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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尔·哈珀做了个梦,梦中自己在暴雨中行走,腿上烂了个窟窿,腹部也烂了个窟窿,个个都有碗口大,全身骨头咯吱作响,雨水直接落在眼睛里,睁也睁不开眼,只摸索着往前蹭,像个叫丝线强行提起的人偶。
他梦见自己刚和唐娜打了一架,全不讲逻辑。对方生着成熟的身体和一张十多岁女孩的脸,下半身肿大了三四倍之多,长满梅毒花疮,黑色黏浊液像件大麾,把她整个人裹住,只一张脸仍然干净,用那张稚嫩面容冲猎人微笑,呼唤他。下体中细窄的纺锤形缝隙里横七竖八插着许多个流血的头颅。
比尔难以移开目光,他认得出来那些孩子的脸,正是他幼年时期所生活的孤儿院里那些总粘着他的弟妹们。
她们用稚嫩孩童嗓音歌唱,声音又尖又细,一如往日在孤儿院时那样,暴雨中许多只小手左右拉在一起,绕着他打转,歌唱不休——
“捡石子丢石子
跳呀跳房子
左脚抬右脚跳
转了一圈换脚跳”
他们那圈子越收越紧,笑声穿过耳膜直插进比尔脑袋中央,那些贴近了的小孩纷纷抬起脸来,面上没有五官,只有蠕动的黑色泥污。
“比尔!为什么你不和我们在一起?为什么你不和我们一起玩呢!”
他们异口同声问道,有个孩子撒气般踢了一脚游戏用的石头,使其撞在比尔小腿上,猎人一低头便看见那石头是颗乱跳的心脏,而他胸口的位置开了个洞,雨水积聚于内,直接望得见另一头房顶上的烟筒。那些孩子七嘴八舌地追问他,歌谣越唱越快,笑声愈发急促,“我们全等着你,哥哥!而你却跑啦——跑啦!”
比尔·哈珀发不出声音,梦境中这猎人在接二连三的质问中再组织不起勇气,那些怪物咕叽作响,头颅从面孔处坍塌,旋转着用小小胳膊紧扣住他的腰腿。猎人落荒而逃,脚下瓦片砾石尽数滑脱,他由孤儿院大屋顶部坠落。天降浊雨,劈头盖脸,比尔翻在装尸体的推车上,紧跟着又二次摔落,四肢摊开倒在被滚烫雨水浇透的泥地里,浑身上下没有一块骨头不痛。他那心脏离题相当远,激狂乱蹦依旧使他耳鼓震动。唐娜摇荡着肿胀身躯爬上孤儿院屋顶,那些往下滴挂的孩子围住她,无数张脸均朝向天空,听上去那么高兴,几乎歇斯底里:
“捡石子丢石子
跳呀跳房子
左脚抬右脚跳
转了一圈换脚跳”
而猎人拖着被掏了洞的身体在大雨里败走。
说是走,其实仅是用肩膀顶着墙在往前蹭。翻江倒海的感情在他胃里滚动,呕出来的却只有内脏受伤导致淤积的血块。
酸雨腥臭,泥土腥臭,喉咙和牙缝间也全是血的腥臭。
也许是求生的意志让他的双腿在动,也许是惦挂的名字让他仍然在走。他扶着墙蹭动,手底下凹凸不平全是一个个代表名字的道儿,曾用血划在墙上,如今均反过来割裂他的手指。
他混沌地挪着,像条四肢骨头全被砸烂的老狗。
医生在爆炸后的纳塔城内找到这样的比尔·哈珀时,对方几乎坍塌在地上,手心里紧握着一块石头,横竖看不出和其他石头有什么区别,可对方依旧攥地死紧。这猎人指甲缝里全是血污,身后的一段墙壁乱糟糟划着许多个血道子,全干涸了,痕迹和着黑灰硬抹上去。
斯塔夫罗金医生检查了对方的脉搏——尚且活着,但离死不远。
接着他捧起对方的脸,很是端详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老朋友。
这就稀奇了。
医生可以称为老朋友的人为数不多,活着的更是寥寥无几。比尔·哈珀毫无疑问占据其中一份。即使三十五年里他两见面的次数两只手就数的过来,可对方却是最好的那一位朋友,而且到目前为止,尚还算活着。
为证实这判断是否准确,医生检查了臂弯里猎人的储血器。右侧大腿,由一个孩童血罐改装而成,罐体体积过大,因此小半截只得暴露在外。早年间曾流行采用硬质材料制作血罐,若是遇到极端天气,他那罐子就有炸裂的危险。于是当年脑袋还算灵光的医生做了点修改,在它内部填了个软套管,这样外部硬质的壳若是炸裂,只需要用随便什么东西把缝糊起来——哪怕泥巴也行,就能保证大部分处于体内的储血胆不受伤害。气温骤变也能使内部借着人体保持一个较稳定的温度,血液活性应当不受影响,外壳如遭意外损坏,短时间内也不会使猎人丧失战斗能力。
这不是万全之策,只在原有基础上做了一点改进,相当于给个房间做了内外两扇门。
——不会错,是他年轻时的作品,面前这千疮百孔的家伙必定是比尔·哈珀。
斯塔夫罗金医生尽量轻巧地将老朋友扶到自己肩上,调整对方脑袋的方向,不能让舌头压到气管。
比尔比他目视效果要轻不少,可能跟储血器几乎泵空了有关。
医生稳当地从碎石砖块中滑出去,猎人像破烂稻草填充起来那般挂在他身上,手和腿都怪异地垂下去,尚没有死,所以关节依旧柔软。医生一动,它们就跟着摆动,反而比僵硬挺直的死人更怪异。斯塔夫罗金与猎人比尔·哈珀极少数的几次见面场景均颇为戏剧化,对方每次都把自己弄得破烂不堪,伤痕遍布躯体,操心劳力使他耗损飞快,衰老因此更早降临在他的老朋友身上。
每次猎人总烂糟糟地躺在手术床上,手脚张开,这里是鲜血,那里是创口,骨头断了却还撑着脖子嘴硬,自称自己好得很,可一点事儿也没有,斯塔夫罗金尽是瞎操心,不如管好他自己家里那点事。三番两次如此,进而使医生对其产生不恰当定义,即比尔·哈珀此人是伤痛的集合体,是各式扭曲疤痕堆积起来的一个人形。
原外科医生这行当干的久了,靠面孔区别人的能力就会下降,进而以偏离角度观察病人。开了腔后,人的骨髓与动物未曾有区别,腹脏里器官七七八八也就那么排列。大量出血造成的腥臭味儿闻久了像海水和烂掉的鱼虾,腐化以后更加没有差别。医生记忆人脸的能力正因精神问题逐年减退,最后只能十分可笑地依靠缝线,伤疤和痛苦呻吟时的调子辨明身份。
他们实在鲜少会面,比尔·哈珀是只迷失在海中的小船,医生总也不知道他荡到哪里去,又什么时候才想起来靠岸看看。这流浪猎人深爱的母港——他曾生活的孤儿院已经毁灭多年。仇人遍寻不得,家灯再无法点亮。这艘孤船只噙着满腔愤怒做桨,撑起渺茫希望做帆,如此勉强乘浪游荡。
年月久了,猎人们总觉得比尔·哈珀是块瘢痕累累的石头,一张嘴又臭又硬,性格霸道,实在惹人讨厌,渐而少有人与他混在一起。斯塔夫罗金医生却觉得他是一团蜷曲的肉,背朝外的那面全是伤口,结了痂又脱落,表皮摸上去变得铁硬,可始终不是块石头,如果拿刀子把他藏在最里面的软肉扎透,这流浪猎人也就死了。
工会猎人们分为几拨子,狮子和虎豹交往,鬣狗和兀鹫结群,苍蝇蚊子又独自聚成一窝,剩下的个体则脾气古怪又为人孤僻,于是便全单独来去。
——可要是这些孤狼叫人捅上一刀。
医生时常会想,要是这些孤狼叫人捅上一刀,刚好捅在要害上,比如心啊,喉咙啊,那便倒下死了,没有人知道。孤狼寥寥无几可的朋友在远方成年累月等着,等某一天那杳无音讯的老家伙风尘仆仆路过,走近他们,把沾满灰土的脸伸给他们亲吻。于是他们放下心来,笑着责骂对方,嫌弃几句能种花的面皮,结了板的外衣。接着端出酒来,斟到酒液满涨出边沿,再狠狠将杯子碰在一起。
但这些了不起的独行侠总是某一天突然融化在阳光里,就像猎人伯翰·卡德尔那样。对方活着时曾教过医生如何使枪,被医生看做朋友。他是个好人,顶好的那种人,生着个笔直挺拔的脊梁骨,声如洪钟,脾气暴躁,但坦荡又慷慨。
老猎人,老英雄,愿他长命百岁,生也欢乐,死也欢乐,杯中总有酒喝。
但这样的人也叫剁成了碎块,像颗铁块铸的老树整个倾倒砸在地上,树冠连花带果摔得粉碎,满地都是糨子,几乎无从捡拾。卡德尔,卡德尔老爹,曾算是猎人工会的大人物,现今已几乎无人记得。他叫人剁成碎块倒是轰动一时,所有受过恩惠的,结过仇的,仅凑个热闹看稀奇的,全乌泱泱聚集起来,都伸着脖子想看一眼那位卡德尔老爹究竟碎成了什么样。是二十来块?三十来块?还是三百来块?
稀奇啊,多稀奇啊!就算在纳塔城内,也少见这类堂而皇之体现恶意的事件。
医生现在已无能力辨别自己当时的心情,只记得自己看着围在周遭的那些人。男人,女人,孩子,每个工会猎人,每个停下来看一眼的人,每个惊慌而紧张,隐隐透出些兴奋的人。斯塔夫罗金反复思考——他们是不是都砍过卡德尔一刀?
动手的人并非杀人专家,只是以杀人的形式宣泄恐惧,因此什么人都有可能是凶手。专家不会把一个赤手空拳的人毫无意义剁成那么碎,即使是数个成年男人,把大骨头剁开也要花许多力气。可偏偏他们就砍了,猎人卡德尔的脖颈被砍了,手臂被砍了,腹脏和手指都被砍了,就连股骨也不例外,他们甚至试图将那两块硬骨头分成不规则的三段,但不得要领,刀法恐慌的令人憎恨,那一根骨头上面前后足有六七个半指深的豁口。
斧头留下碎屑崩裂的损伤,条形,角型,大量皮下组织出血,肉块深紫色,全是斑点;刀具创口细而窄,边缘整洁干净,肉曾尝试愈合,增生使创口肿胀;钝器则区块状磨损和凹陷,擦伤,挫伤, 挫裂创,肌肉组织所受破坏比骨头更惨烈,每个痕迹都毫无必要又拖沓难看。
这种粗糙荒诞的集体犯罪行为把医生吓住了,他至今不知道究竟几个人参加了当时的行动,光是砍人手法轻重就辨得出四五个家伙下了手,还得算上那些难以分别的——猎人卡德尔实在被剁得太碎,捡拾和缝合的人们看了难免陷入无从排解的怒涛,这怒涛会让手指麻木,因此斯塔夫罗金医生只能不停地想:他们是不是都砍过卡德尔一刀?
医生尚清醒时实在无法理解什么原因会致使此类事件发生,开头他几乎傻在原地,只看着夜莺艾德蒙拄着拐杖,拖了断腿去收集肢体——好夜莺,愿他受祝受福——先是放下健康的那条腿,接着慢慢地,小心地再放下那只断腿,完整地使自己跪在地上,捡起一块连骨带肉的东西。他那拐杖动作中吱嘎作响,前后摇动。斯塔夫罗金医生盯着他,从后脊梁骨里打了个哆嗦,没来由的恐惧涌上他喉头。
肢块越多,信息越多,于是整件事,整个死亡迟滞着显露出恐怖形状。而等他陷入疯狂后,揣测犯罪动机变得无足挂齿,自然更没了追究的必要。只有猎人卡德尔的死状插在他脑后勺最里侧,像根针长在里面,拔不出来,一想起来便转动着扎人。
有时他坐在问诊台后面,一个猎人无休无止地开合嘴唇,讲些无足挂齿的小灾小病,什么疮,什么关节炎,什么头痛脑热,家里的血罐营养不良却不肯吃饭,储血器接口位置总磨得他肉疼。费恩·莫里斯诺这头母狼幽灵般悄无声息从诊室门口经过,下巴颌和眼睛视线抬平,落在差不多地方,脊梁骨又直又坚硬,总坚定不移地望着前方,就像伯翰·卡德尔。
那根针在医生后脑勺深处一下一下旋转着刺痛他,不过是些陈年旧事,头痛也无伤大雅。医生认为此时应当专注工作,于是把注意力强行拉回面前唾沫横飞的猎人身上,脑子里却冷不丁冒出来一句话:他是不是也砍过卡德尔一刀?
“医生,您吩咐我给血罐吃点荤腥的,她贫血,我照做了!那血罐儿又闹脾气不肯吃东西,怎么搞的!难道下水炖的肉汤就不是肉汤了吗?”猎人喋喋不休,“我可已经够宠着她啦,嘿,他妈的,小妮子一身公主毛病,可怎么办呢,养都养了!她成天在家里蹲着,一天天尽坐在窗台上拿手指梳头发,全天见只有那会儿显得高兴点,哪知道我在外面多么辛苦……卡拉乌洛夫几次想租了她去用,我没答应!”他又垮下脸,反复念叨:“可得罪人了,可得罪人了——您知道卡拉乌洛夫吧,话讲不通!”
医生慢了两三秒才蹦出个单词来,他使目光从猎人嘴唇移动到猎人鼻梁正中央,合乎礼节地悬在那儿,空洞又迷茫,好像刚被从很远的地方强行拽回来:“谁?”
“卡拉乌洛夫啊!马尔穆特那帮子人里头的——嘿,您记不得了?高个子,使两柄斧头,喜欢这么抡着,樵夫卡拉乌洛夫啊!”猎人把腰背往下弓,脑袋缩在脖颈里,空落地前后挥舞双臂。
医生把头颅向左侧微偏一点:“我不记得,他装了什么样的储血器?”
那猎人腰又直回去,脑袋从脖颈里伸出来,往后仰了仰,椅子吱嘎作响,摇头晃脑地笑着:“——您看您,他跟马尔穆特一堆儿的,哪里会有储血器——噢!他们这一帮人都不装储血器,只用血罐儿,您大概全不认识吧!”
医生又把头挪回原来的位置,极是认真地答道:“我知道马尔穆特,阿比西奥提过他,脸孔漂亮,脑袋不错,可惜胆子太小,而且死了。”
椅子腿嘎巴一声落回原位,那猎人安静下来,似乎没想到马尔穆特这么个极狡诈的家伙突然就死了。他是苍蝇里的苍蝇,臭虫里的臭虫,最擅长趋利避害。卡德尔死了,艾德蒙瘸了,他只会过的更加滋润,和一帮同样蝇营狗苟的家伙混着,好不快活,如今却突然死了!谁想得到!且更让他吃惊,这消息是从医生嘴里冒出来的,马尔穆特不肯往身体里塞储血器,自然也不会让医生记得,这狗东西,倒是很会爱惜自己。
那猎人撵着问道:“他死在您这儿?”
“死在外面。”医生答道。
求医的猎人倒不太在乎马尔穆特死活,只是唐突收了死讯,难免迟疑,可等他回过神后,已没机会再问,医生自顾自开始写诊断。
费恩·莫里斯诺把马尔穆特杀了,这件事不知道在哪儿突然就发生,又突然结束,也许有一天银枪猎人莫里斯诺也会不走运倒在哪儿,同样不被人知道,过了很久才会传出消息。不过在猎人工会,这样的故事全很正常。有人活,就有人死。所有人都活着,那世界怕不就乱了套,就连伯翰·卡德尔这么样的一头狮子也突然被杀了,变成一堆肉,涂在地上,碎的叫人头晕目眩。
对话就此告一段落,那猎人还消化着崭新死讯,医生提笔,看着自己在诊断上写下“动物下水请处理干净,用百里香,胡椒和盐腌渍。但如果有正经肉,请直接给血罐吃肉。肉炖煮时应剁成很多小块,糊在地上,手指碎肉,脊骨碎肉,脾脏碎肉”,他骤然停笔,平淡且干脆地把诊断后半截涂掉,紧接着另起一行写道,“把肉炖烂,您的血罐牙齿不好,请注意清洁,牙周发炎会使血罐无法进食。再给您的血罐买一把梳子,不要缺了齿,这对她的精神状态有好处。”
最后他把这张大量涂黑的诊断塞给面前那猎人,对方知晓这就是结束讯号,屁股刚抬离凳子,阿比西奥就拖过椅子坐下来,堂而皇之把一条腿跷到医生大腿上,等对方替自己清理储血器上附着的缀生组织。
伯翰·卡德尔死的太突然,像道使人束手无策的霹雳。以至于医生在日后的年岁都专心注意着,祈祷这辈子别有那么一把刀子能同样穿透比尔·哈珀。往常这稀客胸骨断了,肋骨断了,一条胳膊叫上着夹板了,被医生发现,蛮不高兴地摁在诊室里,眼睛左右打转,硬梗脖子吵闹说身体没有大事,垮着张脸逮住机会仍会溜号,看来脑袋十分清醒。比尔这时便总令人生气,考虑当下就该把他两条腿都打断以示惩戒。可他偏偏活的倒还算很好,满身伤口通过治疗均可以愈合,那能要他命的软肉被紧紧蜷在最里面,充满敌意,偏颇地拿刺儿保护着,没受一点损伤。
比尔·哈珀孜孜不倦撑着他那艘千疮百孔的小船,四处破浪遍寻归途,令医生觉得一切总是好的,即使只用蜘蛛丝吊着一点点希望,对他的老朋友来说仍有理由拼上性命去战斗,那么这一切也是好的。
十年前某个夏季,天气热的空前绝后,先是大旱,随后暴雨。医生在路上捡到流浪猎人时,满天滚烫的雨水直碌碌砸下来,地面吸满旱灾导致的热气,水进不了结板的土地,因此全黄浆一样遍地横流。
比尔·哈珀倒在地上,被浸着半张脸,流血不得止歇。
彼时尚神志还算清醒的医生捧起流浪猎人那张脸,认为他离死只差一口气,希望渺茫,最好还是予以其解脱,因对方看起来如此虚弱,而且痛苦,伤口叫泡的发白,就像死人翻鼓出来的油膏,即使立刻治疗,对方也可能死于感染。斯塔夫罗金那亲爱的妻子刚变成一滩烂肉,前所未有地动摇了他的信念,令医生口中只尝得出苦涩,怀疑让患者无痛苦的死会比苟活更好。
他盯着手心里的头颅,对方棕褐色的头发全湿透了,胡须许久未理,使人的脑袋看起来像条快断气的杂种狗。
浑浊的雨水在猎人脸上,手上,眼球上流淌,比尔・哈珀正从医生手心里向地面融化,颊侧皮肉垂挂,身躯向下坍塌。斯塔夫罗金疲惫至极,已产生些精神问题的前兆,恍神时看见手心里分明是一颗狗的头颅,褐色眼球几乎不聚焦地瞅着他。这狗仍想吠叫,看不着目标却愤怒地想咬断某一些喉咙。于是斯塔夫罗金医生放弃了予以其解脱的想法,向他的病患俯下身去,遮住雨水。
比尔·哈珀恢复意识时,并没有立刻睁开眼睛,他侧耳倾听许久,察觉周遭竟很安静,既没有湖骸缥缈悲歌,亦没有刀兵炮响,只有火焰噼啪,四围没有活物。于是他放下心来,这才缓缓将眼睛睁开,却正撞上一对悬在半空的绿眼睛。
猎人几乎立刻摸向腰间火枪,抓了个空,掌心触着了没铺褥子的硬板,短短两秒钟,后背上打架似的渗出一层细密冷汗,那骇人的绿眼睛却笑起来:“——比尔,醒了!爸爸!比尔,醒了!”
斯塔夫罗金医生掀开临时居所的门帘,矮身走进来,停在老朋友身边,比尔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环境,这才发现那对儿亮到骇人的绿眼睛属于医生的女儿朵拉。这姑娘坐在他胳膊边上,满头金光灿烂的毛茸卷发像小动物般蹭着猎人手臂。
“比尔,你觉得怎么样?”医生轻声问,不容对方回答,先是掀了掀眼皮查看瞳孔,紧接着抬起对方胳膊,默数脉搏,五根手指像五个冰坨子,冻得猎人直打寒战。直到此刻,直到该死的斯塔夫罗金检查完毕,轻巧地在比尔·哈珀身侧坐下时,猎人才确切意识到自己已从噩梦中醒来。他眼珠来回打转,先是狠狠闭上眼睛,接着又睁开,这幅画面并没有变动,昏暗狭小的安置点室内一共四只绿眼睛,全都一眨不眨盯着他。
他妈的,兹米亚·伊万诺维奇·斯塔夫罗金全须全尾地坐在那儿,看起来全没损害,而比尔·哈珀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疼,储血器几乎泵空了,导致他直犯恶心。
医生半晌没等到回答,转而问他那人偶般的女儿:“他睡得如何?”
斯朵芙菲利亚——朵拉回答:“不好,爸爸,比尔磨牙,呜呜叫,还哭了。”
猎人猛地从床上支起上半身,想坐起来,最好立刻夺门逃跑,半年内再不要出现在这对儿父女面前,可他刚一动,就被医生一把掐住肩膀上的麻筋给强摁了回去:“——别动,现在没有镇定剂了,浑身疼?这很正常,忍着点。”
“湖骸呢?”猎人嗓子哑得像烤干的砂锅锅底,直往外泛血腥气,背还绷着,不打算妥协。朵拉跳下床去,把水罐和水杯一起端过来,对方看也不看,抓过水罐便一通猛灌。女孩放下托盘,依偎在父亲怀里,只伸出半个脑袋瞅着猎人咕咚咚喝个不停,接口回答道:“一只也没有了,湖骸。歌谣,现在由夜莺唱着。”
像为证实所言不虚,她挽着父亲的胳膊,庄重张口,模仿夜莺猎人诵唱着的调子,惟妙惟肖,只是连苍老的音色都模仿了去,和那张十三四岁女孩的面孔实在不搭。她那父亲却很欣慰,慢条斯理将女儿两鬓乱发纷纷归拢到耳后:“倒是醒的刚好,比尔,过两天就是冬至节。”
朵拉停止歌唱,用一双缠满绷带的胳膊扣着父亲手臂,像小鸟落在自己最喜爱那一截枝上,怡然自得地摇晃。比尔·哈珀看着这舐犊情深的一幕,面上毫无感动之色。兹米亚也许情况开始好转,也许比半年前他们分别时更疯。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撕下一块皮膜来:“兹米亚,帮我摘掉储血器——你做得到,对吧?”嘴皮上新鲜疼痛电火花般闪烁,随即黯淡,猎人听着自己的声音,细细琢磨,感到它从未如此清晰,从胸腔里直蹦出来,轰隆滚过嗓子眼,每个词都像冷掉的铁块,硬邦邦砸在地上,“时候到了,我得走了,我得去结束一切。”
就是这样。
猎人对自己默念,没错,就是这样,他们在等我,唐娜,里奥,雷迭戈……兹米亚会理解的。
他低头,又灌了一口水,没有看朋友的眼睛。
过了有两三分钟,当沉默已变成种煎熬,比尔·哈珀听到医生堪称柔声细语地回答:“……比尔,即使摘除这个器械,您的身体也无法恢复如初。鲜少有猎人能真正脱离血液世界,您很难回归正常人的生活——您保证不去做危险的事,您会珍惜自己的生命,对吗?”
“对,当然啦。”比尔·哈珀听到自己蛮不耐烦地回答。
又是一段沉默,他妈的,今天太多沉默了,比尔·哈珀像在炭火上焙烤。
“但作为朋友,比尔,我很高兴看到你尝试做出改变。”兹米亚在用他冷冰冰的手指敲打手背,颇有节奏,食指,中指,无名指,倒过来,无名指,中指。
猎人感情上很想看着他朋友的眼睛,可理智遏止了他——别看,别他妈和他对视,他会发现的,他会发现你撒了谎。
他的选择很正确,半晌后,医生再开口说话时声音已平稳很多:“今天不行,您的身体太虚弱。冬至节前,我将为您做储血器摘除手术。”
“那就这样吧。”猎人回答,手里那只叫汗水弄得溜滑的水罐被放下,他往后一仰,接着翻身背对兹米亚躺好,阖上眼睛,“——那就这样吧。”
塞勒涅是位标准的五好青年。这个说法来自于何处不得而知,但是仅在学校盛行,可以看作给予优秀学生的称号。五好具体是学习好、思想好、工作好、纪律好、作风好。她从小到大,家教严格、学习认真,这些称呼实在是信手拈来。如今塞勒涅在教会工作(纵然她规划并不是如此),在这样一个还算是松散却必须自立的环境中,她依旧保存当初的五好风范。
塞勒涅升职飞快。最开始她只是教会帮忙打下手的,后来转去忏悔室听了一段时间的祷告,中途还帮忙整理教会仓库,慢慢地升到了管理层。大家信她服她,带着尊敬将善意的建议听做最优指令。四年的建设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是工资的确增长喜人。钱应该用在刀刃上,她先是预算了接下来几周的连载爱情小说,再抽出一笔钱,去找靠谱的教会猎人。
塞勒涅的姨母,一般大家称她为艾诺姆夫人。夫人独身居住于斯奎尔农场,她与塞勒涅亲切,日日夜夜有写不完的信。而由于塞勒涅工作忙碌,无法及时回复,每次往往是趁着休息日,贴心的她写满几张纸的回复,带上精致的小礼物,封一个包裹,麻烦信使。但斯奎尔农场相对特殊,普通信使将包裹有遣返回城下町。好不容易重金委托,信使匆匆忙忙把包裹扔在门口。艾诺姆夫人不止一次在信中抱怨此事,为了消解夫人的情绪,塞勒涅四方打听,听说了一位靠谱的教会猎人。
这位教会猎人名号冗长,Megolomania,六个元音、五个音节,着实拗口。似乎因为他本人也觉得麻烦,外人称他为M。传说M先生会固定前往斯奎尔农场,且为人稳重、礼仪周到。塞勒涅抱着包裹,利用午休时间,按照可靠消息前往食堂,认识了刚巧结束午餐的M先生。他们一拍即合,M先生接受了委托,艾诺姆女士酬金优渥。鉴于这是一项长期委托,两人留了联系方式,本意是能再约见面。不过半月后,M先生返程交付,于艾诺姆女士的屋门前留了封信。自此他们笔上往来,偶有相遇则浅浅挥手。
自经史诗哲至天文地理,他们无话不说。不过鲜少提及社交,不谈具体的工作,他们只讨论遥不可及的远方或者已成定论的学术。在不算忙碌的日子里,有这样一位笔友着实欣慰。酣畅淋漓的交流将塞勒涅从一天中的疲惫中捞起,不知M先生如何看待,但于她,笔尖飘逸,灵魂遨游,难能可贵的自由时光。可千万别出什么变故啊,她将信留在门口,期盼着M的回信。
一语成谶。冬天的准备工作教会基本上交给她一人筹划,天寒不过几日,圣女出逃,湖骸爆发,关卡失守,纳塔城动乱……糟糕事一箩筐,又接了一箩筐。洗不完的脏衣服,总是缺漏的饭菜,抱怨声和哭丧声吵过来,塞勒涅清清嗓子压下去,再含一颗润喉糖。日头醒了就是检查有无人偷懒,日上三竿了招呼吃午饭,忙到傍晚再吃一顿,晚上在食堂喝碗热汤压肚子,顶着冷风回家睡觉。
至于M先生呢,日子估计也不好过,他随着大部队离开纳塔城了,走前照旧留了信,破天荒提到了自己的工作与现状,不过没写很多,言语克制。塞勒涅没能及时回复这沓信件,也无精力去思虑含义,教会的工作不容许她回家休息。待到她终于有空去认真考虑回复时,湖骸已被镇压,大批教会猎人返程,难民稳定——十二月过半啦。再忙半月就是新年,其后天气回升……修女,想什么呢?来人提醒她最新一批的难民已经安置。没事,谢谢你的转达。她揉揉太阳穴,没什么清闲日子了,干脆不写信,等哪一日直接邀请M先生享用下午茶。
茶能不能喝成?不一定。不过要咽下的东西不少。玛歌修女关禁闭,一时间群龙无主。熟络的几位修士前往纳塔城,临行匆忙。塞勒涅不觉得教会还能找出几位果断的人掌握大局,只能她亲自上。连毛遂自荐的流程都免了。后来有人夸她,佩服她带领着教会克服了难关。塞勒涅修女只是抿嘴笑笑,谢谢您。他们只听说塞勒涅原先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很有头脑,不知道艾诺姆小姐在社交界所经历的林林总总,也不知艾诺姆一家喝茶喝酒喝水都是一副表情,当然不知艾诺姆女士什么都能咽,还能笑得格外好看。塞勒涅·艾诺姆喝下浓茶,于是教会所有人员午后都要喝上一杯浓茶,省去了午睡;她取出了厨房备用的果酒,邀请闹事者共饮,最后独她一人站着;她拿出点心共享,还未长大的孩子们去照顾牲畜,手艺尚存的老妇人帮助缝制衣物;她盛着掺了糠的汤碗,坐在难民中,脊背直挺,安静撕扯干面包。
塞勒涅的讲究程度在教会中数一数二,清闲时还会准备精致的下午茶,选在日光明媚的窗边,清风伴鸟鸣。如今呢,空气浑浊不堪,偶尔刮来一阵恶风,嘈杂的人围着她,都悄悄瞄她呢!掌事人的饭食与我们一致:那看来讨不到更好的饭菜了。这样嘀咕一阵才狼吞虎咽。吞咽声、咀嚼声、餐具撞击声……她强压下反胃的冲动,竟然怀念起了食堂。
彼时M先生坐在对面,刚刚结束圣餐,前脚离开食堂,后脚被她请回去,两人讨论委托。男人把声音压得很轻,问她一些具体细节。塞勒涅拿出提前备好的便签,上面写了八九条与母亲交流需要注意的事项。估计是没有心理准备,M先生面色凝滞片刻,嘴角要抬不抬,最后依旧颔首点头:“明白了”。
这一句“明白了”,M先生说过许多遍,皆是垂眉点头的模样。比如他返回教会,特意来寻塞勒涅时,看到修女忙碌的样子,只是静静走近,将艾诺姆夫人的回信亲手递交。后来他们于舞会相约,塞勒涅与他的首次舞毕,提着裙角钻进人群时,M先生也是如此默许目送。更多的时候,他们不期而遇,目光交汇,M立定,招手,如问好,也如道别。
你好。再见。塞勒涅微微笑着,修女袍的裙角扬起花。
收留的难民越多,塞勒涅心中越无波澜。父亲离开了纳塔城,母亲应是留在斯奎尔农场,个别教会的同僚不知去了何处,但应无大碍。面熟的教会猎人们去往前线,这是职责所在,无法避免。她自小看父亲衡量取舍,最懂利益是非:关卡最先,纳塔城其次,教会是最后的防线。湖骸来势汹汹,这史无前例,本应由关卡控制,却一路入侵到纳塔城。保守看来,武装力量不足,难以抵抗。作一些更恶劣的预判,想必纳塔城内非教会编制的猎人,要利用这次机会重划势力范围……
教会作为大后方,应该尽量收纳难民,割断猎人的当地补给,为教会猎人压制湖骸提供场地。不然,最糟糕的情况,纳塔城彻底失守,教会遭殃。自身难保。
仓库打开,过冬的储备尽数取出。新铲了雪,挖出野菜,发了霉的被子没来得及晒。都能用,用上。塞勒涅驾轻就熟,冻疮的手抱起婴儿,咿咿呀呀哄睡,抬抬下巴,命令把已认领的尸体火化。偌大的火堆融化了雪,露出黑黄的土地,脏兮兮的。一切都脏兮兮的。屋内的人也出来了,围着火堆不声不吭。火是命,他们借着去者的命取暖。
取暖这事,塞勒涅很熟道,深知意义。初次在纳塔城过冬的时候,她直接被北风吹倒,病了几日。壁炉炉火不停,烘得人醉醉的。父亲心疼她,坐在床边感慨“你身体太差,用树木的命给你续上了。暖和吧。这一路辛苦你了。”她确实受苦,小病不断,很是煎熬。笼子里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半条命差点没折进去。先是路途颠簸,晕车,要吐。车夫斜着眼,暗暗地笑。十六岁的她看见这笑,愤怒突起,折磨一样,把手塞进喉咙,使劲抠。抠到最后只是酸水、干呕,塞勒涅擦擦嘴,理了头发,站得笔直,可以了,上路。夜间,在旅馆认床,睡不安稳。天还没亮,鸟雀先唤上了,她焦躁不堪。一宿没睡又被拽上马车,她和母亲一起在马车上犯迷糊,然后被惊醒,又睡又醒。旅途遥远,她吃不进睡不好,瘦了许多,皮肤发黄,整个人凹下去了。活脱脱难民。
那时她躺在柔软的床榻上,迷蒙蒙的,光听见父亲说的一句“续命”,唰一下眼泪淌下来了。
塞勒涅小时候爱哭,长大还是爱哭。她脾气犟,常和父母怄气,眼泪来得也快去的也快。最好笑的一次,她半夜看爱情小说,男女主殉情,哭的稀里哗啦,结果把父母吵醒了。第二天罚站,书被没收了,她委屈,脑子里浮现剧情,又为主角洗一把脸。哭着哭着笑了,被自己逗笑了。就这样一个没心没肺、有情有义的小哭包,之后再也没嚎啕大哭。数不清的委屈和怨气流走了,砍倒的树木无法于来春抽苗,燃烧的柴木为她续上命。
她就不再像花了,本应该如花恣意的年纪,塞勒涅沉默得像树。
树扎根于教会,一扎就是四年。塞勒涅从没见过那么多的苦难。母亲倒下时,她还是木木的,傻愣愣不明白即将发生什么。然后她经历了被小说过度美化的冒险,不,流浪生活,才觉得有一处定居实在可贵。她的心已无法回归到切利城的欢快生活了,往昔如梦。偶尔梦见礼裙酒杯,恍若隔世,不可触不妄想。代价太大,她所喜爱的一切皆被蒙尘。直到遇见M,塞勒涅总算是找到了一位可以高谈阔论的友人。她向下扎根太久,终于意识到需要追着太阳生长。不过好景不长,意外先行,他们断了联系。向下抑或是向上,都是个人的选择。选择没有对错,无喜好,只是结果有优有劣。通信时她没多想,灵魂轻盈,那些化作叹息的,裹挟着领悟一起袭来,有了一个宣泄的口,一发不可收拾。M远行了,她只能闷着头,继续往下扎根。
她哪敢多想,话也不敢多说。纳塔城的冬天冷,对于她这个南方人更冷,说出来暖烘烘的话,被听去时已经冻住了,寒心。于是她的话越来越少,言多必失,掌事者更应小心。她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可怕的。稳住现状就行。
夜半,她依旧心态平稳,自教会离开,正惊讶于大雪,却遇上圣女。圣女诺艾尔婉言留下她,询问近况。作为修女,她对着圣女一股脑说了,从来源至前线,无所隐瞒,“有一定可信之处,但圣女大人也不必恐慌。”自信说完,才觉失言。为何认为所有人都会恐慌?恐慌的另有其人。
其实雪夜异常明亮。厚重的云让出明月辉光,漫天上下的晶莹,细雪反射这一轮白,明亮却不刺目。圣女诺艾尔裹着裘毛披风,光芒落在披风上,仿佛给她套了一件洁白的外衣,如同圣人。
圣人伸出手,接住一片雪,呢喃有词。那片雪在温热掌心中融化,化一离群的孤单水滴。诺艾尔轻轻扣住它,而它却流落,复归母亲的怀抱。
“它们,已经被母亲抛弃了吗?”
“真是可悲啊。”
圣女悲天悯人。塞勒涅一介俗人,无法理解。
没写完而临近ddl的打卡罢了……写了很多第一章的补足,下半篇才会牵扯到第二章的具体内容。
滑铲保命,还没改完!(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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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叫我?您敲棚顶是在叫我,对吧!”托马笑嘻嘻的脸出现在车窗外,倒吊着探头往马车里瞧。
"杖击墙壁,通常用来表示愤怒。"奥斯顿阖眼不看他,紫檀木杖搁在座位上:“不许怪叫。”
“您不喜欢?”
“闭嘴,树林要被你吵活了。”
雕郁金香纹饰的黑马车疾驰在往菲尼克斯堡的林道上,领头那老马识路,赶车人的位置空着,缰绳松垮地束在一处。春夜清冷,矮灌木枝叶未丰,早春的花却已凋敝,车道边只耸着黢黑沉寂的栎木林。托马盘踞在车顶,彼时春狼似的嚎了一嗓子,惊扰起一群多疑的林鸦,翅膀扑棱棱棱,扯碎了薄若蛛网的一丁点温存。
“如您所愿!”嗜血把头嗙一声磕在窗框上,“这就闭嘴,我亲爱的奥斯顿。 ”他头发枯槁成灰白色,只剩额前一绺红卷发,明火似的跳动在夜风里,一对儿圆眼睛滴流转,双手就叩着车身敲起鼓点儿来:嘭啪,嘭啪,叮啷咣当砰砰啪!
奥斯顿先前只觉得托马这木刺戳得脑仁疼,这回简直被鞋后跟跺在了神经上。那疯狗见他挑眉便停了手,三两下扯紧车窗帘,泥鳅似的溜进马车厢。车厢里雍容温软又舒适,薄绒毯拥着小靠枕,软垫子齐整排在座位上;托马随手把细软的全推下去,挤着奥斯顿坐下来。
“您在看书!书讲的什么?”疯狗语气里透着股欢快劲儿,把他紧簇的眉头当摆设:“跟您讲吧,我爱天鹅绒!您生前吃烤天鹅吧?李子酱得配蜂蜜……”
也许吃过,但他不记得味道。奥斯顿像拾贝的海鸟那样捡掇着问题,只简短答道:是本冬与春的诗歌集。他一手拎起托马的脖颈子,把天鹅绒斗篷从那家伙屁股底下救出来,郁金香绣饰全压褶了,可怜巴巴地皱成团。马车猛地颠簸,有狐狸擦着头马的蹄子窜过林间道,身后牝马受了惊,发出高亢的嘶鸣声。
听起来很像在笑。
疯狗不等他问罪,抢过披风丢到对面座位上,脑袋一拱撞进他怀里,白头发蓬蓬地搔着下颌窝。
“你——”
山野的味道。杂草,泥巴和树根,他在林子里打过滚。“你发什么疯?”
“这味儿嗅着不像。”
“你在说什么?”
“冬天是冰的,春天是嫩的。”托马两只手乱比划,鼻子凑在书页上,深深吸气:“这儿可嗅着像死的,潮的霉味儿,铺地牢的枯草堆。”
奥斯顿瞪着他。“这是本老书。”
“噢,给我尝尝!”绸面书被抽走了,托马把它举得老高。七八张枯纸页翻过去,他大声念道:“——光似稠蜜淌过小巧双乳,红润樱桃挺立峰上;徜徉镜湖,绿地游荡,雏菊、百合和郁金香——”
“不成体统。”
奥斯顿手指骤然攥起。那疯狗喉咙里溢出吠笑似的呜咽,诵读声戛然而止。“你识字,很令我惊讶:但他们该先教你学会礼节。”锢托马心脏的血链骤然收紧,厮磨着蚕食软内脏,发出细小黏腻的窸窣声 。
“当众诵读非常失礼。除非,”他指尖微曲,缓而慢地蜷转,牵引蛇似的血链:“我允许。”
血蛇吐出舌齿间稀烂碎的心脏,卷着肺叶把胸腔翻搅浑,直绞得血从疯狗的喉管往外迸,把紫绒软座染污了一片。
【许愿。许愿让我停手,戒指魔法还剩两次,不要耗尽我的耐心。】*
奥斯顿侧身半倚着靠垫,右手撑住下巴,斜睨对方汗涔涔的额头。
【也允许你跪着求饶。】
但托马突然抬手指着块斑渍,喊:“咳!这儿有条狗,咳嘿嘿……”他被自己逗乐了,笑声掺着血沫子溅出来:“唔咳嘿嘿嘻嘻嘻,脏狗霸占了好垫子!”
“够了!”奥斯顿把鞋尖从血雨中挪开一点:“闭嘴。滚出去。现在。”
栓狗的链子松开了。
对方不等命令再重复,一躬身从窗口窜出去,但却用右脚尖勾住了木窗框;他左手趟着车底矮草转一圈儿,眨眼又不知死活地钻回来,叉腿蹲坐在绒垫上。
“瞧!”托马拿衣袖抹净嘴边的血,扯着烂嗓子快乐地嚷:“瞧啊,春!”他那爪子硬往奥斯顿眼前凑,把教训全抛到脑后;拳头里攥着一小把杂草,细长叶儿衬着精瘦的杆,穗串龇出柔茸毛,蓬尾巴似的晃悠悠。
古血皱起鼻子。“最后一次:滚。”
“别客气!闻闻味道!”
狗尾草白日里吸满了太阳光,慵懒的春味儿直往鼻子里钻。它被兽掌马蹄子踏过,也给很多车轮子碾过,可就是趾高气昂地高翘着,管他叶子尖儿肚儿碎糙糙。
奥斯顿动了动嘴唇。滚开,他想。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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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老套的用戒指能许三个愿望的故事,预计在第一章【冷雪夜】的下半部分,还没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