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将入夏时要下许久的雨,听说每一年都是这样。这梅子黄时雨连日地下,天气却又闷热,从床铺被褥到身上的衣服都阴阴潮潮。玄清宫一众南迁而来的少年子弟们,像北鸟带着干燥的羽毛飞进南方的烟雨,浑身上下都饱吸了水分,让人难受又懒倦。
这雨好似没有尽头,落得一众北人从觉得新鲜,到厌倦焦躁,到最后已渐渐习惯了听着雨声入睡,听着雨声醒来;落得唐风起以为这雨不会结束了,天空将永远是那般阴沉无光。但到底还是放晴了,只剩下未干的雨水从屋檐瓦片上滴落。
唐风起听着雨水嘀嗒嘀嗒地落在石阶上,不一会儿这声音也停了,屋外渐渐亮了起来。他刚想去开窗透透气,就有人一边喊着“师兄师兄”,一边从屋外急急地敲窗户。不等他应答,敲窗的人就自说自话地从外面拉开了窗。
果然是俞羡渊。他那时刚好比窗沿高出一个头,在窗外踮着脚,趴在窗沿上挥着手里拿着的短笛,笑嘻嘻地说:“师兄快出来,我给你吹个曲子听!”
唐风起的心里立刻敲起了警钟,他当然非常不信任俞羡渊突然之间学会的吹笛技巧。但由于不忍心打击师弟的热情,他还是走出了房门,听他的小俞师弟吹了一曲肝肠寸断的曲子。
这一曲吹得好像比绵绵梅雨还要漫长,听得唐风起久久不能回神,连曲子结束了也没有反应过来。耳鸣之中似乎听见小孩的哭声,不知是不是哪个小师弟在远处被吓哭了。
俞羡渊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问:“我这曲阳关三叠吹得如何?”
唐风起扶着额头,绞尽脑汁地挤出几句鼓励的话:“虽然还不够好,但听得出你用心练过,若勤加练习一定会更好……”
俞羡渊点点头:“多谢师兄。不过其实这不是阳关三叠,是我胡诌的曲子。”
唐风起一巴掌糊上了他的脑袋。
俞羡渊躲着他的巴掌,嬉笑着说:“也不全是胡诌的!教坊的小姐姐教了我一段,剩下的她自己也不会了就给我抄了谱子……”
唐风起听了,索性追着他打:“你还跑去教坊?能不能乖乖学经习武?”
“我也没妨碍学正事啊,风未动,幡未动,我心也未动,怎么师兄你倒生气了?”
“还净看闲书!清净经背了吗,早课做了吗?送你去灵隐寺改个行吧?”
“背了背了!差不多背了!”
他们一逃一追,非常热闹,惹得几个小师弟师妹和善凌也跑来看。唐风起其实并不很生气,只是觉得玄清宫许久没有这样轻松热闹的时候了,就随着俞羡渊半真半假地演了一会儿。一众小少年得知俞羡渊新学了吹笛,就闹着让他吹曲儿,这一回他吹得倒是有模有样。
漫长雨后初霁的温吞阳光洒落在临安城崭新的玄清宫,落在院子里欢闹着的小道童们身上。唐风起想到自己如今是这群孩子里最年长的了,该他来催促他们去做早课,又不忍心打断他们此时的快乐。他想,就让他们再玩闹一会儿吧,让他们多做一会儿快乐的孩童。
从这之后,俞羡渊隔三差五就溜出去学些新花样,总能在师弟师妹们快看厌上一样时,拿出下一样新奇本领来逗他们开心。唐风起知道他学东西极快,每样只上手十天半月就能做得不错,常被他那些随缘师父们说天赋极好。但他也是少见的没有长性,学了新的就放下旧的,事事都不精。
唐风起曾跟他提起这件事,劝他定下心来,就算不学道也罢,至少寻一件事好好地学下去,不要浪费了天赋又荒废自己。俞羡渊谦虚受教,屡教不改,久了唐风起也就不再提。
许多年后,唐风起到玄清宫偏院的小阁洒扫上香时,忽然想到:不知何时起,俞羡渊就只管自己叫“师兄”了。观内师兄妹们互相称呼时,为了方便区分,总是带上名或姓的。若不算名分上是大师姐,年纪却比他俩小的善凌,唐风起在这一辈弟子排第二,俞羡渊排第三。自从大师兄薛鹿隐折在北方战场,俞羡渊的“师兄”确实只有唐风起一个。
他一声一声的师兄,似乎是在两人都不知不觉的时候,提醒着唐风起他是这一辈的长兄了,师弟妹和玄清宫的责任当由他担起了。
他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呢?
在唐风起想着这件事的时候,有人推开了小阁的门。他转身去看,恰是俞羡渊。俞羡渊大约是没想到唐风起刚好也在,稍愣了一下,随即便笑了,说道:“好巧啊,师兄。”
他确实是有意的吧。唐风起豁然地想,这声“师兄”是俞羡渊独有的纪念;这些初来时都还年幼的孩子们,都有自己的纪念,纪念那段还不遥远的过去。
唐风起笑着回答:“好巧啊。”
他看着俞羡渊走进来,一如许多年前,小小的俞羡渊敲开他的窗户,对因为得知长辈阵亡而闷在房内大哭了三天刚刚停下眼泪的唐风起说:“师兄,我给你吹个曲子听!”
——他现在的阳关三叠,应当已经吹得很好了。
他们的崽:http://elfartworld.com/works/112307/
还没出场的另两位的崽:http://elfartworld.com/works/111207/
Part 1
“哇。”梅里•蕾西发出一声惊叹。
“哇。”皮聘•麦克亚当为了附和她,也跟着惊叹了一声。
“呃,好的,让我看看,我想说的是,我的任务是审核申报登记的魔法物品,”在震惊之下,梅里小姐开始条件反射般重复自己的工作内容,“这是麦克尔•乔治•戴维斯先生申报登记的‘麻瓜装饰品’。”
“是的,没有错。”皮聘小心翼翼地回答她,想要尽可能地表现得足够成熟专业。
“哇。”梅里又惊叹了一次,“麻瓜真的会在院子里放一架飞机当装饰品吗?”
一架崭新的波音737客机正摆在他们面前。
从上个月的月初这个大家伙运抵古灵阁巫师银行的地下开始,皮聘花了一个星期给916号金库的施扩容咒,把它扩大到足有一个魁地奇球场那么大(堪称杰作!),他的同事们又花了两星期列出了魔法部审核员可能提出的所有问题,并逐一想出最合适的回答——戴维斯先生为了它不惜花重金给自己的金库升级了内部空间,那可是一个能令这些古灵阁职员昏厥的数字。
“这很酷,我是说……虽然麻瓜飞机很酷,但飞机是麻瓜的交通工具,我不确定……”
“也许,我猜,这就像装饰盔甲一样。”皮聘认真地解释道,“那些盔甲都是实实在在的盔甲,但一次决斗都没有参与,就被放在屋子里当摆设,它们被认为是装饰品而非武器;这个麻瓜交通工具一次都没被麻瓜使用过,所以它也应当被分类为装饰品。”
完美的说辞。皮聘暗自在心里欢呼。
他忐忑地看着梅里小姐的表情,希望刚才的完美表现能给自己加个五分。
无论如何,一架麻瓜飞机真是太酷了,要是它被魔法部没收了,皮聘的心和戴维斯先生的存款都会痛哭的。
梅里•蕾西非常严肃地沉思了很久。
“按照管理法的……确实可以这么解释……”她低不可闻地自言自语了几句,最后宣布,“好吧,我可以让它通过审核。”
皮聘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当他们坐上妖精的小推车,皮聘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他从见到梅里小姐第一眼就想说的话。
“嘿,蕾西小姐,多巧啊,你叫梅里,我叫皮聘,一会儿你愿意和我去喝杯茶吗?”
天哪,他在说什么。
对一见钟情的对象至少能有四十二种不重复的开场白,他竟偏偏选择了糟透了的第四十三种:开一个她根本听不懂的玩笑。
梅里小姐的表情像在看拖着鼻涕高呼自己有超能力的麻瓜小孩,他认为。
开车的妖精毫不掩饰地发出了恶毒的嘲笑。
这段尴尬沉默的小推车旅途足够用来回顾这场惨剧的源头:一套和皮埃尔•麦克亚当年龄相当的《指环王》。
是的,皮聘的真名是皮埃尔•麦克亚当,非常普通,令人过目即忘。但老麦克亚当先生坚持认为魔法史上有太多著名的皮埃尔了,这会令麻瓜轻易联想到巫师——这是很多人都有的毛病,就像穿着新买的漂亮绿裙子上街就会觉得穿绿裙子的人格外多一样——所以他去买了一套麻瓜的小说,想从书里找个麻瓜小名。
他买了一套二手精装版扉页有大量茶渍的《指环王》。
相比“皮埃尔”,“皮聘”实在是个新奇有趣(对巫师们而言),令人难忘又发音可爱的名字。外号总是传得比真名远得多,到他十一岁时,连录取信上也写着“皮埃尔‘皮聘’•麦克亚当先生收”。
但是以上的解释并不能用来挽回这个糟糕的搭讪。
梅里•蕾西小姐的身量不算高,她有一头金棕色蓬松的卷发,像一头威风凛凛的狮子。把一位女巫的头发比喻成狮子的鬃毛总有些奇怪,因为有鬃毛的是雄狮。但梅里小姐确实会给人这样的印象,她有一股格兰芬多式的威严,每一个眼神都像在告诫你“遵纪守法,别试图在我眼皮底下弄些违规的魔法物品”。
通常情况下,这份威严对于震慑那些试图钻空子的巫师很管用。
但事实上,维持这种威严是很费劲的。尤其是当她看见一架崭新的麻瓜飞机的时候,她得拼尽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兴奋到尖叫。
一架麻瓜飞机!
不用魔法就能飞的机器!
一整架崭新的!
不,冷静点,梅里•蕾西,你是来审核这东西的,你现在是个比宾斯教授还无趣的魔法部职员。
让魔法部见鬼吧!我才不会让这么酷的东西被没收!
梅里小姐努力地抑制住了激动的心情,非常专业、非常冷静地完成了审核。
万幸,那个可爱的古灵阁小职员不是个摄念者。
好消息是他脸上还挂着崇敬和倾慕的表情,坏消息是,这类表情以往都出现在那些工作狂仰慕者脸上。工作狂总会喜欢上另一个工作狂,或者他们以为的工作狂,可是两个工作狂真的能好好交流工作以外的事情吗?
这是个令人沮丧的死循环:梅里•蕾西必须保持强硬的作风才不会被分配去魔法维修保养部,那里的工资会令人更沮丧,而她已经没什么机会实现梦想进入奥罗司了,感谢这和平的时代;维持强硬的形象,使得有趣的人总会对她敬而远之。
该换个职业了,梅里•蕾西经常疲惫地想,只要攒够了存款,她说不定可以去南美找份有趣点的工作。
现在这个沮丧的死循环里又加上了新的一环:皮聘•麦克亚当看上去很爱她强硬的形象。
说来挺令她脸红的,她对这位第一次见面的麦克亚当先生有非常大,大过了头的好感。她从未预先幻想过她喜欢的男性形象,但在看见麦克亚当时,就自然而然地想,就是这样的。红棕色的卷发,非常普通的英俊,虽然是个体格结实的高个子,可仍留着一点点大男孩般的神情。
有时候好感就是这样没有缘由——或者有着你还不知道的缘由的。
梅里觉得连那莫名其妙的愚蠢搭讪都可爱极了。
皮聘度过了梦一般的三月。
每一天他都像走在棉花糖上,空气里飘满了甜酒香气,刻薄的小妖精头上冒着粉色的泡泡。直到同事的提醒把他拖出了喝多了福灵剂似的状态:你可以填外勤工作申请表了。
他一下子从云端跌落到了残酷的现实里。
尽管开端糟透了,但梅里小姐还是答应了他的邀请,并且整个三月都在和他约会。这些约会辛苦而快乐,皮聘自觉得约会的气氛极其完美,他成功地让自己显得热爱工作,业绩优秀,前途稳定——梅里小姐这类女强人最喜欢的类型。
这也是辛苦之处,因为皮聘实际上觉得坐在办公室里无聊透了。他每个季度都要填一份外勤工作申请表,眼巴巴地盼望着被派去埃及的金字塔,南美的印加遗迹,甚至远东的神秘祭坛也好。这次是他最有希望成功的一次,鉴于他在上个季度表现出了优秀的施咒手法。
可这样他就要离开梅里小姐了。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事实如此,他正在卑鄙地欺骗梅里小姐。他的业绩不错,前途也确实稳定,但他真的一点都不爱现在的工作,闷在室内让他的灵魂长满了霉斑。他并不是梅里小姐喜欢的那类人,不完全是。
现在他不得不面对自己鲁莽犯下的错误了,并为自己卑劣的行为付出代价。
皮聘在申请表上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如果皮聘成功申请到外勤职位,然后向梅里坦白一切,使梅里小姐失望地离开他,他的人生会变得怎样?
他的人生会截然不同,但却不能保证会更快乐。事实上,人生没有必然会更快乐的选项,甚至是必然不会始终快乐的。不论选了哪个,都会用余生来后悔,都会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初选择的是另一个会怎样?
魔法也不能让一生变得顺遂。总会有无法抉择的岔路口,总有很多几乎和生命一样重要的东西不得不被放弃。这些选择不都像小说那样惊心动魄,也有很多,只是普通人在床上的辗转反侧,或是注视着申请表的几分钟。
魔法史上有很多著名的皮埃尔,但皮埃尔•麦克亚当是更多的、没有被记载下来的皮埃尔之一。有很多像他这样平庸的亚当,布莱尔,凯特,等等等等,组成了世界的大部分——这永远被忽略的绝大部分人。没人想知道平庸的古灵阁职员的故事,他做不出什么大的成就,也做不出什么坏事,连好听的梦想都说不出来。
他不过是批量生产似的普通人,他的一生太容易浑浑噩噩地过去了。
他的选择甚至称不上是“人生追求”和“爱情”之间的选择,因为他这样的平凡巫师根本没有什么非完成不可的梦想。要我说,他的选择不过是“如何在庸碌的人生里过得更快乐一点”,是依托长远的职业,还是抓住眼前的爱情。
皮聘忐忑地看着梅里,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在心里给自己鼓劲。
再见,埃及。再见,印加。再见,玛雅金字塔。
至少我还有机会去这些地方度假。
可梅里•蕾西只有这独一无二的一个。
就在皮聘鼓足勇气打算求婚时,梅里小姐抢先一步开了口。
“皮埃尔•麦克亚当先生,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无论如何我现在怎么决定,到时候我就会后悔没有选另一个。”
就在前一天晚上,梅里•蕾西对她的朋友这么说道。
“此时此刻,我愿意为了他继续干这无聊的工作,这也算得上是个大冒险。至少我以后不会因为错过他而后悔。”
“那么你愿意和我结婚吗?皮聘?”
“愿……愿意,当然愿意!”
皮聘结结巴巴地、激动地回答她。
“蜜月可以去墨西哥的玛雅巫师村吗?”
当他因为惊喜而不知该说什么时,便下意识地说出了他一直想去的地方。
梅里爽快地答应了。
太棒了,那里有全世界闹鬼最凶的古城。皮聘想。
哇,那里闹鬼的古城超酷的。梅里想道。
可惜世事无常,生活里的意外实在太多了,最后他们的蜜月旅行甚至没有离开英国,直到很多年后他们才真正去成了玛雅巫师村(并失望地发现那里其实是个塞满了游客的无聊景点)。
噢,不是因为存款,虽然存款确实是个大问题。是因为一个比勇斗凶悍的玛雅鬼魂更惊险、更刺激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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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写完才忽然发现,哎呀这是十七年前的事儿啊
爸爸妈妈的故事成型得比儿子的人设还早,用心程度上来看儿子完全被散养了(x
下篇就是约书亚家爸妈了
阿维德·斯特加尔的兜帽动了一下。
锡里昂以自己的一只精灵之眼担保,他的兜帽动了一下。
不是阿维德本人造成的动静,锡里昂也敢用另一只精灵之眼担保,阿维德站得像一杆稳稳戳在地上的标枪。真的是他的兜帽动了一下。
精灵少年打量起阿维德·斯特加尔。锡里昂一贯对别人的打扮不怎么上心,但他对阿维德糟糕的习惯记忆深刻:他总喜欢带过多装备,出门也必定穿一件外套,因为外套明明暗暗的口袋里能塞很多东西——只有上回在安菲蕾亚斯拿他的外套擦过鼻涕的锡里昂知道他的外套能有多重。他发现阿维德穿了一件带毛绒边兜帽的短外套,虽然大部分世界都入秋了,但这件外套的出现似乎还是早了点。阿维德来自北地,现在的天气连锡里昂都没有嫌冷,兜帽也一直放在背后没有戴上过。
综上所述,阿维德·斯特加尔穿外套不稀奇,但这件毛领兜帽外套的出现很不寻常。
他的兜帽又动了一下。
锡里昂敢拿自己的两只精灵之眼担保,阿维德的兜帽又动了。
他小心地凑上去。
近看发现那兜帽鼓鼓囊囊的,然后就在他眼前,那兜帽一阵扭动,从灰白的毛绒边里露出了一只白色尖耳朵,然后是一只小脑袋——
——“你竟然带了一只小狗!”
锡里昂忍不住惊呼出来。
阿维德冷着脸阻止了两个为老不尊的牧师给伯伦希尔喂辣味香肠的企图。
伯伦希尔——就是在阿维德兜帽里睡了一路的那位——正满足地翻躺在锡里昂怀里伸懒腰,但眼睛一直紧盯着停在锡里昂头顶的小山雀。
小山雀大概敏锐地感受到了伯伦希尔的兴趣,有些焦虑地在锡里昂头顶蹦跳。锡里昂刚想开口安慰她,北地战士就半蹲到他面前,认真地对柯茜说:“别紧张,伯伦希尔是狼,生物性上来说他不会吃你的。”
锡里昂张张嘴,被这认真又严谨的安慰呛得哭笑不得。
而那位珂宁牧师则直接笑出了声。
伯伦希尔的出现让气氛轻松了不少。一行人又回到了猎人肖恩的小屋,再次仔细的探查也没能找到更多线索,而天色也暗了,于是他们决定在小屋里过一夜。这和失踪队伍的做法一样,他们似乎在重走失踪者的老路。
他们粗略制定了第二天的计划,阿维德认为沿着失踪队伍的踪迹走是最快接近他们的方法,虽然危险,但是有效。
这获得了队员的一致同意。快速地结束会议之后,两位牧师便自荐在屋外守上半夜。理所当然地,唯一的床铺归奇诺娅所有。在阿维德和埃奎拉往地上铺毛毯和被褥时,棕红头发的珂宁牧师敲了敲窗户,撑在窗台上探进半个身子问:“还有人想吃夜宵吗?”
他背后透出篝火的光,还飘进隐约的食物香味。
奇诺娅已经坐在床上,似乎意味深长地笑着说:“我就不用了,不过吃夜宵可不算良好的生活习惯啊。”
洛伦佐毫不在意地耸耸肩,拖着长调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在所有人都表示不饿后,洛伦佐挥了挥手,说着晚安便退了出去,并体贴地拉上窗帘,关上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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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旁的瑞图宁牧师已经点上了烟斗。
珂宁牧师一坐下,就语气夸张地轻声喊道:“你把肉丸子都吃光了!”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及时——”庞培打着哈哈递给洛伦佐酒壶,“让你多喝两口。”
洛伦佐报复似地猛灌了一大口酒,然后掏出烟丝,从随身的小本子上随便撕了一页写过字的纸,熟练地卷成烟卷。
两人默默地抽了一会儿烟。这里的夜晚太安静了,森林的夜晚不该这么安静。头顶星空静静地流转,周围只有微弱的风声和篝火轻微的噼啪声。
打破沉默的是庞培:“你以前就认识队长?”
出乎他意料的,洛伦佐竟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似的。这让庞培有些吃惊,他本以为这次洛伦佐拉着他加入不过是因为熟人的队伍人数不够急需人手。
没想到洛伦佐的回答更加匪夷所思。“说认识我也是才在暗月城认识他一天,说不认识嘛……我倒是认识他的妈妈。”
庞培狠狠呛了一口烟。
“咳……你可别说……”
洛伦佐拍着他的后背沉重地点了点头:“我挺有可能是他的爸爸。”
庞培无奈地扶着额头,说:“你这么一说……难怪我一路上都觉得他的相貌很熟悉。”他想了想北地战士的相貌,也许是不同的发色和气质、战士鼻梁上的伤疤,以及戏剧般的低概率让他完全没有想到,熟悉感的来源竟然就是身边的老友。
“所以你才来帮手的吗?”
“也不是。”洛伦佐回答他,“我说,‘我认识她’,他就看了我一会儿,我们俩自己当然很快就发现我们之间可能的亲缘关系,然后他就回答我,‘哦’。”
“……”
“接着他就说,‘正好我的冒险队里缺两个人手,最好是牧师之类,你要来吗?’我就说,行啊,我还认识一个闲着的牧师,可以一起来。”
“我们就先不探讨‘闲着的牧师’这个问题,”庞培敲着烟斗,说,“也把你年轻时候的风流故事放一放,现在你加入了你儿子的冒险队伍,却一点都不打算和他重建父子关系,也不打算弥补父亲的职责?”
“为什么要建立父子关系?”洛伦佐竟一脸理所当然地反问他。
“不用吗?我记得你不是来自母系氏族的呀……”
“和母系氏族没关系!我是说,他已经三十二岁了,早就成年,还说不定早就比我强了。过去的三十二年我在他的人生里整个不存在,我凭什么突然冒出来变成他的父亲呢?”
“传统上来说,遇到这种情况的人会从当下开始进入角色,重新培养父子间的感情。”
说到这里,常年在酒馆里谈天说地的默契让庞培已经隐约猜到洛伦佐的意思了。但他还是选择继续这场谈话。
“传统上来说,父亲占据了家庭的高位。”
“是的。”
“孩子是父母的造物。母亲要花十个月辛苦地生下孩子,父亲不需要花这么多力气,但仍然和母亲一起占据了家庭的高位。”
“也可以这么断章取义。”
“所以传统上,父亲能给孩子的最高的赞赏,是‘你是我最好的造物’。当父亲站在传统角度看自己的孩子时,永远在看比自己低一等的造物,即使他真心地为这孩子骄傲。父子关系不是一段对等的关系。传统的父亲会看着孩子长大,你看,不是经常有人说‘你在我眼里永远是我的孩子’吗,不管孩子最后变成什么样,父亲总记得他弱小的幼年模样;于是在家庭关系里,总是有一种潜移默化的群体暗示,暗示在父亲面前孩子仍然是弱小的依附者,父亲是高位者和权威者。
但是现在,我不知道他小时候的样子,他出现的时候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前一秒我们还是碰巧一起喝酒的陌生人。我和他没有家庭关系的束缚,没有必要,也已经不能把我们塞进不对等的父子关系。我可以给他战士的尊重,强者的尊重,把他当做一个独立的人来尊重。我倒觉得这样更好一点。”
庞培听完笑了起来,说:“有意思,珂宁对家庭关系是这种看法吗?”
“不是,但他允许我们有不同的看法。”
两人又不说话地抽了一会儿烟,庞培开口了:“你在胡说。”
洛伦佐又点点头,说:“我确实在胡说。”
“你在意得要死,才会跟着他跑来冒险。可怜我无辜被拖下水……”
“这不对,我一直很喜欢冒险。”
“还非要装作理性派。真是一段好诡辩,把感情因素从家庭关系里剥离得干干净净。你说得没错,父亲和孩子的关联比母亲浅薄多了,就算一个父亲在房间外面焦急等候,他也感觉不到孩子出生的瞬间;没有实感,永远都没有这种实感。”
“没错。”
“那么在房间外等孩子出生的父亲,到底在着急什么?为孩子的第一声啼哭高兴的父亲,到底在高兴什么?母亲至少经历了十个月和最后的生死攸关,真真切切感觉到孩子的出生。在孩子出生的时候,她已经理所当然地有那么一点爱这个孩子了。那父亲为什么会爱刚出生的孩子呢?”
“是啊,真奇怪。父亲为什么会爱孩子呢?”
庞培轻轻地“啧”了一声,决定不再理会这个装睡的人。他的烟草已经差不多烧尽了,洛伦佐手里的烟卷也快要烧到手指。
洛伦佐把最后一点烟卷扔到篝火里,总结似地发言说:“更奇怪的是,一个没当过父亲的人,和另一个差不多没当过父亲的人,竟在讨论父子关系。”
庞培又轻佻地笑了,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当过父亲?”
“哟!你……”
洛伦佐的话被山林里传出的声音打断了。屋里的灯也亮了,精灵少年第一个打开门跑出来,跟着是风元素裔的诗人和高大的战士。
那好像是什么生物的叫声,又有些像金属碰撞,长而悠远,回荡在过分安静的森林里,诡异而奇异。如果那是什么生物的叫声,那么它一定很愤怒……
……也很饥饿。
fin
字数3165
分算洛伦佐
是谁教你用果汁灭火的?
字数:2564
“你想笑就笑吧。”
即使光线昏暗,也能看得出阿维德的脸上满满的郁闷。他那用来发言的破罐破摔的语气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得到了队长先生臭着脸的允许,阿尔泰便不再憋着,愉快地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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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是这样发生的。在决斗场的角落里,冒险者小分队遇到了克罗,得知了反叛者们打算提前引爆炸药炸毁贵宾席。于是小分队分了三路,风元素裔诗人去往贵宾席疏散观众,德鲁伊学者和半精灵诗人去搜索那位罪魁祸首,而北地战士和游荡者则和克罗一起决斗场地下去阻止炸药引爆。
这个计划没有一丁点问题,决定果断,分工明确,人尽其用。
那么阿尔泰到底在笑些什么呢?
这说起来就复杂了。
从根源上来说,可能是因为地理和文化的差异,以及建筑技术的局限:首先,安菲蕾亚斯是一座大陆中部的城市,气候温暖,嗯,通常来说,温暖地区的人在身体条件上和北方民族是有些差异的……好吧,他们的平均身高要比北方人矮不少。
其次,决斗是全世界的,但为决斗建造宏伟的决斗场是温暖地区的专利。且不论物产资源的差距,就算是在北方冻土上建成了一座大决斗场,让人们裹着厚大衣坐在露天决斗场的寒风和飞雪里看决斗也是一种酷刑。因此这北地战士还没有见过大决斗场呢,更不用说跑到决斗场的地下去。
——所以他根本不可能知道决斗场的地下会这么低矮。
哪个北方人能想得到决斗场的地下有这么矮?
这不能怪任何人,不能怪忘记提醒他的克罗,毕竟克罗被炸药搞得火急火燎;不能怪阿尔泰,因为阿尔泰也不曾跑去决斗场的地下,那里又没有钱包可摸;甚至也不能怪建造决斗场的工程师,这是一座南方城市,没几个人需要那么大的空间容纳他们的身躯,也没有足够高超的技术把地下室也做得宏伟高大。
对,弯腰低头艰难前进的阿维德·斯特加尔不能怪罪任何人。鉴于地下通道也不宽,阿维德只能尽力把自己缩得小一点,看上去惨极了。在他的脑袋第四次撞到凸出来的各种东西后,连游荡者阿尔泰那稀薄的良心都被他唤醒了,闷笑着主动接过手推车。
手推车也是一个天才的主意。
“天才”的主意。
在安排好各自的任务后,阿维德表示,去阻止炸药点燃的人应该带上能灭火的东西。说这话时,北地战士耿直的脑子里想的是水桶,水壶,或是干脆用外套扑火,指望的是熟悉地形的克罗能提供最近的水源位置。
而没等克罗回答,听了这话的半精灵诗人就赞同地点了点头,说:“我在前面的那个转角看见卖酒水的小贩在休息,你们下去的时候正好能顺路买一车果汁什么的。”
说得真有道理。
但是刚走过拐角,阿维德忽然想到自己没有安菲蕾亚斯的货币,他问克罗有没有带钱,得知反叛者组织在执行任务时不允许携带武器以外的任何私人物品。
他们俩一起把目光投向阿尔泰。游荡者得意地笑了,从怀里掏出五六个款式各异的钱包,手速奇快地拿出里面的钱,然后把空钱包扔在墙角。
阿维德决定不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跟他计较道德问题。
于是他们顺利地买到了一车果汁。如果不算上被阿维德惊人的身高和严肃的表情吓坏了的小贩的话,过程非常顺利。
如果不算上阿维德可怜的腰背和额头的话,他们到达炸药存放处的过程也非常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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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目的地时的运气也非常好,对方一共有八个人,拿着火把,围在一起互相嚷嚷抱怨不知是谁把引线做得太长,完全没有注意到三个不速之客。
阿维德拉了一把阿尔泰,示意他去浇灭引线,阿尔泰会意地点了点头。在他们交流的短短瞬间,克罗已经抽出匕首冲了上去,趁其不备地一下飞刀放倒了其中一个。但暴露了位置之后,克罗就不那么轻松了。
阿维德拔出重剑,以雷霆之势奔到敌人之中挥出一道白芒。这一击的视觉效果远大于实际的杀伤力,但他的目的本就是吸引注意,给阿尔泰制造机会。阿尔泰的隐匿技巧本就高超,加上阿维德和克罗的辅助,他得以奇迹般悄无声息地推着手推车穿过战斗中的人群。
但克罗和阿维德这边的战况并不很乐观。克罗擅长的战技本就不适合正面迎敌,何况此时他还被数个敌人紧盯着。阿维德则是为地形所困,不够宽敞的空间让他的重剑无法大肆挥舞,距离同伴过近也让他束手束脚。
但重剑和飞刀在攻击距离上的优势仍然是不可忽视的。而敌人,不知道是出于怎样天马行空的想法,竟然在这样的场地里安排了一个弓箭手。倒霉的弓箭手一箭都射不出去,因为总有同伴晃进他的射程,北地战士和克罗更是吃准了这一点,在胶着中始终不给他机会。
弓箭手终于气急败坏了。他放弃了“弓箭手”这个思维定式,双手像持棍一样握住弓,愤怒地朝目标最大的阿维德抡了过去。
就在他怒吼着冲向北地战士时,一声真正的、发自肺腑的、如巨大铜钟般的怒吼盖过了他的声音,让地板和墙壁都为之震颤。那是当然的,因为那一声吼叫来自弗宁·狼牙,兽人在吼叫上的天赋是区区人类弓箭手望尘莫及的。
弗宁·狼牙一斧头砍倒了这倒霉的弓箭手。他大吼着,“这群臭老鼠果然在地下钻着!”——然后,和阿维德·斯特加尔一样,被地下低矮的天花板困住了。如果阿尔泰有余裕观赏的话,会替他庆幸这不是一场决斗表演赛。
实际上阿尔泰真的有余裕观赏那三人的战斗。没人发现他,他已经灭掉了引线,己方三人又在战力上占有绝对优势,根本没有值得紧张的部分。
但真实的阿尔泰比之前所说的要刻薄多了。他想的是:这要是一场喜剧表演,就太绝妙了。一个身躯庞大的北地战士,加上一个身躯更加庞大的兽人,挤在低矮狭窄的空间里,本身就够好笑了。而他们和可怜的克罗还在战斗,还有比这更有意思的场面吗?
如果这一幕能记录下来,给诗人埃奎拉看看就好了。阿尔泰想,埃奎拉肯定也会觉得有意思,说不定作为回报会给阿尔泰表演一下刮风什么的。
还好那边努力的三人极快地解决了战斗,让阿尔泰没有机会变得更刻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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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罗看了一眼不请自来的弗宁,问道:“我哥呢?”
弗宁回答他:“在城主身边。”
克罗听了便点点头,不再说话,去查看火药了。
气氛非常融洽,根本看不出弗宁是不请自来的,阿尔泰这么想着。他朝阿维德用口型说:我竟然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北地战士只朝他耸耸肩,算是表示了同意。
就在气氛变得非常轻松,阿尔泰甚至开始打量弗宁,想研究研究兽人的时候,查看火药的克罗忽然脸色大变地说了一句:“糟了。这里的火药只有一部分。”
这话可不得了。
阿维德镇静地发问:“他们还有可能把火药放在哪?”
“之前有个备用方案,但后来没有使用,看样子他们又改变了主意。这个计划是不直接用炸药杀死城主,而是引发决斗场混乱,趁机下手。”
“不管怎样,现在时间紧迫。”阿维德迈步向出口走去,挥手示意大家跟上,“边走边跟我们详细解释吧。”
Fin
愚人镇
那是我成为卷宗学者的第一年,我的导师建议我去研究一些诸神之年的弱等神小教会历史,作为学者入门的练习。诸神之年是一段动荡的岁月,无数大大小小的神诞生又消失,又因为动荡而缺少记录,因此倒是成了新手学者最好的练习场。
由于以上的原因,这些小教会的历史往往很短,也很容易就能整理完。所以在进入愚人镇的时候,我已经在盘算着下一个目标。
并不是我不专心,而是因为这位弱等神早在诸神之年就消逝了,且从未发动过什么战争,通常这样的教会就是典型的“酒馆教会”——这一称呼是我和导师私下的戏言,意为这些教会影响范围极小,存在时间也很短,就像城里经营不善容易破产的小酒馆一样。
研究这样的教会不会花多少时间。事实上当时的我已经成功整理了四个小教会的历史,可以结束练习,去做些复杂的研究。但我仍选择了研究愚人镇的教会,想将其作为新手练习的收官作品,原因之一是恰好旅行到了那里,更主要的是原因是,那个小教会多少有些特别和有趣之处。
“愚人镇”当然不是那个镇子的真名。根据学会已有的一些文献,它的真名大约是叫布兰特。但镇上的教会便是真正的无名了,他们的那位神压根就没有费心给自己一个名号,坦然地接受了外人给予他的“狂人之神”之名,于是教会也从善如流,自称“狂人学会”。
是的,这便是愚人镇教会吸引我去研究的原因。那位神据传曾是一个疯人,可祂的信徒常是学者出身,教会也自称学会。我难以遏制地被“狂人学会”透露出的矛盾而怪诞的诗意、神秘而隐晦的教义吸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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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愚人镇并不容易。它坐落在干涸的咸水湖中央,紧邻着最后剩下的那一小片湖水。离它最近的镇子都有两天的路程,而这两天的路上看不见一点植物,只有泛白的盐碱地。
我在离它最近的海因洛特镇补充了补给。海因洛特的杂货店老板是个老头,得知我要去愚人镇(连海因洛特镇的人也忘记了那里的真名叫布兰特)时,露出了吃惊和促狭的表情。他惊讶于有人想要去到那里,似乎愚人镇已经与世隔绝很久了;又对我去那里的目的感到好笑:“除了愚人,谁会在盐碱地的中央建镇?自我们镇有历史以来,他们就没有和外面通过婚,到现在恐怕连一个头脑正常的人都不剩了。”
他又说,“愚人镇的人出了问题,孩子和父母长得一模一样,他们恐怕快完了。”
于是我对愚人镇是如何维持生计表示了疑惑。
得到的回答倒是有趣,愚人镇紧邻的湖水里还有渔产,不定时地会有镇民来到海因洛特用鱼换取其他生活资源。老板说来换鱼的人常常不同,很友善,但都“傻乎乎的”,也不爱和人多交流。这是个好消息,说明愚人镇还有人生活。我在镇上等了两天,没有等到愚人镇的来客,便直接向那里出发了。
走过漫长无趣的盐碱地,经过开阔空无一物的咸水湖,在第三天的白天我顺利地抵达了愚人镇。出乎意料的是,愚人镇是一座建设得不错的镇子。整体上看得出有过规划,一条中轴线两边是颇有规律的住宅。建筑物虽然陈旧,但规模不小,也颇为精致,甚至有些超出镇子的规格了。中轴线的主街道是石子铺的,其他道路是夯实的土地。由于在海因洛特它被渲染成傻瓜建立的镇子,所以见到这番光景,让我感到非常惊奇。
至少这个镇子的建立者绝不是傻瓜。
镇民和杂货店老板说得一样,非常友善。他们爽快地接纳了我这个许多年来的首个旅客,安排我住到一间空置的住宅里,还热情地帮我打扫整理了一通。拥有如此热情好客的民风,却生活得与世隔绝,不得不说非常奇怪。但这矛盾没有困扰我太久。
我可以理解为什么老板会说他们“傻乎乎的”,一部分恐怕是海因洛特人长久以来的偏见,另一部分是因为愚人镇的镇民们太久没有和外人交往了。他们虽然热情,却难免有些紧张和局促,常常只能茫然地笑着,不知该说什么,因而显得“傻乎乎”。
有趣的是,镇民们知道布兰特被外人称为愚人镇,并且一点儿也不介意被这么叫,甚至还自称愚人镇。更奇特的是,这个镇子没有镇长,为数不多的镇民也有些懒散,平日里除了捕些鱼便只剩无所事事地闲逛。接待我的是莱纳特一家,我就住在他们家隔壁。放下行李后,我婉拒了他们一家共进午餐的邀请,径直走向位于中轴线道路尽头的图书馆塔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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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说明的是,我并不是第一个研究狂人学会的学者。在我之前,也有过卷宗学者研究过狂人之神,也到过愚人镇考察。
可以说我对狂人学会的兴趣几乎都来自于这位不知名前辈的笔记。
这位前辈的笔记里,记述了狂人之神的来历。这位神的真名已经不可考,连祂的信徒也不知道祂的名字。在一些诗歌和文献里提到,“狂人之神”来自“愚人船”。“愚人船”是在诸神之年,个别世界中短暂存在过的风俗,人们把疯人们从城镇驱赶到船上,让他们不断在海上或河上航行流浪。
那是一段诡异的历史,各个种族的疯人,疯了的精灵、人类、侏儒、矮人,统统被塞进一艘艘船里,只在港口短暂停留,然后便在航行中举行日夜不停的疯人狂欢。
狂人之神曾是一名学者(祂的种族和性别也都不可考),发了疯之后便被驱逐到愚人船上。没人知道在愚人船上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在最后祂走下船时,已经成为一位神了。
至此,笔记的内容还是非常规范、学者风格的系统描述。但接下去,内容就变得非常零散,连前辈的笔迹都透露出了焦躁。
“真相是可怕的”,“凡人的头脑无法承受”,“疯狂,疯人,狂人学者”,大多是这样可能是狂人学会教义的句子。(我猜也许是前辈失去了耐心?)后面一页有一张前辈手画的愚人镇简图,着重标出了中轴线尽头的图书馆塔。
在笔记的边角,前辈写了一段自己的感想:“用疯人呓语来概括狂人学会的观点是非常不负责任的,狂人学会的成员几乎都有过学者或类似的出身背景,其中甚至有一些杰出的卷宗学者和法师。同时,狂人学会对知识有着不亚于我们的热忱。换而言之,将这些学者聚集在一起的除了那位狂人之神,还有知识,某些宏大、混沌,难以言说的知识。”
这位前辈又写道:“愚人镇的狂人之神祭坛是我见过最奇特的祭坛。狂人学会没有祭祀仪式,也没有神像,没有任何那位神的标志物,可以说他们没有祭坛,也可以说在镇中央的图书馆塔本身就是祭坛。下一步我将要研究愚人镇,这个镇子与狂人学会的关系比想象中密切得多。”
紧接着的两页被撕掉了,再下一页怪异地写着“无知并非不幸,停下,停下”。笔记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
卷宗学者在研究上很少半途而废。这位前辈恐怕遇到了什么不可抗的事,不得不中止研究。前辈的研究停止在对愚人镇的探寻,而在亲身来到愚人镇后,我也能隐约感受到这个镇子微妙的不寻常。我猜测这个镇子是由狂人学会、甚至有可能是狂人之神亲自建立的。我将会补完这段奇特有趣的小教会历史,就从前辈的终点,图书馆塔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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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塔曾经是一座颇为气派的高大建筑。它也许曾经很高,由于经历过什么天灾人祸,现在只剩下三层半——它的上半部分像是被拔走了似的,在三层和四层之间留下不规则的断壁残垣,大部分的三层和仅剩的一小部分四层失去了遮盖,露天耸立在那里。
大门随意地半开着,一层大厅摆放着图书馆长桌和书架,书架上仍塞满了书籍。这是个古籍宝库,我看见了不少相当古老的书籍,还有很多没见过的古书。我简直想在这里住上几个月,再把它整个运回位于依波利特,我求学的卷宗学会去。
二层也摆满了书架,我不由得想,这座塔若还是完整的,会是多么宝贵的遗迹啊。
相比一二层,三层混乱得多,很多书架翻倒在地,古旧的纸张到处散落。由于三层没有屋顶遮盖,看上去非常破旧。我在相互堆叠的书架间巡视时被苍老的图书管理员吓得不轻,他穿得像一堆破布一样坐在书架废墟里,默不作声地翻看一本古书。
我被他吓得跌到书堆里。他抬起头,脏乱灰白长发间露出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咧嘴一笑,高兴地说:“噢!年轻的学者!”声音是长久不说话的粗粝沙哑。
“你……你好?”我忐忑地向他打招呼,“我是来自依波利特的卷宗学者,来这里是为了研究狂人学会的历史……”
“好!好!”老人嘎嘎地大笑,说:“研究!好!你想知道什么?别看我只是个图书管理员,我也是狂人学会的一员呢!”
他的话让我一惊。狂人之神早在诸神之年就消逝了,但这老人明显是个人类,不可能是狂人学会的遗民。也就是说,他是一个在狂人之神消逝后信仰祂的人。这太不可思议了,于是我问他:“对不起,可是那位神……不是已经……”
“是的,他早就死啦。”老人毫不在意。“那又没有关系,反正我们从来就没有牧师。”
真是奇怪的教会。
接着老图书管理员详细解答了我对狂人教会的疑问。他所说的和前辈的笔记中记载的相差无几,唯一不同的是,老人在最后癫狂地高喊他们的教义:“知识!无尽的知识!”,这与笔记中所写的截然相反。
此外,对于那位狂人之神的事迹,老人这样说道:“祂知道得太多了,神也不该知道那么多,于是他就疯啦!”
我离开图书馆塔时已经是傍晚了。镇民们纷纷回到家中,他们没有什么夜间活动。莱纳特一家招待我吃了晚饭,内容是自产的鱼和少量蔬菜,在这盐碱地中央的镇子里算是丰盛的晚宴了。
因为激动,我毫无睡意,于是花了大半个晚上把见闻和心得记录下来。愚人镇的夜晚异常安静,所有人家都早早地熄灯睡觉了。合上笔记本后困意瞬间袭来,我倒在床上便一觉睡到了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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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愚人镇的第二天一早,我坐到书桌前想看看昨晚写的笔记,忽然发现书桌前的墙壁上竟有几行奇怪的符文,奇怪的是我昨晚在桌前坐了那么久竟没有发现。说不上来那能不能算文字,要么是无意义的即兴创作,要么是一种非常复杂的语言。
我研究了很久,仍看不出个所以然,于是拓印在笔记本上,打算带回去请教导师。我又去了图书馆塔,因为那里是全镇最高的地方,可以俯瞰愚人镇。我爬上四层,虽然仍不够高,但差不多能看见整个愚人镇了。
咸水湖在镇子的南边,我朝那里看去时,竟看见湖边赫然躺着一副巨大的鱼类骨架——在一天前我路过咸水湖时湖边分明没有那样东西。我去问老图书管理员,可他沉迷在书中,偶尔理会我也是答非所问,无愧于从前世人给他们的“疯人学者”这外号。
我只好跑去湖边,想问问湖边打渔的镇民。走近看了才发现,那巨大鱼骨半埋在地下,绝不可能是一夜之间出现的。鱼骨靠近湖水的部分覆盖着薄薄的盐晶,不靠水的地方风化严重,显然已经在那里很久了,应该是湖水的过程中干涸留下的。
我问湖边打渔的年轻镇民这鱼骨是否一直在这里,渔民年轻的脸上很是疑惑,说这湖一直是这样没变过。
我感到有些混乱。这鱼骨如此显眼,即使当时我疲于旅途也不至于视而不见,尤其是作为卷宗学者,头脑应该是始终清晰的。
难道是这镇上有什么诸神之年遗留下来的魔法力量,经历漫长的岁月仍在未完全失效?冷静下来思考,我猜想也许这是一个将愚人镇隐藏起来的保护魔法,效力已不如最初,所以只能让我忽略一些景物。
思及此,墙上的符文也有了解释。昨晚大约也是由于这魔法,我才没有发现它们。想通之后我加倍仔细地观察愚人镇,发现每栋建筑上都有一些符文,在昨天我可一个都没看见。我不由得赞叹起远古魔法,也被愚人镇和狂人教会勾起了更多的兴趣,魔法的存在说明狂人教会曾拥有强大的力量,但这样强大的教会怎会如此默默无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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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的作用应该是让人只有待在愚人镇,才能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看清愚人镇的真实样貌。事实也是如此。第三天,我看见墙上的符文变多了,覆盖了大半面墙,湖边又多出了三具巨大鱼骨和很多小鱼骨贝壳。
第四天,镇外开阔荒芜的盐碱地上也零星出现了大鱼骨,镇里夯实的土路里开始夹杂一些贝壳和骨骼碎片。这不算奇怪,毕竟这里曾是一片巨大的咸水湖。
到了第六天,镇上所有的建筑里里外外都被那些不知用途的符文覆盖满了。我惊讶于愚人镇奇异的设计,镇上的房屋排列遵循着某种规律,但我无法归纳出来。我很好奇,愚人镇最真实的样貌究竟是怎样的?
第六天的夜晚不再像之前那么安静了。屋外传来诡异的声响,好像是什么生物悠长哀戚的低鸣,但出门去看却什么都没有。这一改变让我脊背发凉,开始期盼愚人镇的真相渐露的过程快点结束。
第七天,我开始有些害怕了。
盐碱地里的骸骨仍在不断出现。咸水湖周边已经被远古水生动物的骸骨围满,现在出现的动物骸骨年代越来越近。愚人镇周边骸骨堆积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干涸咸水湖该有的量,超过了自然沉淀该有的样子。
糟糕的是,这一过程还未停止。站在图书馆塔上眺望四周的旷野,几天前还只是荒芜的盐碱地,现在已经看不清土地了,满目皆是或大或小的白骨。
愚人镇矗立在白骨的海洋里。
夜晚怪声的来源仍未出现,但我知道它们就在镇子里游荡。想到几天前我丝毫不知它们的存在,还在夜晚出去闲逛,身上便不寒而栗。
我努力地思考,尝试在书籍里寻找愚人镇变成这样的原因,但一无所获。我感到害怕,却无法离开。求知欲把我困在这座越发恐怖的镇子里,我不能忍受带着巨大的无知离开,像半途而废的逃兵。
恐惧和紧张让我陷入病态的亢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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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天,我索性待在图书馆塔里过夜。我和老图书管理员一同在漫天星斗下,借着油灯微弱的光阅读古书。沉浸在书籍里,让我好像回到我求学的图书馆,心情忽然就放松了不少。我想,除去一切因素,在星空下的破旧图书馆里阅读古籍,竟是学者梦想中最浪漫和幸福的场景。这想法让我安宁了不少,连飘荡在镇里的怪声也不那么恐怖了。
我躺倒在书堆上,眯着眼看浩瀚的星空。
猛然之间,我发现了异样。
不对,这不对,这片星空不是我所熟悉的星空,没有任何一个我熟悉的星座。我惊坐而起,抓住身边的老图书管理员,嘶吼着问他:“这里是哪里?这个世界的星空不该是这样的!这里是……这里是……”
老图书管理员疑惑地看着我,回答道:“这里是愚人镇的狂人学会呀。”
我大约是歇斯底里了,拽着他喊:“我问这里是哪个世界!”
“这里是愚人镇。”
不论我怎么问,老图书管理员都只会回答这一句话。
我放开了他的衣服,双腿打颤,感到无比的恐惧。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绝没有穿越过世界。我抬头再看向那星空,意识到了更糟的事。
这片星空是静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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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跌跌撞撞地冲出图书馆塔。
在大门口,我被绊了一跤。我回头去看绊倒我的东西,发现那是一具人类的胸骨。
愚人镇的真实样貌还在慢慢地显露,街道景物仍在逐渐变化。街道上多出了许多人类的白骨,都散乱在地上。黑黝黝的窗洞,毫无人类的声音,像没有活着的镇民一样。
无形生物的低鸣回荡在散乱着各种动物和人类骸骨的街道上。
我盲目地奔跑着,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该去哪。满目都是骸骨,骸骨,赫然是一座白骨筑成的城镇,而白骨仍在不断增加,密密麻麻地互相堆叠。
这就是镇民们看见的真实的愚人镇吗?“一直是这样,从未变过”,我想起镇民们这样跟我说。他们一直以来,都生活在白骨累累的地面上,在骸骨的环绕里祥和悠闲地生活吗?这是怎样诡谲恐怖的生活,是怎样怪异的镇民啊!
最后我不知怎地奔回了我的住所,蜷缩在角落里,在惊惧中迷迷糊糊地半昏半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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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已到白天。
这是第九天。
也许是第九天吧。我已经不能确信任何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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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堆满了骸骨,我只能踩着骸骨出门。
我看见镇民们正常地,非常正常地生活作息,像再正常不过的小镇一样,如果不算他们脚下踩着的累累白骨的话。
极度正常的生活场景,放在极度诡异的环境里,变得加倍诡异可怕。
我不敢和任何镇民说话,但却奇怪地冷静了下来。
愚人镇变化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我只挪开一下视线,再转回来时那里便多一副白骨。现在多出的骨骼全是人类的,并且逐渐出现穿着衣服的整具尸骨。
到下午,叠在最上的尸骨已经相当完整,穿着和镇民一样的衣服。
愚人镇已经变成我想象不出的模样。与其说街道上堆满了尸骨,不如说愚人镇和它周围的咸水湖、旷野,被尸骨淹没了。仿佛一场尸骨的洪灾。
临近傍晚时,莱纳特一家三口又邀请我去吃晚饭。我木然转过头,发现他们一家脚边躺着三具尸体,不是骸骨,是干瘪的尸体。
——赫然就是莱纳特一家的尸体。
那一瞬间我感觉不到恐惧。也许是恐惧太大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感知它。我下意识地奔向图书馆塔,一路上镇民们脚边都躺着他们自己的尸体,不止一具,是不同时间的很多具。
我奔到图书馆塔的楼顶,图书馆塔里没有一具骸骨,像一片净土。老图书管理员还在那里,坐在书堆上读书。他看见我,咧嘴一笑。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这么问道。
“这里是愚人镇。这里是狂人学会。”
老图书管理员仍这么回答,但他示意我转头去看。
我转头了,看见愚人镇,用我第一天来到这里俯瞰愚人镇的角度。愚人镇被尸骸淹没了,连同目光能及的旷野,也被尸骸淹没。愚人镇像尸骸海洋里的孤岛。
“人死了,明天还会回来,还会沿着定好的轨道继续走。这里是愚人镇,这里的永恒的真相。”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继续解释下去。
“历史是假的,记忆是假的,只有每一天是真实的。我们被灌进了虚假的记忆,实际上被定好了轨道,每一天重复一样的生活。世界是凝固的,永远地在循环这永恒的一天,学者以为自己是一个旅行的学者,实际上他是一个有着旅行学者记忆的木偶,他的记忆是舞台上画出来的背景,他只能沿着定好的轨道循环。”
“那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我不知道。这是被定好的轨道,你被定好了获知世界的真相,被定好了永远循环获知真相的这一天。”
我终于看见了发出怪声的动物。它们在愚人镇里游荡——它们的样貌让我希望我从未看见过他们。
这是魔法的幻象吗?是神迹吗?不,那位神早就死了。
“我一定是疯了。这是幻觉,对吗,这都是幻觉,告诉我这些都是幻觉吧。”
“我不知道。”老图书管理员回答我,“但这是那位神曾看见的。是他曾看见的一部分。”
他继续说。
“这真的就是世界的真相吗?还是我们这群疯人集体的幻觉?你在害怕这景象就是真实的世界吗?我也不知道,我的知识还不够多,不够回答你的问题。”
“是这样啊,”我喃喃自语,“我需要更多的知识。”
“是的,更多的知识,无尽的知识。欢迎来到狂人学会,年轻的学者。”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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