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鹿的两只脚踏在凸起的岩石上,直起身子回头看着自己,柔软的脖颈扭转成好看的弧度,深黑杏核一样的眼睛一眨不眨。
——它轻轻跃起,像是没有接触地面一样弹跳起来,向前跑去了。
——他随着它来到雾的国度,乳白色的水气在它脚下四处散逸,清朗的月光笼罩了大地,夜风拂过草叶,摇动那里生长的千万朵铃兰,它们低着头,发出轻柔悦耳的歌声。
柔和舒缓的夜曲结束了,比起刚才几首节奏欢快的舞曲,这段音乐让三层建筑整个笼罩在一种沉静的气氛里,以至于结束后一段时间,大厅里相拥起舞的人们才抬起头来,仿佛确认了自己身处何方一般。
从屋顶下垂的巨大吊灯发出了光,重新为清理掉桌椅、专门开辟为舞池的大厅染上明亮的色彩。身着华服、带着面具的舞者开始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声逐渐弥漫起来,变成聊天和轻笑的声音,舞会的中场休息时间到了。
——马上会去找东西吃,然后跑出去透气吧。不知道会不会踩到别人的脚。
脑海中突然勾勒出了穿着晚礼服,在灯光下旋转的身影。琴弓在弦上轻轻敲了一下,才让他回过神看着用面具遮着脸庞的人群。
面具上的开孔像两个深邃的黑洞,只能看见吐出言语、显出微笑的嘴巴。带着面具在灯光下移动的宾客们,看上去移动着的,某种奇怪的兽群。
——看不见眼睛,果然不知道笑容是真是假啊。
苍海转而开始打量着室内的装饰,一楼大厅的周围环绕着柱廊,墙上和舞池周围都摆放着鲜花,舞池两侧有铺了洁白桌布的长桌,上面摆放着一些冷食,端着托盘的侍者在人群中间和柱廊后面走来走去,二楼和三楼依然是平时酒店招待用餐客人一般的布置,但是现在已经封闭,只有零零星星的接待人员来回走动,不时停下来朝热闹的一楼大厅投来目光。
朝仓家的排场还真是了得,他在心里默默感叹,上流社会中经常举办舞会,但如此大规模的一年也不会有一两次,这次发放请柬的对象也不仅限于帝都中的名流,工商界人士乃至一般民众都收到了邀请,除了人类,甚至还有根本不隐藏形态的半妖混杂其中。
“死守着旧时代固有观念的人会被抛下,今后是铁路和轮船在地上和海上驰骋的日子,比起门第和头衔,金钱、人脉、以及敢于开拓的胆量才更重要,请我们去演出的家伙们很快就会意识到这一点的。”
介绍他加入乐团的朋友笑着这么对他说。
——假如没有那场事故,说不定她比自己更有机会贯彻自我意志,能够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吧。
他尽力驱散无谓的想象,开始观察起绕着舞池穿梭的侍者们。突然,在舞池一侧不远处的冷餐桌旁边,出现了个子很高的身影。
那人穿着熨烫整齐的侍者制服,介于栗色和灰色之间的短发向后梳着,有些不服帖地翘起来,因为身高在人群中有些显眼,好像特意要避免这一点似地微微弓着背。他手里端着放了不少杯子的茶盘,正倾斜身体托着它们,好像奋力不想让杯子落到地上一样。千钧一发之际,杯子里晃动的饮料终于再度平静,他也绕着几位聚在一起的年轻女性转了一圈,滑稽的动作引得她们掩着嘴发出咯咯轻笑。
“信乐君?”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面,只是提起这个名字,空气中的气氛似乎都会变得开朗起来。拿着乐器不方便走动,苍海就坐在那里低低地喊了一声,对方好像没有听见,只是恭恭敬敬地弯着腰,让穿着紫色礼服的小姐拿了一杯饮料。
然而下一瞬,他便转过身,朝这个方向走来,盯着苍海摘下面具的面孔愣了一会儿,接着瞪大了眼睛。
“哇……是苍海兄!一时间没认出来,怎么会这副打扮?是宴会聘请的吗?好厉害啊。”
同样和平时的模样大相径庭的落语家脸上绽开了笑容。
“乐队的朋友临时有事情,托我代他来给舞会伴奏。信乐……厚继君?你也会到这种场合来啊。”
苍海看到青年白色的衬衫上别着浅棕色的胸牌,上面是个不熟悉的名字。
“怎样?我穿这身还挺帅的吧?……玩笑玩笑,这次是真的没钱花啦,就做侍应生来见见世面咯。嗯?新原这个名字,是本名来着。”
青年看到苍海盯着自己的名牌,于是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答道,苍海却觉得对方说不定只是在信口胡说,这样的态度却丝毫不让人感到厌恶,这大概就是表演者的魅力吧。
自称是新原厚继的青年继续以好奇的眼神打量苍海手中的琴,要不是手中还拿着盛放饮料的茶盘,大概要伸手去触摸了。
“苍海兄,这是什么?好大啊。”
“大提琴,是西洋的弦乐器,就像出囃子里使用的三味线,不过以舞曲来说,作用倒是没那么重要。”
“喔喔……”
一位匆匆而过的客人从年轻侍者身边经过,取走了一杯饮料。这个动作提醒了两人,下半场的舞会很快就要开始了。
“苍海兄,口渴吗?要不要喝点什么?”
空杯子被放回茶盘以后,新原弯下腰,把摆着酒和清水的盘子放在苍海面前。
“谢谢,那就不客气了。”
时值夏季,一直持续演奏着,原本就有些拥挤的室内已经显得有些闷热,虽然什么也不做也可以撑下去,但清凉的水流进喉咙的时候,苍海还是衷心感激出现在附近的年轻侍者。
新原就站在那儿看着苍海把水喝完,取走杯子之后,冲他挥了挥手,向自己原来的位置走去。
2、
——鹿向前奔跑着,他随着它来到了失物的国度。
——这里的天空永无休止地飘着雪,树木、田野、建筑、街道沾染上那雪花,便褪去了色彩,变成深浅不一的灰色。
——然而鹿的脚步溅起了火星,它的足迹分开了灰烬一般的雪,路上绽开了绵延不绝的金盏花,它们紧紧挨着,像没有色彩的世界中流淌的金色河流。
舞曲一支接着一支,舞池中旋转的人之中,似乎有不少熟悉的身影。终于,舞会结束了。
像落在地上,啄食完雪地里草籽的鸟群,发出啁啾声抖抖翅膀飞走一样,舞池里的人也相互招呼着,纷纷摘下面具,露出微微渗出汗水的面孔,成群结队地向酒店外面走去。
侍者们开始忙碌起来,收拾起长桌上剩下的食物和饮料,并开始清洁地板。乐队其他成员也整理好携带的物品准备离开。
这时,苍海突然发现变得空空荡荡的大厅里,出现了某人——确切地说是山犬半妖,垂着耳朵,塌着肩膀,有点落寞的背影。
与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身上显得有些滑稽的,明显时代错乱的服装——《异言》的年轻编辑石野当间,穿着舞台剧中两百年前西方贵族的衣服,像个幽灵一样站在舞池中间。
——前不久发生的离奇事件,对他来说还没完全解决吧。
“石野君?”
山犬半妖闻声转过头来,沮丧的表情逐渐变成了惊讶。
“老,老师?哇……”
“是,是,我偶尔也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你的衣服很特别嘛。”
石野摸了摸耳朵,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接着坦率地回答道。
“是从大学时代的戏剧社借的。”
声音的余韵还没消失,远处就响起了一阵轻捷的脚步声。
年幼的猫又女孩从远处跑来,小小的鞋跟撞击在地板上。她穿着和石野差不多风格的晚礼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毛茸茸的耳朵旁边,换了比平时色泽更鲜艳的花朵。
“能不能借用一下钢琴?”
“稍微一会儿就好……那个,小提琴也……咦,那不是秋叶先生……”
身后突然有人在说话,苍海转身望去,看到异言社的主编十三间和美编古桥竟然也出现在乐池里,两人穿着平时看不到的华丽服装,美编小姐的银色长发垂下来,身边还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凛凛寒气,他们无视周围人诧异的目光,向正把钢琴盖子合上的侍者询问着。发现苍海在场以后,两个人好像吃了一惊,接着,目光中带上了几分求助的意味。
——是想帮石野君缓解一下心情吧。
侍者有点不知所措,正准备离开的小提琴手挑了挑眉,想要出言阻止。苍海只得站起来,以眼神示意对方,并附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个子不高的小提琴手眨眨眼睛,叹了口气,最后还是把手里的琴交给了古桥小姐。
“大哥哥,可以请你跳舞吗?”
见此情形,弥弥朝石野伸出了手,山犬半妖看着女孩天真无邪的脸,终于像卸下重负一般,恢复了爽朗的笑容。
空寂的大厅中响起了整个夜晚都未曾有过的欢快乐曲,引得快要走出酒店的人也纷纷回头观看,出人意料地,两个人的装束和模样,竟然很好地融合进了这种气氛,好像什么剧目里在远离人世的幻想乡中舞蹈的神灵一样。
一如既往的平静日子被打破了,因为无法容忍和自己不一样的事物,“异常”聚集在一起而诞生出了“异常”,无辜者在面前惨遭杀害,熟悉的人在短短的时间里展现出不为人知的一面,黑夜与白昼不再泾渭分明,这样的混乱,是否也是这不断向前奔跑的时代所带来的呢?
3、
——鹿沿着小径向前奔跑,他随着它来到了遗忘的国度。
——这里是为黑色树木环绕的墓园,墓石前伫立着颔首的雕像,枯叶随风在地面上爬行,破碎的残卷散落一地。
——而轻捷的身影从生着青苔的石块之间掠过,低垂的树梢上生出了小小的洋紫荆。
“……真是感谢,您刚才和乐团的人说了什么?”
十三间和古桥带着弥弥走开之后,山犬编辑转身向苍海走来,郑重其事地表示谢意,接着有点好奇地发问。
“没什么,说你们是柳泽子爵的客人,回去的时候如果再碰到那家伙,记得摆出架势来。”
苍海回答,柳泽是有名的善于交际,又有点离经叛道的华族,只要能够为其所用,不管是妖异还是半妖全都都是他结交的对象。虽然是这样,似乎惊讶于这个随口说出的借口,石野还是发出“诶……”的声音呆立在那里。
借着这个机会,苍海和他简短地告了别便转身离开。时至深夜,大厅里几乎已经变回了平时的模样,两侧的餐桌被收起来,地上的杂物也被清扫一空,侍者们正在撤掉廊柱和墙壁上的装饰。
——是花啊。
快要走出大厅时,苍海看到房间的角落某处的地板上流淌着水迹,花朵堆积在一起,有一部分已经折断,叶片散落得到处都是,让人联想到什么东西的尸体。
不知为什么,他想要俯下身把它们拾起来,可是真的这么做了之后,抬起头的时候却看到一双诧异的眼睛。
“苍海兄……?”
“啊,信……厚继君,总觉得不习惯,用原来的方式称呼你可以吗?”
“可以的!苍海兄为什么要捡这些花?”
“现在就要清理掉吗?”
“是的,管事说明天这里就要恢复原状,是不是觉得可惜?”
“该怎么说呢……如何布置是主人的自由,花也是为此而培育的,可是总觉得,这么丢掉没有物尽其用。”
“要带回去吗?店里有地方放花吗?”
年轻侍者疑惑地问。
“大概吧,看上去没有用的东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派上用场。”
“那我也来帮忙好了。”
新原微笑起来,开始翻拣那些还没衰败的花朵。
“谢谢……不需要更多了,你还有事要做吧,多有打扰。”
苍海冲他摆了摆手。
“我们这些临时聘用的,到这里工作就算完成啦。苍海兄呢?现在要回去吗?”
“是的,搭朋友的车到市郊。”
新原挽着袖子,双手湿漉漉的,稍稍偏着头,好像因为投入地完成了工作,周身笼罩着一种奇特的快活情绪。看着对方的面孔,苍海突然想起了什么。
“……是往松尾坂那个方向,需要的话可以捎你一程。”
“哇!那真是太好了,多谢咯苍海兄。”
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眯了起来,青年侍者擦干净手上的水,跑到接待室拿了随身物品,两人一起朝大厅外走去。
5、
——四肢颀长的鹿向前奔跑,他随着它来到晨曦的国度。
——瀑布从岩壁上倾泻而下,撞击在石头上碎成飞沫,水雾间形成了一道彩虹。
——它分开小溪两边密密的黄水仙,走入浅水中央,上升的朝阳发出的光辉十分耀眼,他不禁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的时候,鹿消失了,无论是树木中,溪水里还是瀑布下面,都再也找不到它的踪影。
“抱歉,信乐君,这个时间最后一班车已经离开了。不过到你说的地方,顺着河边走路也可以回去。”
“我没关系的,苍海兄要去哪里呢?”
“在井小路公园等到早晨,再坐首班电车回店里。”
车子绕了远路在靠近市郊的地方停下,两人下车沿着河堤向前走着。夏夜的风从汩汩流动的河水上送来了清爽的凉气,夜空晴朗而清澈,可以清楚地看到横贯天空的银河。道路两侧的民居外面的竹篱上悬挂着各色玻璃风铃,每隔一段时间,风铃下面的纸笺就随着风轻轻抖动起来。
“反正没什么特别的事,我也在这里等到天亮好了。”
一直走到一片修剪整齐的草坪附近,苍海突然停下来,凝视着道路对面为水泥墙壁环绕着的建筑,对已经坐在后面长椅上的新原所说的话,他也没有回答,只是点头笑笑,把琴盒放下来,在另一侧坐下。
建筑外面的围墙占据的范围很大,楼却没有几栋,灰白色的墙壁和楼房看上去十分单调,门外还有人来回巡视,新原盯着建筑紧闭的大门瞧了一会儿,很快就失去了兴趣,转而把目光投向身旁坐着的人。
虽然一整晚都在演奏,又背着琴走了不少路,对方看上去倒是一点都没有显出疲惫和困倦,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面前路灯照不到的昏暗角落。新原又试着提了提身边木箱子的把手。
“哇,好重。”
“不习惯的话是有一点。”
“苍海兄是什么时候开始学这个的?看样子好像很久了啊。”
新原用手摸着似乎翻新过几次,但边缘仍然分布着细密裂痕的提琴盒。
“大概没你想的那么久,不过琴是有些年头了。”
“咦,这个……叫做‘大提琴’吧,有什么渊源吗?”
穿着合体的洋服,用手肘支着膝盖的青年停顿了一会儿,片刻之后,他换了放松的姿势,仿佛因为这个问题恢复了古董店主平素的样子,一边回忆着什么,一边开口讲话。
“幼年时候,父亲招待过一位客人寄住在家里。据说是伯父在海外认识的朋友,名字已经忘记了,只记得相貌十分独特,头发的颜色很浅,皮肤白皙,眼珠则是淡绿色。似乎已经在这个国家生活了多年,他的行为举止与一般的本地人无异,只是说话口音稍有些奇怪。当时他总是背着这样的琴盒,早晨出门,到傍晚才会回来。”
“不知是怕打扰到别人,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缘由,他很少在我们面前演奏,连练习也要自己一个人找偏僻的地方进行。但是,偶尔能听到那种低沉婉转的声音从树林里传出来。”
“不久,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偷偷循着声音去看,发现他一个人坐在树林的空地中间拉一首曲子,提琴盒子就放在面前。当时是秋天,天气已经开始变冷,枯叶堆得满地都是,配合这幅景象,乐声显得有些凄凉。”
“一曲奏毕,他就静静坐在那里,像是在等着谁一样。然后,我惊讶地看见,有什么东西分开灌木丛,一步一步朝他走来,脚下的树叶哗哗作响。”
四周静默无声,似乎连夏蝉和鸟儿都已入眠,只剩下男人低低的声音回荡在空气里。
“‘你来了啊。’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打招呼,向前伸手摸了摸,还拧开随身携带的铁皮水壶,把它举到面前。我不知道这个人怎么了,只觉得他当时的神情温和又专注,好像真有东西出现在自己眼前一样。”
“我悄悄看了一会儿,越发弄不清方才出现的是错觉还是真实,最后决定,还是留他自己在那儿比较好。”
“本打算默不作声地离开,但突然发现,他脚下的大提琴盒子里,堆满了青绿色,开着小白花的草叶,还有红色的果实零星散落在里面。有东西正在啃食它们,把它们衔起来吞掉。”
“树叶和果实飘到半空中,一点点消失了,就在这时,那个人发现我站在他身后。让我意外的是,他一点也没有惊慌或者生气,只是笑着问我‘能看到吗’。我摇头表示不行,他就抓起我的手,让我摸摸面前的东西。”
“那是湿润的鼻子,毛茸茸的鼻梁,可以感到体温,摸到皮肤下面的血管,手伸到大约是脸颊的位置,还感到有双眼睛眨了几下,然后是抖动着的耳朵,和从头上伸出来的分叉的角。”
仿佛等待声音的余韵消失一般,安静了一会儿,新原才开口提问。
“哇……是鹿吗。”
“是的,他说是金色的,但根本看不见……不久之后客人便离开了,我再没机会问起这件事,也没和别人说起过,之后来到帝都,过了十多年,就连伯父都和他中断了联系,突然有一天,琴被送到了店里。”
“据说那个人长途旅行时乘坐的列车脱轨,死了不少人,他为了保护琴不被损坏差点丢了性命,还弄到右腿受伤再也不能正常走路,但是,弦枕和侧板还是被压碎了。”
“把琴拿到店里的是他的一位远亲,说那个人自提琴修好以后就一蹶不振,总是说拉不出以前的曲子,甚至看到琴就伤心难过,于是托人找到伯父这位旧识,把琴卖掉了。”
“后来我找人学了琴技,试着重新拉当时听到的旋律,可是总觉得有什么发生了变化。所以我想,会不会是修好之后,他再也看不到那只鹿了呢。”
“这样啊……”
过了一会儿,新原好像想要打破沉滞的空气一般,以轻松的语调开口。
“既然苍海兄说了,那么我也说一点我的事情好了。”
“我啊,是被父母送去学落语的,那时候不懂事,只觉得寄席所在的地方离家非常远,一遍遍练习十分枯燥。师父又死板,让我们一定得每时每刻都保持笑容。说什么‘自己都不觉得好笑的话,怎么让观众笑出声来’……明明是个顽固老头,咆哮起来能把小孩子吓哭的那种。”
年轻的落语家说着,勾起嘴角真的笑起来。
“师父门下有两位师兄,一个脑袋不怎么灵活,又自视甚高,处处摆出长辈的架势教训人,还喜欢对不懂的事发表议论。初学落语的时候可没少吃苦头。”
“另外一个……是很厉害的人。”
他靠在长椅背上,看着繁星闪烁的夜空。
“……不光故事说得精彩,还能够抓住观众的心,台下的人期待什么、害怕什么、因为什么而发笑、因为什么而惊讶,他全都了解得清清楚楚。会觉得‘能说落语真好啊’大部分是由于那个人。”
过了一会儿,新原又一边在面前比划着,一边补充道。
“小时候在寄席养过鸟,是从树上的鸟巢里落下来的,养好了伤之后就关在笼子里,一开始还会挣扎,门合不严就会冲出笼外,久而久之,就算打开笼子的门,也不会飞走了。对我来说,留下来继续学习,就像这样的感觉吧。”
落语家的语气明快诚恳,丝毫没有遗憾和失落。
“……是这样啊。”
或许不管周围的环境如何改变,总有坦然接受顺应变化,也有固执坚持自己生存方式的人。
——只要不是被扭曲意志,强加在身上的就好了。
苍海盯着不远处依然亮着灯的建筑,这么想着。
此后两人又随意聊了几句,便沉默下来,新原合上眼睛小憩,苍海则整理起谱夹里的纸张,接着站起身来四处走了走。原本离开酒店时已是深夜,到东边的天空微微露出白光,也没花上多少时间。不久,树林中开始响起晨鸟的啼鸣,远处成片民居中有早起的人走出来,洒水清洁门前的地面。
“……天亮了啊。”
返回时,苍海看到新原睁开眼睛,坐在长椅上舒展了一下身体,朝远处看了一会儿,突然扭过脸笑道。
“对了,走之前能不能听苍海兄拉几首曲子啊,舞会上的曲子虽然悦耳,但听久了忍不住都要睡着了。”
“可以啊,你想听什么?”
“我不太懂,亲民的曲子就行了!比如……”
新原随口报出歌名,苍海却不禁失笑,除了时下流行的民谣俚曲,甚至还有净琉璃和都都逸,一时间觉得有趣,便选了旋律简单明快的,试着在弦上拉了几个音。
“对,对,就是这个没错。”
新原点头,随着曲声渐大,他站起身,用手打着拍子,竟放声高唱起来,一会儿让嗓音变得粗哑,一会儿捏着嗓子学着女人咿咿呀呀的幽怨歌声。大提琴沉郁的声音和有些跑调的人声相互应和,场面显得极为滑稽。
“浮名立ちゃ,それも困るが世间の人に,知らせないのも惜しい仲……”
唱到兴起,新原绕到长椅背后,学着艺妓的样子,手臂挽着对方的脖子,另一只手的手指去勾苍海额前下垂的头发。一首曲子好容易结束,早晨空旷的街道上突然从远处传来了“喂”,“什么鬼吵”之类的呵斥声。
苍海放下琴弓,终于忍不住笑得连肩膀都颤抖起来,新原好像十分满意对方的反应,用手肘撑着长椅的靠背站在后面。
“信乐君。”
“嗯?”
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之后,古董店的青年店主扭过脸,喊了好友的名字。
“有时候我在想,世上多一些你这样的人就好了。”
6、
“心,你笑什么?”
零式的宿舍里,刚刚换好制服准备外出的年轻女性盯着室友的脸好奇地问。
身为山犬半妖的心抖了抖耳朵,一边做着手势一边轻启双唇。
“刚刚,外面,有人,唱歌。”
接着她掩着嘴,嗤嗤地轻笑起来。
“很难听……但是,很有活力。”
“真的那么好笑吗?”
龙姬疑惑地走出门,来到走廊上推开窗子,仔细捕捉着外面的声音。
“……什么也没听到啊。”
心在她身后静静地站着,用手挡在耳朵后面继续听着,脸上的表情却产生了变化。
“声音……变了。”
好像呼吸空气里若有若无的香味一般,她眯起眼睛,用十分温柔的表情注视着不远处晨光笼罩的树林。
“我好像……也听到了。在哪里?心,能带我过去吗?”
龙姬睁大了眼睛,抓住心的手臂。
心点点头,两人一起跑上台阶,穿过大厅,从建筑物一楼向营地外面走去,现在歌声不见了,而音乐声却越来越清晰,那是首旋律简单却很悦耳的曲子,现在被某种低沉,富有穿透力的弦乐器演奏着,好像在说,或是在呼喊着什么一样。
就在她们走出门的时候,音乐声也终止了。龙姬困惑地停下了脚步,而心却以眼神示意对方,接着拉起好友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
*时间线是http://elfartworld.com/works/94824/
和http://elfartworld.com/works/94811/
之后,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4510/ 之前【大概】
*懒得排版,不要抽我,接受E站的现实吧朋友们
*虽然写了一堆但其实没有说什么,当个过度就好!!!如果有欧欧西和BUG请用力戳
*一瞬间想打恋爱TAG,后来想想好像哪里不对,大家的舞会剧情都闪亮得要命……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咦好像勉力搞笑失败了【笑哭
*总之发了盒饭,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剩下的大家加油啊,记得把车开回来【摇旗呐喊
第三周主线打卡。
小郁面对阿兰终于不再会辣么一惊一乍了…然而阿兰依旧没有停下调戏的步伐hhhhh
——————————————
零.
阿兰伸出手指头轻轻戳了戳熟睡中椎名的脸,想着接下来要怎么办。虽然自己也很想让他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一下,毕竟人家照顾了自己一整夜。可是让他和自己睡在一起,估计又要开始抖筛子了,而且椎名哭着哭着突然就睡着了,自己压根就来不及做准备。
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偷偷拨开刘海看一下咧?
刚碰到刘海,阿兰迟疑了一下。
哼,看在这次你照顾我的份上就算了。
阿兰悻悻地趴在床上,下巴搁着自己的手臂。时间是早上五点多,离上班时间还早。他安静地看着椎名,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嘴角逐渐向上滑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一.
椎名正忙着配药时,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等把最后几种药材抓进药包,椎名擦了擦手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来看。
『「发件人:阿兰」
内容:
我饿了~』
阿兰因为生病,所以向医院请了几天假,于是椎名就担任起带饭的任务。他看看时间,马上就要十一点了。、
椎名点开回复按钮开始啪嗒啪嗒编辑短信。
『「发件人:椎名」
内容:
我马上就可以下班啦~~待会去食堂给你打包带吃的回来(*^▽^*)』
『「发件人:阿兰」
内容:
好~我要吃好吃的!
哎对了,昨晚我发烧有没有乱说胡话啊?』
椎名打完字,刚要按发送键,迟疑了一下,想了想,删了几个字。
『「发件人:椎名」
内容:
你有喊保安先生雷明…不过喊得最多的是一个名字叫阿亮的。』
等了会见阿兰没有回短信,椎名打算先收拾一下去食堂打饭。刚要把手机塞回口袋,它就震动起来。打开短信,椎名一愣。考虑了一会,他回复了一个字“好”。
接下来,配药室里只有手机振动音和按键音时不时响起,椎名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看不出是什么表情。最后在阿兰喊饿的哀嚎中结束了以短信形式的交流。
“小郁啊,吃完饭我们来睡觉吧~!”
吃完午饭的阿兰此时正躺在床上,他特意躺在了里面一点的位置,用手拍了拍空出来的地方。然后他满意的看到椎名因为自己的话惊吓到满脸通红的样子。
椎名下意识的去拿外套口袋里的本子和笔,却发现口袋里面空空如也。
Σ(´Д`;)咦我本子和笔呢?
想也不用想是谁做的好事,椎名看向阿兰。阿兰挑挑眉,对着他勾了勾手指。看着对方无奈地“挪”过来,心情简直愉悦到飞起。
“想要知道本子和笔在哪吗?”
椎名点点头。
阿兰拍了拍床。
意图再明显不过了。
椎名在两者之间纠结了好久,最终咬了咬牙爬上了床。一躺下去,就连呼吸也开始拘谨起来,压根不敢乱动一下。阿兰往椎名那凑了凑,脸几乎要贴上了对方。在椎名逃走之前,阿兰双手捧住他的脸,强制性的对上视线后,突然笑了起来。
“只要你睡着了,我就把本子和笔还给你~~~~”
Σヾ(゚Д゚)ノ这样怎么睡得着啊?!!!!!不要开玩笑了好吗!!!!!!!
仿佛听到了椎名内心的呐喊,阿兰笑出声。不过他并不打算再多说什么,反而开始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椎名的肩膀。
椎名完全不知道阿兰打着什么算盘,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可能性。从杀人命案到外太空之旅,再到狗血偶像剧……
阿兰感受到椎名的身体从紧绷慢慢到放松的状态,随之而来的是他浅浅却又绵长的呼吸声。
这个人啊,明明平时雷打不动晚上十点睡着,却因为自己不眠不休一整夜。如果自己不是半强迫的让他睡觉,恐怕是不打算休息的。
真是个笨蛋啊。
二.
椎名将饭盒清洗干净,拿出梨开始削皮。削完皮后,把梨切成一块块,插上了竹签。一转身就发现阿兰正盯着自己出神,他把果盆放在桌子上,拿出纸和笔刷刷刷写起来。
——(。・ω・。)吃点梨,对嗓子好。
阿兰回过神,看着眼前的梨,眯了眯眼。不得不说,椎名的人妻属性技能点已点满。家事样样精通,这几天自己被照顾的简直不想上班,直接当个米虫算了。
啃着梨,算了算时间,五天的病假很快就过去了,明天就要上班了。突然阿兰像是想到了什么,赶紧吞下了最后一口梨。
“小郁~”
正在整理房间的椎名停下动作,歪头看着他。
“把你的本子和笔借我一下呗~~”
椎名虽心中疑惑,但还是乖乖的把这些交给了阿兰。
所以说这人啊,平时还是长点心比较好。
阿兰接过本子和笔,默默的把本子从自己的领口塞了进去。
“这样吧,想要拿回本子呢——要么就伸进来拿~要么嘛~~嘿嘿嘿~~~说两句话给我听听呗~~”
椎名这次是彻底傻了眼,他万万没有想到对方会来这么一招。而且,怎么突然之间就想听自己说话了呢?!
阿兰倒也不急,慢悠悠的拿起美男杂志看了起来。他是断定了椎名不会把手伸进来,所以只有开口说话这一选项。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椎名没来由的想到了这句话。
说来也奇怪,要是换做了别人估计自己早就走人了吧。本子么,多的是。明明一开始自己还要绕着阿兰走,现在居然也开始变得习惯了。
久而久之吗……人类还真是奇妙啊(」゜ロ゜)」。
椎名没有多想,只是单纯性的把这归为人类的本性。因为眼前还有更头疼的事情要解决,明显对方大有“你不说话就不给本子不让你回去”的势头。
“考虑的怎么样啦~椎名医生~~~~”
把杂志丢在一旁,阿兰起身贴近椎名,还故意把领口拉开来给他看。
“本子就在这里哦~~”
椎名哪敢往他领子里看,只好侧过脸。因为两个人贴的太近,甚至都能感受到彼此胸膛的起伏,椎名的耳朵逐渐变得通红。
就算再怎么习惯,哪儿经得起被调戏啦щ(゜ロ゜щ)!!!!
阿兰逼近一步,他就倒退一步。很快,椎名就无路可退了。他踮起脚尖,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里。
“真的不来讲几句话听听吗~~哪怕吱一声也好嘛!”
……
你说的哦?
“呲…好咚!”
(吱…好痛!)
啊啊啊啊啊啊啊又咬到舌头了(´;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兰忍不住笑了出来,原本是好奇椎名的声音,结果现在被他的反应戳到了自己的笑点。看着对方咬到舌头拼命忍痛的样子,阿兰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挠一样,痒痒的,但又特别舒服。
“噗…哈哈哈哈……来,小郁,舌头给我看一下。”
阿兰拉住椎名的下巴,让他低下头。
“我跟你说,咬破舌头很危险的。搞不好会出人命的。”
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椎名听话的张开嘴巴,下一秒阿兰的脸放大在自己眼前。他吻住椎名的唇,舌头滑进对方口腔肆意地在里面扫荡。特别是椎名自己咬破的地方,阿兰更是来回舔了好几遍。
美其名曰:消毒。
椎名已经彻底当机了,他乖乖的任由阿兰亲吻,完全忘记了反抗。
吻着吻着,阿兰发现了不对劲。
“接吻的时候要用鼻子呼吸啦笨蛋!!!”
三.
“椎名医生?”
栗原薰看着发呆中的椎名,忍不住出声提醒。这是今天第几次发呆了啊。
椎名回过神,继续抓药。
“你还好吗?”
——我很好,不用担心!谢谢你!!
表情都没有了,真的没问题吗?!
栗原医生离开后,椎名又发起了呆。他的手指抚上自己的唇,那天被亲吻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一想到那天的画面,椎名“砰”的一下又红到冒烟了。
自己之后是怎么离开的,椎名也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觉得自己一直轻飘飘的,回到了宿舍后倒头就睡,醒来后像医院请了假。
他觉得自己需要静一静。
本来今天不是自己的班,但因为昨天请了假所以今天就轮到自己了。这样也好,他现在一空下来就会想到那天的亲吻,还是让自己忙一点比较好。
椎名自从那天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阿兰,意外的是阿兰也没来找自己。
所以当椎名他看见阿兰出现在取药室门口的时候,他愣住了。
阿兰?这个时候他来这边干什么?
——TBC.
1、
“小姑娘,是你的话,一定能明白的吧!”
虽然还没有进入夏天,但天气已经开始变幻无常,前一阵还晴朗的天空转瞬布满了浓云,厚厚的云层翻滚涌动,像野兽一样在空中疾驰,干燥的巷道为阴影所笼罩,空气中充满了如同水果成熟一般湿润沉郁的气味。
这家小小的店铺外面撑着伞的位置只剩下一位客人坐在长椅上,包着蓝底白花纹头巾的年轻人端起茶碗,作势要把里面还冒着热气的茶水一饮而尽。
“啊呀,客人您……”
在他身旁一侧站着、端着茶盘的少女瞪大眼睛,想要出声提醒对方,可是没来得及,只好看着滚热的茶水一股脑地灌进了青年的喉咙,烫得他差点把一口水全喷出来。
最后他总算勉强把茶水咽下去,为了冷却被烫到的舌头,还张开嘴发出拖长的嘶嘶声。少女适时地递上手巾,幸好青年并不在意,只是揩掉嘴角的茶水,继续说了下去。
“简直是恶鬼!……唉,由我来说有些奇怪,不过那老头子凶神恶煞的神情,就算我那一去不返的老爹也学不来吧!”
说着他解下头巾,揭开垂在前额上,被汗水浸湿的头发,露出两只从皮肤下面钻出来,泛着淡淡的绿色的尖角。
“天刚刚亮就要上工,先是对材料挑三拣四,有一点不合师傅心意的,我们一天的活计就做不成了,全部要出去重新采买。好不容易开始工作,稍微出一点差错就会被他破口大骂,所有工序要从头再来。生了病也不能请假,一直到夜里才能收工回家……明明都是同年进工厂的学徒,其他人已经在帮师傅准备县预选赛,我们天天还在做这么粗糙的工作……全部、全部都因为我们是半妖!”
青鬼半妖的青年恼火往椅子靠背上一仰,手里的杯子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
“明明不是我们自己选的,很多人甚至根本不知道,只是因为父母中某一方隐瞒了身份,就要遭人白眼,受人苛责,这样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他盯着摇动着耳朵和尾巴的少女,似乎期待着对方的附和。
少女微微皱了皱眉,白色的耳朵抖动了两下。
“客人您小心一点,杯子要碰坏了……”
“唉,别顾忌,他们都在里面,快下雨了,这里不会有人经过,一会儿我们到店里说……”
“嗯……”
猫又半妖少女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她环顾四周,想要向刚才那位同行的客人求助。外面已经簌簌地起了风,树木的枝叶不停摇动,几片紫阳花的花瓣被吹落到地上。
终于,她跺了跺脚,小声但清楚地对对方说道:
“半妖什么的我不知道啦!虽然有时候有人找麻烦,但老板娘和茶屋的大家都对我很好!”
接着,她的眼神稍稍放低,
“就算有时候出点小岔子……也是我自己的问题……”
“唉,你太软弱了,有什么要求就要据理力争嘛。”
青年还想说什么,目光却突然移到她身后,刚刚放大的声音稍微低了下来,
“我们也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吃五谷杂粮长大,不懂的事要学才会,会做的事也要练才能做好啊……对不对老板?”
“你喊的是哪位啊?”
从茶屋门口走来,穿着和服的女性扭头看了看身后披着绀色羽织的男人,对客人露出微笑。
“因为您在这里坐了太久,眼下要下雨了。”
2、
“小姑娘,是你的话,一定能明白的吧!”
几场雨过后,枝头的樱花已经被郁郁葱葱的浓绿树叶取代,晴朗天空中的阳光变得越发耀眼,清晨的气息越来越让人留恋,河床中奔涌的河水也显得越来越清澈凉爽了。
大森屋的客人本来都是住在附近的居民,这家茶屋闲适随和的气氛,以及容貌美丽端庄的老板娘很受大家的欢迎,但因为位置不在繁华地段,客人的数量不算多,而几个月前突然出现在店里,显得有些聒噪的青鬼半妖,以及听说是附近古董店老板的青年男性便给老板娘和店员们留下了印象。
虽然随着夏季的到来,前往市郊车站的旅人有时会选择在大森屋歇脚,在店里喝茶的客人增加了一些,但大多数依然是些熟悉的面孔。
就在这时,这两位客人又出现在了店里。
看上去他们是相约在此会面,青鬼半妖的青年拿着一个布包,还提着用绳子编的网兜装的西瓜,落座不久,就和端茶上来的招待聊起了什么。而另一位是后来的,他看了看店里的情况,发现要找的人已经到了,没有急着坐下,而是先去和柜台附近的老板娘,以及自己的旧识打了个招呼。
“……首先要制作弹丸的外壳,是用泥土灌在模子里,做成两个半球形,就像西瓜劈成两半一样。”
青鬼半妖的青年声音响亮,隔了十步远都清晰可闻。他左手按着一本打开的书,另一只手指着放在椅子上的西瓜,做出劈砍的手势。
“……里面有百十来个小弹丸,大概就像这么大,像鸡蛋的蛋黄、蛋清一样一层层分隔着,一部分是彩色的花药,另外一部分是让它们飞出去的发射药……按照将要形成的形状排列,装进弹丸里,最后外面还要再糊一层米浆……”
猫又半妖少女似懂非懂地抱着茶盘,站在一边听着。和上次见面的装束不同,这位客人已经换上了藏青色的短褂,背后有个白色的圆,里面绣着“加贺火工”四个大字。
“我说秋叶啊,那家伙……”
大森屋雇佣了半妖招待,甚至还有妖异在这里出没,起初也在常来往的客人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不过久而久之,大家发现他们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一个是天真单纯,有点笨手笨脚的少女,另一个是初看上去有点吓人,但实际十分耿直爽朗的青年,除了第一次来的生客,老顾客们都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存在。
现在,那位身材高大的青年就站在柜台后面,皱起眉头和面前的人说着。
“是从哪儿来的?上次也在店里坐了好久,还缠着小白一直说话。”
“这个人叫武田,是附近礼花弹作坊的工人,照师父的要求去找关于制作技艺的古籍,最后辗转找到我这里。因为有些在意的事情,就跟他去工厂看了看。这次则是借阅之后,约我在这里交还……”
“……还真是每次都这么久啊,店里毕竟没几个人手,小白也该回去工作了。”
握着笔在柜台后面记账的青年不耐烦地说,他哗哗地翻动着账簿,似乎在心算着什么,片刻之后在账簿的末尾写下一个数字。
“……看来是不愿回工厂,总是一拖再拖。给你们添了麻烦,实在抱歉,我这就去带他离开。”
“啊,我倒是觉得……”
大森屋的女主人托着腮,好像看透了什么一般地笑了,她用眼神朝那个方向示意。几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猫又少女的尾巴轻轻摇晃着,眼神变得兴味盎然,盯着年轻男性拿着的书籍,顺着他手指运动的方向,仔细看着泛黄书籍上墨色的轨迹。
3、
“我说小姑娘……”
“我叫白,店里马上要关门打烊,客人您喝完这杯茶就回去吧。”
猫又少女一边挥动着拖把,清理着店堂里唯一剩下的客人脚下的地面,一边没好气地打断了对方刚刚要开始的长篇大论。
但是,这次没有人同行的武田,从随身带着的包袱里抽出了彩色的传单。
“你听说最近的神高祭了吗?”
“……?”
猫又少女的眼睛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中移动着,接着停在以简略的笔触画着章鱼烧和炒面的地方。
但是,那张图画很快就被遮住,白有些不满地看着对方。
“呵呵……这次终于可以不用再听那个老头子使唤了。”
不过很快,白又产生了新的兴趣,开始仔细打量起那张一整张都是色彩斑斓的图画的宣传页。就连正在整理零钱的美月和正在外面挨个关闭窗子的仓松,也因为好奇而走到旁边观看。
“结束的时候有焰火晚会,之前预选赛上的队伍都会参加,除了普通民众,九十九神高的校友会受到特殊邀请,想来也会有不少名流前往观看吧。”
武田的眼睛闪闪发亮。
“不光是平时祭典上要用的一尺二寸和二尺四寸三组,还有装在竹筒用草席裹着的手持烟花,要很费力才能抬得起来,就像这样……”
他蹙着眉头,做出用力搬起重物的样子。
“然后……‘嗖’地一下,喷出几层楼高的火花来!当然还不只这个,最重要的是礼花弹啊!礼花弹!”
青鬼半妖的青年抑制不住声音中的兴奋。
“彗星形状的、花朵、蝴蝶形状的,要四五次才会释放完全的……还有迄今为止没登过场的,只要做出那个,一定可以出名,然后就离开工厂和他们一起自立门户!”
小白疑惑地眨着眼睛,打量着正用双手比划焰火形状的武田。
“您真的,非常不喜欢自己工作的地方吗?”
听到这个问题,武田厌恶地皱了皱眉。
“可不是……你大概体会不到吧,师傅连我们的名字都不愿帮着登记,还经常在我不在的时候到房间里窥探,肯定是想偷看我们私下做出的配方和图样吧。”
他的目光挨个在围拢在茶桌旁边的人身上扫过。
“老板娘您是宽宏大量的人,所以大家才能像这样在一起工作,真羡慕你们啊。”
4、
夏天的暑热因为夜幕降临而褪去了。
山顶朝南的一处缓坡上,有一片没有为树木掩盖的空地,祭典还没结束,这里就已经聚集起了人群。甚至还有根本没有参加本日的祭典,为了抢占比较好的位置早早在这里等候的人。大家手里拿着纸扇,以及从祭典上买来的食物,在临时搭建的围栏后面闲聊着。
不久,山脚下九十九神高的建筑之间,五颜六色的灯火开始慢慢熄灭,人群中的声音也渐渐变小,大家逐渐安静下来,抬头盯着星光闪烁的深邃夜空。
终于,随着一声鸟鸣般的尖细呼啸,一道火舌从下面腾空而起,划破了黑色的天幕。
接着,遥远的天际响起了沉雷一般低沉悠远的轰鸣,火花在空中炸开,接着随着噼噼啪啪的声音,又爆炸了第二次、第三次,红色、金黄色、青绿色、蓝紫色的火花交错飞行,形成了在空中举起翅膀的巨鸟。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掌声也随之四起,但还没等笑声、欢呼声和议论声低落下来,九十九神高操场空地上粗大的礼花筒又接连喷射出了火花。
金色的火焰像雨幕一样从空中交错落下,就连焰火爆炸的声音听起来都那么雄壮悦耳,这天晚上,参观焰火的人不知道发出了多少次惊叹,鼓了多少次掌,以至于回到家的时候,连嗓子都变哑了。
几日后的清晨,大森屋刚刚打开店堂的大门,几人正在做着营业的准备时,仓松从外面走进来,把卷成纸筒的报纸伸到小白面前。
“这家伙,真的如愿以偿了啊。”
打开报纸,头版一个很明显的地方,赫然出现了神高祭焰火晚会礼花比赛的获奖队伍。
披着短褂,满脸都是汗水,用白头巾缠着头的青鬼半妖抱着做成火花四溅的焰火形状的奖杯,表情却是一脸错愕。
5、
“本来是担心有利用半妖特殊能力,还克扣工人报酬的事发生,但看起来并非如此。大家都非常投入,因为毕竟是有一定危险,又需要精益求精的活计,为了让他们精神集中,连续工作一会儿就要休息一段时间。”
不久,古董店的青年店主再一次来到大森屋,刚刚坐下,白就蹦蹦跳跳地凑过来,询问了客人需要什么,钻进柜台后面的布帘取来之后,马上问起了焰火作坊的事情。
苍海考虑了一下,开始说明不久前在市郊那片占地不小的工厂看到的情况。
“师傅的要求非常严格,材料不是指定的地方出产的就不行,操作的顺序不是规定的就不行,焰火的配方不能有一丝一毫差错。连夜赶工之类,恐怕是为了赶上焰火晚会,必须要试验的缘故吧。”
“生病请假的事情呢?”
“老人的脾气很执拗,自己的身体也很硬朗,无法容忍别人因为一点小事就请假休息,往往要亲自到对方住所去大吵大闹一番,他似乎对半妖与普通人的差异有些误解,觉得青鬼和赤鬼半妖几乎不会生病……”
“噗。”
白掩着嘴笑起来。
“弄明白之后觉得不好意思,偷偷包了钱和药方放在他们房间……焰火比赛的时候,不是作为自己作坊的工人,而是作为独立的制作者申请的。武田是个头脑聪明但没有耐心的人,逆反心理也很强,师傅不让他跟着自己,大概也有想要他独立的用意在。”
青年店主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像是回忆着什么一般地说。
“说到底,因为自己和普通人不同,就擅自认定会受到不一样的待遇,这本身就是欠缺思虑的想法……如果是那样,为什么仍然让自己在作坊工作,而不是干脆把自己辞退呢。”
接着他用手比出一个高度,微笑起来。
“‘管他是猫、狗、狐狸还是乌鸦,就算是蛇是鬼也无所谓,只要在这里工作,就得按照我的要求!’……那位老人身量不高,真是想不到那么小的身体能爆发那么大的声音,大概,就像他们做出来的礼花弹一样吧。”
==============================
*斗胆借大森屋的各位人际一下,打扰了,非常不好意思【
*大多是NPC的事情,请不要介意
*如果OOC或是BUG到请大力戳我修改
连这篇:http://elfartworld.com/works/90855/ 八音盒的来历
和这篇: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24/ 清存档】】
和这篇:http://elfartworld.com/works/94510/ 好像还结婚了】】】
1、
——从这里穿过去,一定能到达山神大人的住所吧。
甚太抬头仰望,面前的两块巨岩中间有道像斧子凿开一样的细缝,宽窄恐怕连两个成年人都不能并肩通过。缝隙中间一片漆黑,像一只满怀恶意的眼睛,从侧面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这一年,村子里突然遭遇了百年难遇的长冬,到了该转暖的日子,河水没有解冻,积雪也没有融化,山里的动物因为无法找到食物而变得瘦骨嶙峋,接着一个个倒下,别说种植作物,连野兽也渐渐捕不到了。
老人们说,这是因为山神得不到供奉,必须有人穿过山顶那道岩壁,将自身作为供品,祈求春天的到来。
司祭家有三个女儿,最小的一个眼睛看不见,于是理所当然地成了牺牲品。
忘记了自己从哪儿来,想不起父母的模样,没地方可去,流浪到村子周围,因为饥饿而晕倒在地上,被村人收留而活下来的甚太,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比起聪明又安静,虽然看不见但做什么都做得很快的她,我才是村子应该舍弃的人,我应该被当做祭品。
——阿夜小姐对我很好,我应该回报她。
甚太闯进集会的样子把大家都吓了一跳,这让他稍稍有点得意,这可是几年来唯一的一次,全村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啊。
长老们讨论了很久,最终还是同意他的请求,甚太很高兴,他知道接着要乘着摇摇欲坠的篮子、在大风雪中前往人力很难攀登的峭壁、带着聊胜于无的食物和衣物穿过那道不知道有多深的石隙,虽然村人都把这看作送死,可他心里隐隐有种不知从哪里来的信心。
——能找到山神大人,只要他开口讲话,春天就会回来。
可他万万没想到,登上山崖,刚刚想要钻进石隙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刚刚爬上来的地方又出现了一个身影。
“快回去啊!”
甚太冲着一边吓得瑟瑟发抖,一边紧紧抓住轮轴上的粗麻绳,用力把自己向上拉的女孩子大吼。
山谷中的风声像猛兽嚎叫,喊声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变得虚弱又胆怯,甚太觉得,自己用尽全部力量、从胸腔深处迸发出的叫喊,在山神大人面前只不过像雏鸟啁啾一样。
竹篾编成的篮子剧烈地摇晃着,他赶忙奔过去,抓住那双冻得通红,被绳索磨破流血的手,把那个小小的身体拽上来。
阿夜的手臂一接触地面,装着绳索和轮轴的木质支架就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一下子断成两节。失去重量的竹筐被风卷走,朝下面飘着雪花的黑色深渊飞去。
“傻瓜!笨蛋!白痴!!!这样我不是白辛苦了吗?”
甚太恼火得快要哭出来,又想起眼泪鼻涕冻结在脸上的滋味不好受,只好咬了咬牙,把阿夜拽到身边,解下披在身上的厚毯子,系在她脖子上,用力向两边拉。
“唔……呃,太紧啦。”
阿夜轻轻地笑了,甚太一时间有些发呆,总是默不出声,从小窗口后面抬着头,用失去光泽的眼睛盯着外面,仿佛能看到田埂上奔跑的孩子的她,好像有意外活泼的一面。
她拉着男孩的袖口不放,两人一起分开几乎堆积到腰部的厚厚积雪,朝避风的岩壁下走去。
2、
“眼睛看不见,很不幸吗?”
这个故事刚刚说到一半,对方没有像平时一样追问后面的发展,而是努力思考着什么,突然抛出了这样的问题。
“该怎么说呢……如果是突然丧失视力,原来能做到的事突然做不到了,即使之后可能会慢慢接受现实,但一开始一定会伤心痛苦吧。”
他觉得有些吃惊,不知道原本性格大而化之的她究竟为什么特别关心这一点,不过还是停下来试图顺着她的思路解释。
“比如……龙姬你的话,看不到人的面孔,也看不见树木、花朵、海洋,很难全力奔跑,也没办法游泳和爬树了……你试试闭上眼睛,朝那边走走看。”
她真的合上眼睛,眉头紧蹙,推开椅子站起来向前走,但是几步之后就停了下来。
“不敢……迈步。”
“是的,人无法看到东西,会不知道危险和障碍在什么地方,本能地感到害怕。”
她扭过头,微微偏着头,好像在体味刚才的感觉,接着又眨眨眼睛问道。
“那么要是从出生起就看不到呢?”
“如果是那样,其他的感官会变得敏锐,形成别的可以正常生活的方法。至于那算不算‘不幸’……”
他考虑着要怎么向极少如此追根究底的女孩解释。
“本人应该不会这样认为吧,因为不知道能看见东西是什么感觉。”
“嗯,当时他也是这么说的。”
女孩赞同地点着头,
“他很疑惑地问我‘可怜’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他,没办法自由自在地做想做的事很‘可怜’,但他一点也不那么想,反而说‘没有觉得不自由,也不知道更自由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他……?”
不知在哪里见过的,眼睛看不见的孩子吧。他想。女孩好像没有听到这个问题,而露出有些懊悔的表情。
“但是,果然还是不该这么说对吧!擅自说别人‘可怜’啊,‘不幸’什么的……”
“既然自己不知道,这便是强加于人的概念,一再如此重复,对方也会觉得自己‘可怜’,真的会变得‘不幸’……最好只是像对待普通人一样对待他们。”
他看着从窗子里投射进来的明媚阳光和被海风吹动的树枝影像。
“只是……如果有可能,想尽量让他们能用他们的方法,体会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嗯!我也这么想!”
女孩恢复了精神,又仿佛有点遗憾地补充道。
“要是下次还能见面的话……”
3、
苍海看着这间宅邸年轻的主人从二楼的台阶上走下来,动作自然得和视力正常的人没什么两样,对方的眼中仿佛有层白翳,将自我与外界分开,隔离了周围人投注在身上的目光,并在那后面的黑暗中站着,带着某种悠然和好奇的感觉审视外面触及不到的世界。
看到那张面孔,以前无法结尾的故事和那段谈话马上浮现在脑海里,他惊讶于回忆中的形象和声音都还如此清晰。
那时候的自己,认为失去的东西应该努力取回,不完整的东西应该尽力补全,即使有缺憾的事物总可以通过什么方法弥补,虽然知道未来不可能如此顺利,但也只是“知道”,而并不曾真正丧失什么东西。
那么,现在呢?
一面流淌着清澈的河水的白色洋馆如主人所言一般醒目,但是走进这里还是花了不少时间,佣人让他在会客室等候,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他反复想着近几个月发生的事,接着是几年前、刚刚来到帝都的时候,以及对自己来说,已经算是很久以前的过去。
——老师,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姐姐和您刚才谈了什么?
——在哪里见过您吗?
——“白……川”?的确是这样的读法,以前……确实是叫这个名字没错。
——啊,姐姐告诉过我,其他的事情,因为某些原因,安昙野少佐都不记得了呢。
——嗯?忘记……的事……
——“请,不,要,让,她,勉,强,去,想。”
长屋的空气有些闷热,周围充斥着嘈杂的人声,午后的阳光依然明亮耀眼。
——回来了,回来了。
——啊,就像当年一样……
——不,和那些不一样,他们是要上战场打仗的啊。
——怪物……军队真的能控制他们吗……
道路两侧的人群寂静无声,军靴踩在地面上的声音清晰可闻,但临街建筑二楼的人都向前拥挤,在窃窃私语中想要看清走在方阵最前面那支特殊的队伍。
——是非常重要的人。
——后来再遇到她的时候,我真的很吃惊……
——算起来和她成为家人也已经六年了,说来惭愧,我还连她是不是真的习惯了新的姓氏都问不出口。
盲眼的客人带着笑意说,房间外的树木绿意浓郁,夏蝉停息了一会儿,接着以更大的声音鼓噪起来。
——说起来,虽然去了那么多地方,但是帝都也只到过两三次,这次想看看帝国剧院的演出,坐一下有轨电车……
——对了,周围的山上有湖,虽然已经在海上那么久了,多少还是想乘船一直顺着穿过市区的河漂流下来,一定很有意思吧!
——嗯……说到坐船,这次是内部装饰看上去很豪华的邮轮呢,空间很大,仿佛什么都可以装得下。
——只是,虽说各种设备都很齐全,但总觉得不是自己家的船,有种不大放心的感觉。
——能顺利到达就好了。
捆扎在一起整整齐齐的信件怎么数都是二十七封,最上面的一封封口处的折痕已经翻起了毛边,它们和小石子、明信片、异国形状奇怪的钱币一起放在地下室的某个抽屉里。
“旧东西上附着着记忆,也寄托着思念,还有每一个主人发生的故事,每天被旧物环绕,会沉浸在那些东西中无法脱身,有的时候,也不得不果断抛弃一些,不然就无法容纳新的进来。”
从把行李搬进来的那天开始,伯父就对他这么说。
但是,不管最初多么幼稚拙劣,倘若变化了的事物就全部被遗忘和舍弃,那人世一定会变得更加恶劣,会诞生更多的错误吧。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够毫无负担地走向前方,必须有人留下来记着它们。
他看着手里用淡青色布巾包着的纸盒,在心中构想着里面物品的形状,如果把它交给主人,那么和过去影像的最后联系就将切断。
——即使如此,有些回忆已经融化在血肉里,成为自身存在的一部分了。
4、
和当时的感觉一样呢。
安昙野家的年轻主人坐在会客室里的沙发上,悠长夏日的余光从窗子一侧照射进来,笼罩着他的手臂和身体,而肩部以上的面孔则被隐藏在影子之中。当他的手指触摸着钟面,感受着里面分针和秒针的轻微颤动时,脸上露出了柔和的笑容。
“您要听听看吗?”
过了很久苍海才握住椭圆形的铁皮盒子,要稍稍用力才能把它从对方手里拿出来,他最后检查了一遍里面的零件,转动底部的把手,把它放回桌上。
如水一般的旋律轻轻流动起来,时间好像停止了,相同的段落不断重复,直到音符和音符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长,金属片拨动产生的声音越来越柔和,最后像慢慢蜷缩起身体,合上眼睛进入睡眠的动物一样变得寂静无声。
空气中似乎依然回荡着余韵,某个角落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虽然几乎记不得旋律,但听到的时候,觉得一定是它没错。没想到真的找到了,这是很稀有的舶来品吧,不知该怎么感谢您。”
青年似乎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因为是从别人那里拿到的,别处也找不到类似的款式,并没有什么估价可以参考。如果持有它的人觉得有价值,那它就是有价值了。”
“嗯,我想她一定会非常喜欢的。”
又是一阵沉默,苍海盯着青年身旁空着的位置,仿佛正有个影子端坐在那里。
——这样就好了吧,对方的心情看起来没有半分虚假,缺少了一部分的两个人,彼此依靠也能迎来平静的生活……
“所以……”
大概是因为一直没有得到回应,对方露出了探询的表情出声发问。
——报酬的事情啊,按照一般来说……
“价钱之类的倒是其次,只是有件事想拜托您……”
“嗯?是什么事情呢?”
“……想见见这礼物将来的主人。”
从踏入这栋宅邸时开始的所有思虑好像一瞬间被清空了,仿佛有什么附在身上一般,他在起身告辞之前说出了这句话。
“咦?”
面前的青年露出了礼貌的微笑,仿佛在等他的解释。
“这个八音盒以前修理过,某个地方的金属零件很容易损坏,说不定有时候还要更换。虽然可以写一份提示,总归还是想要当面说明……”
他努力吐出词句,虽然说的是实情,但却比圆一段谎言还要困难。
“而且,把它给我的人算是郑重托付,想要确认有没有交到合适的人手里。”
5、
她站在那里盯着正在轻轻转动的铁皮盒子,如水一样的旋律流淌出来,清澈明亮的音符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有种情绪在心中鼓动,那大概是属于过去的回忆,非常温柔,非常悲伤,但像隔着一层障壁,朦胧模糊得无法看清。
——有什么不对了。
而另一种更强烈的、不和谐的气氛笼罩着这个转得越来越慢的小小物体,虽然完全想不起它原先是什么样子,但总有种确凿无疑的感觉,它和现在不同,上面的某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消失了。
“姐姐,怎么了?”
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稍稍偏着头,把无法看到东西的眼睛转向她的方向。
无法找到缘由,也无法体会情感,她只是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眼角聚集起温热的液体。
音乐逐渐变得柔和、缓慢,最后,仿佛敛起羽毛沉沉入睡一般,白色的小鸟低下头,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
===================================================
*都是BUG,但大家都是硬来的人不是吗……我爱你们,所以请用爱忽略吧【【【
*这个泥潭太大,要十万个肝才能游得出去,我已经尽力了,谢谢大家
上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93472/】
四
“恰逢冬至,冷得很,街上沒什麼人。”迷亭信樂回憶著自己與秋葉蒼海初見時的情節,不忍勾起唇角。這表情更引來彌助的好奇,身長九尺面向寬厚的漢子往前一傾,想仔細看看信樂的表情,卻被對方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靠得太近。迷亭彌助因為小輩這樣的舉措,一時氣得七竅生煙,卻又不忍心就這樣打斷師弟的故事,只好一臉慍怒地端起無味的茶水,邊喝邊聽。
“四處都是昨夜的落雪,一地白銀素裹,雪厚得要命,要小心翼翼地走,才不至於滑倒。想必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沒見到人吧,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我出去得太早了,畢竟當時,天色也是如雪地似的白色。”信樂思索著那時的場景,停頓片刻後又說,“一眼看過去,有種世界被白色侵略似的奇怪感覺。我呢,當天沒有表演,也懶得訓練,閒得發慌,於是披著保暖的衣物四處遊走。街上連三輪車或是人力車都沒有,我就在那片白茫茫中隨意走著,不知不覺間,到了市郊,終於看到了一個人影佇立在雪地裡……我想著既然能在冬至的雪後相遇,也是緣分,便生出了停下來後向對方打招呼的念頭……”
“走近之後,我發現那人是個男性,正拿著笤帚在掃雪。粗略一看,對方的頭髮在維新之後的男性裡算是長的——那頭髮我也形容不好,說是黑色也不盡然,可能更接近紺色、或是青色,但又有點深——髮絲稍稍有點長,正好能在俯身時順著兩頰垂下來。從衣物打扮中,大概能看出來對方並不貧困,羽織洗得乾淨,從衣料上來判斷,屬於雖然不華麗,但卻做工精巧的衣服。”信樂事無巨細地描述著自己的回憶,見並未引來師兄的不耐煩,便繼續了下去,“那個男人就是穿著那身衣服,拿著不太合身份的笤帚,在冬至的雪地裡掃雪。”
“‘您好啊,今天真冷——你這是在做什麼呢。’我這麼和那人說道,對方似乎埋頭於清理工作,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我再一看對方的和服下擺,已經被化雪濡濕了,上面沾了冰渣,對方卻不為所動,好像根本不怕那身衣服被雪弄壞似的,老老實實地抬起頭來回答:‘在掃雪。’——其實他也不用答我,畢竟,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他是在掃雪,無非是沒事找事地挑個話題罷了。可就是這樣無聊的話,他也應啊,我想,那是出於一種社交的習慣。”
“‘為什麼要掃雪呢?天氣這麼冷,等雪化不好嗎。’我問他道。對方愣了一會兒,說:‘附近的人若是出來走動,在這麼厚的雪上會滑倒,成人倒是無妨,若是孩子一不小心摔到,就不大好了。’我正疑惑,對方又好像要說服自己似的,指了指身後的建築,我這才看到那屋子的櫥窗旁掛著寫了‘萬川閣’幾個字的豎匾,門牌上的字很模糊,如果不是有意去看,是看不清的,‘敝人在這裡開店,雖說並無多少客人來訪,但這種事,我想還是做了的好,如果有客人因為積雪而摔倒,我會坐立難安。’他話是那麼講,但只要不是欠賬賒賬,出了門,誰還管客人的死活。觀眾要是出了寄席,我也不會去在乎他們還有什麼事。我在那兒待了會兒,那個男人又繼續掃了起來。”
“我突然就明白了。那個人他——只要是看不慣的東西,就不會讓其擺在自己面前。”
迷亭彌助大聲地吸著茶水,聽到這話後,頗為誇張地挑起粗厚的眉毛:“你僅僅是看著他掃雪,就得出這般結論?那還真是輕率啊。”
“僅僅是我的經驗談罷了……我一下子就被那種東西吸引住了,不是他固執地非要自己去掃雪的行為,也並非是因為對方稱得上清秀的容貌,硬要說,可能和他掃雪的時候,微妙地露出的某種神態有關……啊,講不清楚,若是我能將當時他的神態模仿出來,你恐怕就能明白我迷戀其的原因吧。”信樂說得口渴,拿起茶水來一飲而盡,這番話卻不得彌助師兄所信,只見長相滑稽的男人做出一個怪臉,看起來活像憤怒的不倒翁達摩,“說是仙氣也好,或者是紳士風度也行,再不然就是溫柔的態度,那個人就是透露出那樣的氣質。彌助兄,我以前還沒怎麼見過那樣的人,華族身上勢必會帶的從藩國時代繼承來的腐臭傲氣,那人身上沒有,單說是讀萬卷所得的儒味,又不盡然,要說超凡脫俗,倒也不是——之後與其相處時,甚至能感受到幾分商人的市儈氣息,但要說是俗氣,那就是大錯特錯了。那人的個性就是有種讓人迷戀的特質啊,彌助兄。”
“對方的為人沒感覺到,倒是能明白過來你陷得頗深啊,還說是迷戀,我看,這早就超過你說的那套鬼扯了。”迷亭彌助被信樂叫了名字,隨口應答。面對這句話,信樂爆出一陣爽朗的笑聲,笑畢,又舉起茶杯,嘴角的弧度卻怎麼也舒緩不下。
“我僅僅是受到對方的個性所吸引罷了,這話,我想也不用再說一次吧。”
“那麼,你要怎麼追求這位掃雪的老闆?”
“追求?不,我是不會追求蒼海兄的。”信樂好似聽到什麼好笑的東西,又大笑了起來,彌助一臉難堪地等師弟對自己的話失去嘲笑的興致,才又聽到信樂清了清嗓子,“迷戀這行為,和喜歡、愛慕還有一個明顯的差別,那就是迷戀是隨時都能抽身離去的,既然隨時都能離開,又怎麼會去追求對方呢。所以,我是不會去追求他的。既然是迷戀,那只需遠觀便好。”
“那不就是不負責任。”彌助心直口快道。
“死板如彌助兄你,大概會說這是不負責吧。要我來說,我倒覺得這恰到好處。既然稱作迷戀,那也是死心塌地地享受著對方帶來的愉悅,這一點上與喜歡和愛慕並無不同。可喜歡和愛慕是希求回應的。是,喜歡和愛慕是會付出的,可付出多少,就會奢求對方能回報等量——又或更多,又或更少,無論如何,喜歡和愛慕都有這樣的特性在。但迷戀不同,迷戀某人的感情並不希求能從對方身上得到什麼,也因此,僅僅是沾上對方個性的光輝都好像天神降臨般欣喜——難道不是這樣嗎?迷戀不是比喜歡和愛更偉大的嗎?迷戀難道不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感情嗎?這般了無自我的感情,人世能見到多少?”迷亭信樂抬起頭,見自視甚高的師兄面色鐵青、無語凝噎,不勉又生出笑意來。好一會兒,彌助才咕噥起來,說的話不外乎是些反駁,卻僅僅是耳語音量罷了。等彌助又有了講話的慾望,茶水已涼得透徹。
“——竟是些歪理。話雖如此,你就這麼迷戀上對方,也未免太過輕浮了吧。哪有光是看人掃雪就迷上人的道理啊,縱然你是個白癡,也不至於如此吧,更何況,對方是個男人。在此之前,我可不知道你還對男色感興趣啊——”
“我無所謂人的性別,只要對方的個性和我胃口、有趣就好啊,彌助兄。”
“胡說吧,哪有男人看到女人的胴體,還不為所動的?除非是好男色——話又說回來,我聽得雲裡霧裡——是啊,身為老闆卻自行出門掃雪,縱然是有不得了的品質,可我也沒覺得那人的個性有什麼值得你覺得‘有趣’的地方,至少與我而言,沒什麼特點。”彌助道。
“有趣並非是奇怪,至少,奇怪的個性並非吸引我的事物。你想,若是看到有人的長相奇特,定然會對對方的面孔發笑吧。”這話又戳到彌助的痛處,對方怒目而視,卻不好發作,只得作罷,“但是這長相奇特,和長相秀麗、長相惹人喜愛,就又隔了十萬八丈遠,個性自然也是如此。兩者要說有什麼相似之處,應當就是容貌奇葩者,必定會迎來路人的側目,而相貌靚麗之人,也勢定會習慣被人注視,除此以外,兩者就並無相同了。”
彌助聽完此言,有片刻因憤怒而失神,隨即,卻又為眼前的男人的話語觸動,并感到可悲。迷亭信樂是個性奇特之人,這男人想必如彌助自己那般,在鏡前為己身的個性感到厭惡。迷亭彌助的自卑僅僅限於臉龐,但想到師弟或許連自身的個性都厭惡,就感到後頸發涼,繼而憐憫。迷亭信樂卻似乎未察覺到彌助的想法,只是張口繼續說了下去。
“那個人的個性,於我而言就是那樣,我深陷其中。為其清澈的綺麗所觸。這就是我怎麼迷戀上那一位的過程了。至於你說太過我太過輕易便喜歡上初次見面的對象,實質上,還有另一端插曲,不知你是否有興趣再斟上一杯茶,聽上一聽?”
“正有此意,你講吧,我聽著。”彌助為茶壺蓄上熱水,迷亭信樂略一遲疑,將彌助的梅花折扇擲在地上,引來彌助不滿。
“我看了一會兒那人掃雪,隨後,為自己站在遠地無動於衷而感到微妙地羞恥。於是,便問對方:‘您有沒有其他的笤帚,我也來幫忙吧。’那男人聽了,便點點頭,進了店鋪,過了片刻拿出另一把笤帚遞給我。我起先不大會掃,是在對方的教導下才明白過來要做什麼的。”迷亭望著寄座的紙門出神,似乎神思已回到遙遠的雪後,過了會兒,才低下頭,繼續看起手中的折扇,“對方也並沒為我不懂此道而不耐煩,只是教給我。之後再沒什麼談話。我在雪地裡凍得十指發麻,只想著快點暖暖身子,對方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狀況,便停下來,邀我進他的店裡坐坐,并遞給我杯滾燙的茶水,讓我好好地喝幾口。”
“僅此而已?”
“還能有什麼呢……不過如此罷了。”迷亭信樂站起身來,彌助卻見對方的雙眼不知眺向何處,所思何人。
五
迷亭信樂雖是這麼向自己的師兄說的,真實的情況卻遠比這要來得更離奇;縱是千百落語家共演,恐怕也得不來更為戲劇性的故事。事情要從冬至前的雪夜說起,并要追究起落語家二目迷亭信樂緣何出現在郊世而非寄席——縱然,迷亭信樂所說的故事不假,卻也並非全然真實,至少,他所講的從一開始便是虛構的。
彼時正是深冬的第二場雪,市郊的路上燈光稀少,洋洋白練落得一地,卻被夜色吞沒;時間要說是深夜還不至於,可是因為雪天的關係,天黑得要比往常早;市郊的房屋街道亦不如別處擁擠,稀疏卻別有秩序地坐落在路旁,唯獨其中一棟建築好像從天而降似的,孤立在小巷盡頭。從房屋的櫥窗和氛圍來看,恐怕不是住家,而是店吧。
迷亭信樂敲響這座店的大門,未等裡面的人回應,便走了進去。進門後的第一句話是:“麻煩您讓我在這店裡躲一下。”看店的——他想那是店主人吧,應聲從手中握著的古籍中抬起頭,略帶困惑地看了迷亭一眼,“著實抱歉,我被人追著,詳細情況稍後再提——能不能幫我下?拜託啦、拜託啦。”迷亭道,并將袖子捲起,給他看自己被淺淺砍了一刀的手臂。對方見狀皺了皺眉,卻還是沒問起緣由,只是起身打開櫃檯後的地板。迷亭順著對方視線所指方向看去,見地板下裸露出茶色的木樓梯,一直沿著下方而去,在微弱燈光照耀著的昏暗室內,不知為何給人一種樓梯本身是生物的錯覺。
“樓梯後是放古籍的地方……進去吧。”
迷亭依對方的話走了進去,一邊等著男人關上門,一邊向對方道謝:“對了,你店鋪台階上的雪我有好好地用腳踢掉,麻煩啦……實在太謝謝了,小生必當報今日湧泉之恩。”
男人因自己所說的話而微愣片刻,卻很快就反應過來,過了會兒又說道:“因為年代久遠,裡面東西被雪水沾到的話不太好,麻煩您不要亂動。”
“啊啊?好。”迷亭聞言盤腿席地而坐、一動不動,待店主人再關上地板的暗門,便上了台階,用心聽起外面的聲音,半晌,能聽到外頭的大門有被人打開了。
“可別告訴他們我在哪兒啊。”迷亭嘟噥著,寄希望於素不相識的青年老闆,對方的為人如何、個性如何,他都不清楚,只是恰好看到有間屋子在雪夜中佇立,就進來了;至於能不能如自己所願、讓自己躲過這一劫,就要看對方有沒有那個心。若是不幸被追來的人發現,也只好認栽啦。
地板那頭傳來幾聲響動,想來,追著自己來的人是進了店。又是一聲咳嗽,才聽到那頭有個沙啞的男聲道:“喂,老闆,你有沒有見過一個男人,比我稍稍高上一點,穿和服……頭髮這麼短。”迷亭猜測樓上的人恐怕正用手比劃著,描述自己的相貌。沒想到先來的是那邊的人,這也沒辦法了。正當迷亭如是想時,又聽到古董店的老闆開口了。
“穿和服?怎樣的和服?”
“素黑色,外面套了件紋衣。老闆,你見過嗎?”
“啊,”古董店老闆不急不緩地應了一聲,令迷亭感到心口一緊,“剛才是有個人過來問路,不過很快又走了,我想,應當是你在找那個人吧。”
“真的?”沙啞的聲音又問道,許久才以不好意思的腔調又說道,“他往哪個方向去了,您看到了嗎?”
“往那方向去了,天太黑了我也看不清,但是剛才他問我怎麼走出這一片,想必現在正在往外頭走吧。”青年以略有些不確定的語氣說道,得到這回答,不速之客忙道著謝,迷亭信樂又聽到門合上的聲音,這才松口氣。這時,腳步聲漸近,迷亭仰起頭來,站在如盤旋之蛇似的樓梯上看向高處。隨著木板被打開的聲音,木梯欄杆交錯繚亂的影子疊在一處,自樓上來的燈光瀉進密室,這才使迷亭感覺到這棟房子被建造得精巧——錯落有致的器物暫且不提,木榫構築的房梁也複雜得有如機關,木材本身卻乾淨利落,帶著股奇特的香氣;自天花板上垂下來樣式各不相同的燈飾,因其高度亦不同,看起來竟有些像天燈漂浮在室內。隔著數尺,是方才救了自己一命的古董店店長。
——原來過了緊張的餘韻,無論是屋子還是器物都能使人耳目一新,進而覺得好看。迷亭注視起男性的臉孔。方才太過緊張,只想著保命,現在一看,救下自己的店主人有著稱得上清秀的五官,雖說眉宇間透著比自己要年長、見聞多的風霜,可仍說得上是相貌堂堂之人。
“剛才進來的那位已經離開了。”
“我還要再躲一陣子,麻煩您啦!”迷亭雙手合十,擺在面前,等著得來應許。古董店的主人並沒有拒絕,只是點了點頭,又合上密室的天花板。迷亭坐在旋梯上,倚著欄杆,向下望去,隔著間隙與間隙隱約能見到底部平坦的地板。又是店門開合之聲,這次,出現的卻是對男性來說略有些尖銳的聲音。
“多有叨擾,請問您有沒有看見一個大概有這麼高的男性?穿著和服,羽織上則有圖案,像這樣的。我看到您的店門前有腳印,就想過來問問。”聲音話音未落,迷亭的心又提了起來。進來時太過倉促,只把店台階上的雪踢了下去就沒再做別的了。
“啊,您要說是腳印,這裡畢竟是店家,多來些人很正常吧……您問的那位已經是一段時間前來問路的,您看的腳印則想必是剛才過來的那位——剛才也有人問過我是否見過那樣的青年。”青年店主不慌不慢地說著,“對方大概向著外面去了。”
來人疑惑道:“剛才有人問過您?”
“是的,我想是您的朋友吧,那是位有些粗魯的男性。”青年答,這次得來的卻是尖銳的聲音倉促的一聲道謝,隨即是什麼器物被碰到的聲響,又是幾句抱歉,隨後,門再度合上。迷亭猜測自己算是平安了,便將臉埋在手掌間休息。書店的地下室浸泡在古籍的墨香裡,迷亭雖然識字,卻並不是鑽研學問之才,僅僅喜歡讀些自認為有趣的東西,也因此對這些古籍沒多少興趣。何況店主人剛剛說過,東西不能沾雪水,滿身冰渣的自己還是不要去碰的好。
青年店主再打開地板,這次問道:“您為什麼要躲著呢?”
“我想先問問您該怎麼稱呼,我是迷亭信樂,您?”迷亭打量著對方的五官,問道。
青年答:“在下秋葉蒼海。”
“看您的年齡,應當比我要大,稱呼您蒼海兄方便嗎?”迷亭雖這麼說,卻未等對方會答,就繼續了下去,“我在花街一不小心捲入了點事件,結果就如您所見,被追殺啦——”他看到青年的神色,又忙改口,“抱歉抱歉,之前說的那個是假的,這事情絕非與花街有關。事情是這樣的,前些日子我家恰好有些不太方便對外說的事情,於是就像賭徒們借了些錢,結果到了期限,我又還不來,差點就要被帶到郊區以命相抵!情急之下,我便躲進巷子,準備伺機逃走,卻看到您的店……”
“信樂君?”蒼海試探性地問道,這稱呼大概是為了回應自己剛才稱呼他為“蒼海兄”吧。
迷亭信樂抬起頭來,看向店主人的臉,應道:“是?”
“若是不想講緣由的話,不說也沒關係。你被砍到的地方不要緊嗎?”
“啊……”迷亭捋起袖子,再看了眼手上的傷疤,血雖然還時不時滲出,卻能看出砍得並不深,甚至可說是只傷及皮肉而已。
蒼海只粗略地看了眼,便說道:“看起來無甚大礙,不過還是要消毒。我去找酒精。”
“要拿清水洗嗎?”迷亭問。
蒼海聞言皺了皺眉,答道:“這樣的傷不可以用水洗,不處理傷口,就算是小傷也有可能患上破傷風,還請稍等。”
“哇……還有這種說道啊,我都不清楚。”迷亭看向自己的傷口,蒼海再沒理他,而是轉身去拿消毒用的器具,再過片刻,蒼海手裡拿著酒精來了。
“我要灑酒精了,信樂君。”
“是?”迷亭疑惑道。
“可能會有點痛。”秋葉蒼海拔起軟木瓶塞,將酒精倒在迷亭的手臂上,後者被液體的刺痛感嚇了一跳。這豈止是有點痛,迷亭想著,為了不讓自己因疼痛而扭曲臉孔,大笑起來。蒼海抬起頭來看他的臉,似乎為他突如其來的笑聲而不解。
“為何要笑?”
“嗯,因為太疼了吧?”迷亭道。
“這說法倒是頭一次聽說。”蒼海又取出紗布,將迷亭的傷口扎上,“出去以後,還是找專業的醫生看看吧,我只能做到這裡。”
“好的,啊,我覺得要是愁眉苦臉,事情好像會更糟糕……仔細一想,又覺得沒什麼可愁眉苦臉的,以前有遭受過更厲害的痛嘛!”迷亭故弄玄虛道。
“以前?”
“起身的時候腳趾一不小心撞到門板,比這個痛多啦……!”
“噗。”秋葉蒼海緊鎖的眉頭霎時鬆弛了下來,輕輕笑了一聲,臉上少了幾分嚴肅。迷亭十分滿意於對方的回應,倚在旋梯的扶手旁看著對方的臉。一刻後,蒼海便起身收拾起剛才端來的用具:“你就在這裡過夜吧。”
“哇!好的!”迷亭點頭,蒼海又蓋上暗室的門。迷亭找了個平坦的地方,靠墻坐著,不一會兒便生出倦意。眼前景色好像墜入酒壺裡,看不清虛實,迷糊間想起來要向人報恩,可也不知道怎麼報才好。
也罷,船到橋頭自然直。迷亭如是想著便睡。次日,迷亭從夢中醒來,被紗布包裹過的左手不知為何失去了知覺,既不痛也不癢,只是讓肩膀覺得沉而已。再一看,自己身上不知何時蓋了棉被,想來是蒼海想到自己在冬夜會覺得冷,才為自己蓋上的吧。除此之外,昨夜身上沾到的雪水倒是不見蹤影,想必現在也可以去看書了吧。
地下室的書櫃排列得整齊,不論何處都帶著陳舊的書香氣。迷亭隨意拿起一本,看到上面都是些晦澀難懂的漢字,原本以為仔細讀讀就能明白,過了會兒卻發現是經書一類的東西,就此失去了讀懂的自信,不如算了。迷亭正這麼想著,卻聽到有人從樓上走下來,再一回頭,看到蒼海站在旋梯上。
“我這就走啦,麻煩了!”
“再等幾個時辰吧。”蒼海道,引迷亭出了地下室。白日的古董店或許是因為沒有燈光的關係,看起來反而比晚上來時要暗,各色器物擺在一起,能看出來自不同的地方。迷亭俯下身去仔細看著櫥櫃上的商品——北國被珍珠裝飾的蛋形珠寶盒,刻有不知何處的貴族家紋的銀色拆信刀,或許曾為某位女性嫁妝的檀香首飾盒;種種器物放在一起,卻並不讓人覺得雜亂;那其中有一樣吸引了迷亭的目光。
“蒼海兄?”迷亭問到,店主人應聲看向他所指的商品——是件裝有把手的雙筒器物,望東西本身很小巧,外層為色澤雅緻的烤漆,把手則鍍了層金色,或許是因為年代久遠的關係,已經剝落了一半,“這是……?”
“啊,是在西洋看歌劇、或是舞台劇時用的望遠鏡。”蒼海見迷亭對商品生出興趣,便解釋道。
“歌劇……?”
“嗯……信樂君更熟悉能劇、歌舞伎之類吧?歌劇就是類似的東西,只是會在演出的過程中以歌唱的形式表演。”蒼海說這,將櫃子上的望遠鏡拾起,并遞給迷亭。
“原來如此……這是怎麼用的啊?我可以拿著嗎?”蒼海默許後,迷亭將望遠鏡放在手心中,仔細看起鏡筒上的圖案,不知是因為年代久遠,還是原本就被製作成那樣的紋路,烤漆內部有雜亂無章的黑色絲線,仔細一看,其中又有幾部分看起來頗有幾分意思。迷亭持起望遠鏡的把手,將目光對準鏡片,卻只能看到一片朦朧。
“蒼海兄?這個要怎麼看?”迷亭擺弄起雙筒望遠鏡,問道。
蒼海答:“鏡筒的中央旋鈕,只要慢慢轉動,便能調整鏡片了。”
迷亭如滄海所說,一手持把手,一手調整望遠鏡的旋鈕。開始,望遠鏡中所能看到的不過是一片紺色,迷亭正疑惑那是什麼東西,隨後又為鏡中出現的紋路嚇了一跳,這才明白過來自己是在看蒼海的羽織。
鏡筒小小一個,近處看,也就只能看到一片而已啊。迷亭想著,將那望遠鏡又調了調,眼中所見終於變得更為清晰。事畢,迷亭將東西放下,問道:“蒼海兄,這個東西要多少錢?值錢嗎?”見對方面露詫異,迷亭又說:“只是問問而已,下次來再買吧。”
“東西只有在覺得有價值的人面前,才有價值吧。”蒼海說道。
“哈哈,原來如此。”迷亭再逛起店鋪,此後再看到什麼東西,也只是隨意看看,再沒問。等到天色全亮,蒼海拿著笤帚走出門外,在門前掃雪。其後所發生之事,便不再贅述,唯獨迷亭未講到的部分,需添上幾筆。
彼時迷亭拿著笤帚,在萬川閣階前掃雪,十指凍得通紅,等到道路被清理乾淨,頭上已經生出太陽。迷亭搓著發紅的手,藉以為自己帶來溫暖,蒼海似乎早做完了清掃,正在石階前用雪堆做著什麼,迷亭便走過去看。只見石階上,兩個手掌大小的雪球並排擺在一起,晶瑩剔透的純白上各蓋了兩片不知哪裡來的枯黃竹葉,還用小石頭在葉片下按了兩個小點。迷亭愣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那是雪做的小兔子。
蒼海見迷亭看到自己做的兔子,也並無什麼反應,只是坦然地繼續捏著。
“啊,是兔子!”迷亭道,將兔子捧起來,仔細看了起來,“我都做不了這麼好啊!你等下,蒼海兄,我加點東西?”
“嗯?”蒼海聞言挑起眉毛。
迷亭見對方來了興趣,便將小指外的四指放在兔子身下,裝作是腿,放在指尖緩緩轉動,撥弄手指:“看,是腿!”
蒼海輕輕一笑。迷亭便心滿意足了,只不過過了段時間,迷亭才意識到這樣兔子就不可愛了,而且——“好冷!”迷亭道,忙將兔子放下,誇張地抖著雙手。
“進屋喝點熱茶吧。”
“好——”迷亭便跟在蒼海身後,又進了屋。不過一刻內,兩人手裡便捧起茶杯,又聊了些話,迷亭見路上有了行人和三輪車,便告辭離開萬川閣。室外,空氣已在輕紗後的日光裡暖了不少,車夫問了句目的地,便蹬車離開。等到連模糊的招牌本身都已看不清楚,迷亭才轉而看起路邊的風景。車夫是個好談的男人,迷亭原本也喜歡與人交談,不知此刻卻為何失去興趣,等到車子駛進鬧市,忽而聽到胸口“咚”地一聲。
不知怎的,竟想起蒼海兄的面孔,隨即又想起蒼海兄的種種行徑、表情、與表現出的個性。一時之間,如泥沼般讓人走不出去。
“……沉下去了。太令人迷戀了。”迷亭輕聲說著,車夫轉頭想聽清他講的話,聲音卻被一聲鬧市裡的吆喝吞了下去。
【終於補完上車始末了!雖然寫完以後發現迷亭為何被追殺又插不進去(……)算了以後再補(被無限拉長的序章戰線】
【謝謝黑月讓我搭船哇!(再度嚎叫)】
【嗯……裡面對蒼海的觀點都是迷亭的不是作者本人的❤就此迷亭迷弟(?)的生涯就算正式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