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菲蕾亚斯第二日
字数:3148
第二日的早晨是从柯茜的叫声中开始的。这只圆滚滚的小山雀似乎认为自己被赋予了相当重要的使命,也可能是认为冒险是一种需要废寝忘食的活动,总之其结果就是她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开始在锡里昂的枕边提供叫醒服务。
这一点也不温馨美好,尤其是当被提供服务的人前一天晚上因为初次参加冒险而激动得差点失眠的时候。锡里昂被惊得猛地坐起来,茫然地环顾四周,好一会儿才找到窗户在哪。他跌跌撞撞地爬下床掀开窗帘一角,绝望地发现窗外的天空才刚泛了一点白。
锡里昂又跌跌撞撞地一头栽回到床上。柯茜还没放弃叫他起床,她开始用小小的脚爪像敲坚果一样敲他的脑袋,这让锡里昂发出痛苦的呻吟:“不,住手……住脚!柯茜!今天不用那么早起!”
柯茜发出几声不满的啾声,在锡里昂耳边上下扑腾。锡里昂闭着眼挥了挥手,把脑袋塞进了枕头下面,感觉柯茜的叫声渐渐远去,他满意地不去理会柯茜和似乎出现了的敲门声,再次睡了过去。
锡里昂的第二觉睡得非常好,通常回笼觉都是异常美好的。当他心满意足地睁开眼坐起身时,发现窗帘已经挡不住阳光了。柯茜蹲在椅背上用一种巧妙地糅合了嘲讽和兴奋的音调唱起了歌,暗示锡里昂睡过了头。
接受到暗示的锡里昂迅速地打理好自己跑到餐厅,(期间又毫不犹豫地忽视了楼梯直接从二楼跳了下去),果然,餐厅已经空无一人,桌上留了一人份的早餐,显然那是给锡里昂的。
他胡乱往嘴里塞了几口面包和火腿肉,就跟着柯茜的指示来到后院,怀着一丝侥幸,希望大家正在后院集合。
但当他看见后院里只有阿维德和莱纳两个人时也并没有很惊讶,毕竟他也知道,队员们真的在后院集合的概率比芬德尔突然谢顶还要低。莱纳正在练习剑术基础的前后步法,看上去已经练了半个上午,红得几乎和头发融为一体的脸上满是汗水,气喘吁吁,但眼神里满是兴奋。
而他们的队长阿维德则看似相当悠闲地坐在阴影里,给手里的刀具做保养,时不时地开口指点莱纳几句。
锡里昂蹿到阿维德身边,没等他开口问,队长先生就尽职地告诉了他早上他错过的事:“今天自由活动,奇诺娅去采风了,埃奎拉还想去一次图书馆,我相信他能应付好阿尔泰。桌上的早饭……嘿,好好吃早饭,别含着食物乱跑。”
“知道了知道了!”锡里昂冒着被一口面包噎死的危险吞下了嘴里的食物,“好啦,吃完啦!”
阿维德看上去有相当多的话要说,但最后叹了一口气,放弃了这个话题。锡里昂看见他养护完了手里的小刀,把它塞进了靴子一侧的暗格里,然后在锡里昂瞥了一眼莱纳的时候又神奇地掏出另一把小刀,开始重复之前的工作。
“你很喜欢小孩子吧?”锡里昂托着下巴问道,眼睛则紧盯着阿维德手里的动作,想看清他把刀具藏到哪里去了。
阿维德被这个问题问得一愣,反问道:“我看上去很喜欢小孩子吗?”
“有啊,你教莱纳剑术,还带我出来冒险,芬德尔阻止我的时候你还帮我说话……”
“如果是这些事的话,”阿维德回过神,试图解释,“莱纳喜欢剑术和决斗,不接受训练的话会受伤的,而你已经九十三岁了,可不能算作需要家庭保护的小孩子。”
“啊哈!就是这样,我也觉得精灵需要一百二十岁才算作成年太死板了,像我这样早就达到合格水准的……”
“等等,你说什么?”阿维德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过头用极其震惊的表情看着锡里昂,后者还了他一个天真无辜的笑:“我说的哪部分?”
“精灵一百二十岁才算作成年的那部分,你现在,还没成年?”
“是呀。”
锡里昂看见阿维德手里的小刀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但他没有去捡,而是用双手捂住了脸,发出了一声饱含着绝望的呜咽。
聪明如锡里昂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在暗月城阿维德·斯特加尔先生对芬德尔的理直气壮和接受锡里昂成为队友的坦然,都是建立在他以为九十三岁的锡里昂是个成年精灵的基础上的。
理论上,锡里昂应当对这件事感到抱歉的,但你也得知道,阿维德·斯特加尔先生露出现在这样的神情实在是太难得以及有趣了。锡里昂认为自己应该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但他的两只手都用在了捂住自己的嘴以免笑出声更打击到斯特加尔先生。
这样过了相当漫长的几分钟,锡里昂感到无聊了。他看着他兴致勃勃地练习着的新朋友,莱纳脸上的雀斑红得发亮,看上去非常亢奋。很少有人能在练习最枯燥的基础步法时保持这么高的热情。
他趁莱纳停下休息的空档凑上前去和他聊天,昨天晚上他们花了太多时间在整理情报上,结束时莱纳早就睡着了。白天他们分别在城里逛了一整天,粗略了解了这座城的历史:安菲蕾亚斯曾因战争陷入萧条,但如今已经恢复了元气。近年来不知不觉间,城里流行起了决斗,莱纳就是典型的在这段时间里成长起来的少年,热爱决斗,他的家里关于决斗明星的收藏令人叹为观止。这些事情都在现任城主乔治·方纳瑞执政时发生,他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弟弟威廉·方纳瑞。
为补上昨晚错过的,十五岁的人类少年和九十三岁的精灵少年聊了很多。游戏,决斗明星,兴趣爱好,最后锡里昂认为莱纳的兴趣爱好太过集中于决斗,于是开始热情地向他介绍起观察鸟类的乐趣。他非常聪明地差使柯茜在莱纳手掌上蹦跳,柯茜也卖力地展示自己的可爱,没什么语言比一只可爱小鸟的现身说法更有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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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留守莱纳家的两人,诗人在安菲蕾亚斯第二天的行程也非常平和。甚至可以说,有些寡淡。也许埃奎拉自己并不觉得寡淡,因为他正努力地控制自己身边的微风,以免增加图书管理员的工作量,(尽管这里的图书管理员看上去非常悠闲),或是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这大概算是埃奎拉·赛尔温二十五年人生里遇到的最大的麻烦,某种程度上超越了从前旅途中的那些致命险情。他回想早上出门时,队长先生和另一位诗人女士先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不要太担心那位“兴趣爱好有些奇特”的游荡者,“他不会干太出格的事”。前者出于队长的信任,后者则露出了神秘莫测的高深笑容。
阿尔泰大约是和他们达成了什么协议,确实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如果不算“装作碰巧和埃奎拉·赛尔温同路并始终凝视着他”的话。从莱纳家到市图书馆的路上,阿尔泰精准地和他保持着十米的距离,不多不少,踩在埃奎拉“需要生气”和“还能忍受”的边界。
游荡者老练的处世技巧倒是把埃奎拉弄得不知该不该生气,他只好努力忽视被注视的如芒在背感,埋头在图书馆并不多的藏书里。他想起早上女诗人奇诺娅神秘莫测的笑容,终于明白,那种笑容叫做“看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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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位被腹诽的女诗人则是真正在享受寡淡的一天。安菲蕾亚斯人对传说故事和史诗的兴趣远小于决斗,这座城市的一切好像都由“决斗”维系着。这让奇诺娅宝贵的兴趣迅速流失。她百无聊赖地想,究竟决斗是怎样在这座城市崛起,在短短数十年里变得如此流行的?
而冒险的经验也给了她直觉,平和的外表下,掩盖的东西常常不那么好看。
但究竟如何,大概只有等明天,真正看一场决斗表演才能明白了。诗人抬头看了看晚霞,想到那位风元素裔的诗人已经和游荡者独处了一整天,露出了愉快的、泛着一肚子坏水味儿的笑容。
奇诺娅算了算差不多到了回去的时间,没有想到的是,刚往莱纳家走了一个街区,就看见了黑着脸的埃奎拉。埃奎拉也看见了她。奇诺娅眼看着埃奎拉脸上交替着看见救星和埋怨抛下他的表情,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埃奎拉快步走到奇诺娅身边,像极了一只被气坏了的河豚。远远跟在他身后的阿尔泰则向奇诺娅抛来一个会心的坏笑。
为了安抚气坏了的诗人,奇诺娅忍着笑问他:“今天在图书馆有什么有趣的发现吗?”
埃奎拉仍然黑着脸,回答道:“找到了几篇史诗,都是很久以前的了。距今比较近的大事大约只有那场战争了。有几篇文献说到了战后安菲蕾亚斯陷入萧条,但决斗兴起后城市就逐渐繁荣起来了。”
“和我听说的差不多。我比较在意的是,似乎有些传闻说城主和他的弟弟私底下不太好呢……”
“也许这会就是座城市的不安定因素?”埃奎拉皱起眉头,而奇诺娅却不以为意地耸耸肩。
“也许吧,不过现在只能静观其变,期待一下明天的决斗。顺便,改善一下队友关系?”
奇诺娅愉快地看见刚刚变回原样的河豚又气得鼓了起来。
End
某些麻烦的序曲
字数:2197
这是一种很罕见的体验:非常普通的一天,你站在街上,看着商铺里的商品,认真思考着购物清单,在最全神贯注的时候,突然之间——有一个活物以迅雷之势钻进了你的斗篷,并牢牢抓住你背后用来固定重剑的皮带,整个挂在你后背上。
这体验太奇特了,以至于阿维德·斯特加尔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在他愣住的短短几秒内,一个明显是追兵的、年轻的红发高等精灵已经站在他面前,似乎在考虑怎么向这个高大的路人开口解释这情形。
一只像毛球一样的小鸟绕着他的头顶叽叽喳喳地转圈,好像在嫌这场景还不够滑稽似的。
阿维德意识到,挂在自己背后的大约也是个精灵。他赶忙解下斗篷,而背后的家伙并没有打算松手;“快下来,”他劝说那家伙,“剑很危险,你会受伤的。”
“不要,我不会受伤的,精灵很灵活。”好的,确实是个精灵,听声音要比那个红发精灵更年轻。
“给我下来,锡里昂。”红发精灵先开了口,听上去他的愤怒能烤熟半头羊。
“我不,”名叫锡里昂的精灵手脚灵活地爬着挂到他肩上,露出半个脑袋对红发精灵说,“我才不自投罗网。”
“你能不能别挂在我身上聊……”
“你下来,给我回到家里去。”
“我真的想出来冒险嘛,拜托了!最喜欢你了芬德尔!”
“你们……”
“少装了!好啊,你想去参加冒险,找到队伍了吗?你知道该找什么样的队友配合吗?”
“……”
不善言辞的北地战士陷入了困境。背上叫做锡里昂的精灵大约是把他当成了一棵树,面前叫芬德尔的精灵则可能认为他是一堵墙,共同之处是他们两个都选择无视这位无辜的路人的主观意愿,并且以他为背景进行似乎是有关家庭问题的争论。
终于芬德尔迈出了第一步,他试图伸手去抓锡里昂,而锡里昂选择爬到战士的肩膀上躲避他的手——北地战士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眼疾手快地抓住锡里昂的领子,把他从自己的肩膀上拎了下来。
阿维德这才看清被自己拎在手上的精灵的模样,他看上去很年轻,有金色的头发的绿色的眼睛。那只毛球样的小山雀啾啾地叫着,落到了少年精灵的头顶上。
“是你要去参加冒险?小子,你的装备可不太像啊。”
这管用了,两个精灵停下了争执,并且在长达半小时的交流过程中首次注意到了阿维德·斯特加尔先生是一个活人。他们两个默契地注视着阿维德,似乎在等阿维德继续这个话题。
这是人际交往中相当尴尬的一种情况:你开了一个头,成功地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所有人都看着你,等你继续这个话题,然而你的讲话已经结束了,没有后续可讲。于是冷场了,并且所有人都沉默地注视着引发冷场的你。
这便是阿维德现在面临的窘境。他一时之间甚至无法判断被无视的无奈和冷场的尴尬哪个更糟糕一些。他只好尽力地尝试说些什么,鉴于他和这两个精灵完全不认识,阿维德选择了他认为最常规的方式:“阿维德·斯特加尔,佣兵。”
红发的芬德尔点了点头,说:“芬德尔·西罗先,巡林客,冒险者。”
锡里昂终于双脚落了地,他没有继续逃跑,而是热情地介绍自己:“还有我!锡里昂·暹罗德,德鲁伊,冒……”
“不,你只是个九十三岁的德鲁伊学徒,你应该回到你母亲身边去。”芬德尔打断了他的自我介绍,这让锡里昂相当不满。眼看着他们两个又要吵起来,阿维德几乎感到了头疼,急忙按住了又要跳起来的锡里昂,说:“我想你们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这没什么好商量的。”
“他总是说我太年轻了!”锡里昂机敏地意识到阿维德可以是个帮手,于是拽住他的手腕,可怜兮兮地控诉道,“我已经九十三岁了,在他眼里还是太小,永远不能出门游历!”
“冒险对你来说太早了。”芬德尔皱着眉说,“何况你连队伍都没有。难道你要一个人去冒险吗?”
阿维德意识到话题似乎又回到了开头,为避免陷入循环,他替锡里昂说道:“西罗先先生,我理解你对后辈的关心,但总要有第一次冒险的。我想暹罗德先生只是缺少值得信任的队友和旅伴,我可能可以推荐……”
“你可以当我的队友是吗!”锡里昂突然地抓紧了阿维德的手腕,用充满期待和恳求的天真可爱的眼神注视着他,摆出了一副将希望完全寄托在他身上的样子。
如果这是一种策略,那么锡里昂精准地击中了阿维德最不擅长应付的领域。阿维德被他弄得一懵,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芬德尔竟然松口了。
刚才还坚持要锡里昂回家的芬德尔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起了这个高大的北地战士,开始盘问他:“您是从哪里来的,之前在做些什么?斯特加尔先生?”
“我……我的家乡在温斯蒂的北方,曾经是那里的雪地搜救员,一年多前开始做佣兵……”
阿维德下意识地回答了他,而后才意识到,回答意味着同意做锡里昂的旅伴。
芬德尔似乎对他的前职业很满意,毕竟搜救员应当是擅长照顾别人的。但他仍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最后甚至有点想和阿维德比试一场,来测试他的身手。
而一旁的锡里昂已经开始欢呼,小山雀又开始在他们几个头顶盘旋欢叫,庆祝初出茅庐的德鲁伊找到了第一个旅伴。前面说过,这是阿维德最不擅长应对的领域,尤其是当一个少年表现出这样的快乐时,阿维德更不可能再拒绝他了。
阿维德认命地接受了这个年轻的小旅伴。他乐观地想,帮助一个年轻的新手没什么不好的,年轻人总需要有愿意提供指导的前辈。芬德尔在收到了阿维德的承诺后满意而迅速地离开了,脚步轻快,表现出他异样的好心情。
大概在几分钟后,阿维德·斯特加尔先生就明白了芬德尔·西罗先的好心情从何而来。芬德尔确实很关心锡里昂,但他对阿维德的情谊可没有深厚到提醒他锡里昂是个多麻烦的少年。
在他找了大半条街,才在围观吟游诗人唱歌的人群中找到锡里昂时,他那一丁点儿的乐观都已经消耗殆尽,只剩下无尽的头疼了。
End
小城
字数4095
“你该去外面看看,阿维德。”老凯恩朝阿维德说道,“我老了,但还够硬朗,至少还能再干个六七年。加里也二十一岁了,能独当一面了。”他伏在桌上,喝了一口手里的麦酒,面前已经堆了八九个空杯。
他掐着手指算了算,“你二十一岁的时候,已经干这行三年啦。今年你二十……二十八……”
“今年我三十岁了,凯恩先生。”
“三十岁了!三十岁的时候我已经有第二个女儿了!你该去外面看看,去诗人说的什么另外的世界……你不该把一生花在这个小地方,加里也是……”
老凯恩打了个酒嗝。麦酒的泡沫沾在他花白的胡子上。
今天他们刚送走一个在雪原上遇险的吟游诗人。他来自一个没人听说过的地方,德加尔小城里的人知道的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南方的海岸城市,而诗人来自更远的、有着永恒的风暴的另一个世界。
他来的世界太遥远了,远得超出小城居民的理解能力。老凯恩只能把那里模糊地理解成比南方海岸更远,海洋里的城市。
年轻的加里坐到阿维德身边的座位上,附和着说:“我也这么觉得,斯特加尔先生。也许你去过之后能给我些经验,就像你教我当搜救员一样。不用担心这里,我能做好,说不定过两年我们还能有新队员。”
这是相当乐观的预期,在加里之后,德加尔城里再也没有人表现出想加入搜救队。
而他的支持没有打动阿维德。
“我觉得在这里多救一些人比较重……”
“你救不了所有人。”
刚才看上去已经喝醉的老凯恩忽然粗暴地拍了一下阿维德的后背,拍得他差点摔下椅子。
“你救不了所有人。”他又说了一遍,“十个遇险的人里我们能救下几个?”
“……四五个。”阿维德揉了揉被拍得发疼的肩膀,有些沉闷地回答,“而且不包括我们根本没有发现的人。”
“是啊,有很多人我们根本发现不了,更不谈去救他们了。有些事你该放下了。”
“不,哪怕多救一个人……”
“你去了外面的世界也能救人,小阿维。”
“……别再叫我小阿维了,凯恩先生。去外面救人和在这里救人有什么不同呢?何况这里更需要人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子,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想去外面看看,我看得出你的眼神,和阿苏娜的眼神一样。别再把自己困在这里了,我们能照顾好这里,不缺你一个。”
阿维德沉默了。他摩挲着手里的酒杯,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加里露出了好奇的神色,他听说过“阿苏娜”这个名字,但知之甚少。
老凯恩开始喃喃自语,“你今年三十岁了……已经过去二十二年了……”
他的醉眼看着阿维德,忽然拍着阿维德的肩膀朗声大笑,说:“你可一点没变!二十二年啦,阿苏娜,你这女人!从前我就想象不出你变成老太婆的样子……像我一样老……”
“您喝醉了,凯恩先生。”阿维德好似习以为常一样镇静地说道,并扶正了他以防他跌下座椅。
“而且我长得并不像我母亲。”他低声补充了一句。
大雪在窗外纷扬落下,因为听不见呼啸的寒风,雪地和铁灰的天空看上去静谧而美好。木柴在壁炉里烧得噼啪作响,酒馆里如往常的每一天一样闹哄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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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馆永远是一个城镇里最温暖的地方。
在北方尤其是这样。人们热爱在工作之后,休息之前的剩余时间,坐在酒馆烧着熊熊火焰的壁炉旁喝几杯麦酒,和朋友聊天,争论,吵架,或者去外面的雪地上打一架,再回来喝一杯麦酒。
德加尔城的酒馆有一处不同:它不仅是人们最喜爱的温暖的集会场所,还是德加尔救援队的营地。准确地说,是酒馆老板慷慨地把酒馆的杂物间分享给救援队堆放物品,并且同意他们把遇险的旅人带到酒馆里安置——通常是优惠价。
德加尔救援队能塞进酒馆一隅,归功于它的成员只有三个人和四条狗:老柯尔比·凯恩,阿维德·斯特加尔,加里·特拉赫森,以及弗莱娅和她的三只崽子。毕竟德加尔只是个边陲小城,紧邻着廖无人烟的雪原,而同时救援队并不向遇险者收费。
这份工作大概只有理想主义者愿意做,危险,没有收入,还要额外做些佣兵的活儿来补贴救援队。尽管如此,德加尔城救援队的历史不算短,也曾有过些辉煌的日子。“阿苏娜”是一个出现在队史(如果有这玩意儿的话)里的名字,在救援队的人数还是两位数的时候。
加里从没见过阿苏娜,人们提起阿苏娜的时候,总是说“她是英雄,她是这里最强大的战士”,但很少提及她的逝世。直至刚才,从偶然的对话里,他才得知阿苏娜是阿维德·斯特加尔的母亲。
加里的惊讶一定表现得很明显。他看见阿维德瞥了他一眼,便着急地解释:“对不起,斯特加尔先生,我只是……从没听说过……”
阿维德揉了一把加里盖着乱糟糟头发的脑袋:“这不是什么秘密。”
“阿苏娜·斯特加尔是我的母亲。她不喜欢斯特加尔这个姓氏,不喜欢别人这么叫她。她在南方当过佣兵,又回到德加尔当搜救员。她的最后一仗是解救一个被追杀的旅人。那个人和追杀他的雇佣军都来自很远的地方,她孤身迎敌,击退了追兵,但自己受了伤。他们的武器上涂了毒药,这里没人见过这种毒药,只能看着她慢慢地死于毒药和伤口感染。”
“对不起……可我不明白,至少她救了那个旅人,她是个英雄。”
阿维德低低地笑了一声,说道:“那个人是个逃犯。他还给了我这个。”他指了指自己鼻梁上横跨了大半张脸的浅色伤疤。
加里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感到愧疚,该说些道歉和安慰的话,又觉得道歉和安慰都是多余的。阿维德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又揉了揉他的脑袋,说:“别多想。这是她的工作,她的选择。”
加里忽然想起偶尔的几次,年长的人们提起阿苏娜的死亡。他们对此的态度非常复杂,好像那是什么尴尬的事。
“你应该也听说过一些的。我记得你的父母不怎么同意你加入救援队,是的,那和她有关。她死后一半的队员立刻就退出了,没有人能保证不犯她那样的错。”
“可是他们还是说她是英雄,”加里试图反驳,“连沃玛兹都犯过错……”
“他们也会说她死得毫无意义。”
他们确实说过。
“加里,有些事情人类只有一次机会,死去的人和做错的事是无法重来的。救助来路不明的旅人,带他们进城,让大家毫无防备地面对可能是暴徒的人。这里的人不想见死不救,也不愿意再次面对那样的危险,所以大部分人放弃做出选择。”
“我不知道,斯特加尔先生。”加里有些茫然地说,“可我觉得我们不该放弃那些真正需要救助的人。”
“我也不知道我们的选择是不是正确的。”阿维德看了看伏倒在桌上睡着了的老凯恩,继续说道,“有时候做出选择也不一定是好事。我们正在用大家的安全冒险呢。”
加里沉默了。他难以回答这个问题,选择哪一边都不能让所有人满意。他思考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斯特加尔先生,你该去外面看看。”
阿维德一惊,不知道为什么又回到了这个话题。
加里看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凯恩先生说得对,你也想去外面的世界的,昨天我看见你在看诗人的诗集。”
阿维德尴尬地干咳一声,下意识地把眼神飘向一边。
“先生,无论如何,你该做你想做的事。你明明也说过,不出去和更多人比试,剑术是不会有长进的。只有变得更强才能防止那样的事再发生呀。”
于是轮到阿维德沉默了。加里隐约感觉到,他触到了老凯恩所说的“该放下”的事。他咀嚼起今天晚上他获知的事情,救援队的过去和阿苏娜的错误,终于明白德加尔人对救援队暧昧模糊的态度从何而来。
他觉得心底泛凉。他意识到市政厅每一年试图取消救援队的提议也不是出于队伍的人手不足,而是真的不赞同救援队做的事;人们不愿意加入救援队也不是因为这职业的危险和艰苦,而是因为不愿意承担责任;他们从不直接说出这些真相,因为他们也不愿意说自己宁可见死不救。
他很迷茫,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没人认同的事情,像猝不及防地被整个城市的人抛弃,尽管这不认同由来已久,只是他不知道。
“你说得对。”他听见阿维德突然说,“我该出去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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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这很好。”阿维德出发的那天只有老凯恩和加里来送行,老凯恩用力地拍着阿维德的肩膀,一边用手帕抹了抹鼻子。“这让我想起很多年前……哦,抱歉,我不该提这个……”
“没关系,凯恩先生。”阿维德说,“我不介意,你说说吧。”
“很多,很多年前,我也这样送阿苏娜离开。她大笑着,说送别太娘娘腔了,一走就是很多年,后来她不声不响地就回来了,又是那样大笑着走进酒馆……”
“很高兴能让你回忆起当年的感觉。”阿维德眨了眨眼,说,“但原谅我不会大笑着离开。”
“你这小混蛋。我就知道你和她一样。”凯恩又捶了他一拳,他们三个一起笑了起来。弗莱娅绕着阿维德转了几圈,发出不舍的呼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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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终还是离开这座小城了。
他挑了一个不适合出远门的季节出发,大雪从阴沉的铁灰色天空落下,寒风刮得脸颊发痛。他路过墓地,远远地看了一眼。
那里躺着他人生中第一个英雄。他不知道英雄该有怎样的结局,只是觉得她的结局不该是这样的。他用了二十二年,试图用弥补她的错误来改变一些什么,而后发现,过去事情是无法弥补的。
阿维德的英雄,曾被困在床榻上等待死亡。她伸手去摸阿维德的脸颊,他的脸从眼睛到嘴被纱布裹住。她说“对不起”。她的眼睛结了一层白翳,关节肿胀的手也控制不住力度,让阿维德新添的伤口很疼。
“我不会责怪你。”他发现开口说话也让伤口很疼,“也许别人会责怪你,但我不会。”
她笑了一声,声音像鱼骨梗在了喉咙里。
“我做错了很多事,阿维。人们会对我们失去信任,年轻人会不愿意加入救援队,都是我的错。”
“我不知道。但还有我,我会在这里弥补,救更多的人来弥补。我会变得足够强,让这种事不再发生。”
“我想要保护你,妈妈。”
“以后,以后我会保护所有人的。”
她抚摸着阿维德脸上厚厚的绷带,已经说不清话,喉咙里发出咕噜声。阿维德握住她的手,那只手因为毒药和感染而浮肿,手掌冰冷粗粝,布满常年用剑留下的厚茧。
而后她就失去了温度。八岁这年,阿维德的英雄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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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后一次听见你,你的声音,
陷入坚实的冻土。
十一月,风雪和诗歌填满你的胸膛。”
八岁这年,阿维德在葬礼上念诗,他仍然稚嫩的嗓音回荡在墓地里。他们用这首诗送别每一个逝者,墓地已经习惯了寒冷的风和诗歌。
“冰雪与荒原,少女和枯枝,
鲜花是奢侈的
缅怀也是奢侈的”
枯树上传来渡鸦的叫声。他们合上了棺材的盖子。
“我记得你的声音,在你干枯的胸膛里
在我锈蚀的心脏上。”
他们把棺材放进墓穴,撒下了第一铲土。他记得她粗糙的手掌。她大笑的模样。他认真地念着那首诗,好像她真的能听见一样。
“我最后一次听见你,听见你寂静的灵魂,
寂静
寂静得震耳欲聋。
我最后一次歌唱你,歌唱腐朽和永恒
和永恒的寂静。”
大雪盖住她的坟墓,像幕布盖住舞台上黯淡的糟糕结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