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将入夏时要下许久的雨,听说每一年都是这样。这梅子黄时雨连日地下,天气却又闷热,从床铺被褥到身上的衣服都阴阴潮潮。玄清宫一众南迁而来的少年子弟们,像北鸟带着干燥的羽毛飞进南方的烟雨,浑身上下都饱吸了水分,让人难受又懒倦。
这雨好似没有尽头,落得一众北人从觉得新鲜,到厌倦焦躁,到最后已渐渐习惯了听着雨声入睡,听着雨声醒来;落得唐风起以为这雨不会结束了,天空将永远是那般阴沉无光。但到底还是放晴了,只剩下未干的雨水从屋檐瓦片上滴落。
唐风起听着雨水嘀嗒嘀嗒地落在石阶上,不一会儿这声音也停了,屋外渐渐亮了起来。他刚想去开窗透透气,就有人一边喊着“师兄师兄”,一边从屋外急急地敲窗户。不等他应答,敲窗的人就自说自话地从外面拉开了窗。
果然是俞羡渊。他那时刚好比窗沿高出一个头,在窗外踮着脚,趴在窗沿上挥着手里拿着的短笛,笑嘻嘻地说:“师兄快出来,我给你吹个曲子听!”
唐风起的心里立刻敲起了警钟,他当然非常不信任俞羡渊突然之间学会的吹笛技巧。但由于不忍心打击师弟的热情,他还是走出了房门,听他的小俞师弟吹了一曲肝肠寸断的曲子。
这一曲吹得好像比绵绵梅雨还要漫长,听得唐风起久久不能回神,连曲子结束了也没有反应过来。耳鸣之中似乎听见小孩的哭声,不知是不是哪个小师弟在远处被吓哭了。
俞羡渊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问:“我这曲阳关三叠吹得如何?”
唐风起扶着额头,绞尽脑汁地挤出几句鼓励的话:“虽然还不够好,但听得出你用心练过,若勤加练习一定会更好……”
俞羡渊点点头:“多谢师兄。不过其实这不是阳关三叠,是我胡诌的曲子。”
唐风起一巴掌糊上了他的脑袋。
俞羡渊躲着他的巴掌,嬉笑着说:“也不全是胡诌的!教坊的小姐姐教了我一段,剩下的她自己也不会了就给我抄了谱子……”
唐风起听了,索性追着他打:“你还跑去教坊?能不能乖乖学经习武?”
“我也没妨碍学正事啊,风未动,幡未动,我心也未动,怎么师兄你倒生气了?”
“还净看闲书!清净经背了吗,早课做了吗?送你去灵隐寺改个行吧?”
“背了背了!差不多背了!”
他们一逃一追,非常热闹,惹得几个小师弟师妹和善凌也跑来看。唐风起其实并不很生气,只是觉得玄清宫许久没有这样轻松热闹的时候了,就随着俞羡渊半真半假地演了一会儿。一众小少年得知俞羡渊新学了吹笛,就闹着让他吹曲儿,这一回他吹得倒是有模有样。
漫长雨后初霁的温吞阳光洒落在临安城崭新的玄清宫,落在院子里欢闹着的小道童们身上。唐风起想到自己如今是这群孩子里最年长的了,该他来催促他们去做早课,又不忍心打断他们此时的快乐。他想,就让他们再玩闹一会儿吧,让他们多做一会儿快乐的孩童。
从这之后,俞羡渊隔三差五就溜出去学些新花样,总能在师弟师妹们快看厌上一样时,拿出下一样新奇本领来逗他们开心。唐风起知道他学东西极快,每样只上手十天半月就能做得不错,常被他那些随缘师父们说天赋极好。但他也是少见的没有长性,学了新的就放下旧的,事事都不精。
唐风起曾跟他提起这件事,劝他定下心来,就算不学道也罢,至少寻一件事好好地学下去,不要浪费了天赋又荒废自己。俞羡渊谦虚受教,屡教不改,久了唐风起也就不再提。
许多年后,唐风起到玄清宫偏院的小阁洒扫上香时,忽然想到:不知何时起,俞羡渊就只管自己叫“师兄”了。观内师兄妹们互相称呼时,为了方便区分,总是带上名或姓的。若不算名分上是大师姐,年纪却比他俩小的善凌,唐风起在这一辈弟子排第二,俞羡渊排第三。自从大师兄薛鹿隐折在北方战场,俞羡渊的“师兄”确实只有唐风起一个。
他一声一声的师兄,似乎是在两人都不知不觉的时候,提醒着唐风起他是这一辈的长兄了,师弟妹和玄清宫的责任当由他担起了。
他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呢?
在唐风起想着这件事的时候,有人推开了小阁的门。他转身去看,恰是俞羡渊。俞羡渊大约是没想到唐风起刚好也在,稍愣了一下,随即便笑了,说道:“好巧啊,师兄。”
他确实是有意的吧。唐风起豁然地想,这声“师兄”是俞羡渊独有的纪念;这些初来时都还年幼的孩子们,都有自己的纪念,纪念那段还不遥远的过去。
唐风起笑着回答:“好巧啊。”
他看着俞羡渊走进来,一如许多年前,小小的俞羡渊敲开他的窗户,对因为得知长辈阵亡而闷在房内大哭了三天刚刚停下眼泪的唐风起说:“师兄,我给你吹个曲子听!”
——他现在的阳关三叠,应当已经吹得很好了。
他们的崽:http://elfartworld.com/works/112307/
还没出场的另两位的崽:http://elfartworld.com/works/111207/
Part 1
“哇。”梅里•蕾西发出一声惊叹。
“哇。”皮聘•麦克亚当为了附和她,也跟着惊叹了一声。
“呃,好的,让我看看,我想说的是,我的任务是审核申报登记的魔法物品,”在震惊之下,梅里小姐开始条件反射般重复自己的工作内容,“这是麦克尔•乔治•戴维斯先生申报登记的‘麻瓜装饰品’。”
“是的,没有错。”皮聘小心翼翼地回答她,想要尽可能地表现得足够成熟专业。
“哇。”梅里又惊叹了一次,“麻瓜真的会在院子里放一架飞机当装饰品吗?”
一架崭新的波音737客机正摆在他们面前。
从上个月的月初这个大家伙运抵古灵阁巫师银行的地下开始,皮聘花了一个星期给916号金库的施扩容咒,把它扩大到足有一个魁地奇球场那么大(堪称杰作!),他的同事们又花了两星期列出了魔法部审核员可能提出的所有问题,并逐一想出最合适的回答——戴维斯先生为了它不惜花重金给自己的金库升级了内部空间,那可是一个能令这些古灵阁职员昏厥的数字。
“这很酷,我是说……虽然麻瓜飞机很酷,但飞机是麻瓜的交通工具,我不确定……”
“也许,我猜,这就像装饰盔甲一样。”皮聘认真地解释道,“那些盔甲都是实实在在的盔甲,但一次决斗都没有参与,就被放在屋子里当摆设,它们被认为是装饰品而非武器;这个麻瓜交通工具一次都没被麻瓜使用过,所以它也应当被分类为装饰品。”
完美的说辞。皮聘暗自在心里欢呼。
他忐忑地看着梅里小姐的表情,希望刚才的完美表现能给自己加个五分。
无论如何,一架麻瓜飞机真是太酷了,要是它被魔法部没收了,皮聘的心和戴维斯先生的存款都会痛哭的。
梅里•蕾西非常严肃地沉思了很久。
“按照管理法的……确实可以这么解释……”她低不可闻地自言自语了几句,最后宣布,“好吧,我可以让它通过审核。”
皮聘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当他们坐上妖精的小推车,皮聘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他从见到梅里小姐第一眼就想说的话。
“嘿,蕾西小姐,多巧啊,你叫梅里,我叫皮聘,一会儿你愿意和我去喝杯茶吗?”
天哪,他在说什么。
对一见钟情的对象至少能有四十二种不重复的开场白,他竟偏偏选择了糟透了的第四十三种:开一个她根本听不懂的玩笑。
梅里小姐的表情像在看拖着鼻涕高呼自己有超能力的麻瓜小孩,他认为。
开车的妖精毫不掩饰地发出了恶毒的嘲笑。
这段尴尬沉默的小推车旅途足够用来回顾这场惨剧的源头:一套和皮埃尔•麦克亚当年龄相当的《指环王》。
是的,皮聘的真名是皮埃尔•麦克亚当,非常普通,令人过目即忘。但老麦克亚当先生坚持认为魔法史上有太多著名的皮埃尔了,这会令麻瓜轻易联想到巫师——这是很多人都有的毛病,就像穿着新买的漂亮绿裙子上街就会觉得穿绿裙子的人格外多一样——所以他去买了一套麻瓜的小说,想从书里找个麻瓜小名。
他买了一套二手精装版扉页有大量茶渍的《指环王》。
相比“皮埃尔”,“皮聘”实在是个新奇有趣(对巫师们而言),令人难忘又发音可爱的名字。外号总是传得比真名远得多,到他十一岁时,连录取信上也写着“皮埃尔‘皮聘’•麦克亚当先生收”。
但是以上的解释并不能用来挽回这个糟糕的搭讪。
梅里•蕾西小姐的身量不算高,她有一头金棕色蓬松的卷发,像一头威风凛凛的狮子。把一位女巫的头发比喻成狮子的鬃毛总有些奇怪,因为有鬃毛的是雄狮。但梅里小姐确实会给人这样的印象,她有一股格兰芬多式的威严,每一个眼神都像在告诫你“遵纪守法,别试图在我眼皮底下弄些违规的魔法物品”。
通常情况下,这份威严对于震慑那些试图钻空子的巫师很管用。
但事实上,维持这种威严是很费劲的。尤其是当她看见一架崭新的麻瓜飞机的时候,她得拼尽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兴奋到尖叫。
一架麻瓜飞机!
不用魔法就能飞的机器!
一整架崭新的!
不,冷静点,梅里•蕾西,你是来审核这东西的,你现在是个比宾斯教授还无趣的魔法部职员。
让魔法部见鬼吧!我才不会让这么酷的东西被没收!
梅里小姐努力地抑制住了激动的心情,非常专业、非常冷静地完成了审核。
万幸,那个可爱的古灵阁小职员不是个摄念者。
好消息是他脸上还挂着崇敬和倾慕的表情,坏消息是,这类表情以往都出现在那些工作狂仰慕者脸上。工作狂总会喜欢上另一个工作狂,或者他们以为的工作狂,可是两个工作狂真的能好好交流工作以外的事情吗?
这是个令人沮丧的死循环:梅里•蕾西必须保持强硬的作风才不会被分配去魔法维修保养部,那里的工资会令人更沮丧,而她已经没什么机会实现梦想进入奥罗司了,感谢这和平的时代;维持强硬的形象,使得有趣的人总会对她敬而远之。
该换个职业了,梅里•蕾西经常疲惫地想,只要攒够了存款,她说不定可以去南美找份有趣点的工作。
现在这个沮丧的死循环里又加上了新的一环:皮聘•麦克亚当看上去很爱她强硬的形象。
说来挺令她脸红的,她对这位第一次见面的麦克亚当先生有非常大,大过了头的好感。她从未预先幻想过她喜欢的男性形象,但在看见麦克亚当时,就自然而然地想,就是这样的。红棕色的卷发,非常普通的英俊,虽然是个体格结实的高个子,可仍留着一点点大男孩般的神情。
有时候好感就是这样没有缘由——或者有着你还不知道的缘由的。
梅里觉得连那莫名其妙的愚蠢搭讪都可爱极了。
皮聘度过了梦一般的三月。
每一天他都像走在棉花糖上,空气里飘满了甜酒香气,刻薄的小妖精头上冒着粉色的泡泡。直到同事的提醒把他拖出了喝多了福灵剂似的状态:你可以填外勤工作申请表了。
他一下子从云端跌落到了残酷的现实里。
尽管开端糟透了,但梅里小姐还是答应了他的邀请,并且整个三月都在和他约会。这些约会辛苦而快乐,皮聘自觉得约会的气氛极其完美,他成功地让自己显得热爱工作,业绩优秀,前途稳定——梅里小姐这类女强人最喜欢的类型。
这也是辛苦之处,因为皮聘实际上觉得坐在办公室里无聊透了。他每个季度都要填一份外勤工作申请表,眼巴巴地盼望着被派去埃及的金字塔,南美的印加遗迹,甚至远东的神秘祭坛也好。这次是他最有希望成功的一次,鉴于他在上个季度表现出了优秀的施咒手法。
可这样他就要离开梅里小姐了。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事实如此,他正在卑鄙地欺骗梅里小姐。他的业绩不错,前途也确实稳定,但他真的一点都不爱现在的工作,闷在室内让他的灵魂长满了霉斑。他并不是梅里小姐喜欢的那类人,不完全是。
现在他不得不面对自己鲁莽犯下的错误了,并为自己卑劣的行为付出代价。
皮聘在申请表上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如果皮聘成功申请到外勤职位,然后向梅里坦白一切,使梅里小姐失望地离开他,他的人生会变得怎样?
他的人生会截然不同,但却不能保证会更快乐。事实上,人生没有必然会更快乐的选项,甚至是必然不会始终快乐的。不论选了哪个,都会用余生来后悔,都会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初选择的是另一个会怎样?
魔法也不能让一生变得顺遂。总会有无法抉择的岔路口,总有很多几乎和生命一样重要的东西不得不被放弃。这些选择不都像小说那样惊心动魄,也有很多,只是普通人在床上的辗转反侧,或是注视着申请表的几分钟。
魔法史上有很多著名的皮埃尔,但皮埃尔•麦克亚当是更多的、没有被记载下来的皮埃尔之一。有很多像他这样平庸的亚当,布莱尔,凯特,等等等等,组成了世界的大部分——这永远被忽略的绝大部分人。没人想知道平庸的古灵阁职员的故事,他做不出什么大的成就,也做不出什么坏事,连好听的梦想都说不出来。
他不过是批量生产似的普通人,他的一生太容易浑浑噩噩地过去了。
他的选择甚至称不上是“人生追求”和“爱情”之间的选择,因为他这样的平凡巫师根本没有什么非完成不可的梦想。要我说,他的选择不过是“如何在庸碌的人生里过得更快乐一点”,是依托长远的职业,还是抓住眼前的爱情。
皮聘忐忑地看着梅里,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在心里给自己鼓劲。
再见,埃及。再见,印加。再见,玛雅金字塔。
至少我还有机会去这些地方度假。
可梅里•蕾西只有这独一无二的一个。
就在皮聘鼓足勇气打算求婚时,梅里小姐抢先一步开了口。
“皮埃尔•麦克亚当先生,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无论如何我现在怎么决定,到时候我就会后悔没有选另一个。”
就在前一天晚上,梅里•蕾西对她的朋友这么说道。
“此时此刻,我愿意为了他继续干这无聊的工作,这也算得上是个大冒险。至少我以后不会因为错过他而后悔。”
“那么你愿意和我结婚吗?皮聘?”
“愿……愿意,当然愿意!”
皮聘结结巴巴地、激动地回答她。
“蜜月可以去墨西哥的玛雅巫师村吗?”
当他因为惊喜而不知该说什么时,便下意识地说出了他一直想去的地方。
梅里爽快地答应了。
太棒了,那里有全世界闹鬼最凶的古城。皮聘想。
哇,那里闹鬼的古城超酷的。梅里想道。
可惜世事无常,生活里的意外实在太多了,最后他们的蜜月旅行甚至没有离开英国,直到很多年后他们才真正去成了玛雅巫师村(并失望地发现那里其实是个塞满了游客的无聊景点)。
噢,不是因为存款,虽然存款确实是个大问题。是因为一个比勇斗凶悍的玛雅鬼魂更惊险、更刺激的意外。
————————————————————
TBC
写完才忽然发现,哎呀这是十七年前的事儿啊
爸爸妈妈的故事成型得比儿子的人设还早,用心程度上来看儿子完全被散养了(x
下篇就是约书亚家爸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