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看看是谁三章了才终于刚写完二章开头……原来是我啊那没事了。
全是铺垫。不知道企划关闭前还有没有机会回收其中的至少一条铺垫……(望着天边。
关联剧情:
· 费老师的八天八夜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57750/
· 小情侣们的春天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43126/ +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43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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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以损毁了小半座纳塔城作为代价的大爆炸,似乎确然阻止了湖骸前进的脚步。猎人们冒着尚未散去的浓重硝烟进入南城和东城查看过,除了被爆炸的气浪掀翻的路面和难以避免引发的小范围火灾,废墟上只有遍地漆黑粘稠的污迹伴随着散落的破碎残肢。不再有尖细、高亢的神秘歌声在四周响起,城市里只有一片寂静。令人心安的寂静。
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庆祝胜利——大部分人实在太过疲惫,在听见计划奏效了的那一刻几乎像是昏迷般地立即沉入睡眠。剩余一些还能维持清醒的也好不到哪去,雷涅花了点力气才把自己从温暖舒适的营火旁边拔起来,随手从地上捡起一件不知被谁丢在那里的外套,走过去披在恩斯特身上。年轻的神父倚靠在医药箱旁,已经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一卷理到一半的绷带。两天前他还在雷涅面前为了那些他甚至并不认识的死难者们哭得泣不成声,而现在,感谢神明,他终于能够像个无知无觉的婴儿一样安然入睡,享受这稀有而短暂的恬静。
费恩正在和莱茵说话。她在跟诸多重伤员一起从猎人工会迁移到城外森林的临时营地路上醒了过来,依然有些虚弱,但至少从外表看来没有受到太大的损伤。这会儿她腿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旧毯子,坐在伤员们聚集的火堆边,手里端着的汤碗散发着热气,搅动木勺的纤细手指苍白,但稳定。
莱茵似乎很快就结束了这段谈话,他朝她礼貌地点点头,然后起身离开。在她临时的“病床”边横着个树桩,明显是为了搭建这片临时的营地而新砍伐下来的,然而在这个场景里,恰好成了一张替探病的访客准备的天然小板凳。雷涅坐下来的时候上面还留有余温。
“你该庆幸自己还活着。”
费恩挑起眉毛看他,露出明显不悦的表情:“那你呢?你该为自己没死成而觉得倒霉吗?”
“你什么意思?”雷涅扯了扯嘴角,“我可不是那个只用六天时间就从斯奎尔农场赶到纳塔城,中途几乎不眠不休,到了之后还杀了一整夜湖骸,最后因为脱力而昏迷了整整两天的人。”
“……莱茵是这么告诉你的?”费恩皱着眉,把勺子送进嘴里。她需要补充过度流失的体力,斯塔夫罗金医生说,但不能吃得太多,她沉寂了太久的胃受不住暴饮暴食。所以多姆神父给她盛了一碗在营火上炖煮的肉汤,味道差强人意,但足以安抚她冰冷的指尖和干瘪的食道。
“莱茵至少现在还站着。”雷涅客观地指出来。随后他停顿了片刻,转向另一个话题:“——艾德蒙很担心你。”
费恩轻轻哼了一声,用勺背压碎一块炖得很烂的芜菁:“他担心?凭什么,凭他一把年纪还成天用那条不大灵光的腿爬上翻下的壮举?”
雷涅一时语塞。
“……不,他担心你有什么外表看不出来的损伤。有的人会在长时间的昏迷之后体质大不如前,他害怕你也会那样。”最后他还是选择把被打断的话题继续下去,到底没忍住在话尾泛起一丝浅淡的笑意,“……但我同意你的评价。”
“我没觉得哪里不对劲。”费恩刮干净碗底,腾出一只手在眼前握紧成拳,缓慢松开,顺便再转动了一下手腕,“你可以这样转告他,或者让他下次有疑问的时候自己来找我。或者找医生。都来也行。”
“我可不是替他来……”雷涅摇了摇头,“行吧。你没事就好。”
他伸手给费恩,自然地接过那个空了的汤碗,打算起身走开,冷不丁听见费恩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兀地问他:“那天你没认出我来,对吧。”
雷涅诧异地回过头,费恩的蓝眼睛审视般地盯着他,见他露出迷惑的神色,很是恰到好处地补上提示:“上个秋天。在圣伯拉,我还给你徽章的时候。”
她刚好完整地捕捉到雷涅的表情从恍然大悟转入略有几分尴尬的过程。
“……没有。”他不大自然地承认,“呃,但也不完全是……”
“不完全是?”这话好像引起了费恩的兴趣,她抬了抬眉毛。
“我知道‘银枪’在很早之前了。”
“但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知道。”他说,然后张了张嘴,又闭上,欲盖弥彰地把视线移到远处。
或许因为身处在开阔通风的环境里,也可能是因为连轴转之后体力无法再支撑哪怕一丁点额外的重量,斯塔夫罗金医生摘掉了他的鸟嘴面具。面具下的那张脸苍白而疲惫,看起来并不比他照料的病人好上多少,但他还是低下头,耐心地听他的助手罗斯向他汇报着什么。小耗子用来辅助讲解的手势挥舞得着实有些夸张,他正这么想着,就看见站在医生身后的洛多维科抬起手,干脆利落地在他脖颈后面敲了一手刀。可怜的医生毫无知觉地应声倒在他伸出来的手臂上,被七手八脚地拖到营火边预先铺好的软和铺位,掖紧了毛毯的被角。
“所以你知道我的名字,但却认不出我?”费恩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这怎么可能。”
雷涅没有看她,语气里带点罕见的局促:“我以为‘银枪’是个男人。”
费恩沉默了两秒。
“……你以为‘银枪’是个男人??”然后她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上去仿佛比雷涅头一次听说猎人们真的打算炸掉纳塔城还要匪夷所思。
“对不起,我……”
他意图进行的道歉被突然爆发的笑声打断。雷涅愕然地转过脸来,看着费恩——总是不苟言笑的,被那些嫉妒她的同行蔑称为冷酷、残忍和没有女人味的“银枪”——笑得止不住弯下腰,捂着肚子,耸动肩膀,仿佛这是她这辈子听过最好笑的一个笑话。
雷涅一开始确实被她笑得有些恼火。但费恩笑得实在太过开心,那一点点受到冒犯的自尊心,便逐渐无可奈何地融化成“算了算了”。他瞪着眼睛看着那个女人放肆地笑得停不下来,甚至抽出手去抹掉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最终只能挫败地叹了口气。
雷涅试图发出不满的警告。然而为着一些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原因,那张用于维持警告严肃程度的脸,在她大笑的表情面前,怎么也绷不住太长时间。
“……有那么好笑吗?”他不情不愿地咕哝。
最后他放弃了努力的尝试,纵容这传染力极强的笑堂而皇之地从自己的嘴角爬上脸庞。雷涅不确定上一次自己像这样笑出声是什么时候的事,希望自己脸上的肌肉还都记得它们正确的位置。但这感觉并不算太坏。
费恩还在笑,颜色极浅的蓝眼睛里盛着太多的快乐,她只要眨一眨眼睛就能抖落下来些许。雷涅也在笑,他抿住嘴角,伸出拳头去撞一下她的肩膀。轻轻地,像那些从她眼睫毛上被抖落下来、飞散开的笑意。
“差不多得了。”他笑着,摇了摇头。
“没关系。”费恩说,她似乎终于笑够了,揉着眼角,用一种饶有兴味的目光打量他,“我会替你保守秘密。说话算话。”
然后她又笑了起来。
爆炸过后的第四天就是冬至节。这个象征着“寒冬即将过去”的传统节日素来被当做是冬天里最重要的一个节日,倘若不是因为突然入侵的湖骸,这会儿的纳塔城应当早就已经张灯结彩,充满了喜气洋洋的过节气氛。可如今,点亮长夜的只有墓园里夜莺猎人蓝色的长明提灯,取代市集的只有随处可见的坍圮的瓦砾。
但过节就应该有过节的样儿,洛多维科是这么说的——在指挥和主导了那场壮丽的爆破之后,他说出来的话可比之前有分量了不少。当然,多数猎人也热烈地赞同了他的意见。毕竟在经历过这样一场艰难的胜利之后,人们迫切地需要一些庆祝,一些能够证明他们活了下来、而且将会活得很好的狂欢。
准备活动几乎是全然自发进行起来的。工会大厅的建筑在湖骸最后的疯狂进攻以及爆炸的余波影响中坍塌了一部分,然而梁柱坚强地支撑着残余的半个穹顶,从破碎的砖石堆中温柔地为他们围出一片尚能遮风挡雪的角落。为了免于爆炸波及而转移到城外森林避难的伤员在这几天里陆续迁回,有一部分也被安置在这里。不过在今天晚上,这里将会被临时征用。被褥卷起,灰尘和杂物清扫一空,腾出来的场地中心摆上了一口不知从哪找出来的巨大铁锅,大小足够装进一整只羊——如果他们真的有一整只羊的话。
不过他们尽力准备了一些别的。一帮闲不住的年轻猎人打算去受爆炸影响相对没有这么严重的城北“搜罗”点吃的,对这座城市更加熟悉的洛多维科自告奋勇地做了向导。于是当他们回来的时候,扛着整袋没开封的面粉、切开和没切开的大块干酪、装在草木灰箱子里完好无损的鸡蛋、洋葱、大蒜、风干兔肉、猪油、盘得很长的整条香肠、熏鲱鱼、大量的土豆和胡萝卜、许多还很新鲜的苹果、一小坛蜜渍李子、一条细心包裹着干稻草的高级火腿,甚至还有几只连着木桶被一路滚回来的艾尔酒。
“你该不会打算让我相信这些东西只是你‘碰巧’在路上捡到的吧。”罗斯叉着腰,一脸狐疑地盯着洛多维科,后者从她打开的门扉——原来是工会的侧门,门框略微有点变形,但姑且还能维持着它本来的作用——里钻进来,指挥那些满载而归的猎人们把战利品在今天冬至“晚宴”的会场里挨个儿放下。
“你?不,不会。”洛多维科断然地说,抽空瞥了她一眼,表情就好像在说她问了个傻问题,随后扭过头去,大呼小叫地要搬运土豆的人把他的肥屁股从鸡蛋箱子上挪开。“但我会对医生说我留了点钱。”他忙里偷闲地把头歪过来,凑在罗斯耳朵边说,身高的差距几乎让他把腰打了个对折。
罗斯感觉自己松垮裹着的外套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只方方正正的锡盒子,錾刻着精致的花样,单看盒子本身就价格不菲,但罗斯认得这个盒子里装的东西。
“雪茄?”她小声问,眼睛亮了起来,下意识地抽抽鼻子,似乎能隔着衬了丝绒的盒盖,闻到整整齐齐码在里面的烟卷的味道。这种昂贵的进口奢侈品,在帕斯玛街区,哪怕你手头阔绰,都不见得随时能买到现货。纳塔城可真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
“嗯哼。”洛多维科得意地把手肘支在她肩膀上,享受难得地不被她一脸不耐烦挥开的时刻,压低嗓子念叨,“我还弄来了点好白兰地,陈年的,跟之前工会里卖的那些兑水货可不是一回事。留给那些木头脑袋们喝就太浪费了,晚点我们把它分了:你,我,咱们再带上亚伦。”
“我不喝酒。”罗斯随口答他,把手指顺着外套伸进去拨弄那个烟盒,满心里都是痒丝丝、想立刻躲进角落里试一试的想法。
“你不喝酒?”洛多维科郑重其事地冲她摆动手指,“罗斯·劳尔女士,那你可能失去了一项极大的乐趣……”
冬至的欢宴在傍晚时分正式开始。环绕着工会的篝火被再次点燃——四天前,这里的篝火象征着防御、抵抗和最后的壁垒,在那场决绝的爆炸之前,它是整座纳塔城最后被熄灭的火焰;而如今敌人已经被消灭殆尽,重新点燃的篝火不再有那样悲壮的含义,现在它只代表着欢乐、喜悦,和慷慨的邀请:猎人们欢迎所有为了保卫这座城市付出过血汗的人加入这场毫不文雅的、七拼八凑的,然而却足够热闹的宴会。所有人。哪怕是平日里他们狩猎的对象,只要愿意(或者说敢于)迈过那道门槛。
在这个特殊的冬至节里,劫后余生的气氛给这份欢快带来了一种特别的默契,使得人类与血族可以就这么乱糟糟却又分外和谐地待在同一个屋檐下,分享一锅热乎乎的好汤、几杯香醇的艾尔酒。或者只是简单地,分享节日的快乐。
亚伦在屋外找到了雷涅,他坐在那面倒塌的记名墙边上。
那面墙原本是工会供应酒水的柜台背后的一堵红砖墙,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被猎人们当做了登记簿,新入会的猎人会将自己的名字刻写在上面,向发出任务的委托人做出展示。如果他们不幸倒在了狩猎的路上,这些名字便会被他们的朋友或者搭档默默地划去,作为猎人们平凡而又无声的哀悼。在纳塔城的浩劫里,这面墙也随着与它相连的部分工会建筑一道,坍圮在了地上。然而一些记忆并没有完全被灾难击溃。不知名的人在这里刻下了死去的朋友和亲人的名字,再接着,有人在破碎的砖石边系上颜色鲜艳的缎带,有人在避风的角落里点燃珍贵的蜡烛……短短几日间,这里似乎成为了幸存者们约定俗成的悼念的角落,新添的名字还在增加,有谁在墙角下摆上了一束用撕破的布料剪成的、勉强可以辨认的布花。
“有你熟悉的名字吗?”亚伦问,递给雷涅一小块蜂蜜蛋糕。天知道斯塔夫罗金医生是怎么在这个缺斤少两的临时“厨房”里捣鼓出来这玩意儿的。虽然长得更像是块厚松饼,但因为加了足够多带着酸甜李子味的蜂蜜,吃起来味道还挺不错。
雷涅接过那块蛋糕,摇了摇头。“只是里面的空气不太好。”他低沉地说,亚伦知道他意有所指。篝火燃起之后,被吸引进来的不仅有仍然留在这里的猎人和急着返回家园的居民,还有一些平日里小心翼翼掩藏起自己身份的残月血族、从教会赶来协助的教会猎人,甚至连某些身份很值得怀疑的尖耳朵也大摇大摆地混了进来。
“哦。”亚伦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他在雷涅的身边和他并排坐下,看着被紧紧缠在砖块缝隙之间的一只画像吊坠,吊坠上画着个年轻的黑发女孩,被冬季的朔风吹得反复撞击残余的砖墙,发出细小的叮叮声。隔着一面墙的建筑内部猎人和他们的客人在兴高采烈地唱着歌,拍手的声音、欢笑的声音、轰然碰杯祝酒的声音从未停歇,篝火在阵阵风声里安静地哔剥作响,仿佛可以并且将会一直这样平静地燃烧下去。
“我明天清晨就离开纳塔城。”亚伦突然说。没有开场白,雷涅并不需要这个。
他的搭档瞥他一眼,平常地嗯了一声,表示知道。
“你还有需要我帮你念的信吗?”亚伦问。
“没有。”雷涅简单地回答。
沉默在两人中间轻轻地铺开,就像他们每次并肩战斗时无需多言的默契。直到亚伦扭过脸去看他,完好的那只蓝眼睛反射着不远处跃动的篝火,熠熠地发光。
“你呢?你会在纳塔城待得长吗?”他问,语气中透着一丝罕见的犹豫意味,引得雷涅又看了他一眼。
“不会。”雷涅说,“为什么问这个?”
“哦,我在想,我可能不会那么快就回来,所以……”亚伦突然停下来,眨了眨眼睛,然后说,“不。我在想,我们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雷涅眯起眼睛看他。亚伦坦然地回视,雷涅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亚伦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还站得起来吗?”,然后向他伸出右手,拿在另一只手上的铁锤头部沾着新鲜的血族脑浆,身上溅了血,但那只蓝眼睛看起来平静而单纯,像是个还有很多未来的少年。
“我过一两天也会走。”最后他回答,“答应了恩斯特神父,送他回圣伯拉大教堂。”
“这很好。”亚伦点点头,“你会亲自去向露缇娅报平安的,对吧?这比写信好。——然后呢?然后你有什么别的计划吗?”
“是湖骸还在影响你的脑子吗?”雷涅皱起眉头,怀疑地看着他,“你之前来告别的时候从来不说这么多废话。”
亚伦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哦……要是你觉得这不太合适的话……”
雷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移开视线,简单地耸耸肩。
“我没有计划。”他说,“老生计,只是现在得跑得更远一些。如果你需要找我的话——帕斯玛街区,也许。但开春之前我会回一趟纳塔城。你听他们说了吗?教会打算在这里建一座小教堂,取代被毁掉的那一座。有机会的话,我想看看它建起来的样子。”
不过后来他们并没有在帕斯玛街区遇见对方,也没有在纳塔城——那是以后的故事了。雷涅听说的那座小教堂倒是以快得惊人的速度提上了日程:冬至节次日,多姆神父就带着与他形影不离的教会猎人安纳托,正式向纳塔城的猎人公会提出了这个请求。
彼时雷涅只打算去问问恩斯特神父是否已经收拾好行装,不曾想脚刚迈出门,就被眼尖的罗斯扯着手腕一路拖到了谈判现场,说是去“撑撑场面”。到了现场才知道撑场面的远不止自己,在用绷带遮着半边受伤眼睛的多姆神父面前,或站或坐的猎人粗略一数,少说也有二十来个。熟人颇有不少,除了泰然自若坐在木箱上的斯塔夫罗金医生之外,他还瞥见了在人群里探头探脑的洛多维科,勾着旁人肩膀朗声大笑的阿比西奥,表情略显严肃的莱茵站得离多姆很近,正低声和他说着什么。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他发现艾德蒙也在,不起眼地靠在墙边,见他走进来,把烟卷从嘴边拿下来,冲他笑一笑,算是打个招呼。
猎人工会并不是个结构严谨的组织,他们不像教会或是教会猎人那样有着某个明确的领导者。因此当多姆神父走进残余的工会建筑,要求与纳塔工会的“负责人”进行正式谈话的时候,一时竟然没人能答得上来应该找谁。还是罗斯跳起来,说,我来给你们找几个说得上话的代表。
于是这就是他们现在有些手足无措地看到的样子。罗斯确实尽量完整地找来了在不同意义上可以算得上“代表”某种小团体的猎人:斯塔夫罗金医生在纳塔城的医疗界是当之无愧的一把手;洛多维科,在经历过那场“大烟花”之后,可以完全不谦虚地称呼自己为舆论领袖;阿比西奥或许是在场的猎人中资历最老的一个;而莱茵身为曾经的教会一员,天然地适合做一个穿针引线的调停人;艾德蒙会作为“夜莺猎人”的代表出席,或许更多的是因为复发的腿伤让他暂时不能像其它“夜莺”那样利索地投入工作。还有一些曾经负责悬赏布告与赏金的管理人,掌握血液交易渠道的生意人,长期为猎人们打造和修补武器的铁匠和铜匠铺老板。纳塔的城关崩溃之后,那些在关防上捞过不少油水的大家伙们还没来得及觍着脸赶回来指手画脚,不过罗斯找来了一个拖着伤腿从关卡回来报信的老猎人,在纳塔城攻防战的后半段他一直待在工会临时的战地医院里,帮一些力所能及的小忙。
雷涅没弄明白自己是怎么被算进这个浩浩荡荡的代表团里的,直到罗斯拍打着他的手肘(因为拍不着他肩膀),用尖细但自豪的声音介绍,说他是“我们当中单打独斗的猎人里最出色的一个”。众人的眼光齐刷刷投到他身上,多姆神父身后那个平素不大声响的教会猎人抬起赤红色的眼睛,以一种说得上是好奇的神情,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眼。他不悦地瞪了回去。
谈判本身给雷涅留下的印象不是太深,他对双方来回拉锯的那些琐碎条件不感兴趣,甚至一半都没能理解。罗斯承担了大部分说话的部分,她跳上空掉的苹果箱子,用一种和她平日的语气大不相同的浮夸口吻描绘着不幸被夷为平地的、纳塔城原有的小教堂对于市民们多么重要,教会想起它需要重建是一件多么崇高的功德,因此合该大操大办、大整大治、越华丽越好。而这一切,自然,肯定得由仁慈而伟大的教会本着悲悯和宣善的大义,义不容辞地负担起全部费用。
可怜的多姆神父被她这一席演说堵得脸都涨红起来,不过究竟还是拿住了脚跟,没像上个秋天那场叫人啼笑皆非的赦罪演武一样,在她面前再次败下阵去。一开始多少有些结结巴巴,后来他逐渐找到了自己的节奏,温声细语却又不卑不亢地,应对二十来个胳膊有他大腿粗的猎人扯着嗓子挨个儿讨价还价。站在多姆身后的教会猎人全程都没主动开过口,姿态摆得谦卑,仿佛真像是他雇来的保镖,然而身量不算出挑的血族杵在那里站得笔直,一双人类不会拥有的眼睛专注凝视每一个在多姆面前出言不逊的人,甚至在多姆被呛住的时候,他轻轻把手搭在了神父的肩膀上。在座的猎人几乎都是从和血族的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对于这种收敛的、无声的威慑力可以说得上熟门熟路,但能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的猎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绝不会被区区一个教会猎人给吓回去。斯塔夫罗金医生对他的小学徒说过的每一句话庄重而认真地点头,莱茵不时会为他的前同事讲几句公道话。没完没了的谈判一直持续到太阳西斜才勉强算是达成了一些基础共识:教会将会资助那座教堂本身以及“一部分”的附属建筑,作为交换条件,这些附属建筑在建成后,需要承诺收容“一部分”因为湖骸而流离失所的附近村落难民。
雷涅没有足够的耐心留下来参与关于这两个“一部分”具体定义的进一步磋商,第二天他就跟恩斯特神父一道启程,护送他返回圣伯拉大教堂。尤莱亚说着顺路一块儿走,也加入了他们。可这位往常爱说爱笑的年轻猎人不知为何在返程的路上安静得有些反常,雷涅有两次见他独自坐在火边,把手按在心口上,怔怔地望着火焰出神,喊他的名字却又被拙劣的借口转开了话头。恩斯特神父自从守城的战斗结束之后一直有些郁郁不乐,雷涅又素来不喜多话,三个人这一路的旅程着实沉闷得叫人有些难受。
从纳塔城到圣伯拉的道路由于湖骸入侵而遭受了一些破坏,中断的桥梁让他们不得不多绕了不少远路,抵达大教堂的时候已经很接近新年。镇上被烛光和彩带雅致地装点着,纳塔城如果没有遭遇湖骸,现在大概也会是这个样子。
雷涅把恩斯特神父一路送到了教会的侧门,没有等多久,露西娅嬷嬷就被喊了出来,在围裙上抹着手,把她的两个徒弟从上到下抖搂个遍,然后才笑眯眯不紧不慢地打听起纳塔城的情形。雷涅能说的不多——这很平常。后来他当面见到露缇娅,小姑娘红着眼睛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的时候,他也说不出来什么漂亮的安慰话。嬷嬷帮他把露缇亚写在本子上的问候依次念出来。他就算不识字也能拼凑着认出尤莱亚的名字被她写下,又用笔来回划掉的痕迹。
雷涅回想起露缇娅伸长脖子向他身后张望之后露出的一瞬间失望,尤莱亚编着拙劣的借口逃避参与今天会面时闪躲的眼神,后知后觉地连缀起那些在翠绿色眼睛里传递的笑意、尤莱亚放在膝盖上写的信件、他们提到彼此时仿佛在发光的面庞。他福至心灵般地明白了些什么。那是件很好的事情,他想,就像冬天即将过去,新的一年眼看即将来临,像春天怯生生躲藏在枯萎的树桩缝隙里迟疑地向外张望。他们还正年轻。露缇亚也到了这样的年岁。如果不是因为她……如果不是因为……
他的师父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臂,把他从飘向远方的思绪里拉出来。你们俩都得留下来过新年,她和颜悦色、却不由分说地命令着,除夕弥撒就在明天,你会想去望一望的,圣女们会在弥撒上唱诗。
他说,好。
后来天亮了,这是亚伦的故事的结尾。他略去了很多内容,比如他在塌方的矿井里因为一瓶血族的血液长出獠牙、他渴求鲜血、那瓶血的主人,一个教会猎人来到矿井、他被带去圣伯拉教堂、他也成为了教会猎人,他作为矿工的普通庸碌生活了就那样被一次矿难切断了,血还是血的颜色,其他却都变成灰败的尘土色。纳塔城里这种叫做“湖骸”的怪物让他的头脑变得不太正常,但他讲的故事总算没有出现纰漏,至少听故事的人没有指出什么问题,也没有突然改变对他的态度。“天亮了,”他说,“最后天亮了,我获救了,于是我离开那里,当上了猎人,直到现在。”
“很好,很好,现在已经好多了。”听故事的老猎人在拆掉了刀柄的匕首尾端固定好了绳索,重新做成了一把绳镖,接着说道,“我们那时候的猎人有很多也是农民,武器是用梿枷和柴刀改成的,收完了秋粮,就那样去狩猎了。就像雷涅那时候那样。现在好多了,有人能教你们些保命的法子。”
他又点燃了一卷烟卷,也扔给亚伦一卷,说:“抽过吗?镇痛效果一般,但多少可以应付一阵。走吧,这片地方不能久留。”亚伦不需要这个,他的伤口实际已经差不多愈合了,但他还要假装自己是个真的人类猎人,于是也学着抽了一口。没有什么味道,只是嘴里微微发涩。
这是亚伦到纳塔城后的第五个小时,他的背包里还装着一封信要送给住在纳塔城东区玛格街二十八号的诺利亚先生,信是由亚伦代写的,他作为教会猎人所驻守的小教堂位于一个相当偏远的小镇,邮差一年也不去那里几次,所以常常由亚伦顺路充当信使。通常不识字的镇民会托亚伦给城里的亲友带口信,省掉他代写信这个冗余的步骤,但一个人要当父亲的消息还是由他自己拆开信看到比较好。亚伦·桑切斯的大部分生命(如果长出獠牙之后仍然能算活着的话)都在很偏远的地方度过,从前他在北边的矿区出生,长大后就在那里当矿工;后来他当了教会猎人,又被扔去了西南边很偏远的海森镇小教堂当常驻教会猎人;他从尸体上捡到一枚工会猎人徽章,决定开始扮演一个工会猎人之后,很少会来纳塔城和猎人的工会总部,即使他可以在日光下活动,和真正的猎人们长时间相处总会在什么地方暴露的,他不想冒那种风险。他当矿工的时候就是很谨慎的,所以才会被安排当负责配火药的小工,还有了学习读写的特权,以及最后能在那个坍塌的矿道里成为唯一的幸存者。他很少来纳塔城,到达这里的时候,本来要问路人玛格街怎么去,却发现这里所有房子都门窗紧闭,越往东去空置的房屋就越多,街道上飘着浓烈的腐臭味。他闻到血的味道,很多人的血,他满心疑惑,但是仍然向东城区赶去——如果诺利亚先生已经遭遇不幸,他至少能带个消息回去,这时候已经过了午时,但天色还算明亮,何况这里是猎人工会总部所在的城市,他自觉不会遇到无法逃脱的险情——然后他就真的遇到了那样的险情。
老猎人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老猎人常常出现在别人的故事里,有时是重要的角色,大多数时候是一个增加气氛的背景。猎人能活到被称作“老”,就会变成这样相对特殊的一类人。亚伦·桑切斯生命发生转折的那个故事里也曾经有过一个重要的老猎人,他在矿坑血案发生之后来到达纳矿上,同时负责了法官和刽子手两个角色:他轻松抓住了逃进林区的亚伦,并准备根据他的调查和收集的口供来判决这个新生的吸血鬼的生或死。亚伦·桑切斯最后成功从老猎人的手中逃脱了,但并非依靠供词,而是依靠一位感受到了自己的血液被使用了、并造出了一个新生后代的教会猎人G夫人*。G夫人在几十年前丢失了这瓶血液,盗窃者是她作为人类时生下的亲生儿子,这是一段非常复杂的故事,G夫人一直在等待这瓶血液被她的儿子使用,让她好去找到这个不成器、盲目追求永生的儿子,好好教育他——用血族的方式,但很显然G夫人在成为血族后对时间的感知有了点偏差,当她跟着自己的感知来到亚伦和老猎人面前时,才意识到那漫长的等待长达数十年。略去其中所有复杂晦暗的细节,不考虑她对这个“新生子嗣”后来的“教育”和作为,G夫人还是出面为这个陌生的新子嗣做了担保,凭借教会猎人的信誉将亚伦·桑切斯从老猎人犹豫不决的审判中挽救了出来。
相较之下,此时此刻在亚伦面前的老猎人在故事中的角色通常要和善得多,或者更常作为那个增加气氛的背景出现,有一个非常温柔的代号叫做“夜莺”,但他差不多已经是那种场景的标识了:血腥和尸体的腐臭味,幽蓝的提灯灯光和葬礼,亲人的哭泣和朋友的哀悼。如果人活得太久,久到年轻时候的朋友大多都死掉了,就会逐渐失去角色,变成更年轻人故事里的背景,一个人总有些部分是要靠那些朋友的记忆存在的。老猎人艾德蒙·斯宾塞就是这样一个失去了大部分他人记忆的家伙,很多人见过他,也许一起喝过酒,却和他并不熟悉,也相当鄙夷这种从死人身上敛财的生存方式,看到他和他的提灯、他的熏香炉时,想到的只有死亡和葬礼而没有艾德蒙·斯宾塞这个名字,也很难记起那个不再去狩猎、只围着死尸打转的老鬣狗曾经也是真正的猎手。
而在这一天萧条冷清的纳塔城东城区,出现在亚伦故事中的老猎人倒不是个背景了。
起初亚伦几乎不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他的耳膜像被扎穿了一样疼,左眼也一起疼痛起来。他想起那尖锐啸叫本来好像是一阵美妙的歌声,他看到一堆会动的黑色东西,近了才看到那黑色黏液下面是许多不应该出现在一起的人或动物肢体挤成一团蠕动着。他想他知道这东西一定不正常,可他想举起锤子时却古怪地犹豫起来,错失了将它击开的机会。他想,糟糕了,这东西影响了他的头脑。很难形容,像喝醉了,像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漆黑矿道里,感受到的温暖的死亡正拥抱他。他在昏沉中感到疼痛,疼痛让他获得片刻清醒,踹开了正在啃咬他手臂的怪物,往来的方向逃回去。老猎人艾德蒙是在这时候出从高处跳下来,将那怪物斩断了的。
“小子,”他戴着三角狩猎帽,脸藏在面罩后边,只露出一双眼睛,他走近了,从耳朵里摘出耳塞,问道,“你怎么在这种时候进城?”
“我从西边回来工会,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亚伦迟疑着回答他。
“西边没有这种东西吗?那就说得通了。”老猎人点点头,从背后抽出一把用来剁肉的屠刀,走过去把仍在蠕动挣扎的怪物切成了小块碎肉。这也许是它最原始的样子,一堆不应该聚合在一起的死尸的肢体。“‘湖骸’,我听别人说叫这个,从东边铃兰内湖那边沿水道来的。”他随手指了指那些紧闭门窗的房子,“东区和南区闹得最凶,这些房子大多数都空了。”
“那您还留在这里?”
老猎人转头看了看他,整张脸只露出了一双眼睛,一双老练猎手的眼睛,刚刚猎杀怪物,不,更可能是已经连续几天猎杀这样怪物的血光还没有从里面褪去,看上去狠辣而危险,反倒比亚伦看上去更像个渴血的鬼怪了。明明看不见脸,但亚伦却感觉他笑了起来。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我想起你来了,你是雷涅的那个……朋友?搭档?我在帕斯玛那里看到过你们一块儿行动。”
“噢,雷涅,”亚伦说,“我觉得可以算是吧。”
说话时他们正各自在那堆断肢里捡回自己的武器,亚伦的背包落到一边了,好在那黏液没有渗进背包弄脏那封信。而那老猎人在旁边发出了不太愉快的咂嘴声,亚伦朝他看过去,才发现刚刚救了他的是一把连着锁链的短柄镰刀,而镰刀刚刚被怪物的骨头崩断了一半。
“运气不太好。”老猎人说,“这家伙该送去修理了,正好遇上了这事儿。”他打量了亚伦,问他讨走了几把短匕,拆掉了刀柄准备做成绳镖。他拽下面罩,终于露出了横着两道显眼伤疤的脸庞。他往嘴里塞了一卷烟卷,坐到路边便开始做他的临时武器。他说:“很少有猎人用锤子,没有锋刃,很不好上手。”
亚伦也坐在一边包扎刚刚的伤口,它看上去不大,但比他想象中深许多,没那么快能愈合。“我用习惯了,”他不那么介意讲出自己的来历,只不过常常隐去些内容,“我以前是矿工。”
“最后天亮了”,亚伦的故事通常都是用这句话结尾的。天亮过很多次,但是他在矿井里并不知道。矿道是鳄鱼的喉咙,井口的天空小而遥远,像月亮高挂在黑夜,像一盏遥远的灯。但这一天他们重新出发时,天已经暗了下来,城市里飘荡着不祥的怪声和隐约的惨叫或哭泣,云层太厚了,看不见月亮,两旁的房子里即使有人刚刚躲在窗口看他们,也不点上灯。恐惧和腐臭味一起在城市里蔓延。亚伦仍然想着他要送的信,问艾德蒙能不能顺便去一趟玛格街二十八号,但被告知了纳塔城根本没有玛格街;他该去齐马蒂那边找找这位“玛格”街的“诺利亚”先生,在那儿的方言里这是木兰花的意思。老猎人耸了耸肩表示遗憾,手上甩着新做好的绳镖测试它的稳定性,亚伦想他的武器分明也很不常见,不论是连着锁链的短柄镰刀还是绳镖,一次性造成的伤害都很有限,而且看上去比锤子难操控多了。他又想起老猎人此前是从高处跳下来的,动作敏捷利落,他应该是个更擅长在丛林或城市的高处来回穿梭,在对手的背后给出致命一击的猎人,那两种古怪武器确实更适合这样的战斗方式。艾德蒙在他前面带路,浑然不知自己在这“后辈”眼中已经是个虽可依靠却危险的人物——在更早以前,艾德蒙还很年轻,腿脚也没有被打坏落下跛足的时候,这才是那些死掉的朋友们记得的他。
对老猎人艾德蒙来说,怎样被人记得倒是无关紧要的,因为腿脚坏了,他没法再像年轻时那样战斗;因为朋友们大多都死去或离开猎人行当,所以没多少人记得他原本的样子;但为什么非得成为“夜莺猎人”,他却是说不出来的。如果一定要他说出点什么来,他会说这全都开始于十三年前,帕斯玛街区的一个下雪的早晨,天还没有亮起来,冬天很冷,血液却因为不久前的战斗在他血管里狂热奔涌。他穿行在一条很少有人经过的小巷,血在他的斗篷上结成了脏污的冰凌,那是好几个人的血,那些人的猎人徽章则在他的口袋里叮铃作响。他看到一条很长的血痕,在薄薄的积雪上拖出了一条极长的血带,恍然间以为又回到了刚刚的夜晚的郊外,被血肉浸透成红色的雪地里。那是一个小女孩在落着雪的小巷里挣扎着拖出的蜿蜒血迹。前一个夜里,艾德蒙·斯宾塞失去了好几个猎人同伴,有一些是他的朋友,有几个他也第一次见到。郊外那雪地也变成红色的了,但是现在想必已经看不出来,被夜里的大雪重新覆盖了,他们的身体也被盖在新雪下面,到来年春天才能去收敛。他看到清晨的小雪慢慢落在小女孩的血迹上,血迹和女孩身上像撒了一层轻飘飘的糖霜。他把这个只剩一点微弱呼吸的女孩包裹在斗篷里,像用死者脏污的血肉包裹住一只落巢的小鸟,用尚有余温的内脏去温暖虚弱的幼崽,他说没有事了,夜晚已经结束了。夜晚还会再来,但有人会在夜里点起灯了。
隆冬傍晚的纳塔城里,天色渐渐昏暗到看不清街道了,东城区仍然没有多少窗户亮起来,仿佛一片寂静的死城。亚伦随着老猎人前往他的在东城区布置的安全屋,转过街道不用指路,他就认出了这临时据点:那小楼外显眼地挂着一盏燃着明黄灯火的提灯,整条街道上,乃至此外的好几条街道上,这是唯一一盏亮着的灯,告诉人们这里仍然有人在。暖黄的灯光照着地面,在这无月的夜晚,仿佛这街道上低低悬挂的月亮。
他远远看着那盏提灯,终于将老猎人和提灯联系到了一起,说:“我想起来了,在帕斯玛那里,你那盏灯是蓝色的。那是在葬礼上。”
“我们有很多时间让它变成蓝色。”老猎人踩灭了烟卷,说,“葬礼可以等以后慢慢做,现在该做点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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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夫人:指盖亚女士 CID8072
【关联作品】明灯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6078/
恩斯特要去花园采一束花。以往这项工作并不由他负责,但他决定今天亲自去采花。他像以往一样,仔细地洗漱完毕,换上干净的衬衫,从下到上扣好六颗扣子,套上代表神父身份的外套,再把黑色的圣带挂在身前。最后他擦亮了眼镜——在冬天是那么容易起雾——再戴在鼻梁上。恩斯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理了理几根不安分的头发,便离开了起居室。
白昼越来越短,天亮得也越来越晚,这时天还只是蒙蒙亮,气温比白昼更低。恩斯特怂了怂肩膀,想驱除包裹着自己的寒意。冬日悄无声息地到来,寒冷使一切失去原本的色彩。光线变得冰冷,绿树变成枯枝,湛蓝的天空变得惨白。而大教堂中的人也变得少了起来,因为寒冷,大家都不愿在外随意走动,见面时也像是害怕损失热量似的,不愿意多说几句话。空荡和寂静包裹着这纯白的高大建筑,给一切拉出长长的阴影,显得更加空旷,更加肃穆。
从纳塔城返回到大教堂,庆典结束后已经历数月,平静的教会生活几乎使他淡忘了一切。恩斯特回到了神的身边,投入到永恒的生活与工作中:读书,访谈,写作,整理文稿。外出的经历和规律的生活使他开始稳步地书写着,他好像获得了平静,也顺应了自己的天职。他也以为过去的时日和唐突的念头已被冰封,可上面已经出现裂痕。他路过了那尊纯白的圣母像,她不断地落泪。
去花园的路还是那么长的距离,但因为人少寂静,好像花了更久的时间走到。在这一路上,恩斯特没遇到任何一个人,就好像大教堂里其他人并不在似的。他回忆起童年时,大教堂可是个热闹的地方,多少人在这里来来往往,而自己只能在病室里看着其他人在教堂中自由地去他们想去的地方。而如今,他终于在这大教堂中获得了自由(当然只是相对的),但这大教堂却如此冷清,无人陪伴。他一步又一步前进着,感受着柔软的鞋底,以及光滑的大理石、松软的泥土、坚硬的石子所带来的不同的触感。这种感受过去对他来说是多么奢侈之物。他沉迷于这轻快的步伐中,最终忘记了自己已经到了花园。
这座花园虽然没有归属,但大家都知道照顾花朵的人是阿尔文神父。冬日的寒冷中,除了一些耐寒的花朵——例如三色堇、黄水仙或山茶花,还有雪白的圣诞玫瑰,大多都转为温室中培养。恩斯特刚来教会时,阿尔文曾让他在自己忙碌时帮忙照顾花朵,于是也将这些花朵的名字和样貌,还有习性,大致记住了些。久违地和这些花朵相遇,恩斯特感到有些感慨,当时还是春天,这里的花开的样貌并不如此,而且一片郁郁葱葱。现在,只有温室里还有些绿色,其余的地方草已经枯黄,少数的花朵点缀在其中。可他此刻没有心情去怜惜那些小花,他直接推开了温室的大门,去寻找他想要的花。温室内气温适宜,湿度极高,绿叶和盛开的花朵遍布各个角落,有灌木,有盆栽,还有爬藤植物试图抢占宝贵的光照,这一切让人仿佛瞬间置身于南国的丛林。他张望着,看着好些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仅仅是这么小一个温室,就足够让他迷失。
“你在找什么?偷花贼。”
恩斯特吓了一跳,但也没有特别惊讶。毕竟来这里的人,只会是阿尔文神父。他回过头,看见高大的神父向自己走来。清晨的光斜射进来,透过绿叶洒在他的身上,让他身上的金色配饰像金子般闪烁,而洁白的长袍则被染上神圣的光晕。无论何时遇到他,他都如此平静而安详。他不会有自己的苦恼吗?不会遇到困难的事情吗?
“神父大人,早上好。”恩斯特毕恭毕敬地向他行礼。
阿尔文以笑回应:“你在找什么?还是说只是在这里找到夏日的回忆?”
“我打算去献花,神父大人。”
他们上一次好好聊天,应该是在恩斯特离开大教堂动身去猎人工会之前,他提交了一封诚恳的申请信,希望阿尔文允许他离开教会去采访,因为这对他的写作非常重要。那个时候恩斯特非常忐忑,自己可刚回来不久,一下子就要离开,根本不像是虔诚之人应该有的行为。可阿尔文只是听他讲着,简单看了几眼申请,便批准了——包括准备了马匹,还推荐了护卫(回想起来,若不是一路上有费恩陪伴恐怕到不了目的地),一切都安排得周到。恩斯特感觉有些受宠若惊,他给自己设计了一条苦修的道路,可神父却待他善良。然而回来后便是忙碌,他连汇报都没来得及,却巧妙地在这个清晨相遇了。
他有很多话想跟阿尔文说,但却不知从何说起。思考了一番,他从一路上的见闻开始讲,接着是认识的猎人们,纳塔城和工会的风光,最后传达了尤尔娅和帕拉帝索的问候。他一边说的时候也在回忆,那些经历依旧生动,细节也依旧具体,但却好像是过了好久,又像是从别的书里看到的故事,蒙上了一层别样的色彩。阿尔文只是面带微笑静静地听着,不时地点头。听完后,他闭上眼,舒了口气:“太好了,看来你收获颇丰。不过你回来得晚,我还担心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
恩斯特赶忙解释,他只是在纳塔城多留了几日,让神父担心了。之后,他们又惯例谈到了恩斯特的工作,阿尔提到他从其他人那里听闻《圣女传》书写得顺利,这令他感到欣慰,表示自己也想读读看。恩斯特听到了心中一惊,没想到大家竟在背后谈论。这些日子他的写作确实有进展,而且会给圣女本人和一些相关的人阅读,就这样传到了阿尔文的耳边。但那些内容在恩斯特的心中还远远不算成稿,自然也无法给阿尔文看。他害怕阿尔文失望。“还需要整理一段时间,神父大人……我只写好了一部分。”他羞怯地说,“等我完成了,再请您过目。”
“加油,孩子。不过努力也要适度,不要有太大的压力。”阿尔文又眯起眼睛笑了笑,“不过你这么早到这来,是有什么事吗?”
听到这里,恩斯特才恍然醒悟,回答道:“我是来采花的。”
“哦,是你。”阿尔文将恩斯特引到一个角落,那里开满了百合,“请便,需要多少就采多少吧。”交代完之后,阿尔文便离开了恩斯特的身旁,去照顾其他的花朵了。百合们都直直地生长着,在最顶端开花,就好像生来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绽放一样。恩斯特拿起一把花剪——一把精致而小巧的黄铜色的剪刀,使用得很爱惜——去剪他需要的百合。一靠近花朵,那熟悉的芬芳就更浓郁了。这一株还有花苞没开,这一株形态看起来不好,这一株花朵看起来比其他小……他精心挑选着合适的,终于剪下了足够数量的花朵。他把这些花朵小心翼翼地抱在胸前,扑鼻的香味让他有些头晕。采下了这么多,花园中还剩那么多。恩斯特多看了几眼剩下的花朵,便转身向阿尔文道别,离开了温室。
他抱着一捧花朵在初冬中走动,而百合的花香让他觉得这是在夏日,让他感到一种错乱。为了摆脱这种不适,他仔细思考起当下的事情,和昨天的事情,他为什么要去献花。他回想起很多,关于花——昨天下着小雪,就像花瓣一样落下,凄美覆盖了的它的寒冷,让一切都有了一种温和的美感——就好像降临节或者任意一个冬季节日的雪,充满着祝福与喜悦。昨天的仪式就笼罩在这样的喜悦中,仿佛在冬季迎来一场迟来的丰收。
仪式结束后,一位偷偷观看了仪式的圣女找到了恩斯特,她仿佛也被这种喜悦所感染。一般来说,在如此人来人往的地方,恩斯特会避免和圣女有直接交集,而那位年轻的圣女执意拉住他,对他诉说。
“恩斯特神父,请原谅我拦住你,但是您看到了吗——您一定要记录下来这场面。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以前只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这居然是真的。我想着,也许都是一种夸张,实际上这里会像是刑场一样一片死寂,圣女会控诉或者哀求,但是这仪式却如此神圣,鲜血的喷溅是如此的艳丽。我却在这里感到了神的存在——这是我和神离得最近的时刻。您知道吗?那些祷词,我们在背诵的时候,文化不好的或年纪小的都不理解呢,又或者像我,也只是一知半解,不过是需要背下来所以记住了。但是,在仪式上听到那些祷词的时候,我一下子明白了那些词的全部意义——您明白那种感觉吗?哦,您不是圣女,平时和我们念的应该不太一样。但您应该能感觉到,毕竟您的心离圣女们是如此之近。在仪式上,我感觉那些话正是对神说的,神就在倾听,即使我看不见神,但我能感觉到——因为我也念着那些祷词,但开口时发现喉咙发声的感触不一样,从骨头传来的震动也不一样,散播到空气里的声音也不一样,每个字眼的意思也不一样,这一定是因为神在倾听的缘故。还有空气也和往常不同,呼吸的方式好像也变了,还有雪也让人一点也不觉得冷,这真的很奇妙。是神的注视,神的倾听,神的抚摸改变了这一切。当意识到神的存在的时候,您还能保持自我吗?我刚才感觉自己快要昏过去了。”
少女的声音在诉说的过程中变得更加高昂,欢欣使得红晕充盈着她的面颊,让她看起来像三月的花朵。恩斯特一言不发,他知道她会继续说下去。
“以前听故事的时候,我以为圣女会不甘,会反抗,可当真正感受到神的时候,谁又能不信服呢?可能因为我的领悟不够高,只有在这仪式上,我才第一次感受到了神。那些年长的圣女们,肯定一直都在聆听神的声音,她们的心中一定早就被涤尽,让自身只为了神而存在。我也想成为那样的圣女,整日能感受到神,最好赶快迎来十八岁,前往神的身边,不然剩下的生活都已经变得无趣了。恩斯特神父,如果您写到我的故事,请您务必把我写得更虔诚一些。我终于明白自己就应该是神身边的人,这就是我的宿命。我希望属于我的献祭快点到来,这样我的生命才能真正拥有意义。”
恩斯特当时仍处于恍惚之中,可圣女的热情紧紧攥住了他几乎要随风飘走的意识,让他清醒地看着眼前的人,记住她说的每一个字。小雪依然飘荡在两个人之间,观看人群的仪式已经散去,而鲜血……溅洒出的鲜血,星星点点残留在薄薄的积雪上,就好像只是一个受伤的猎物,不经意间走过了那里。圣女倾诉完毕后,恩斯特和她一起回到了大教堂。在路上,一看到了其他的圣女,她便马上跑向了她们身边。恩斯特看着她们的背影,取下眼镜,用袖子擦了擦。他多么希望奇迹发生,比如这副眼镜上附有魔法,能让他看到不一样的世界。而当他带上擦好的眼镜,世界并没有一丝改变,雪顺着风打在他的脸上,遇到体温后迅速地融化消失,四周的人群间的空气沉淀着仪式后的满足,而死去的人不会回来。
恩斯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除了冬季的凌烈便是花香。他继续向教会的西南角走去。
那天仪式结束后,恩斯特去看望了圣女珍珠。自从舞会后,珍珠便不太外出,恩斯特也有一阵子没有见到她。因为珍珠的特殊性,以及恩斯特工作上的必要性,恩斯特被批准去她的房间看望她,不过当然同时也有其他修女在场。不过即便谁在,都无法打破他们交流之间的隐秘性——和珍珠的交流是极为特殊的,除了所有圣女最后都会听不见以外,珍珠也看不见,唇语或写字也无法交流,必须要在她的手掌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才能对她说出想说的话。而写了什么,就算是普通人盯着看,也大多无法理解。于是对珍珠说过的话,也就成了两个人的秘密——至少恩斯特是这么觉得的。在询问珍珠的过程中,恩斯特花费了很多时间,这项工作需要十分的耐心,但他也从中收获了很多。因为她如此特殊,特殊到恩斯特觉得,也许圣女这个身份是适合她的,若不是这样神圣的身份,她也许会活在泥泞的苦难之中,是圣女的身份轻盈地包裹着她,让她接受到了足够多的温柔与爱意,还有无与伦比的价值。但一切又是值得的吗,又或者只是自己缺乏想象?对于珍珠的事,他总是拿不准,同情这个词在她的面前已经显得浅薄。
珍珠所居住的那间昏暗的房间,让恩斯特想到童年时代度过的病房,因为朝向不佳而永远阴暗。珍珠坐在床上,头转向窗外的方向,也许是因为她感受到了光线。不过恩斯特可以看到,外面的冬季天空一片灰白,在那小小的窗口显现出一幅剪贴似的静止的风景。但由于听不见也看不到,珍珠一直都不能知道有谁来了,有谁在。她永远地活在寂静与黑暗里,暴露在虚无与危险之中。向照顾她的修女示意后,恩斯特坐在了床边。也许是为了照顾只能靠触觉生活的珍珠,她的床垫比教会通常用的都柔软,床单也要光滑许多,每次恩斯特来到这里,都会忍不住要抚摸一下,因为这像极了自己童年时的床上的触感。而感受到了人坐下的动静,珍珠才将她的脸面向了恩斯特。窗外的光照亮了她苍白而光洁的面庞,还有紧闭的眼上长长的睫毛。“是谁?”伴随着她的声音,睫毛也跟着微微地颤动。恩斯特轻轻地握住她的手——那只手已经习惯性地向上摊开——在她柔软的手心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们就这么通过掌心交流着,就像是往常一样。珍珠开口回答的声音和手指在掌心中划过的声音交替响起,若不注意,就好像是她在自言自语。恩斯特多么想要靠近她的世界,可他不知道只有黑暗和寂静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纵使在幼年时曾经见过一切,也曾经听见过心爱的人们的声音,而在时间的流逝中,那世界像久远的油画一样逐渐剥落,所有的声音也化作同一片潮声。他该说些什么呢?恩斯特在圣女的手心写着那些词,例如“雪”、“冬天”、“教会”、“写作”和一些人名,而圣女也静静地用触觉倾听着,等恩斯特写完那些句子再回应,偶尔也会被一些有趣的事情逗笑。他丝毫没有提起“圣女”、“献祭”、“仪式”、“血”这些词,恩斯特想,既然珍珠看不见,就意味着她有权利不知道这些事情。在离开前,恩斯特在她的掌心写下:“关于圣女的故事我快写完了,可惜不能念给你听或者让你看到。”
“没关系的,我相信您写下的,就是我们真正的故事。”珍珠回答道,脸上带着恬静的微笑。
真正的故事?什么是真正的故事?那些属于珍珠的永恒的黑夜与死寂里,世界的真实到底是什么?他想到这便痛苦不堪。他已决定不去以自己的感受去揣摩他人,可死亡、黑暗与无声的恐惧抓住了他的心,让他无法继续思考下去。恩斯特望着四周,冬季虽然不算舒适,但仍然有它独特的魅力。朝阳的光已经逐渐升起,给怀中的纯白花朵染上了些许暖色。恩斯特仍然置身于芳香中,一想到这些香味至少珍珠也能感受到,得到了些许平静。
一转眼,他已经来到了圣女堂前。花田在寒冬已经枯萎,可墓碑仍然耸立,而且又在角落中新添了一个。若不是经常来,谁又能发现这里增加了一块墓碑呢?恩斯特走过去,看着那小巧的大理石墓碑如此崭新,反射着明亮的光泽,上面刻着圣女忒弥斯的名字,与跨度为18的两个数字。这块墓碑不知在何时早已准备好,因为圣女们的离去早已注定。墓碑下的土壤也是新的,是夜里的葬礼时玛歌亲自埋上的,她那时的动作就好像是在种植什么一样仔细。恩斯特站在墓碑前,觉得自己心里空空荡荡。他什么也不能干,只好在坟墓前放下两朵百合。紧接着是下一块墓碑,再下一块墓碑……一些自己依稀记得的名字,素未谋面的人的名字,比自己年幼的人的名字,孩童时在这里见过的名字,已经看不清的名字……他轻轻拂去墓碑顶部的落灰,又用手指擦拭刻字,最后把百合放在墓碑前。愿鲜花能陪伴你们,他想。
打理好后,恩斯特仍不舍得离开。他在这小小的墓地间徘徊时,修女玛歌的身影映入眼帘。她缓缓地走来,走近,停在了忒弥斯的墓碑前。
“你居然来得这么早。”玛歌还是一贯的表情与态度,声音也平稳,可仔细看却能发现神色稍显疲惫。恩斯特问候了一声,便同她一同去看那墓碑。渐渐地,恩斯特发现她的眉头皱起,目光也渐渐垂下。平日里玛歌总是面无表情,甚至是看起来有些严肃,但恩斯特一看就明白,那些感情压在她的心头——愧疚、痛苦、自责……责任感与爱使她不得不背负那些。
“感谢你挂念这些孩子们。”打破两个人之间的寂静的是玛歌的话。但恩斯特又该如何作答呢?自己的挂念是如此微不足道,就像蚂蚁无法撼动大树的一丝一毫。而玛歌在圣女们身上投入的心血,和作为刽子手亲自执行的心境,岂是随意可以比拟的?洒在身上的圣女鲜血的气味与温度,还有第二个人能感受吗?他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便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寂静重归于小小的墓园。
“我听珍珠说你去看她了。她很高兴。”玛歌说着,似乎想让凝滞的空气有所流动。
“是的……我和她聊了聊最近的事情。”恩斯特回答道,讲出的话在空气中转为白雾,“她……知道自己是下一个被献祭的吗?”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生日。”
恩斯特只是呼出了一口气,但没有再说话。过了半晌,恩斯特才问:“她们死后会去哪里?真的会去神的身边吗?她们在那里会获得幸福吗?”
“幸福……什么是幸福?她们活着的时候已经算是幸福……离开这个纷乱的世界也是一种幸福……活着只是活着,本身并不是一种幸福,人也不可能为了幸福活着。”玛歌的话语听起来有些悲观,又像喃喃自语,仿佛是在说给她自己听一样,“只有在年轻时才能毫无痛苦地死去。这个时候,她们还不知道活着意味着什么,自然也不知道死意味着什么。她们享受着足够的关怀与爱,也品尝着谎言,以为献祭是像是花朵、蜜糖、宝石或者什么其他美好的东西一样,漂浮在这样的概念里。而一旦她们品尝到了真正的痛苦,意识到了生活的真相,遇见了难以割舍之物,便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夺去这样的人的生命是残忍的……所以我们只能让她们隔绝这一切。虽然对于神职者,这种与世俗的隔绝是需要的,但在她们身上是绝对必需的……”
恩斯特静静地听着,心想早有些人对自己说这些话就好了。他从昨天开始就沉浸在一种不真实感中,因为大家都为圣女的献祭感到欢欣雀跃,仿佛意识不到仪式中一个女孩的生命被夺走是一件恐怖而悲伤的事情。他感到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和身边的人交谈,他们的日常在继续,进行着和以往相同的行为,而恩斯特的思绪早已分崩离析。他融入不到自然的谈话中,只想大声叫喊你们刚刚见到了一个人的死,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可谁也不在意这些。无法说出的话卡在他的喉咙,让他感到窒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身边的人在以往看来是那么的善良而友好,而在此刻的恩斯特的眼中却像是非人的存在。这个世界竟是这样的,人们会为一个无罪的少女的死而欢呼。而被献祭的少女也对此习以为常,甚至深受感动。生命到底是什么?她们的死又换来的到底是什么?而又是什么让天平取得了平衡?他不明白,他在道路上恍惚地行走,他在纸笔前出神,他在葬礼后的深夜里恸哭。那种异样的孤独感再次袭来——他不明白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和其他人划分得如此不同。
直到现在,听到玛歌的话语,恩斯特才感受到了一点宽慰。剥离了仪式的意义,圣女的献祭得以用“死亡”来讨论,并且保留了世俗化的悲伤。玛歌似乎在合理化一些东西,那是她处理这些悲伤的方式。而圣女的虔诚,仪式的喜悦,好像也都是为了合理化一些东西,只有这样才能规避实际行为的残忍。这些都是必要的,因为献祭也是必要的——尽管恩斯特不明白个中缘由。在这些悲伤的外壳上,恩斯特似乎感受到了一种东西,他也说不清那是什么,也许是一种秩序。那东西确实有一些美感,但并不意味着恩斯特或玛歌要接受它,只是它确实存在着。
而此刻,他们两个人站立在那外壳下,静静着注视着圣女的墓碑。晨风吹过,百合的香味散开在空气中。
“那我又能做些什么?”恩斯特问。
“你已经做得很多了。”玛歌答道。
因为白天还有正式的工作,两人即便还想多留,也只能各自离开。玛歌知道恩斯特会回去继续书写《圣女传》,而她要去带领圣女们做晨间祷告。
在玛歌的眼里,恩斯特当然也只是个孩子,和被献祭的圣女们差不了几岁,因此他的心思也很容易被察觉。他与其他那些和圣女们有所交集的人很像,迷失在一种深深的失落里。那些人往往很难前行,总是停留在某一刻,不断地回顾、追寻、诘问一个不存在的回应。而有些不同的是,他总试图为圣女们做些什么,记录也好,陪伴也好,来献上一束花也好。他停留在这里,却没有停滞。但她也担心,也许有一天他会被累积起来的悲恸冲垮,无法再面对这些,毕竟他还很年轻,迟早会遇到刻骨铭心的那一刻。但是恩斯特多虑而敏感,那些客套的场面话一定不能安慰到他,于是她说了那些话。
不只是圣女,这个世上每天都有无数人死去,甚至死得痛苦、难堪、毫无意义。然而这颗星球不会因此停止转动,太阳还是会升起,一切必须要继续。如同圣女们听不见,却仍要唱响圣歌。
明明画了为什么还要再写一遍。。。可以理解作为一些补充(比如妈的设定和详细的教会生活)
可以同时观看的漫画: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2183/
友情出场:依旧是玛歌老师和阿尔文老师。然而还是一瞬间且没有写明所以还是不好意思打tag
Q:为什么是N而不是诺艾尔?A:看起来更神经质一些,也有可能是诺艾尔自称为N
(不过还是没有达到心理预期的神经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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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直到八岁才做噩梦。她从床上醒来时就知道了父母为什么总是停在床上落泪。N没有哭,她还不能理解。N来到父亲的画室,说我做了梦。他们都知道她做了什么样的梦,可是他们都不能说出那梦的内容。N的父亲同母亲商量了很久,直到一个暴风雨之夜,他们平静地选择把N送进教会里去。
在N的印象中,父亲整日窝在具有独特氛围的画室里,里头一边堆着要交给顾客的画,另一边则是父亲闲时的涂鸦。N的身体不算健康,有轻微的哮喘也经常发烧,这注定她不太能像普通孩子一样出门撒欢。N常从窗外往下瞧:街上总有奔跑的孩子,沿着街道是面包店,杂铺,服装店,又是面包店;一家还算热闹的酒馆,在她印象里从未变过;远去有一家铁匠铺,总传来叮当声;由于街道过于狭窄,马车路过时总有种像被挤扁般的滑稽,在N印象里马也踩死有两三个人。
比起窗外的光景,父亲的图画远比现实更有趣。她从画里学会了山丘,湖泊,平原;也有城堡,教堂,广场;父亲也画人,N见过服饰华丽的男人女人,也有老人,孩子,无一例外都光鲜亮丽。年幼的N不明白他们的之间的区别,只知道这些能给他们带来金钱。父亲也会给自己作画,那些图看上去几乎完全一致,唯有单一绝对的蓝色颜料铺满整片画布。N凝视着那炫目而具有诱惑性的蓝色,感到一种无边的安宁,甚至使她呼吸顺畅体温降低。她凝神更仔细地端详它,什么也看不明白,也得不到什么答案。
N在许久才清醒她在寻求的回应本身就并不存在,N的父亲的画本身也并没有包含什么高深的意义。N问过父亲那些画是什么。他一开始回答:“不知道。”之后却又主动告诉N:“这是海。”当画又多了几幅,因噩梦颓丧的父亲又再虚弱地告诉N:“诅咒。”
母亲没有说三道四。N的记忆里母亲很安静,看上去总是若有所思却又不愿意开口。年幼的N曾同父亲一起去接母亲回家,那时已经入夜,天际线还留着淡淡的蓝色。一片昏暗中酒馆点着通红的灯,风吹动烛火让影子摇晃。那时母亲就在台上唱歌。母亲的歌声单薄轻盈,捉摸不透却用手碾就熄灭不见般。酒馆的空气中涌荡着神秘的旋律,它飘摇上升,幽渺地萦绕着;又穿过了上界游曳在人们脚边,逐步弥漫,化身为无处不在的幽灵。整个酒馆都被紧紧抓在台上歌姬的喉咙里,人们惶惶不安,连倒影都粘稠不堪。只有少数人依旧高高昂着头听着,一边流着泪。
那是比昂的歌。母亲从港口学会了这首歌,她说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所有在比昂的人都会唱歌。这种说法是否夸张N并不知晓。N从未去过比昂,她在远离海的小城中出生,从未听过海声也从未见过海,更不明白故乡的歌含有什么意义。N的父母逃离了那座临海之城。据说有很多人想逃,却走不掉。也据说有的人逃出来了,可没有几年他们又会被海蛊惑再折返回去。N的父母没有想过回到比昂,海则像严厉的母亲,在梦里一遍一遍凄艳地尖叫,癫狂指责他们的背叛,却又温情不舍地将他们拥入怀中。离乡的比昂人说这是诅咒,他们都是被诅咒的人。
N继承了这样的诅咒之血,在她八岁第一次做梦得到了证实。
在那暴风雨之夜后,父母对N说:你愿意去教会吗?N说为什么?可她又突然想明白了。他们都没说话,昨夜残留的雨滴在窗台滴答作响。N说我愿意。我愿意去教会。他们收拾了N的行李,只有两三件衣服,几瓶药罐装在小包裹里丁零晃动。母亲取下头上的一只白色发卡夹在N的耳边,N还记得上面幽暗的珍珠就是来自港口。他们抱着N轻拍她叫她不要害怕。你既不要害怕也不要难过。N说好。你如果想我们的时候也不必悲伤。N说,好。你还记得歌,你要是想我们了就唱这首歌,这首大家都会唱。母亲哼了一段,N也跟着唱起来。父亲又说,你不要害怕,你千万不要害怕。你还要记住我们的故乡,实际上我们都在比昂,不管我们离得有多远,我们永远都在海边,我们就在海里。我们就在你身边,我们永远都在一起,懂吗?
N不知道海是什么模样。她应了。她坐上了小小的马车,从阴暗的小道钻出看着道路愈来愈宽,那座教堂在N的窗口里也能看到尖尖朝天的影子,她没想过它实际是那般圆润纯净的模样。教会并不在乎你是什么人,说神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会接受都会爱。N跟在修女身后,她虽然温顺却也比同龄的孩子显得沉默且孤僻。在教会里生活才一个月多,据说有一名来自圣伯拉教堂的修女来了。她白皙的手略过教会里所有年轻女孩,最终停在N面前,她声音极轻,说就这个孩子吧。
N向来逆来顺受,疾病与噩梦已经让她足够糊涂。她被轰轰烈烈地带到圣伯拉教堂,坐上了更宽敞精致的马车。她问身旁的修女这马是否踩死过人。踩死?怎么会。神的马车是不会踩死人的。N感到不安,窗边的街道快速划过:面包店、杂铺、服装店、酒馆、铁匠铺、面包店。毫无变化。N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但她隐隐感到自己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缩在马车边缘睡着了。醒来后又来了新的修女,她才知道自己要成为圣女了。(“当然您还需要一些小小的考核。请不要担心!”)N首先想到自己的父母,他们知道这个消息会怎么想?而N又想到了她已经没有父母,如今所有的父母都会是她的父母也是大家的父母,而身边所有人都是她的姐妹。N说自己做梦,没有哪个姐妹能够明白她做什么梦,在早晨醒来也不会湿了枕头。N惶恐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最后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吭。房间里人来人往,有着别的年轻女孩。有时会走来一些年纪稍大的姑娘,无一不温柔和蔼,说话轻声细语。有女孩发现躲在角落的N,她们又高声笑起来,不知是笑N的怯懦还是为了掩盖别的情绪。圣女是神圣的,知道吗?她们说圣女,说神,说死,一切光荣的死。她们立即肃穆起来,她们都十分勇敢,在这个瞬间都没有人畏惧死。
N没有心情思考死是否可怖,她依旧被噩梦纠缠,她从未见过海却无端地被海诅咒,梦中的海形态扭曲,肆无忌惮地在N眼前绽放空虚死寂的蓝色。蓝色狂乱地迸溅着,时刻变化,洋洋洒洒。可N并不害怕,只觉得悲伤。她还是会哭,会从梦中醒来。她身边的姐妹越来越少,像悄悄被梦中之海吞噬去似的,最后又只剩下N一人了。她本就是一个人。她想彻底清醒过来。等到圣女和修女来接她时N已经无处可藏,她们要把她带到了另一个地方去举行圣女的仪式。一路上她们说了很多话,可N头晕目眩,呼吸困难,耳边嗡嗡作响。友好的姐妹搀扶着她,把N带到一间昏暗的房间。那时是晚祷之后,还能听到钟声悠然的余韵,黄昏的光辉流淌在独眼修女身后的巨大雕像上。她说过来,N就走过去。她发现其他姐妹已经悄然退出,她继续一步一步走过去。你叫什么名字?N把自己的名字念了一遍。好,很好。过来。N继续走过去,她直视着那只明亮的眼睛。她们都说你很胆小。N愣了一会,没有说话。金属摩擦的尖锐的声音格外刺耳。修女撩开她耳边的头发,N还未回过神,突然耳边一片空白,几秒后N眼前也慢慢明亮起来,她眨眨眼。修女问她疼吗?N摇头。修女又拿出一支封闭的小玻璃瓶把端头掰断,用针管把里头的液体吸出来。N问她这是不是治病的药。修女没有回答,N顺从地卷好手袖好让她能准确地注射进自己的血管里。这种注射行为持续了很久,后来N才知道这和治疗她的哮喘病毫无关联。
教会存在诸多神秘的事与规矩,N都逐一遵守。她习惯了耳边的空白,与其他的圣女姐妹每日祷告,看钟楼上的巨钟左右摇晃,喂不知道从哪飞来的鸟,排队一块去打针,同时也学习唱歌,在每个礼拜天给人们唱歌。N像每一个比昂人一样擅长唱歌(同时她下意识地警惕,从未在教会唱过那首家乡的歌)。N仍然会在醒来时流泪,她会提前醒来把泪痕抹去,不愿再去和姐妹们解释这泪水的原因。她不再躲在角落里,学习如何融入人群,主动和兄弟姐妹打招呼,尝试过普通的生活。
有一天,N的耳边的空白突然变色,如颜料滴在白画布上传来细微的声响。多么奇怪,这是一种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她惊奇地跑着找到修女,说她听到了声音,这种声音极其奇妙。她过了一段时间才明白这是水声。修女说每一位圣女都能听到这声音,她回宿舍问她的姐妹,几位年长的姐姐回答的确如此,并好生安慰惊惶的N。
这不是一般的水声。夜里N在梦中又听到这神秘的声音,它悠悠得意地萦绕,一圈一圈地回荡在N的海中。这片狂躁的海竟被抚慰而平静下来,安详温柔地被赋予形状。N惊然回神:这正是海声!这在她耳边回响的正是那片远去之海的阵阵潮声。在这片海声中她的父母的身影又重新出现了,他们伴随着海声翩翩起舞,唱着家乡的歌,何等的悠扬与安宁!那些无法理解的疯狂都淡淡溶解,荡然无存。在一片湛蓝中N终于无法忍受地大哭起来。她彻底清醒过来,那些悲伤与哀愁都已经不需要了。N明白她与父母在一起,他们在永恒的家乡。
一声洪亮的雷声把N从梦中惊醒,比往常更黑暗的窗被风吹得咔吱作响。N走下床,她的姐妹竟然都睡得安稳,浑然不知。N独自看着暴雨洗刷窗玻璃,萌生出一种怪异的渴望:她穿好鞋,打开了宿舍门,安然地走过楼道。她借过闪电看到黑夜中守夜人熟睡的脸,他怎么可能睡着呢?他们怎么可能睡得这般沉?N想着这是不是又是另一场梦,她未曾见过的崭新的梦。她踏入雨中,雨冰冷如针猛地扎入她的身体却又瞬间穿过,N只觉得自己全身空洞。她摇摇晃晃走到雨中,仰起头看向漆黑的天空,雨滴如刀片开她的脸颊,叫她疼得直发抖。N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走到这片暴雨中,她明白这本身不合规矩,也知道这样会让她脆弱的身体染上风寒,一有不慎就会一命呜呼。死。她又想起偶尔会替班为她们注射的神父,他十分斯文,白皙的手不仅能给她们打针也会为她们翻书讲课。他说:死并不可怕,我们光荣并回归我们慈爱之父的怀抱;他也轻柔地说,你们都获得祝福,而得到你们血之人也会得到祝福……N并未畏惧过死。她知晓圣女的使命,她并不是N她并不是女孩甚至她并不是圣女,她迟早要为了神为了人们献身,她只是有意识的血液,她存在是为了死,她本身就已经死了。但您说奉献与被需要难道不是幸福的吗?比起一无所有空无一物的人生比起还要永远追寻消耗约一生长度去得到一个答案,难道我不是幸福的吗?(N知道,圣女是她的全部也是她的解答,但她依旧需要某个答案。)N有些发冷,她又仰头望去天空,想看出什么名堂,但依旧没有改变。她抹去脸上的雨水,却擦出一丝红色。她看着自己的血。她记得神父与她们说过这身血的珍贵,她也记得父亲同她说过的诅咒。这身诅咒之血当真能得到神的祝福吗?N踉踉跄跄,她既不想狂奔也不想躺倒在地上,她茫然得连坐下来也不想;她原想神经质地大笑,可喉咙也发不出声音;她也想哭,却异常地清醒。她在雨中踏了几步,回忆母亲舞蹈的模样。她转了一会,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听不到那激烈的雨声,她除了最开始的那声巨雷什么都听不到,唯有连绵不绝的潮声阵阵。N开口道:“你为何而鸣?”海并不回答她。她又问:“我是得到祝福的孩子吗?”海温存地荡漾着。雨顺着她的睫毛爱抚脸颊,N说:“我一定是为了能与你相遇才诞生的。”N怜爱地抚摸着耳垂。我是为了与你相遇才诞生的。我是在你的怀中诞生的。N脑中快速闪回着过去的一切:窗、面包店、杂铺、服装店、酒馆、铁匠铺、面包店、画、歌、马车、面包店、杂铺、服装店、酒馆、铁匠铺、面包店、教堂、窗帘、钟楼、雕像、礼堂、歌、药、歌、血、歌、血、药、血、血、无边的蓝色、蓝色、蓝、蓝、蓝、海、永恒之海、我的故乡、潮声。“我一定是为了与你相遇才成为圣女的。”潮声。“我会因为你活着,而再为了你死去。”潮声。“是因为你的祝福我才解除了诅咒。”潮声。您听着吗?您在回答吗?您了解我的心吗?我一无所有您能明白吗?我这空洞不堪的身体将要献给您就像飞蛾扑进火焰当中。您能原谅我吗?您能爱我吗?您能告诉我答案吗?(N听到雨声辉煌不息,像无数人狂欢喝彩,盖过了N颤抖的声音。)“——。”潮声。“——……。”潮声。“——……?”潮声。“……——!”潮声。“————……?”潮声回答了。N欣喜若狂得浑身颤抖。她轻声唱起故乡的歌,雨水逐渐淹没了她的脚背,潮声逐渐盖过她的声音。N顺着水迹回到了自己床上,安心地躺上去,让整个被褥与床单湿透,滴答着水,像刚从水里捞出一般。她的枕头同样湿润,却不再是泪水。她说我回来了我已经回来了,我已经回家了。N听着潮声闭上眼,回归到她那温馨的故乡中。
(N的哮喘病与发热随着这潮水声一起退去了,她面色红润,走路有力,能够更大声地唱歌。她能够笑了,能够更真诚地笑。但其他人却开始听不清N说的话:N说话的语调像刚学会说话的幼儿,有些像唱歌,却又轻盈得具有在暴雨中摇晃的海波上的船那般不安定。)
旅行箱很小,但想带的东西很多。恩斯特挑挑拣拣,最终还是只带了一本没读完的传记,一本打稿纸,一支笔和一瓶墨水,剩下的都是衣物和干粮。他拎着沉甸甸的行李箱,骑着教堂的马,来到了城下町的一间旅馆门口。和猎人约好见面的地点正是那里。
在见面之前,他只听其他人说那是一位本领高超的靠谱猎人,除此以外并没有任何信息。他想象中,那一定是一位身经百战的老练猎人。但实际到旅馆门口时,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猎人穿着独特的装扮——和教会人员截然相反的一身黑衣,手持一柄比人还高的银色长枪,似乎是在无言地诉说自己的身份。但和想象完全不同的是,猎人是一位年轻而清秀的青年,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出头。他有着雪一样白的头发,天空一样蓝的眼睛,冰一样冷的神情。只是看第一眼,恩斯特就明白,这是一位独特的人,而且一定是品行高洁之人。
他下了马,走到猎人的面前。猎人比自己个子稍高一些,微微垂眼看着自己。他们互相确认了身份,没多说什么便上路了。
猎人的名字叫费恩·莫里斯诺,完成任务后来教会补充圣水,现在回工会正好顺路。恩斯特不知道猎人的任务是什么,但大致是猎杀吸血鬼吧。他这么想着,觉得有一些不可思议。费恩看起来像是个霜雪一样冰冷而高洁的人,却做着杀戮的工作。他想象不出费恩拿着武器厮杀,浑身沾血而狰狞的样子,只觉得他像是书中的圣徒应该有的模样。
旅途中,两个人也没有多做交谈。恩斯特觉得两个人既然只是雇佣关系,也不好多问私事,但仍然忍不住多去看他。费恩的表情从一开始就没有变过,就好像永远不会有变化一样。恩斯特悄悄地打量他漆黑的斗篷下藏着的短剑,腿上的属于猎人的独特容器,这些金属制品有着和他本人一样冰冷的光泽。他害怕自己的偷看被发现,一直看得小心翼翼。但不知道是没发现还是并不在意,费恩依旧毫无反应,只是在马上牵着缰绳直视着前方,雪白的头发在他的眼前晃动。恩斯特觉得他的面貌和身形有一种说不出的优美。
沉默的旅途一直继续着,气氛稍微有些沉闷,但还好一路景色优美,并不会单调。离开了繁华的城下町,人烟的痕迹逐渐消失,自然逐渐丰富。初夏还残留着春日的气息,大部分植被仍然是鲜嫩的绿色,洋溢着生机。恩斯特四处张望着,但费恩几乎只看着道路。也许在他的任务中,看过太多这样的景色,以至于其不再成为景色了。
也许是接近大自然的效果,恩斯特感觉心情逐渐舒缓下来,也没有那么紧张了。他望向沉默的猎人,开口问:“我们要先到哪儿去?”
猎人回答得很快,也很简洁:“我们先在附近的叶克特村停留一下,吃个午饭,让马也休息一下。晚上我们在维格镇过夜。”
“好的。”
沉默再次到来。恩斯特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问的话。想到这样的沉默也许会持续整个旅途,他又开始感到有些紧张。他觉得必须得说点什么,如果不方便问就讲点自己的事情吧——“我其实没有怎么离开过教堂。”
猎人没有说话,只是看向恩斯特,好像在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从小在大教堂长大,身体很差,没办法出远门。”
“您看起来确实身形瘦弱,容易陷入危险。毕竟这世道,离开教会哪里都不安全。”费恩淡淡地说着,“但正因为这样,我们猎人才有工作。”
“也许你们有人只是为了钱工作,但你们确实帮助了很多人。也谢谢莫里斯诺先生愿意带我去工会。”
“举手之劳。”
虽然猎人如此回答,但恩斯特心中仍然有些忐忑。自己可以说是真正的手无缚鸡之力,遇到危险只会是纯粹的累赘,很可能会拖累到猎人。他开始默默祈祷不要让这位猎人受伤,在胸口划起十字。
“您在祈祷什么?”
“祈祷我们一路平安。”恩斯特回答。
正当恩斯特差不多感觉累了的时候,费恩说可以休息了。
两人坐在溪流边吃了点干粮,补充了点体力。马儿们在岸上踏步,偶尔吃两口草,或者喝些溪流中的水。除了流水声和鸟鸣,就只听得见马的脚步声或者响鼻声。远处的山峦隐藏在层层叠叠的树木中,近处的枝头在风中轻轻地摇曳。恩斯特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享受着微风拂面的舒适,一路颠簸的劳累消散了许多。他几乎融化在这自然的美景中,忘记了自己来自何方,又要奔赴何处。但他没有忘记他身边正有一个人,忍不住想和他分享。他望向费恩,而费恩只是盯着溪流的对岸,依旧面如冰霜。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恩斯特觉得他的表情好像柔和了那么一些。也许他也被这美景感动。恩斯特想要看出点什么缘由来,盯着他的脸入神。
好像实在是无法忽视恩斯特的目光,费恩扭头问他:“您吃好了吗?我看您就吃了几口面包。”
“目前吃这么点就够了。一会儿不是要吃午餐吗?”
费恩沉默了一下,然后重新望向对岸:“抱歉,是我没有说清。叶克特村就在对面。”他缓慢地说着。
恩斯特顺着费恩的目光去看,发现对面确实有一片棕色的房顶藏在树丛和山峦间,低处有一片田地。
“经过往返大教堂这条路时,我都会去那座村子休息。但前两年因为疫病,村子里的一半人死了,一半人跑了。”他顿了顿,“那座村子的人不像其他地方一样提防外人,无论是对旅客还是猎人都很热情。有一对老夫妇总是主动愿意接待我,冷天还会端上煮得热乎的香料酒,但应该再也喝不到了。”
恩斯特止住了呼吸。他感受到了费恩语气中的平静,与不露于显表的悲悯。也许费恩表面上的冷酷,并不是因为他不在乎,而是因为他看到了太多。恩斯特既赞叹费恩的美好品质,又为了消失的村落而悲伤。两种对立的心情混合起来,一时间让恩斯特无法开口应答。
“抱歉让您失望了。”费恩继续说着,“吃饱后我们就动身吧。晚上我们会睡在屋子里的。”
恩斯特听着这并不应该由他开口的道歉,继续吃起了白面包,感觉比刚才看着风景时难以下咽了许多。
***
天逐渐暗下来,血色的夕阳挂在天边,大自然带来的舒适慢慢转化成淡淡的哀愁。恩斯特从没有骑行过这么远,只感觉腰酸背痛。远离熟悉的城市,陌生的景色多少也带来了一些不安。附近没有路灯,也没有人家,四周只是一点点逐渐黑下来。
如果没有费恩在身边,他一定怕得不敢继续前进了吧。他在心中默默感谢有人陪伴,继续前进着。幸运的是,在天完全黑之前,他看到了城镇星星点点点灯光,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到达了准备落脚的旅馆,他们先把马牵到了马厩,然后去店里订房间。恩斯特问有没有两张床的房间,老板娘看看费恩,又看看恩斯特,回答说有。
“那就麻烦您了。”恩斯特说完打算付钱。他把钱放在桌面上时,发现老板娘没有收钱,而是看着费恩。他去看费恩,发现费恩居然也看着自己。
“是……有什么问题吗?”
“您要是一个人害怕的话,我可以和您一个房间。”费恩平静地回答。
恩斯特听出来对方好像并不是特别愿意和人一间房,而老板娘一直神色异样,好像在觉得来自教会的恩斯特抠门。恩斯特清清嗓子,说住一起还是太局促了,于是最终定了两个相邻的房间。
终于到了期望已久的晚餐时间。随便点了些吃的后,两个人坐在餐桌前等待上菜。这里虽然没有城下町的旅馆那样金碧辉煌,但有一种温馨感。木头桌子因为长期使用被磨得光滑得发亮,有一股淡淡的食物的味道;地板上有很多裂缝,人走过去时不时会发出吱呀的响声;头顶的灯罩旧得发黄,让这间酒馆更加昏暗。四周零零星星有一些人,有些看起来是镇上的居民,有些人一身黑衣,面貌在阴影中模糊不清,也许是费恩的同行,有也许是吸血鬼也说不定。
坐了一会儿之后,恩斯特感觉身上好像聚集了一些视线。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他确实对人的视线比较敏感,毕竟平时他并不是特别受人关注。他感觉四周的人在打量自己,心中有一些害怕。
“是您的行头太引人注目了。”费恩好像看出了恩斯特的不安,“这里并不是神职者常来的地方。”
“哦,原来如此。”恩斯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是不是我换一身便服会更好?”
“也不尽然。至少穿着这身衣服,能表示您是有权势的人。”
“我哪里有什么权势呢……”恩斯特说着,轻声叹了口气。
“有教会作为背景,已经足够强力了。”
“我也刚刚回教堂几个月,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恩斯特抱住他的手提箱,“在做的事情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也帮不了很多人……”
“您在做的是什么呢?为什么要远赴工会?”
“我打算写关于圣女的传记,为了了解一位已经去世的圣女,需要去工会拜访她生前的友人。”恩斯特解释着,他没想到费恩会问这些,“话说不要叫‘您’了,我应该比您小才对。”
“哦……好的。圣女吗……”费恩眯起眼睛,“我出身不好,一定当不成圣女。”
嗯?他在说什么?恩斯特眨了眨眼睛,盯着费恩。
仿佛读出了恩斯特表情中的疑惑,费恩又说了一遍:“我应该没有办法成为圣女,因为我出生不好。”
“您的意思是……您是……女孩?”
“嗯。”费恩简短地回答,“所以你不用叫我莫里斯诺先生了,叫我费恩就好。”
恩斯特愣在那里,回忆起今天干过了多少失礼的事情,包括刚才居然想和费恩睡一间房。他又想到费恩身上那股说不出的优美,明白了原来这就是答案。意识到对方是女性之后,恩斯特大脑持续一片空白,完全失去了应对的方式,更加说不出话了。菜上来之后,他机械地用餐,根本没尝出食物的味道。老板娘过来上菜时,笑着说还以为他们是一对姐弟。
吃完饭,该回房间休息了。各自分开前,恩斯特低着头,羞愧地说:“抱歉,这一路都没有发现您的性别……我……我诚挚地向您道歉,这真的十分失礼。”
“没事,毕竟我也没有事先声明。”费恩依旧平静如常,“不用在意这些,像之前一样相处就好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恩斯特脱力地坐在床上。空空的房间里,只回响着他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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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费恩姐姐的互动!
感谢费恩愿意送恩斯特到教会,应该会是一段特别的旅程
真的好久没写东西了一篇改了好多遍头都秃了;;
之后应该补一补互动和时间线然后才会写到序章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