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勒涅是位标准的五好青年。这个说法来自于何处不得而知,但是仅在学校盛行,可以看作给予优秀学生的称号。五好具体是学习好、思想好、工作好、纪律好、作风好。她从小到大,家教严格、学习认真,这些称呼实在是信手拈来。如今塞勒涅在教会工作(纵然她规划并不是如此),在这样一个还算是松散却必须自立的环境中,她依旧保存当初的五好风范。
塞勒涅升职飞快。最开始她只是教会帮忙打下手的,后来转去忏悔室听了一段时间的祷告,中途还帮忙整理教会仓库,慢慢地升到了管理层。大家信她服她,带着尊敬将善意的建议听做最优指令。四年的建设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是工资的确增长喜人。钱应该用在刀刃上,她先是预算了接下来几周的连载爱情小说,再抽出一笔钱,去找靠谱的教会猎人。
塞勒涅的姨母,一般大家称她为艾诺姆夫人。夫人独身居住于斯奎尔农场,她与塞勒涅亲切,日日夜夜有写不完的信。而由于塞勒涅工作忙碌,无法及时回复,每次往往是趁着休息日,贴心的她写满几张纸的回复,带上精致的小礼物,封一个包裹,麻烦信使。但斯奎尔农场相对特殊,普通信使将包裹有遣返回城下町。好不容易重金委托,信使匆匆忙忙把包裹扔在门口。艾诺姆夫人不止一次在信中抱怨此事,为了消解夫人的情绪,塞勒涅四方打听,听说了一位靠谱的教会猎人。
这位教会猎人名号冗长,Megolomania,六个元音、五个音节,着实拗口。似乎因为他本人也觉得麻烦,外人称他为M。传说M先生会固定前往斯奎尔农场,且为人稳重、礼仪周到。塞勒涅抱着包裹,利用午休时间,按照可靠消息前往食堂,认识了刚巧结束午餐的M先生。他们一拍即合,M先生接受了委托,艾诺姆女士酬金优渥。鉴于这是一项长期委托,两人留了联系方式,本意是能再约见面。不过半月后,M先生返程交付,于艾诺姆女士的屋门前留了封信。自此他们笔上往来,偶有相遇则浅浅挥手。
自经史诗哲至天文地理,他们无话不说。不过鲜少提及社交,不谈具体的工作,他们只讨论遥不可及的远方或者已成定论的学术。在不算忙碌的日子里,有这样一位笔友着实欣慰。酣畅淋漓的交流将塞勒涅从一天中的疲惫中捞起,不知M先生如何看待,但于她,笔尖飘逸,灵魂遨游,难能可贵的自由时光。可千万别出什么变故啊,她将信留在门口,期盼着M的回信。
一语成谶。冬天的准备工作教会基本上交给她一人筹划,天寒不过几日,圣女出逃,湖骸爆发,关卡失守,纳塔城动乱……糟糕事一箩筐,又接了一箩筐。洗不完的脏衣服,总是缺漏的饭菜,抱怨声和哭丧声吵过来,塞勒涅清清嗓子压下去,再含一颗润喉糖。日头醒了就是检查有无人偷懒,日上三竿了招呼吃午饭,忙到傍晚再吃一顿,晚上在食堂喝碗热汤压肚子,顶着冷风回家睡觉。
至于M先生呢,日子估计也不好过,他随着大部队离开纳塔城了,走前照旧留了信,破天荒提到了自己的工作与现状,不过没写很多,言语克制。塞勒涅没能及时回复这沓信件,也无精力去思虑含义,教会的工作不容许她回家休息。待到她终于有空去认真考虑回复时,湖骸已被镇压,大批教会猎人返程,难民稳定——十二月过半啦。再忙半月就是新年,其后天气回升……修女,想什么呢?来人提醒她最新一批的难民已经安置。没事,谢谢你的转达。她揉揉太阳穴,没什么清闲日子了,干脆不写信,等哪一日直接邀请M先生享用下午茶。
茶能不能喝成?不一定。不过要咽下的东西不少。玛歌修女关禁闭,一时间群龙无主。熟络的几位修士前往纳塔城,临行匆忙。塞勒涅不觉得教会还能找出几位果断的人掌握大局,只能她亲自上。连毛遂自荐的流程都免了。后来有人夸她,佩服她带领着教会克服了难关。塞勒涅修女只是抿嘴笑笑,谢谢您。他们只听说塞勒涅原先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很有头脑,不知道艾诺姆小姐在社交界所经历的林林总总,也不知艾诺姆一家喝茶喝酒喝水都是一副表情,当然不知艾诺姆女士什么都能咽,还能笑得格外好看。塞勒涅·艾诺姆喝下浓茶,于是教会所有人员午后都要喝上一杯浓茶,省去了午睡;她取出了厨房备用的果酒,邀请闹事者共饮,最后独她一人站着;她拿出点心共享,还未长大的孩子们去照顾牲畜,手艺尚存的老妇人帮助缝制衣物;她盛着掺了糠的汤碗,坐在难民中,脊背直挺,安静撕扯干面包。
塞勒涅的讲究程度在教会中数一数二,清闲时还会准备精致的下午茶,选在日光明媚的窗边,清风伴鸟鸣。如今呢,空气浑浊不堪,偶尔刮来一阵恶风,嘈杂的人围着她,都悄悄瞄她呢!掌事人的饭食与我们一致:那看来讨不到更好的饭菜了。这样嘀咕一阵才狼吞虎咽。吞咽声、咀嚼声、餐具撞击声……她强压下反胃的冲动,竟然怀念起了食堂。
彼时M先生坐在对面,刚刚结束圣餐,前脚离开食堂,后脚被她请回去,两人讨论委托。男人把声音压得很轻,问她一些具体细节。塞勒涅拿出提前备好的便签,上面写了八九条与母亲交流需要注意的事项。估计是没有心理准备,M先生面色凝滞片刻,嘴角要抬不抬,最后依旧颔首点头:“明白了”。
这一句“明白了”,M先生说过许多遍,皆是垂眉点头的模样。比如他返回教会,特意来寻塞勒涅时,看到修女忙碌的样子,只是静静走近,将艾诺姆夫人的回信亲手递交。后来他们于舞会相约,塞勒涅与他的首次舞毕,提着裙角钻进人群时,M先生也是如此默许目送。更多的时候,他们不期而遇,目光交汇,M立定,招手,如问好,也如道别。
你好。再见。塞勒涅微微笑着,修女袍的裙角扬起花。
收留的难民越多,塞勒涅心中越无波澜。父亲离开了纳塔城,母亲应是留在斯奎尔农场,个别教会的同僚不知去了何处,但应无大碍。面熟的教会猎人们去往前线,这是职责所在,无法避免。她自小看父亲衡量取舍,最懂利益是非:关卡最先,纳塔城其次,教会是最后的防线。湖骸来势汹汹,这史无前例,本应由关卡控制,却一路入侵到纳塔城。保守看来,武装力量不足,难以抵抗。作一些更恶劣的预判,想必纳塔城内非教会编制的猎人,要利用这次机会重划势力范围……
教会作为大后方,应该尽量收纳难民,割断猎人的当地补给,为教会猎人压制湖骸提供场地。不然,最糟糕的情况,纳塔城彻底失守,教会遭殃。自身难保。
仓库打开,过冬的储备尽数取出。新铲了雪,挖出野菜,发了霉的被子没来得及晒。都能用,用上。塞勒涅驾轻就熟,冻疮的手抱起婴儿,咿咿呀呀哄睡,抬抬下巴,命令把已认领的尸体火化。偌大的火堆融化了雪,露出黑黄的土地,脏兮兮的。一切都脏兮兮的。屋内的人也出来了,围着火堆不声不吭。火是命,他们借着去者的命取暖。
取暖这事,塞勒涅很熟道,深知意义。初次在纳塔城过冬的时候,她直接被北风吹倒,病了几日。壁炉炉火不停,烘得人醉醉的。父亲心疼她,坐在床边感慨“你身体太差,用树木的命给你续上了。暖和吧。这一路辛苦你了。”她确实受苦,小病不断,很是煎熬。笼子里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半条命差点没折进去。先是路途颠簸,晕车,要吐。车夫斜着眼,暗暗地笑。十六岁的她看见这笑,愤怒突起,折磨一样,把手塞进喉咙,使劲抠。抠到最后只是酸水、干呕,塞勒涅擦擦嘴,理了头发,站得笔直,可以了,上路。夜间,在旅馆认床,睡不安稳。天还没亮,鸟雀先唤上了,她焦躁不堪。一宿没睡又被拽上马车,她和母亲一起在马车上犯迷糊,然后被惊醒,又睡又醒。旅途遥远,她吃不进睡不好,瘦了许多,皮肤发黄,整个人凹下去了。活脱脱难民。
那时她躺在柔软的床榻上,迷蒙蒙的,光听见父亲说的一句“续命”,唰一下眼泪淌下来了。
塞勒涅小时候爱哭,长大还是爱哭。她脾气犟,常和父母怄气,眼泪来得也快去的也快。最好笑的一次,她半夜看爱情小说,男女主殉情,哭的稀里哗啦,结果把父母吵醒了。第二天罚站,书被没收了,她委屈,脑子里浮现剧情,又为主角洗一把脸。哭着哭着笑了,被自己逗笑了。就这样一个没心没肺、有情有义的小哭包,之后再也没嚎啕大哭。数不清的委屈和怨气流走了,砍倒的树木无法于来春抽苗,燃烧的柴木为她续上命。
她就不再像花了,本应该如花恣意的年纪,塞勒涅沉默得像树。
树扎根于教会,一扎就是四年。塞勒涅从没见过那么多的苦难。母亲倒下时,她还是木木的,傻愣愣不明白即将发生什么。然后她经历了被小说过度美化的冒险,不,流浪生活,才觉得有一处定居实在可贵。她的心已无法回归到切利城的欢快生活了,往昔如梦。偶尔梦见礼裙酒杯,恍若隔世,不可触不妄想。代价太大,她所喜爱的一切皆被蒙尘。直到遇见M,塞勒涅总算是找到了一位可以高谈阔论的友人。她向下扎根太久,终于意识到需要追着太阳生长。不过好景不长,意外先行,他们断了联系。向下抑或是向上,都是个人的选择。选择没有对错,无喜好,只是结果有优有劣。通信时她没多想,灵魂轻盈,那些化作叹息的,裹挟着领悟一起袭来,有了一个宣泄的口,一发不可收拾。M远行了,她只能闷着头,继续往下扎根。
她哪敢多想,话也不敢多说。纳塔城的冬天冷,对于她这个南方人更冷,说出来暖烘烘的话,被听去时已经冻住了,寒心。于是她的话越来越少,言多必失,掌事者更应小心。她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可怕的。稳住现状就行。
夜半,她依旧心态平稳,自教会离开,正惊讶于大雪,却遇上圣女。圣女诺艾尔婉言留下她,询问近况。作为修女,她对着圣女一股脑说了,从来源至前线,无所隐瞒,“有一定可信之处,但圣女大人也不必恐慌。”自信说完,才觉失言。为何认为所有人都会恐慌?恐慌的另有其人。
其实雪夜异常明亮。厚重的云让出明月辉光,漫天上下的晶莹,细雪反射这一轮白,明亮却不刺目。圣女诺艾尔裹着裘毛披风,光芒落在披风上,仿佛给她套了一件洁白的外衣,如同圣人。
圣人伸出手,接住一片雪,呢喃有词。那片雪在温热掌心中融化,化一离群的孤单水滴。诺艾尔轻轻扣住它,而它却流落,复归母亲的怀抱。
“它们,已经被母亲抛弃了吗?”
“真是可悲啊。”
圣女悲天悯人。塞勒涅一介俗人,无法理解。
没写完而临近ddl的打卡罢了……写了很多第一章的补足,下半篇才会牵扯到第二章的具体内容。
滑铲保命,还没改完!(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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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叫我?您敲棚顶是在叫我,对吧!”托马笑嘻嘻的脸出现在车窗外,倒吊着探头往马车里瞧。
"杖击墙壁,通常用来表示愤怒。"奥斯顿阖眼不看他,紫檀木杖搁在座位上:“不许怪叫。”
“您不喜欢?”
“闭嘴,树林要被你吵活了。”
雕郁金香纹饰的黑马车疾驰在往菲尼克斯堡的林道上,领头那老马识路,赶车人的位置空着,缰绳松垮地束在一处。春夜清冷,矮灌木枝叶未丰,早春的花却已凋敝,车道边只耸着黢黑沉寂的栎木林。托马盘踞在车顶,彼时春狼似的嚎了一嗓子,惊扰起一群多疑的林鸦,翅膀扑棱棱棱,扯碎了薄若蛛网的一丁点温存。
“如您所愿!”嗜血把头嗙一声磕在窗框上,“这就闭嘴,我亲爱的奥斯顿。 ”他头发枯槁成灰白色,只剩额前一绺红卷发,明火似的跳动在夜风里,一对儿圆眼睛滴流转,双手就叩着车身敲起鼓点儿来:嘭啪,嘭啪,叮啷咣当砰砰啪!
奥斯顿先前只觉得托马这木刺戳得脑仁疼,这回简直被鞋后跟跺在了神经上。那疯狗见他挑眉便停了手,三两下扯紧车窗帘,泥鳅似的溜进马车厢。车厢里雍容温软又舒适,薄绒毯拥着小靠枕,软垫子齐整排在座位上;托马随手把细软的全推下去,挤着奥斯顿坐下来。
“您在看书!书讲的什么?”疯狗语气里透着股欢快劲儿,把他紧簇的眉头当摆设:“跟您讲吧,我爱天鹅绒!您生前吃烤天鹅吧?李子酱得配蜂蜜……”
也许吃过,但他不记得味道。奥斯顿像拾贝的海鸟那样捡掇着问题,只简短答道:是本冬与春的诗歌集。他一手拎起托马的脖颈子,把天鹅绒斗篷从那家伙屁股底下救出来,郁金香绣饰全压褶了,可怜巴巴地皱成团。马车猛地颠簸,有狐狸擦着头马的蹄子窜过林间道,身后牝马受了惊,发出高亢的嘶鸣声。
听起来很像在笑。
疯狗不等他问罪,抢过披风丢到对面座位上,脑袋一拱撞进他怀里,白头发蓬蓬地搔着下颌窝。
“你——”
山野的味道。杂草,泥巴和树根,他在林子里打过滚。“你发什么疯?”
“这味儿嗅着不像。”
“你在说什么?”
“冬天是冰的,春天是嫩的。”托马两只手乱比划,鼻子凑在书页上,深深吸气:“这儿可嗅着像死的,潮的霉味儿,铺地牢的枯草堆。”
奥斯顿瞪着他。“这是本老书。”
“噢,给我尝尝!”绸面书被抽走了,托马把它举得老高。七八张枯纸页翻过去,他大声念道:“——光似稠蜜淌过小巧双乳,红润樱桃挺立峰上;徜徉镜湖,绿地游荡,雏菊、百合和郁金香——”
“不成体统。”
奥斯顿手指骤然攥起。那疯狗喉咙里溢出吠笑似的呜咽,诵读声戛然而止。“你识字,很令我惊讶:但他们该先教你学会礼节。”锢托马心脏的血链骤然收紧,厮磨着蚕食软内脏,发出细小黏腻的窸窣声 。
“当众诵读非常失礼。除非,”他指尖微曲,缓而慢地蜷转,牵引蛇似的血链:“我允许。”
血蛇吐出舌齿间稀烂碎的心脏,卷着肺叶把胸腔翻搅浑,直绞得血从疯狗的喉管往外迸,把紫绒软座染污了一片。
【许愿。许愿让我停手,戒指魔法还剩两次,不要耗尽我的耐心。】*
奥斯顿侧身半倚着靠垫,右手撑住下巴,斜睨对方汗涔涔的额头。
【也允许你跪着求饶。】
但托马突然抬手指着块斑渍,喊:“咳!这儿有条狗,咳嘿嘿……”他被自己逗乐了,笑声掺着血沫子溅出来:“唔咳嘿嘿嘻嘻嘻,脏狗霸占了好垫子!”
“够了!”奥斯顿把鞋尖从血雨中挪开一点:“闭嘴。滚出去。现在。”
栓狗的链子松开了。
对方不等命令再重复,一躬身从窗口窜出去,但却用右脚尖勾住了木窗框;他左手趟着车底矮草转一圈儿,眨眼又不知死活地钻回来,叉腿蹲坐在绒垫上。
“瞧!”托马拿衣袖抹净嘴边的血,扯着烂嗓子快乐地嚷:“瞧啊,春!”他那爪子硬往奥斯顿眼前凑,把教训全抛到脑后;拳头里攥着一小把杂草,细长叶儿衬着精瘦的杆,穗串龇出柔茸毛,蓬尾巴似的晃悠悠。
古血皱起鼻子。“最后一次:滚。”
“别客气!闻闻味道!”
狗尾草白日里吸满了太阳光,慵懒的春味儿直往鼻子里钻。它被兽掌马蹄子踏过,也给很多车轮子碾过,可就是趾高气昂地高翘着,管他叶子尖儿肚儿碎糙糙。
奥斯顿动了动嘴唇。滚开,他想。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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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老套的用戒指能许三个愿望的故事,预计在第一章【冷雪夜】的下半部分,还没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