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马戏团的人鱼表演台柱子,波西冬妮娅的日程表通常都排得很满,她几乎一整天都呆在马戏团,但她对此并无怨言,这意味着她能得到更多的演出费——也有机会能见到更多可能成为她的金主的男人。但今天她却不得不暂停一天演艺生活,今年她已经19岁了,她可不想在马戏团一直表演到自己再也游不动的那一天,趁着还能放肆她得早做打算。给自己另租一套能落脚的房子就是个不错的开始,和那些金主出去玩的时候她总不可能连个往回带人的地方都没有,那多寒碜。
幸运的是她最近就物色到一处物美价廉的房子,转租人是一个曾在某位社会名流家里帮佣的女佣,似乎她最近被解雇了因而不得不另寻出路,这处房子成了压在她手里的一个累赘。
“……房东和我是旧识,他已经将这间房子的处置权交给了我,所以您不必担心手续上的问题。”雀雁走在她前面回过头来对她说道,红发女子脸上的雀斑和微笑让她看起来非常可爱。
“啊……啊,那真是……太好了。”她打起精神显得自己对此也十分熟悉,尽管实际上她对她所说的什么处置权啊手续啊一知半解,她以为一手交钱一手交房就行了的,但这个女人看起来还算靠谱,反正就都交给她办吧。
她跟着雀雁来到市中心附近的一处高档楼房下面,波西冬妮娅对这个位置几乎目瞪口呆,要不是她真的认识租房广告上那几个阿拉伯数字她会以为自己记错了,“是这里没错吗?”
“当然了,小姐。我寄给你的信上写的也是这里呀。”
“是这样的,抱歉……”人和人果然不一样,在她转过去时波西冬妮娅偷偷撇了撇嘴,其实她没有太仔细看那封信和租房广告,她大字不识几个阅读属实是在折磨她,因此在看了房子的价格和照片后她便欢天喜地的让马戏团里会写字的小孩帮自己回了信。这位小姐和她看起来差不多大,一样的年纪有的人能写一手好字住在市中心的高级公寓里,有的人只能挨鞭子在马戏团里被当鱼耍。
等待换主人的那间房子的楼层让波西冬妮娅也十分满意,二楼不算太高,上楼梯不会太累脚,也不算太矮,可以防人翻窗。她站在雀雁的背后听见钥匙塞进钥匙孔和门锁的机关相摩擦发出的声音。
“等下请您先仔细看看,具体细节我们可以稍后商量——”女人热情的声音忽然停止,她的背影也僵直在原地好像被恶魔施了什么巫术一般,继而从那身躯里爆发出了骇人的尖叫声。波西冬妮娅被吓了一跳,她悄悄歪头想要看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立刻举起手捂住嘴巴,该死的训练生活让她的身体记住了如何在难听的尖叫发出之前就遏制住它。
房间内,躺在靠着墙的无头尸体怀里的头颅用他无神的双眼凝视着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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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兰克林边走边将嘴里的香烟仅剩下的最后一点烟屁股吸干净,随后将烟头扔到地上,他的下一步便将其踩灭而后向前面的警察们走去。
公寓的楼梯口警察们将这里团团围住,而不远处两个女人正在和警长米歇尔·库珀争吵,她们用尽浑身解数想要尽快从这里脱身。大概是目击者之类的,富兰克林猜。
“警官!我可什么都没做!我刚一打开门就是这样了!”红发的女人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她神情激动,长着雀斑的脸几乎和她的头发一样红了,她指着公寓门口大声说道,“我上次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走的时候我也把门锁好了,我不知道会这样!”
“好,好,这位女士……”
“那我什么时候能走?”另一个穿着绿色高档套装的漂亮女人满脸不耐烦,她的长相让富兰克林总觉得有些眼熟,“我才是真的什么关系都没有,我只是来看房子的。”
“女士,我很抱歉,你们二位都是目击证人,恐怕……”
“凭什么!死的是这里的房东,开门的是这个女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哈,我就说这套房子怎么这么便宜,等着让我当冤大头是吧!”
“什么?!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是看着我打开门的!你为什么要诬陷我??”
“女士,女士们……女士们!!”在女人们的争吵声中米歇尔不得不不停地提高自己的音量才能盖过她们,这也让证人们暂时停止了争吵将目光聚集在他身上,“不管怎么说根据程序你们都需要到警察局做一个笔录,时间很短,我保证,只要回答完问题你们就能走。”
“你疯了吧!还想让我跟你们去警察局?你有没有想过这要是让粉丝看到我该怎么办?马戏团当红女演员出入警局,这条新闻一出来我就完了!”
富兰克林这才想起来,这个女人是知名人鱼演员,他曾经在商铺看到过她的公演海报。
忽然不知从何处来的一点闪光从他视野的角落里刺中了他的眼睛,他下意识地眨了下眼睛,而这时对面的道路已然空无一人。
好吧,他现在不得不掺和进这场争吵了。
“库珀。”
米歇尔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他像看见救命稻草一样对富兰克林露出笑容,“哦,我的天哪!老天爷啊,谢天谢地,你可算来了!我根本抽不出身来去看现场——”
“我会去的,但是在那之前你还有要忙的,”富兰克林朝着道路另一边歪了歪头,“又有闻着味儿过来的家伙。”
米歇尔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他已经被两个证人折磨的失去了管理表情的心情,“这群听风就是雨的东西就知道给我添乱!我下次一定会找报社的人让他好好管管!今天就算是只老鼠也别想从这条街上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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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德尔在街上步履匆匆,他用没有拎着箱子的手时刻拉低帽檐间或来回张望。他神色紧张,因为快步行走汗水从他的鬓角流下但他没有那个空闲停下将汗滴擦掉。最后他在一座红色的电话亭前停下脚步,在环视四周后他稍微缓了口气拉开电话亭的门走了进去。
他放下箱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塞进电话机的投币口里,拿起听筒放在耳边,很快接线员的声音响了起来。
“您好。”
“接哈顿侯爵家。”
“请稍等。”
他摘下帽子丢在箱子上将被汗水濡湿的刘海儿拢到头顶,靠在一边等待漫长的待机声结束,终于电话被接了起来。
“喂?”
“是我,”他语速很快,甚至来不及说自己的名字,“事情大条了,那人死了!”
那边的声音停了一会儿,“……死了?”
“是两个女人发现的,警察把那围个水泄不通,我根本进不去,妈的。有个眼尖的看到我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他们甩开。”
“好,你现在在哪,我——”
电话里的声音戛然而止,温德尔这才发现按在挂机键上的修长手指。
“啊哦,游戏结束了,”在他身后那双蓝色的眼睛中满是抓到猎物的愉快,“抓到你咯。”
蚂蚁竞走十年了,我终于摸了一点(而且还砍了剧情)
一个过去发生的故事
雷维洛人物剧情补完
哥哥姐姐以及人鱼可能只会在前置剧情出现(被打)
“看,那就是人鱼。”
是多少年的事呢?那段记忆里关于时间的概念都已经模糊,但却无数次在梦中出现。
变得低矮的视野,手心里传递过来的,被谁温柔牵住的温度,装潢精致的房间,闪烁着的烛火,蜜糖般的甜香,潮汐绵延不绝的声音,还有......
耳边突然响起的小提琴旋律。
原来我是在做梦。尽管一切都和现实没什么不同,但雷维诺又再次意识到此处只是虚幻的梦境。
因为这段独奏不该在这里响起,那是属于他童年时最幸福的回忆的记号——
还记得那是第一次在父母的陪伴下出门,分别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他甚至不敢抬起头看这两个被称作老爷、夫人的人。那些在背后称呼自己是“私生子”“克林顿家的野种”的声音还在耳边环绕,他被恶意的暗影追逐,仓惶地流连在硕大的宅子里,连最后的容身之所也快要失去。
然后那两个赋予他存在意义的人用温暖又苍老的手牵起他,走过有金烛台,暗红色丝绒窗帘的房间,走过有鲜花,人鱼画像装饰的走廊,光从窗外倾泻而下,逐渐变淡的倒影为他指引道路,而后终于踏进阳光之下。他们的微笑和煦,话语亲切,迟来的爱意让人受宠若惊,从头顶洋溢开的暖意逐渐蔓延到四肢,最后又回归心脏。
雷维洛第一次在广场的喷泉倒影里看见自己鲜红的发色和湛蓝色的眼睛,和陪伴着自己的人一样,是值得被爱的痕迹。振翅高飞的鸽子像纷扬的雪,然后留下被太阳暖化开来的土地。
也就是在那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远处的旅人双脚并立,将自己的老搭档放在肩侧,扬起琴弓,弦音像一抹在指尖跳动的冷光,但是流淌出的,却是像蜜一样甜美的旋律。
于是终于可以向世界宣布,还有人爱着我的孩子急不可耐的扑进父母的怀抱——穿过层叠的空间,梦的尽头却不如他所愿。
弦音急转而下,演奏出声声刺耳的急音。
“雷维洛,那就是你一直想见的人鱼哦?”
不,不是我想见……曾经的求知欲卡在他的咽喉,有什么在胃里翻滚着,被握紧的手心在微微出汗,空气中弥漫的香薰味夹杂着腥味……重重因素像山压在他的心脏,闷得人喘不过气。
老管家的夫人没察觉到他的异样,只当这孩子因为亲眼目睹人鱼的美而愣在原地。比起人鱼,围绕着她上演的“家庭剧”更让人动容:“小姐少爷们和人鱼真是感情深厚……”
夫人的话消散在意识的水波中,似远似近。
商会的中心,那为人鱼打造的“牢笼”如今只剩下沉寂的海水,从天窗投下的光穿过海草,在纯白色的沙砾间缓慢的旋转着。
视线的中心,那些雷维洛熟悉,却又不敢接近的人环绕在镶着金边的水箱旁,烛光照亮他们泫然欲泣的侧脸。
有水滴顺着他们华贵的礼服滴落——厚重的地毯上染出暗红色的污渍,像蔓延开的血痕。
“bay”他听见从未正眼看过自己的姐姐跪坐在地板上哽咽着,用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里挤出这声呼唤,然后难以自持地掩面哭泣。
“bay”他听见很久都没有回到这个家,对自己的存在也心存疑惑的哥哥站在水箱旁,良久才喃喃出声,然后把头转到一边,不让自己极力掩饰痛苦的表情被人鱼看到。
“bay”他听见会笑着看向自己,但又从不多说一个字的哥哥沉默地站在他们身后,脸上挂着的不是往常的笑脸,最后才将这个在嘴边反复打转的名字说出口。
他们一次又一次的伸出手——试图拉住希望,却什么都没有抓住。
人群的序幕终于散开,露出了一方被染黑的水体。
那黑色的,丝绸般的鱼尾轻盈地摆动着,黑色的长发在水中铺散开来。蓝色眼睛,皮肤白皙的人鱼伸出布满黑色鱼鳞的手臂,轻轻擦去了从指缝中溢出的泪水。
世界突然一片寂静。
烛光在她的手臂上跳跃,流光溢彩地从头顶划到鱼尾,每片鱼鳞都绽放着色彩。
她轻声低语,声调像异乡人的歌谣。明明没有看到,雷维洛却觉得她的视线那样的温柔。被称作“bay”的人鱼注视着眼前的人类们——
然后指尖穿过她的红发,捧起始终不愿意与自己对视的,那个人的脸。她海蓝色的眸子里盈满泪水,是最不适合克林顿家长女,以雷厉风行的作风获得认可的人的表情。
黑色卷发之下,人鱼那意外清纯的脸上露出笑容。
黑色的美丽生物生长着,膨胀着,很快就挤满了小小的空间,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锐的獠牙,好像要将远处的雷维洛吞吃入腹。
你们是亲人,是眷属,是互相守护获得力量才能活下去的家庭……
所有人的注视中,寂静无声的房间里,人鱼在充满泪水气息的脸颊上落下一吻。
那我呢?
我算什么?
想象的话语化作利刃刺痛心脏,他只想要歇斯底里地大喊出声。
世界突然开始折叠旋转——只有画面中心的家庭剧还在乐此不疲的演绎着。
扭曲的画面的尽头,黑色的“怪物”又变回了美丽的人鱼。她只是远远地,远远地用那孕育了一抹海湾的眸子,往这边看了一眼。
没有敌意,也没有温柔,只是那样注视着。
那时的我没有这样想。八岁的自己还没对这样的家庭产生质疑,那些不知道对谁人诉说的恨意,是无数次在梦中成长的自己留下的痕迹。
雷维洛仍然清晰的记得那一晚自己的想法。
人鱼的吻,神秘和不可说的代名词——人们对它有有无数种臆想,死亡、痛苦、谎言……警醒后人的故事里却从未书写这样一个……
不带任何利益,只是如同家人般的亲吻。
“……这是怎样一个吻呢。”
八岁的自己在黑暗中呢喃到,似乎并不认可那个解释。而雷维洛也明白。
他将终其一生探寻这个吻的意义——
尽管故事的主角从来不是自己。
”你爱我,我也看到你
心灵的美丽和明亮
然而我还是我,渴望
迷失,像光和光的汇合”
机械制造出的波涛拍打着大理石的边岸,如同近在咫尺的,海洋的心跳。苍白的月光映于水波,用亘古的寂静吞没着生的喧嚣。
血的味道在宽阔的水域中弥散开来,像是一场宴席的序幕与终结。
庞大的水流中,再怎么鲜艳的红色都只是昙花一现,如同自己逐渐斑白的头发,在所有的时间中那样。
逐渐苍白的尸体在水底终被水藻缠绕,小小的鱼儿凑近了静默的脸,一点一点,啃食着曾经的主人。衰老的人鱼轻吟着诗句,游曳到尸体的上方。
她俯视着他,但并不像是那个流传甚广的童话。
她轻吻了他布满皱纹的额头,将他带到水池的最深处。水草,岩石,沉没的财富目送着着一切。她亲吻他的嘴唇,单薄,苍白,如同枯萎的叶片。洁白的细沙被捧起,于水中缓缓落下,刺伤涣散的瞳孔。苍白的脸上已不会再有痛苦,所有的怨憎所有的恐惧都已被温暖的水流带走。
衰老的人鱼拥抱了死亡,拥抱了这具尸体,她带着他升上水面,又在最高处将他放开,与他一起自然地下坠。
人鱼开始唱歌,悠长的,如同鲸吟。
”爱情带着一把利刃而来,
而非一个羞答答的问题”
沉没于沙中的一只财宝被撷起,黄金与宝石的手柄依旧华贵而美丽,但铁铸的刀刃早已失去了它的锋利,时间与海洋使它腐朽,但依旧让它美丽。歌声逐渐嘹亮,热烈,如她发末的红色。
”爱情,是一个疯子,
执行着他疯狂的计划,撕扯着衣服,
在山中奔跑,喝着毒药,
现在,安静地选择寂灭”
锈蚀的刀刃将布料割裂,属于社会的皮毛褪下,便只剩最原初的,人。
”大地,大地,海洋,
海洋。
海洋臣服于巨轮,
承受降临于她的一切。
告诉我,海洋会不会
因这样的臣服而变得更糟?”
她牵起他的手,两只发皱的手,终于在水中交握。尚未褪下的布条如同轻幔,环绕着水中的舞者。
”知音,我的知音,
人类,从来都是窃贼。
窃取光阴,名声,爱,自由,与魂灵的共鸣。”
”你的心脏如同鸟儿,
突破肋骨血肉的樊笼,
向我飞来。”
”我的胸膛中
也永远
为你留下一根枝条。
当月光被海浪吞没,当船锚没入流沙,当礁石开出野花。
当我吻你,当你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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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汽的机车嗡嗡作响,工厂为着新一轮的订单开足马力,商人们谈论着最近流行的趋势与歌剧,海浪拍打着整齐的堤岸,船只拔起铁锚,海洋于此宽阔又狭小。因人鱼贸易而繁荣的都市,从不会缺少故事。
玻璃厂抛光的砂轮配上纺织工的丝绒,街头流行的朴素小吃配上薄薄的金箔,远航的勇士得到邪恶海妖的青睐,财富与爱情中掺杂进仇恨与阴谋。远在天边又唾手可得,冲突但又和谐,人们总会喜欢这样的故事。
罗纳德·哈珀,今天也在为这样的故事而奔波。高尚的行业标杆记者总是为真相,道义奉献自己的努力,鞋子,腰准键盘与手腕。但大多数的人类终究只是普通人,作为一个普通人,为了自己的钱包与生活而努力,是再正确不过的事情了。
早早地乘上尚不算拥挤的有轨电车,让疲劳的双脚稍稍歇息,哈珀开始梳理同事们在前期调查中获得的已知信息。
阿尔瓦罗·科伦坡,著名的印象派画家,收藏家,艺术评论家,几日前被发现溺毙于饲养人鱼的水池中。遗作将于四日后参与拍卖,应拍卖行的邀约,罗纳德所在的杂志社将对这名艺术家的死亡进行报道,为这场拍卖超热气氛,关注此事的人越多,这副遗作越是能被炒出高昂的价格。毕竟最昂贵的画家总是死去的画家。为此,杂志社,以及作为主要跑腿人员的哈珀将会获得不菲的佣金。佣金是拍卖金按比例分成。虽然绝对不及画家家属及拍卖行获利的十分之一,但如果像老板画饼时所说的那些,自己至少能够少奋斗小半年。
所以在这件事上,真相或许并非最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如何让自己笔下写出的东西,变得精彩,有趣,吸引人们的眼球。
与这位画家的家人联系后,最终将采访的地点定为画家于海边的一处别墅。到电车能够到达的最远端,还要走上不少的距离。红砖的小路虽然美丽但略显崎岖,未经过良好维护的海滩散发着些许水腥气,茂盛的植被中藏着大量的蚊虫,让人不得不挥手去驱赶。
而终于走进了那间被白栏杆与藤蔓的别墅,未经休息哈珀便继续向下,走人了别墅的地下走廊。那是约定好的,与家属商谈,并且瞻仰遗作的地方。那也是这位画家陈列收藏品,饲养人鱼的地方。
踩上柔软的波斯地毯,脚步声被绒毛吸收,拍打在玻璃上的单调浪声与心跳的节拍重合。地下走廊的一侧是巨大的水池,即使是在白日里,有阳光滤过幽深的水底,幽蓝色的暗光依旧会让人感到压抑。
而走廊的另一侧是不适感最大的来源。
为了让人们的目光集中于艺术品上,一些博物馆和美术馆的环境光通常较暗,只在艺术品上留下足够的光源。这里也是如此。有着优雅暗红色的墙壁上悬挂展示着各种艺术品。不同艺术家的画作、雕塑、来自不同文明的古物,一一陈列在这面墙上——以一种可以称得上是狂乱的方式。
或是侧置,或是倒悬,天国与地狱颠倒,盖布在努特之上,鸟儿坠落向天空。正确地直立在地面上的瓷瓶在这里反倒算得上是异类。
一些小的艺术品或许还不会给人留下过深的印象,位于这段走廊的中央的巨幅岩彩画则以它的庞大与鲜艳吸引着每一位过路者的目光。
这依旧是一幅倒悬的画,整体黑暗的氛围中绘制着巨浪当中的船只。与一般此种主题中,船只总是在巨浪中破风航行,表达着水手们勇气与决心的形式不同,这幅画中所描绘的,是纯粹的绝望与死亡。船只被巨浪撕裂,桅杆折断船帆尽毁,水手们或被海浪吞没或被断裂的木板刺穿,伤口中涌出的血液是此副画作中唯一的亮色——浓郁的,不符合常理的色彩刺穿了整幅画作,像是最新鲜的血,或是最明亮的火,勾魂摄魄的色彩,也抓住每一位过路者的心。
轻盈的歌声响起,如同海妖诱惑人的低吟,是坠入海中水手唯一的救赎,也是最深最黑暗的绝望。死亡必定到来,那么死前所听到的一切,究竟是绝望中最后的安慰,还是更深沉痛苦的前兆?
但,为何会有歌声?
意识到这一点的哈珀猛然回头,看到了一束枯萎的火。
衰老的人鱼倒悬在水中,静静地凝望着画中的风暴。褪色的红发在水中散开,灰绿发浊的目光顺着波涛流淌而来。
她开口,歌唱
”当我的肉体静止、灵魂孤寂的时候,我身上为什么绽开这朵荒唐的玫瑰?”
色素浅淡的双眸虚无地直视前方,就像最高贵而冷淡的剔透钻石蒙上神秘雾纱,微弱的光照射进去,本应折射绚烂的光彩,然而这一切都被灰死的水吸收而溶解,情感与光在这小小的水箱中都沉入虚空。水箱应该一直都是如此阴暗的,又或者会夺走一切光明,灼伤她的双目,未经人事的爱娇的人鱼丝毫不理解外面的世界,就像原来的主人与他的客人们夸赞她的眼珠像钻石,她也无法理解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石头。水箱,是世界;主人带来的一切,就是世界的全部。
然而那是什么东西?浑浊而失去焦点的迷水中,透出一团虚幻得仿佛一触即碎的微光,一团小小的、柔和的,就算用手去碰也不会被灼伤,反而会担心自己太过用力碰碎了它。那是什么?好奇的天真的人鱼贴近水箱的玻璃,竭力抬起身子想要触碰那远隔异世的光,一团光,像一朵气泡,她靠近时就被搅碎,发出“嘭”的一声,将她从梦中唤醒。
好痛……人鱼有痛的触感,却不知“痛”的存在,日复一日看着人类从眼前经过,却不知那究竟是一种什么生物,在各种情况下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气泡的余波荡漾了一会儿,水箱的盖子就被打开了,人鱼摸着撞到盖子的脑袋,这一下才是真正的从梦中醒来,探出身子,原先微光气泡的方向却刺眼得让她猝不及防,闭眼转头潜回了水中。她仿佛听见人类的笑声,传到水下不真切的怀疑感,人鱼浅薄的意识中也出现了这样的“知识”:我是人鱼,始终依恋着水的谜团。掌心贴在胸口时听到的或许是伪造的心跳,嘴唇与嘴唇相接时才能听到真实的歌声,水波带来的谜面,答案铭刻于灵魂之中,蓝与红的墨在水下交缠,暴露在空气中时就倒数解体。没有人会为她解答为什么人类可以存活于空气中,而她的皮肤、她的目光、她的歌声、她的灵魂,离开了水就无比干渴,包括面前的人类也无法解答。
那个人类的眼眸,也是蓝色,如同她透过玻璃见到的自己尾鳍的颜色一样,但是那样热烈的红色也会灼烧、像空气一样、灼烧。想到这里,就算在水的抱拥下她也开始感到干渴,于是再次抬起身体,从那蓝色的眼眸中寻找水的痕迹,这是一种生存本能,是精美编译的生命密码,无关人鱼意志,仅仅的本能。她未开口,却说,听我唱歌;她未伸手,却邀请,来水下吧。梦与羊水浸润的小小一方胎中,相互溶解到合二为一的程度,仍然干渴到索求亲吻的程度。跨越这一切之后,人鱼追寻的答案一定就会出现吧,沐浴清晨的日光亦不会消散的梦,指尖轻点就知晓全部心意的梦,她还尚不明白自己处于哪一种境地之中,只是感到干渴,而后渴求。
她说。人鱼说。
非人的怪物说。
听我唱歌吧。
下雨了。
街上湿热的空气和办公室的比起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一定要说的话,大概是那小小的屋子里要加上旧年尘土和人行走坐卧时候毛孔吐出的油脂味,而室外沉沉压着刺鼻的工厂废气。无数从那些林立的烟囱底部升上来的颗粒被水汽裹挟着,扒上没能被雨伞遮住的裙摆布料,实在是让人心情好不起来。我在飘洒的雨丝里加快了脚步,只想赶紧回家脱下这身被汗水和纤维织就的衣裙。
忙碌又烦闷的一天本来该在这里收尾。
如果不是在打开浴缸的水龙头之后,才想起浴室多了那一双眼睛的话。
有规律的水声从身后传来,我一手握着散开的头发回过头去,是安德莉雅在用她的尾鳍轻轻拍击着玻璃缸的水面。她看上去有些无聊,也许是因为我还没来得及在水池里布置一些小玩意的缘故?我没来得及更进一步发散思维,而人鱼从水里探出了头,脖颈上的鳃盖在水雾里一张一合,她的声音空灵又奇异,发声的方式像是在弹奏空气,我却奇妙地听懂了。
她说,吉......里安。
吉莉安,要用舌尖抵着上齿。我回应道。
她点了点头,再一次念出了我的名字。再一次,再一次。
浴室的环境狭小而封闭,她的声音在瓷砖间回荡,就像是在礁石环绕的海底呢喃。实不相瞒,我其实有些微微的好奇,属于人鱼的话语只会携带它本该有的一点信息,他们的歌声却如此......让人迷醉,仿佛用来与人类交流的只是喉咙,却拨弄灵魂的弦来歌唱。安德莉雅,一条仅仅在水缸里生活了四年的人鱼——而我那天偏听到是倒悬的冰刃下翻卷倾泻的巨浪,有万顷天光撕裂波涛,于是漫天星汉也映在海面。
我突然想,也许我挣脱一切后的目的地不再是这里。
耳畔回荡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她不再张口,只是歪着头好奇地盯着我的脸。啊,是回忆让我下意识做出了什么夸张的表情吗?我揉了揉脸,踏出浴缸,带着淅沥的水珠赤脚向她走过去。人鱼的尾搅动起水来,她微微晃动的躯体和玻璃上倒映的我的裸体重叠在了一起。安德莉雅的眼睛晶亮得像是切面精妙的钻石,闪烁着、反射着我的渴望——跳出那些死气沉沉的规矩和命运,走到只有”我“才能到达的所在。
我那时和安德莉雅认识的时间还太短,因此忽略了一些事实。
钻石是不会倒映出影像的。
那是”我们“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