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稍,有點微妙的黃段子】
一
悠和到了寄席時,前座的表演正結束。他在一片叫好聲裡向身旁的觀眾道了聲晚上好,便坐了下來,四下卻又在此時噤了聲。只聽三味線弦響,小太鼓震得人耳一跳,各顯音色,末了又不失井然,一齊在一聲合響裏中斷。就是在這時,有個身著茶色羽織的男人上了臺。
悠和很少聽落語,只在閒時才會聽聽,但他也是能隱約從面相上看出哪個落語家會更受歡迎——有些人天生便長著滑稽的相貌,不需多少言語,便能靠著這份天賦的容貌逗人發笑;也有人雖然長相並不滑稽,眉眼唇齒間帶笑時卻有種令人一同笑起來的特征。眼前的男人約莫屬於後者。
“諸位晚上好,今天的天氣還真冷啊,雖說又冷又麻煩,但各位還是來了,既然如此,那就講個熱些的故事吧——”或許是已經有了前座暖場的關係,這話一出口便迎來觀眾的捧腹。悠和的注意力全然被這笑聲的中心所拽走了。男人隨意講著些看似無關緊要的閒談,卻越是讓悠和更為在意之後的故事了。過了會兒,在滿堂的笑聲裡,男人說著:“哎呀,這熱得很,我就把羽織脫下來啦,望各位不要見怪!”便將茶色的羽織脫了下來,又是陣哄笑。悠和卻見到男人拾起地板上的折扇。
——來了。悠和屏息凝神,注視起男人的一舉一動。頃刻折扇一開,又是一合,男人的神色卻已經起了變化,隨後,又是一轉,卻又成了另一人物。屋主嚴肅,下人卑怯,竊賊猥瑣,老者世故,游女艷麗,少女嬌俏,種種角色盡顯在一刻、一人、一語中。好像台上之人已經成了故事的一部分,又好像故事已經融入了台上之人——不,不是那樣,應當說是那說落語的男人化作了故事,而故事也成了男人。悠和已忘了自身的存在,似乎自己也與高座之下的數人成了那故事、舞台、長屋裡的一個物件,只偶爾對故事裡的人所作所為發出笑來,可那笑聲就好像一陣風聲似的,絕對變不了人物分毫。
正當悠和這麼想時,那臺上人卻又向著觀衆喊了聲,引來一陣笑意,悠和又是在這寄席裡的一位聽眾了。場子沸騰了起來,所有人悉心等著那落語家的一句話。又是數個聲音,數種語氣——明明都是那台上人清朗的男聲,卻能聽出其中微妙的不同。語言好像生出了風,穿過這寄席,在遙遠江戶的雪夜裡飛馳而過。或是帶來窗外寒風,或是攜去席間暖意,風聲呼嘯,火聲爆裂。所有聲音混雜著人聲的爭執,越發嘈噪,那爭吵聲最終響得滿堂都能聽見——
啪。
折扇甩在檯上。
台上的男人俯下身來,向著觀眾們鞠了一躬,隨後便起身離去。悠和只有滿滿地空虛感,無望地期許著男人或許還能將那戛然而止的故事說完,可真打已經來了。悠和小聲問起身邊的老人來:“剛才那位高座名是什麼?”
“嗷,他呀,是迷亭信樂。”老者笑笑,過了會兒又轉過頭去,注視起檯上的落語家了。
二
“……師父就說著‘你這樣不行、你那樣不行,’ 然後讓我把落語說得更親民點。哎,那老頭說什麼落語是說給人聽的,而不是說給木樁聽的。真是過分,我可沒把觀眾當木樁,而只是把自己當做講故事的人而已——可這老頭就是頑固地要命,還說什麼落語不是高雅的藝術,而是庶民的娛樂——他就這麼說呀!隨後叫我去茶館和發臭的大叔聊天,過了幾天又帶我去花街,說著什麼‘沾沾俗氣’,就讓我看不知道哪裡來的男人睡游女……誰想看啊!我這麼講著,就跳窗子逃跑啦。喏,你看,蒼海兄,我手臂上這瘀傷就是跳窗的時候一不小心撞到窗口傷到的。”
迷亭信樂說著,炫耀似的將手臂上的淤青給古董店的老闆看。秋葉蒼海只微微一笑,卻沒在接話。信樂也並不氣餒,轉而將注意力放到店鋪櫃子上的貨品上去了。過了會兒,信樂又開口道:“蒼海兄收捲軸嗎?”
“也收。”古董店的老闆翻閱著桌上的書籍,頭也不抬地答道。
“家父恰好有張美人圖,那種東西我欣賞不了,改日帶來吧?價錢無所謂,對不懂的人來說,玻璃球和寶石差不了多少,蒼海兄願意給多少就給多少吧。”
“講講看?”蒼海似乎來了興趣。信樂不由在心下叫好,卻還是做出如往常一般的笑臉來。
“是家父早年因為一些因緣際遇得來的東西,我想年代也並不久。”
蒼海問道:“是怎樣的捲軸?”
“是張美人圖,似乎挺有故事呢。”
啊。上鉤啦、上鉤啦。信樂在心中小聲叫著,看見蒼海兄完全來了興趣的臉,便會覺得有趣。或許是這位古董店的老闆很少表露出心情的緣故,看到他臉上表露出一點對自己講的故事感興趣的意思,就會令信樂感到滿足。
“傳聞倒是沒有多少,只是畫中所繪的女人被妖異做法,困在畫中,到了夜半便會從畫中走出來,求人救助。哎,不要用那樣的眼神看我呀,這可是真事,我小時候還見過那畫中美女呢——那美女身著一身白衣,一頭黑髮,好像仙子似的。我兒時半夜起來看見那美人圖,誤以為是家母,便一把抱住那女人,哭著鬧著叫她帶我去茅房,那女人似乎也有些原委,見到我便喊著‘兒啊、兒啊’,勒得我不能呼吸。等我再起來,家母說我夜裡起來著涼病了,要修養一陣才能好。我將這故事講給家父,家父便要把捲軸燒掉,好在家母百般相勸,才留了下來。後來我又聽經手過這美人圖的人講,才知道這東西的原委。原來那美人圖的主角是位年輕的太太,曾與先生育有一子,不知怎麼先生暴斃,孩子又失蹤,哭哭啼啼的美女便被妖異畫師畫了下來,沒多久後就自殺啦。大概是畫沾了妖異的靈氣,又浸了女人的怨氣,這就成了這種東西。”
“後來,怎麼樣了?”
信樂只是一時興起想了個故事的雛形,並沒有往下細想,隨後又滿口胡說了起來:“家母幾個月前死啦,家父硬要把這東西甩掉,我覺得可惜,就想把這圖轉手給別人。恰好想起來我還認識蒼海兄,就想不如把東西拿來蒼海兄這兒。”
蒼海聽後,帶著點歉意說道:“令堂之事,萬分抱歉。”
“謝謝蒼海兄,那我下次再將那東西帶來吧。這本冊子我要啦,多少錢?”
——又是幾句話過後,迷亭信樂將東西抱在懷裡,出了店門。市郊的道路被頭頂素銀色的月光潑灑出銀點,小道像蜿蜒的河流似的,通向看不見盡頭的遠處。天空被平鋪開來,隱約可見春日星光。信樂哼著囃子的曲調,過了會兒又因路過的貓駐足在路邊。他彎下腰去,逗弄著貓兒,隨後用指尖撫弄貓兒毛茸茸的脖頸。
認識城郊的古董店萬川閣的老闆秋葉蒼海,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可信樂被對方那種奇特的氣質所吸引,忍不住想過來多看看那個性的主人幾次。來的次數多了,也就成了別人口中的熟客。
“貓兒,貓兒,蒼海兄真是有股讓人覺得腳踏實地的仙氣在,你說是不是?”隨口逗弄著貓,信樂苦笑了起來。要說蒼海給他的感覺是仙氣也不盡然,但是沉穩這個詞總令他聯想到畫作上武士的鎧甲,有些令人透不過氣,可蒼海並沒有給他這樣的感受。這大概就該稱之為迷戀吧。信樂想著,卻被手邊的貓兒來了一爪。
三
春花輕輕捏了捏自己的小指,好提醒自己不被過長的和服下擺影響,要向著客人露出笑來。做新造已有了段日子,按理說早該習慣這樣的工作,可春花卻還是忍受不了。店長藥師寺先生似乎是察覺出這種情緒,曾囑咐過她要小心些,但也被春花陪笑過去了。若是當時拒絕做下去就好了。春花長歎口氣,卻看到對坐的男人將臉撐在矮桌上,不知注視著哪裡出神。
春花只覺得尷尬,又想到自己既然已是新造,就得好好做些事情。這麼想著便做出游女的嫵媚來,輕聲問那著紋服的男人:“先生,您?”
“我是迷亭信樂,你叫什麼名字?幾歲啦?”似是突然被聲音驚動、這才明白過來對面坐著個人,男人從矮桌上支起身子,注視起春花來。
“我叫春花,今年十六歲……”每每提起自己這花名,春花只覺得羞愧。若是能取個更為華麗些的名字倒也好,可現在這名字聽起來有幾分滑稽。自己這麼報上名字,對方卻好像來了興趣,端坐起身體。
“是好名字,”信樂評價道,“聽起來好記,就是好名字啦,你看信樂這名字就很難記吧?若是有可能,我還想叫自己三三呢,可名字一旦定下來就再難改啦。”
“是……”春花雖不盡同意,心情卻好了起來。
“啊,正好,說了這麼多有些口渴,你能不能幫我倒杯茶水?”
春花聽到這要求,便提起和服的下擺去準備茶水了。她將熱水倒入壺中,再濾去茶渣,等到春花聞到那壺中茶水的香氣時,把茶杯湛滿,小跑著將茶水遞給對方,卻又被和服下擺絆倒了,頃刻間,滾燙的茶水灑在男人的紋服上。
“這……這……萬分抱歉……”春花支支吾吾地道著歉,只意識到自己闖禍了。對方呆滯了一會兒,卻笑了起來,大聲說了句:“啊!”
“什麼事……信樂先生?”
“你有沒有燈籠?隨我出去下吧?”信樂說著,站起身,示意春花跟著他出去走走。春花心下迷惑著對方的意思,到了前廊,卻聽到信樂對妓館的老闆說了聲:“放心,我不會不付贖金就帶著人跑的,只是帶她去趟河邊。”
春花更為好奇起對方要做的事情了,胡思亂想的功夫已經隨著信樂一起到了河邊。正是春季,雖不及冬日凍得人發麻,卻還是寒峭。信樂叫她把燈籠提起來,她便照做。微弱的光投到河面上,能看見被打濕的落櫻漂浮著,時不時又有新花瓣掉下去。信樂先生站在燈籠旁,脫了紋衣,又要寬衣解帶。
春花冷笑著——說是要出去看看河邊,原來也是要做這事情。可就當她這麼想時,卻聽撲通一聲。只見男人光著膀子跳到了水裡,過了會兒又游起泳來了。
“幫我把燈籠舉得高些吧!謝啦!春花!”
莫名其妙。春花想著,可又覺得臉上發燙了。對方還是要求她提著燈籠,卻又不做任何事。這又是為什麼,是憐憫嗎?若是這樣,那還是做那事情……她畢竟是游女,做那事情也無甚不可。決定了,等那男人上岸,她就問問……
一刻後,信樂披著衣服,邊念叨著好冷好冷,邊隨著春花進了妓館。等進了房間,春花便放下燈籠,問道:“您不雲雨嗎?”
“啊?什麼?我聽不清楚……”
“雲雨,您來這兒總是要做這事情的吧。”
“哎呀……這……這個嘛,其實實不相瞞,我對你是沒有那樣的打算的……”信樂摸著下巴,欲言又止,正要再開口,卻又被春花打斷。
“您這是在憐憫我做這行嗎?”
“……不不不,絕不是,游女和演員、落語家一樣,都是帶給人們歡笑與流連的人!我只是看到你的面孔,便想起家中的妹妹,於是便沒了那方面的慾望……那孩子身體不大好,但對我很親,在一年前……走了,我看到你的臉,又想起那孩子,於是便想多和你聊聊……”
春花聽完這理由,只有滿腹的愧疚,再接下來也不好要求對方做什麼了,只徹夜聊天。等這位客人走了,她便去找太夫姐姐。等她進了房間,才發現太夫房中的美人圖不知何時已經撤掉了。
“姐姐,你掛在墻上的那張畫呢?”
“貴客說是不喜歡,我便轉手給個認識的人了。”
“這樣……我今天遇見個可奇怪的客人嘞,竟然什麼事都沒做就離開了,還說什麼我像他妹妹……那人的名字也很奇怪,叫……什麼亭信樂吧?”春花努力回憶對方的姓氏,卻又記不清楚。太夫原本叼著煙管,聽到這話,險些將煙管抖到地上。
“哦,那位……他多半是天閹,又或陽痿吧。”
“是這樣嗎?”春花疑惑道。
“男人有這方面的問題,多半都不會承認吧,這也是情理之中。我見過他師父幾次,只說是帶他過來看看人世百態,也不知道哪句是真的……”
太夫又講了些趣事,春花便很快將那客人的事情拋在腦後了,她為太夫湛上一杯茶,悉心坐在矮桌旁聽了起來。
【感謝遊貓太太借我設定,并把姑娘給我(……)同樣感謝黑月太太讓我乘坐她的海上大輪船(……)】
【解釋一下,寄席≈傳統藝術劇場,囃子就是表演落語時的配樂,而落語家分為前座、二目、真打三等。】
【比較重要的事情↓
沒有陽○!也沒有天○!……那個是花魁姐姐自己的臆測,而且花魁姐姐也沒有完全說實話啦。】
“垃圾。”
“这篇小说吗?”
“是的。”小林短促地吐出一口气,用手指叩着桌面滔滔不绝地评论起来。“前面铺垫太多,文笔啰嗦不知所谓,无关紧要的天狗传说反而占了最多的篇幅,一看就是在骗稿费。最关键的遇险过程反而只在最后提了两笔,这样的垃圾文章都能登上杂志,我看这本杂志也快走到头了。说到底用真实发生的死亡事件当市井娱乐小说的题材本身就很奇怪,这些作者到底把死者当什么!?”
“哈哈,毕竟死者是帝国大学的优等生,又是那种死法……怪奇小说作家们一拥而上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虽然是这样没错……!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小林放下杂志看向与自己对席的客人,一头灰髪的老绅士带着沉稳的微笑慢条斯理地搅拌红茶的样子让他觉得自己激动的样子有些丢人。桌上除了杂志还有两份几天前的报纸,《帝国大学文部生猎奇坠崖死》之类的夸张标题赫然印在头条。
“是吗?那可能是我看错了吧。在我看来你比起死去的大学生反而更像是在给天狗鸣不平……”
老绅士停顿了一下,用优雅至极的动作将茶杯送到嘴边。
“……老先生,您的眼力还真好啊。”
“是吗?很久没被人这么说了。”
毫不动容的响应与毫无谦逊之意的态度,放在这个老人身上却丝毫不会让人感觉不适。小林怃然地长出一口气,低下头学着老人刚才的样子搅拌起杯中的红茶。
“该从哪里说起呢……老先生听过义满上人的传说吗?六百年前的高僧义满上人背负着经笈路过爱染山时遭遇大雪封山几乎死去,这时爱染山的大天狗感服于上人的德望,竟然为他创造出一条无风无雪之道,一路护送他平安下山。”
“喔,六百年那么久了啊?”
“?是啊,这是有正式文献可循的……我也是在爱染山脚出生的,所以从小就听很多这类的传说……怎么说……有种认识的人被什么都不知道的外人胡说一通的感觉吧……”
“只是这样而已吗?”
小林闻言吃惊地抬起头来,老绅士脸上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笑容。
“老先生啊,您以前是军警还是侦探什么的吗?”
“哈哈哈哈,只是个喜欢观察别人的无聊老頭子罢了。”
“……”
牛奶已经完全融入红茶之中,透亮的液面上映出自己的模糊轮廓,很快又被勺子搅出小小的漩涡。
“我出生的村子啊,在大灵灾之后闹了饥荒。”
听说真的是非常严重的饥荒,当时甚至有老鼠饿死在谷仓里头。邻村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将还不能干活的小孩扔进水里,就在这最困难的当口,祖父自告奮勇进山向山主大天狗請願,然后就失去了音信。
“村里的人都说祖父一定是被熊吃了,因为连活人都吃不上饭,所以也没办什么丧事……结果您猜怎么了?五天之后,祖父居然健健康康地回来了。”
突然出现在村口的祖父肩上多了一个米袋,说是大天狗赐给他的宝物。那个米袋简直就像是神话里的聚宝盆一样,就算前一天掏得干干净净,第二天又会装满一整袋白米。在尸横遍野的饥荒之中,小小的村子就靠着这个米袋奇迹般地存续了下来。
“但是人这种东西啊……得不到好处的人对能得到的人总是没什么好脸色,就连得到好处的人,一旦渡过危机也会轻易翻脸啊。”
一开始是邻村的人气势汹汹地前来质问祖父究竟用了什么邪法,接着连曾经千恩万谢地前来取米的村人也开始逼问祖父是在哪里遇到的大天狗。平素温厚老实的祖父却像是变了个人一样,除了坚持“是御津坊大人的赐物”以外就不再多提一个字。拯救了全村的英雄逐渐变成被全村疏远的怪人,最后在某一天的晚上,祖父一家被巨大的响声从睡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的房前被放了火。
“第二天祖父就一个人搬到了村外,之后村里的人也没有再难为祖母和我父母,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您说大天狗……御津坊大人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了呢。”
是一早预见了结局才将神奇的米袋送给了愚蠢的人类呢,还是说就连神通无边的大天狗都没想到人类会是这么卑微的生物呢。
“天狗是不是真的存在,我其实怎样都无所谓……只是,如果真的存在的话,”
如果天狗真的存在的话。
记忆中白发苍苍的老人开门的时候总是诚惶诚恐地缩着身体,只有看见自己的时候才会稍微放松一些,沟壑纵横的脸上挤出深深的笑纹。
——爷爷,为什么村里的人要你住在这种地方?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啊,因为爷爷不肯告诉他们御津坊大人的住处。
——爷爷,为什么不说出来?是怕御津坊大人知道了会责备爷爷吗?
——好孩子,不是那样的啊。爷爷向大人求到米袋的时候,发誓绝对不把大人的住处说出去,大人是觉得爷爷会遵守誓言,才把救命的粮食赐给了爷爷的啊。爷爷发下的誓换了这么多人的性命,现在用一条性命换回当初的誓言,这还远远不够报答御津坊大人的恩情呢……
记得每次看见自己似懂非懂的表情,老人脸上的笑纹又会更深一层。
“如果御津坊真的存在,我只是想告诉他,……祖父直到最后都没有怪过他。”
自己好像很久没有一口气说那么多话了,喉咙有些干渴。早已恢复平静的红褐色液面映出人影的轮廓,却是模糊得怎么看也看不清晰。
对面的老人静静地将茶杯放回托盘,已经喝空的白瓷杯子与金属托盘碰撞出小小的响声。老人的声音也是静静的,说不定是他的声音让自己想起了已经过世的爷爷,自己才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说那么多。
“我想那个天狗应该也没有想过那么多。”
老人用轻得感觉不到体重的动作站起身来,绕过桌子走到小林身边,骨节嶙峋的温热手掌按在小林的肩膀上。
他却没能抬起头来。
“——你的祖父真的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和家人们等了那么多那么多年,好像就是为了等这一句话。
温热的液体滴进白瓷的茶杯,又打碎了液面上的倒影。
素不相识的老绅士从衣帽架上拿下帽子与外套,拄着手杖走出店门,门前铃铛的响声不知为何遥远得不可思议。有那么一会儿他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直到蛋糕店的女侍应有些踌躇地向他搭话。
“那个,先生,我们快要打烊了……”
“……啊,啊啊,抱歉,多少钱?”
他慌忙用力擦了擦眼睛掏出钱包,然而钱包在听清侍应报出的金额的下一秒就掉在了地上。
“……多少钱?”
“是,是这个数没错,因为令尊走之前还打包了本店的两个蛋糕……”
“…………令尊?”
“就、就是刚才跟您同席的老先生?那个,难道两位不是父子吗,因为他走的时候没有付款,我还以为……”
“……………………哈?”
夜晚值班的巡查偶然看到西装革履的灰髪老人提着巨大的蛋糕盒轻车熟路地走出帝都,连路牌都没看就走向了通往爱染山的道路。“老人家,您有什么事还是明天再说吧,这一带最近才刚有个大学生不明不白地死了,很不太平哪”巡查这么喊着想把老人拦下来,却怎么也追不上走在前面的老人。
一步踏过爱染山与俗世的境界,空气与景色都为之凛然一变。
每向前走一步,老人的轮廓就像是被高温熔化的金属一样从外侧开始变得模糊不清。黑色的手杖逐渐拔长变成沉重的锡杖,同样拔长的还有被月光投在地面上的影子。从修验服宽大袍袖中伸出的手臂绕到脑后胡乱扯掉束起头发的绳圈,披散开来的长发是纯正的漆黑。
“我回来啦,爱染。”
跟灵山的清严氛围毫不搭调的,懒洋洋的年轻男人的声音。穿着修验服的高大男人轻巧地跃上杉树树顶盘腿拆起蛋糕盒,巨大的黑色翅膀伸展开去遮住了高天的孤月。
“哎呀,真该让你也听听那小鬼说的。从那之后都过了六百年了啊——”
在暴雪之中奄奄一息的僧人,死死抓住自己裤脚的苍白双手因为用力过度而爆出一条一条的青筋。
——小僧不想死,我还不想死啊。
——救救我,我会求天皇准备报酬,宝物也好信徒也好寺庙也好……
——救救我!
好像是因为他扭曲的表情太有趣,自己才改变了一脚把他踢开的想法。
性情无常的大天狗慢慢蹲下来看着僧人的眼睛露出亲切的笑容,口气像是在讨论晚饭吃什么一样轻松随意。
好啊,那我就给你一条命。——要让我看到有趣的事情哦。
啊啊,对了,这样如何?“绝对不可以说出我的住处”。你能做到的话,我就救你。
数百年前雪中的僧人,也跟数十年前那个瘦削的男人一样,流着泪点了很多次很多次头。
“啊——……说起来那之后他怎么样了来着。”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抬头环顾四周,声音因为嘴里填满蛋糕而显得含混不清。
上人带着天皇的军队进山搜寻天狗,好像也就是不久之后的事情。是几年之后还是几十年之后他也不记得了,不过人类的寿命也就是那样,他一向懒得记这种细节。
“我把他们活埋在哪了来着……”
一开始就没有期待回答的问句很快消散在灵山的风声之中,他一边舔舐沾着奶油的指尖一边拆开第二个蛋糕盒。
毁约的男人死后犹荣,守誓的男人身败名裂。说到底,人类永远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啊——有趣……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怎么都停不下来的。”
在名为御津坊的存在消失之前,在人类这个种族彻底灭亡之前,这份噬入骨髓的饥渴,恐怕永远也不会有得到满足的一天。御津坊朝着夜空的明月伸出右手,瞇细了眼睛露出恍惚的幸福笑容。
“要让我看见更多……更多有趣的事情啊。”
……略带沙哑的低沉声音,只得月儿闻知。
*里面没有新内容!只是自己整理存档用!顺便提醒自己填坑【【【有兴趣的观众朋友可以看一看【【
*本来想发个图把这一堆写在说明里,后来发现说明有字数限制,干【【【E站什么时候才能有图文混排!!!
*这次参企的经历非常开心,看到了许多有趣和有意义的剧情,也学到了很多东西,在E组仍然能够看到作品也非常开心,主要剧情就这样告一段落,后面还想补些东西,以后悠闲地搞一下吧。
侦探这个人物是荔枝人E站角色中塑造得比较完整的一个,也是经历最多脑死的一个,虽然没有完全突出大正背景,但一边纠结一边写鬼故事的过程还是很愉悦的。在此再次谢谢企划的大家提供灵感。
因为一直在写段子,并没有特别详细地思考这个角色的人物背景和性格成因,设定上是对“异常”有着浓厚兴趣的普通人类,基本上算个混善,正义感比较强,认为各种事物都有其存在的意义,对暴力践踏弱小的行为非常反感,内里有一点消费谜题和消费死亡的倾向,这种苗头由于后来谈到恋爱而被扼杀在摇篮之中【不……总之在恋爱日常企算是做什么都比较方便的设定。
由于水平有限角色也不是特别有特色,一开始确实没有准备跑恋爱剧情,而是准备每章讲故事打卡了事【,不过后来在大家的协助下终于有了新的突破【【也试着写了以前没有写过的题材,希望不会太糟……【【
下面是一个渣渣在本次企划中吐出的肝脏碎片:
个人剧情:
预计每章扯一篇鬼故事,基本算是完成任务……
By myselfグレーフィル怪奇事件簿•根须与果实(文) http://elfartworld.com/works/42603
By myselfグレーフィル怪奇事件簿•烛焰与灯影(文) http://elfartworld.com/works/50584/
By myselfグレーフィル怪奇事件簿•箱与锁(文) http://elfartworld.com/works/56867/
By myself坑了的回忆杀(图):http://elfartworld.com/works/43370/
顺带一提,事务所的中二病名字Gleiphir出自北欧神话,众神为了禁锢魔兽芬里尔狼(Fenrisulfr)让侏儒用山的根、猫的脚步、鱼的呼吸、女人的胡须、熊的力量以及鸟的唾液这六种罕见的事物锻造成一根名为“Gleiphir”的无形之锁,并牺牲战神提尔(Tyr)的一只手擒住了芬里尔,在Ragnarok(诸神的黄昏)一战中,芬里尔最终还是挣脱了这根无形之链。
原本是想取妖异背景下因果关系和连锁事件的含义,为什么真的会捕捉到犬科动物呢(笑哭)
恋爱剧情:
剧情基本没有怎么商量就像打乒乓球一样来回了,大概有很多不妥之处,非常感谢@羊库库 库库老师的协助和包容。
一切都是从代打卡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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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里恋爱线终于告一段落!
嗯之后有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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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myself 封面来源于网路与内容并无关联【【(图):http://elfartworld.com/works/60526/
剩下是各种日常互动和打卡,基本上都没有和互动对象商量,所以大概是在不断OOC着……多有打扰实在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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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队摸猫老板和可爱的苏芳(图)http://elfartworld.com/works/43903/
见鬼【【【(文)http://elfartworld.com/works/46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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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干正事俱乐部的打卡(图)http://elfartworld.com/works/53064/
稻草富翁与新年初诣(文)http://elfartworld.com/works/57143/
如果有看到这里的请接受我的膜拜,感谢一起玩的小伙伴,我爱你们!希望以后也能一起HAPPY啊XDDD
1、
“海哥,你见过破冰船吗?”
白色的浪花跳跃升腾,撞击在陡峭的岩石上,碎裂成无数飞沫。巨大的礁石从海水中穿出,以不同的角度伸向天空,相互交错、彼此相接,那副模样仿佛巨人的战场——长矛、利剑和巨斧在撞击中毁弃,深深刺入大地,最后锈蚀得无从辨认昔日形状。
夏日耀眼的阳光穿过岩壁上的缝隙,一直射入海底,海水像蔚蓝通透的宝石,浅海处的珊瑚礁和沙滩都看得一清二楚。海鸟高鸣着,风里携带着潮湿腥咸的味道。
小小的女孩子背对着太阳站着,晒成健康肤色的脸颊微微泛红,裸露在短袖连衣裙外面的手臂柔韧又结实,苗条挺拔的身躯仿佛岩石上生长出来的幼树一样。
她就站在那里,说着半年前和父亲一起在北国旅行的经历,说异国的城市和长相奇特的人群,说一望无际的雪原、高耸的冰雪构成的山峰,以及仿佛亘古不变的灰色的天空和灰色的大海。她说到乘坐的船遇到了难得一见的严寒,被冻在出海的港口,是前面装着厚重钢板的船只从吃水浅的地方发出沉重的闷哼,一下冲到冰面上去,水面以下的冰块就嘎吱嘎吱地,被船体轧得慢慢破碎,接着那艘船倒退一段距离再向前猛冲,好像狐狸扑向雪地里的猎物,或者野牛分开积雪好让后面跟随的牛群前进,挤开冰块,让可以通行的航路延伸到他们身边。
——啊啊,真是奇怪。
明明是属于阳光、属于海风和岩石,连声音都仿佛能让黑暗消散、让植物生长一样的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流动的空气变得安静下来,湿润凛冽的气息充斥了四周。
——好像真的看见雪覆盖了大地一样。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默默地听她说话,看她努力回忆、努力形容的模样。直到女孩终于停顿下来,意识到两人之间只剩下远处的海潮声和海鸟的鸣叫的时候,才站起来,盯着她仰起的脸和不停眨着的眼睛,把手里的遮阳帽扣在她头顶上。
“真了不起,去了那么冷的地方哪。”
2、
或许是因为那些景象过于鲜明,他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当天的天气、海的颜色、家门不远处表参道旁边石像投下的阴影、祭典的人群、她湿漉漉的头发往下滴水的样子。
以及,那个小小的金属盒子放进手中冰凉的触感。
他出生的那座小城算是港口城市,但不算繁华,人口也不多,还沿袭着相当保守的生活方式,岛上排列着一排排民居,几乎没有高层建筑,海风吹过的时候,家家户户门廊上的铸铁风铃会摇摆起来,发出悠远的回声。城市一面靠山一面临海,山上的河流从市镇中穿过,一直汇入海洋。山上有神社鸟居,以及绕着注连绳的巨大树木,而海中升起的礁石上面,也有祭祀海神的庙宇。
而在这些民居之中,也有少数几座显得不太协调的西式建筑,其中规模颇大的一栋就是白川家的宅邸,家主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商人,传说年纪轻轻就靠头脑和胆量做成了几笔大生意,本来下半生都可以衣食无忧,但大概是无法安定下来的性格,一直还在带船队出海。
海商有位钟爱的夫人,生下孩子不久后就因病去世,父亲因此对女儿非常疼爱,而爱护的方式却十分独特,或许是骨子里豪迈的血液使然,他不仅给女儿起了威风凛凛的名字,对她的行动也百无禁忌,就算是长期航行也让女儿跟在身边,只要不做太过危险的事,不伤害别人,无论干什么都可以。
为数不多在家乡度过的日子,她总是和本地差不多大的孩子混在一起,一点不像个大小姐的样子,和大伙儿打闹成一片,就算被喊了外号也不生气,挨了打或摔倒也只是嘿嘿笑着,有时候也会奋力还击。
七岁的时候,她顺着帆索爬上桅杆,连水手都看得胆战心惊,可是父亲却站在甲板上镇定自若,等她下来的时候还抱着她一脸自豪,说什么不愧是自己的女儿,总有一天会代替自己航行出海。
而十二岁的时候,她已经随船去过好几个国家了。
尽管如此,她似乎仍然十分眷恋家乡。女孩说过,不管见到了怎样新奇有趣的景色,只有这里最让她感到安心舒适,而且不管航行多远,总有一个时刻,会想着要回来,想要把看到的事情告诉自己熟悉的人。
由于两家人住的很近,又有生意上的往来,两位父亲逐渐结成了好友,或许是因为年龄相近,又或许是被他沉静稳重的性格、以及说不完的奇异故事吸引,她对他总是报以特别的依赖和信任。
而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开始数船队归港的日子,期待看到那耀眼的笑容,期待听到那对他来说,既清澈又悦耳,正如她的名字,仿佛传说中古老而美丽的生物,从海面冲向天空时发出的声音。
3、
他在相邻的城市读书时,每一年的夏休都会赶上镇风祭。
海港遵循着古老的传统,夏至的时候会举办祭祀。传说是为了镇压风神,让海上不要出现风暴,让风向顺遂出海航行的人的心愿。当地人几乎全部都会参加,他们穿着各色服装,抬着一节从山上砍的木头,登上海边礁石上的神殿,在那里祝祷之后,把它斩成两段抛下大海,让它顺着海流一直漂流下去。据说这样可以威慑代表“风”和“木气”的神灵。
除了不记事的时候骑在父亲肩膀上看过一次以外,女孩总是因为各种原因错过祭典,这次终于因为船队进行补给的时间赶上了祭典的日期,虽然过不了几天又要出发,她还是早早就跑到祭典的集会场去。
但是,“观看”祭典和“参加”祭典似乎是两码事,她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开始觉得疲惫无聊,于是他带她沿着蜿蜒曲折的小路攀上附近的一块礁石,它与海神殿所在的孤岛距离很近,但位置更高一些,不知经过了多少日子,两块岩石之间已经被奔涌的海水侵蚀,形成了从中间断开的,桥梁一般的形状。
从这里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祭祀的场景,两人就在那里开始漫长的等待。
远方的云随着风堆积起来,蔚蓝的天空呈现出像水冲刷过一样的颜色,海水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那里只有他们两个,周围只有成群结队的海鸟,世界好像为他们而静止。
他们热切地交换着彼此的所见所闻,两个人说着,然后停下来彼此注视,因为一点点小事笑起来,再重新开始继续交谈。
直到远处的太鼓声响起,人潮涌动起来,青色、红色和白色的队伍缓缓前进,抬着巨木的队伍沿着环绕小岛的阶梯拾阶而上,两人才安静下来。
女孩的眼里闪烁着好奇而投入的光彩,而少年静静注视着已经重复过十几次的景象,无法抑制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这样的时光还剩下多少呢?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他和她对未来同样茫然无知,拼命地交换自己和对方的事情,说不定是因为内心深处同样潜藏着总有一天要失去彼此的预感。
虽然只要念诵那个名字,心里就会升起温柔和喜悦,虽然每一次分离都让人觉得沉重,虽然一再祈祷着能够永远在一起,虽然目前没有明显的预兆……
如果有一天真的失去了最为珍视的朋友,至少要再多记住一些关于她的片段。
4、
当巨大粗壮的树干被相对站立的两人斩成两节,再被众人推到悬崖下方的时候,天空中竟有水珠飘下来。风没有把空中的云吹散,而是让它们继续翻卷弥漫,而云层的颜色和厚度也发生了变化,阳光被云层遮蔽,蔚蓝的海水变成灰蒙蒙的一片。
“要变天了。”
“咦?”
“真不巧啊,明明再迟一会儿,祭典就全部结束了。”
“难道是祭祀的方法不对吗?风神大人发怒了吗?”
他笑着摇摇头。无论何时,都有无论怎么祈求都无法顺遂人愿的事情呀。他想。
海上的天气变幻莫测,不久雨珠就越来越密,不远处的人群加快了脚步,但岩壁上伸出的铁架构成的阶梯因为雨水变得湿滑,大家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前挪动,因此而挤到了一起。那其中有老人,还有领着孩子的父母,队伍摇摇晃晃,似乎每前进一点点都很困难。
有人从岩石的一侧看到了他们,露出有些诧异的表情,但随即为后面的人推着继续向下走去。
该往回走了,不然一会儿要淋雨的。他催促道。
她略略有点迟疑,双手抱着单肩背着的小包,把它从身体一侧换到胸前,最后还是点点头,抓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又温暖又柔软,隐隐还有种同龄其他女孩没有的,坚定有力的感觉。他们就这样相互支撑着,不断压低身体,向低处伸出脚,有时需要轻轻地跳一下,才能到达下面的岩石上。
就在这时,两人同时看到了同样向下行走的队伍中,有个矮小的身影被挤出了人群。
那是濑户家五岁的男孩,因为母亲弯腰去拉前面的兄弟姐妹,被人潮推挤踩空了台阶,保持不住平衡地向外迈步。
父亲急忙伸手去拉,但那个孩子还是向后摔倒,从护栏的缝隙之间坠落下去。
岩壁上的人群骚动起来,男孩的身体像重物一样沉入两块礁石下面的漩涡,不再清澈的海水变成一股股浊流,翻卷着泛起白浪,那个小小的黑色头颅立刻看不见了。
祭典的人群里传出惊叫和悲鸣,他抬起头,刚好捕捉到旁边蹲下来,一跃而下俯身入水的身影。
——喂,你在做什么啊?
他急忙跑向沙滩和海面,跃过巨石之间的缝隙,跳进呼啸的海潮,向漩涡的中心移动身体,浸湿的衣服变得沉重,雨水和海水的飞沫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的是腥咸的味道。
不要紧的,两个人一定都没事的,她一定会平安……
最先从祭典返回的大人已经踏上了沙滩,他们踏入海浪,朝海流所向的方向奔去。
他几度下潜,还是找不到想要追寻的目标,于是他浮出水面高喊着那个名字,声音盖过了海浪咆哮。
仿佛回应那个呼唤一样,她踩着水从浪涛中抬起头来,打湿的长发贴着脖子和肩膀,用力托着濑户家男孩的手臂,把他高高举出水面。
5、
回到沙滩上,她趁大家的注意力还放在被救的男孩身上时,顶着雨丝从围拢在一起的人群中间钻出来,匆匆沿着通向城镇的陡坡快步走出去。
“你还好吗?”
她不回答,只是一味地向前走,步子越来越快,最后几乎要奔跑起来。
“去哪儿?要回家吗?”
天空已经变得昏昧不明,远处的浓云之间有白色和紫色的电光闪烁,沉沉的雷声好像就在身边似的。
“去我家拿把伞,把湿衣服换掉吧。”
登上返回半山坡的台阶,踩过潮湿的草丛,面前出现了被树林掩映的鸟居,以及道路后面青黑屋瓦的房子。听到这句话之后,她才怔怔地停下来。
父亲和长兄不在,家里只有母亲和妹妹,直到她换上干燥的衣服,用毛巾擦了头,喝下加了糖的麦茶,蹲坐在走廊上望着外面扯天触地的雨幕时,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身上卸下来一样,她开始抱着膝盖抽泣起来。
怎么了?受伤了吗?哪里不舒服?他急急地问,接着跪坐下来,把视线放到相同的高度,从侧面盯着她通红的脸。
“坏掉了。”
她从怀抱里拿出一团湿漉漉的东西。
他这才发现那是她一直带在身上的小包,即使跃入水里的时候也没有拿下来。她从里面取出一个金属物体,放在坐垫面前的榻榻米上。
它看起来像是铁皮罐头盒,但远比那要精致,外表布满金色的浮雕装饰,虽然稍微带着划痕和磨蹭的痕迹,可是并没有减损它的美丽,反而让它带上一种年深日久、古老而柔和的感觉。
正面是小小的钟面,现在指针已经不再转动,时间停在大约开始下雨的时刻。
他用手指摸索着铁盒底部,触摸到一枚把手,轻轻转动以后,盒子上面的圆形盖子缓缓打开,一只青色的小鸟伸出头来,一边慢慢地旋转,一边上下点着头。
但随即,金属零件之间传来阻滞的感觉,似乎再转下去,薄薄的铁片、轴承、齿轮就会崩毁,精巧的小型机械就会分崩离析,在他手中碎成一堆废铁。
他停下来,摇了摇那个小盒子,里面传来微微的水声。
“这是那个国家的八音盒,本来可以播放很好听的音乐的。”
她睁着眼睛,大滴泪水止不住地从眼角滑落,他从来没有看到她这么哭过。对她来说那大概真的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
假如时针不再转动,假如小鸟不再歌唱,假如如水流一般的音乐不再鸣响,似乎就有种无可取代的象征、连接无法触及的遥远地方和眼前现实的纽带被切断,她所描述的事物就将永远冰封在空茫死寂、什么也不存在的白色世界里。
——是这样啊。这样就没问题了。
“可以修理的。”
“真的吗?”
“真的,拆开把水倒出来,把零件擦干净,有必要的话替换一下,就能够重新运转了。”
她捂着嘴,深深地吸气,止住抽噎,然后用力握着他的手腕。
“请一定要修好。”
“嗯,一定。”
那双手的手指慢慢地收紧,她低着头嗫嚅着什么。
“因为,那是……”
“嗯?”
纤细的手指缓缓放开,女孩还带着泪水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下次我回来的时候,一起听小鸟唱歌吧。”
6、
次年春天,他收到了第一封来自远方的信。
好久没有联系了,你还好吗?
爸爸说,这次要在以前从来没有到达过的国家停留一段时间。然后开始进行一段很长很长的航行。
这里的房子都建在沙海上,现在天气已经很热了,太阳好像比我们住的地方那里的大了一圈。也许又要晒黑了,不对,是已经晒黑了吧。
海岛上一定还很凉爽吧,好想念神社附近的树荫。
比起以前进步了很多,很有大人样的文字之间,有很多被划掉和涂黑的痕迹。大概是冥思苦想了一番,咬着笔杆才写出来,又反复修改过吧,他想。
从那以后两人以一两个月的频率互相通信,自己的书信有时送不到她手上,但一如既往地,邮差总会送来印着各地邮戳的信封。
——知道在世界之中相隔遥远的地方有另外一个人能够理解自己,这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他细心地拆解修理了那个八音盒,更换了里面的零件,为它重新上漆。那音乐真的如同想象一般清亮透明,婉转悠扬。
他把它妥善安置起来,偶尔才拿出来擦拭更新。似乎觉得它身上带着某种不应被改变和触碰的东西。
不管是明天、后天,还是更远的未来,不管经历多少艰难险阻,她一定能到达想要去的地方,完成想要达成的目标。
然后,不管是明天、后天,还是更远的未来,她对自己而言都将是无可替代的存在,即使无法拥有同样的道路,这样纯粹的心情也不会随着时间产生任何变化。
总有一天能再见到她。
少年这么想着。
7、
来到帝都三个月了,他早就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一定要说的话,除了经常要外出以外,和过去的差别也并不很大。
伯父对他十分倚赖,几乎把店的事情全部交给他打理,还打算不久之后和伯母一起搬到城里去住,大城市的资源和消息都很丰富,即使没什么生意,每天的时间也不会虚度。
而鸟群在夕阳下飞回黑色的树林时,他总会想起一件事情。
——上一封信是第二十七封,记得信件中说,不久之后的某一天,她们全家会乘坐邮轮到达帝都附近的港口,这次终于不用坐自己家的船了,期待之余,竟然会觉得有点不安。
——为什么会这么说?
大概是因为近乡情怯吧,或者是兴奋心情的余韵,他努力用想象驱除脑海中那一丝阴影。
——你会变成什么样呢?
——会长高吗?会变得成熟些吗?那因为许久未见产生的陌生感觉,要多长时间才能消解?
——你想看的东西,一直静静地等着你回来呢。
当黎明再次到来,他便在心里给日历做上又一个记号。
窗外的浓郁的树荫已经逐渐稀疏,树叶渐渐变黄飘落,远方的山影晨雾蒸腾,就算在房间里,空气里也带着一丝寒意。
走进流理台附近简朴的餐桌,他看到平时不怎么早起的伯父一反常态地背对着门,坐在那里读报。
听到脚步声,伯父冲他扬了扬手。
“快看,船只相撞的大海难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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