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阿伯拉德是从半个月前就开始不正常的这件事,泽万比谁都要清楚。
起初他不明白除了自己、学业和亲友之外还有什么能让阿伯拉德如此上心,以至于就算在梦中、在意识思维里也都是这件事的影子。虽然泽万确实相当在意,并且他原本就有喜欢在疏导的时候潜入对方思绪的习惯,但在与阿伯拉德结合之后他反而很少这么做了。前者是出于好奇和有趣,后者则是坚持自己的原则,他认为即便关系再亲密,每个人都享有隐私的权利,阿伯拉德是他的搭档与战友,亦是恋人与伴侣,即便如此他们之间也可以独享秘密。所以泽万并没有太多干涉,相反只是饶有兴趣的准备看看阿伯拉德究竟打算做什么。
“我、有点事……”
破天荒地,阿伯拉德第一次在两人的图书馆约会中请假,他看上去很为难,鲜少在他人面前露出太多表情的脸上甚至浮现了极其复杂微妙的神情。泽万用探究的目光将阿伯拉德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最终浮现一个略显生硬的笑容。
“知道了,去吧。”
阿伯拉德如获大赦,明显松了一口气,先前的他就像是偶尔没完成作业,又必须要独自面对班主任的乖乖仔。
“那等会见,晚上回来和你一起吃饭。”
泽万点点头,他突然莫名感到有些不耐烦,但这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还未等它真正成型,就被泽万扼杀在萌芽状态,他甚至立刻就为自己居然会有这种情绪开始感到震惊。
“阿德。”
被阿伯拉德笔直地注视着眼睛,泽万为自己刚才没有真的用思维探究对方感到庆幸。
“下午没事了早点回来好吗?想吃你做的鸡肉沙拉。”
“当然,”阿伯拉德习惯性地附身凑在泽万的耳旁说,同时挑起对方的辫子嗅。这是他尤为钟爱的东西,每天都要摸一摸才会满足,“我会想你的。”
“好啦,快点走,去做你自己的事。”泽万心情好了不少,他懒洋洋地说着,同时轻轻推阿伯拉德的肩膀,好让他离开自己。就连只见过影像的母亲都敢保证阿伯拉德的人品,泽万这个曾经进入到阿伯拉德思维深处的人,又怎么会真的不信任他?
阿伯拉德看上去还想说点什么,但想了想还是作罢,最后只是选择亲吻泽万的额头后转身离开。泽万微笑着目送阿伯拉德远去,然后扭头朝向旁边从刚才起,就偷偷对自己和阿伯拉德指指点点的两个低年级哨兵送上一个营业性质的微笑,接着也趾高气昂地走了。
按照原定计划泽万继续前往电子图书馆,他原本准备在那里与阿伯拉德共同消磨整个下午,只不过现在是个人独享了。泽万告诉自己,在这之前他也是一个人,所有人都是孤独的,任何人的出生和死亡都是独自承受,没必要和谁每时每刻都黏在一起。他现在会觉得寂寞,也只是觉得没有人会在他需要的时候准备好营养饮料而已。
如果晚饭不是鸡肉沙拉,我就要教训那只笨熊。在心底暗自发誓,泽万叹了口气,终于开始重新阅读。
晚饭当然是鸡肉沙拉,这点毋容置疑。阿伯拉德比泽万预计的回来得还早,他甚至在泽万回家之前就已经完全打扫了一遍屋子,还给两个人共同养的植物浇了水。泽万在进宿舍门的瞬间有些恍惚,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和眼前的人结婚,他是刚下班回家的丈夫,而高大威猛的妻子早就准备好了一切等待着他的归来。泽万总算心情开始变好,不仅没有太为难自己的大个子,甚至还在吃饭前赏了他一个吻。
“我喜欢你做的沙拉,味道刚好。”泽万知道阿伯拉德的味觉比自己灵敏太多,他也知道对方做饭都会做两份,属于自己的那份会被事后单独再处理一下。泽万忍不住开始顺着自己进门时的想法继续延伸思维,但却怎么也想象不出自己的伴侣是女性、或者是除了阿伯拉德之外的人的样子。
泽万抬起头,对着对面落座的阿伯拉德挑眉,这明显不对劲,虽然知道阿伯拉德有事情在瞒着自己,但知道这点并不会让自己的心情变得好受一点。这还是呆熊第一次无视自己,泽万清了清嗓子,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阿伯拉德从已经被捅到稀烂的蔬菜上抬起了头。
双手手肘撑在桌面,泽万将自己的下巴垫在手背上,笑吟吟地问:“今晚你想做吧?”
阿伯拉德提供的夜宵是热可可,泽万在拿到杯子的刹那就意识到对方绝对把自己的玩笑当了真。不过那算是玩笑吗,在泽万自己看来反倒是认真的情绪多了几分。
“泽万。”阿伯拉德终于肯坐在泽万的身旁,泽万将脸埋在水杯里,本不想轻易就搭话,但看到对方期期艾艾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嗯”了一声。
“我有东西——有礼物想给你。”
泽万没有回答,在这转瞬即逝的、连半分钟都不到的时间里他已经快速理清了思路,也就想起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他终于心情完全好了起来。
“说吧,准备了什么?”泽万仰起脸,努力让自己不要现在就露出笑容,但这么一来他就需要绷紧了劲儿,反而让自己看上起像是在皱眉。
用大拇指的指腹将泽万唇角的可可沫蹭掉,阿伯拉德下意识地放在了嘴里,但这个味道太甜了,甜得他受不了,甜到他回忆起小时候吃过的熟透了的浆果。
见泽万明显是期待的态度,阿伯拉德立即开始不安,他想拉着泽万的手,最后还是先从他手里取过水杯,然后放在茶几上。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看?”泽万有些新奇,会是什么呢?阿伯拉德会准备什么礼物,来庆祝两个人结合后的第一次生日?
“闭上眼。”
阿伯拉德瓮声瓮气地说,泽万配合地闭上了眼睛。他以为阿伯拉德会松开自己的手去取准备的礼物,没想到对方却将手指插入了他的指缝,并开始用指腹磨蹭他的掌心。
“不要睁开。”说这句话的时候,阿伯拉德已经凑到泽万的面前了,他的呼吸全部喷吐在泽万的身上,泽万开始感到了痒。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泽万的眉间,转瞬之间他就开始坠落。
泽万睁开了眼睛,他知道这是哪里,这里当然只能是一个地方,阿伯拉德的思想中、头脑里,他内心的深处。不过不同的却是,这里并不是冷杉树森林,而是某个热带雨林,是与之前见过的精神图景完全不同的景象。
在泽万思考的时候,他余光看到什么巨物来到了自己的身侧,紧接着就感到自己的衣服下摆被轻轻拖拽,他转头看到那只熟悉的科迪亚克岛棕熊正站在自己的身侧。
“这个场景可真熟悉,”泽万自言自语,他知道阿伯拉德必然会“听见”,“如果你又在我准备去见你的时候悠哉地睡觉,那我们今晚就要好•好•谈•谈了。”
棕熊偏了偏头,看上去并不理解泽万在说什么,只是一味地想要拉扯他前进,见他不为所动后,甚至绕到他的身后用鼻子轻顶他的腰。
“知道了、知道啦,”泽万转身摸了摸毛茸茸的熊脑袋,“但这次我拒绝走路,你要背着我,听见了吗?”
森林发出了沙沙的声音,泽万权当这是阿伯拉德的首肯,在他这么想的时候熊不仅俯下了身子,甚至伸平了胳膊供泽万踩踏。泽万心疼棕熊,再怎么说这也是自己的东西,最终还是选择自己翻身跃上了熊背。
“现在,给我展示你想让我看的东西,我的哨兵。”
翘起嘴角,泽万躬身贴在熊的耳畔说,同时轻柔地爱抚着熊的脖颈。这是只威猛健硕的棕熊,直立起来超过三米,但泽万对待它的态度仿佛它只是一只幼犬。泽万自是知道这是阿伯拉德给自己的特权,所以也就心安理得的享受着。
棕熊一路慢行,泽万倒也不急躁。思想里的时间与现实流动并不一致,他坚持认为就算等阿伯拉德把想要做的事情全部都做完,他们出去后他依旧可以继续喝那杯暖融融的可可。
这座森林光线与雨水都十分充足,在任何角落都向到访者展现着勃勃生机,泽万看到了认识的和叫不上名字的各种动、植物,坐在宽厚温暖的熊背上显得这像是一次免费的观光旅行。
一只红胸脯的鸟落在泽万的肩头,他伸出手指后,鸟儿就很自然的跳着站到上面。泽万观察着鸟,鸟也偏着脑袋看着他,泽万笑了轻声问:“我猜你会想得到一个带魔法的吻?”
转动着黑亮亮的眼珠,鸟扑扇了几下翅膀,泽万轻轻举起手指,鸟如同他想象的那样用喙啄了一下他,最后化成一缕带着红色的青烟消失了。须臾之间,森林的景象快速褪去,他发现自己被熊载着来到了一座湖旁,棕熊在这里停下了脚步,泽万想着这里就是目的地,同时看到了湖对面的人影,
“好呀,第一次是让我跑着找你,现在又让我游泳去见你?”泽万唤出了自己的精神体,继他在某一次的疏导与关联时发现了自己可以在阿伯拉德的思维里这么做后,这还是第一次继续尝试。阿伯拉德似乎给了他相当大的权限,任他在自己的脑袋里做任何事情。
但那并不是阿伯拉德,泽万在即将抵达湖畔的时候终于觉察。那不可能是阿伯拉德,那个人身姿窈窕、肤色白皙,体态匀称又略显纤细,还穿着不合时宜的奇妙服装。泽万认得那样的服饰,他曾经在书、在无法追溯年代的古卷中见过这样的装扮。那个种族远离凡尘,在自己的国度过着被人向往与猜测的生活。
泽万知道那是什么,原本就存在于精神图景中,能拥有人形外表的存在除了“思维者本身”与“防御机制”外,不做他想。看起来他真的是被邀请到了相当深层次的地方,在这里哪怕蝴蝶扇动一下翅膀,带给阿伯拉德的都是飓风般的影响。
“我曾经梦见过你。”
不知何时出现在泽万身后的阿伯拉德说,他当然可以这么做,毕竟这里是他的世界,他才是主宰。
“我无数次梦见过你。”阿伯拉德的声音是从未听过的缥缈,泽万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落在了那名精灵身上,现在他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样貌。他看到了“自己”。
“我一直想象着与你见面,我从很久之前就爱着你。”
阿伯拉德消散在湖水中,化作了水的一部分,又从湖面浮起,形成人的模样阻在泽万身前。泽万没心思看这种简单的把戏,他想的只有阿伯拉德将自己作为“最终防御机制”这一事实。防御本能为人类天性,攻击性越强的哨兵其防御反应与之成正比,每个人心中都有这样一个“最后的防线”,它守护着这个人作为“人”的根基。
“我是为了你与相遇才降生的。”
阿伯拉德说着,牵起了泽万的手放在嘴边亲吻,泽万用余光看见那个精灵装扮的“防御机制”也在看着自己与阿伯拉德。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个“防御机制”究竟在这里了多久?泽万开始想要自嘲,什么多久,本能与生俱来,形象则是被潜入者最重要的人,都已经被告白到这种程度了,自己究竟还要多不解风情?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对吗?”泽万眯着眼睛问,看上去像是狡黠的猫。
庄严地点着头,阿伯拉德说:“给你我的一切,今后我对你毫无保留。”
“从此我会在你的思维里畅通无阻,你将再也没有任何隐私可言。防御机制也不会抵抗我,我想要毁掉你的话轻而易举。”
“随时准备为你奉献生命。”阿伯拉德柔声说,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无法抗拒的磁性。
“这和死亡并不同,你知道的,‘井’——”
泽万的话语被阿伯拉德的吻打断,他迷迷糊糊地回忆,这是自己第几次在这只蠢熊的脑海里与他接吻?
一吻终了阿伯拉德才舍得放开泽万,他的目光紧锁泽万的眼睛,距离近到泽万能在那双如海洋般的蔚蓝眼睛中看到自己。
“无法与你相伴才令我恐惧。”
果然,除了自己、学业和亲友之外没有什么能让阿伯拉德如此上心,也就只有自己才能自如往来阿伯拉德的梦中和意识思维里。
“那好吧,”泽万几乎快要笑出声,他搂住了阿伯拉德的腰,仰着头用鼻尖蹭阿伯拉德的鼻尖,“还不快点放我回去,我还等着和你度过美妙的夜晚呢?”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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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轴依旧是过去,为什么摸鱼都是过去我也不懂……
昨晚刷TB才意识到今天是(熊的)老婆生日,立刻赶了一篇文出来,但是还是没写完总之让我先发出来然后慢慢改!看在我DeBuff的份上,我不想睡凉台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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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的次日我终于改完了,今天还领了证,那就当结婚纪念日的礼物吧(揍)!描述了一下防御机制,虽然还是有点说的云里雾里,嗯,下次再说吧(喂)~
ps这里是支线1~
※终于补完了……可耻地带上了小狼(
※日格哥哥只有一句话我就不响应了我还要脸
※上半部分里的歌词出自Heather Maloney的《Nightstand Drawer》
※你以为这是悬疑片?这其实是逆转裁判哒!
※总字数:7149(我怎么这么啰嗦
(上)
她发现自己的头发长长了。
少女并未从叶卡捷琳娜那里换镜子,因为头发短,也没怎么在意过,但灯光忽将整面玻璃门照得犹如全身镜,而她从门上则看见了自己略带倦意的脸。
头发长了。
她轻轻拨弄刘海,试图将扰人的发丝拨至鬓边。最为直观的便是刘海,想必耳后的头发也在悄悄生长。少女叹了一口气。是该变长的,她心想,一转眼,自己被困在这里已将近三周,虽然营养没有保证,但头发依然会变长。
她不知这样是好是坏。
继而,她从玻璃门上自己的腰腹处瞥见了桌子的倒影。桌上直立的铜把安静地回望她。真岛优月便转身走去,拿起“铜把”,皱了皱眉,又回头看向玻璃门对面。
空无一人。
于是,她第一次摇响了铃铛。
男人推开门来。见门后是她,不由一愣。
“什么事?”他问。
真的来了。优月看向手中的铃铛,这玩意儿居然不是骗人的。她赶忙把铃铛放下,思绪绕了一整圈,从先前在浴室准备间里和市河公礼及柳花明他们的商量,到昨天她的“诺言”,最后话到嘴边,她却忽然局促起来:
“呃,倒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想问问,你……你平时看时间会用表吗?”
“表?不,我不用,”雨果掏出笔记本,“你需要表看时间么?我可以和叶卡捷琳娜说一下。”
“啊,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手机还有电,她自然不需要表,少女上前两步,见他抬头,便拿出了手机,翻出两张照片给他看,“我是想问问你,你对这个怀表有印象吗?”
在这栋古堡里,唯二不处于吸血鬼监视范围内的场所是花园和公共浴室,因此大家也渐渐开始利用这两个地方的“绝对隐蔽性”交换起情报来。之前由于要准备第二轮表演,优月错过了某一次探索,于是市河公礼和柳花明便将他们参与探索时得来的情报一一说与她听。而这个颇显古旧的怀表——表盖内还贴有一张照片,泛黄的照片上印着一个银白发色的小女孩——则是今天柳花明在准备间里给她看的,意在让她去雨果那里打听打听。
“这不是我的东西,这是……”雨果不知为何顿了顿,抬眼看了看她,这才继续道,“这是狄安娜大人的怀表。”
狄安娜。市河公礼说是这栋古堡的主人,不喜人类,那天探索图书馆时还将日格蒙德打成重伤。所幸性命没有大碍,也不知他第二轮表演是怎样撑过去的。
思及此,优月的面色沉了沉,有些忧虑地问:“那……你知道这个小女孩是谁吗?”
至少在她的记忆里,雨果从未骗过她,因此有什么疑点,问他是最稳妥的。如果他不能说,他会直接拒绝,她也不用担心他会撒谎。
男人看了看第二张照片,摇头道:“我不认识。狄安娜大人只同我说过怀表的外观,我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或者有什么。”随即,他又说:“看样子你们捡到了怀表,是之前那次,还是更早的时候……它现在在谁手里?”
“……”
糟糕。
少女未曾料想过雨果会追问怀表的下落,但其实从雨果的回答就足以推知一二,只是她贪心了——
“我不知道。”
情急之下,优月脱口而出。旋即她反应过来,自己不该这么回答。她闭了闭眼,咬咬牙道:“……不,对不起,我知道,可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不是想对你隐瞒……”越解释越乱,自己实际上就是在对他隐瞒,优月皱皱眉,找不出任何令人凭信的理由,只好笨拙地说:
“请你相信我,雨果。”
狡猾的句子。人可真狡猾,不是么?
她一边懊恼地心想雨果是绝不会相信自己的,一边又忍不住偷瞄他的表情。而男人始终保持那副平静的神色,甚至看不出他究竟是否正将他们的关系与狄安娜的命令放上天平,突兀的死寂在房间里如藤蔓般肆意生长,将整个房间挤得愈加逼仄。
不安凌迟她的心脏。
直到男人轻叹了一口气。
“我相信你。”
她差点瘫软在地。
接着,他又说:“如果你不愿告诉我,我就不追问。不过我希望你能明白,让我知道比让狄安娜大人直接知道要好得多。狄安娜大人的性格……很是我行我素,有时就连‘那位大人’也无法拦住她——之前那次,只能说是运气好。”
优月愣了愣。他是指日格蒙德?
“……好,我会记住的,谢谢你。”
无论如何,他愿意相信她,那就足够了。
带着小小的愧疚,优月决定重开话题。房间里没有像样的椅子,她便将乱得像麻花似的被子叠了叠,语气轻快地问他:
“对了,我还想问问,你平时除了看书之外还喜欢做什么呢?比如,我想想,下棋?”
雨果的回答自身后传来。
“下棋?不,我没有下过棋。大人们有自己的娱乐方式,而且……古堡里一般只有我在,一个人下棋,也未免太过无趣了。”
“那我陪你不就行了。”
她转头朝他笑。将叠得不成形状的被子随意堆在床头,她才“哎”了一声:“可我不是很会下棋……日本的将棋还勉强会一点,国际象棋就完全是门外汉了。”
“我不会日本将棋……不过你可以教我,如果你有时间……实在太无聊了,你可以教我。或许我们可以互相教彼此,下棋也是,跳舞也是。”
男人走上前来,自然而然地坐在她身边。刹那仿佛回到了前两天,他揪着她修改剧本,问她这里为什么这么改那里、为什么那样说。那时她可真是烦透他了,男女之间谈恋爱可不就是那样么?她就算自己没谈过恋爱,也看过别人谈啊,牵手亲吻拥抱都很正常,但到他这里就变成了争论的“焦点”,问得她一个头两个大。
现在好像不一样了。他再未对她表露过丝毫冷峻。
莫可名状的惊喜在她的心间充盈。
“那自然是最好的,我想你也许会比我更无聊一些?你看,你基本不需要表演,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如果可以的话……我,我会去找叶卡捷琳娜借一副棋盘的,不知道她那里有没有。哎,希望没打扰到你看书?我也想听听你最近看了什么书,说不定我去过那里,这样我可以给你讲讲那里的人和风景——”
语速也随之雀跃,优月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见他不说话,便突然反应过来,拨了拨刘海,局促地说:
“不好意思,我好像有点激动了……我今天可能有点反常。”
这种激动和喜悦,她想,是不同于市河公礼那时的。
少年在夜间的花园里为她唱歌,让她填上最后一句歌词时,她也很高兴。可这种喜悦掺了些许杂质,不够纯粹,分不清究竟是苦是甜,总教她挂念。
但此刻不同。
“你可以借一副日本将棋……当然还有国际象棋。我最近并没有看什么书,的确没有表演,但我也要去做活动相关的事情……比如说被你们叫过去,还有大人们也会叫我。当然,你看过的书本也可以和我分享。”
雨果不慌不忙地回答,顿了顿,说:“没关系,我不介意。”
她真的很高兴。
这是一种更为纯粹的、轻飘飘的喜悦,像是儿时拿在手中的棉花糖,自己咬上一口,便迫不及待想和朋友分享。
但事实上,她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挚友”。
“啊,哎,我忘了,你之前说你的时间和我们不一样,我还以为一部分时间是你自己可以掌握的。那你……你喜欢吃什么呢?巧克力?糖——咳咳,我是说普通味道的那种。噢,可你好像不能吃我们吃的东西,是不是?如果你也能吃叶卡捷琳娜那里的零食的话……”优月歪歪脑袋,“总之,朋友之间聊天是不会像这样干坐着的,下棋也好,不下棋也好,喝喝茶、吃吃点心,那样也不错。”
不由想象起了那样的光景,她眼中晶亮的笑意极其温柔。
而雨果愣了愣:“我第一次见你这么开心。”
“……什么,”她一惊,立刻挺直背脊,拍了拍脸,“我有那么开心吗?”
他点点头,又岔开话题,似乎有些困惑:
“‘朋友’……可以这么说吧?我和你,现在这样,可以说是……‘朋友’么?”
“是朋友,”她耐心地重复,“只要你不拒绝,那我们就是朋友。和朋友待在一起会很开心,不会再无聊,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如果你不拒绝,那我就是你的朋友。我想想,你平时那么不耐烦,说不定我还会是你第一个朋友呢!”
真岛优月说得颇为神气,随即狡黠地眨眨眼:“我开玩笑啦。”
或许正好相反,她暗自心想,或许他才是她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男人张了张口,又闭上,不知为何,他对她的玩笑好像一点也不介意。
“嗯,我在听。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然而回答依旧笨拙得不行。
尽管她不在意他的措辞,但她好像的确说得太多了。“哎……你这样我挺不好意思的。”她挠挠头。她知道自己今晚不同寻常,可雨果也一样。少女错开目光,想了想,忽然腾地站起身,拽过桌上的耳机线,将其中一只耳机递给他。
“时间不早,我就不拖你了。不过,你要再听一首歌么?英文的,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
雨果点点头,接过耳机,将金发别至耳后,戴上了耳机。为了不让耳机线过分拉扯,他微微弓身,而她调好音量,摁下了播放键。
轻快的女声填满耳畔。
Hey hey baby I'm your nightstand drawer/嘿,亲爱的,我是你的床头柜
Give me your secrets give me your longings/让我保管你的秘密和渴望吧
Give me a chance/给我一个机会
To hold these things/去拥有这些
直到音乐结束,他摘下耳机,还给她,若有所思。
“我听不懂。不过还是挺好听的,人类的音乐……嗯。”
听不懂啊。她眨眨眼,不免有些遗憾。不过没关系,她想,或许下次她可以写一份他看得懂的歌词,趁这个古堡里的“魔力”还在,然后交给他。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男人收拾收拾站起来,对她说:
“晚安,优月。”
她也笑了:“好,晚安,雨果。”
待到男人走后,她将耳机线一圈圈缠在手机上,心里盘算着,明后天要去找叶卡捷琳娜,看看她那里有没有纸笔可以交换。第二轮的剧本倒是还在她身边,不过她不想再增添什么新的东西了。最好是新的纸笔,然后……
只听得“砰”的一声,手机狠狠摔在了桌上。尚未关闭的音乐软件在碰撞下出了个小毛病,突然播起了刚才那首歌。
真岛优月根本无暇在意这些细节。
不,不——是她忽略了——
男人那时将长发拨至耳后,而此前他从未在她面前做过这个动作。
因此她才第一次发现。那么近的距离,她不可能看错。
Give me a chance/给我一个机会
To hold these things/去拥有这些
音乐仍在播放。
少女伸出微颤的手指,抚上自己的耳廓,许久未能回过神来。
(下)
市河公礼是在公共浴室里遇见真岛优月的。
浴室占地广,淋浴区和洗澡区仅有一墙之隔。少女刚从淋浴区出来,走向准备区里自己放置物品的柜门处,隔门便传来熟悉的少年声音。
“优月,晚上好啊。”
少女顿时挺直背脊,三秒后才将柜门挪开一些,笑容如常:“晚上好,公礼。”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是互相称呼名字的关系了。尽管优月仍无法看透少年灿烂的笑意后究竟隐藏了什么,但不可否认的是,和他相处很愉快。
他愣了愣,歪歪头,又问她:
“你要走了吗?不等日格先生了?”
她偏回头去,将洗浴用品放好,顿了顿,才回答:
“嗯。你们先聊吧,明晚我再来。不好意思。”
随即,少女将门轻轻一关,转过身来,却正撞上少年明黄色的眼眸。蒸腾的热气从洗澡间大敞的门口不断涌进来,灯光安静而刺眼。
“优月,发生什么了?”
“……什么?”她眨眨眼,困惑地皱眉,笑了笑,“没事啊。”
他摇摇头,目光坚定:
“是你和雨果之间发生什么了,是吗?”
“……”她垂下眸去。
洁白墙壁的另一端,无数水滴喷洒在玻璃门上,像极了雨声。
男人依然在摇铃后片刻就抵达了她的房间。雨果推开门,见她站在桌旁等他,神色似乎放松了一些,直截了当地问:“找我有事?还是单纯聊天?”
“两个都有?”优月让他进门来,随即拿起桌上的书,上前递给他,“我记得你上次说没读过,我就找叶卡捷琳娜换了一本,给你吧。”
这本书装帧精美,插画风格简洁而古朴,很可惜从封面到内容都是以另外一种语言写就的,优月凭记忆辨认出那大概是法语,心里不免有些遗憾。
雨果接过书来,看了一眼封面。“《钟楼怪人》?”他问。
“……嗯?”优月一怔,旋即想起之前他说他曾学习过外语,便“啊”了一声,“对,《钟楼怪人》。可惜是法语,我没办法看,就送给你吧?”
“这是你的书,我在你这儿看就行。”
也不知他这算是收下了还是没收下,雨果拿着书走向她事先收拾好的床边,坐下后翻开了封面。“还有其他事就直接说吧?我边看边回答。”他补充道。
一心两用。这个男人的头脑是有多好。
优月挠挠头,顺势坐在他身边。片刻沉默。
“真岛小姐,你希望怎么做呢?”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盲眼青年缓声问道。
“雨果,你是吸血鬼,对么?”
她微微蹙眉,望着他的侧脸。男人并未抬头,而是翻至下一页,其间简短回答她:
“可以这么说,准确来说我是血仆,和叶卡捷琳娜一样。”
“血仆?类似……‘眷属’那样的?”
“差不多,你就把这当成是比较低级的吸血鬼。”
雨果翻动书页,解释道。
是么?“比较低级的吸血鬼”——这个词就能完美说明一切了么?
某天深夜的回忆突兀袭上脑海。
优月摸了摸自己的耳骨,决定继续问他:“如果你……真的和叶卡捷琳娜一样,那你的耳朵,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雨果停下阅读,偏头看着优月:“耳朵?”
将金发别至耳后,手指捏上耳廓,他毫不在意她为何如此纠结,语气如常:
“我的确是血仆,只是……可能只是我的转化不够完全,但大人们和我说过,我是血仆,我食用的……自然也是那些粮食。这难道不就是证明了吗?耳朵不一样也不重要。”
……真是这样么?
真岛优月又陷入了沉默。她试图将那晚发生的事放上天平,可另一端她却不知是否应该放上自己与雨果日渐好转的关系。人常说坎坷之后总会倍加珍惜,但事到如今她若是再珍惜下去,小心翼翼地回避那些既已形成疑问的细节,这样——这样真的正确吗?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有些事如果不问,到时候自己也许会后悔。
于是,少女鼓起勇气,问他:
“那你还记得,第二轮表演前一天的晚上发生了什么吗?那天晚上我等你等到很晚,你才回来。”
“那天?”雨果一愣,“那天我去进食了,具体的……不是很清楚,但是我敢肯定是非常愉快的过程。”
愉快?那样叫愉快?惊恐地缩在墙角,满身鲜血,连她是谁、他们是谁都认不出,那样叫“愉快”?
不存在的雨声淅沥而来,落入心底。她竟觉悲哀。
“真的吗?你敢肯定,是吗?”
“进食怎么可能不愉快?优月,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面对男人的疑惑,她只能深吸一口气。
“我希望,你能相信我,雨果。或者,就算不能相信我,你也一定要保有一分怀疑。接下来我所说的话,每一句都属实——事实上我从没有对你撒过谎,雨果,你知道的。”
碧眸中,困惑更深一分。
“你知道那天晚上我为什么会等你等到那么晚吗?因为我……看见了。”
被突然砸坏的门锁。浓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蜷缩在黑暗里的男人。染血的白衬衣。
惶惑与惊惧如雪球越滚越大,夹杂着尖锐石块、细长树枝,夹杂着笼罩古堡的阴影一隅,向无知的少女飞驰而来。
须臾,鲜血重返脑际。她原以为她早忘了,其实她并没有,原始的恐惧被自己的描述唤醒,她想起那天晚上的事,不禁打了个寒噤。优月闭了闭眼,决心说下去。
“我没办法,我们都没办法,那个声音——那个声音没有现身,但太可怕了,我敌不过TA。对不起,我那时没办法救你。我只能回来,我以为是错觉,但我回来的时候对面没有人,你不在,我才知道不是……我真的看到你了,你捂着脖子,浑身是血,谁也认不出来……”
太乱了,她说得太乱了,这样雨果怎么能听得懂呢?她应该事先演练一遍才对,冷静地、有条理地说出来,这样才能给他更多的思考空间,而非现在这样,徒见他茫然蹙眉。
优月懊丧地捂住脸。
忽听得雨果回答她:
“那天晚上的事情……我记不清楚了。”
她迅速抬头,重新望向男人。而男人仍旧蹙眉,仿佛在努力回想那晚。
“我被大人们叫去进食,之后的事情……实在是记不得了。就算你这么说,我回来的时候也没有伤痕,怎么可能受了伤?如果我真的流了很多血,第二天的演出说不定就不能继续进行下去,我虽然是血仆,也不是完全不需要血液循环才对。”
顿了顿,他继续梳理她断续的描述中应该回复的细节:“叶卡捷琳娜她一直是那样,我和她的关系从来没有你们想象中的亲密,如果我受伤了,也应该是我的失误。不过称呼你们是‘虫子’的那位,估计不是我服侍的两位大人。”
“至于你所说的‘听不懂的语言’,我不清楚,在我印象里,我只会俄语,就是我现在用的这个语言。”
他忘了。就像他口中的“转化”那样,忘得一干二净。
少女更加懊恼,她想她那时应该拍一张照片来证明——可那种情况下谁能想得起拍照呢?她只好又说:“我……我和市河、泰勒还有阿沙,我们四个人,都看见了,我们还商量要救你,如果你想确认,可以去问他们……”
优月摇摇头:“我也很奇怪,你为什么回来的时候毫发无伤,但是那天晚上我看见了好多血,出去的时候是,回来的时候也是。我甚至闻到了和血不同的味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像水果的香气……”
说罢,她反复深呼吸:“如果我能帮助你就好了,可你当时认不出我,那么多血……”
太没用了。她在心里狠狠斥责自己。不应该是这样的。她一味重复这些细节,他也不会有所相信。有没有什么更关键的、更——
“……”
优月一瞬屏息。
她几乎是下意识就抢走了雨果手中的书,将书籍整个举至他眼前,食指直指向烫金的标题,声音微颤:
“雨果,你刚才说什么?你只会俄语?那你——为什么会认识这个标题?”
指尖颤抖。
“这是法语啊,雨果,这是法语!”
男人的神色一瞬变得古怪起来。他伸出手来,指着标题道:
“这上面写的确实是《钟楼怪人》,真的不是俄语么?我甚至可以读出来……Notre……”
他才说了一个单词,便停下了发音。
“奇怪,这的确不是俄语。”
早已缺失的拼图,如今正被她一片片拾回。灯光下,少年明黄色的眼眸静静地注视她。
“优月,你想怎么做?”
少女紧抿双唇,将书本重新还给他。
“……现在你能相信我了么?或者,你无法相信我,也要保有一分怀疑——对你一直确信至今的‘现实’,保有一分怀疑。”
男人开始犹豫了。极其明显的动摇在他眼中明灭不定。
“从我记事起,优月,从我记事起,这一切就很正常。你现在说的这些事,就好像是在告诉我‘这一切其实都是假的’一样。”
“……对不起。”
最后,他做出了决定。
——与此同时,优月也做出了决定。
“没事,”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对不起,都是我把气氛搞得这么糟,你也没办法再看书了吧……嗯,那你下次……还会来吗?”
“只要是摇铃,我就会来。这是规矩。”
“我不是指义务或规矩,”她叹了口气,“我是说,你还……愿意来吗?”
“如果你想。”
雨果轻轻一笑。
少女眨眨眼。她觉得自己好像眼花了,不然怎么会从他难得的笑容里看出了一丝促狭?
但是,不论如何——不论如何,她想,任何人都无法永远回避真相。
这天晚上,真岛优月做出了决定:
她要帮助雨果,她要帮助她的朋友。
失落的拼图终究会被寻回。那时,无论事实如何残忍,她也定会与他并肩、共同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