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今天再不发可能就没有勇气发了所以闭眼丢出.jpg)
虽然写了一些理论上是间章的剧情,但既然还有两周就湖骸入侵我说它是一章它就是一章!【震声(
关联剧情:
·费老师说有冒失猎人丢了身份证让我看看是谁啊哦原来是我: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20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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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涅在勉强能从教会医院的病床上把自己挪下来的时候就执意离开了大教堂。倒不是他非要逞能,或是什么无聊的面子问题,主要是由于他实在无法在有血族近在咫尺的环境下顺利入睡。不知到底是因为这些不同于人类的脚步声中确实有着特殊的频率,又或者只是出于一些猎杀者多年积攒下的直觉,雷涅的神经总会在巡逻的教会猎人经过时突然地绷紧,条件反射般地试图伸手去够武器,然后在断骨的刺痛中浑身冷汗地惊醒。
这着实不利于伤员的恢复,为此露西娅嬷嬷——他作为猎人的师父,因为一次围猎事故被迫退役,现在是圣伯拉大教堂一位普通的修女——也没有过多阻拦,只是交代了她的另一位徒弟尤莱亚替他在镇上寻了一处落脚点养伤,间或趁外出采买时过去照料一二。
赦罪演武那天傍晚发生在百合花广场附近的事故很快地传播开来。当然了,就像一切传言那样,流转在口耳之间的消息或多或少地添加了口味不同的猜测佐料,导致没有人能真正说清楚为什么一个血族在教会眼皮子底下当街发了疯似地攻击一位人类的猎人,又是为什么一名教会深居简出、虔诚苦修的圣女竟会在没有教会猎人护卫的情况下遭遇这样恐怖的事件。据说教会猎人们在事发后迅速组织了人手前去追捕这位胆大包天的吸血鬼,然而却空手而归,由此引发的关于“教会猎人也不过如此”和“前来挑战的血族必然早有预谋”的辩论甚嚣尘上了好几天。
无论如何,沸沸扬扬的离谱传言同时也模糊了对真正当事人的关切,至少雷涅在养伤期间并没有受到过多的关注。那些高谈阔论着并非亲眼所见的细节、从他的窗下信步而过的闲人们根本不会意识到,他们话题的中心人物之一就在一墙之隔的床榻上安睡。
受伤与痊愈,对于刀尖舐血的猎人们来说,如果不能说是家常便饭,至少也算得上一种习以为常的事故。雷涅曾经从比这严重得多的伤势中恢复过来,他很熟悉这些流程:敞开的创口逐渐合拢,撕裂的筋腱慢慢粘接,被石膏限制活动范围的骨骼一点一点生长回原本的模样。人类的身体不像那些不老不死的怪物那样会飞快地修复,但总有一天最终还是能够痊愈。
复健花去的时间比他预想的要略长一些。撑开僵硬的肌肉与关节所带来的疼痛固然可以忍耐,然而新生的骨骼和神经还需要多用一些时间去反复适应,才能找回他原本所习惯和掌握的灵巧。秋天的脚步就这样在单调而重复的恢复性练习里匆匆滑过,到了白天也需要点起火盆取暖的季节里,雷涅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打开房门的时候,先朝他面门抛过来的是个泛着金属光泽的小物件。他下意识地接住,摊开手掌,躺在掌心的是他熟悉的东西:一枚猎人工会的徽章,并不是簇新的,带着显著的使用痕迹,左上角有一处豁口,如果翻过来的话,会看到徽章的反面用粗糙、拙劣的笔迹刻划下的,那个在他记忆里永远也不会磨灭的日期。
“还以为能看到你有些长进。”来人逆着光,嗓音里的冰冷却像是丝毫没有沾染到这样一个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副一心求死的模样。”
雷涅眯着眼睛看向面前的来客。很年轻,身材算不上高大,银白的发丝剪得很短,锐利地从下往上审视着他的眼睛是很浅的碧蓝色,毫不客气,绝不回避,甚至带着几分难以形容的苛刻意味。
“……我们认识吗?”他问。
银发的猎人挑了挑眉毛,似乎在掂量他问出这个问题是在挑衅还是在戏弄。
“费恩·莫里斯诺。”
猎人最终简单地报出自己的名号。或许是为了表达不满,又或是为了强调与提醒,提在手心里的一杆造型优美的纤长银枪被不轻不重地顿在地上,尖锐的枪尾扎进松软的地面,甚至没有带起一抹尘土。
雷涅听说过“银枪”的名字。这个猎人在工会的传说中是个频繁被提起的人物,即便雷涅绝少参与那些茶余饭后的闲谈,他也总在招募与悬赏的委托单上见到这个名字,与猎杀成功后的鲜红印记并肩出现,无端地带几分矜持的骄傲气息。然而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出色的猎人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他的门口,一脸仿佛兴师问罪般的表情,甚至还带来了那枚他以为在广场事故中遗失了的猎人徽章。
他的沉默并没有让费恩过多在意,对方平铺直叙地径直往下陈述,仿佛不曾被他无礼的提问所打断:“我在广场附近的树下捡到了这个。你们闹出的动静太大了,可能是因为卡住的位置太刁钻,才没有被人马上拿走。要不是因为我知道这是你的东西,我也不会碰第二下。”
徽章背面盛放圣血的小瓶子大概是在遗落的过程中碎裂了,珍贵的血液渗漏殆尽,对于普通的猎人来说已经没有太大的功用。雷涅用拇指擦过徽章的表面,发现有人曾经仔细地清洗过它。徽章很干净,干净得连那些新新旧旧的划痕里也没有留下曾经积存过血液的痕迹。
“谢谢你。”他说,语气诚恳,就像平常人在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帮助那样。然而费恩轻微地停顿了一下,似乎诧异于他的坦诚,但随后便理所当然地颔首,接纳了他的谢意。
“重要的东西自己保管好。”猎人冷淡地说,“下一次可不见得还会有人替你留心。”
费恩提起长枪转身离开,厚重的长斗篷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勾勒出猎人纤细矫健的身形。雷涅凝视着她的背影。
知名的“银枪”费恩·莫里斯诺是位女性这件事,说实话他今天也是第一次知道,但谈不上有多大的惊讶。女性猎手在工会之中的比例不算高,但在最优秀的那批猎人之中从来不乏她们的身影。雷涅自己的恩师曾经就是这样一位出色的女性猎人,他不会因为性别就对她们产生偏见。
但他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好像他遗漏了一些不言自彰的细节。作为初次见面的人来说费恩的态度实在有些过分严厉,他不明白她那莫名其妙的不满师出何名,就好像他们先前有过什么过节,而雷涅完全没有留下印象。他试图回忆自己曾经在什么时候和她有过交集,什么也想不起来,然后他无意间瞥向停留在他手掌上的那枚徽章。金属的表面上那排笔迹深重凌乱的凹痕,那个年份和日期。
他突然电光火石般记起她说过的话,在打开门之后,费恩说的第一句话。她说,“这么多年过去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是那个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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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是个小女孩。”
雷涅说。他审视般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还没到他胸口高,斜拖着一根长木棍,银白的发丝半长不短地垂在脸侧,眼睛是很浅的碧蓝色,毫不客气地从下往上回应般打量着他,看起来似乎比他本人更加不满。
“她是艾德蒙的徒弟。”露西娅回答道,笑容可掬地抬起睫毛,瞥了一眼靠在边上的自己搭档。艾德蒙佯装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卷了卷手里的烟,专心致志地把它点燃,然后塞进嘴里抽上一口。“况且吸血鬼之中也有不少凭借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外表来迷惑人的家伙,不要根据外表来判断他们的实力。试试看,当心点。”
一开始他以为这句当心的意思,是要他对面前这个看上去只有十岁出头的小女孩手下留点情,直到他试探着伸手去抓她的肩膀,女孩露出明显嫌恶的表情,在他的手掌碰到自己之前沉肩躲开,手里提着的长棍轻巧往上一挑,啪地一声清脆地敲打在他胫骨上。
雷涅本没太把那杆还没他拇指粗、质地看起来也轻脆易折的木棍放在心上,可她敲打的位置特别凑巧,比起疼痛,带来的更多是一种从膝盖下方朝整个小腿扩散开的麻痹感。酸麻的感觉让他险些打了个趔趄,挣扎着站稳之前木棍借着从他腿上弹开的角度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利落地指向他的侧腰。他收不住向前的冲劲,看起来就像是把自己送到她的棍尖上去,只得下意识地去抓她斜斜挑起的棍身,意图阻止它刺进——如果它装上枪尖的话——自己的腹部。
意料之外地,女孩十分坦然地任他握住棍子,与此同时却毫不容情地一脚踹向他的另一只膝盖,雷涅刚刚把身体的重心从被击中而麻痹的那条腿转移到另一条,挨了这一下彻底站立不稳,狼狈地单膝着地。女孩的长棍轻松地从他松开去撑住地面的手掌里抽出来,虚点在他喉咙上,俯视的碧蓝色眼睛里没有胜利的笑意,依旧是一副不甚满意的表情。
“腰放低一点。”露西娅平静地指出,似乎完全没有对这样的战况感到意外,“注意她右手的动作。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并没有改变他无法靠蛮力战胜女孩手中灵巧得像条活蛇的棍子这个事实,再来两次也没有。最后一次他甚至被借力掀翻在了地上,长棍的尖端点在他胸口,女孩冷冷地看着他,然后雷涅听见她用清脆却同样冰冷的声音清晰地说:“你好弱啊。你这样要怎么给家人报仇?”
在愤怒来得及化成白热的火焰,沿着血管窜上他的大脑之前,一直没过开口的艾德蒙直起身来,把烟从嘴边拿开,打断了徒弟直白的责难。
“费恩。”他说,语气平静,但调子很严肃,“这不礼貌。”
女孩把长棍收回去,轻轻点在地面上,没有吭声,但她移开了视线。
露西娅走过来,向躺在地上的雷涅伸出手。她朝他微笑,齐马蒂的红玫瑰已经没有当初那样年轻了,但那双饱含柔和笑意的眼窝还是跟她跨着爱马从家乡远道跋涉而来时一样美丽。她把自己的徒弟从地上拉起来,笑着拍掉他衣服上沾着的灰尘。
“我亲爱的。”她亲切地说,口音里带着还没有被这么多年在纳塔城的工作与生活完全洗去的集落人的悠长拖腔,“在这一点上你恐怕得原谅雷涅,他还没有正式接受过战斗的训练。事实上,在你之前他还从来没有尝试过。”
“……抱歉。”女孩看着地面,生硬的语气里透着不情不愿。
雷涅保持着沉默。那团没有成型的火焰很快平复下去,融化成冰冷的水,又或者是毒液,流淌过他脖颈后面的脊柱,将他过去所熟悉的一切,他骄傲和自豪过的一切,将麦田的颜色、苹果的芬芳,将笑容与歌声、温暖的炉火、甜蜜的吻,统统都冻结、蚀刻、封存在了那个刻骨铭心的日期。他再也走不出的日期。他再也回不去的日期。
他第一次拿到那枚象征着接纳和认可的猎人工会徽章的时候,大腿上新装不久的储血器还没有让他完全适应,持续散发着不算疼痛却很难忽略的异物感。盛放在里面的第一份良药换了这片薄薄的,比他掌心还小上一圈的金属,代表着他从此之后有资格随意出入这座几乎每个时刻都充满活力的厅堂,接受庇护、补给、工作委托和其它可能的支援。
雷涅坐在人来人往的工会大厅一角。那不是在一个寒冷的天气,没有点燃的炉火,窗户为了通风打开着,透进来明亮的天光和偶尔麻雀的吵闹声。他用一把匕首在崭新的金属背面刻下那个日期。工具不是很趁手,在光滑的金属上打滑了很多次,留下不必要的划痕,字迹也全然谈不上工整,毕竟在过去的二十来年中,他几乎没有得到过练习的机会。然而他依旧执拗地、一笔一画地在徽章的背面刻下那个日期,不是为了纪念,而是为了祭奠。就像在他亲手埋葬的亲人和朋友墓碑上刻下那些无法回应的名字。就像他为自己提前刻下的,本应一同在那里沉眠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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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涅带上门扉。门开着的时间太长了,漏进来的冷风让火盆本就微弱的热力愈发聊胜于无,还没有完全好透的手臂在温差中敏感地散发出微弱的酸胀进行抗议。他活动着小臂,用掌心的热度试图安抚它的不满。那枚失而复得的徽章也沾染上了他掌心的温度,在被小心地塞进贴身衣兜时没有冰凉的触感,只是温和而妥帖地,停留在那里。
他想或许再过两周他需要去一趟纳塔城。弹药固然暂时还不需要补给,然而他的储血器似乎在冲突中受到了一些损伤。圣伯拉大教堂固然不缺少优秀的医生,但安装在他体内的储血器有点特殊,除了在纳塔城的猎人公会,很少能找到合适的人为他做调整。他盘算着在走之前应当去向师父道个别,或许还有露缇娅。这个小姑娘身上有种偶尔会令他觉得为难的固执,特别是在她非要将他受伤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之后。若是还像之前一样,只让师父转告而不亲自和她见上一面的话,恐怕又要收到来自她的一番书信轰炸。
最后他才无端地想到费恩·莫里斯诺。艾德蒙的徒弟,“银枪”猎人。在此之前他从未将这两者联系在一起,如果他早知道……
雷涅哑然失笑。
算了,他想,也没有什么区别。
马车越沿着道路前行,风就越喧嚣。鲜少有人见过切利的海岸,书本上说海岸是细腻的白沙堆积而成的,蓝色的海水由远及近将远方的土地送来,仿佛在此地藏宝的巨龙。书上还说白色的泡沫是美人鱼所生,她们在昏暗的海底吐息,歌声被包裹着遥遥抵达海面,化作喧嚣中几不可闻的一部分。还有远洋回来的人,对儿童讲述航行中最常见的海鸥,那是最灵敏的鸟,喙尖是黑色,而喙又是黄色,稍不留神就会抢走食物。当你抬头望去,会看见白色的羽毛,羽尾点缀着黑色,这样的变色与海洋相似,同样是蓝色的表面漂浮着一链链白沫。
塞勒涅如今八岁,在餐桌上听够了大人的聊天,缠着父母要去海边玩,决心自己去看看归人们所描述的“海岸”。路途较远,马车颠簸,小姑娘透过窗抬头望,只瞧见了湛蓝的天。母亲笑着劝她:“马上我们就到海岸了,心急什么。”
实际上并不是完全的海岸,而是海边港口。他们一家下了马车,支付车夫,大手牵小手融入了市场的人流。
摊位接着一个摊位,商户们忙着手上的活计,时不时观望四方。有的商人对着客人百般招徕,展示商品,有的则闷头收拾着商品,喷洒着水,或者用毛巾擦拭,或者摆放得更美观。有的商铺甚至都没有人,空空立了一个牌子,写着临时有事。小姑娘被家长牵住手,东张西望,大踏的步伐停不住,几乎下一步就要奔向看琳琅满目的新奇玩意儿了。
父亲提着包,也不知是在看什么,眼光转来转去没有目标。母亲拽住孩子飘浮的步伐,在铺满瓶瓶罐罐的小贩前停下来。这些香料的质量太好,也有可能是儿童的嗅觉更敏感,塞勒涅靠近时,实在是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轻飘飘的气味惹得她鼻子发痒,对神发誓,在厨房里我从来没有这样!她心中委屈地呐喊,也算是给自己打气,于是抽了抽鼻子。母亲轻抚她的头“打喷嚏不可避免,但是这样对着商品可不礼貌哦。”责备似的轻拍两下,“不是说过用手背捂住口鼻吗?”女孩依言掩住口鼻,女人又补充“记得用手帕,下次可不要这么粗鲁了。”
摊主听了,只觉好笑,但并未多言。看了看低头被训的小女孩,他马上转向自己的顾客“夫人想要什么香料?”。他皮肤相对黝黑,一看便知是常年日晒才有的肤色。眼睛睁得大看得清,嘴皮子快手也快,不及女主人回应,摊主便开始了推销“这些是新进的香料,不呛鼻,而且下锅加汤,味道醇厚。”他右手的玻璃瓶里是淡黄色的粉末,捏住上端递交给客人,“您瞧瞧?”
他确认这家的女主人接稳之后,分一瞥余光,左手翻找一番,随即又从摊位捞出一个一个透明瓶子,里面的白色圆柱状颗粒随着摇晃上下翻滚。“这边则是新研发的一种香料,不需要严格把控用量,比最常见的盐方便许多,一种就有多种调味料的混合效果。”
女主人犹豫片刻,做出了一番取舍。之后他们又逛了很多商摊,买了些零嘴、父亲和女儿都心动的小玩意,或者一些正经有用的家具。购物的过程在女主人的严格掌控之下,虽然购物过程多有曲折,但对于艾诺姆长期居家的独女来说,实在是一番新奇体验。
书上应该是这么说的,“海岸上的细沙,是由海水从世界各地带来的。一是海水侵蚀陆地岩石,这样的沙砾是海岸的原住民。二是海底的土壤被海浪携带至陆地,三是内陆河流将陆地泥沙带入海洋,这些便是从海的那一边,或者是从内陆,来到海洋的移民。”
塞勒涅蹦蹦跳跳地,东张西望,心里暗自下了结论:海岸就是这样的!有着从不同地方来的人,他们也是沙子,聚集在这里,共同形成了这片海岸。
四处望去,大多数商人都是黝黑皮肤,或者晒伤有了斑点。她心里更加肯定:这些人都是被打磨了的沙子!
母亲拉了拉她的手,提醒她“走路就应该有走路的样子,这样小心摔倒。”小姑娘远在,天边的思绪也就这样被拽回来了,只好看着目光所及之处。路边的老人蹲坐在地摊前,佝偻着腰背,和周围那些精壮的男人们相比,他实在是太瘦小了,仿佛要被人潮吞没。塞勒涅小心瞥一眼老人,他头顶缠绕着褪色的头巾,脸以及胸口的皮肤近似于铜色,刻印着无法平整的皱纹与疤痕,粗麻衬衫的领口被磨损得几乎破碎,甚至最顶上的两三个系绳孔不在了,怪不得他袒露了大块的胸口。
老人就这样蜷缩在摊口,几乎不抬头主动招徕顾客,空空留一张折揉的防水布与躺在其上形势不甚喜人的水产品,脚边放了一桶水。塞勒涅看不清,那些商品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似乎也不大,能刚好握在手里的样子。她思考着,很努力的拉了拉母亲的手,用自己的视线示意方向 “妈妈,那个爷爷好可怜,我们去看看吧。”母亲微微笑着,对女儿所展露的善良非常满意,点点头便牵引了过去,主动像那位可怜的渔夫问好:“请问这些是什么?”。言毕松开牵着女儿的手,轻拍以矫正略微的驼背,再顺势往前推,又收手稳在肩头,轻巧控制住了塞勒涅。
“伯伯?这是什么呀……?”她娇滴滴地问,想蹲下身子凑近仔细瞧,却被母亲控住,只好僵硬站着。
“……”老人迟疑地抬头,眼睛还是迷蒙的,似乎是看着他们一家,又似乎梦中苏醒。几乎是一种本能,“小姐……”他呓语几声,“这……这是海滩上的贝壳与海螺。”他指点着这些产品,就像是清点家中的子嗣,言语克制,却不知不觉流露熟悉,末了非得贬低一句,“不过是些破烂玩意罢了,夫人小姐随意看。”
塞勒涅被钳制得痛了,稍微用力,弯腰蹲下,随手拾取了一物。这东西一掌大,握在儿童手里稍微有些勉强,表面粗糙,灰黑的泥块凝固在其上。螺旋状向外延展,有极大的口,向里看是橙色肉色的内壳,藏了内敛微闪的粉末。谁能想它肮脏不起眼的外表下,里面躲藏了这么柔和的颜色。
“小姐喜欢鹦鹉螺?”
“鹦鹉……螺?”这哪里像鹦鹉了……?
“说是,小姐你看这个形状,圆盘一样,口又大,特别突出,像鹦鹉嘴。”老人尽力组织语言,还想讲更多,“小姐是第一次来海边吧?”
“是的。”塞勒涅往下看,摊主伸出静脉虬曲的手,她便将那鹦鹉螺还回去。
“我为小姐清洗一下。”他拿起胶刷,沾了点桶里的水,来回擦表面“海螺呀,是可以听到大海的声音的。”似乎是将表面的泥沙刷净了,他把鹦鹉螺在衬衫上随手擦干,递给塞勒涅“放在耳边试试。”
这鹦鹉螺干净时完全不一样,红褐色的纹路从中心发散开来,乳白的壳抚触平滑细腻。塞勒涅小心捧过,放至耳边。
先是周遭的吵闹被隔绝了,若不是还睁着眼睛,不敢相信还立在原地。之后是微小的,一阵阵的,如同蜂鸣般的细声。塞勒涅皱起眉,屏神静气,仔细辨听。她细微地调整角度,使螺口很贴合耳朵,竟听到了呼啸的风。她想到了暴雨的切利,风划过树林也是这样的急,那么风掠过海面也肯定是这样的声音……海,没想到小小的鹦鹉螺里面有海!
塞勒涅微微张嘴,说不出话来。怔愣着,慢吞吞要将鹦鹉螺还回去……这怎么能还……?这可是海……这可是海啊……!
她吞咽口水,鹦鹉螺的锋利边角刺得她手心疼。可即使如此也不愿松开,目光上上下下,喉头发梗:没有办法的,母亲不一定会同意她的请求……
“送给你吧。”
有如振聋发聩。老人云淡风轻地复述一遍,打消她的疑虑:“既然喜欢,就送给你吧。”
接着,他自若拾起一个椭圆的黑物,“夫人要不要试试开蚌?”
话题即刻被转走,母亲没来得及督促塞勒涅道谢,就点了几个贝壳,支付了价钱。塞勒涅连忙用裙子擦了擦鹦鹉螺,再揣进口袋,也蹲下来看老人开蚌。
暗灰的刀侧插进缝隙,老人的手腕用力,刀身一上一下,蚌被迫门户大开。和外表的污泥不同,里面是粉白的肉,中间环拥着七彩的珍珠。它们的形状不如贵妇人所佩戴的那般周整圆润,但阅尽首饰的女主人是首次看见金色与紫色的珍珠,一时之间惊叹连连。
三个蚌开下来,不仅有金有紫,甚至有双珠连串。据说这是象征“喜事成双“。的确盼了个好彩头。用海水简单洗净泥沙后,珍珠被包裹进手帕,交由男主人收存了。今日的海岸之旅也到此为止。回程路上,母亲念叨着最令她意外的珍珠,计划着如何做首饰。父亲搂着女儿,微笑看着妻子,时不时点头表示认同。
“那这个紫色的就留给塞勒涅吧。做一枚小巧的胸针。只是点缀服装,就不必在意形状了。”
女人捻出那小小一珠,送至女儿眼前,左右转动再收回。塞勒涅看着紫色的光泽在眼前一闪。那道光泽原是来自路边街灯,越过窗户,成为了窗帘的漏网之鱼,正正好投射在珍珠上,才映照出紫色珍珠的美。珍珠表面有细碎的闪点,而皎洁的暗紫色并不晃眼,令塞勒涅回想到,曾有一次夜半惊醒,偶然发现了扑朔夜空:星月从舞台上退下,深沉的幕布笼罩了舞者,兀自留白。
父亲看她出神,换了个话题让女儿接:“珍珠如此美丽,是因为蚌多年的养育。”
“养育……?”
“是的,珍珠最开始只是泥沙,不断被包裹住小珠粒,才成为现在的样子。”
塞勒涅仰头看着父亲,长长“噢……”了一声,便不再多语。随后父母亲欢快聊天,内容如何她也听不进去了。不一会儿马车停在家门口,塞勒涅收拾好物件,猫着脚回到房间,把鹦鹉螺放在窗台上。
推开窗户,黄昏的风带着一天的余热,冲洗了这间房间。这里没有海风的湿咸,没有嘈杂的人声鼎沸,没有珍珠。
塞勒涅空空拿起那只鹦鹉螺,细碎的海浪拍来,海岸所见又回到眼前。沙子在劳作,被风雨打磨挫切。海岸上有着她见过的与不曾见过的一切,却唯独没有珍珠。珍珠就不可能存活于海岸。纵然珍珠与沙子同源,起初无何不同,但受蚌壳的保护,成为华贵美丽者。
十多岁的小女孩突然惊醒,回头环顾自己的房间。这里有舒适的床铺,有合适的新衣,有教导的书籍……她早已被包裹住,从外貌举止到言论谈吐,优渥的家境期待着她以后成为优雅的妇人。她不止一次反感母亲严格的教育,甚至会偷懒使坏。但此时她前所未有的意识到,自己所背负的沉重期待是某种安身立命的方式,是摆脱沙子原貌的机会。她会成为珍珠。不如说,她要成为最耀眼夺目的珍珠。
三个月后,艾诺姆家的女主人将定制好的胸针别到女儿胸前。此时已入秋,家中准备了秋日的新衣。正巧女儿三个月以来十分温顺,无论是书本还是乐器,都过分努力。刚巧今日要与几位朋友茶会,便为女儿定购了新装。
到场时,几位夫人皆是笑吟吟的。塞勒涅紫发及背,末梢卷发是近几日的努力。白色底衬,搭配午夜蓝的罩裙。胸口一枚银白胸针,百合翻折,瓣朵柔软,枝茎处缀了紫色珍珠。紫色珍珠最奇,色润不华,敛声映人,与女孩的发恰相应,沉静优雅。袖口翻花,手指初显细长,指甲粉红圆整。裙摆提起,躬身之姿轻巧如舞,
“各位夫人贵安,小女为塞勒涅·艾诺姆,为艾诺姆家独女。”
起身抬眼,略略一瞥,笑意盈盈,不浮不沉,宛若珍珠出世。
罗斯迎头撞上雷涅时,是一点也没认出他来的,原因无他,此时雷涅看上去已完全不像个人了。这猎人身上涂满血污和湖骸黑色粘液,看上去像刚从怪物核心里爬出来。如果不是背后那柄布满组织物的镰刀过于有辨识度,证实他的身份,那么被同僚认作怪物发起攻击也合情合理。
耗子女士就这么毫无防备地一头撞上雷涅,像飞奔路线上横了条结实的牧羊犬,好悬没给她撞翻出去。她手里抱着那一盆腥臭东西极危险地颠了颠,又叫她及时抓稳,才没整个倒扣到雷涅胸口上。猎人迟缓地低下头,看见盆里全是红黑色棉絮和被血污浸透的绷带。这人本该行云流水地将肩上伤患丢给医生,但叫罗斯撞了一下,便给机关撞歪出了既定轨道,使满负荷运转的猎人一时间失去目标,又忘记该如何上紧发条,于是整个人僵立在原地。
牧羊犬肩膀上扛着的伤员已经昏厥,但身后头跟的尤莱亚倒是头脑清晰,不过费手捂着腹部伤口,精神头和脑瓜仁都比雷涅好出许多倍去。尤莱亚一看到罗斯怀里那些东西,便猜测到她参与照顾伤员的工作,向她打听医生在哪。
原本罗斯眼珠子正在雷涅脸上来回打转,听到问话便猛地拧过去尤莱亚的方向——生面孔——但是雷涅捡回来的——安全。
她手上没空,便扭头拿下巴向大厅内一努:“在里面。”
可怜的雷涅已疲惫不堪,给他一根柱子支撑脑袋,这人就能睡着。此时已没有余力在昏暗大厅里寻找目标,抬脚便头昏脑胀地顺着指引去,怎料这模样却让耗子女士警觉起来,反手揪住了他腰间皮带扣:"等等——等一下先!你把脸上这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擦了,哪儿过来的啊搞成这熊样?你扛着的这又是什么玩意?徽章呢?拿来看看!"
木盆过大,一只手难以把控,边沿又叫血污弄得湿乎乎,一个劲顺着腰腹往下滑。尤莱亚刚伸手想接过来帮她,耗子女士却浑不在意地抬起膝盖顶了顶盆底,把它颠起来,重新抓好。后脑勺上扎的小辫引信似得炸开着,说话语气也炮仗般态度奇差,精神头却一等一的好。
也不知道斯塔夫罗金医生究竟拿什么物件喂养助手,罗斯比雷涅上次见到时起了些变化,胆量泡发海绵那样飞速膨胀,吆喝起人高马大的猎人时更是没一点畏缩。
单词像连珠炮,劈头盖脸朝雷涅和尤莱亚扫射过来。
雷涅还在缓慢地理解前半句,罗斯却头一拧,雷厉风行地冲着个灰头土脸就火急火燎往工会据点里扎的猎人嚷嚷起来。大半边身子从雷涅面前探出去,怀里木盆高度倾斜,十分危险:"你!等一下!别看了说的就是你!在外面踩过什么脏东西?下水道上来的吧?鞋底尽拉丝!那边雪上蹭蹭去。”
“还敢在这跟我瞪眼!老板吩咐的——蹭干净鞋底才能放进去。哎还拧巴上了?我告诉你啊工会大厅里头可全是伤员,没床,都在地上躺着呢。你这一脚一个黏不拉嗒的鞋印子乱他妈踩,保证挨斯塔夫罗金医生一顿打再给踹出来,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那猎人劈头盖脸挨了一顿斥责,但横竖自己也没占上半分道理,甚至插不了嘴。于是两手一抄,缩着肩膀悻悻地蹭鞋底去。
雷涅被她这么一嚷嚷才想起来什么,用手背在脸上抹了抹,擦下来一块干瘪的人体组织物。不知道在脸上贴了多久,这会儿挂在手背上像个风干树蚂蝗,又像块遭虫蛀的烂俎。
他记不清楚究竟在哪里把自己搞成这狼狈模样,也闹不明白为什么罗斯摇身一变成了指挥人的角色。按理说这个子小巧的耗子女士乃是食物链底端,应该不能对刀口舔血的猎人产生任何威慑力,但一种奇妙的笃定揉在她脊梁骨里。她似乎知道什么额外目标,明白接下来要往哪里去。这使她虽声音尖细,却底气十足,这笃定和底气笔直落在被战斗折磨得脑袋身体一团糟的猎人们身上,使他们觉得理当服从。
雷涅依言抓了把雪在脸上揉搓,冷气直入肺里,却让他大脑清醒了些。尤莱亚把工会猎人徽章正面向外翻给罗斯看。耗子女士只飞快撇了一眼,便再没有把注意力留给他们,换了只胳膊挎那木盆,矮身敏捷地从男人们中间溜走,去忙她自己的事。
雷涅伸胳膊逮住尤莱亚,叫金发的猎人甩开了,但黑发猎人锲而不舍,终于把对方拖进了工会据点。
猎人们围绕工会和附近街垒筑起两道防线。第一道在割喉街和周遭房屋内侧,堆砌起掩体,前后两个口部,其余地方均摆放路障。封死了附近所有下水道口和水井,像个收口大肚的瓶子。湖骸惧火,于是沿这条防线点了一圈篝火,白天黑夜均保持燃烧。
再往内,便是第二道防线,围绕猎人工会建筑铸成了一圈,这平坦且其貌不扬的建筑此时成了堡垒,暂时安置逃过来的市民和伤员,供猎人做短暂休息。
雷涅一进工会大厅,就看见昨天还布置在正中的长桌已完全挪开。上面本乱糟糟地堆着武器,地图,甚至还有只孤零零的无主靴子,现在杂物已全被清理掉。
大厅斜上方的天花在头几天的袭击里被砸了个窟窿,坍塌了,惨白洞里直往下落雪,呜呜灌风。洛多维科·里奇像个松鼠儿,蹲在屋顶破洞边上,从窟窿里面露出个脑袋,将涂了动物油脂的防冻毡布啪一声抖开,拿来补这个灌风的口子。这块布是临时叫七零八落给缝起来的,起码有三四种颜色,图案不一,缝线蜈蚣一样歪七扭八地横贯其上,把碎布们紧实地连接起来,针脚密而结实,只是丑了点。因此这拼凑的毡布虽被隆冬寒风吹地来回鼓胀,但再没破开。
长桌全推走,空出大片地方来安置室内火盆,保证取暖点均匀分布。形制上乱七八糟,有高有低,铁架子支起来的篝火和砖围的炉子同时存在,有些火盆上还刻着花纹。火舌刚还被灌进来的风撕扯成点点碎星,现在却均平稳了,在刚补上窟窿的工会大厅里燃烧。
在场猎人们进进出出,与第一二道防线间的同僚相比多少负了伤,三两个靠坐在火盆边缓一口气,木炭灼烧时明灭的矮焰将他们面孔切分成块,疮痍暴露在外,倦怠亦暴露在外。
雷涅路过这些尚完整的人,便看到躺在硬门板和简陋草垫上的伤员。里面有些面孔是他上一趟带回来的,缺了胳膊少了腿,均一丝不苟地被捆扎好,哼哼唧唧并排躺着。
一层诊室的门被拆了,木质墙壁挡板也被卸下充做临时床铺,目之所及的一切较之往日拥挤不堪,处处七零八落,能扒的扒,能拆的拆,透出种极公平的贫乏。伤员身下躺着的硬板没有任何一块铺了褥子,却很干净,干净得让伤者绷带上渗出的乌黑血渍显得怪异。
大厅中央临时堆砌的围炉大锅中一刻不停地烧着水,填进炉膛去的什么料都有,好点的是煤,木头桌腿,差点的是报纸,松树果实,干燥苔藓。
倒不讲究,有什么烧什么。
炉膛和炭火于是尽职尽责,至少保证室内温度足够舒适。医生那金发灿烂若人偶样漂亮的女儿抱膝坐在炉膛边上,负责照顾火焰长明。这是个辛苦枯燥的活计,每过一会儿功夫,女孩就得拉动火钳清理灰尘。于她脚边卧着条灰色猎狗,鼻头炙烤成玫瑰色,昏昏欲睡,拿舌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舔着上颚,前爪下摁着一根短树棍,看来对自身所处环境十分满意,这当口成了整个工会大厅里最快活的家伙。
斯塔夫罗金医生模糊的影子在化作水蒸气的呻吟间穿行,时不时俯下身去,擦掉脓血,更换绷带。他一刻不停地忙碌,鞋跟有规律地叩在地板上,笃定镇静。温暖潮湿的药草香味氤氲在半空,伤员们梦游一样迟缓地咕哝被包裹在水雾做的茧里面,痛苦于是收缩至可控。
医生再度直起身来,把那头骨样苍白的鸟喙转向两位新加入的猎人,尤莱亚感到雷涅捏着他胳膊的手率先紧握,随即放松。
“你去,让医生看看。”
他松开金发青年,每个单词都在喉咙里闷过,鼻音重得很。抬手很不客气地将尤莱亚向前推了推,自己去找了个空硬板放下肩上晕厥的倒霉蛋。
尤莱亚被这么一推,浑身上下不自在起来,认为无形中受了雷涅照顾,因此矮他一头。这可闹得金发猎人很不舒服,怎样找机会也要扳回一城:“雷涅,你还是呆在这,我没什么问题,不过破了个小口子,缝上就好。可你得小心点,要是继续蛮干晕倒在大街上,到时候可就轮到我捞你去了。”
雷涅听了后并不答话,只瞥了眼尤莱亚金发灿烂的脑袋顶,扭身即走。
“雷涅!”尤莱亚盯着他那惹人讨厌的肩背影子,突然放大声音喊了一句,“你要是缺胳膊少腿,害得露缇娅伤心难过,我绝饶不了你!”
负镰刀的猎人已到了门口,听了这威胁却并没有回答,一步就跨出大厅投入寒风凛冽中。尤莱亚因此觉得这木头实在令人憋闷,继而又感到生气,这情绪在他发现竟有好些伤员看了戏咧着嘴直乐时到达了顶峰,可一旦想到露缇娅,一切不满便被戳了个口子,极速破裂干瘪下去,只剩下些难言说的脉脉温情。
医生打发走上一个患者,紧跟着便要求尤莱亚坐下。金发猎人心里挂念着圣堂里的少女,满胸怅然若失,一屁股坐在病床上,手心触到床铺硬板时,才察觉其上尚有他人余温。
罗斯抱着一盆干净绷带原路返回,在第一道防线瓶子口部看见个熟悉的尖耳朵背影。对方手里拎着件脏污不堪的教会猎人制服,正被好几条枪指着,费劲巴拉地和看门的交涉。他身后杵着个穿斗篷的家伙,默不作声,也不知道什么来头。
大冷天里尖耳朵依旧穿着轻薄的衣裤,像刚参加完舞会出来,上下原都是很妥帖的,不过路上叫人给劫啦,那些黑不拉几臭哄哄的湖骸几番热情欢迎之下,再得体的人也难免边角里有些狼狈。
嘿!今儿个纳塔城可真热闹。耗子女士想道:居民全在向外面跑,可湖骸,条子,神父,吸血鬼,什么人都往里面扎。
罗斯乐滋滋地多看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她认出了尖耳朵的身份。她那在帕斯玛街区被此人揪过的后颈皮就开始发紧,赶紧一低头就想从边上溜过去。可尖耳朵耳聪目明的有点过分,冷不丁一伸手就抓住了罗斯后衣领子,这人身躯看着也没多强壮,可手一抬就把罗斯拎着双脚离了地。
罗斯缩着脖子就嗷一声喊,枪声与她那叫喊同时响起来,复合叠在一起。尖耳朵拎着她的那只手腕上爆开一团血花,耗子女士后脖颈的桎梏松开了,脚跟重重落了地,一缩脑袋就呲溜窜到守卫后面去。接着才想起来直接跑了事情似乎更加不妙,于是硬生生刹住脚步,由守卫背后露出半只眼睛。
她看见洛多维科·里奇蹲在附近的居民房顶上,咔啷一声拉起枪栓,膛里头正往外冒着烟。端枪的姿势把他大半面孔遮住,只露眼睛,松鼠儿此时看起来也像头豹子了。尖耳朵倒不叫喊也不恼怒,只举起双手以示没有敌意,那吃了枪子的腕部创口处血液涌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复原。松鼠用的是普通弹头,压扁的金属片于是被皮肉顶出来,啪地落到积雪里。
他本没有必要用这种速度修复,只为了威慑猎人们——我尚有余力,不要轻举妄动。
尖耳朵——教会猎人安纳托冲罗斯笑笑,那张脸上睫毛颤动,嘴唇干裂,一眼望去竟然不太好。这吸血鬼原本就不甚强壮,现在更是惨白的没一丝血色,强打精神,显出骨子里十分空虚。耗子女士因此放下一部分心来,注意力转到他旁边那更加眼熟的家伙身上,一眼就瞅见对方负了伤,右眼血淋淋地闭着。罗斯定神后才发现那正是教会的多姆神父,她赦罪演武时抽中的倒霉对手。
洛多维科·里奇麻利地把涂了油的一发新子弹填进枪膛,却看见耗子女士伸手摁下守卫枪口,于是他立刻改变主意,把火枪往后头一甩,改成背着的姿势,轻巧地沿着屋顶斜角往下溜,最后单臂扒着房檐一勾一搭,人就顺滑地落在地上。等他两手抄兜,嬉皮笑脸,溜溜哒哒地过来,正赶上安纳托解释来意,听了个尾巴。
"听说这儿有医生在,我们才专程赶来。"这教会猎人说道,他边上那穿斗篷的家伙将兜帽向下掀了掀,神父装束及那伤口便完全暴露出来。想来是在路上吃了些苦的,和仍保持体面的安纳托相比,多姆神父可就实打实狼狈多了。他体格结实健康,肤色黝黑,说他是个神父倒不如说他更像乡下羊倌,料想他们被堵在门口也是因为那破烂装扮并没什么说服力。往切利去一路上全是这样的人,属实不稀奇。但倒也不至于就为这理由把他拦下来,身边跟了教会猎人的神职者百分百是真货,守卫怕是因为纳塔城遭到袭击,有些敏感过度,看见个尖耳朵就大发神经。
松鼠于是自信地绕到罗斯身后边站定,拍拍守卫肩膀:"哎,哥们儿让开呗,这是教会的神父呢。一看你就没参加那场秋天的赦罪演武吧?银枪费恩都去了!这位神父和这位教会猎人都是参赛的大人物,尤其神父!跟我们罗斯·劳尔女士有过一战——那家伙打得可精彩了!"洛多维科·里奇全然遗忘自己刚冲教会猎人开过不明不白的一枪,好像伤口复原了以后这事儿就没发生过,兴高采烈说起闲话。
罗斯听着越来越不对劲,挤眉弄眼只差把住口两字喊出来,五官几乎拧成一团麻,可里奇就像没看见似得继续,由此可见必定是故意为之:"——高手对峙,双方眼神厮杀,身体一动不动,就拼一个先发制人快准狠你知道吧?最后电光火石间我们的罗斯·劳尔女士一枪定胜负!外行人还以为是假赛呢!要不怎么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呢!明摆了都是我们猎人的妙计啊!"
他猛一击掌,发出啪一声脆响,罗斯却感到那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可她偷瞧了一眼,守卫不明就里,竟叫唬住了,看她的眼神都多出敬畏来。于是这耗子刹住要踹里奇小腿的脚,挺起胸膛,庄重地,老练地点了点头,连带她怀里那一盆子干净绷带都白的发出圣光:"你说的对,但也不用这么努力替我宣传,我嘛,还年轻,做人要低调。洛多维科,咱们还是捡要紧事做,让神父进去看看医生吧。"
他两遂一左一右地在前面开路,多姆凭借多年来主持小教堂养成的敏锐直觉知道该有所行动,于是一把扶起安纳托,紧随其后钻进了工会大门。只留下守卫不明就里,原地抱着枪杆,满心觉得成熟的工会猎人真是深不可测。
等多姆神父真正坐下来处理眼睛时,只觉得猎人工会这医生手指像冰捏成一样冷。但很稳定,腕上坠了铅坨子一样,手里的镊子夹了鱼钩样弯曲的针线,副肢接着副肢,连在一起,好像嫁接的果树,位于一切尖端的针头按理说难以控制,却仍没有多余晃动。
安纳托安静地站在一边等候,教会的狼犬绝不离开教会的羊,这点被他很好地执行着。松鼠没事人一样向他打听湖骸的消息,语气总那么愉快,向上扬起,好像他们已经成了老朋友。
教会猎人平和的声音就在多姆神父脑袋正后方响着,谈及他们从斯奎尔农场一路来的遭遇,他拣选重点,说的简洁又精干:“湖骸从铃兰湖至斯奎尔农场沿着水流漂泊,袭击一切能动的东西,然后不断填进身体,再变大。”
“噢!”那放枪的猎人里奇回答,“我们在外面遇上的也是这样,到了纳塔城的这些不知道吃了多少东西,已经大的吓人。”
外面远远传来轰隆一声炮响,他们的谈话戛然而止。应是有人在尝试利用朽坏的大炮攻击湖骸,可接连是不正常的杂音,像沙子在铁锅里爆开,又闷又远。湖骸的歌谣起起伏伏地混在里面,离得不远不近,但蛊惑人的效果已经可以忽略不计,工会的墙壁临时挂上吸声的材料,又折衷了一部分效果,猎人们这五天早已习惯,气氛十分安定。
等爆炸声过去,里奇评价道:“真倒霉,那炮炸膛了。”
安纳托接口:“可怜的人,遇到这事实在不幸。”
他们接着谈论起诊治花费,耗子女士声音尖细讨价还价,安纳托仍用着数百年前的计量单位,最后决定以金子和宝石支付,双方由此达成一致。
多姆对动手术没有什么紧张的感觉,他挂着那伤口一路颠簸到这里,已几乎结痂,于是疼痛变成十分久远的事。
再说,伤到眼睛是伤,伤到膝盖也是伤,他并不觉得自己会比摔破了腿的孩子更痛苦。神父额上的圣痕有时会裂开,于是血就挂在眼睫上,弄得他很痒,因此他习惯疼痛,疼痛到最后只是一种激烈麻痒。而圣痕就不是合格的伤疤,合格的伤疤总会愈合,圣痕不会。
于是多姆神父对脸上鲜血淋漓便也习惯了,平时用手一擦就掉,这次却怎么也擦不完。
小小的钩针扎进肉里,像被蜘蛛咬了一口,皮肉叫提拉着往上拽,金属蜘蛛用它的牙这儿扎一个孔,那儿扎一个孔。弄得神父疯狂想眨眼,但鸟面具医生提前一步看穿他所想,出言阻止他。
“别动,否则您的眼球会破。”
他听见了,可他想要挠脸的欲望一点也没有止息。脑子里不自主地想起被公羊角顶坏眼睛的羊倌儿。
他倒不怨恨羊,因为羊就是这样,当时有马车经过,牧羊犬跑到最前面去冲马匹大吼,羊倌背朝羊群坐着,然后一头公羊突然冲出羊群并撞上他背部。那老羊倌儿顺着斜坡翻下去,叫枯枝戳瞎了眼睛。浊液滴里搭拉往外冒,挂在脸上像脑浆被捅出来了。
多姆又想起自己确实见过人的脑浆,湖骸哼着歌谣从村里房舍上路过,也是那个老羊倌儿,举着草叉守卫自己的财产。恶臭粘黑的浊液唱着歌儿向他冲撞,那么愉快,像有一头羊弹跳出群体。浊液拧成了一根针,一只犄角,羊倌就轻松地被穿起来,挂起来,高高地举起来。
医生咔嚓剪断第一根线,镊子换了个方向,从下面的肉里开始穿针引线。
接着那老羊倌就这样撞上房舍墙壁,勾在针头上一路拖曳,用身体舔过屋檐,栅栏和梁下挂的香草。满身的老骨头都断了,脑浆也跟着洒出来。羊圈坍塌,所有的羊都四散而逃,狗夹着尾巴狂叫,几秒钟里这些小动物也全黏在针头上,被拖进黑色中心。
多姆神父突然狠狠闭上眼睛,想把这幅景象推出眼皮外面。
他没能成功,医生从睫毛的剧烈颤动中发现了他的企图,提前剪断线头,于是缝两针变成了缝三针。这对完美主义者来说简直是不可忍受的挫折,因此这位医生不得不重复了一遍命令,冰凉手指指背轻拍了下多姆神父脸颊。
像阻止小猫小狗乱吃东西,不很疼,但其警告意义已足够。
多姆神父听见自己机械地道歉,他很歉疚,对医生,对羊,对羊倌儿。他完好的眼睛瞄着医生鸟骨一样的面具,那儿除了骨头外什么都没有,他像对着个死人道歉,即使这死人正紧锣密鼓地在他脸上缝着第三针。
歉疚使他晕眩,包含了失血和体力透支的问题,包含了些一路积累的压力,大量他无法处理的问题。
也许,多姆此时还在想,也许我身体健康,所以此时才产生贫血该有的晕眩,可无论如何他怎么想,湖骸都在不断地挑起东西并吞食下去,人啊,狗啊,羊啊,无休无止。
于是他在晕眩中又开始反胃。
哦不,他认为自己应该提醒医生,礼貌一些,要有神父该有的样子,比如——对不起,医生,请您停一停,我想吐。
可是他刚一张嘴,胃里的东西就猛顶上来。
安纳托的声音停了,里奇的声音也停了,罗斯尖叫一声,充满了对地板的心疼。医生塞给他一个小桶,多姆抱着那只小桶吐的昏天黑地。
倒霉啊,多姆,真倒霉啊。
他感到医生拍着自己的后背,防止呕吐物呛进气管。多姆满眼泪水,心里想着:你搞砸了,多姆,看看你,全搞砸了。
医生并没有生他的气,只拿手心扶着神父后背,直到最后对方已吐无可吐,接连呕出清汤寡水来,他才收回手,递给神父一杯水:“您在这儿坐着缓口气,罗斯,请你看护他,我去一趟地下室,颠茄和斑花杓兰不够。”
助手答应下来,他便起身离开,沿着楼梯一路往下,却在通过拐角时被只手臂拦腰截过去,摁进角落。医生本想给这人一圈,抬眼却看见阿比西奥喜笑颜开的一张面孔,于是松了拳头。
阿比西奥在城里搜刮一番,赚了不少好东西,这会儿心情已经全好了。笑嘻嘻地把医生的面具向下一拉,露出对方惨白面色和满是冷汗的脸来。
老猎人左右看看,对此并不惊讶,他们长途奔袭,连着战斗,现在又一直处理伤员,想来也是超负荷工作,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想也知道这医生尽是强撑——什么医护不够,武装力量不够,没有成建制的军队,面对湖骸很难支撑,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
纳塔城在二十年前的疫病大流行中本已经死去,猎人工会及相关血液产业支撑它,使其焕发虚假生命力。这枯木于是被爬藤植物布满,郁郁葱葱,假装活着,内里却全是空的。如今猎人工会正逐步被湖骸的攻势拖垮,于是这棵树不可避免地暴露出内部空腔。
“嘿,宝贝,瞧这小脸惨白多可怜哇,来一口?”
阿比西奥满面笑容,抄起手里的烈酒就给医生强灌下去,好在对方反应够快吞了,否则得呛个半死。这老猎人对纳塔城没什么感情,纯是为了赶着这两天多捞点好处才留下来,有人倒霉,有人发财,可不就是这么个理。他本就没有家,自然来来去去毫无牵挂,纳塔城灭亡了,还有桑普多泽驿站,切利,比昂,圣伯拉大教堂。北边还有雪山,西边还有沙漠,若是一切陷入绝望,那便渡海。处处都是退路,何必为了一座城市死磕,着实划不来。
医生遂想起早上不知是谁问过他一句:“——医生,何必呢?”
何必守城,何必鏖战,何必拿身家性命去填补怪物肚腹,得不着答案的诸人皆在大釜中烹煮,至皮肉脱落,骨头酥软,再被怪物从上面碾过,便不留一点痕迹。
往后五年十年,尚有人为死者哭泣,往后五十年一百年,纳塔城人便仅代表一种口音,纳塔城也只是个单词。
阿比西奥箍着医生,把这块硬骨头叼在口中拿牙齿碾磨,手指下脊梁是脊梁,髋骨是髋骨。
“看看哇宝贝,今天你倒在这儿,大家哭两声,明天湖骸攻过来就全撤啦!漂亮话谁不会说——保卫家园——哎,喊得可响亮,一点不含糊。可人不就这样嘛,热血上头,今个儿是英雄,热血下去,明个儿就是狗熊。”
阿比西奥看着医生喝了酒后脸颊有了些血色,便得寸进尺拿牙齿去试对方脖颈的温度,胡须毛毛剌剌地乱蹭,好像条刚毛猎犬热乎地吐着气。
“嘿,庸医,跟你通个信儿,明天我可就走啦,见最后一面了——哎,赶紧来一发先?爸爸好好疼你?”
他那粗糙胡须便被医生反手一把揪住给往外扯,老猎人不得已从对方脖颈间抬起头来:“哎疼疼疼,轻点儿哎宝贝,再扯就掉啦!下手这么狠呢!”
医生默不作声地拽着这老猎人胡须,对方虚张声势连连喊疼,他便松了手,摇晃着任自己一双胳臂松垮叠在对方后颈,倒进阿比西奥怀里,可横竖并不成个像样拥抱,用精疲力尽地勾挂来形容更为准确。
他像朵拉这般年纪时一头撞上死腐病大流行,做医生的父亲成天累月地在烂肉间劳作。他记得那些发臭床铺,被体液和脓包污染结了块的被褥。在这些起伏的痛苦浪潮中,留在城内的医生们昼夜不休,重复争吵,制定医疗方案——无效——推翻——再重新来过,如此往复,竭尽全力,直到自己也染病倒下。
死腐病一视同仁,公平的令人怨恨。
父亲倒下时,尚为少年的兹米亚跟在他后面发放药剂,彼时还不是个像样的医生,心里头装着少年人不着边际的美梦,只敷衍了事地做点医疗助手粗糙的活计。前面走着的父亲突然倒下,那些溃烂或正在溃烂的患者便把眼光刷一下全落在抱药箱的助手身上。
兹米亚·伊万诺维奇·斯塔夫罗金医生至今对此记忆犹新,那原射在父亲背上的数十上百道绝望箭矢即刻将他贯穿,病人们的眼睛和抽搐合十的手均在尖叫,鸦雀无声却犹如海啸般震耳欲聋:
“——医生,救救我啊!”
这少年浑身颤抖无法停止,庞大恐惧迎面扑来,一口就将他吞下腹去。只这里是烂肉,那里也是烂肉,都在等他施救,可对不明原因的疫病该怎么治疗,医学大师们一筹莫展,他又如何知道。
只硬着头皮做吧,第一次动刀子,吐得昏天黑地,再往后熟练了,五马分尸赶得上最好那一拨屠夫。
腐肉割掉,烂俎切除,肉换肉,血换血。
就只在成堆尸体中记住对死腐病的怨恨,这疾病自顾自向人类宣了战,高歌猛进,一路连胜,至今仍未战败。医生便持续不断,看不着尽头地与之搏斗,至死方休。
阿比西奥自医生伏在他怀中后便不再说话,原本提起来要干那事儿也只是个玩笑,这时被对方不像样地一抱竟兴致全无。老猎人本身对这种怪异拥抱并不觉得厌倦,倒也乐意当会儿支撑。可医生只待了没一会儿,几个呼吸的功夫,便支起身体,向后退了。
他那胳膊像两条蛇似得从阿比西奥脖颈上缩回去,反在撤退路上顺便抚平对方翻领的褶皱,最后停在阿比西奥下颌两侧,拇指抚着对方几日未理的胡须。
“您便去吧,无需与我知会。”
阿比西奥手臂还搭在医生腰上,就接茬冲对方笑了一笑,倒没什么特殊意义,纯粹只做了个表情。老猎人心里早已知晓对方什么选择,此刻发生的对话毫不令他意外。他两向来南辕北辙,医生的想法他全不理解,对方和小猎人们比起来没任何听话的地方,成天尽是和他唱反调,只命硬的出奇,和他勾勾搭搭到现在竟还活蹦乱跳。
“吻别呢?”老猎人问道。
医生凑过去,在他左侧嘴角亲了一下。
老猎人努努嘴:“另一侧?”
“不,老混蛋,亲了右边脸颊,您就会忘记我。”
红头发老猎人打喉咙里咕噜噜笑了声,多蠢啊,他想,可他舌头弹动,只说:“那是童话。”
医生双手从他脸颊上落下去,挠了挠对方下巴,平淡,温和地回答:“童话是基于现实映射的结果,您离开这里游荡到海外去,都算正常,可您忘了我,我不愿意。”
阿比西奥没受过教育,猎人大爹把他和猎犬混在一起养,野生野长凑合成了年,只知道哪的妞儿胸脯大,哪的小子屁股紧。对这干巴巴的医生倒意外总有种看不腻的感觉,只觉得舒坦,好像他本就该如此立在那儿,脸就应当如此模样。换了别人来说,阿比西奥只会笑一声,骂句穷酸,可放到医生身上,一切便合理了,是的,他若是不说这些,难道还能指望谈点别的什么吗?
于是阿比西奥看着对方整理衣褶,重新戴上鸟嘴面罩,一丝不苟地拉紧所有搭扣,往后一退就站在了廊上,紧跟着就有人面色铁青急忙跑来拽住这小鸟,张口便说:“医生,您快救救我朋友。”
蠢货!
老猎人嗤笑,躺回去灌了一口酒,把左腿翘到右腿膝盖上,胡须仍些微发痒,他却已抛开心里那点滋味,慢慢盘算起几时动身。
到了晚饭时间,雷涅再回来时身后拖着个子小巧的恩斯特神父,他已累得能一头栽倒在桌子旁,精神疲惫到了极点而不自知,脑子飘在九霄云外,身体还机器似的动弹。事已至此,工会里的抵抗者们已清楚明白知道,即使竭尽全力仍难以战胜湖骸,那怪物不断从水道涌入纳塔城。
每个取水井,每个下水口,每个格栅的孔里面都直往外溢这些黑色粘液。七八双手,五六条腿,十二三四只眼睛,又是兽类又是人骨,挪动着,歌唱着,无差别地缢死所有活物。
湖骸似乎无穷无尽,而猎人们却只是血肉之躯,他们像与整个河湖战斗,随时会被卷入死者波涛。
好消息是,目前他们还没有放弃,坏消息是,他们不知道明天睁开眼睛时,自己是否还拥有拿起武器的勇气。
纳塔城,这亲爱的城市受了重伤,正向外溢流着羊水,它的孩子们纷纷爬出母亲肚腹,各自去寻能活命的场所。工会是他们的安全屋,庇护所,直到了此刻仍在行使自己的职责。换句话说,这庇护所倒塌的时候,便也是最后秩序崩溃的时刻。
支撑纳塔城这枯木的藤蔓将离去,于是已死去二十多年,叫腐蚀洞穿彻底的老树终将倒下。
亚伦四下里张望,是没想到自己靠着捡来的徽章能这么轻松混进猎人工会的。他正好赶上了晚饭时候,天已完全黑下来,人类的视力在夜色中并不占优势,猎人们分批轮换撤回来,吃一口东西,围在火盆旁喘一口气。
空地上加吊着汤锅,里面炖着块根和豆类混合的汤,连难啃的圆白菜根都拿来煮了,肉只有冻肉干,动物油脂直接扔进去,在锅中不停地炖着,大块面包叠起来摆在木托盘上,冻得冷硬,锯下来只能蘸着汤吃。
黄油在冬天总是需要大量供应,寒风把猎人们从里到外给吹透,安装储血器的位置尤其冷的令人难过。很多猎人选择在温暖季节尽可能多地狩猎,当气温长时间降到零度以下后,在外奔波的风险就得掂量。
对人体血罐来说,冬季亦是最难熬的季节,每年都有大量血罐死于寒冷。因此猎人聚集处会尽可能点燃炭火,提供滋滋冒油的带骨大肉。它们整块放在碾成泥的土豆正中,和洋葱腌菜一起用宽而深的盘子呈上来,勺子一划,油脂便像小河似的沿着干涩土豆泥流淌。如果讨厌油脂,那么还有比昂港口的名产盐渍鳕鱼可以选择,鱼肉切成圆盘状,用水泡过以后放大量黄油两面来煎,色泽焦黄后和半只柠檬一起端出来,撒上大量的胡椒,加满满一勺炖豆子,也很受欢迎。
好在湖骸进入城市之前,工会刚刚补充一批取暖物资可供猎人们聚集,但食物补给大量分发给城外安置点,吃的差强人意。这猎人工会半拉瘫痪地在城里挣扎着,还可继续发挥安全屋的作用已实属不易。
多姆神父缝线的眼皮由于浸过眼泪而肿着,不过叫绷带好好扎在下面,此时正十分认真地用大勺在锅里搅拌,给过来的人都满满盛上一碗大杂烩汤。
罗斯·劳尔第二次把盘子递过去时,多姆神父认真地看了她一眼:“我记得你十分钟前刚端走一份。”
“哦,这一盘替我老板盛的。”
只剩个独眼的神父于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医生这会儿唐突静止下来,正与恩斯特神父交谈,把工会的伤员和医疗区的布置指给对方看。
上次多姆看他时,对方还一刻都难得空闲,面具戴的严严实实,不停地缝补,修缮,把分离的肉重新连接,腐坏位置挖掘干净,缠裹,缠裹,缠裹,好一只精密严格的铁蜘蛛。
于是神父把目光落回罗斯身上,一大勺热乎乎的浓汤就落进小个子女猎人的盘子里,他小声咕哝道:“给,多盛了些肉。”
耗子女士珍而重之将这盘特殊加量的食物放在医生手边上。里面的汤羹还热乎着,直往外冒蒸汽,看去就充满希望。
工会建筑外面的空地上嘈杂起来,猎人们从城内各处撤回,烤着火交换情报,愤懑焦躁的气氛开始蔓延。罗斯抽了下鼻头,坐在靠近篝火的倒扣木桶上,拿眼睛盯着医生——好,他脱掉手套,开始解面具后面的搭扣。
于是她安心端起自己那盘东西,美美往嘴里塞了一大口。接着她再一抬头,雷涅这么个显眼的家伙就站在了医生面前,表情阴沉,眼袋深重,胸腔起伏鼓胀,憋了很多话要讲。
哦不!罗斯想:倒也挑挑时候啊,大个子!
她又很可惜地看了一眼那盘子汤羹,再把目光转向医生,对方已接过这猎人肩上的物品——不,不对,不是物品,是个挂满白霜和污垢的人。恩斯特神父担忧地来回看着雷涅和着伤患,似乎不知道哪边更叫人揪心。刚还在边上没完没了和别人贫嘴的洛多维科静止了,走过来看倒霉蛋的脸,对方并无太多外伤,只失去了意识,可能是冻的。
“这不是约拿吗?我以为他早撤走了,您在哪儿捡到这大宝贝。”松鼠试探性问雷涅,原还笑眯眯的,但迎头撞上张冷脸,于是逐渐收敛嬉笑表情,尴尬地拿手指蹭蹭鼻梁。
持续战斗造成的压力使雷涅看不见的地方被磨损,被消耗,此时心理防线已岌岌可危,终于逮着机会将他满胸腔意见倾倒出来:“不能再守了,湖骸没完没了。刚杀掉一只,没一会儿就另外从下水道漫出来,这样杀也杀不完,白白死人!”猎人额上青筋直跳,想来已忍受到极限,再无法继续坚持,起初还尝试压低声音,但刚说了半句,嗓门就控制不住越来越大,“城东全是这怪物,河里也满了,下水道又是什么情况根本不知道,没人敢下去。应该尽量让居民撤走,守城根本不可能成功。”
罗斯掰面包的动作僵在半空中,她察觉到猎人们的视线聚集过来。雷涅往平静水面撒了一点钠,只一点点,可多日来一直被众人刻意忽略,弱化,乐观化的问题就此剧烈反应,泡沫掀到明面上——纳塔城是守不住的。
没有痛觉亦不会恐惧的敌人顺河道漂流,在下水口内移动。明面上巷战持续不断,地下情况可能已不可挽回。也许就在此刻,猎人工会正下方已布满了湖骸黏糊身躯,倘若工会中的不是篝火而是水井,歌声就将盈满厅堂,所有人都只能狂笑着把枪口塞进自己嘴里,然后饮弹死去。
洛多维科·里奇笑了两声,站在雷涅和医生中间和稀泥,刻意扬起的语调在事实面前显得空泛又虚假,落不着地。医生尚且没有表态,沉默以对。沉默像一根钢钎插在松软糕饼中,致使一切逐渐滑脱的部件仍在表面上保持团结。他此时是个锁扣,是个借口,也是个安全阀门。以奇怪的方式维系整个点心不至于当场支离破碎。
洛多维科早知道这一刻会来,心里叹气叹了千八百遍,最后也偷眼瞅了罗斯,见耗子女士此时食不知味,腮帮里装满食物,全没有心情咀嚼,他便明白对方亦早看清楚事实。
是的,他们不过都在抱一丝渺茫希望,等待有某个人替他们说出心中所想。相当一部分猎人早有退意,不过是被更加激进的那股子战斗意志给架着往前跑,此时雷涅撕开了个口子,马上有人帮腔,他们也许压根不认得雷涅,只对方先提了话头,便暂时成了头羊。
可医生只温和答道:“雷涅,我要守城。”
罗斯的心随着这句话呱嗒一下掉到了底,疯病摧毁了斯塔夫罗金脑中壁障,因此医生从不说谎,既然他说要守,就会守到死为止。
她早知事情会这样,从荒野的急行军起她就明白,对这鸟儿而言,没有比巢穴更重要的东西,纳塔城是它咳着血也要抵达的栖息地。这陈旧,腐坏,徒有其表的冰冷森林被医生莫名其妙地爱着,促使他愿意为其付出牺牲,已偏执到了罗斯不能理解的程度。
耗子女士干巴巴咀嚼着食物,抬眼瞄洛多维科,刚巧撞上对方的眼神,彼此都从对方眼里读出种挺不是滋味的意思。
可还没等雷涅回答,有个愤怒的声音率先炸开,公牛一样强壮的家伙从火堆边站起来,大冷天裸着上身,只敷衍了事地披着件外套,皮肤往外一个劲冒热气。他肩膀处缠满绷带,敞着嗓门站到医生边上,笔直瞪着雷涅,眼珠就差跳出来:“凭什么把地方让给那群狗娘养的!死了这么多人说要撤?雷涅,你他妈的是个懦夫!医生可不是,他不走,我也不走!”,眼看着这猎人就打算给雷涅正脸来一拳,被医生伸手给拦在身前,公牛于是叫拽了鼻环,只好嘴上骂道:“——都干这行当了还怕不成?去他娘的!老子死也拉几个垫背!”
“说的是啊。”又有声音紧跟着从围炉边上传来,烤着火的瘦子猎人插嘴附和道,“我们身家性命都在城里,毁了以后怎么办?上大教堂乞讨去啊?”他那眼珠子一转悠,把周围沉默的人瞧了个遍,“那些成天念经的白衣服老爷们能搭理咱?好不容易攒点家底儿打算退休,一把全打水漂?到头来还是连个棺材都买不起。雷涅,你是外面来的,没什么牵挂,这时候跑的快我们也能理解。可你还想多拉上几个人,这不厚道了吧?连医生都要带走,摆明了不想给咱们留活路呗?医生撤了,这些缺胳膊少腿的怎么办?”罗斯·劳尔认出他了,这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白天她亲眼见到对方把炸药绑在冻坏的血罐身上,然后将人从屋顶推出去抛向湖骸,这么着在处理血罐人的时候顺手给怪物身子炸掉半边。这冷血东西根本没打算守城,只是好处还没捞够,舍不得走罢了,现在又不知道起了什么歪心思开始煽风点火。
罗斯瞪着他咽喉处,木勺子在手心捏的吱吱响。
瘦子猎人胳膊边上坐了个酒桶一样滚圆的同伴,手里拎着瓶子酒,背囊装的鼓鼓囊囊,里面不知是哪里顺手牵羊来的财物,话头接着句尾便紧锣密鼓地笑着附和:“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也害怕,咱也想走,可咱医生心眼儿多好哇,他肯定守着工会直到最后。咱看了以后,就觉着为了咱这么好的医生,诸位也得留下来守城不是!说退就退像什么话,湖骸不还没打到这儿来呢嘛。”几句话就把医生像个旌旗似得挑起来,顺带着将自己洗刷干净,显得人人皆是正义,兼顾逼不得已,又慷慨,又光鲜,可若是牺牲惨重,那就随时把责任一推了事。医生患有疯病着实利他,不会劳心费神在辩论上,凡结果没什么变化,那就任他编排,这当口看见杜克肩上绷带渗溢血迹,鸟嘴医生的注意力便迅速移走。
公牛杜克凭良心觉得瘦子那帮人不对劲,但他脑瓜笔直,不知道如何帮忙反驳,生怕说错话叫人抓住把柄。他从小就受过很多训练,懂得如何躲过明晃晃的拳头,能把人的脖颈折断在手心里,可对看不见的陷阱着实无能为力,只生气地喷着鼻息瞪眼,四下里乱瞪,指节攥得很紧,预备打起来第一时间出拳。
雷涅彻底丧失耐心,见劝之无用还撞上这等闹剧,顿时脸色铁青。他正打算转身离开,却看见罗斯·劳尔那小个子呼啦一下站起来,猛地扒拉了几口食物,囫囵一吞,冲过来抬手就把盘子连汤带水全一巴掌招呼到那胖桶猎人脸上,咣一声响得像敲锣。
亚伦在多姆神父锅子前多停了一会儿,来回伸鼻子嗅嗅味道,只可惜这很扎实的汤羹到底已勾不起食欲。他略有遗憾地离开,本打算把夜莺艾德蒙安全屋里的伤患放下就跑,却发现猎人们围聚在一起争吵,间或有雷涅的名字掉落出来。于是这小狗难得起了几分好奇,挤进人群里探出个脑袋,不赶巧,瞬间就被声锐利的老鼠尖叫给刺穿了耳膜,脑子里塞了马蜂一样嗡嗡直响。
“我操你妈!婊子养的东西!”雷涅眼疾手快拦腰抓住这耗子女士,对方仍不依不饶,抬腿往满头满脸都是汤水的胖桶身上招呼,连蹬带踹,嘴里一刻不闲,非常精神,“你他妈嗓子眼里长花柳舌头全烂光!真会说!啊?!”那边尤莱亚单臂拦住被盘子拍出鼻血的胖桶,否则罗斯脸上已经挨了一拳,他那拳头像个小沙包,耗子女士的身板绝经不起哪怕一记攻击。洛多维科笑眯眯地往瘦子边上站住,手指一勾就把对方的火枪顺走,使瘦子摸了个空。
罗斯仍在叫骂,伸着脖子见天响的炮似得能嚷嚷,在场诸位竟谁也插不上嘴。这耗子女士本还想打瘦子猎人耳光,但叫雷涅捞着腰往后拖,极不甘心,鞋跟在地上划拉出两条扭曲痕迹:“这么喜欢纳塔城啊?狗改不了吃屎的玩意!要不要让大家伙听听你是怎么对血罐的?给人绑上炸药丢到怪物胃里了!还有脸拿别人挑大旗——真他妈正义使者,我操你妈!听见了吗?操你妈!”
尤莱亚本就有些骑士精神,听了这话便对瘦子和胖桶产生鄙夷,他认真起来,双臂成十字锁状把胖桶扼住,这满身肥油的家伙力大无穷,饶是如此还把尤莱亚整个人往前拖了两步,牙齿嘎巴作响,要把罗斯的骨头嚼了。丢了武器的瘦子却毫不在意地叉着腰冲罗斯笑道:“——我当是什么正人君子呢,这不是马尔穆特的血罐嘛?都以为你死了,好小子,看来找着新靠山啦?”他笑时脸上褶皱夸张,像耙子在地上挂出沟壑,“真威风啊,都敢对猎人动手了!血罐算什么人?冻坏了再养着横竖也是亏本,拿它换湖骸的半拉身子不很划算吗?”
尤莱亚听闻此言只觉得这人比自己腕中这团油脂更令人作呕,而令他更震惊的是这发言竟得到好些猎人赞同,血罐似乎在有些猎人们眼中确实算不得人,因此帮腔的少,看热闹的多。罗斯没挨着打,全因为她是医生的助手,猎人们把她划为斯塔夫罗金的私人财产,因此谁都给几分面子。可耗子女士为人敏锐,这些沉默眼睛中包含的戏谑被她尽数读懂,怒火挟着委屈直往脑门上冲,十根手指在雷涅胳膊上抠出十条印子,她尖叫地像被丢进火堆的老鼠:“怎么没把你连着湖骸一起炸飞了!世上瞬间少两祸害,这么好的事老娘放烟花庆祝!他妈的,雷涅!你放开我!”
雷涅被这急速发展的闹剧弄得头疼欲裂,觉得猎人工会此时是一点也呆不下去。
瘦子像只恶毒螳螂,拿罗斯当个响亮小点心,一口就咬掉了对方尊严。此时大获全胜,开心极了,还引得有些人附和他,笑声苍蝇嗡嗡似的掺合在一起,直到一记重拳不偏不倚砸在上面。
瘦子脸上那些嘲讽沟壑全平坦了,他人仰马翻摔在篝火边上,被公牛杜克拎着领子拽住,一拳接着一拳殴打。很快随拳头起落,上头迸出血迹,瘦子猎人连遭重击,一声也哼不出来。那些附和笑声不知所措,戛然而止,而又有更多猎人兴奋起来为每一拳叫好。
诸人这才发现医生已放开公牛鼻环,由着红棕色皮肤的男人行凶,一团乱的喊嚷叫闹中,他只背着手站在原地,微微偏头看着,鸟喙倾斜出个角度,像正等着倒霉蛋咽气:“劳尔女士是我的学徒,将来会成为更好的医生,这点我已强调过。太不幸了,看来湖骸害得您脑子不清醒,您忘了,好在杜克愿意帮您记起来。”他慢吞吞说完这话,伸手扶在公牛肩上,不轻不重地把对方往后扳了些,“——谢谢您,好猎人,我想他已完全清醒。”那只用来行凶的拳头鲜血淋漓,冒着热气,到底还是停在半空。于是瘦子被丢在地上,脸上已看不出褶皱,但还未失去意识,胸脯起伏,乌青眼眶里面一只充血的眼睛震动着往医生面具上落。
尤莱亚放开胖桶,这团油脂看见同伙的惨状,于是脑袋跟着清醒,现在安静乖巧的像个鸡仔,坐在一边揩掉脸上汤水,一声大气也不敢喘。
罗斯于是在雷涅臂弯里逐渐松弛,双腿耷拉着拖在地上,胳膊也耷拉着垂向地面,反倒成了雷涅臂弯里一块融化的糕饼。
半晌,她攀着高大猎人的胳膊,把自己一缩就从下面荡出去。这一下些微扯到储血器连接处,但并没有很疼,只被牵扯的感觉清晰肯定。她就这样念叨着拾起盘子,路过地上的瘦子猎人时还踢了一脚:“神经病,不用血罐也能炸湖骸啊?是没别的东西能装炸药吗?往房里塞,往路上塞,再不行往下水道里塞!把纳塔城全他妈炸咯,谁也别活!这狗东西就是找事,活该。”
亚伦全程看着,不知道这些工会猎人在玩什么把戏,在这种火烧眉毛的时候还能自己人间打上一架。但咒骂里谈到炸药使他起了些兴趣,这会儿众人都安静下来,他就张口说话:“——可有点道理。”他自言自语道,“用炸药炸湖骸挺好的?地上的房子比矿洞好炸,湖骸又比房子脆弱……”
松鼠儿洛多维科顺手把瘦子的枪拆了看,把柄倒是好料子,桃花木的,枪膛收拾的不太干净,里头烧黑了,还有磨损,看来是从谁那顺的,听到亚伦这话,他耳朵支棱起来插嘴道:“哎——这感情好啊!弄点木炭……咱这儿就有,再来点硫磺……亲爱的医生那儿还有库存吧!再来点硝石……这可难弄了,还是拆点炮弹子吧!”他把火枪咔吧一声又接合到一起,无名指从下往上挑着扳机扣在手上转了两圈,眼珠打了个转,落到刚开口的亚伦脸上,“嘿,我说,你矿上待过,炸的可都是不会动的玩意,那外头嗷嗷鬼叫的货可精神着呢。我们就是把全城的炮弹子拆咯也不够使,何况总不能把城给全炸啦,还得想点子把它们聚到一起才行。”
亚伦却只注意到对方话语里熟稔的意味,转而瞅起这娃娃脸青年:“你也擅长这把式?”
松鼠啪一声握住桃花木火枪,枪口向自己的方向摇了摇,半闭着眼睛志得意满道:“略懂!略懂!”
亚伦转而又问:“那你知道哪里能搞到炮弹?”
“嗨!”松鼠儿鼻子可要翘上天啦,“可告诉你,纳塔城没有我洛多维科·里奇大爷摸不着的地儿——南边的岗哨,西边的税房,关口那块大仓库,城郊监狱格子间,哪儿哪儿都能搞到炮弹。”他抬起一只手,挨个竖起手指,“五年的,十年的,二十年的老炮弹都能给您扒拉出来。”
“可我在城里转了,关口那边几乎没人,全是湖骸。”尤莱亚插嘴道,“大仓库恐怕没法接近,剩下几个地方倒可以想想办法。”
罗斯越听越不对劲,这几个人竟然真的考虑起如何炸了纳塔城,虽说是她起了头,但也只不过随口一提,这帮人反倒越说越像要付诸实践,什么炮弹,什么硫磺,怪得很!但在她说出什么之前,雷涅先出声呵止:“你们几个等等,光有炮弹不行,湖骸会乱跑,怎么堵住它们?怎么拦截?怎么保证之后这帮怪物不再出现?”这猎人把眉心扭得死紧,对这种异想天开的发言完全没有信心,只觉得提议者个顶个莽撞。然而松鼠洛多维科却已三两下跳到摞起的木板条箱子上,兔子似的在空落板条上用脚掌踏出鼓点,把周遭零散没有关注这边的猎人都吸引住,然后他用火枪敲着自己肩膀,放开声音说道:“——嘿!嘿!嘿!英雄好汉们!各位都看过来啊!看过来!我们罗斯·劳尔女士呢,刚刚有了个绝妙点子,各位都是身经百战的老猎人——我请各位过来听听,赏赏脸,出出主意!”
这松鼠!
罗斯挥拳抗议,对方却先虚点了她一下——你——他接着分开中指和食指盖在自己嘴巴前头——乐着呢。
罗斯手顺着往脸上一摸,摸到自己正咧嘴笑着,怕是被医生传染了疯病,此时毫无知觉极不恰当顶着副兴高采烈表情。她心中吃惊,决定出去抽根烟冷静。洛多维科扭脸继续说道,“——这湖骸不是想来嘛!不是怎么着都不愿意回头嘛!咱们看看啊!那不如比划比划挑块地方,搞个热烈欢迎,把纳塔城给炸咯!各位英雄意下如何啊?”
雷涅完全没料到松鼠会来这一出,他震惊到表情凝固,一时间接不上话,让板条箱子上那活蹦乱跳的青年把开场白给讲完了。可转而一想,他又觉得极有道理,堵又堵不住,横竖不如干票大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如果倾力布置,集中力量反抗,说不定尚有胜机。
篝火们间猎人们的影子陷入沉寂,接着像往篝火里加了一把油,他们躁动起来,窃窃私语逐渐嘈杂,渐而演变成各种口音混杂的激烈争论,这过程大概持续了有一分多钟,被两三个酒桶头尾相接咕噜滚动的声音打断,这几个酒桶被人踢过来,接二连三撞到松鼠站着的箱子上,空板条箱子登时翘起一个角来,可洛多维科毫不惊慌,灵巧地改变重心,让箱子原地转了一圈让开,接着啪一声落回去,那三只酒桶于是咚咚咚撞了墙叠在一起。倒一点也没影响他做演讲的好心情,还兴高采烈地冲踹了酒桶的那人招呼道:“嘿!嘿!嘿——您有何指教哇?阿比西奥?”
阿比西奥懒散靠在一堆临时堆砌的防御工事上,大喇喇咧着腿,手边攀着只开了口的酒桶,帕弗老实巴交待在边上,用一只白铁皮罐子勤勤恳恳给老猎人烫酒。洛多维科向他问候完,这老狗便扯起嗓子笑道,胡须震抖,胸腔共鸣:“还比划什么!傻东西,杀了一路过来还不明白?那玩意比他妈老油条吸血鬼好骗!怎么逮兔子,怎么逮鹿,就怎么逮它。找几个腿脚灵活胆儿大的前面勾引着,聚到一块炸了完事——赌不赌?我押一笔,这买卖能成。”语毕他拿拇指弹了个金光闪闪的硬币出来,抛给洛多维科,正砸在他脚下箱子上,当啷一声。既不是比亚也不是利德,是枚花纹都叫磨秃了的老金币,不知他从哪弄来的。接着阿比西奥踹了一脚帕弗大腿,那金发的椰子脑袋登时一惊,反应慢半拍撵着说道:“我跟!”
他忙着掏钱时,洛多维科已经乐不可支地把那枚金币展示给其他猎人看,立马有人唱起来反调,于是又有人跟着押炸不成。气氛叫阿比西奥和洛多维科彻底炒了起来,松鼠儿攥着一把票子,边上还有人帮他计数,最后双方持平,竟决不出高下。于是猎人们又安静下来,许多双眼睛一齐盯向医生。
他正与恩斯特神父一同将约拿搬到火堆边上暖着,莱茵神父这时被罗斯拽进来,身上乱七八糟地全是伤口,一双眼睛已杀到直了,木楞地瞪着罗斯后脑勺。
恩斯特神父马上站起来,过去搭手接住对方,扶他去篝火边坐下。医生只掰过莱茵神父下巴看了看,对方眼睑苍白,口唇苍白,肤色失了血色,他便下了诊断:“失血过多,神父,您又在拿自己的身体胡闹?”
神父眼珠挪到鸟喙尖上,再抬不起来,从梦里发出声音:“湖骸在杀人,医生。”
“是的,神父,大家都知道。”医生双手捧住对方的脸,堪称温柔地将那混乱疲惫的头颅往后推了推,让他靠坐下去,“罗斯,拿点食物和红葡萄酒过来,恩斯特,劳烦您去看看约拿,他咳嗽的厉害就先用一点镇定剂。”恩斯特仍盯着莱茵神父的脸,医生催促道:“快去,莱茵神父并无大碍。”
当葡萄酒送到莱茵神父嘴边时,他却将其推开了:“——我还可以战斗,您不必费神关注这边,多得是人比我更值得关心——你们的讨论我已听到,若是要布局,现在就得动身。”
“不过是关口仓库有些湖骸,医生,我来持铃杀出条路。”
医生不厌其烦捉住对方的手腕,将他们挨个摁下去:“谢谢您,神父,您还可以战斗,勉为其难,强弩之末,拿自己的血做引子摇铃——但我不允许,这儿是我的诊所,您休想造次。”
“您啊,您啊。”他慢吞吞地哄骗莱茵神父喝下一点葡萄酒,又喝下一点,“您在人的地盘就要按照人的规矩办事,生命只有一次,应当珍惜,您打算为了城市将自己身上的血流干?哪怕追寻之物未见其形,倾听之音未闻其声。”
神父那对蓝到发亮的眼睛盯准了医生,不声不响,还未完全服从,仍在对峙,固执地可怕。
“医生!您快来看一下。”恩斯特神父的声音打破二人对峙,他不断为猎人约拿拍着后背,可对方只呼哧呼哧喘气,胸口剧烈起伏,像个破旧嘶哑的大风箱。他拼尽全力喘着气,只几乎要把肺给咳出来。
斯塔夫罗金医生快步走过去,刚跪在这猎人身前,恩斯特神父便语速飞快地汇报道:“——发高烧,医生,这位猎人醒来后一直咳嗽,痰里有血,我照您的吩咐给他用了点镇静药品,症状没有缓解,刚刚又开始剧烈呕吐,汤剂无法吞咽。”这神父本能地感到害怕,可强行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一双手始终没有从猎人背上离开。
医生将约拿的脸掰过来看了眼——面孔已涨成猪肝色,浑浊的蜡黄眼仁斑点状充血,颈部动脉怒张,爬虫样可怖地突出表皮,像被植物根茎渗入,透出青黑色。
向下,颈部水肿,冷汗。
他抓起约拿的手,将手套扯下来看了眼——紫绀色,指甲腐白,呕吐,全身中毒症状。
气管腐蚀性损伤,血液倒溢,呛咳,窒息,可是为什么?
约拿剧烈喘着,肺部持续发出嘶声,像个破掉的皮风箱,用那只死尸样的手紧紧抓着医生,指甲下开始淤血。雷涅听到医生声音抬高起来,自他认识对方以来,从未听过医生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几乎可以说是吼着冲他问道:“——雷涅!你在哪里找到的他?”
猎人觉得大事不妙,可实在想不出哪里出了问题,夜莺艾德蒙把这猎人放到他肩上时,对方看上去只是被冻僵了,甚至没有什么外伤,因此他也只当对方又累又饿冻僵在路上,于是普通地将其带回。
他还在绞尽脑汁回忆,医生已将开口器强行卡在患者牙齿上,把他上下颚掰开,拇指压住舌头检查喉部,借着篝火火光,可以看见些黑色残液附着在黏膜上。而更向深处,气管和喉管均被大面积腐蚀,黄白浊液与潮红色溃烂分布在目视不可及的更深处,紧跟着一只被黑粘液拱卫的黄色眼珠在收缩喉管间翻出来,瞪向医生。
这鸟面具医生猛地推开约拿,动作激烈让恩斯特神父吓了一跳,紧接着他就被医生一把拖到身后,刚巧没有看见咳喘不停的猎人胸脯膨胀,眼球翻白,黑色浊液从梳子状肋骨缝中开花似得破体而出,直冲面前的医护人员而来。
恩斯特神父只听到一声决绝枪响,在黑夜里格外清晰,像道霹雳砸在他面前,毫无预兆,震得他头痛——医生抵着患者胸膛给了他一发子弹。
随后一切安静了,嗡嗡回声里,斯塔夫罗金医生摘下那只鸟面具,把它随手丢到一边。枪膛冒着青烟,他缓慢从地上站起来。恩斯特神父绕到正面去,看见刚还在抢救的患者胸膛大开,骨头间一丝鲜血也没有,胸腔中全是黑色粘液,数个黄色眼球在这些黏液中流淌,由高就低落到地上,还在神经性颤动。
他退了一步,莱茵神父捞住他,把这纤巧的手紧紧握住。
恩斯特神父听到有猎人窃窃私语,啊,不幸的约拿。
他们谈论这次死亡,像谈论路边一条狗,窃窃私语仍在继续,他呛进了湖骸残片,第一天时道尔顿·黑斯廷斯也曾咳出这类玩意。
哦不,不是残片,蠢货,那是个幼崽。
接着有人吸吸鼻子,有人脱下帽子。
雷涅倒退几步,血液从脚底倒流到脑子,他撞到亚伦,对方下意识扶住他,眼角往上一瞟,看见猎人喉结上下,极轻声念道:“……神啊。”
再往后的句子他听不清楚,亦或是雷涅将其与涌上喉头的记忆一同吞咽回去,亚伦再看向地上的尸体,罗斯抬手泼了壶酒在上面,尤莱亚丢了根燃烧的柴禾,于是火焰骤起,把医生凝视尸体的脸映得明暗不定。他几乎只麻木地挂着一种表情,火却将其捏造出各种情绪,无端里令人意识到,这人像钢铁一样劳碌不休,但终究并非钢铁。
半晌,医生绿色眼珠滚动了一下,和缓地念道:“我在此地出生,亦在此地长大。”珠子滚动着,碾过多姆,雷涅,尤莱亚,恩斯特和莱茵,“在此地成为医生,对抗疫病。”碾过亚伦,罗斯,洛多维科和阿比西奥,“在此地坠入爱河,繁衍生息。”珠子继续滚动,碾过篝火明暗中的猎人们,许多相熟或陌生的脸孔,许多口音,许多情绪,“纳塔城是人类的城邦,没有外力可以摧毁它,死腐病不能,湖骸也不能。如果有一天它必须被炸毁,也得由它的孩子们亲手点火。”
“因此,我同意猎人罗莎琳德·劳尔的提案。”
洛多维科·里奇舀了杯酒,跳上高处,扯开嗓子喊,他的声音打碎沉默,将痛苦摘取,在手心里拧成个弹丸,丢在酒杯里:“——为纳塔城干杯!为猎人工会干杯!为耗子女士干杯!为我们的老约拿干杯!让湖骸吃屁去吧!”紧接着他把杯中烈酒一饮而尽,痛苦的弹丸落进喉咙里,落进其他人的酒杯里。洛多维科里奇跺着箱子,拍着手,扯开嗓子唱道:
“——嘿!
打烂瓶子又烧瓶塞,
踢上靴子又摔手套,
擦亮枪膛又填火药,
给湖骸炸他妈个大烟花!”
篝火们纷纷爆发出欢呼,无数酒杯高举起来,液体在黑夜中像一盏盏月亮。猎人们合着跟唱,拍手声,跺脚声,跑飞八千里外的调子声,酒杯碰撞不停,烧开热水,修整枪膛,缠紧靴子和手套,这帮亡命徒吞咽苦酒,大笑着唱道——给湖骸炸他妈个大烟花!
火柴在冬夜里短暂闪烁,这场表面上的欢乐随即消逝,整个十六至十七号,高度紧张和疲惫笼罩着他们,诸多工作轮班进行,大量疏散伤员至城外森林临时安置点,聚拢湖骸至城东无人区,疫病物理意义上掏空了那片区域的居民,那是个很好用的场所。亚伦和洛多维科需要在短时间内制造足够分量的火药,以保证最终效果合乎预想,最终结果胜败他们一概不知,可人们仍一刻不停,直至十八号清晨。
此时斯塔夫罗金医生身边已没有患者需要他诊治,他便再没戴那密不透风的面罩,只倚靠在一个街角看《大蒜日报》上的《纳塔城艳情史》连载。
他鲜少阅读这类报纸,不过在等待点火时打发时间,正读着上面没头没尾的一段,
“寡妇推开窗,看见阳台上的盆栽已开了花,鲜艳欲滴,翠色叶子上滚动着银色钻石样露珠。
‘美好的一天。’
她感慨道,雪白胳臂搁在铁艺围栏上,微风吹动她轻薄的丝质晨衣,丰满胸脯在其下若隐若现,她眯着绿眼睛,望向在阳光下逐渐铎上金色的纳塔城,早晨一如往日到来,从不缺席,纳塔城逐渐喧嚣,日日往复。
‘今天和昨天没什么区别,明天又和今天没什么区别,唉,情郎啊,只有我那心爱的情郎与众不同。’
‘他今天什么时候来呢?’”
镜子反射的小光点落在他面前报纸上,来回闪了三下,接着移走了,这是约定好的点火信号。斯塔夫罗金医生将报纸卷起,点燃了,那篇三流小说被卷在最外面,描写纳塔城美好早晨的铅字挨个燃烧,火焰吞没了寡妇,小阳台和清晨的太阳。斯塔夫罗金将其掷到引线上,看着火苗嗤一声蹿走。
他再抬起头,纳塔城冬日惨淡,冰冷,无情又苍白的太阳挂在天边,虚弱无力地在尖顶建筑间缓慢爬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