明地,轻轻地称呼他一声。 

    “……月白王爷。” 

    月白没有对这个称呼露出什么诧异的表情,把眼角从下往上扫他一眼,开口的语气里并不带什么疑问的意思。 

    “你是官家的人。” 

    纪舒平不置可否,轻微地勾了勾唇角,眼神里却未有笑意。 

    “王爷可不是银鱼卫的人。” 

    月白仿佛觉得有趣般地打量了他一眼,回过身去慢条斯理地整理缰绳。 

    “在地宫里,你,没说。” 

    纪舒平轻笑一声。 

    “王爷是怪我当时不曾礼敬,轻慢了?” 

    做好上马准备的月白将缰绳抓在单手,轻轻巧巧地翻上马背,居高临下地看他。 

    “不。我是问,现在。” 

    纪舒平没有拦他的意思,微仰着头注视他,神色淡淡地抖出话来,也看不出来是在提醒还是在警告。 

    “今日官家行孟夏礼,邀节度使一行往景灵宫观礼,礼毕尚有宴饮——王爷不去么?” 

    月白从马背上朝他稍微俯身下去,唇角勾出一道几乎称得上挑衅的弧线。 

    “你们的皇帝,请我去?” 

    纪舒平并不为所动,只站在原地平静道。 

    “不曾。” 

    月白直起身来,收住缰绳拉了一下身下跃跃欲动的马匹,在扬鞭而去之前大笑出声。 

    “那让他来请我吧。” 

       

    “……想是今日水不好,这道迎客茶怎地有些发浊?” 

    秦何限有点好笑似的,把他面前那一盏未曾碰过的冷茶端起来,闻了闻,信手递给婢子拿去倒掉。 

    纪舒平在她伸手的时候才省过来自己不自觉地又走了神,下意识想拦又没拦住,略觉不好意思地垂了垂眼睛。 

    “抱歉……” 

    秦何限弯着眼睛看他,眼神里带一点心知肚明的狡黠,神情语气却丝毫没有异样,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下说。 

    “抱歉什么?还要请纪官人恕我藏体己茶之过,今年新下的峨眉雪芽,只得了那么一点儿,本打算自己留着喝的。如今免不得要拿出来,要来得再晚些,可不能有了。” 

    她一面娓娓地说,一面手脚轻快地朝外摆着茶器。峨眉雪芽是散茶,沏起来本就比她常待客用的龙凤团茶省上几道工序,只煎不点,茶香愈发显得淡雅轻隽。 

    纪舒平怀着心事默默看她怡然自得地煎一壶茶。她的衣裳换过了,银红色的抹胸儿外面套一袭朱砂色的提花罗衫子。头发上华丽的花冠也已经卸下来,松松挽了简单的髻子,插一把色泽温润的牙雕小梳,银钗三两枝,有些不太拢得住丰润的一头青丝,在鬓边随性地松出一缕,反而更觉恬然可爱。 

    他看着她把袖口折到手肘,素白的手腕与梅子青的茶器互相衬映,花丝金镯随着动作微微摇动,给他斟出第一碗最甘醇浓香的茶汤。纪舒平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假作随意似的,一面接过茶,一面避重就轻地开口问。 

    “……今日午宴,有私客相待?” 

    秦何限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个,稍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纪舒平垂着眸轻轻吹开茶沫,她便只莞尔一笑。 

    “倒是个有趣的客人呢。” 

    纪舒平轻啜了一口茶水。微苦的味道先漫过齿龈,滑过喉舌之后却泛出来淡淡的轻柔的甘味,和一抹余韵绵长的茶香。 

    “生客?” 

    秦何限露出更明显的诧异神色,偏头又看了看纪舒平,抿抿嘴唇轻声地笑。 

    “这一回生二回熟的……原来你见着他出去了?就在你来之前一小会儿。” 

    纪舒平终于抬起眼来看着她,神色里似乎带了一些比他语气里表达出来的要更专注的意思。 

    “今天之前,他还来过吗?” 

    秦何限笑吟吟地回应他的注视。 

    “却也不曾。” 

    她简单而直接地这么回答,说完朝纪舒平又笑了笑。 

    “因他是……金国人?他说落脚在都亭驿一带,莫非与节度使团有什么关系?纪官人原是为公事而来,不知还有什么要问的?民女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回愣了一愣的轮到了纪舒平,他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才轻轻叹口气,眉心微微地蹙了起来。 

    “……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的眉心并没有打开。 

    “这个人,你不要招惹,也不要去猜测他的身份。你的这些想法,不要说给其他人听。他若再来……能避开的话尽量避开。” 

    秦何限垂下睫毛,把眼睛里的表情挡在了阴影里。 

    “是。” 

    过于柔顺的语气反而让纪舒平意识到自己仿佛下命令般的语气有些生硬,他迅速地抬起眼去看她,因为急切,禁不住稍朝前倾了倾身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带着歉疚低声说,斟酌着措辞。 

    “只是他的身份……有些敏感。我担心你若和他走得太近了,可能会有危险。” 

    秦何限闻言便扬起羽睫去看他,一双明眸笑意盈然,没有他以为的不悦的意思。 

    “多谢纪郎君的好意。郎君也明白,倚香阁无非是买一晌欢愉的地方。任他身份是尊贵也好,危险也罢,买的不过是我一支曲儿,几句劝酒辞,听过便散,两无挂碍。人走茶凉,又何曾走得近?——郎君过虑了。” 

    纪舒平听着她平静说完这段话,却不知怎么在那句“人走茶凉”上狠狠地磕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团了起来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地梗在那里,乱糟糟地理不清楚。秦何限偷眼去瞥他,见他垂眼不吱声,想来不爱听这话,便只笑笑把话锋转开。 

    “……况且若真走的太近,取乐可要变取闹了。譬如有一回,某君中意我们阁子里一个小花娘,日日常来只点她作陪。不料此君家中的娘子却是位好拈酸的,听说之后上得倚香阁的门便不由分说要买回去恣意打骂,虽然最终未能遂意,终归是闹了好大一场,累得小花娘伤了脸,留了点小疤,直到现下陪客人吃酒还会被当做笑柄取乐呢。可说得上是无妄之灾了。” 

    纪舒平心里还挂着她刚说的话,略有些心不在焉,随口应了句。 

    “你说的是礼部的吕严?此事我亦有耳闻。” 

    秦何限抿了嘴笑。 

    “是与不是,并没有什么紧要。左右像这样的事,在这里也算不得什么奇闻。倒是你说的吕员外,我在去年的新科宴上见过,文采好得很,为人亦和善,是个有趣的人。” 

    纪舒平皱了皱眉,露出颇有些不以为然的表情。 

    “此人在官场素来秉性怯弱,为人首鼠。依这件事看来,于私事上亦全无果断,不堪与之交。” 

    这恐怕是秦何限第一次见纪舒平如此态度鲜明地臧否他人,不禁觉得有趣,将手肘支在桌边,托了腮,笑吟吟看他。 

    “纪郎君说的相交,是士为知己者死的那一种;吕员外也好,今天那位客人也罢,来我这无非是谈风论月、调茶弄酒的。那可不是一回事。” 

    纪舒平抬起头看她。明丽的眉眼弯弯地勾着,漾开恬和的笑意,并不是他记忆中在卢府初见时的那种艳照八方,要更柔和,也更舒展,仿佛他今天买下的那一对花球上的茉莉花苞,洁白的,乍看像是全不起眼,每一朵却都蕴着饱满的醉人香气。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刚才就一直堵在胸口上的东西,正在逐渐地,汇聚成炽热的、呼之欲出的一团。他突然想问她那我呢?我之于你却是哪一种?是人走茶凉?是知己者死?还是…… 

    而他最终并没有问出口。秦何限笑着伸手碰了碰他的杯子,柔声说。 

    “茶凉了,换一杯吧。” 

       

       

    【注】 

    • 标题典出《世说新语》记载的谢道韫名(?)句。 

    • 本篇的时间线是绍兴十三年四月十五(立夏),跟上一篇谈恋爱(http://elfartworld.com/works/138163/)中间隔了整一个月。……当然其实在这两篇之前还发生过一点小事,至于是什么事我选择把接力棒交还给好cp【安详卖友 

    • Q: 所以月白真的是去泡妞的吗? 

      A: 你猜。 

    • 关于煎茶。宋代的煎茶大体上承袭的还是唐朝的滚水投茶末的方式,所以和后世沸水冲泡的方式比起来,其实还是蛮麻烦的……但起码不用很麻烦很累地拉花了(。 

    未若柳絮因风起
    阿列 1
  • 二十二.五湖风起有无间(太湖篇)

    月更两篇叉腰一秒……NPC当然也有新的!            

    上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166993/           

    ====================================     

    前情回放:      

    阿羡眼望灯笼照亮的羡归飞招牌,灯笼的光晕昏黄而温柔。“田公子,临安剪缕之辈自有门道,你想自己寻回玉砚,就如海里捞针。不如去找一个人,求他出手相助。”      

    =====================================               

    天造之才            

    “先生今日觉得怎样?”吴勾收起薰药用具,他做这些小事很细致,没发出一丝多余响动。何道歧穿好外衣起身,他朴实的面目与“先生”这等斯文称呼不大相衬,眼角堆起的细线让人不觉苍老,反而平易近人。“风痹的老毛病虽磨人,倒也死不了,看你一脸踌躇,可是想问什么?”            

    吴勾恭敬道:“是,属下入会时日尚浅,想请教先生,燕怀疆燕堂主究竟是何等人物?”这句问话他考虑很久,对于何道歧,他向来都是极尊重的。            

    何道岐知吴勾是“争斗将起,好做防备”之用意,笑着拍拍他,目光渐渐远了。“他不是你想的任何一种人。”            

    那时他刚过完十八岁生辰,父亲何谦对会主东方鹤收入室弟子的事在书房争执,父亲身为隐虎堂主,脾气却急躁,没说几句就怒声连起,对会主也不客气。何道歧原是好奇,这样一来不敢再偷听,只好溜去后山散心,正撞见一个小少年在树边的沙土中拨划,神情之专注,连他靠近也不以为意。那平平无奇的树枝在他手中,流泻出连绵不绝的山峰峭壁,流水人家,何道歧瞠目呆立,许久后才发出赞叹,“画的真好看!这山在哪叫什么名字?倒比我们飞镜山还好。”            

    “世上本没有这么一座山,当然也没有名字了。”仰起脸的小少年点了点心口,一双笑眼神采灼灼,“山在这里。”            

    何道歧将思绪从回忆中抽离,缓缓道,“燕怀疆聪敏过人,更有出乎寻常的耐心,这十年间他不仅收教了数百孩童,还让总会轻易多了能养起这些人的外财。多年来临安派人探查,竟全无收获,你说他何等人物?”            

    吴勾不曾想何道歧给出如此高的评价,总会来人那天他还在花家书院,一切都是听人转述,“那日比试老会主传下的功夫,当真让几个小娃娃赢了去?”            

    “老会主当年博采众长传下的武功,分别是玉轮刀,璇波剑,松烟掌,撷红手。这四门功夫各有不同,尤其是撷红手变数繁复,需得聪慧伶俐,骨轻筋柔者自小修习,且要在第六个年头开始,将内功阴阳逆转,从头再练。”            

    吴勾失色道:“这算什么练法?岂不走火入魔?”            

    何道歧道:“我少年时喜好大开大合的雄浑招式,不爱繁复功夫,所知不深。本会带艺投奔者不少,未必要修习会中武学。据我所知,临安会众里无人会撷红手,其他三门虽有会者,但看那日姓江的孩子璇波剑上的造诣,就知武学一道不进则退。”            

    吴勾打个哈哈,“若是比别的……嘿!小娃儿尽占便宜。好在先生见识广,用天山玉、千里梦、碧舌珠三种宝物为题,难倒了他们。”            

    “潜龙隐虎,前尘如土,这是祖师爷创会的本意,可惜有人以渊为池,不甘做池中物。燕怀疆既说遵从旧例,正好借此机会做个了断。”            

    吴勾拱手道,“我等任凭先生调遣。”            

                

    饕餮之客            

    “胡兄斟酌良久,不知意下如何?”            

    脸大如盆肚圆似瓮的胡三尽摸着柔软的双下巴,目光又在田知甚带来的竹盒上巡了一回,里头的东西圆润如耳,碧绿可爱,似乎还散发着新鲜的气息。“你说的事不好办,虽带了东西来……”            

    四饕六餮胡三尽人如外号,眼光辣抽利高,是临安鬼市有名的中间人,但于好吃上又比贪财多两分。他平日有道极爱吃的菜,需用到一种长在玉皇山峭壁之上的珍稀菌菇,此物名为翡翠耳,每半月方能得一小篓,需在日出前一个时辰内采摘,且采摘后只能保持几个时辰的鲜美。            

    万贤山庄之主也好此物,便有一户山民专门驯养灵猴采摘供应,偶有多余,就卖给城中有名的花月楼。但去岁万家凶案发生当日,山民恰好送翡翠耳入庄,不幸遇害,从此再无人驱使灵猴采摘翡翠耳。为此胡三尽时不时要去花月楼长吁短叹,直说无物可吃,惹的花月楼老板看到他就头疼不已。            

    “既然胡兄为难,在下也不好勉强,时辰不早,这就告辞了。”田知甚客气道别,将竹盒收走。惹的胡三尽在背后干瞪眼,可眼珠子瞪的快出来,也不见田知甚回头。            

    田知甚现借住在城外天庆观,得按天庆观的规矩,在闭门前回去。刚走到城门,见胡三尽不知如何提前赶到,等在城门边,没事人似的向他打招呼:“好巧啊田公子,这是要回哪里?”            

    田知甚解释过后,胡三尽笑的越发像裹着锦缎的肉球,“这个时辰出城,怕是天黑才能到天庆观。巧了,我正要去用晚饭,见面就是缘,何不同去喝两杯?”            

    “胡兄的好意心领了,只是须早点回观里,不然赶不上晚斋。天庆观的道长们手艺上乘,翡翠耳做斋饭最合适不过。”            

    “什,什么……斋饭……”胡三尽瞪大眼睛,喃喃的重复的一遍,突然大声道:“牛鼻子吃草就够了,他们懂个屁啊!”            

    说罢挟起田知甚的手臂往前疾走:“走走走,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珍馐。”            

    一个时辰后,花月楼。            

    胡三尽眉飞色舞道:“是不是?这才是绝妙滋味啊。”            

    他将田知甚拉到花月楼后门,直接进厨房找上厨子,厨子见惯胡三尽馋急的模样,将翡翠耳料理后,又做了拿手菜送上雅座。胡三尽说是让人见识,其实那盘翡翠耳本就不多,几乎被他吃个干净,好在田知甚并不扰人兴致,胡三尽吃的心满意足,才拍拍肚子道,“田公子,你知我为什么叫三尽?只因我有个毛病,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水里游的,只要滋味绝妙,都想尝尽。”            

    “好吃怎算毛病?世上剑痴书痴亦多,宝剑赠将军,胡兄既喜欢,这点微末就当见面礼。”田知甚一笑,他这一路行动都照着阿羡所授之计,未免有做作之嫌,这话反而说的真心实意。            

    胡三尽连忙摆手,“我是生意人,知道规矩,田公子,你能弄到翡翠耳,本事想是了得,但听你说来,剪你东西的人只怕……我见识浅短,怎么也想不出是何方高人,更别提打探下落,唉!”            

    田知甚道,“胡兄过谦了,我如今留居城外,闲暇颇多,倒想多多见识临安山水风物。”            

    胡三尽见他竟不啰嗦纠缠,不禁笑容满面。“说到临安风物,来来,试试花月楼的名菜,这是红酥水晶脍,那是千香龙须炙……”他说起菜肴如何做来是何滋味,倒比厨子还像厨子,介绍完之后间又喃喃自语:“可惜这花月楼的鱼没意思…可惜啊……”            

    其实到了此时,阿羡所授之计已尽,田知甚见胡三尽说话左推右挡,不禁微觉心焦,但也只能见机行事,忽听胡三尽说起鱼来,不由问道,“可惜什么?”            

    “唉,可惜厨子手艺再好,食材平庸终究没甚意思。”胡三尽嘬了一口酒,“市卖的就不说了,倒是太湖的里有一样还能一吃……”            

    “可是刀切如玉的白鱼?”            

    胡三尽眯起眼睛,“那些凡物有何稀罕,我说的是“沉水参”。这鱼长的通体似雪腹带银线,肚上两寸是人间美味,偏它只在太湖最深处,从不往浅水来,去年五月间,平江府尹弄了十条全须全尾的往清河郡王府里送过,啧啧……”            

    田知甚听到这话,真觉的冥冥中自有天意,一来胡三尽开出高价他付不起,二来若要他做些背德之事相抵,他也不愿做,但论潜水抓鱼,那是他幼时玩惯的把戏,待他年纪稍长,修习了蓬莱岛内功心法,便将练功与平日游戏结合,悟出一套在水中呼吸的窍门,以至于在水下能待的时间远超常人,师门平辈弟子中无人能及。            

    “这不难,若我潜下太湖,假以时日当有所获。”            

    胡三尽摇头:“太湖深处暗流环绕,平江府尹召善泅者百人,轮流潜入湖底拉网月余,才有十条的收成。就算田公子你精通水性,如何能比百人之力?我不过说说,要这么轻易能得,我岂不比皇帝老儿还有福气,那可万万不敢。”            

    要知如今朝廷下令节俭,却还有官员甘冒风险献宝于王府,可见清河郡王府权势遮天,而此等暗中进行的事,胡三尽偏偏知之甚详,可谓消息灵通。            

    田知甚笑笑,阿羡让他来求此人相助,果然有道理。“胡兄若知详情,可否细说一二?”            

    胡三尽见他气定神闲,不像是随口调侃,“你当真要去?”他站起身来回走了一趟,又坐回来定定的看田知甚。“田兄,你若能了我这心愿,白玉砚台就算给天王老子取走,也设法给你弄来。只有一问,田兄平日一口气能没水多久?”            

    江湖上怪人无数,但像胡三尽这么好吃的,真是前所未见。田知甚道“按胡兄的说法,太湖底未必比海里轻松。至多……”            

    胡三尽听他说至多二字,心里有些泄气,手里不由摸了杯酒,只盼他快点说完。            

    “至多半个时辰。”            

    当啷一声,酒杯跌碎在地。            

                

    太湖之变            

    绍兴十三年,五月二十四,太湖深处。            

    哗啦一声,水花涌起,少女从水里窜出头来,胸口起伏喘气不止,头上的红发带在碧水中红鱼儿似的沉沉浮浮。            

    “哥,还得游多久啊!”            

    水中翻起个满面络腮胡的男子,一指前方。“快了!总不能让那些船夫讹咱们盘缠,三两银子摆渡一人,可不是抢么!”            

    少女扁扁小嘴,“都怪要上岛的人太多,撑船的太奸,那大侠都包下太湖边的酒家给大伙住了,怎么就不顺道包几条船送咱们上岛呢,真笨哪。”            

    “雁妹,无名大侠不但没藏私,还把藏宝图的内容告诉天下英雄,又关照大伙住宿吃喝,你怎么说人笨,咱们东来派弟子可不能忘恩负义。”男子游过来伸手在妹妹身上一托,让她借力休息。他这粗声粗气满脸胡须的走在街上,多半要吓哭孩童,但少女半点也不怕,借着他的力慢慢往前游动。“知道啦,可游那么久也没瞧见半个人,别是错了方向吧?”            

    “怎么没人,你看——”            

    卢雁四处张望,果见离小岛岸上不远处的湖面上,一叶小舟悠悠荡荡,船头有个矮瘦的人披蓑独坐,半天不动,她嘻嘻笑道:“怕不是睡着了,待我吓他一吓,顺道问问这是不是乌龟岛?”说完一个猛子扎进水中,悄无声息的潜到船底,猛的从船头钻起:“呀!!”            

    卢泰大惊失色,忙游到船前,定睛一看不由发笑,“雁妹,你上当喽!”            

    原来那披蓑的根本不是人,只是竹架子支着蓑衣,顶上插着蓑帽,故而背后远看像人。            

    “谁这么坏,故意做这个吓人!”卢雁翻身上船就要去掀那蓑帽,突然蓑帽一颤,凭空飞上船篷顶,岸边大树的树影里有人悠然道:“暗吓私拿,也不知是谁?”            

    人既在树上,刚才卢雁水里的小动作自然看的一清二楚,卢雁有些发窘,但她毕竟年小天真,听那声音既不难听也不凶狠,就不大害怕。“谁,谁要吓人了,只有偷偷摸摸躲树上的才是吓人鬼。”            

    卢泰连忙爬上船头躬身道:“小孩子不懂事,做哥哥的给赔礼了!这位兄台,我们想去乌龟岛,能不能请您指个路?”            

    “这座岛上没有路。”            

    卢雁道,“怎么会呢?是不是刚才我得罪了你,所以才不愿告诉我们?俗话说能屈能伸才是英雄好汉,要不我过去给你道歉,道歉完就不生气了,好不好?”卢雁长在山野,性子爽利,说罢就打算跳下水到岸上去。            

    忽见树影中有人一掠而下,卢泰感觉船头微晃即止,仿佛船上本就有三个人,不禁惊讶,卢雁却好奇的打量来人,只见他面上并无怒容,看着二人湿淋淋的模样奇道,“这里离岸有十多里,你们为何弃船不用?”            

    他自然就是与胡三尽定约的田知甚,一个多月前已来到太湖之畔。太湖水天无垠,素有三万六千顷烟波,四十八岛七十二峰之说,他向本地渔家细细讨教,才入太湖深处寻到“沉水参”出没的地方,只是这鱼生性狡猾,去岁遭人围捕后,今年想抓难上加难,只能摸熟其习性,等待时机。            

    田知甚来则安之,晨观远山笼雾,暮赏重林霞光,惬意之余不禁想起年前回到蓬莱岛,将自己在地宫与螳螂死斗之事一一禀明孙霁,气的孙霁直叹蠢材,说本门乾坤剑何等玄妙,内力到达化境时飞花亦可伤人,难道你学清灵指,就只会肉搏?若将剑气化入指法,又当如何?这终归是用功不勤之过。            

    此后在岛上的两个月,田知甚白日要同孙霁拆演剑招,夜晚要防孙霁梦中突袭,两个月里没半日松懈,在乾坤剑上倒是精进不少。            

    又思及花家一役,自己手中无剑不能以乾坤剑法御敌,虽可倚仗轻功欺近,但平心而论,花髓内力深厚,临敌经验丰富,清灵指顶多能伤她几分,却不能致命,不提孙霁所说的以指代剑,就是想如柯行之一般以源源不断的内力灌入钢索克敌,完全不受兵刃限制,也是极难。            

    好在田知甚生性无争,不易气馁,索性在湖光山色中潜心修习,他本门心法早已练到第四层,这一月间更是大有进展,对近日江湖上发生的事,反倒不知。            

    卢雁笑道:“原来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如今江湖上人人都说,太湖乌龟岛里藏着前朝宝藏,金狗知晓后派了许多人来抢,我们来这就是为保护本朝宝藏,不让咱们大宋的东西落入番狗手里!”            

    卢泰见妹妹说的豪迈,很是高兴,又补充了许多详情。只道一个多月前朝廷发出新的赏罚善恶令,宣称去岁丢失的千里江山图已被寻获,并得知宝藏藏于潭州云母山中,为此广招天下英雄,为的是尽快取出宝藏避免落入金人之手。此令一出,不少江湖人摩拳擦掌,只求立下功劳名利双收。            

    谁料本月初临安的大街小巷突然贴满告示,告示上自称是嘉兴城外刺杀金国将军完颜宗秀,夺得藏宝图真本之人,行此义举只为阻止金人阴谋,壮我大宋国威,无意独吞宝藏。如今宣告天下,太湖乌龟岛才是真正的藏宝之所。自己虽为无名之辈,亦愿贡献微薄之力,于五月二十四日起的七日内包下太湖边诸家酒楼客栈,供各路英雄休憩议事,望群雄明辨真伪,为国护宝。            

    此告示直指朝廷消息不实,可谓胆大包天,虽在几个时辰内尽被官府撕去,但贴告示者棋高一招,所贴之处无不是乞丐聚集之所,丐帮为江湖第一大帮,最重侠义,当即十传百百传千,口耳相传不断,不到十日便天下皆知。            

    卢泰道:“不过没想到来人那么多,船家坐地起价,船费涨了十倍,我们坐它不起,只好游来,多费了大半日功夫。”            

    田知甚问道,“不知包下客栈的是什么人?”            

    卢泰挠挠头:“听掌柜说银钱字条都是夜里悄悄留下的,想是无名大侠不愿扬名,真是大仁大义。”            

    卢雁眼巴巴道:“我们知道的都告诉你啦,你就说这里是不是乌龟岛?怎么走?”            

    田知甚心道,为国护宝理所应当,大仁大义却也未必。他在花家听诸人说起,得知朝廷持有的千里江山图中所藏的秘密就是星罗宫宝藏,星罗宫何故失落本门宝藏虽不可考,但多年为寻回宝藏,做下无数恶事,已成江湖隐祸。            

    藏宝图既落在朝廷手里,寻得宝藏是迟早的事,偏在这时有人以告示撼动人心,逗引众多江湖人来太湖,不知有何居心。这种请君入瓮的情形听起来似曾相识,莫非花髓那伙星罗宫人铩羽而去,却逃来太湖故技重施?            

    田知甚想起星罗宫诸多残酷手段,看了卢泰卢雁一眼,这两兄妹满腔热血,武功却似平平,上岛寻宝的人要都是这等水准,可真是糟糕。其实他每次来这只在岸边小憩,不知岛内情形,若真是藏宝之地,入口应有防人擅闯的机关,两兄妹有本事进出自如,自己就懒管闲事,要是知难而退,不妨顺道用船带人回岸。            

    田知甚道,“乌龟岛无人居住草木遮天,没有现成小路,既然小姑娘说的很是有理,令兄又相告良多,干脆我与二位一同上岛。”            

    “好啊,那再好不过, 今日又多个朋友!”卢泰听罢笑道,“在下卢泰,这是我妹子……”            

    卢雁听田知甚赞自己说得很有道理,不禁喜笑颜开,不过她天生肤黄发枯,虽有十七岁,却像十四岁,生怕别人当她是黄毛丫头,连忙抢话道:“我叫卢雁,可不姓小呢。”            

    三人互道姓名后,立即往岛内走去,行了许久,见脚下荒草渐渐分作两边,显是坐船上岛的人早已从别的方向上岛,踩踏而成,果不多时地面渐斜,走到尽头发觉四周野草都被削个干净,露出深入地下的石阶,卢家兄妹直奔而下,下去后却傻了眼,卢泰瞪眼道:“这……是怎么回事?”            

    眼下这间石室建作八角之形,每面石墙上都有一道石门,原本八面是门就已经够让人惊奇,现在八道石门竟都开着,每道石门都被铁杖之类的坚硬兵器架住,看来先到的人有备而来,将八道门同时打开并强行卡住,分别进入不同的门内探路,不知是何方人马,行事如此老练,却不留人守候?            

    田知甚微微皱眉,此地果然与星罗宫有关,这石室和万贤地宫的八卦阵同出一源,只不过地宫的八卦阵占地广阔,让人身在其中如堕迷雾,此处却开门见山,稍通奇门八卦者即知其中门道,如此安排,只怕更无好事。            

    卢雁喜道:“是谁把这些门都撑住了?做了大大的好事。”            

    卢泰上前敲了敲撑门铁杖,见无一不是精钢所制,哈哈一笑,“管谁开的,随便捡个进去一探,走不通就出来。”            

    田知甚不料他长脚一跨就进了门内,“卢兄!此处依八阵图而建,门内恐有机关,你先出来再说。”            

    卢泰胆气冲天,几个大步身影已没入黑暗中,粗豪的声音传来,“原来田兄弟懂这些门道,那是好极,我这就点火看路,不走远了!”            

    突然,卢泰一声闷哼,随即悄无声息,在门前探头探脑的卢雁喊了两声不见回应,急的双足一蹬越过撑门铁杖就要奔入,田知甚听甬道内传来遥远的轰隆微响,随即八面通道都传来这种声音,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卢雁后心拎起,卢雁惊叫一声,“干什么!放快开我!”腰肢一拧,双手紧紧扒住门边,手上力气居然不小,陡然石门一震,巨大的力道下撑门铁杖竟被碾的扭曲弹出,转瞬就要闭合!            

    田知甚心道倒霉,自己缩手抽身容易,小丫头躲闪不及怕是要当场碾做肉饼,他一掌拍开弹飞的铁杖,抓起卢雁冲入门内,刹那间支住其余七门的铁杖尽数变形,石室地面振动,八门同时关闭。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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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PC防失忆提要:      

    何道歧:潜渊会临安分会之首,由于十年来分会与总会不和,趁总会来人刁难,提出以三宝之约与总会一较高低,争夺潜渊会会主之位。      

    吴勾:何道歧随从,临安著名的彩棚匠,外号“彩棚吴”,蜀中白帝门弟子。      

    燕怀疆:潜渊会池州总会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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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有可无的名词解释:       

    没水:古代潜水称没水。半个时辰很久吗?传说春秋时期,齐国将领古冶子在大江中逆流百步,顺流九里,杀死大龟,何况这是武侠世界呢❤        

    东来派:沂山东来派,沂山东海向的内陆第一高山,在第14章时,孙霁曾经用东来派拊狮拳指(殴)教(打)田田,这个门派究竟如何,后面会继续提到。        

    风痹:风痹之症,走注疼痛,上下左右,行而不定,遇寒痛增,得热痛减。(大概算类风湿)         

    花月楼:临安城内有名酒楼,在阿羡剧情的第3章时曾提过,阿羡喜欢花月楼的点心“蜜浮酥”,因此常去。

      

    二十二.五湖风起有无间(太湖篇)
    痒兮兮 2
  • 二十一.新骨犹温旧骨凄(下)(书院篇.结尾)

    书院篇完啦!!可以进下一章了!!喷泪狂奔! 

    刷到叔叔辈NPC真,真开心啊……OOC也,也不管了!    

    上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157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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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家内眷正在灵前吊唁,请二位贵客在花厅稍坐片刻,用些茶果。”    

    直到郑家仆役请两人坐下,田知甚才又看到了阿羡的正脸,阿羡颜色舒和,倒是他眼见郑家门前车马川流,往来吊唁的宾客极多,里外三层满目雪白,压的心头微微一沉。    

    客栈里田知甚本要追问阿羡的话究竟何意,但来郑家更是要紧。他不知郑家宅邸在何处,自行打听未免多余,干脆跟着前来,阿羡虽未表示反对,但除了向仆役说明两人同来,并不主动交谈。换做平时,田知甚并不耻于下问,这回他却不太愿问,朱泥观音这诡异东西在星罗宫的据点发现,交与轩辕会调查有何错谬?和费丹的画又能扯上什么关系?他本不欲沾染江湖事,可如今倒像染缸里洗布,越搅越混。    

    厅内已有十来人,三五一处坐着说话,见阿羡与田知甚两人坐的格外远,又不似要紧人物,便不理会,继续低声谈话。    

    “郑世兄究竟得了什么急病,连千金堂也无计可施?”远处一桌的蓝衣少年叹道。    

    “嘘……听说不是病,小弟来的路上听人说……”其中一个少年声音压的极低,几人几乎脑袋相抵,“听说郑家少爷得罪江湖上的煞星……”他左右窥看,见旁人确实听不见,才悄声道:“前天夜里……被人砍作几截,连脑袋都被劈个稀烂,连夜找了临安府最好的仵作,才拼出个囫囵来!”    

    “哪来的煞星敢在临安入室杀人,还有没有王法,郑世伯为什么不报官?”蓝衣少年瞪圆了眼,他不满十七岁,几个同伴比他更小,另一人低声反驳:“不对不对,依我说是恶鬼吃人!”    

    同桌几人嘘声大起,“哪来的恶鬼?你爹送你到钱塘读书,你怎么自个儿偷跑回来,还满嘴鬼神之说?”    

    “钱塘县闹鬼你们还不知道?就是上个月满城宣扬要招婿的花家,听说花家老小早被鬼吃个干净,又把去招婿的人吃的七零八落,吃不完的手脚心肝还要腌制起来呢!我再不避上几天哪有命在,怕是鬼吃不饱,现跑出来找吃的!”少年越说越怕,突然醒悟,“哦哟!准是鬼爱吃嫩的,看郑家少爷细皮嫩肉……不好不好,万一鬼还在这,下一个岂不是要吃我!小弟先行告辞……”    

    “坐下!这么多人还怕什么鬼?”蓝衣少年越听越烦,也忘记压低嗓门。“郑世兄年纪轻轻,尚未成婚就已早逝,令人好生惋惜。可惜我不通武艺又不会抓鬼,不能替他报仇。”    

    隔壁桌有人一声怪笑,蓝衣少年顿时恼道:“你笑什么!”    

    偷笑的黄衣少年被他一激,原本暗笑变成嗤笑“我偏多笑几声,干你什么事?”    

    “这是该笑的地方吗?你这人好没礼数。”    

    “我笑有人自作多情孤陋寡闻,临安城谁不知道,哪家美娇娘要是嫁郑家小子,岂不守活寡?谁不知道郑家小子分明是个——”    

    “住口!”蓝衣少年拍桌而起也盖不住黄衣少年的高嗓门,登时厅内人人听清“天阉”二字,纷纷侧目。黄衣少年得逞后心情大好,不待他人发作,又抢先道,“千金堂好大名声,连少东家急病也束手无策,看来是名不符实,你既有本事,就去把棺材里的人救活,我叫你爷爷怎样?”    

    “你……欺人太甚!”蓝衣少年等愤而起身。“你是谁,来这做什么!”    

    “怎么啊,连你爷爷都不认识,想打架?”    

    “怕你不成!现在就我们出去!”    

    众少年竟不顾礼节,也不向主家告辞,一股脑涌出门外。这一架全因少年意气,殊不知正是这场全无章法的哄斗,十二年后朝廷少了位碌碌医官,江湖上多了名侠士,有“丹心照剑,仁术回天”之美誉,此乃后话,暂且不表。    

    少年们一哄而散,刹时花厅内只余田知甚与阿羡二人,方才少年们刻意悄声,但两人轻易听的清楚,田知甚忍不住问,“这些都是什么人?”    

    阿羡微笑道,“着蓝衣的是惠民署狄医官之子。郑家祖上数代翰林紫金医官,如今虽无人在朝,与官医仍有许多来往,千金堂每逢双月要在城外义诊,而惠民署每年暑月也在城外义诊,我曾见过他与阿曦说话,是个好孩子。至于黄衣的,我虽不知他姓名,却知他是个南北俱全的人物。”    

    田知甚一愣才醒悟,阿羡一本正经说的“南北俱全”意指“不是东西”,这一骂最合他平日情性,不由好笑。少年们说的惹上江湖煞星,恐怕意指是星罗宫,难道花髓重伤后还敢率人上门杀人报复?    

    片刻后仆役来请,二人走入灵堂穿过数重幔帐,只见灵前重孝的少妇泪珠涟涟,年不过十七八,身旁紧挨着的男童形容尚小,宽大的孝子麻衣几乎盖住了面目。身后仆婢正烧纸举哀,空中满是烟气,黄纸跌落炭盆,转瞬灰飞湮灭。    

    阿羡诧异之色一闪即逝,随执礼仆役所引祭奠后,眼望装饰华美的棺木良久不动。田知甚也依礼祭过,心中大惑不解,蓝衣少年说郑大夫尚未成婚,又怎会有妻儿?    

    忽闻后堂有人开口————    

    “二位能来,曦儿泉下有知,亦会欣慰。”    

    仆役打起帘子,一人从后堂缓步走出,田知甚见他相貌年纪,便知此人便是郑曦之父,千金堂的东家郑松,当即行礼。    

    阿羡亦回身见礼,“见过郑员外。”    

    郑松年过四旬,毫无“员外”富态,尽管面色憔悴,姿仪依旧儒雅,他点点头微露笑意,“羡娘子不用多礼,这位是田公子?二位请这边说话。”    

    三人同往园内,一路花木妍雅,足见主人心胸,园内山石堆砌的高处有一小亭,亭中烹茶的婢女正是飞雪和流霜。    

    园中风声细细,三人坐下后,唯能听见茶炉水沸之声,郑松虽说请二人说话,却徐徐饮茶,不提有何要事。直到阿羡恭声轻问:“阿羡尚未有机会拜见郑员外,不知员外……”    

    “天下父母一般心,岂有不闻不问之理,曦儿承蒙照顾,朋友间本该多走动熟悉,如今……”郑松声虽含悲,却如浸温水之中,让人心底升起“君子如玉”之感。    

    阿羡很少听郑曦提过父亲,也从未见过。料想千金堂的东家,自有一番为主为父的肃色,但寥寥数语后,却觉郑松谈吐和煦,且对郑曦平日交游之人关切了解,颇有慈父之像,见郑松言语间难掩神伤,许多问题也不便问了。    

    “郑员外千万保重,阿曦必定也不愿见员外如此伤怀。”阿羡低眉劝慰,郑松心中一叹,只觉这孩子貌似柔顺,实则执着,只说保重绝口不提其他,他目中倦色逐渐转为温和,“生死有命,不为人力所动,为之奈何……员外员外的,听着过于见外,羡娘子比曦儿年纪相离不远,若不嫌弃,不妨唤声叔父。”    

    阿羡抬眼见郑松目光,微微一笑,“郑叔父,我与田公子来时曾听到一些流言,郑叔父还请小心为上。”    

    “你们的好意我明白。”郑松转向田知甚,“这里有一物,正要交与田公子。”    

    飞雪捧物上前,锦缎掀开后泄出一弯幽碧,正是地宫中“螳螂”姐妹之刀,其中一柄早已损毁,剩下一柄由柯行之带出,没想到会在这里出现。    

    “此乃柯贤侄所托,还请田公子收下。”    

    田知甚听郑松提起柯行之,不由问道,“敢问员外,柯兄现在何处?”    

    “柯贤侄已离开临安,至于人在何处,却难知晓。”    

    离开郑家时日头西斜,两人一前一后走过街角,余晖将人影拉长交错,田知甚突然站定道:“不合情理。”    

    阿羡柔声道,“郑叔父的话,又怎会有假呢。”    

    田知甚摇头道,“以柯兄的行事手段,刀要毁就毁,何必留下托我?”    

    阿羡缓缓回头,斜阳映颊,一缕似笑非笑的神气含在嘴角。“那依田公子看,要如何才合情合理?”    

        

       

    更声数响,已到深夜,两条黑影转出街角,径直从郑宅大门旁的高墙跃入,一路将值夜仆役点倒直奔灵堂。一人悄无声影在堂内转过一圈,将守灵的郑家少夫人孙少爷仆婢奶妈尽数点了睡穴,另一人已施施然走进灵堂。    

    虽说事出有因,但半夜私闯民宅兼且开棺验尸,委实缺德无比。田知甚再不拘俗礼,也道了声得罪,才运劲将棺盖整个挪到一旁。阿羡拿起供桌上的烛台,正照见棺里头的尸体。尸体头遮红布,身覆绸被,名贵丝绸在烛火下流光溢彩,绣花灿烂至极,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棺内竟不是空的。    

    田知甚看尸体身上衣物层层叠叠,身量与郑曦无二,被红布遮住的头部形状古怪,像是骨骼凹陷。又揭开绸被将尸体右袖挽起,见手臂上被花髓抓伤的五道伤痕分毫不差,心内沉了三分,想到白天几个少年说的砍作几截等言语,便伸手往尸体肋下摸去,要看胸骨可有断裂。    

    阿羡本举烛端详,见状烛台倒转,格住田知甚手腕,田知甚被她一阻,先觉她出手角度既巧且刁,继而莫名其妙:“干什么?不摸怎知骨骼可有断裂?”    

    阿羡眸映彤光,如黑琉璃中燃起小小的火焰,“不必摸了。这沉水香气味馥郁经久不散,很名贵呢。”    

    田知甚摸摸鼻子,他不懂香,只觉得嗅觉快要失灵,“那又怎样?”    

    阿羡语气很温和,将烛台放回原位。“阿曦平日起居讲究,衣裳用具无不熏香,常常说香以清逸为佳,酷烈旖旎皆俗,此香非其所好,家人岂有特意违拗的道理?”    

    田知甚虽觉得用香味喜好来判断过于随便,但死人不是郑曦,却值得高兴。“那这是谁?郑家总不至于吃饱无事,弄具尸体装神弄鬼。”    

    “白日我见到飞雪似乎有话想说,今夜既然来了,这些事还是问她们吧。”    

        

       

    夜色寂寂,两道剪影映在窗上。    

    “你唉声叹气一晚,我耳朵都起茧了。”    

    “一日不把东西交给羡娘子,我一日也睡不着……”    

    窗下有人笑眯眯道,“有什么好东西要给我,急的睡也睡不着?”    

    流霜惊喜的支开窗,见阿羡在窗外站着,旁边的人是田知甚,连忙奔去开门。    

    “羡娘子,你真来啦!”    

    阿羡眉眼一弯,“要是不来,怎知你们弄什么鬼呢?”    

    飞雪让二人坐,将自家少爷在外惹了大祸,未免祸延郑家上下,自请离开临安的事大致说了一遍。田知甚听完,觉得若星罗宫要杀人报复,郑家这些仆役都不会武功,当真抵挡不住。何况郑曦那日将藏宝图下落大肆推演,在场几十人听的清清楚楚,难免不会有心怀不轨的上门逼问,看来诈死避祸,反倒是上策。    

    阿羡却道,“你家少爷从来都娇生惯养,如今伤势未愈,只怕要吃苦头,他…可是与柯郎君同行?”    

    飞雪好奇:“羡娘子怎知少爷受伤?少爷是自己走的,并没和谁一道。”    

    流霜嘴巴一撇,“柯郎君脚长,现在呀恐怕到天边了。”又小声嘟囔:“到天边也没用。”    

    “柯兄许是另有打算。”田知甚淡淡开口,心道师兄弟情谊再深,也不见得天天在一处,柯行之定是另有要事,郑大夫有手有脚,堂堂男儿何妨独行?    

    三人顿时齐齐看向他,阿羡脸带微笑,流霜翻了个白眼,飞雪恭恭敬敬的上前,一福到底:“流霜口里总没分寸,田公子切勿见怪。只是少爷曾嘱咐我们,有几句话只能同羡娘子说,还请田公子……”    

    这话正合田知甚之意,他本就懒得听,世间女子一旦凑堆,真是婆婆妈妈又添奶奶。当下说走就走,出门几个点跃消失不见。    

    飞雪叹道:“本只是想请到他院外……”    

    流霜在窗口伸着脖子张望:“他就鸟似的飞走了?”    

    阿羡道:“他多半还在左近。倒是你们两个,有什么要说的?”    

    流霜连忙取出一封信和一枚白玉小瓶,“羡娘子看了自会知晓。”    

    “阿羡启,曦自知浅薄,不能襄助,昔年恩师所赐丹药一枚,于内伤有起死回生之效,现转赠于尔,只盼永无用此物之时。字短意长,有缘再会。”    

    信上笔走龙蛇,看得出写信的人心意坚定一气呵成。    

    阿羡脸色微变,将药瓶木塞拨开,观瓶内所装药丸色泽殷红,郑曦特意留书说明,此药必然珍贵无比。“没想到她放在心上,将这等救命药物相赠,其实我的伤自有痊愈之法,她何不自己留着?她……非走不可吗?往哪里去了?”    

    “少爷要去哪,我们也不知道。羡娘子白天也瞧见我们家新夫人和孙少爷了……那是本家族老们的意思,连老爷都没办法,少爷很不情愿,为此大半个月都闷闷不乐。现在借着事好不容易走了,也好……也好……”流霜嘴里连连说好,眼圈却红了。    

    阿羡神色黯然,这件事她并不知晓。鬼门针解穴后,她日日依以往心法修习,已很少外出。虽与真气滞塞时已大不相同,但她所习的内功“六藏经”别有法门,要想如她所愿,除非能找到更多的“药”,而皇城临安并不算合适的地方。    

    至于郑曦对柯行之如何,她多少看在眼里,只是这份心意未必如意,而所选的前路又太过渺茫。诈死虽能脱身,但往后的临安千金堂再也没有郑曦这个少东家。而从来锦衣貂裘,仆婢随侍的郑曦,孤身离开后又要去哪呢?这些她都无法得知,人人都在为自己的选择走自己的路,顷刻间,竟都离开了。    

    阿羡眸光转动,换了话题,“流霜,你们跟随阿曦多年,可知她畏寒的病症因何而起?”    

    流霜顿时面露忿忿之色,“病?哪是呀,都是夫人的毒——”    

    “流霜!嘴里说什么来着?整日糊里糊涂的,连个寒症也说不清。“飞雪轻斥,将流霜拨到身后。“少爷天生体质如此,夫人在世时也十分忧心。不仅堂内的大夫们,就连交好的医家瞧过后都说没法子,奴婢们知晓的也就这些。”    

    中毒?    

    阿羡不再追问,将信与药仔细收入袖中,缓缓起身。“千金堂盛誉在外,江南名医亦多,既然都束手无策,想来不是寻常寒症。不过江湖上能人异宝多不胜数,未必无解……如有机缘,我当尽力求取。若阿曦回来,你们就说我谢她厚赠,只不过,不必再去羡归飞。”    

    “难道羡娘子要出远门?”    

    “嗯……我要走啦。”阿羡展开一个笑颜,后纵出门,腰肢轻盈如有风举,同时道:“烦请转禀郑叔父,多谢他宽宏雅量,深夜不便叨扰,日后再来领罚。”    

    二婢见她轻功姿态甚美,转瞬远去,不免艳羡。流霜惊喜道,“原来羡娘子深藏不露……不过老爷的吩咐,她又怎知道了?”    

       

      

    月上中天,一日之内两入郑宅,心情却大不相同。    

    “郑家不想惹上江湖事,所以才急于将一切抹干净,赠刀未必就是柯郎君的意思。那把刀或扔或埋,都是上上之选。”阿羡似乎很习惯置身于黑暗中,而田知甚既不怕黑,也不怕黑暗中存在任何变数,他走的平稳且安逸。“只要我带着它四处显露,星罗宫就不会再找郑家,也算不负所托。”    

    “要是星罗宫的人找来呢?”    

    “找上再说。”田知甚摸出短刀,弯刃上的锯齿寒光闪烁,并不因失去主人而折损半分,确实是罕见的利器。    

    “田公子在客栈时说过,若我讲出道理,则将朱泥观音还来,现在可还算数?”    

    田知甚颔首,他的记性很好,将她之前的话记的清楚。“当然,但你还没说朱泥观音与费兄的画,还有十几个失踪的人是什么意思,费兄的画怎么会在你手里?”    

    阿羡笑了一下,“费家藏书画作几尽毁于火焚,仅剩几卷被我所得,其中一卷与万贤山庄,以及后来的一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要说清来龙去脉,又非得从潜渊会说起不可。”    

    田知甚精神一振,他对许多事都可以视若无睹听若不闻,可万贤地宫正是白玉砚台被发现的地方,关于陶师叔的事,哪怕线索多一丝,他都急于知道。“愿闻其详。”    

    阿羡简单讲明潜渊会与成员失踪的情由,“费丹曾将在万贤山庄地宫的见闻绘做长卷,并以提跋记述自己的见解,从中可得知万贤地宫下许多的机关,不仅不是同一时期修建,还有许多新建机括,大多建于十数年间,非技艺高绝的工匠来修建不可。我看过画后对照潜渊会失踪名册,发觉失踪的人多是木石金铁类匠人,其中有个名叫俞柏秋的石作高手,浑号“活石菩萨”,平日以塑像为生。这人好赌成性,常在临安各大赌坊流连,为凑赌资专接银钱丰厚的庙观活计,临安不少庙观都有他做的塑像。”    

    “你是说……朱泥观音是他做的?常替庙观塑像的人,难怪能做到形神超绝。不过他既失踪多年,朱泥观音又深藏花家地下,你如何知道它的存在?”    

    “此事说来也巧。”阿羡微微一笑:“花朝节那几日,城外天庆观做老君诞会,我与阿曦恰在观中游玩,无意见到天庆观摆出供香客观赏的小泥塑,这些小泥塑个个精妙无比,其中一枚朱泥观音更是瞩目,问及道士才知,多年前天庆观请俞柏秋塑神像,预支工钱后迟迟不见人,监工道士知他素来好赌,只当他赖账逃跑,一气之下将他家稍见值钱的家私拖回观里抵债,其中就有一箱小泥塑。天庆观主见泥塑精美,不忍贱卖,就留在观中,想等俞柏秋回来再还他,只是此后,再也没有谁见过俞柏秋。”    

    “我看小泥塑背后都标有某观某庙的字样,知他习惯将满意之作复制成小泥塑留念,所有泥塑上都是地名,唯有那枚朱泥观音造型特异,身上草草刻着“罗刹花”三字,观音像上刻写“罗刹”是亵渎神灵,俞柏秋以造神像为生,不会无知至此,所以我再翻看观音底座,见底座下隐刻方位图,可见“罗刹花”三字也必定是地名……”    

    田知甚突然道:“地名?要不是我去过花家,绝想不到这层。”    

    阿羡笑了:“你……知道?”    

    田知甚颔首:“唐代罗隐有句诗,怒声汹汹势悠悠,罗刹江边地欲浮。罗刹江所指的就是钱塘江。此人不敢明说,才把钱塘花家说成罗刹花,又胡乱刻在观音上,普通人看见也只会认为是无知顽童的恶作剧。”    

    阿羡含笑道:“钱塘江江心有石易生风波,本地船家都叫它罗刹江。我们正是为此探查花家书院。俞柏秋虽是工匠,但常年为庙宇塑像,熟知佛家故事,罗刹在佛语中是钩爪利齿的吃人恶鬼,罗刹花三字语带双关,既昭示地点又有小心花家人之意。从那枚小的朱泥观音来看,俞柏秋已窥得花家内情,不料阴差阳错,天庆观道士将泥塑全部带走,导致潜渊会众搜查无果。”    

    她轻轻呵出一口气:“依照方位图,找出的东西应带有重要信息,我欲取回朱泥观音,便为了结这桩旧案,可惜对他们来说,也许太晚了。”    

    田知甚一边思索道:“据郑大夫推测,万贤山庄与花家早在许多年前就被星罗宫渗透,而依你所说,潜渊会失踪的工匠是都被星罗宫挟制,参与了万贤山庄地宫与花家地下的修建?”他沉吟片刻,“花家的机关,确实与地宫有许多相似之处……你和吴兄若在当场说出此事,在场诸多高手联手之下,未必不能助你们擒下花髓问清一切。”    

    阿羡眼眸深处泛起一点笑意,“本会微名不足挂齿,此等内务,更不便与各路英雄细道。”    

    田知甚点点头,他知道江湖上流派众多各有规矩,潜渊会隐匿无名,倒是与蓬莱岛不问江湖事的作风有些相似。“阿羡姑娘,先前是我多有误会,请见谅。玉砚之事既与你无关,我自会想办法寻回,朱泥观音就此奉还。”他解开行囊,取出包的严实的朱泥观音,平视于阿羡,费家厨娘杀人纵火案在清波门一带人尽皆知,他打听过大概情形,知道能有画作留存,不会仅仅因为好运。“还有一事,我与费兄相交时日虽短,却仍要替费兄谢姑娘护画之谊。”    

    “田公子既诚心谢我,不如入店惠顾一二?敝店货品齐全,价钱公道……若过了今日,可要涨价三分哪。”阿羡的话让田知甚一呆,原来不知不觉已走了许久,到了羡归飞附近。他本想说一事归一事,花家发生的事他不能视若无睹,被阿羡一打岔,不知不觉忘了要说的话,心下微觉为难,他不喜雕饰,就算真要买也不知买什么。    

    阿羡眼望灯笼照亮的羡归飞招牌,灯笼的光晕昏黄而温柔。“田公子,临安剪缕之辈自有门道,你想自己寻回玉砚,就如海里捞针。不如去找一个人,求他出手相助。”    

    “是什么人?”田知甚眼睛一亮,他不知阿羡为何愿意要告诉他这个,但这比自己漫无头绪的瞎找要好上太多。可别说他这辈子还没求过谁,就算真有神通广大的人物,别人凭什么会帮忙?    

    “四饕六餮胡三尽。”    

       

      

    田知甚走了,他既知道方法,只需尽快试试。    

    阿羡进屋拿出细竹挑竿,将羡归飞门前的灯笼挑下,从门外开始,沿着中庭通往后院,一路的灯笼在微微泛白的天色中逐渐熄灭,直至没入混沌。    

    两日后,钱塘县恶鬼吃人之说传遍临安街巷,酒肆里说书人唾沫横飞,座中诸酒客颤颤举杯,街头少了些结伴戏耍的顽童,兼卖朱砂灵符的卦师倒多起来。    

    大半个月后才有人想起,西湖边那家往来络绎的珠翠铺,似乎许久没开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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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郑曦/柯行之/阿羡都离开临安了?    

    是的,郑曦和柯行之的剧情走向由他们的荔枝人提供。这里只是侧面将郑曦和柯行之进书院之前的小插曲和出书院后的去向都带了下,那个……去年买郑柯股的人,请这边排队买同人本啦(喂)    

    阿羡也走了,但故事继续。    

        

    花朝节郑曦邀阿羡去天庆观散心在这篇讲过,顺便带了郑柯两人的小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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