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将柳叶从眼前拿下,走进了凭空出现的集市,摊子前昏黄的油灯,穿透了绰绰人影,照亮了空旷的夜。
那酒摊并不难寻,听父亲说,一直往东街的方向走就能看到。至于父亲为什么知道这酒摊的位置,夏墨虽然没问出来,倒也是能猜个大概。这黄泉酒,饮罢便能见得所念之人,妖异在世这些年,有些阴阳两隔的执念也不稀奇。
左找右走,顺着酒香径直走到摊位前,夏墨也不绕圈子“老板,给我来一壶黄泉酒”。
摊子后的男子不紧不慢地将鬓边的碎发拨到耳后,抬起了眼,温和目光似乎可以将眼前人的所求看透一般,“香火带够了吧?”
夏墨将准备好的特等香火一并递出,老板点了点,收进了桌台,起身从身后的坛坛罐罐里,提起了一壶看着并无特别的酒放到了桌上。酒透着盖子外的桑皮纸散着浓香。
夏墨接过酒,谢过老板,正想要离开,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回身问道“老板,敢问这酒效果有多久?”
身着唐装的男子听了这话,忽的笑了:“酒不醉人人自醉,人醒时分酒自醒。”
这鬼市的规矩繁多,夏墨也不敢多问,提着酒走到集市角的一处歇脚石凳上,揭开了盖子,一饮而尽。
若是说这酒有什么不同,夏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常喝酒的人哪里知道酒的区别,什么茅台的醇香馥郁,泸州老窖的绵甜爽净,夏墨只觉得喉咙火辣辣的,一股热流顺着食道一路烧到胃里,将头脑烘烤得晕乎乎的,若是母亲看到了,肯定要嗔怪道:
“墨儿,你怎的学你爹爹喝酒!”
夏墨笑了“:对对对,母亲一定会这么说,唠叨死啦”
“你竟然还嫌我唠叨?”
声音并不是从脑海传出来,而是在眼前。夏墨揉了揉眼睛,抬起头来。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他看着出现在眼前的女人,温柔的面孔那么的熟悉,是百年前他记忆里最美的那个样子。女人身穿的不是记忆中的旗袍,而是一条抹胸连衣裙,夏墨没有想过,母亲穿这现代的衣服竟然也这么漂亮。
啊,是啊,母亲出现了,他最想见到的人。
“妈————”身形高大的男子猛地站起来扑了过去,将女人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裹着豆沙馅的面团,像是吸在石头上的海星,怕她会再次溜走一样紧紧地抱着。
直到听见了“好了好了……墨儿……乖……妈要……喘不过……气了”,才松开了手。
夏墨第一次恨这对胸肌,如果有可能,最好是胸口凹进去一个人头的形状,他赌气地想。
寒暄过后,夏墨决定好好珍惜来之不易的重逢,干脆带着母亲在鬼市好好逛一逛。他牵起母亲的手,手心里传来暖暖的温度,这种真实的触感着实很让人心安。“不愧是黄泉酒啊……”夏墨这样想着,脸上的笑容晕染开了。
鬼市是一个称不上繁华的市集,毕竟按局长的话讲,鬼市也是一种黑市,但是摊子上卖的东西,看起来倒并没有什么太过异样,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平常超市也不过如此,只是功能或许奇特些罢了。 这对母子就在集市里走走停停,吃吃逛逛,喝了原料不是桂花的桂花酿,吃了特制的附魔青团,还有些说不出名字的副作用不是很大的美味糕点。
忽然,夏墨停下了脚步,目光被旁边一个卖首饰的摊子吸引了过去,视线扫过整齐排列的架子,其中一个蓝色花瓣的项链格外的显眼,仿佛闪着光一样,他拉着母亲走了过去。
“老板,这条项链多少香火?”
“嚯,小伙子有眼光啊,这项链上的花你可认得?”
夏墨仔细盯着那花看了半天,只觉得五瓣的花多得很,哪里分得出品种。夏墨求助似的看了看母亲,母亲也笑着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着夏墨疑惑的样子,店主来了兴致:“这是勿忘我,这项链可不一般……”
或许是酒的缘故,老板冗长的介绍都模糊的成为了背景音,心里的声音就变得格外清晰——母亲配这条项链,一定很美。
“妈,你喜欢这条项链吗?”夏墨问道。
“你给娘的,娘都喜欢。”
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夏墨没多犹豫,利索的掏出了香火,递给老板。
交易完成,“妈,我给你戴上”,夏墨说着绕到了母亲身后,对着摊位上摆着的铜镜,轻轻地将项链绕过母亲的脖子,为她系上身为子女的一点心意。铜镜映出两人的笑颜,母亲看着好幸福,夏墨看着这样的母亲,笑得更灿烂了。
逛着逛着,墨蓝的夜空渐渐开始有褪色的样子,想起局长说过的“天空泛起鱼肚白,鬼市就要消失了”,这大抵是表示快到时间了。鬼市结束以后,要带母亲去哪里玩呢……?不然先回家休息一下?半夜被叫出来逛了一晚上一定很累吧!然后等母亲醒了,再去找父亲好了,给他一个惊喜!
“咚”夏墨想着事情,没有注意看路,迎面撞上了一个人,一抬头,发现竟然是崔钰山,不出意外的身边还有伍忽。
“啊哈哈哈抱歉抱歉!还好是同事!不然我就担心要违反什么规矩了呢!”夏墨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吐了吐舌头。
“噗,小事,这么晚还一个人逛鬼市啊?”
“才不是一个人呢!哦哦对了!!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妈妈!”夏墨兴高采烈地把母亲拉到身旁,“妈,这两个是我同事!但是在鬼市我不能说他俩名字!有机会去公司给你说!”
崔钰山定睛看了看,沉默了一下,转而笑着问好“阿姨好~”
伍忽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说“什么毛病,他身边明明没有人啊?”
崔钰山似乎是立刻给了伍忽一个锐利的眼神,当然夏墨没有看到,因为他愣住了。胃里灼热的感觉在迅速降温,就像烧了一夜的灶台一瞬被抽走了柴火。他看向母亲的方向,眼前的景象只让他觉得心脏好痛。
身穿抹胸洋裙的母亲,渐渐变得透明,手中温热的触感,竟一下子如空气般轻盈。视线竟可以穿过母亲的温和的笑容,看见母亲背后摊子上在跳动的油灯火苗。一瞬间整晚的记忆像冲洗好的胶片一样砸进脑海,和母亲一起经历的那些快乐时光里,她的形象也都变得透明。是夏墨一个人喝了两杯桂花酿,吃了两盒青团,还有两份的那些糕点……
母亲的形象变得模糊了,因为泪水涌入眼眶,夏墨试着看清母亲,可是泪水根本止不住。
“酒不醉人人自醉,人醒时分酒自醒”,身着唐装男子的话在耳边响起。
“原来是我醒了…”,夏墨明白了,不是母亲真的回来了,一切只是一个幻象,当他意识到这是幻象的时候,幻象自然就不复存在了。可是即使知道这是幻觉,即使知道这别离无法避免,夏墨还是有一句话必须要问出口。他试着伸手抓住在变透明的母亲,哽咽着喊:
“妈……你幸福吗?我有让你骄傲吗?妈……不要走……”
他希望能听到一个回答,然而在最后的视线里,他只看到母亲笑了,眼里满是疼爱,最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无声地说了什么,接着像油灯末端的蒸汽一样,消散了。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空旷的街上,稀稀落落的站着几个人,也逐渐的走散了。
崔钰山戳了戳夏墨,轻声问“你还好吗?”
夏墨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项链,那是一条有着一朵蓝色的,五瓣的,中间似乎有星星一样的花的图案的项链。他带着眼泪,却也笑着回了头“嗯!”
和同事道别过后,夏墨看向天空,清明时分的天空自然是雾蒙蒙的,似乎还有下雨的预兆,但他似乎看到了一束光。
“等下去扫墓好了……”少年这样想着,快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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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知安挤上了公交车,额发已经湿了一片。
清明时说冷不冷说热也不热,南方的天气总是这样让人琢磨不透,她站在没人的后排拍干了肩膀上的水珠而后坐了下来。
这辆公交一直开往医院,一路上吵吵嚷嚷有不少学生趁着清明节假期出来玩,也有不少人手里拎着祭拜用的东西,打着哈欠。
陈知安掏出手机看了看五分钟前的消息。
“中医院……”她垂下眼拨了拨团在一起的发片。
没过多久车上就满了,她身旁坐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袖口别着一块布,陈知安的视线在那里转了一下,又看见她背后正飘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爷爷。
透明的灵魂几乎要看不见了,他就这样攀在自己老伴肩膀上对着发现自己的陈知安露出一个惊讶又慈祥的笑。
“妹儿啊,今年多大呀。”
陈知安没搭话只是勾了勾嘴角,像是单纯在看另一边车窗外的景色,而后转回头去了。
“啊呀呀,小姑娘不要这么愁眉苦脸的,开开心心才是道理,看我老伴我们生前说好了谁走了都不许哭,黄泉路上多等一等,还是能一起走的。”那个老爷爷拍了拍快要睡着的老婆婆的肩膀,试图把没从衣领里拿出来的白发理好,指尖穿过了发丝,又径直环住了老婆婆的脖子,“以后吃饭别太娇气就好了。”
陈知安塞上耳机打开了工作群。近日来有部分受害者在宾馆或医院中发生脏器衰竭死亡案件,乍看起来只是单纯的身体问题,但是其中似乎有不少疑点,执行科连夜开会要求进行各区域排查巡逻,有了前一个月的江南贡院怨灵事件,这次又遇上六扇门结界维护,整个六扇门几乎是倾巢出动。
陈知安点开地图查看自己在上面标注的案发地点,从肝脏、脾脏、肺到肾脏的位置分布来看,纤长手指在屏幕上画出一个圆。
“国际高尔夫酒店或者紫金山附近……吧?”
就在这时公交车踩下刹车,全车人往前微微晃了晃,呲的一声,车门开了。
“我要走啦妹儿,好好去玩啊。”
陈知安看着那个缓慢起身的老人,眼疾手快往她的薄衫里塞了一张护身符。
那个透明的灵魂霎时颤了颤变得更加透明,但是依旧在走道上与她挥了挥手。陈知安在没人看的地方摆了摆手指让对方快走。
她捂住那只完好的眼睛,视线有一瞬间的模糊,公交车启动,她视线追随着渐行渐远的灵魂与老年人,缓慢地阖上了眼睑。
微凉的空气伴随着开门时带来的些微水汽让人打起了瞌睡,陈知安靠着车窗索性闭上另一只眼睛听着耳机里的白噪音。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又闻到了那种令人烦躁的焦糊味,视线梭巡,先是看见了没关严实的厨房门,里面正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和爸爸有些焦躁的脚步声。她跑了过去但是大约距离太远,身体又太轻,走得太慢了,时钟走得越来越快,可她怎么也靠近不了那扇门,爸爸的声音远去了,像是跑到了另一头,只留下了灶台噼啪的响声。而当她好不容易推开了那扇厨房门,迎面而来的是一股热流,就好像发烧和衣角都要被烧得卷曲起来,她几乎要被这阵风吹飞,好不容易睁开那只完好的眼睛,能看见的却是满目疮痍,那个和自己差不多高得女孩站在祷告厅中,圣母像的脸开始融化,滴下的红色血水划过圣母面颊留下一道深深的沟壑。
火星飞舞间,那个女孩转过身来,燃烧的木屑与空中的红点就像是一只只蝴蝶在她背后围绕出一条血路。
“你回来了。”她说,“可别死呀。”
记忆中那只手是漆黑的,在面前张开时犹如黑夜张开嘴将她吞没,自己只能在黑夜的缝隙中喘息,窥视外界。
就在那条裂缝中,那双眼睛像是绯红色的星辰,倒映着她狼狈地半张脸和几乎要被烫得烧起来的绷带。抚在面颊上的时候就好像从火海中劈开了一道冰冷的坎,灼烧感变为刺痛,炽热暴风也在这一刻骤然停歇,从头顶落下的不再是火星而是水珠,如雨幕般的水珠又在落地前被停滞住。无数水珠倒影着她们的身形和表情,惊恐和愉悦,陈知安甚至觉得那一瞬间这个家伙是失落惆怅的。
“再见的时候,希望你和现在一样有趣。”
梦忽地剧烈晃动起来,左右摇摆着,水滴哗啦落下,几乎淹没了她,让她无法呼吸,一切声音都戛然而止。
有人推醒了她。
“醒了吗?”黑头发的青年晃着陈知安的肩膀,见她醒来又指了指已经空了的车厢,“你到站啦。”
陈知安揉着眼睛站起来环顾四周确认道:“到多久了?”
十四挠了挠脸颊指着站台上的发车时间:“也没有很久,但是司机说你叫不醒。我就上来了。”
陈知安拍了拍被玻璃捂热的脸颊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可能是被魇住了。”她伸手摸了摸十四毛茸茸的脑袋,温热的触感从手心传来,小猫咪下意识抬了抬下巴,又很快收了回去。
大约是看自己的同事没事了,十四晃着脑袋走在前面和陈知安讲话:“中医院来住院的人不是特别多,大多数有器官问题的都去别的医院对症下药了,中医院大部分是来调理的人。”
“但是他们也有西医科室和住院部,依旧不能掉以轻心。”陈知安低着头看着脚下的石板路像是在出神又说道:“早去早回。”
十四停住脚步,两人站在中医院大门外,身旁走过的都是上了年级的老人,偶尔有些年轻上班族顶着脖子后面几个紫红色的印子走出来。
“知安姐姐。”他笑起来,像是个甜甜的学生仔,皮肤很白又很可爱,仰头看人的时候眼睛里闪着猫咪懵懂地光,竖瞳微微聚起,盯住陈知安,“如果你不舒服的话我们去看医生吧。”
陈知安笑起来:“这不就是吗?”
十四摇晃脑,单脚转过身,老神在在地将双手背在背后,像是只真的无忧无虑的小猫咪:“这家不行,知安姐姐不喜欢这里对不对?”
陈知安没有否认,只是仰头和十四一起看那在阴雨天里伫立眼前的建筑物,她觉得自己的左眼又开始作痛,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脑袋,那里没有纱布也没有中医扎进来的金针:“困难是要直面它才能跨过去的东西。”陈知安伸手揽住十四的肩膀,大言不惭地指着面前的中医院几个大字:“开始我们的冒险吧!少年哟!”
十四咯咯直笑。
医院里总是满布着消毒水的味道,多少有点刺激鼻粘膜,十四跨进二楼后就开始打喷嚏,好一会才停下来。
“我们这是往哪里去?”十四揉着鼻尖看向四周的门牌显得有些茫然。再往里面走就是护士台,十四眼尖地看见迎面而来的是一个满头扎满金针的中年女人。
“针灸康复科。”陈知安看起来熟门熟路的,略过没人在的护士台,一路走到了特约门诊前整了整衣领把两片假发片摘了下来,才抬手敲门。
“早上好,刘医师。”
坐在办公室里的是一位看上去只有四十岁上下的女性,白大褂有些洗掉了色的灰,但是很整洁,单马尾里混杂着几根白色的头发,眼神看过来的时候坚定有力,却很温柔。她似乎是没能立刻认出门口的是谁,好一会才亮着眼睛招呼陈知安。
“早上好小陈,眼睛还会痛吗?”
十四目瞪口呆。因为他瞥见了这位医生的胸牌,上面明晃晃写着六十两个字。小猫咪的视线来回扫视两次,又像是个没事人一样倚靠在门口不动了。
“不进门吗?小家伙。”
“进来吧,坐会。”陈知安招呼十四,轻车熟路地坐下伸出手给刘医生。
“没想到我被返聘还能遇上你。”刘医生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皱纹才变得明显起来,“当年听说你被领养的时候我还只有四十几岁。”
“您现在看起来也很年轻。”陈知安笑道,“妈妈也说有空要来看您。部队里的康复师都下手太狠。”
“当年在我手底下嗷嗷叫的时候也没见她多喜欢我。”
十四好奇地看过来,开口问道:“刘医生和知安姐姐很早就认识了吗?”
刘医生搭脉的手微微换了位置坦然道:“那可不是很早,基本是看着长大的。”
陈知安有点不好意思,她道:“最近还是容易做噩梦。”
刘医生毫不留情:“只要不是睡不着就不归我管。”
过了好一会她才收回手,再抬头时已经不是医生的模样,更像是个担心小辈的老人:“还是梦到火灾?”
“没办法,记忆太深刻了。”陈知安耸耸肩指着自己的眼睛,“只要它还看不清楚基本就忘不掉。”
“你这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刘医生在电脑上点着什么,十四看见一味黄连舌头上立刻泛起一点苦味,吐着舌尖想给自己舔舔因为打喷嚏还没下去的毛,又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人类,住了嘴,“你知安姐姐到现在还是不太愿意进医院吧。”
十四点头:“是不太愿意。”
陈知安反驳:“但是我跨进来了。”
直面苦难是好事。十四想,偏着脑袋看两个人,但是跨进医院不代表跨过了心里那道坎。事实是陈知安依旧在做噩梦,他也依旧没有放弃。
“说起来最近中医院的病人也多起来了呢。”陈知安问,“年轻人也多起来了。”
刘医生一边操作电脑头也没回地抱怨:“现在年轻人不像以前了,吃的东西油重,生活不规律,又一直坐着。多多少少有毛病。”
陈知安:“我上楼的时候看到内科的号已经拿完了。”她露出一个对着长辈的笑容:“您的号也不好抢嘞。”
刘医生开口说了句什么,语调温软,像是一口含在嘴里的软糖,十四没听懂,但是陈知安笑得更欢了。
“最近来看胃病的特别多,喏,我这里山楂都快卖完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零食铺。”
“肝脏肾脏倒是不太有。”
话音刚落十四看见刘医生的眉头皱了起来,极其敏锐地回过头看她,那种眼神里有一种奇怪的压迫力,半晌才轻描淡写地开口道:“你呀,学你爸妈是十成十。我这里确实不多,隔壁一般科室的倒是不少。”
陈知安微微后仰,遮着嘴角和十四说:“刘医生以前军队出身,没被爸妈少打扰。”
刘医生用力咳了一下,陈知安立刻坐直。
“前两天有个病人病危,被送去住院部了。”刘医生敲下回车,指了指对面,“喏,你们自己去吧,我老了,管不了你们这群年轻人要干什么。”
陈知安闻言起身,顺从地道了谢,十四看见这姑娘站的笔直给刘医生进了个特别标准的军礼。
十四不拘泥这个,只是和刘医生说了句谢谢,也就晃晃悠悠跟出了门。
住院部距离这里有一段距离,要穿过另一栋检测楼的花园,路过单独的整形科而后才是最高也最压抑的住院部。
跨进门的瞬间,两人就看见了从电梯里走出来哭哭啼啼的病人家属,和那种令人汗毛倒立的阴冷感。
陈知安眨了眨眼,什么也没看见,再去问十四,小猫咪也只是摇摇头。
大约是近来探望的病人家属有点多,现在也快过探视时间了,护士台查得很严格,陈知安费了点功夫才上了楼。一踏进电梯就能闻见一股福尔马林的味道,坐在电梯按键旁边的女人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给他们按下了呼吸科住院部的楼层。
十四鼻子抽了抽,看向另一边的墙壁。陈知安扯住对方衣袖摇了摇手指。
住院部里很安静,出了护士来回走动查床的声音,就只剩下了老人的咳嗽声和家属聊天的声音。陈知安走得很慢,脚步也很轻,单看上去就像是在找病房,但是十四被她拉着袖子,很明确地察觉到对方的警觉。
他们在路过敞开病房门口的时候听见了里面的家属在讨论最近发生的学生跳江案和最近多发的脏器衰竭。
‘隔壁床原来那位就是肺衰竭去的。’男人说。随即是一个含糊不清的老人的声音。
‘生老病死,人生常事,那人就是要走了,谁也留不住的。’
十四侧头去看,却只能看见微微垂落的被角了。
“你信命吗?”陈知安突兀问他。
“我不信。”十四斩钉截铁道。
陈知安回过头来对他露出一个爽朗的笑来:“巧了,我也不怎么信。”
两人最终停在一个空了的床位前。屋里很巧没有探视的家属,正午时分几个老人都已经睡了,十四能听出他们呼吸的时候多少有些滞涩的声音。
陈知安摸了摸已经冷了的床铺,叹了口气。
已经换过床被了,什么线索都没留下。
“有股焦糊味。”十四揉揉鼻尖说:“刚才电梯里也有。”
陈知安回过头问他:“是哪边的电梯?”
十四想了想,他们进的是最左边的电梯,但是他闻到的味道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也是在左边。
“不会是什么幽灵电梯吧。”
“不是。”陈知安说,“应该是专用的货梯。”她顿了顿又说:“专门运尸体去太平间的货梯。”
医院的太平间一般不会标注在电梯楼层里,只有需要用到的人才知道在哪里,有的医院或许还会用权限卡才能下去。
十四看着那个熟门熟路走在前面的女孩拐进了逃生专用的楼道,又转过一个弯果然看见了一间货梯。
“为了不让患者看见运送尸体的病床,一般不会用客梯。”她解释道:“或者索性用的时候和人说一声,直达太平间。”
后续还需要进行消杀工作,别的什么。
昏暗灯光下陈知安的脸色看着是惨白色的,半点不像在平日里的活泼积极,甚至有点紧绷。
“你知道太平间的鬼故事吗?”陈知安按下了最后一层楼的按钮。
十四点点头,脑袋上冒出两个毛茸茸的黑耳朵:“太平间的鬼故事可太多了。知安姐姐想听哪个?”
超重感缓慢从脚下蔓延上来,陈知安看着在面前打开的电梯门和漆黑一片的空间道:“那就看看这位想给我们讲个什么不太一样的鬼故事吧。”
焦糊味扑面而来。
十四矮身一躲,就看见自己背后的轿厢里多出一个漆黑色的手印。还没等他看清楚那个手掌的大小和落下的扭曲空气,就被另一只手十分熟练地提了起来,垫着后腿抱在怀里。那个姿势与其说是抱猫抱习惯了,不如说……
“姐姐。”十四抬起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已经跑出轿厢五米远的陈知安下颌,“我不是狗,这样抱着不舒服。”
陈知安脚步明显一顿:“不好意思,习惯了。”
十四随即被推了推,前肢搭在陈知安肩膀上,整只猫趴在她的肩膀上。黑色的瞳孔缓慢扩散开成了能更大程度接受光线的圆形,远处的电梯光亮逐渐变为一个小点,从中能窥见似乎正在缓缓扭曲的空气。
陈知安跑得很快也很稳,更像是一只闲庭信步的猛兽。面前的空间似乎在无限延伸,黑暗中空无一物,只有她回荡着的脚步声和均匀的呼吸声。脖子里偶尔能感受到十四毛茸茸温暖的体温,告诉她不是一个人。
“好像有什么东西追上来了。”十四的声音很轻,猫咪耳朵不自然地抖了抖。绑在脚上的铜钱晃来晃去的打在陈知安外套的拉链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热浪滚滚而来,几乎要在漆黑的环境里卷出一片鲜红色的火海。
陈知安似乎对这种情况特别敏感。她第一时间止住步子往后跳了一点。热流擦着十四翘起的尾巴尖掠过,还没等他感受到烫,陈知安就已经伸手掐灭了那一点点火星。
“小猫咪的尾巴要不好看了。”陈知安笑道。
十四舔了舔同伴的脸颊,假装没听出对方语气里的紧绷感。
陈知安没有继续贸然前进,她回过头去看,电梯还在远处亮着灯,虽然看起来已经离得很远了,然而实际上距离从刚才开始就没有继续改变。
鬼打墙了。
陈知安摸了摸十四毛茸茸的背脊想道。
呼吸科,尸体,焦糊味。
“最近有哪里起火了吗?”
“好像有。”十四跳下地变回了那个可爱的青年,落地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前两天是有个老小区因为忘关煤气造成起火,受害人……呃。”
“肺部吸入大量烟雾导致灼伤,被送往医院抢救。”陈知安说得流畅就像是看过无数遍类似的报道:“我今天来的时候还看到一个,应该也是被闷死的。”
十四晃着油光水滑的黑尾巴开玩笑一样问道:“哎呀,那应该叫来帮忙带带路的。”
陈知安:“什么呀,人家直接往墓地去的,要带路就得带黄泉路啦。”
闻言不知道是哪句话说错了,整个漆黑的空间震动起来,电梯的光点也开始缓慢晃动,就好像这片区域正在液态化,一点点将两人包裹起来。
“嗯?怎么,听见有别人比你去得轻松点就这么生气么?”陈知安不知何时手中多出一把银光闪闪的蝴蝶刀,刀刃在接触空气的瞬间就发出了类似灼烧的滋滋声,“那我也可以再送你上路一回。”
火灾现场的受害者通常都不是被烧死的。陈知安余光瞥见了黑暗里伸过来的微微有些发灰的影子。烧死的也就罢了,但是多数人是被烟尘闷死或脱水休克之后死去的。那绝不是一种轻松的死法。诚然这种情况下还有可能得救,但是已经被熏得漆黑的肺部和灼烧过后的皮肤,又或者是已经被烧伤萎缩的鼻粘膜,眼球甚至别的地方,在康复过程中都是一种煎熬。有的时候还不如死了算了。
蝴蝶刀挥出的瞬间带起一阵腐蚀的声音,破空声从十四背后不远处传来。然而陈知安并没能砍下去。
焦黑的尸体,辨认不出的面容,萎缩的四肢,和扭曲惊恐的面庞。这些东西其实一次都没有出现在她的梦里过。陈知安也想过很多次是为什么。她只记得在不顾阻拦冲进祷告厅的时候看见倒在地上的大人们都是面部朝下的,而接下来的一切记忆就都变成了和那个奇诡女孩有关的场景了。
被烧伤的声带发出嘶哑地吼叫,半边面孔已经被熏得焦黑了。然而还不行,然而还没有。他还没有死去。
“小心背后!”
呼喊声在更远的地方传来,陈知安觉得自己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那片火海中,她的视野也是如现在一样模糊不清,恐惧和迷茫充斥了每一个细胞。但是更多的是愤怒和怨恨。
为什么?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自己,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她曾追寻着这些答案很久很久,查阅每一份自己触手可及的报告和报道,所有的资料都被摆在面前的时候她依旧会问自己,为什么?
刀刃切进焦炭里。那已经称不上是皮肤了。割开气管,她感受到了一点点滞涩,再在颈骨上落下一道浅浅的划痕,最终从另一边穿过。
黑色荡漾起来。就像那个一闪而过的梦一样,摇晃,破碎,最终成为了遥不可及的过去。
十四在短暂的失明后发现他们已经重新站在了停尸间里。
这里很冷,只有机器的嗡鸣声。摆在外面的尸体其实不多,只有寥寥几具,更多的是大型冷冻柜。
陈知安在原地站了很久,在走向其中一个柜子。十四眼尖地看见她还没有收起手里的刀。
两人走路的声响在这种空无活人的地方显得更加诡异了。
“知安?”
陈知安抬起手放在了其中一个冷冻柜的开口处,她呼出一口白气突然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查了很多资料,问了很多人,甚至找到了当时的执法人员。所有东西都表明这件事情真的只是一个意外,没有任何的疑点。那你还会相信,你当时所看到的表现出疑点的证据吗?”
十四歪着头,看上去稍微有点紧张:“依旧会,因为那确实是你看到的啊?为什么这么问。”
陈知安呼的一声拉开了冰柜,十四下意识闭了闭眼睛,但是里面是空的,没有睡着人。
“因为那个时候你太小了,还被恐惧和愤怒冲昏了头脑。当你再一次醒来的时候会想,我看到的是不是真的?我是不是只不过做了一场梦?那些我所看到的记得的一切,都只是大脑为了让事情变得合理,让大脑变得不那么痛苦而营造出的假象?”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做过很多噩梦。有关于尿裤子的,有关于被妈妈打的,也有关于考试考不上的,所有内容都大同小异。”
十四似乎听见了一声轻笑。
“然而只有一个梦,它不断地重复,不断地再现,每一次的内容都有所不同,然而每一个角色和场景都被恰如其分地连在了一起,所有人一切都像是被人编排好的剧本,合理得无可挑剔。”
陈知安转回身来,表情并没有十四以为的那么颓丧,反而是一种释然的苦恼:“这是为什么呢。很多时候我都不愿意相信自己了。”
两人没再在停尸间停留很久。期间陈知安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原先越好一起吃午饭的同事打来的。十四凑在边上听,好半晌悄悄笑起来,小猫咪肩膀抖个不停,几乎要憋不住笑。
“我们在总统府,遇到点事!”那边听上去有点吵闹,呼吸不稳。
陈知安:“嗯嗯嗯。”
“那什么!”姓汜说:“我,我们可能没法来和你们吃饭了!”
陈知安:“啊对对对。”
“你是不是在敷衍我!陈知安!”
陈知安:“没有没有。”
十四:“噗。”
半个小时后姓汜的手机震动了两下,是陈知安发来的图片。
昏黄灯光下精致摆盘的榴莲酥被做成了天鹅的形状,背后还有一盘闪闪发亮的片皮鸭,不远处能看见一只白色的手提着茶壶给自己倒水,另一只手匆忙做出打招呼的姿势。角落里还有几屉没打开的小蒸笼,一看就知道这两人在吃什么。
姓汜:……紧急搜索同事怎么做才好吃。
餐厅里陈知安咽下最后一口叉烧酥,看见听完她简述过去的十四放下茶杯摸着杯沿缓缓开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火不是她放的。”
陈知安坦然道:“想过。”
十四:“那你为什么……”他比划了两下似乎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
“我只是觉得很奇怪。她为什么恰好出现在那里,又为什么要对我笑。”一切都像是被安排好的,很难不怀疑,“而且,如果我不这么想,或许就失去了追寻她的动力。我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束这个悲剧。”
那个灿烂又无辜的笑容和第一次见面时感受到的迷茫几乎不像是同一个人了。陈知安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很有喝发财酒的架势。
太巧了。如果那天不是她觉得眼睛疼去医院复查,如果不是赶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如果她不是自己眼睛的罪魁祸首。或许她也不会心心念念惦记这么久。
她只是想要一个准确的答复,一个亲口问一问的机会。
深夜,陈知安拎着一塑料袋的小零食走在回家路上。手机亮起屏幕,显示妈妈两个字。
她接起电话,对面传来了夜间新闻的播报声和父亲拖沓的脚步声。
“晚上好小宝贝。”女人的声音很有活力,但是有些沙哑,那是年轻时候在部队里做教官喊出来的毛病,“最近过得开心吗?”
“晚上好妈妈~”陈知安晃了晃塑料袋给对面的人听响,“我刚买了零食准备回家。”
“明天轮班休息呀?”
陈知安道:“没,这两天要执勤巡逻的。”
父亲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这两天早点回家,不要在外逗留。”
妈妈抢过话语权:“别听他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长大了,有独立空间,趁着年轻该玩什么玩什么。”
那头的男人像是有些不满女人的说法,啪的一声响。陈知安缩了缩脖子,知道爸爸又被武力镇压了,过了一会电话那头换了人。父亲的声音传来。
“知安,过得好吗?”
“挺好的,办公室还有猫咪可以玩。”
男人笑了两声,关小了电视声音道:“你去过墓地了?”
陈知安开门的手一顿。
“你如果不想去就不去。”男人的声音很缓慢,听上去半点没有以前在家念法条的严肃,“人生总有那么几个跨不过去的坎,他不会影响什么,只是在那里,就当是一个里程碑,一堵撞上去会很痛的南墙。没必要去尝试。”
女人也说:“是这样。爸爸妈妈当初选择你也说得很清楚了,我们想要一个养孩子的机会,同时作为交换给你的是一个正常孩子可以过的童年,别的一概不干涉。”
“你想长成什么样子都可以,想喜欢什么也都可以。你想做什么只要不超出家里的那层书架里的范围,也都没有问题。知安,不是安于享乐,而是知安图报。不是安于现状,而是安而求进。”
陈知安转开门,脱了鞋,将塑料袋放在了房间的书桌上,拿出里面的两罐可乐塞进冰箱,转而走进了浴室。
电话那头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起来。
“爸,妈,我这里信号不好,先挂了。”
母亲似乎还想说什么,问问有没有好玩的,父亲先一步说晚安,然后挂断了电话。
陈知安抬起脸看着镜子里面无表情的自己叹了口气。
她的其中一个小时候的孤儿院员工就葬在南京郊区的墓园里。而这两年在南京工作,她只能做到在墓园外买一束花,匆匆离去。
冷水扑在脸上,顺着眼角滑落,镜子里依旧是那个活泼向上的好姑娘。
——End
*非常感谢各位老师互动5555 小辰和米勒写得不是很多,还是斗胆响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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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翼在红木门前屏息静气,他抿住下唇,先前提交的那份报告在他脑中不停滚动播放。片刻,他抬起手,在门上叩击三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进来吧。”他听见办公室内传来回答。
钟翼走进去,轻轻带上红木门。微胖的猫正站在窗边眺望,手里捻着一根燃了半截的烟,屋中萦绕着淡淡的烟味。
“……包先生,您找我是为何事?”
包大人没有回答,他吐出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摁进烟灰缸,合上窗户,走到办公椅前:“坐吧。”
钟翼只得坐下,他垂着脑袋,这只清楚自己所作所为的玄猫不敢正视包大人的双眼。
“钟翼,年轻人有个性固然很好。”他瞥见包大人交握的猫爪,“小到夜游神小队,大到整座南京市,个性让人们一成不变的生活充满趣味,成为了区分你和我的象征。”
“但是,”他听见包大人话锋一转,“六道门下设的七个科室,提供情报的说书人,以及我等夜游神小队。个性迥异的各位成员汇聚在一起,各司其职,相互配合,方能继续维护此世的和平安宁。”
“那么,我们的工作内容是什么?钟翼?”
“……夜间巡逻,保护遭遇灵异的凡人,解决因此引发的灵异事件。”
“不错。”包大人捋了捋胡子,“那么你也明白,与邪祟作伴的我们常在危险边缘行走。”
包大人语气一沉,凝视面前的夜游神:“倘若再有擅自离队,而援军未能及时赶赴现场——届时就不仅仅是轻伤的问题了。这点,你也能明白吧?”
钟翼攥紧膝盖:“是,包先生。”
“我们的工作不是简单的儿戏,希望你能牢记于心。”包大人拿起手边的一张资料递给钟翼,“下次任务后天开始,你和白鸟辰也一起。地点在南京XX庄度假酒店。”
“不过,明天是清明。”包大人掏出烟盒,夹出一根新烟,“零时,朝天宫东门,提前摘好柳叶。”
钟翼沉默地抬头,猝不及防地被包大人呼出的烟呛到,禁不住咳嗽起来。
“去碰碰运气吧,或许能找到你正在寻找的东西。”
*
“准确率高达八成的水晶球,只需三点功德或修为!”
“这位道友,不考虑换一串念珠吗?”
“新到货的辟邪符文,来瞧一瞧看一看呐!”
钟翼攥着拈来的柳叶,他眼中的朝天宫东门外热闹非凡。
摊铺在街道一字排开,珍奇异宝在昏黄的灯下反射光芒。摊主们吆喝着,诸多人影穿梭其中。缀着星光的夜幕下,集市盛大开业了。
钟翼忽然感到身后强大的气场。他扭过头,望见向他走来的,扎着麻花与冲天辫的男子。那个男子比他还高一头,以至于他不得不抬头仰望。
“叨扰了,这位仁兄。”男子作揖,手势显出他是个习武之人,“在下在六扇门里对阁下有过一面之缘,不知阁下是否记得。”
钟翼打量一番男子,来者应是执行科的魏海峰。他躬身鞠躬:“我记得您,将军先生。我的朋友偶尔会提起您……您来到此处也是准备造访鬼市?”
“阁下神机妙算。”魏海峰收起双手,“在下确实是有听闻此处可以进入鬼市,但并无进入的途径,正在此时看到了阁下。”
钟翼张开手,显出手心中的柳叶:“只需将这柳叶擦过眼前,即可窥见鬼市。我已经用过了,将军先生尽管拿去吧。”
“在下感激不尽!”魏海峰双手握拳,又毕恭毕敬地接过柳叶。只见他捏着柳叶在眼皮擦拭两下,再次睁眼时他脸上闪过一丝讶异,尔后又转为感激:“在下看到了,非常感谢阁下!”
“将军先生不必客气,那我们出发吧。”
两人没入模糊的影海中,走过一盏又一盏昏黄的油灯。钟翼的目光掠过琳琅满目的珍宝,不自觉地咬紧嘴唇。“找不到啊……”他喃喃自语。
魏海峰应是听见了他的碎碎念,便一步跨到钟翼面前作揖:“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阁下若有想买的具体物品,方便的话可以告知在下。在下一定认真留意。”
“多谢将军先生,您逛市之余留意一下就好。简单来说,能祈福健康平安的,类似福袋的东西。”钟翼回答道,顿了顿后低下头,“……老实说我不相信人类世界卖的那些,所以想来这边碰碰运气。”
“在下了解了。”魏海峰点点头,“愿阁下能早日获取。”
忽然,一股浓郁的药味从钟翼身侧的店铺传出,直冲他的感官,惹得他往后一退。占地不大的小铺里,数个抽屉柜紧挨着,每个抽屉上都贴着标签。留着白色长发的老板娘坐在柜台后边磨药。
见钟翼没有跟上,魏海峰转过身来搭话道:“阁下,您怎么了?”
“这里有间药铺,我想进去问问。”钟翼调转方向,“将军先生呢?”
“多谢阁下的邀请,但在下还想前往东市,就先行告辞了。”魏海峰躬身作揖,“鬼市结束前在下会回到入口。”
“好,到时候见,将军先生。”
钟翼轻轻摇手作别,慢步步入店内。老板娘放下研钵,露出微笑:“欢迎光临,这位客人需要点什么?”
钟翼托腮凝眸,迎上那对紫眸。
“请问——”
*
南京XX庄度假酒店坐落在汤山废弃矿坑山谷中,酒店紧贴岩壁而建,泡在温泉中既能远眺矿谷,又能仰望悬崖,置身自然美景加上细致入微的服务……尽管酒店收费较高,许多旅客纷至沓来,开业仅半年该酒店便迅速成为南京旅游的网红打卡地。
矿坑山谷迎来了又一个深夜,比起城里,这儿能看到更多的星星。不过钟翼丝毫没有欣赏夜景的心情。他侧身躲过邪祟的一击飞扑,匿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正当那浑身冒黑气的“人”蹒跚着起身时,一支燃着星火的箭插进它的身体。哀嚎声过后,钟翼从它先前站着的地方捡起箭矢,又化形为猫,在廊桥上快速跑动起来。
“——小猫,能听见吗?”白季夏的声音从耳机传来。
“喵、喵喵!”(“很清楚,先生你说。”)
“查到了,那些‘人’是地缚灵。”白季夏顿了顿,“近年酒店修建时期,石灰石矿洞发生塌陷事故,数名工人被埋,至今不知所踪。”
“这件事多半被施工方压下来了,那些工人也就——”
“喵喵,喵喵喵喵。”(“尸骨未寒,变成了酒店的地缚灵,对吗?”)
“没错,稍后我会赶来支援,小猫先去吧。”
“喵。”(“好。”)
通信随着嘟的一声切断,钟翼瞥见不远处的火光,他唰地窜上一旁的景观树,没于枝叶下的阴影里。现在的高度够他俯瞰整个“战场”,他掏出箭矢屏息凝神。
辰和米勒的配合相当默契。一“人”因米勒的拳头失去平衡,米勒弯下腰,辰的刀裹挟着火焰从他上方擦过,重重地砍在它的身上。而米勒调转身体方向,借着未尽的冲力往辰身后的“人”来上一拳。下一秒两个地缚灵纷纷化作了青烟。
不愧是老相识,钟翼腹诽着拉弓,几根箭矢射中想要伸手抓住两人脚踝的地缚灵,又干掉两三个准备一拥而上的家伙。
“谢啦,小辰的猫猫同事。”“你那边能看到剩余多少只吗?”耳机中接连传来米勒和辰的声音。
“大概十来只,在前方十米外的地方。它们看起来都很弱,几乎聚在一起,甚至没有注意到我们。”钟翼从肩包里抽出一捆麻绳,“米勒先生,您带着法器吗?我有个想法。”
短暂的交流后辰变回玄猫沿廊桥跑去,米勒则掏出法器比了个OK手势。钟翼扯扯箭矢末端的绳结,像套圈似的甩动起箭矢,再掷向辰跑去的方向。米勒控制引力以控制箭矢的轨道令其绕地缚灵们一周,它们还没反应过来辰已经变成人形拽住麻绳并系好结,把这群地缚灵一网打尽。
净化一切的火焰燃烧着发出滋啪的声响,天空边际逐渐露出鱼肚白。
“……嗯,确认目标消灭,没有出现新的目标。两位辛苦——”
然而钟翼忘了自己还是人形。他所处的枝干并不粗壮,无法承受他的重力很久。
——搞砸了。
随着啪的一声,失重感吞没了他。
但他没感到预想中的疼痛。
钟翼睁开眼睛,身下的灌木丛成为了很好的缓冲带,茉莉的清香萦绕着他。
他扭过头,他的先生正站在廊桥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想起离开墓园时自己做出的承诺,沉默不语地别开脸。
O其他视角见格友剧情。
O概要:答案藏在矛盾之处。
—3487字—
秘密是早知道答案的问题。齐言草深谙此理。
替齐家完成了清明祭扫,齐言草和齐言树双双归家,躺倒在沙发里一动不动。携丈夫远游他乡的母亲大人给齐言草发来时髦的新纸片人帅哥表情,诉说他们在外忙碌实在回不来祭祖,将清明节的齐家大事托付给兄弟俩实在心中有愧。
“给你们定好了好吃的,快去大吃一顿好好慰劳自己一下。爱你们~”这位母亲如是说。
这类事齐言草已经习惯了,齐言树也已经习惯了。自从他二人有了工作独立住房后,这一对恩爱情侣几乎立刻卸任了父母的工作,去天下游历做真正的神仙眷侣了。
“怎么样?”齐言草惨笑着把头扭向弟弟。此时他另一边正靠着沙发仰天看天花板。被齐言草唤,他也扭过头,看向自己的哥哥。两人同时露出疲惫又无奈的笑容。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既然父母都付了钱,总要去吃了这顿席。两兄弟都是这么想的。
家中事了,工作暂歇。齐言草征询仙人掌酱意见看她是否要和兄弟俩一同去饭店看看。可仙人掌沉迷新买的数独游戏,填格子填得不亦乐乎。齐言草看她是不愿意看人类吃饭的。于是两兄弟难得有了自己的时间,又恰巧在一起。似乎是心情不错,齐言树提出由他驾车,送两人一同去父母订好的饭店。齐言草表示同意,穿了一身方便行动还算得体的衣着,坐上了自己弟弟的车。
驾车时齐言树目视前方,忽然问齐言草道:“怎么了?”
“是仙人掌酱的成绩单。老师发过来了。”
“哦。”齐言树应了一声。
“你确定……是这里吗?”齐言草看着齐言树车速减缓。
“没错,地址写的就是这里。”
透过副驾驶车窗,齐言草看到了一幅高级商务酒会,侍者来回忙碌的景象。
两个人下车,停留在原地愣神须臾,直到有人走来询问他们姓名。这直接打消了两人也许是父母搞错了或者是自己搞错了的侥幸心理。
就这样,穿着一身休闲衣着,齐言草硬着头皮往宴会厅里走。
来都来了,总要去吃了这顿席。两兄弟都是这么想的。
两兄弟看着一众穿着贴身西服的工作人员在他们两个走来走去,用餐具小心的扒开食物以免精致的摆盘被破坏掉,小心翼翼用勺子送进嘴里生怕发出奇怪的响声。在尴尬又平静的节奏中,两人试图尽快结束这个过程好回去把那对乱花钱的破情侣数落一顿。原本的计划都十分顺利,直到齐言树被文思豆腐呛到了。
显然他不是因为食物的问题而出的问题。齐言草寻着齐言树的视线望去——
——他看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一些穿着工作人员服饰(女性款式)的男同事。
执行科,淮玖。
齐言草的第一反应是:不愧是执行科,清明节也要加班。第二反应是:风水轮流转。
看齐言树要了餐巾继续故作镇定开始缓慢进食,齐言草明白他的弟弟完全不想知道同事出现在这里的理由。这小树崽子不想加班。六扇门哪有什么新鲜事呢?执行科八成又要和什么妖异搏斗或者调查解决灵异现象。
最近执行科的大事要数酒店离奇死亡。齐言草不想多想,很显然齐言树从表现上看也不想。
“你笑什么?”齐言树突然问齐言草。
“我有表现这么明显吗?”齐言草难掩上扬的嘴角:这回轮到你偶遇加班。
“很明显。”齐言树读出了齐言草心里的每一个字并投来了一道饱含着无奈和谴责的目光。
“等他们忙完了,请他们一起来吃吧。”齐言草摆手求饶。
“行。”齐言树点头。
既然都遇到了,总要去请来一起吃完这顿席。两兄弟都是这么想的。
虽说不想加班,但两人也都不想出事。这出事包含两个方面:既不想同事出事,也不想隐秘公约出事。所以后续两人总不约而同地往厨房看。齐言草是灵兽科,有听个响的水平。更深那些执行科的门道还得看齐言树的脸色。从他现在还有心思坐在位置里盯着大盘子里的小蘑菇心里质问父母他们是否有正确的消费观这一点来看,应该没出什么大事。如果你问这些都是弟弟的小心思,齐言草他是如何知晓的,他也只会回答你他就是知道。
这是兄弟之间的秘密。至于消费观那一部分,那是兄弟间的默契。对,齐言草也是这么想的。
之后声响一直延续到了仓库,最终没发出什么大动静。看淮玖脱掉了工作服从厨房出来,齐言草看了齐言树一眼:像是顺利解决了?齐言树点点头。于是兄弟俩走上前去将他与情报科的另一位同事一同加入将荒唐花销合理化即把这顿宴席吃回本的群众阵营里。
情报科,唐晓绅。
没成想这位敬业先生坐到了齐言草面前,掏出了一个线索袋。
“请问如果没记错的话,您是灵兽科的吧?”
坏了,加班的怎么又是我?一瞬间齐言草的脸上写上了这几个字,所有人都读得懂。
唐公子的线索袋里装的是一种香薰,据说现场那只老鼠因为这香的缘故才突然变成了精怪闹出事来。这香对淮玖也有影响。似乎这其中确实有些阴阳谋算。唐公子希望齐言草将证物带回灵兽科。齐言草没有拒绝的立场。
“有没有酒?”
“有啊——”齐言草没想到唐公子办完公事,直接开门见山开始喝酒,于是好哥哥看向齐言树,并用目光提问执行科的行事风格这样灵活?被齐言树扭头避开视线。
唐公子喝起闷酒的阵仗有些吓人,看得人不由怀疑是不是刚经历了情场失意一般的大事。齐言草看淮玖非常关心他的搭档,两人关系不错,便将喝了个大醉的唐公子托付给了他。显然他更适合这项工作。当然不是因为突然加班心中不爽加上仙人掌酱语文挂了又挂,屡败屡战如今已经十二回了。
齐言树驾车送齐言草回六扇门交完证物和报告。非常默契地,由于加班不悦所以他踩油门时,用了限速下的最大速度——一种不会被开罚单但足够让他快点从加班地狱里解脱的速度。上车前齐言草还开口让弟弟陪自己去一趟鬼市,下车以后就因为胃里翻江倒海连作报告的电量都只剩零点五格了。
齐言树陪着齐言草从六扇门出来,替他的哥哥开了门。没有问齐言草要去鬼市做什么。齐言草也没有说。因为两兄弟都明白,他们是去给仙人掌酱买教辅书的。
和家里的仙人掌酱打过招呼,说两兄弟去鬼市买点东西今夜不归。仙人掌酱发来了一个点头的仙人掌表情。两人于是踏上了鬼市的街面。路上齐言树翻到了英语速成字帖,齐言草摇头觉得不好。齐言草想找些快速拼音入门的密卷书册,被齐言树点破:“嫂子的数学已经是六年级水平了。”
“可她话都不会说,更别说外语了。”齐言草叹气。
“她是不是故意不想说?”齐言树十分平滑地把问题刺出。
“她喜欢和人类交流,也乐于和你我互动。你也知道。”齐言草否认。
齐言树不言语转而向齐言草投来目光:那只能看你继续和她接触,看她的症结在哪儿了。
齐言草垂眸。
两兄弟都明白,齐言草知道症结何在。只是他不愿意说。
“二位要体验一下么?”
于是两人都从藤娘子这儿拿到了返魂香的小样。恰巧这一支香把问题从秘密处引开。
香燃雾散,齐言草看到了久远之前的光景。
只看眼前是个古朴的街巷,地还是泥沙路。街巷里都是竹木做的摊位架子,挂着布和旗帜。字体各有不同,都是古字。
“捉贼啊!”他听到有人这样喊叫。
下意识便动身去追那形迹可疑之人。一路直追竟遇上一持剑长发男子。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向贼人出招。他出拳扫腿逼得贼人连连后退,最终被一剑压住肩头抵住喉咙。剑客与他一起将这贼人捉住,把他偷盗的钱财归还给买炒面的店家。
“小兄弟是逃难还是找人?”事后他将剑客带到了自己的小摊上。
“游历。”剑客答。
“如今各国伐交频频,小兄弟可得多当心些。”他笑道。
剑客见他不多问来处,舒展眉宇。
“小兄弟武艺超群,可否与我交个朋友?”他走近剑客。
剑客跟着他一同笑了起来。于是两人以朋友身份在这条街巷里待了数日。终因志趣相投,拜了天地,做了兄弟。
“你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啊?”他进而知道了剑客的出身。手里端着的碗洒出一点茶。
“齐兄不也是从军里逃出来的?”剑客面色微红,神态微醺。
“仗打赢了国没了,怪不得我啊,要笑你就笑吧。”他自嘲起来。“这条街上的,谁不是如此呢?”
“秦大夫。”剑客笑。
“哈哈哈哈,你说得对,忘了他了。我自罚一杯。”他举碗喝尽。
“也不知这条街的平静日子能坚持多久……”剑客忽而开始惆怅,目光却看向他。眼中灼灼有光。
“只要大家想活下去,总会有办法。”他抬头,天上的夕阳把周围云彩染红成火,独留中间一块晴空。
“毕竟大家是因此聚到一起的。”
是吗?齐言草从恍惚中回过神。发现一边的齐言树脸色不对。
“小树?”齐言草手触碰齐言树的额头。
“小树!”他按上齐言树的肩膀。“你还好吗?”
好在齐言树看清了他的模样。
“去车上休息吧……”他很担心他的弟弟。
“嗯。教辅书……”齐言树经历了痛心之事。齐言草感受得到。
“我还记得!”他露出一个笑容,让他的弟弟安心。
齐言草把弟弟送回车里,在鬼市中漫步。仙人掌是不可能把自己的刺拔掉的。让世界接受仙人掌有刺对世界而言也是难事。在互相妥协中,彼此假装努力去靠近彼此,以此互相撕扯出一片小小的天地,能够安稳度日。这样的结果对于齐言草而言就足够了。
原来自古至今,他总是如此。
齐言草最终拿了本小儿拼音识读卡回到车上,这一回,轮到他开车载自己的好弟弟回家。果不其然,仙人掌酱根本读不出一个音来。
齐言草笑:“总会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