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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生气吗?”
没有人回答他。
巡林客等了一会儿,又问道:“你在生气吗?”
这一行有三个人,或者说,三个类似人的生物:一位海豹妖精,一位狗妖精,还有一位兽人。提问的是浪歌,虽然他没有指出姓名,但显然,他询问的对象是文丘里。
也许是他们沉默了太久,激发了弗洛斯缇肩上鹩哥的些许责任感——也许鹩哥天赋的责任就是这个——它忽然发了声:“你在生气吗?”
文丘里还是没有回答,他默默走在最前面。在兽人中也不算矮小的身材堵在两位娇小的妖精前面,如同一座会移动的堡垒。
树林里静悄悄的,天气渐暖,连融雪滴落的声音也没有了,只有鹩哥孜孜不倦地重复着:“你生气了吗?你生气了吗?你生气了吗?”
这好像不太妙。
弗洛斯缇想。
她知道这幅情景的起因。上一次出来狩猎的也是她,浪歌和文丘里,如果说文丘里因为什么在生气的话,多半就是因为兔子和鹅了。因为他没能吃到兔子,也没有吃到鹅。前者被饲养了起来,这是个好的决定,因为其中一只怀孕了,马上就能有更多兔子;后者成为了他们的看门狗,那只鹅说不定比真正的看门狗更凶悍。
也许每个种族都有外人对他们的刻板印象,但至少热爱肉食不算对兽人的刻板印象。在这段只有腌菜吃的日子里,弗洛斯缇几乎可以看见文丘里的眼睛里露出凶光。
她忽然打了寒颤。
上一回就是她和浪歌拦住了想捏死兔子和鹅的文丘里。
但好消息是,浪歌和文丘里更熟悉一些,而不断询问文丘里是否生气的也是他。这么想着,弗洛斯缇眼疾手快地捏住了鹩哥的嘴。
我们都别卷进去,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没有了鹩哥的声音,树林里又重归安静。浪歌忽然拽住了文丘里的斗篷下摆,又问了一遍:“你在生气吗?”
文丘里停住了脚步。
不妙。
弗洛斯缇把鹩哥捞到怀里,小心地退了半步。
好在文丘里没有发难。大概武僧的修行真的很修身养性,连兽人都变得好讲道理了一些。
文丘里说:“没有。”
弗洛斯缇松开了鹩哥,它扑棱几下又跳回了她的肩膀,打定主意要在那里安家。
虽然她听不出兽人的语气,但常理来说,生气的兽人是不会委屈自己忍耐的。她轻松了一些,决定不管他们,专心地观察起林子里的情形。
热爱肉食一定不是对兽人的刻板印象,但其他的可就说不好了。兽人确实都不怎么喜欢忍耐愤怒,可弗洛斯缇认识的这位兽人,可是一个实打实的武僧——武僧的第一课就是忍耐。
文丘里学到的第一课就是如此,忍耐你的愤怒,不再像兽人一样用怒火作为自己的力量和武器。虽然他的头脑是一颗兽人的头脑,但他做到了这些。
这也许算个悖论,至少文丘里想不明白。他离开部落,选择成为武僧是为了复仇,向他的酋长复仇——他输了,被揍得半死不活,被所有人嘲笑。他可以选择站起来,向酋长的背影冲去,并被杀死,被遗忘;可以选择带着失败者屈辱和羞耻,继续活在部落里;或是像他选的那样,离开部落,寻求力量,最后回去复仇。
这是个俗套的兽人故事。兽人故事差不多都这样,人们看他们作破坏者、混沌者、愚昧者,但他们也因此过得简单又明了。
他的老师,在听完他故事后却对他说:“如果你想获得力量,那么你要忘记仇恨。”
这多奇怪啊,文丘里想要复仇,那么他就要活得力量;但为了获得力量,他必须先忘记仇恨。
他当然想不明白。
想得明白这件事的兽人也许能够做个法师。
文丘里还是照着做了。你看,兽人就是这样的,他们想不明白很多事情,但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决定了的事,哪怕这事是要他们忍耐。他努力地忘却那些事,即使他常常会想起粘附在自己身上的耻辱。对于兽人来说,这是最大的耻辱了。
武僧的身份高于兽人的身份,他的老师说,你先是一个武僧,然后才是一个兽人。武僧的守则排在最前面。
忍耐到最后总会有收获的,他的老师还说。
——如果陨石没有来的话。
这又是一个复杂的问题。陨石毁灭了这个世界,当然也包括他的部落和酋长。酋长死了,可他丝毫不觉得自己复仇了,对他来说死于天灾和寿终正寝有什么区别?可他再也没机会真的去复仇,因为他不能再杀死一个死人。更糟的是,文丘里的复仇是为了洗刷他的耻辱,对兽人来说,失败,并苟延残喘着是最大不过的耻辱了。
他无法报仇,就无法洗刷这份耻辱。可知晓这份耻辱、在乎这份耻辱、施加给他这份耻辱的部落都已经不在了,那么这份耻辱还存在吗?
这比前一件事还要复杂。老师让他忍耐,至少还许诺了他力量,但现在连老师也死了。连回答他问题的人都不剩了。
文丘里在生气吗?
他确实在生气,让他生气的事情有很多。
专注于环境很快就有了收获。弗洛斯缇高兴地喊了她的队友们(他们好像在默默无言地交流点什么,但鬼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男人太难懂了):“有动物的脚印!”
武僧和巡林客立刻凑了过来。融雪让林中的土地变得泥泞,于是动物的脚印被保存得很完好。那是动物的蹄印,但本该对此经验丰富的巡林客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德鲁伊弗洛斯缇欣喜地说:“是鹿,有好几只。”
武僧和巡林客一起发出了欣喜的声音。
几乎是在同时地,他们两个说道:
“太好了,我们可以把鹿也养起来。”
“太好了,我们可以吃鹿了。”
树林里忽然安静了。
不妙,太不妙了。
弗洛斯缇又迅速地抓住了鹩哥,把它护在了怀里,并且捏住了它的嘴。
如她所料,兽人和海豹妖精看向了对方。
“我们吃鹿。”文丘里说。
“养起来慢慢吃更好嘛。”浪歌仿佛没有听出他话语里危险的气息,又或者是他根本不在乎兽人的危险,他快活地说,“像兔子一样,鹿也会生小鹿。”
噢,你为什么要提兔子。弗洛斯缇退得更远了一些。
尽管如此,她还是幽幽地、冷酷地、打破某些人幻想地说:“那可是鹿,你就不能好好想想吗。”
上一回林子里有水禽,这一回有好几只鹿的足迹,说明这个林子里至少有一处能供它们生存的水源。天气已经转热了,融雪和村里的井恐怕不能维持供应给所有人,找到一处水源的意义远大于几头鹿的肉和皮毛。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想通,就算是兽人的脑子。
下一瞬间,在弗洛斯缇考虑要不要离开去找鹿,让两位男士自己交流的瞬间,她看见文丘里拎起了浪歌,拎着他的海豹皮斗篷,然后——
——他把浪歌扔了出去。
像过去,某些地方有的那种掷铁饼的游戏一样,把浪歌扔了出去。
至少天还是很蓝的。
弗洛斯缇绝望地看了看天空,想到。
大家都知道浪歌失忆了,也知道他是依靠自己随身带着的武器和身体记住的技能发现自己是个巡林客。这说明浪歌至少在巡林客的技艺上,是相当合格的。
他被文丘里扔了出去,理所当然地,他在空中灵巧漂亮地转了个身,借着力踩在树干上,再用力一蹬冲向了文丘里。得益于妖精小巧的体型和巡林客优异的敏捷,浪歌冲向文丘里时快得如同一支弩箭,一颗弹丸。武僧的反应不算慢,相比于体型得天独厚的巡林客还是慢了一拍。
浪歌在落地前扭了半圈,避开了兽人的拳头。那拳头比他的脑袋小不了多少。他落了地,手扶上了腰间的匕首,但仍然没有抽出它。
有一瞬间,他闻到了血腥的味道。没有人流血,自他和文丘里到达这个镇子、遇到其他的幸存者开始,就没有闻到过新鲜的血。他从空白的脑海中搜寻,并不能想起上一次闻到血是什么时候,也不能回忆起与血有关的场景。
可他偏就知道这是血的味道。这一瞬间的幻觉,是血,新鲜的血,刚从血管里喷涌出来,还带着蒸腾的热气。
他眼前是兽人的膝盖。他按在匕首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青绿色皮肤被割破,血液喷涌而出的场景仿佛就在他眼前,和刚才血的气味一样一闪而过。
武僧的拳头也相当迅疾。浪歌迅速地停止了臆想,在逃开前狠狠地踹了一脚兽人的胫骨,并借着力向后退开躲开了下一拳。
难以言说的感情在他胸口激荡,他的心跳却规律而平缓,仿佛身体已经准备好了进入战斗。
匕首仿佛在呼唤他,拿出刀,给这个不识好歹又愚笨的兽人来一刀,不一定会要他的命,但可以让他清醒一点,知道到底谁是头儿。
也能让他闻一闻血的气味……
他回过神时,匕首已经被他握在了手里。
他对此惊异了片刻,在他迟疑的时候,文丘里的拳头砸碎了他落脚的树枝,让他被被迫跳上了更高的位置。文丘里也看见了他抽出了匕首,可那兽人眼中竟然流露出兴奋,兴奋,却并没有多少杀意。
这也让他意外。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来不及想通透。血腥味消失了,甚至难以想起这份气味。
他的身体自己动了起来,匕首划破了文丘里的手掌——文丘里悍然伸手握住了他次过来的刀,另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脸——他想捏的应该是脖子,但他的手掌相对于海豹妖精的脖子过于大了一点。
“你不错。”文丘里竟然这么说道,“你算是个勇士。”
他送了手,让浪歌落到了地上。
浪歌闻到了血。真正新鲜的血,刚从血管里流出来,温热,腥臭。他看了看手里的匕首,上面兽人的血还在散发血腥味。
可是这真正的血腥味,竟然如此索然无味,好像血本是一样普通极了的东西,他刚刚对血的渴求真正是幻觉一样。真奇怪。
他撇撇嘴,在树上蹭掉了血,把匕首收回了鞘。
“那么我们可以沿着鹿的脚印去找它们了吗?”
弗洛斯缇问道。
她想了想,补充道:“首先,我们应该跟着它们,找到水源。我们的水已经不多了。”
-end-
奥菲利亚给一切找到了最合理的解释。
她被捕了,显而易见地,愚昧之人因为她拿走了一本两百年没人翻过的旧书就拘捕了她,拿走她的手风琴,要把她流放到学者最讨厌的海中孤岛上。在那种地方纸张很难保存,还会有比愚昧之人更愚笨的狱卒监督着囚犯们做苦役。
这趟有个烦人的红发小牧师喋喋不休的旅途,显而易见地是一趟被幻觉修改过的押解,是一趟流放。奥菲利亚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会习惯梵塔西娅聒噪的规劝,她会从梵塔西娅身上寻找“正常人”的锚点,在过于孤寂的夜晚她还会希望梵塔西娅发出些噪音。最后在她真的接受梵塔西娅的存在时,忽然之间就会醒来,发现“梵塔西娅”是她的臆想。这是三流诗人最喜欢的故事模板,连奥菲利亚自己也编过一两首这样的叙事诗。
名叫卡隆撒的战士大约是真的存在的,可能是和她一起被流放的囚犯,因为狱卒很少像他这样快活轻佻;记不清名字的商会人员大约是什么官员,记不清名字的疯人大概是那类评估犯人能力和精神的牧师,奥菲利亚知道有这道程序,她有经验;海妖作为故事中囚徒的意象倒是很有意思,也许其中有关于吟游诗人的隐喻,而食人魔作为狱卒就有些中规中矩了。
但也是一种很合适的意象。它们丑陋,愚笨,对待囚犯恶毒而狠辣,是一种仅仅出现在那里就会让囚犯恐惧的形象。确实是这样,奥菲利亚更确信了一些,因为那只被他们一行人从另一个孤岛上带来的海妖面对着食人魔狱卒的尸体难以自制地发抖。
没错,他们杀死了一个食人魔。这幕俗套剧目终于有点趣味了。
一个巨大的、凶恶的、拿着大棍的食人魔,獠牙有半个梵塔西娅那么长,皮肤厚得像七层小牛皮皮甲。它戴着耳塞,毫无疑问,在一座海妖之岛上的食人魔毫无疑问会在耳朵里塞点什么。奥菲利亚的歌曲因此大打折扣,她本来一个人就能放倒这种家伙的。
如果那只吓得快昏厥的海妖能开开尊口帮帮她,说不定这个食人魔就不会锤断墨利安的腿了。
她是个海妖,这岛上明明有整个养殖场的鸭子那么多的海妖。她们只要动动嘴,把随便什么怪物引到海里去,就根本不会有这趟见鬼的任务了。
于是他们不得不在食人魔的脚下绕来绕去,像在陪食人魔扮演踩蟑螂的主妇。梵塔西娅和卡隆撒持着装饰精致的细剑,造成的效果类似于用牙签戳发疯的公牛,让公牛更加暴怒。最后是墨利安立了功,敏捷的巡林客从树上跳到食人魔的脖子上,用他的双刀戳进了食人魔的两眼。
代价是他被食人魔的棍子扫到了左腿。
幸好卡隆撒和萨穆尔的速度足够快,他们及时割断了食人魔的气管,让它来不及因为痛苦和愤怒而变得更加难缠。感谢需要转脑袋的生物都有脆弱的脖子。
最后他们一起坐在食人魔小山似的尸体旁边,(除了奥菲利亚)沉痛地决定让翼族青年把受伤的巡林客带离这座岛,因为这座岛上的变数太多,对于一个伤了脚的巡林客来说过于危险了。
奥菲利亚忙着研究食人魔的尸体。梵塔西娅没时间管教她,于是她踩在腥臭的血液里,爬到食人魔的背上,用小刀费劲地割了一条后颈肉下来。她试了试,这条应该是食人魔身上最柔软的肉也又硬又韧,完全不适合食用,严重的异味和泛着黑紫的血说不定还有毒性。要知道,在某些记载里,食人魔是会吃自己的排泄物的。
奥菲利亚叹了一口气。她想,这也许是个真的食人魔,要不就是这个丧心病狂的海岛监狱雇佣了食人魔来当狱卒。
“我的……我的同伴就是被这样的怪物抓住的。”在萨穆尔带着受伤巡林客离开之后,海妖说道,“它们突然涌到了岛上,在我们有所反应前就将姐妹们抓住了,剩下的姐妹也因为害怕其他人被杀而没有办法反抗……”
梵塔西娅率先开口问她,“这样的怪物还有很多吗?”
她似乎是负责交谈的人。可她甚至不一定真的存在,几乎像悖论似的。空木桶小姐,悖论小姐,奥菲利亚幻想中的小姐。
卡隆撒也开了口,询问食人魔是怎样来到这里、怎样攻击她们的。
海妖啜泣着回答他们:“在我离开的时候,它们有一只小队……那之后、我就不知道了……我能够记得的就是那天……有姐妹说,空地上忽然出现了个奇怪的东西,接着我能记得的就是它们突然出现……”
这是一场监狱的权力更迭。奥菲利亚想着,突然调来的新典狱长迅速地铲除了前任的势力,用更严苛的手段在囚犯中树立威信,老套,但还算有趣。
她听到自己的手风琴尖锐地响了一下。
奥菲利亚惊醒般看向梵塔西娅,但随即发现她并没有在警告奥菲利亚的走神,她只是漫不经心地把手搁在手风琴上,不慎扯出了一声锐响而已。梵塔西娅甚至没有在看她,她皱着眉头,思索着对策,红发覆盖的漂亮脑袋里装着莫名其妙的悲悯和梦想。
她分明是奥菲利亚早就抛弃的所有事物。奥菲利亚背叛过的、不屑一顾的、抛在身后的、属于“正常世界”的良善、正义和慈悲,都装在“梵塔西娅”小巧的身躯里。她究竟为什么出现?她是来自奥菲利亚抛弃的世界的鬼魂,要向奥菲利亚复仇吗?她是奥菲利亚不愿承认,不再想要的对还是正常人时生活的眷恋吗?
又或者梵塔西娅的存在并没有什么隐喻和深意,她只是存在着,像她空木桶似的头脑、像她坚守的现实和真实世界一样,仅仅存在也确实存在着?
奥菲利亚说不清自己想到了什么,她说不清现下心中怪异的感受。于是她只是突然加入了问话,像自始至终在一起认真思考一样:“再然后呢?就这样绑着养你们?”
海妖瑟缩了一下。她的眼泪快要落下了,她说:“他们强迫我们不断歌唱引诱船只……通常我们只会在需要男性时才诱惑他们上岛……一旦有姐妹没法歌唱了就会被它们……它们……”
她说不下去了,但他们都知道,食人魔被叫做食人魔显然不是因为它们饮食均衡。
梵塔西娅安抚着濒临崩溃的海妖,同伴的厄运让她一时无法再继续说话了。她终于把视线分给了奥菲利亚一会儿,发现刚刚才问出一个似乎有些意义的问题的疯诗人又神游般望着天空。
“你在想什么?”她忍不住问道。
疯诗人仍望着天空,漫不经心地回答她:“我在想,食人魔能设计出绑架海妖引诱食物的捕猎手段吗?”
她停了停,又说道:“我还在想,我们的任务是阻止海妖继续引诱船只。我们到底在烦恼什么呢?为什么不连着海妖和食人魔一起把这座岛烧掉呢?”
刚刚才平静了一点的海妖猛地一颤,又小声地啜泣起来。
卡隆撒责备地看了奥菲利亚一眼,连他都收起了笑脸。但在他真的责备疯诗人之前,梵塔西娅先站了起来,大步迈向了奥菲利亚。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她的声音因愤怒而压低,红发像真的烧了起来一样,“你怎么能这样说?”
疯诗人把目光从天上收回,盯着牧师碧绿的眼睛,脸上满是不解,倒像她是正常人,梵塔西娅才不可理喻似的。
“我说得不对吗?”她慢悠悠地反问,“还是需要我把‘清剿’翻译成兽人语你才听得懂?”
“她们是被胁迫的,这不是她们的错,不该让她们承担。”竟是卡隆撒替梵塔西娅回答了,他轻抚着海妖发颤的肩膀,像是在回答奥菲利亚,又像是在向海妖做出承诺。
奥菲利亚毫不掩饰地嗤笑了一声。她说:“是你们主动去商人那里接受的任务。”
“我们做这一切的初衷是为了保护船员不再受伤害,我们是为保护他人而来的,现在我们要保护受到伤害的海妖,这有什么不对吗?”
梵塔西娅的语气变得冰冷,假如奥菲利亚再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卡隆撒毫不怀疑她会一拳揍上诗人的下巴。
“当然不对。”疯诗人完全没有感觉到卡隆撒的担忧,她兀自说着,不在乎任何人的目光,“仅仅因为你们发现在这座岛上的海妖是受害者,她们此前作的所有恶就一笔勾销了吗?在被食人魔绑架之前,她们从没引诱过水手,从没让人发过疯吗?”
“这是两回事,诡辩家。”梵塔西娅说道,“食人魔胁迫海妖捕食商船和海妖习性是两回事,我们,只,解决食人魔。死亡超过了海妖该为自己的习性付出的代价,这件事可以用其他的办法,在我们回去以后解决。”
“这就是关键所在了,悖论小姐,”奥菲利亚又嗤笑了一声,“这就是你的正义吗?你的正义只光顾眼下的弱者,你在不自觉地给弱者洗脱罪名。你凭什么判断什么人该付出什么代价,假使现在岛上没有食人魔,你的任务是为独生子发了疯的老父报仇,是为新婚的妻子寻回她的丈夫,你又要怎么宣判?”
梵塔西娅的手紧紧攥成拳头,她说:“我不宣判任何事。我只阻止弱者被伤害。”
“你在自欺欺人。被你杀死的时候,食人魔也是弱者。”奥菲利亚的神情出人意料地冷静清醒,一点不像她过去说胡话的样子,让人忽然意识到也许这残忍冷漠才是真正的奥菲利亚。她还想继续说,“护弱者是最愚蠢的事情……”
而梵塔西娅的拳头已经揍上了她的脸。
奥菲利亚被这猝不及防的一记重拳打倒在地上。她刚蹲坐起来,梵塔西娅就拎着她围在脖子上的斗篷,和她面对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就是我的正义,我,保护弱者,阻止一切不该发生的伤害。这是弱者应得的公正,这就是我的正义。”
红发的牧师和疯诗人沉默地对视着,诗人突然笑了起来。雪精灵的眼睛是极浅的蓝色,过浅的瞳色让她看上去更加不稳定。她擦了擦鼻子和嘴唇上的血,说:“好,那这样呢,你怎么判断这样的事?”
她猛地捧住梵塔西娅的脸,用还在流血的嘴唇狠狠碰上了她的嘴。
噢,那应该算是个吻。
FIN
字数:3546
(我不知道我在写点什么,我是疯的)
一个疯子加上另一个疯子,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的;一个学者加上图书馆,会让收集信息的效率翻上几倍。
悻悻跟在红发小牧师身后,走在前往拜访那位疯了的幸存者路上的奥菲利亚在心里如是抱怨着。
也许这件事会让梵塔西娅感到吃惊:奥菲利亚·雪风清楚知道自己的头脑有些不正常。
可谁又能说自己是完全正常的呢?正常的标准又是谁来决定的呢?说到底,所谓的“正常”只是大部分人的平均值罢了,与世界的真理并无关系。倘若大部分人是奥菲利亚这样的疯人,那疯便是正常了。
奥菲利亚也知道,她眼中看见的东西并不一定真的存在。
她活在一个真假参半的世界里太久了。有时她会抓到虚假的兔子,它们在陷阱里狂暴挣扎,用尖锐的獠牙咬伤她的手背,而伤口很快就会消失,饥饿感却久久停留;她会听见缥缈的哨音,像一种诡秘的语言,有着吟游诗人也无法记录的曲调;她会看见不存在于星象图的星星,第二天夜晚就再也找不到。
幻象和真实纠缠在一起,像一锅煮糊了的糟糕浓汤,再也没有能确信的东西。“正常人”看见的就是真实的世界吗?谁又能说什么就是世界的真相呢?
她如一截腐木,一块锈铁,离“正常”的海面越来越远,沉没到混沌不知真实与否的深海里去。这没什么不好的,她想。奥菲利亚的生命终将终结在混沌里。
她借着身高,盯着小牧师覆盖着烈焰般红发的头顶,幽怨地研究起她的发旋。有那么一点可能,可能这个小牧师也是假的。她的手风琴还在自己身上,也不存在什么见鬼的冒险者队伍,名叫梵塔西娅·轻歌的兀烈卡卡精灵牧师彻头彻尾是她的臆想。
那么她为什么要幻想出这样一个小牧师呢?
她审视起牧师,从她燃烧着似的头顶想象其下掩藏的寓意——假如她的头脑自说自话地幻想出一个这样的牧师,那也一定是有什么她还没意识到的目的的。而这只让她更确信,梵塔西娅几乎就是她的反面,是一个漂浮在“正常”海面上永不下沉的空木桶,是她唯独不需要的东西。
到达梦岛的路程太短,远远不够奥菲利亚理解梵塔西娅的出现与存在,或是证实她是否真的存在。事实上,雪精灵的漫长生命,大约也不够想明白这件事。
据商人埃尔维斯·索锡所说,幸存者艾赛亚·沃德豪斯先生没有配偶,现在和他的兄长住在一起,由兄长照料着。纸条上的地址所对应的这幢房子是一幢两层的小楼,看上去被打理得不错。鉴于艾赛亚·沃德豪斯先生常漂泊在海上的水手身份,可以推测这幢房子的所有者多半是他的哥哥尼尔·沃德豪斯。
来应门的人是一个约莫三十后半的男子。他有着维斯人最常见的相貌,深棕卷发,褐色眼睛,略有些鹰钩鼻。从他整洁的打扮来看,平时他一定是个精神奕奕乐于社交的人,但照料一个疯了的弟弟显然大大地拖累了他,维斯人式的鹰钩鼻配上他疲惫的眉目,显得格外阴郁。
他看见来访的陌生人并不显得诧异,只是礼貌地问:“你们是?”
“您好,先生,”在只有一个牧师冒险者和一个半疯的吟游诗人的情况下,与人交涉的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到了梵塔西娅身上,“我们是接下了清剿海妖任务的冒险者,此次贸然拜访,是因为听说此地居住着从海妖的影响下逃生的人,希望能多少得知一点关于那些生物的信息。”
这位显而易见就是尼尔·沃德豪斯的中年男子打开门,侧开身子示意她们进门,好像他已经这么做了很多次一样。他说:“你们说的是我的弟弟吧。以前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情报的人也不少,但是大家都没有成功。”
他的话像是在印证“多一分奖金,多十分危险”这句流传在赏金猎人间的俗语。从幸存的疯子嘴里挖取大概存在的有用信息,接着去对付情报几乎为零的妖物——梵塔西娅回头看了眼似乎开始神游天外的半疯诗人,想到她癫狂时说的莫名其妙的话,忽然觉得许应该把希望寄托在图书馆上。
尼尔·沃德豪斯带领她们走到二楼,在楼梯口就停住脚步,却远远地指着最尽头的房间说:“就是那里了……他不会攻击人,我还有些事,就不进去了。”
他的脸上露出了不自知的忧愁神情,连肩膀也微微垮了下去,好像不幸的生活真的有重量一般。梵塔西娅当然不会勉强他,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不能向他保证生活还能变好。
想来这竟是梵塔西娅第一次见到如此真实的惨淡。神殿所藏的典籍里记录着消逝之神眷族的命如浮萍,记录着大冰期的生灵涂炭,记录着瑞图宁的苦难,每一桩都令人掩卷长叹。那些波澜壮阔的历史与记载,竟不及一个为生活所苦的中年男人在梵塔西娅面前的叹息来得更真实。
他面对的甚至不是什么值得一书的不幸。可仅仅是这样微小的不幸,就已经让他,让看见他的人感到如此无奈,甚至无从安慰他。
感到无奈的人中并不包括奥菲利亚。她发现。
奥菲利亚冷漠地看着尼尔·沃德豪斯萧索的背影,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
于是她的脚背收获了梵塔西娅疑似泄愤的一脚。
空木桶小姐的悲天悯人时间似乎很快就过去了。尽管没有人指望能和奥菲利亚说通些什么道理,但不代表奥菲利亚全然不懂得别人的心思,更何况年轻的小牧师的心思几乎就写在脸上了。当然也有可能,奥菲利亚在心里补充道,如果这个小牧师真的是她的臆想,那读懂她的想法就更理所当然了。
她仍在思考这件事:梵塔西娅的出现究竟有什么意义?
她又觉得这问题也是个悖论,因为奥菲利亚的生命本就是没有意义的。这世上的疯人大多可以分成两种,一种失去了意义,一种被意义的巨石捆绑着下沉,下沉,距离海面越来越远。
在打开走廊尽头的房门后,奥菲莉亚立刻就确信艾赛亚·沃德豪斯是后者。
这个房间的墙壁是黑色的。
艾赛亚·沃德豪斯面朝墙壁蹲坐着,只让她们看见一个微微抽动的背影。很快她们就意识到,墙壁本该是浅色的,如这幢房子里的其他墙壁一样——这黑色是炭笔的痕迹。有人用炭笔在墙上写了许多字,写满后仍继续写,层层叠叠的笔迹已分辨不出含义,并将墙壁铺成了近似黑色的样子。
写字的人只会是艾赛亚·沃德豪斯。此时此刻,背对着她们的艾赛亚仍在墙上不停地写着字,对外界的动静毫无反应。
他重重地落下每个笔画,速度却快得惊人。他对走到他身边的两位精灵置若罔闻,仿佛他的世界只剩下了笔下的炭痕,只剩下留在他脑中未曾停歇的海难。
梵塔西娅尝试着根据他的手势判断他所写的内容,但这项工作对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兀烈卡卡牧师来说也颇有难度。她把目光投向奥菲莉亚,期望自称学者的家伙在这事儿上的才能更优秀些。
吟游诗人从短斗篷下拿出了一本半新不旧的笔记本。梵塔西娅满心期待地看着诗人翻开本子,却见她从容不迫地撕了一叠纸页下来,将纸张强行塞到了艾赛亚的笔下。
并递给梵塔西娅一个令她的拳头迫切渴求诗人下巴的眼神。
“……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袭击了岛屿。
我将告诉他们:每一片歌声都有自己的岛屿,听不见的道路无法彻底阻止绝望。”
艾赛亚没有介意奥菲莉亚强行塞到他笔下的纸,他只是写着,不在意身边的任何变化。他写到纸上的字潦草但不至于无法辨认,但内容却是难以理解。歌声的岛屿,听不见的道路,几乎比奥菲莉亚癫狂时的发言更迷幻。
写完这句话,他忽然丢下笔,开始大声说道:“每一片歌声都有自己的岛屿,听不见的道路无法彻底阻止绝望,要把声音杀死!要把歌唱的金丝雀毒死在笼中!”
他突然按住奥菲莉亚的肩膀,好像他能知道谁是他的同类似的。他瞪着雪精灵诗人的脸,可诗人却觉得他透过了自己,盯着不知存在与否的影子。
他虽然对着奥菲莉亚,却像在自言自语。
他继续说道:“我见过狂人也未层见过的景象!三千个日夜天地不断燃烧,犹如一万个太阳在天空闪耀!”
“哈哈哈哈有意思!”他的话语不知怎地触动了诗人脆弱的神经,诗人如往常听见什么古籍的消息时一样突然兴奋起来。
两个疯人的“对话”让牧师的手本能地按上了腰间的剑。她在一瞬间幻想到了两个疯子癫狂的场景、她得如何制服其中非常具有攻击性的那个、如何在制服一个的时候不伤害到另一个。这想法让梵塔西娅的额头都疼了起来。
但奥菲莉亚的表现非常优秀,值得晚上多给她一块烤肉做奖励——等一等,她是不是用了什么酷似驯兽的做法?——雪精灵异常冷静地询问起艾赛亚·沃德豪斯他话里所说的细节:“歌声的岛屿是什么?为什么金丝雀在笼子里,为什么要杀死它?”
“岛屿是声音的岛屿,每一个声音都有自己的岛屿,所有的岛屿都会相互重叠……”艾赛亚·沃德豪斯用做梦似的语调回答道,下一秒又忽然尖叫起来,“金丝雀的声音令人讨厌,讨厌……杀掉它!杀掉它!否则只能航向永恒的深渊!”
“那么燃烧的天空呢?那是什么?”梵塔西娅忍不住伸手扣住他的肩膀,急切地问道。
艾赛亚·沃德豪斯没有立刻作答,而是突然对面前的雪精灵失去了兴致般,意兴阑珊地甩开她的肩膀坐回了墙壁。他捡起炭笔,在墙上随手涂画起来,这一回梵塔西娅也看得出他的涂画毫无意义。
“你们去不到燃烧的天空下,嘻嘻嘻,现在去不到,将来……无穷的门通向彼岸,黑色的花……嘻嘻嘻嘻嘻嘻……”
他突然又诡谲地嬉笑,抛出这样一句话。之后便真正不再理睬她们了。
“这不对。你不觉得吗?有哪里不对。”
在告别沃德豪斯家的小楼后,一直沉思着的雪精灵忽然说道,“尽管可能性有些低,但还是有一些可能……引诱人,使人发疯的可能并不是海妖,有什么其他还不为人知的生物在那里。”
“还有无穷的门……黑色的花……也许只是海妖让他看见的幻觉,但也许,”梵塔西娅也思忖起来,“也许也是真的。”
奥菲利亚回答她的话里竟然透出令人惊奇的逻辑性和谨慎严密的思考:“冒险应该做最充分的准备,不是吗?我们应该再去一次图书馆,看看除了海妖外海上的危险生物,或是什么人们以为没有危险的生物。还有这个地方从前有过的神,不论强弱,都有可能影响着海妖。没有听过幸存者的话的人,恐怕会遗漏什么线索……”
然而梵塔西娅的头脑成功地在听到她说“图书馆”时敲响了警钟。
“不,我们直接去码头。”
她冷酷地回绝了雪精灵诗人,并示威般朝诗人晃了晃手风琴:“人们都认为那是海妖做的事,那么即便不是,也不会在图书馆里留下多少有用的线索。”
小小的红发精灵牧师坚定地向码头的方向走去,留给她一个一团火焰似的背影,笃定疯诗人一定会跟上她。
“愚昧。”奥菲利亚咕哝着,皱了皱鼻子。你永远不该低估一个空木桶,毕竟它才是战胜浪涛永远浮在水面上的那个,而你不是。
“我讨厌水域。水会弄坏纸。”
她自言自语似地补充道。
FIN
字数4017
〇
迦南城里最早醒来的是海鸥。在天空刚刚泛白的时候,海鸥就已经成群地盘旋在港口上空了。再过一会儿,港口就会响起轮船的汽笛,渔人开始打理渔船。然后整个城市陆陆续续地醒来。
迦南已经变了很多,但十五个世纪以来,它黎明总是差不多的。海鸥总是最早醒来,在海鸥遥远的鸣叫声里,阳光缓缓地给城市镀上一层金色轮廓。城市的轮廓已经和最初时完全不同,可当它们镀上晨曦时,就像从未变过一样。连同这短暂的寂静,像每天都在重复的瞬间的永恒,是他为数不多没有太过厌倦的景象。
风很温暖。他意识到又一个新的春天即将从这个清晨开始。
加拉大约是这座城市的一千五百年里变化最小的事物,一尊石像的一千五百年不会有太多变化。
他是比磐石更坚固的东西,也许有一天人类离开迦南,应许之地变作荒凉废墟,被称作神迹的迦南大教堂也坍塌,他还是不会改变。到那时也许他就能够离开这座被他“永远”守护的建筑,人类的“永远”大多不是指真正的永远,只是他们需要的长度而已。
但那也太过遥远了,他还会看到很多很多个迦南的春天。
城市的金色轮廓已经消退,太阳也已经升起,城市喧闹了起来。现在的迦南不是加拉最喜欢的样子。他回忆着过去的迦南,试图比较一个他最喜欢的年代出来,最后愤愤地发现大概是过去的时光总是比较好的,只有现在的迦南显得最糟糕。
他开始闷闷地、毫无理由地埋怨当下这个令他不满的迦南。事实上他知道,与其说现在的迦南真的令他厌恶,不如说他正在恐惧于未来没有止境地被困在这座牢笼里。他不能做什么来改变现状,只能偶尔毫无理由地埋怨些东西,来忘记漫长时间给他的疼痛。
通常不会有人打搅他,他已经被遗忘很久很久了。而这一天,这一个新的春天的早晨,一只蛾子停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他的耳朵。
“石像先生,你好呀。”她说,“我陪你聊聊天好吗?”
一、应许之地的巴别塔
他大约还记得这座教堂是如何被建造的。人们想要建造一个前所未有的穹顶,建在迦南城的面向海的山丘上。那时的场景很有趣,因为他们想要的穹顶太过庞大了,魔法师和工程师在工地上争吵不休,就像更久以前建造巴别塔时一样。
当然加拉没有见过巴别塔。人们建造迦南大教堂时他还很年幼,还不明白“永远地守护这座建筑”是有多久。他跟着贩卖石像鬼的埃及工匠住在最远的工棚里。埃及人虽然被称作“工匠”,但并不做任何工匠的工作,他们的本事是培育石像鬼,卖到各式建筑的工地上“永远忠诚地守护这座建筑,在被拆毁前都不会离开”。
早在两千年前,埃及人就开始驯养石像鬼来守护神庙和宫殿了。辉煌的埃及在漫长时间里逐渐没落,他们便带着忠诚的怪物来到这片大陆。
这群埃及人绝不透露一点这门古老技艺的秘密,连加拉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生,如何被役使的。这里面有不可言说的黑魔法,他本身也流着恶魔的血,可埃及人就是能把加拉推销给主教。比起魔法,他们大概更擅长做生意。
一个石像鬼的价钱一定非常高昂,至少足够埃及工匠们每天从早晨就开始喝酒,然后坐在棚子里抽一整天水烟。
“又一座巴别塔。”他们在袅袅烟雾里,用嘲讽的语气说,“建造巴别塔时也是这样子,乱七八糟,最后血本无归。”
埃及人哄笑起来,毫不在意这座异教的神迹是否能完工。他们接着说起远在家乡的沙漠和独一无二的河流;说起远古先民建造的宫殿和神庙,还有神迹般的三角陵墓;说起被许多石像鬼永远守护的老国王们。坐在门边望着喧闹工地的加拉被搂过去,埃及人揉着他干燥蓬松的头发,对他说:“现在少看一点,就能晚看厌烦一会儿。”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应的,只记得酒气烟味和大笑声兜头盖住他。他尝到了第一口酒,作为埃及人对他的怜悯和饯别。他没有舌头,尝不出酒的味道,却能尝出酿酒人落入酒中的感情。他离从未谋面的故乡最近的时刻,竟是从一口施舍的陈年酒里,尝到干燥的风沙、喜怒无常的河流和农人微小的欢愉。
山丘之上,庞大无匹的穹顶还埋藏在脚手架下。
这是加拉记得的第一个春天。
穹顶在第二个春天的末尾完工了,安逸了一年的埃及人终于有了工作。他们在穹顶之上摆弄了一场极为诡异的仪式,连年幼的加拉都怀疑其中绝大部分是在戏弄他们的异教买主。
仪式中应该也有真实成分,在一个瞬间他真切感受到自己被捆绑在这里,他的内心第一次生出恐惧,像雏鸟恐惧第一次独自飞行。
他拽住埃及人的衣角,隐约明白了他们早先的怜悯由何而来。而埃及人从他手里抽走了衣服。
在埃及人和主教即将离开时,他突然大声地说:“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巴别塔是什么?为什么你说这里是又一个巴别塔?若是要把我丢弃在这里,至少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吧。”
很久以后,他猜想那时大概是恶魔血裔的本能使然,就算是劣等的恶魔,也是有着睚眦必报的脾性的。他没有很想知道巴别塔是什么,只是知道那些私下的嘲笑一定是埃及人不想被买主知道的。
“那么巴别塔究竟是什么?”蛾子坐在他的膝盖上问。
“只是个愚弄人类的玩笑。”加拉极不负责地解释说,“人类想建造直通天堂的高塔,住在上面的那位就打乱他们的语言,让他们不能交流,塔就建不成了。那位惩罚过人类很多次,大洪水、天火或者瘟疫,可这一次却选择了打乱他们的语言,让人类发现这其实是他们自己的错——人类永远不可能和平共处。语言只是一个隐喻,不会有两个人的观点是一模一样的,差异会引发争执,争执就会掀起战争。人类发现自己身上来自本性的缺点,就自然而然地放弃了接近神的野心。”
“可是……人类好像没有完全放弃呀,他们不是发明了不用魔法和神力就能运作的各种东西吗?”蛾子疑惑地追问,“我觉得他们好像正在努力从别的路走……”
“没办法,健忘也是人类的缺点嘛。”
“咦?这和你之前说的……”
“好啦讲完故事了,快走吧,别在我这种无趣的东西上浪费时间了。”石像鬼已经闭上了眼睛,迅速地化作石头。蛾子绕着他飞了几圈,见他实在不愿再理睬自己,只好停回他的肩膀上,失落地说:“可是这里除了人类,只有我和石像先生了呀。你一个人在这里,会很寂寞的。”
石像仍旧毫无动静,好像他是真的石像一般。
二、妖精时代与神圣之梦
在大教堂落成后的最初五个世纪,迦南城里有数不尽的妖精。矮人在城里做铁匠,精灵到集市买肉食,有时还有半人马走在街上。成群的蝴蝶或蛾子化作的妖精在树丛间飞过,几乎就像普通昆虫一样。确实这些形同微缩小人的妖精仍是虫蝶,会和普通蝴蝶一样在春天破茧,在秋天死去,只不过多了些近似人的智慧和样貌。
这五百多年像是恩赐给加拉的童年,尽管他早就长成高大的怪物了,有着一副彻头彻尾的恶魔皮囊。但人们并不惧怕他,多少有些不可思议,人们轻易地就接受了由一个恶魔种怪物来守卫神圣的教堂。
教士和修女已经能酿出很好的酒。他们会酿很多,但圣餐酒一年只用一次。于是加拉可以毫无愧疚地从酒窖里偷走酒,不会有人发现。
他仍然尝不出酒的味道,弥补这个缺失的是落入酒中的感情。千年前他的祖先用这个能力寻找猎物内心的弱点,被驯化后就只能当作味觉的补偿。
那些酒里大多是全心全意的信任,信任那位神明会指引他们,恩赐他们,解救他们。这听上去像是偷走了属于那位神明的信仰,这想法让他心里充满恶作剧的窃喜。
迦南始终是神圣的应许之地,卡赫希帝国的首都,教廷的圣地和中心,人类都虔诚信奉着神明,却又能容许不信仰这位神明的妖精们与他们共住一城。那真是个奇特的时代。
他想他是很喜欢那段年月的,他还很年轻,觉得五个世纪不算长,未来也没什么好担心;迦南有太多和他一样寿命极长的存在,即使是那些蝴蝶妖精,也年年生生不息地出现,像是一直活着一般。
但他却忽然犹豫是否要给蛾子讲那个时代的故事。她出生得太迟了,迟到了整整一千年的妖精错过了妖精的时代,在整个迦南都只能找到一个没什么优点的石像鬼能算是同类。
他害怕她会遗憾,如果不知道曾经有过那样的美好,也许就不会觉得这里太糟糕。他也像迟了一千年才明白这些小小的妖精只有一年的寿命一样,第一次惋惜某样东西太过短暂。
妖精时代终结于一场梦。
在最初的五个世纪里,也偶尔有神迹降临于迦南大教堂。先是一道光柱从天顶落穹顶上,万籁俱寂,而后那位神明的使者由光柱中缓缓降临。那些拥有洁白羽翼的使者和加拉是相反的生物,而他们从来不屑于多给劣等恶魔一瞥。
盛大登场的使者带来的却通常是些无关痛痒的神谕,让所有人都错觉那位神明对应许之地没有太多意见也无意干涉。但是,不要妄自揣测神明的旨意,这是写在经文里的告诫。
在第五个世纪的终末,降下了一道从未有过的神迹。它没有落在迦南大教堂,而是落在了皇帝的寝宫。深夜,光柱从天顶落下,全城的人们不约而同地醒来,像被同时操控了一般静默地观看这道没有使者降临的神迹,除了皇帝威拉德二世本人。
威拉德二世被笼罩在神圣之梦里,那位神明在梦里亲自给了他一道神谕。醒来后他便不记得梦里的一切了,只记得神明要求他做的事情:驱逐迦南所有的妖精。
没有人明白那位神明的意图,不懂得为什么在长达数个世纪的宽容后,祂突然不能容许妖精居住在祂许予人类的土地。但是不要妄自揣测神明的旨意,皇帝颁布了驱逐令,全心全意信任着那位神明的人们便开始执行这道命令了。
高傲的种族很快就主动离开迦南,矮人的铁器铺关张,精灵和半人马也不再出现在集市。可那些在人与妖精长久混居下诞生的许许多多混血种无法轻易离开,隐匿在黑暗中的邪祟种族也在此时涌入迦南。神谕没有提及手段,因此驱逐很快变成了狩猎。
他们建立了妖精裁判所来消灭所有的妖精。裁判所负责审查所有人的血统,找到每一个哪怕只有一点妖精血统的人,审判并处决他们。处决就在迦南大教堂前的广场进行,第一滴血来自一个巨人之子,人们花了许多力气才砍下他的头颅,焚烧尸体的火焰烧了整整一天。
加拉就在教堂的屋顶上,看着魁梧而温驯的半巨人化作焦骨。他看了整整三百年,看了每一场审判。那是光明世纪,神圣时代,人们的信仰前所未有地坚定。不用去揣测神明的意图,只需要听从祂的所有命令。与人类共住了千年的妖精在迅速地从迦南消失了,此后也再没有回来。教士和修女酿的酒仍然很好,酒中的信任没有改变。
在光明世纪,加拉需要驱逐的邪祟种族却前所未有的多。它们根本不会被焚烧妖精震慑。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从持续了整整三百年的妖精审判中幸存下来了,拆除他的提议总是不了了之。
最终加拉没有给蛾子讲神圣时代的故事。
迦南最后的妖精停在他的肩膀上,像一个奇迹,一个妖精时代遗留下的梦。
那三百年里人们焚烧树丛的火焰不该惊扰到这个妖精之梦。
三、欧石楠战争
蛾子飞行的时候没有一点声音,连微小的气流也不会带起,来去都不会打扰到任何事物。她飞过时会落下细小的鳞粉,有微弱的光芒,立刻就会消散。明明加拉曾和他们一同生活过几个世纪,却像刚刚才认识。
欧石楠正在开花。迦南城处在两块大陆的交界处,贝克斯特大陆和金庭大陆在迦南城中仅隔着狭窄海峡相望,地理位置使得迦南城的气候温暖湿润。很早以前城里就种满了欧石楠,这种植物很适应迦南的气候,每年都开出一城繁盛的景象。更早以前,迦南的蝴蝶妖精也如这些花一样繁盛。
蛾子第一次见到这些花,她的寿命也只够看一次。也许也是蛾子的本性使然,她非常喜爱这些花。
她捧着欧石楠花飞到加拉面前,欢快地说:“石像先生,花开了!”
这是加拉第一次把欧石楠花放在手上,这么近地看到它,尽管他已经看过几百次满城的欧石楠一起盛放。他不怎么喜欢花,也不怎么明白人类为什么会喜爱音乐、诗歌和图画。
蛾子放在他手心里的每一朵花都有微小的不同,这明明是一个常识,可他却第一次真实感觉到每一朵花都是不同的,每一朵花都只会绽放一次;几百年来年复一年盛放的无数欧石楠花,每一朵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朵都不会再出现。
他曾经觉得始终都在的蝴蝶妖精们,每一个都有不同的心,不同的喜怒哀乐。 过去的每一个妖精,都和他停在他肩膀上的蛾子一样是一个完整精巧的生灵。他在告别他们的一千年后,终于真正明白这件事。
过去的十五个世纪里,他从没有注意到这些,直到一个迟到了一千年的蛾子出现,把欧石楠花放在他的手心。
在迦南生长得极好的欧石楠实际上并不是迦南本土的植物。欧石楠的原产地在南边,更干燥炎热的地方。
欧石楠是跟着战争来到迦南的,它是南方大陆上另一位神明的图腾和象征。
在妖精从迦南消失的七十二年后,迦南几乎被战争摧毁了一大半,国王被赶出了宫殿,逃亡去了北边。不过那位国王已经不是卡赫希的皇帝,卡赫希在一百二十年前就成为历史了。
卡赫希也是在一场战争里灭亡的。
同样信俸那位神明的斐南国王获得了神谕,和把卡赫希带入神圣时代的威拉德二世一样。他梦见那位神明告诉他,与南方大陆上异教的圣战即将开始,斐南被选中成为祂的火焰,祂的剑,祂的神罚。祂恩许斐南军队在南征的途中去位于位于两块大陆交界处富庶的迦南地“拿走”他们想要的一切。
斐南人想要的当然是迦南的全部。
他们毫不客气地用屠杀劫走了迦南的财富。山丘之上的教堂能够俯瞰全城,也能够俯瞰全城的大火和哭号。加拉的心里生来没有多少善良,他只是看着黑烟滚滚地冲上天际,听着人们的哭声和哀求,就像他过去仅仅看着教堂的广场上妖精的后裔被砍掉头颅,焚烧尸体。在死去的时候,所有生命都没有太多区别。
但他并不是没有感情,那时候他只是说不出心中奇怪的苦涩是什么,这苦涩总是伴着死亡和杀戮出现。他想起过去从圣餐酒里尝到的除了信仰,还有另一种他也不明白的感情,比信仰更灼热,比信任更疼痛。这让他心中的苦涩更加强烈,他不明白为什么迦南人被轻易地抛弃了,他们明明虔诚遵循那位神明的命令,全心全意地信任祂不做他想。
迦南人心里是如何想的呢?他们还会把屠杀和劫掠当做神明的旨意,毫无怨言地虔诚接受吗?
皇帝被杀死,斐南人在迦南建立了附属国,将迦南整个收入囊中。两千年前神明许诺给迦南人祖先的富饶土地被转赠他人,辉煌千年的卡赫希帝国也在大火中落幕。
斐南远征军南征了六次,在南方大陆上与异教的圣战不算顺利。第六次远征因为斐南国王费尔顿九世的突然逝世草草结束,但马尔马拉帝国的异教军队没有同意休战,他们向北追击,攻打到了迦南城下。迦南巍峨恢弘的古城墙在火炮的攻击下被摧毁了一半,迦南人浴血坚守了三个月,迦南终究陷落了。
这里确实是一座巴别塔。也许世界上每一个有人类存在的地方都是巴别塔。站在不同立场,有不同利益,说着不同语言和信仰不同神明的人存在的地方,都会成为一座座的巴别塔,永远不会停下纷争。从市井的纷争,荣誉的决斗,利益的阴谋,到摧毁城市的炮火硝烟,都会一直循环往复下去。
在三天的屠杀劫掠后,迦南又成为了马尔马拉的领土。马尔马拉人带来了另一位神明和祂的欧石楠,他们驱赶走那位神明的所有痕迹,种植欧石楠来替代原来的图腾。他们看见迦南大教堂,惊叹于这神迹般的大穹顶,连他们也不忍心摧毁它。最后他们拆除了原来的偶像,用精美的欧石楠花图案盖住穹顶上的壁画,把教堂改造成自己的神庙。
这场战争被称作欧石楠战争。
修女和教士都不在了,也不会再有圣餐酒;往后的六百年,长翼的使者没有来过。战争的痕迹很快就看不见,欧石楠每年都会盛开。
四、石与铁的弃物
P先生是这个城市里出现过的最有趣的意外之一。
在他之前的有趣意外几乎都出现在妖精时代。可惜在蛾子出生时,他已经离开了,并且不太可能会再回来。
按照P先生自己的说法,他是一个“自意识思考型仿生机器人”,没有性别,可以按照预存的数据变形成一千多种不同的人类外貌。但由于他在迦南时使用的都是金发男人的外貌,加拉还是习惯用“他”来称呼P先生。尽管他可以感觉到P先生并没有灵魂,但P先生比拥有微弱灵魂的死灵或炼金术人偶更像活着的生物。
加拉几乎立刻就后悔对蛾子讲了P先生的故事。当她听说现在存在着这样奇特的人类造物时,她开始兴奋地期待有另一个这样的机器人出现在迦南。加拉始终没能忍心告诉她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迦南太过保守,这座城市的科技水平相比能够制造P先生的差了许多,而且并不欢迎最新的技术——这是P先生告诉加拉的,真新鲜,加拉还以为马尔马拉人只是不能容忍他和蛾子这样的非人生物呢。在世界上的某些地方,已经有能停留在宇宙的机器,人们能够借助机械飞到太阳的高度。
让他听P先生这样说时,陷入了极大的迷茫:“那么天堂呢,天堂去哪了?上面的那位神明又去哪了?”他仍停留在那个人类需要建造高塔才能接近天空的时代,比迦南这座城市更加落后。
P先生回答他,天堂不在这个宇宙,至少不在人类目前能够观测到的世界。以及,用砖石是不可能建造出直通天堂的高塔的,在高过几百米后底下的砖就会被压碎;迦南城里那些钢筋和混凝土的新建筑可以建造得更高,但也不会高很多。
加拉惊讶于P先生所说的知识,但也没有太过惊讶。早在人类刚开始使用蒸汽锅炉替代魔法动力的时候,加拉就已经被人类抛弃了。并非六百多年来异教祭司对他这个恶魔种的不认可,或是更多个世纪以来人们拆除他的提议,这只是让他不得不躲起来悄悄地守护教堂;而是被当做不再被需要的工具,被彻彻底底地遗忘。当人类开始使用铁器时,他们就不再需要石制的旧工具了,即使是迦南这样保守的城市,也不能抗拒科技带来的便利和自豪感。无须祈求于神明或神秘的力量,而是凭借人类的知识达到比魔法更高的高度,就算是加拉也不能否认这种伟大。
但由这伟大科技制造出的最先进的P先生也被抛弃了。P先生大约是失忆了,不记得自己从何处来,为什么被抛弃。他好像并不为被抛弃而难过,但他仍然打算找到自己的来源,找到一切的理由。P先生的离开和他的到来一样戏剧性:他来时制造了一场波及全城的停电事故,加拉出于好奇把试图潜入教堂的他收留在教堂顶层无人知晓的房间,他走时制造了一场爆炸,加拉后来从教士那里偷听到他炸穿了银行金库。
加拉在P先生走后仍在回味“抛弃”这个命题。P先生是比他更优秀,更能讨人类欢心的工具,他不明白为什么人类会抛弃P先生。十五个世纪以来,他看过无数人生老病死,却仍然不能懂得人类。人类总是追逐最大的利益,却又会做出不符合他们利益的决定,女人会嫁给贫穷的追求者,孩子会花掉所有零用钱挽救垂老的宠物,年轻人会为了不可能达成的目标失去生命。
在这些不合利益的行为下,一定有什么他不能理解的东西在影响着人类。他隐隐感觉到那是很庞大的东西,那东西同样使得人类去追求音乐和诗歌这样没有意义的所谓艺术。他能感觉到自己离它很近,有很多次他也许已经碰到了,只是不能理解。
后来蛾子停在他肩膀上。
她在他身边轻巧地飞舞,她把欧石楠花放在他的手心,她坐在他的肩上或膝盖上听他讲述自己漫长又无趣的一生。她的出现点亮了妖精的时代,提醒了加拉过去一千年他忽视和错过了许多。
他想也许日出是美的,花朵也是美的。没有人教过他什么是美,什么是感情,而蛾子用自己的存在让他模模糊糊地明白了这些。
当他希望蛾子的生命不要那么短暂时,他忽然明白总是在看见杀戮时出现在他心中的苦涩。生命是美好的,美好而脆弱,即使是加拉也能够感受到生命的美好,所以死亡会让他悲伤。在这之中,蛾子的生命对加拉而言是特殊的,会让他更加悲伤。
当他自己的心如灼伤般疼痛时,他才明白很久以前他从修女酿的酒里尝到的感情。比信仰更灼热,比信任要疼痛,只不过是爱而已。
她太短暂了。她那么爱世间的一切,甚至像爱一朵花,爱日出和晚风一样爱一个不美好的石像鬼,可是今年秋天她就会死去,不会再回来。
蛾子并不为此难过,她觉得这一切已经足够好了。迦南和她的一生都足够好了。
她不懂得长得没有止境的生命是怎样的,加拉竟庆幸起这件事。她给加拉的已经足够多,她让加拉懂得世界的美好,她也是加拉生命里最大的美好,所以即使在她心里加拉没有一点特别也没关系。她应该和现在一样快乐地、满怀着对世界的爱走到终点。失去的疼痛,漫长时间的疼痛,爱的疼痛,她都不需要知道。
他还有很长很长的生命来爱她,怀念她。以后还会有蝴蝶和蛾子,但那些都不会是她,她是独一无二的。
现在,蛾子还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在听加拉讲他和迦南的一千五百年。
一尊石像的一千五百年不会有太多不同——直到一只蛾子落到他的肩膀上。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