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童穿过客栈里来来往往的客人,他和招呼客人的小二擦身而过,路过大堂里看戏台唱戏的人们,踩着客栈里摇荡的唱词登上楼梯。而那坐在二楼栏杆旁的座位,一手撑着侧脸斜睨着楼下那处人群聚集之处的青年等候已久。
“少爷,”书童拱起双手同他作揖,“已经和马夫打点完了,行李也已经安顿到房间,店家给安排了两间位置不错的房间,等会儿我带尔小姐去看看?”
但这位林氏的少爷却好像也被楼下的唱戏声勾了魂儿,任凭他低着头站在身旁,却迟迟没有回答。在一阵紧凑的鼓点后,戏中的女子趁着一阵青烟下了台,徒留男子呜呜咽咽。过了好一会儿他的主子才终于开口。
“无妨,告诉我是哪个房间。你寻不到菁菁,我带她去吧。”
少女浅灰色的眼眸停留在他身上已经有些时候了。
即使邹玉容向来喜欢人来人往享受人类驻足对他投以注视的模样,只要将鱼尾藏于衣摆之下便几乎无人可辨别出他的真身,但少女既不鼓掌,也不笑,更是一句话不说。她只是坐在木头小凳上双手托腮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像是神话传说的折子里讲过的望夫石的女子。但即使涂山氏也不会这样面无表情地等着禹吧!周围的看客来了又走,远处客栈店里的小二出来招呼了客人又窜回屋内,只有这个少女仍坐在礁石前。
终于等到最后一曲也唱罢,周围人都鼓起掌来,向他递上喝彩或是看上他的才艺容貌刻意上来攀亲附会。交谈之余他将这些人一一打量过却没一个能进得了他的眼,邹玉容便很快对应和这些凡夫俗子感到厌倦。谈话的间隙,那双浅灰色的眼眸猝不及防又被他捉住——她还坐在那。
虽说少女长相清秀,但年龄太小,邹玉容也算是对人类世俗了解颇多,女子身体实在不方便,和他对自己的定位也不符合。若能转生为人,还是做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男子最好。
当然,他也可以理解豆蔻年华的少女对自己一倾芳心,毕竟自己现在就已经足够仪表堂堂,除了下半身是鱼尾受限于水中,但也足够打败大半人类歪瓜裂枣,更何况自己还有一技之长傍身,没想到只是趁心情好在岸边唱戏便引得又一个少女对他倾心不已,罪过罪过。
最后一个人也同他道别时,少女果然还没走,甚至姿势和位置都没变。少女身上服装首饰用料华贵,样式精巧,尽管看起来瘦弱,气色却并没有穷苦之相,邹玉容看得出来,这是一位出身富户的千金小姐。
邹玉容左右瞧了瞧,见没有其他人过来,而周围也不见谁像是少女的亲近之人,于是他用手里的扇子朝那少女扇动几下。那双眼睛眨了眨,向上微微转动,而后等待着他的话语。
“这位小姐在鄙人这里听戏已经有些时候,又等到现在,或许小姐是喜欢鄙人……”
“鄙人是谁?”
这丫头怕不是个傻的。
“哈哈,小姐真会开玩笑。‘鄙人’就是对自己的自称啊。”
少女仰起头眨眨眼睛,好像她的脑袋瓜里正在仔细反刍这句话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她又歪着头看向坐在礁石上的鱼仙,让邹玉容想起时常在街边小摊的桌椅间穿行等着客人们丢下几块骨头或是牛肉的小狗,“所以你的名字是鄙人?”
到底谁家胆子这么大这么傻的娃也敢往外放!“哈哈哈哈!小姐的笑话真是好笑!邹某喜欢你,要不要同我交个朋友?在下邹玉容,敢问小姐的名字是?”
这会儿少女的脸上才终于出现了茅塞顿开的表情,合着是只能听懂问自己名字的问题?这更让邹玉容想起汪汪叫着回答客人们简单指令的那只小流浪狗。
“原来你的名字是邹玉容!我叫尔菁菁,我也喜欢交朋友!”
虽说是个傻丫头,但逗着玩玩当作打发时间也不错。这会儿邹玉容突然明白了那些客人为什么都喜欢在给狗吃食前逗弄小家伙一番。
“见过尔小姐。我看尔小姐一人坐这儿已经有一个时辰左右,可是喜欢邹某的唱词?”
“其实我听不太懂,但是这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对不对?”尔菁菁问道,她已经不坐在小板凳上,而是走到礁石前将双手搭在石头上,只是她仍是仰着头看向邹玉容,“我看到旁边的姐姐哭得好厉害。”
“嗯……”考虑到这丫头的脑子或许这出戏的唱词对她来说确实有些难以理解,“尔小姐今年年岁几何?”
“几何?”
“就是问你多大了。”
尔菁菁举起手摆弄着手指,看起来好像她和自己的十根手指关系不是很好,“十三岁……了?”
怎么连自己几岁都不知道。有那么一瞬间邹玉容想到,或许自己现在拉着这小丫头唠嗑是在行善积德也说不定。
“那明年你就及笄……”说到这里邹玉容的舌头忽然打了个结,该不会这个尔菁菁连及笄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好在少女马上跳起来高举手臂,“这个我知道,明年我就要结婚了!”
看来也没有那么傻。
“那就好解释了,我刚才唱的那出戏就是讲述了一位女子同丈夫分别后二人饱受相思之苦的故事。如果你将来和你的夫君分居两地不能见面是不是很伤心啊。”
“我吗?”
夕阳渐斜,靠近几近逝去的太阳的天空与云都被最后的光芒点燃,海面的浪涛也像是因为血色的灼痛咆哮得更加猛烈,连带着少女浅色的眼眸都染上了燃烧的天光。忽然,尔菁菁笑了。她踮起脚尖凑近邹玉容的耳边。
“尔菁菁会难过,但我其实还好。”
邹玉容的笑容僵在脸上。
“你是鱼仙,而且我们是朋友,这是我的秘密。你会帮我保密的对不对?”
当伪装成人的鱼仙想起用手中的圆扇掩住自己失控的仪态时少女已经重新站回原处,她仍是抬头望着邹玉容,好像那燃烧的光芒只是她眼中转瞬即逝的幻觉。
即使一直都是鱼仙之身,邹玉容的年纪也已经二十七八,以人类来说甚至早已是应当安身立命之时。突遇同族的惊诧也只是一时之间,很快他便重新摇起手里的圆扇,风轻云淡好似无事发生,实际上这对他们谁都好。
“是吗,是这样啊,”圆扇末端缀着的圆珠流苏在他的指尖被捻动,“那你运气不错哦,像我物色了这些年月,连一个入得了眼的皮囊都没寻得。”
“你也想做人?”
“有不想的鱼仙吗?”他伸手捏了捏少女的脸蛋,人类的皮肤干燥、温暖,那是温暖厚重的生命在皮肤下流淌的证明,“小鱼仙,你才多大,就寻得这样一个好的容身之处。怎么,当人不好吗?”
尔菁菁没有立刻回答他,但也不再看着他了。直到唤她名字的声音响起她都没有再看向邹玉容。
来寻尔菁菁的是个外貌俊秀的青年,看起来比尔菁菁大了约有三四岁。这青年言行举止得体,身上服饰也不似平常人家穿得起的便宜货。邹玉容猜这人要么是尔菁菁的哥哥,要么是尔菁菁明年要结婚的那个夫君。
“菁菁受您照顾了,”青年同他点头,他也简单同青年回礼,“菁菁前段时间害了傻病,怪我不注意,多谢阁下照看菁菁,敢问阁下姓名?”
“在下姓邹名玉容,阁下是?”
“林权,叫我伯谋便可。”
“既然伯谋已经寻得尔小姐,那带回去后应当多加照看。”
“多谢邹兄提醒,那么暂且别过。”
夕阳已经完全沉没在海的另一边,天空只剩下燃烧过后的余烬。
看来以后或许可以叫人写一出新戏来唱,邹玉容从礁石上跃回海面之下,只是不知道这出戏到底是鸠占鹊巢,还是李代桃僵?
他走在前面,尽管手里牵着尔菁菁,但少女始终走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直到回到客栈里他们也没有和对方说过一句话。
他带着她踏上客栈的台阶,路过同样沉默的客人,狭长的走廊里一扇扇房门向后退去,他们在交替的光影里穿梭,最后在漫长走廊的中段,其中的一扇紧闭的房门停在他们身前。
“这是你的房间,”这是他们告别邹玉容回到客栈后相互说的第一句话,“下次出去记得要说一声,不然你父亲和姨娘要担心的……”
“那你呢?”尔菁菁抬起头,他看见少女浅色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着一个人影,“你也会担心我吗?”
“当然了。因为我会是你的夫君。”
尔菁菁没有因此而微笑,她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看着他。
“如果林郎这么没意思我才不会喜欢。”她忽然说道,他抓着她的手下意识地用力起来。
“你真没意思,我可不喜欢没趣儿的人,”尔菁菁反过来抓紧了他的手,“既然你喜欢这样,那你要更努力呀,和林权很像的人。”
5
“他看起来……没我想的那么好。”尤拉用指尖摩挲着玻璃杯的杯沿,杯中的水面因此而产生细微的波纹。
“因为他本来就是什么都不说的孩子,”坐在办公桌另一边的男人双手拿着玻璃杯,他那双蓝色眼睛的周围有着些许的皱纹,金色的短发不算规整,或许也是因为他最近疏于打理,不知是不是因此尤拉发现马修·怀德的下巴也是铁青一片,“你打算什么时候搬回去?”
尤拉撅了噘嘴,“等他来请我回去……”
“哈哈哈哈哈!他会来请你的,我看得出来他很重视你。说不定发现你不在家的时候他就已经慌得不行。只是他现在对待自己的情绪和现实有些分身乏术。”
“我知道嘛。其实我想说他也可以更依靠我一点,难道我们俩的结婚证只是一张屁用没有的破纸吗?”尤拉身体后倾靠在椅子的靠背上。她对布雷恩的态度总是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她对家庭的作用想的太强大还是布雷恩的心里压根就没有和家人倾诉这个概念,亦或是他自信自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因此所有事情都不过是微不足道?这种优等生想法让尤拉觉得火大。
而且马修·怀德也并不是那种会对孩子和亲人漠不关心的人,这个神态疲惫却和善的中年人坐在被明亮的阳光照亮的预言家日报责任编辑办公室中,耐心地倾听自己下属的记者,也是外甥的妻子的抱怨。他一直如此,从尤拉第一次到怀德家做客时马修就给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尽管尤拉对马修的印象比较偏向哥哥而非一个类似于父亲的角色。尤拉知道就算是被马修和米莉亚抚养长大的布雷恩也是这样想的。
夏天的日照变得漫长而刺目,夕阳的步伐变得那么慢,办公室还没有到要打开灯光的时候,而在这日光下马修的疲态无所遁形,但他还是努力让自己的关心和温柔盖过这股疲惫, “那就借着这次案子的机会多去看看他,他也是普通人,撑不住了也会想要休息。他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
“你是说布雷恩也会和你们吐露一些心事……在他撑不住的时候?”
“等到那种时候他一定已经再也撑不下去了,但是在此之前没人可以帮助他。那时你要记得呆在他身边。”
“但是……”等到那时候会不会一切都晚了?尤拉犹豫片刻终究没有将这个顾虑问出口,而且比起难以沟通的布雷恩眼前还有其他需要关心的事,“先不管他了。听布雷恩说他今天去见米莉亚了,他应该也知道艾玛的事了。”
“应该是米莉亚给他写过信了。但是米莉亚也不是出于希望他帮忙的目的,只是有些事家人之间应该知道。”
“真希望布雷恩也能早点学会这个习惯。”
“这下你知道我们之前照顾他有多难了吧,以后就交给你啦。”
或许马修·怀德自己没有自觉,但整场谈话中他都在有意或无意地绕开关于艾玛的话题,或许这就是布雷恩总是不愿依靠别人的原因。有样学样。马修也总是不愿让别人为他担心,因此他对离家出走的女儿以及自己的担心避而不谈。他知道尤拉同自己的丈夫目前遇到了麻烦,因而不愿再让她为自己分神。
尤拉虽然感谢他的体谅,但也因此有些庆幸。
不然她很可能就会在谈话中露出马脚。
已经是下班时间,她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将钢笔、笔记本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零碎统统抓进拎包,每个路过的同事同她打招呼她也一一热情地回应,直到她拿起魔杖使用幻影显形,下一秒她的身影从报社消失得无影无踪。
事情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她并不想最后变成这样,而且自己生气也是情有可原。
艾玛·怀德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她不再是以前那个只到布雷恩腰间的小女孩,她的身体像是一棵成长起来的树抽出柔软的枝条,尽情地伸长自己的躯干,她现在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身高即将超过她的母亲,或许未来的某一天就会比肩她的表兄。尽管同年级的女孩都不太希望自己太高,但是艾玛并不这么想,她想快点长大,好能帮得上家人们的忙。即使她的爸爸、妈妈还有表兄都和她说:“没关系的。”
真的没关系吗?那为什么爸爸时常要前往圣芒戈医院或是麻瓜医院,妈妈的记事本上又时常记录着关于爸爸精神和身体状况的变化,表兄在外面租了房子,尽管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每次他都带着肉眼可见的疲惫和神经质回来。
不是没关系的。艾玛也希望可以帮上他们,她可以理解家人们希望她拥有一个毫无阴霾的童年与青春,但是她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理所应当地享受这些。
但是她确实也不应该离家出走。艾玛的头脑已经冷静下来,本来医生说过爸爸不应该操心更多,他要保持心态平和,这才有利于他的身心健康。但是她现在让他担心了。
忽然从她的身后传来“噗”地一声,这个房间的主人回来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确认自己是不是流泪了。
“晚上好,艾玛!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晚上好,尤拉,”她轻轻蹬了下地面,转椅的坐椅立刻旋转着让她来到尤拉的面前,“这片社区的麻瓜都特别友善,今天我过得很开心。你呢?今天是不是看到布雷恩了?”
“我都去傲罗办公室了,当然看到他了。”尤拉放下拎包,脱下外套挂到墙上的挂钩上,她走到床边随意坐下,“布雷恩说他今天去过你家。”
这几乎令艾玛的心跳漏停一拍,她没想到自己做傲罗的表兄这么快就会得知消息。自艾玛有记忆以来布雷恩就是个非常聪明又非常优秀的人,他能解开许多艾玛毫无头绪的难题,放假以后会从学校带回可能艾玛这辈子也达不到的成绩单,因此毕业后他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傲罗。现在她似乎应该预先做一下可能会被他发现自己行踪与任性的心理准备。他在听说这件事以后会是什么反应?
“那他……”
“别担心,我的演技天衣无缝!他压根没发现你在我这儿!”
“哇……真的吗……”
“干嘛!他那个性格你还不知道嘛,要是知道你在我这儿还不马上幻影显形过来把你押回家。”
“哈哈,也确实是这样呢。那他都说什么了?有没有觉得我惹了麻烦……”
尤拉的视线开始向房间的某个角落开始漂移,双手十指绞在一起来回搓动,如果说布雷恩是家里最擅长识破谎言的人,那尤拉就是最不擅长说谎的人。就连艾玛都看得出她的犹豫和踌躇。但这也说明她十分担心答案是不是会伤到她,艾玛喜欢尤拉在这方面的细腻,只不过她的嫂子更适合坦诚待人。
“没事的,”艾玛低下头,声音变得有些低沉,“他肯定很失望吧,是我给大家添了麻烦,我不该这么冲动……”
“没有!没人这么说,艾米,”尤拉立刻冲到艾玛身旁,她半跪在她身边,艾玛从她的手掌上感到一阵温暖, “其实布雷恩并没说什么,我只是在犹豫要不要给他说点好话说‘他想你想的要死啦’之类的……”
尤拉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但是艾玛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布雷恩才不会说这种肉麻的话呢,他可能还没有恢复精神吧。爸爸呢?”
“……他很想你,艾玛,他变得很憔悴,”尤拉说,“虽然他也什么都不说,但他一定很后悔,而且最近外面也很不安全,布雷恩因此变得很忙。早点回家吧,艾玛。”尤拉站起身张开双臂将艾玛抱入怀中。
“嗯,我也很担心爸爸……我明天就回家。”回家之后要好好和爸爸妈妈道个歉,艾玛想。
从小到大爸爸总是那个最担心自己的。在怀德家最强势的是米莉亚,不过她的强势并不外露,这或许也和她的职业有关,她是知名大学的社会学教授,她在教育方面很有一套。而爸爸则是这个家里最需要照顾的那个。这是包括在怀德家长大的布雷恩在内怀德家所有人的一致共识。有时即使是艾玛也觉得自己的爸爸会不会太过于软弱,他会和自己一起偷偷半夜起来到冰箱里翻找甜食,会自以为高明地偷偷藏起一些麻瓜钞票溜去杂货店买些妻子觉得浪费钱的新奇小玩意儿,被发现以后会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接受米莉亚无声却严厉的眼神责备。
也因此艾玛也时常担心马修,她的父亲实际上更像个需要别人来关心和照顾的同龄人,而现在自己离家出走的举动一定伤到了他的心。其实这次也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家庭内部的吵架,她以前也时常听同学们说自己和爸爸妈妈如何吵架。但离家出走一定是不对的,这是她的错。
她已经暗下决心,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她都必须踏出这一步。
既然尤拉在这件事上帮了她,那么接下来就该她来帮助尤拉了。
她装作不经意似的,“好啦,我的事都说完了,是不是轮到你啦?”
“轮到我?我怎么了?”
“还怎么样,你今天不是都看到布雷恩了嘛!他看到你什么反应?虽然我想他应该不会痛哭流涕地忏悔。”
“那样我会怀疑他是不是脑子真的坏掉了。所以就什么都没有啊,他就和平常一样。”尤拉又坐回床上。
“但是你应该知道他其实并不是那么想的对不对?他其实……”
“你干嘛给他说话,偏心你表兄是不是?”
“还不是因为我不想你们吵架……他又什么都不说,只好我帮他说了。而且其实我也很喜欢尤拉!我还想继续和你做一家人——”
“停停停,怎么说得像我们要离婚了似的,我们还没到那一步!”看着艾玛没有好转的神情,尤拉急忙补充道,“以后也不会到那一步!”
“真的吗?那你们……”
“我们结婚前不也总分开住。马修也是,你们好喜欢小题大做。放心好了,我是不会丢下布雷恩不管的。而且我也舍不得你呀,你比布雷恩那家伙可爱一百倍!我怎么可能丢下这么可爱的表妹不管呢?”
“尤拉!”艾玛几乎是立刻扑进尤拉的怀里把她撞倒在床上,好在床铺足够柔软,疼痛没有打断她们的欢笑,“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哼,那是当然啦!大不了以后咱们俩一起住,不管布雷恩那家伙了!”
她们拥抱着彼此在小小的单人床上笑做一团。
尤拉没有说和艾玛说的是她实际上很感激这次案件的发生,布雷恩比最后一次她见到他时精神了许多。她知道这么说很不人道,但是因为这次案件她也才有了去看布雷恩的理由,尽管这个理由过于正式。
如果有了下一个受害者,她是不是会有更多的机会去魔法部看他?抱着艾玛时尤拉想到。
6
比起傲罗办公室里每个傲罗逼仄的小隔间,威森加摩管理机构的办公室显然要大得多,人们在各个办公桌前往来,传递确认威森加摩的开庭时间,诉讼档案在飞来咒的作用下飞来飞去,墙上的抽屉开了又关上,纸张趁着抽屉打开的时间飞到另一个抽屉或是落到人们的手里。或许这里还算不上魔法部最大的办公室,但至少除了伊萨亚斯和其他职员还塞的下四个把这里当成临时会议室的傲罗。
“这是根据斯卡曼德罗斯拿来的警察的案件调查整理的受害人信息,”伊萨亚斯拉开椅子坐下,将手里的文件一张一张地在桌子上排列开,“从1970年至今嫌疑人共作案七起,部分案件在执行司得到了受理,但没有一起进行彻底调查。1971年,也就是去年伊丽莎白·布鲁克和阿曼达·庞德的案子是斯卡曼德罗斯去检查的,你还记得吗?”
附有浅金色长发与棕色短发女人照片的两张表格放在桌上,艾利欧斯眉头紧锁,他深吸一口气才将这两张纸用指尖拖到自己面前,坐在他身旁的卡拉多克探过身来,“艾利欧,下面有你签名。”
“……是,我记得,”现在药物的作用已经完全消退,过往的记忆已经在艾利欧斯的脑中变得清晰无比,虽然他还是想不起那些被消除的部分,“布鲁克的死因和穆勒一样,都是钝器击打,但是庞德不是,她是死于窒息。”
“窒息?”布雷恩朝他伸出手,艾利欧斯将手里的文件递给他。
“对,她的脖子上有勒痕和指甲抓挠的伤痕,相比起其他受害者她的死相比较……完整,”看得出来他努力找了个听起来不会冒犯死者的词汇,“但是从她身上发现了其他施暴和强暴的痕迹。麻瓜警察怀疑这个案件可能不会是同个凶手作案。”
“作案方式改变了,”布雷恩点点头,将表格传给珀加萨,“其他死者呢?有人有相似的死因吗?比如窒息或是遭受过性侵?”
“这个,卡米拉·莱恩,”卡拉多克点了点他面前的那张表格,“阿曼达·庞德之后的受害者,虽然她的死因和其他人一样。这混蛋可能是找到乐趣了。”
“她们身上都没有黑魔法的痕迹?”珀加萨问。
“对,至少我在检查布鲁克和庞德的时候没有发现任何魔法的痕迹,恶咒,魔药,草药,什么都没有。”
“可是所有受害者都是巫师……麻瓜有机会得到这么多巫师的信息吗?”
“而且所有受害人都是已婚。”伊萨亚斯补充道。
“……和麻瓜?”
“不,”当所有的受害人信息再一次被放在桌面上伊萨亚斯从里面分出几个,“实际上只有玛丽·乔瑟夫和萨拉·穆勒的丈夫是麻瓜,其他受害者都嫁给了巫师。”
“有她们丈夫的信息吗?”布雷恩问。
“有,就在这些表格的下面,”伊萨亚斯将其中一人的信息指给她们,“事后都对她们的丈夫进行了简单的调查,除了一个外其他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没人能证明这个倒霉蛋有不在场证明,后来他被警察关了两个月,麻瓜用他们的手段证明了他的清白,他就被释放了。”
“所以目前来看受害者都是女性、巫师、已婚,并且绝大部分都和巫师结了婚,”卡拉多克做以总结,“那按理说凶手在卡米拉·莱恩之后的下一个目标不应该是萨拉·穆勒而应该是个和巫师结婚的女人。”
“可能是为了转移目标,”布雷恩将卡米拉·莱恩的表格和萨拉·穆勒的摆在一起,“两起案件相隔了半年以上,但是自从布鲁克之后犯人就开始缩短作案间隔时间,庞德和莱恩的遇害时间只差了一个月。说明这里发生了一件让犯人不得不停止作案的事。”
“……那个匿名举报。”珀加萨回想起来,这起举报确实足够让人印象深刻,一封不同寻常的信件被寄送到傲罗办公室,她敢说就算纵观整个魔法部的历史也没几个人敢往傲罗办公室寄送吼叫信。
“莱恩遇害后那封吼叫信就寄到了傲罗办公室,嚎叫着卡米拉·莱恩这名女巫遇害要求傲罗立刻投入调查。当时确实因为这件事忙活了一阵子,最后也是没有发现凶手可能是巫师的证据不了了之。”
“不过这次确实出现了黑魔法,”珀加萨看起来十分兴奋,她似乎已经对此作出了十足的准备,“说明我们该出场了!对不对!对不对?!要是你们现在说艾利欧中的那个夺魂咒和这个案子八竿子打不着我可是会伤心的!”
珀加萨·海利伊特斯,伊萨亚斯的同年生,但由于傲罗的训练制度,她是这个小组中最后入职工作的,但她对工作的狂热程度即使连布雷恩都自愧不如,任谁都看得出来她确实在全身心地享受工作这件事。有时她的同事们甚至担心她会像挣脱了牵绳的野马在工作的道路上狂奔直到一去不复返。
“那这么说凶手其实是巫师?那为什么要用麻瓜的方式作案?”虽然卡拉多克自己从小被母亲交托一把手枪作为“宠物”,但实际上麻瓜的枪械,棍棒或是刀具杀人远没有一个咒语来得效率,而且还会留下证据。也或许是他并不能理解杀人犯的思路。
“可能凶手是麻瓜出身?”艾利欧斯猜。但是在他说出自己的猜想后却发现自己的同事们不知不觉间将目光都放在他身上,就连珀加萨都停下了喋喋不休,他悄悄往椅子里缩了缩肩膀,“怎……怎么了?”
“艾利欧斯,出于我们多年的室友情谊,现在这张桌子围着的只有你是麻瓜出身。”卡拉多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是,等等,你们应该还记得……我也是受害者吧?”
“没人怀疑过这一点,所以你怎么看?”布雷恩说。
“好吧,我想想。首先此人对我使用了夺魂咒,我想他应该是指定了凶器和作案手法,而不是单纯只下了‘杀死住在这栋楼402号房间里的女人’这样的命令,不然的话我或许会用不可饶恕咒来执行他的指令。”
“说明他很了解巫师的思维方式,继续。”
“其次他给了我酒精饮料和利眠宁,主要是利眠宁,这是麻瓜医院和药店才能买到的药,他非常清楚这种药物的特性和副作用,才会给我这种药。”
“他对麻瓜药物的了解远超一般的巫师,我觉得你很有可能是在服用药物之后才被施咒。”
“我也这么认为,不然我是不会中夺魂咒的。”
“所以目前暂时可以断定凶手是麻瓜出身,男性,作案手法较固定,”伊萨亚斯在一张空白的纸上记下几个词,“我想还可以加上一个活动范围主要在伦敦。这几个案发地点都在伦敦或者伦敦近郊。”他在纸上写下“伦敦”一词。
“所以凶手麻瓜出身,男性,活动范围在伦敦……”说着珀加萨的目光又瞟向艾利欧斯。
“难道事到如今我还要再强调一遍我的受害者身份吗?这种人在魔法部一抓一大把。”
“……那就把范围限定在魔法部里。”
“什么?”
布雷恩从桌子上的笔筒里抽出一支笔在那张纸上填上“魔法部”,“凶手和我们一样无法仅凭几个特征就从茫茫人海中筛选目标,因此他是反过来的,他在符合特征的人群里挑选他的目标。能为他提供大量档案的地点要么是霍格沃茨要么就是在魔法部。”
“霍格沃茨可以排除,霍格沃茨离伦敦很远并且学校里不能使用幻影显形,之前的案件案发时间有一部分是在霍格沃茨的开学时间,学生和教授都没有作案的时间。如果有谁有异常举动的话弗琳娜会和我说。”弗琳娜·海利伊特斯是珀加萨的嫂子,现在正于霍格沃茨任教草药学教授,每次她出现在傲罗办公室时除了各种用以填饱珀加萨肚子的食物有时也会带来一些霍格沃茨的趣事。
“不,等等,这不能说明犯人就是魔法部内部的人,既然斯卡曼德罗斯的记忆被消除过那他也无法证明自己是否吐露过相关的人员信息。或许犯人也用过相同手段从其他魔法部员工那里获取信息。”
布雷恩看向伊萨亚斯,“但是案件一定有对此事留有记忆的知情人,不然那封吼叫信没法解释,受害人家属和其他发现尸体的人从时间上来看来不及寄出这封信。”
“既然我们要假设团伙作案或是案件有无法露面的知情人,那就算凶手是魔法部的职员,而寄出吼叫信的是参与作案的熟人或是知情的亲人朋友也说得通。”卡拉多克耸耸肩。
可能性太多,但线索不足,一切在目前都只能是推测。布雷恩合上笔帽,不管凶手究竟是否从属于魔法部,他们都面临着大海捞针一样的局面。
满足纸张上这些条件的光是傲罗办公室就有数十人之多。
然而目前他们已经没有更多的线索,最近遇害的萨拉·穆勒的丈夫是麻瓜,在此事发生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一名巫师,更何况很难不认为他的脑袋也和艾利欧斯一样被动过手脚,从他那里无法获得任何线索。
除非出现下一个受害者。
最后他们只得带着一头雾水和像是报纸上的填字游戏一样的推测条件回到傲罗办公室。或许等到犯人下一次作案时他们会离真相更进一步,但在那之前布雷恩需要先去再提醒一下尤拉。
“咳,虽然你和尤拉的事是你们自己的事,我也没有那个意思要对你们的夫妻生活指手画脚,”在会议结束后艾利欧斯叫住布雷恩,他的手放在后脑勺上,好像那里遭受过什么重击让他不得不在意,但他其实只是在掩饰自己说这件事时的局促,“但是昨天她来魔法部的时候我听她说过了,你们现在分居是不?呃,我不是要指责你!我只是作为被牵扯的人,还有……咳!麻瓜认为的凶手……”说这话时他的声音变得极小,但布雷恩知道他想说什么,而现在他恰好需要这样的建议来推他一把,便任由艾利欧斯在他面前拐弯抹角地组织那些他不太擅长的关心和提醒,“反正我直接接触过凶手这事肯定没跑了,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说没说过什么不该说的。但如果我真的说了,而且凶手知道了什么,那尤拉就会很危险,你知道的吧?说真的我很不希望……”
“我知道。”布雷恩抓住他的手臂,轻轻摇晃他的身体制止了他的话语,而接下来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艾利欧斯的手臂,“谢了。”
这也是布雷恩想做的,有必要的话他会让她立马搬回自己家。
就像艾利欧斯不希望因为自己增加受害者,他也不想为了案件赌上自己妻子的性命,更不想这些都是因为自己的逃避造成的。
下班时间后伦敦近郊的某处居民区内,夕阳从窗外铺进尤拉家公寓内的地板,小小的公寓里空无一人。
7
他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不要喷太多香水,尽管让自己看起来得体对于首次见面的对象——尤其对方还是一位已婚的女士来说十分重要,但他也不希望自己让其他人觉得浮夸,刺鼻的香水和鲜艳的服饰会让别人对他留下太过强烈的印象,这既不符合他的对自己形象的塑造理念,也不想让别人留下他是个显眼的人的印象。
于是在简单地往包里装了些零碎东西后他带上一样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东西:一支羊角锤,锤子的边角缝隙里被黑色的粘稠物质填满,他将它塞进施过咒语的包里,小包轻松地将它收入腹中。
一切准备妥当,窗外阳光明媚,随着微风摇晃的树叶反射着金色的光晕,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但在打过招呼后便很快扑扇着翅膀离开。远处咖啡厅的露天座位坐满了享用下午茶的人,这确实是个约会的好天气,等入了夜气温会更加凉爽,正是邀约的好时机。
他没有指望过那些手段轻易骗过那些巫师,不然的话他会觉得十分无趣。即使普通人们都被他的伎俩耍得团团转,甚至因此紧盯他抛出的诱饵,但是他已经受够了那些警察一头雾水的蠢样,好在那些傲罗至少还是更加聪明一些,就像一群猎犬精准地嗅到了真相的些许味道。艾利欧斯·斯卡曼德罗斯在魔法部的帮助下获得了保释,现在像个没事人一样在外晃悠,而这都归功于去了解情况的那两个巫师,他们叫什么名字来着?
引起那些傲罗的注意还不够,他十分享受使这些精英在他的迷宫中绞尽脑汁四处碰壁的局面,他是出题人,是设局的黑手,是舞台的搭建者,事情会如何发展全部听凭他的摆布,这证明了他其实并不比他们差什么,甚至要更优秀。
血脉和力量无法证明一切。
接下来他要大发慈悲地给出新的线索,一个女人将会因此死去,而那些傲罗则会感谢他的再次出现。或许人们会惋惜受害者的死去吧,但是当真相大白时她们的死亡将是他履历上最好的装饰。到时人们只会记得谴责或是畏惧他,谁会记得死了什么人。
现在他想起来了,那两个巫师的名字,伊萨亚斯·夏菲克和布雷恩·莫顿。而这位莫顿先生似乎正和他的妻子经历一些婚姻生活中的不愉快。
现在他已经准备好发出请柬。他想去拜访一下莫顿夫人。
或许是因为工作日,街上的行人不是很多,在缓慢的步调中,鞋底踏上路面的声音消散在空旷的街道上。阳光沉默地从天空倾泻而下,间或有水流的声音盖过脚步声,在一道低矮的围墙后上唇蓄有胡须的老人手里拿着水管,他的拇指压在出水口出,水流因此四散而出洒在他脚边的花瓣草叶上。老人在深邃眼窝中的眼睛跟随他的脚步,但很快转回了视线,花草们围绕着这个正在浇水的男人摇头晃脑。
而他则保持着原来的步伐继续向自己的目的地走去,房屋跟着他的脚步后退,这片街区的道路两旁被三两层的低矮房屋占领,远离伦敦中心的郊区生活正是如此空旷、缓慢,这里有着能让人自由安排自己时间的感觉,一切城市的概念在这里得到缓冲。
在所有的商店都消失时,这片居民区真正迎接了他,一栋两层的小屋等待着他。同这里其他的房屋一样,这栋门牌号462的房屋有着深灰色的墙体,窗帘在透明的窗户玻璃后透露着鲜明的红色,红棕色的木门像一位称职的保安阻挡了他,并要求他通知这个房屋的主人他的来访。
他对房门的拒绝欣然接受。
于是他开始打量门锁,考虑应该使用什么办法进入这栋房子而不引起其他人的警觉。但门后隐约出现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考,看来他似乎仍能保持文明人的姿态进入这栋房子。门铃转达了他进入的请求。脚步声开始向门前靠近,他猜测前来开门的是什么人,需要对他采取什么措施,毕竟在他的设想中他要在房屋中作为唯一一位客人迎接主人的归来。
片刻之后红木门关上了,除了刚才瞥见他的老人,无人将会知晓他的来访。
8
“人都跑了几个月了,现在才想起来找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已经离婚了呢。”
老尤拉坐在壁炉前的扶手摇椅里,手里拿着今天的预言家日报,灯光从她身后的立式台灯散发出来,和窗户中残余的日光一同照亮了灰色纸张上的黑色印刷字体。被柔软的皮毛包裹的硬木摇椅温暖十分,或许她确实已经上了年纪,不再是以前那个快要赶不上霍格沃茨特快列车时能一手抱着自己十一岁的女儿一手推着装着行李的推车冲过九又四分之三站台让人群为之让路的年轻妈妈了。但面对眼前略显局促的男人她仍存有慢条斯理的余地,即使他是个傲罗。
不为别的,只为这是个丢下自己女儿几个月不管姗姗来迟回心转意的女婿。
当她从麻瓜的社区活动回来后不久这个男人便突然出现在自己家里,这可真是个稀客。自从布雷恩·莫顿和尤拉结婚以后他登门拜访的日子便屈指可数,而尤拉回家后的这段日子里她更是连布雷恩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有看到过,也没从她的女儿口中听到关于这个男人一星半点的事情。尤拉知道她本来也不看好这桩婚姻,在这栋房子里不提起布雷恩·莫顿的名字像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潜规则。
其实最开始老尤拉对布雷恩的印象还远没有这么糟糕。
刚出现在她面前时,布雷恩在她的心中还是个因为家中变故需要关爱的孩子,他的性格确实不太讨喜,但最重要的是,此时的布雷恩的名头是尤拉的——朋友。没错,老尤拉完全可以接受这样的孩子作为尤拉的朋友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甚至可以对这个孩子展现出一些在他的成长中需要的关爱。
但是一旦这个朋友的头衔变成了伴侣,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布雷恩·莫顿作为一个人的伴侣的缺点她可以列举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她知道养育布雷恩长大的怀德夫妇是一对很好相处的人,而怀德夫妇的孩子艾玛也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这不是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那样知书达礼的夫妻,被他们养育长大的孩子怎么会是这个德行?除了那张还算看得过去的脸此人性格品行方面简直一无是处,他神经质,工作中存在暴力倾向,脾气差劲,心理有问题,待人接物态度恶劣……她甚至有时还会担心尤拉是不是会遭受家暴。
现在她这个全身都是缺点的女婿则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姗姗来迟地出现在他的家中,一如既往地带着他对待某事陷入偏执的模样。她永远忘不了婚礼上她将尤拉的手放在他手上时这个男人的眼神,那眼神甚至让她怀疑自己是否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而她自己亲手将女儿送入了一个名为布雷恩·莫顿的监狱。
站在她面前的布雷恩皱紧眉头,咬了咬下唇,等一下他就该吐出一堆忏悔的语句来,她对男人这套已经了若指掌。虽然她这个女婿确实和她之前见过各种将浪漫当作一种戏耍女人的手段的男人不太一样,没准他还能拿出点新花样来。
“……我需要知道她在哪,这很重要。”最后他虽然没有乞求原谅,却吐出了更加生硬的请求。
“你自己的妻子,为什么要来问我?哈,至少你还记得她住在这儿,我是不是该谢谢你还记得这种小事?”她稍微将报纸放低一些好让他能看到自己的白眼,“就因为你这个德行,所以才什么都不知道,就连自己家人的事都不上心……”
“我……”他面露难色,似乎被她的话刺痛,接下来他张开嘴,但只是深吸一口气,又用力呼出,他没有再做解释,大概是已经看出从这里他不会得到半点尤拉的消息,“……对不起,我去报社再去找她,如果她回来了让她尽快联系我,我会等着的。如果没找到她我就明天再来。”
这话刚说完布雷恩便立刻幻影显形离开了,甚至连个告别都没和老尤拉留下。
这么我行我素的性格尤拉到底是怎么受得了的!屋子里只剩下了老尤拉一人,她大声咋舌,对着已经离开的女婿吐露自己的不满,就算尤拉在家她也绝不会让他轻易见到她的!直到她的心情平复了一些她才再次翻开放在膝上的报纸。
不过今天尤拉回来得确实要晚了一些,最近她时常加班,说自己有个惊天大新闻要跟,但今天回来的时间却尤其晚。外面的夕阳开始燃烧。今早她还一反常态地主动将借住在家的艾玛劝回了家,或许最近外面是不太平。至于布雷恩,他看上去也远比以往老尤拉印象中的模样更加心不在焉和焦虑,就像是一件他不愿接受的事情正在发生……报纸边栏的每期笑话开始变得索然无味。老尤拉不愿继续想下去,便将报纸翻至下一版去查看尤拉每次大力宣传的得意之作。
这时她似乎明白了布雷恩的行色匆匆以及幡然悔悟的缘由。
于是连她也被卷入了空气中由布雷恩·莫顿带来的不安中。
报纸上那个失去妻子失魂落魄的麻瓜双目空洞地看着每一个阅读过这篇报道的人。
他本想去看尤拉,也借机道歉并说服她回到他们共同居住的那个公寓来。布雷恩使用幻影显形到了预言家日报报社,这个时间早已过了下班时间,报社里被办公桌和椅子堆成一个找不到出口的迷宫,记者们共用的公共办公间和各部编辑办公室的灯光都已经随着工作人员们的离开而随之休息,只有其中一间办公室门上的玻璃透出的模糊灯光,公共办公间里一名没来得及下班的记者愣在原地看着这名唐突出现的傲罗不知该作何反应。当然,这名记者不是尤拉。在看了他一眼后,这名记者加快了收拾东西的速度拿起魔杖“噗”地一声消失不见了。
按理说尤拉应当也已经回家,她并不是喜欢加班的人,如果一个案子毫无进展她的手头又没有跟进其他报道她绝不会在报社多待一秒,这也是他下班后直接到了老尤拉家的原因。尤拉如果不和他住在一起了就会住在她妈妈家,之前他们闹矛盾或是工作原因尤拉也会时常回到老尤拉那里。
但是这次他却扑了个空,老尤拉家里只有对自己感到不满的屋主,除此之外再无他人,而老尤拉也不知道尤拉去了哪。他可以肯定老尤拉并不是有意为难或是对他隐瞒,如果是那样她的说辞并不会是单纯地指责他。安静的二楼,只有一双鞋的门口……但是和客厅连在一起的餐厅却有三个人的餐具,老尤拉对他隐瞒了其他的事,不过那件事就现在来说或许并不重要,在不满与愤怒中老尤拉没有想起这件事,大概是那个家里临时居住了其他人,现在那个人已经离开了。
如果尤拉在家绝不会在他出现在家时任由自己的母亲和丈夫发生口角,更何况他们上次见面时……
她不会故意对他避而不见的。
布雷恩想要坚信这不是他的一厢情愿。但如果这会导致他最无法接受的那个结果,会不会他的一厢情愿会让他更好受些?
马修实在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心情回家,纵使外面已经夕阳西下,他今天也已经答应米莉亚一定按时回家吃饭。今天艾玛会回家吗?那她明天会回来吗?她什么时候才肯原谅他?她在哪里过夜,吃得怎么样,住得怎么样?他愿意为女儿做任何事,只要她肯回家,不要丢下自己的爸爸妈妈。天啊,艾玛才十六岁,仅是他们互不通信几天他便已经陷入思虑的漩涡,就连妻子的安慰也无助于他的自拔,要是以后她结婚了自己可怎么办?
从前他的姐姐米兰达也离家出走过,最后她同学的家长写信来告诉妈妈姐姐暂时借宿在她那,让她不要担心,这起事件这才告一段落。他现在就在焦急地等待,等待一封告诉他艾玛借宿在某人家中让他不要担心的信件,或是艾玛本人突然出现在家里,老天爷!他一定会忍不住用力抱住自己的女儿痛哭一顿!
不,他还是先整理好心情,米莉亚当然也很担心杳无音讯的女儿,但能够直接影响到她的情绪的人还是自己。更何况圣芒戈和麻瓜医院的医生都建议他要保持心态平和,这样有利于维持他的精神状态和心理健康。
现在他的年龄已经远超族谱中所有男性发病时的年纪。曾经在米莉亚的坚持下他走进麻瓜医院的精神疾病科室,经历了一系列他见所未见的神秘检查,最后他的家族病史被麻瓜医生用一个他闻所未闻的词汇进行了概括——遗传。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流传在祖母、父亲、姐姐、甚至是他,布雷恩和艾玛的血脉中的诅咒。医生安慰他现在他已经过了病症的高发年龄,发病的几率已经降低了许多,他还是可以平安无事地陪伴自己的女儿长大,和自己的妻子一同白头偕老。
他当然想陪伴自己的女儿长大,和米莉亚携手走过彼此的人生,但只有艾玛和米莉亚好好的,他才能走上这样的道路。
墙壁上的挂钟发出了整时的鸣叫声,提醒他该走了。他确实不能再待下去了,现在就已经快要过了晚餐的时间……然而他刚站起身一个急促的脚步声自他的门外快速逼近直到他的门被用力推开,幸好来人一直拽着门把手,门才没有机会尖叫抗议。在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的照明下,来人的身份一览无余。
“布雷恩……”
“尤拉在吗?”
这个问题叫马修一时愣住,他知道布雷恩最近确实对妻子久疏问候,但没想到他居然对尤拉的去向疏忽到这种地步,“当然不在,”他回答,“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她最近没有其他需要跟进的案件,自然一下班就离开了。你怎么这个时间来报社找她?”
“我去过她家了,但是她妈妈告诉我尤拉还没回去所以我又过来看她有没有过来。我找不到她……她会不会回我家了?她走前有没有和你说她要去哪……”
他提高音量,语速也开始加快,马修立刻绕过办公桌去抱住布雷恩,布雷恩现在已经比他高出不少,但他还是试图让自己像以前那个能把感到迷茫不安的少年抱在怀里的高大成年人一样能让布雷恩依靠自己。
“没事的,没事的……或许你们只是错开了,她不会有事的……”他低声说道。
他感到肩膀也被对方紧紧抱住,布雷恩的声音沉闷地传来,“艾米的事我也听说了,我本来也应该早些回家里看看的,我总是……”
“你应该先照顾好自己,布雷恩,”马修松开布雷恩,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也不希望失去你。”
“我只是……忍不住去想那些可能会发生的事,尤拉和你说过最近那起案子吗?万一她……”
“布雷恩,布雷恩!听我说!”不知不觉他也提高音量让自己的声音盖过外甥的不安,他将手放在布雷恩的耳后让他直视自己的眼睛,“如果你总是在想这些那就动起来,去找尤拉,只要动身去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知道你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只有去做事情才会有转机。我会在报社等你的消息,等下我给米莉亚传信说会晚点回去,你现在就去魔法部找人帮你去找尤拉。没事的,先去找到尤拉,好吗?”
布雷恩张开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他仍旧保持了沉默,他黑色的眼眸直视着马修,最后他点点头,只低声答应了句“好的”便幻影显形消失不见了。
窗外的太阳已经完全沉没,天空中只剩下一片燃烧殆尽的余晖。
尽管魔法部内仍然人来人往,但却从白天的人群熙攘变成了门可罗雀,在大厅来往的人们都能清楚地看到布雷恩走过的身影,这会儿他们也终于有了闲暇可以悠闲地和看到的同事打个招呼,尽管不在同一个部门工作但多认识几个人总没坏处,但是在看清布雷恩的表情时他们打招呼的手僵在半空最后变成了抓抓头发或是整理衣领之类的小动作。
布雷恩走进电梯,这会儿电梯操作员已经下班,他拉上电梯门,按下通往2层的按钮,在电梯运作之前抓住上面的扶手。电梯向后移动,接着开始上升,随着每一层的到达发出提示音。
电梯运作的声音盖过一切声音,或者说没有其他的声音来干扰他,只有电梯拉门外的景象一直在变幻,不变的是它们空空荡荡。无人截停这座上升的电梯,直到他抵达他的目的地。执行司所在的地下二层。
天花板上的天空中,玫红色逐渐褪去,只剩下厚重的夜幕,稀稀拉拉的星星附和着月亮微弱的光,这光亮并不足以照亮昏暗的走廊,于是墙壁上的灯火摇曳了起来,布雷恩的影子在地板上飘忽不定,他的脚步声在无人的走廊中回荡。一开始这声音还缓慢且有节奏,但随着墙壁上图案的后退,声音开始越来越快,回声和他的脚步混杂在一起,从电梯到傲罗办公室门口的走廊好像长得永远都走不完。
但他还是抵达了这里,在他踏出抵达这里的最后一步的同时他已经抓住大门的把手,如同他无数次做出的动作那样,他没有任何迟疑和犹豫,沉重栎木门跟着他已经变得极快的步调一同被推开,他的身体紧跟着进来,迎上了房间里所有人的目光和其中一人的疑问。
“布雷恩?”
布雷恩·莫顿这时才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从他的胸腔中急切地跃动着,好像一个已经即将爆炸的炸弹,跟着那人的声音一起传递到他的脑中。他的呼吸什么时候竟然也如此急促,像是他的整个呼吸系统都已经濒临崩溃,但是他的精神已经先一步断开了,只因为她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尤拉·莫顿。
他好像忘记了怎么呼吸,空气一下下地被泵出他的气管他却不记得要如何吸入,重力抓紧了他的身体,为此他的脚下失去平衡,在还没有下班的同事和不知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的妻子眼中他趔趄着后退,直到身后关上的大门接住他的后背,他的双腿终于彻底失去了力气,他靠着大门身体缓慢滑下直到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布雷恩?!"惊叫声中尤拉奔在最前面,她的一切开始变得清晰,声音也在他耳边不断响起包围着他,“你还好吗?你怎么了?!”
而他甚至不敢确认眼前的尤拉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这只是他精神错乱出现的幻觉?
“……尤拉?”
他放在尤拉的肩上的手不自觉地抓紧她的衣服。
“对,是我,我在这儿,布雷恩。发生什么事了?我在这儿,我在。”她说,并抱住布雷恩,从他的肩背上传来轻柔的拍动。
“我以为……”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身体却开始不住地发抖,但好在他的呼吸已经平稳下来,他又抱着尤拉好几秒才终于有了尤拉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的现实感。
尤拉还活着。
“好吧,我为我不通知你一声就在这种时期消失在你眼前道歉,”等到布雷恩终于缓过劲儿来加入尤拉和今晚傲罗办公室中的值班人员的谈话时,尤拉又恢复到原来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样,“不过我……最近也确实在躲着你,但不是你想的那个原因。”
她决定不告诉布雷恩其实她很想借着这次案子的机会来看他。既然眼下艾玛已经回家,那用一个注定会露馅的事实来作为借口有何不可?抱歉了,艾玛。
但她也确实没想到布雷恩会被她短暂的失踪吓成这个样子。尤拉今天也本打算借着刚发出的报道来找布雷恩,没想到他一下班就走了,既然如此那她也应该趁此机会看看能不能从其他傲罗那里套到更多的消息。幸好她和雪莉一直聊到现在,不然要是这次他们俩又错过了她知道布雷恩真能带着他的同事把整个伦敦掘地三尺。
“所以住在你家的另一个人是谁?”布雷恩接过雪莉递来的热茶并小声和对方道谢。
“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我不是瞎子,我去过你家,看到了第三副餐具。是不是艾玛?”
“好吧,你知道答案了,我无话可说了。”尤拉撅起嘴看向其他地方,她仰起头长叹口气,而后又低下头,“唉,你数落我吧。对了,到时候别说她,是我要收留她在我家暂住的,而且她也很想马修,我昨天劝她回家她也乖乖答应了,这几天也没给我和我妈造成什么麻烦,她特别听话,还帮我妈做家务……”
之后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布雷恩握住了她的手,她抬起头,看到了布雷恩的模样,他一脸平和,远不是以往总是为什么所困的焦虑模样,“你们没事就好。给马修报个信,他也在等你们。”
她点点头,举起魔杖,“好。”
一条银色的小蛇从她的杖尖游出,消散在空中。
马修·怀德刚一幻影显形出现在家中便迫不及待地寻找已经到家的女儿的身影,“艾米!”他喊道,“你回来了吗?!艾玛!”
房间中响起了脚步声,但出现的是他的妻子。米莉亚微蹙起眉头,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拦住他,“马修?你在找谁?谁回来了,艾米?”
“是啊,尤拉已经派她的守护神来告诉我了!”他紧抓住妻子的手臂,“这孩子居然一直瞒着我,这几天艾米一直住在她家呢,她说已经让她回家了。艾米呢?是不是她还不愿意见我?我只和她说几句话,我可以明天请假带她出去玩……”
“马修……”米莉亚轻轻摇着头,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声音也开始发抖,“马修……没有人回来……艾玛没有回来。”
9
“这就是你的委任状吗?”金色头发的女孩坐在桌子前翻来覆去地看那张盖着魔法部法律执行司的盖章的纸,阳光从正对着桌子的窗外铺进,在她的发梢和纸张上的鎏金花纹上流淌,她弯起来的蓝色眼睛盛满笑意,而当她转过头来时笑声也从她的嘴巴里传出,听起来如同她刚吃过一块蜜糖。
“对,艾米,”女孩背对着他坐在他前面的椅子上,于是在她转过头抛出问题和欢声笑语时他一个不落地将它们接住,“明天我就要搬走,到离魔法部更近的地方住了。”
“什么?!你要搬走了?为什么,魔法部要求的吗?傲罗必须住在魔法部方圆……呃,两百米内?”女孩的表情立刻垮下来,变幻之快如同伦敦的天气,她的注意力也不在那张漂亮的委任状上了。蓝色的眼中现在已经被不舍填满,当他被那双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他才会对舅舅的话产生切身的体会:女孩有一双和她的姑姑如出一辙的眼睛。他有时也会感到奇怪,他已经与远在阿兹卡班的母亲久未相见,但这双眼睛仍会让他想起她。
“不,魔法部没有相关规定,只是我自己想要搬走……”
“你自己?为什么,是因为……我偷吃了你的布丁,你讨厌我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买给你好不好?”现在她已经完全不在那张桌子前面了,他的腰被一双纤细的手臂围住,衬衫的下摆因为用力而呈现出深深的褶皱。
“不是这样的,艾米……”
“那是爸爸妈妈让你走的?因为你已经是大人了,不能再在家里住了?”
“艾米,听我说,”他松开她手臂,自己退后一步扶住女孩的肩膀,深深地弯下腰,现在他再次和这双眼睛对视了,“不是因为任何人,只是我自己觉得应该自己住了。你知道我已经是大人了,我现在有了工作,需要过自己的生活了。”
“那是什么意思?你的生活不需要我们了?”女孩仰着头,眼睛里带着些疑惑和嗔怒,她的双手紧紧抓住裙子的下摆。
“艾米,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急忙半跪下将女孩轻轻揽进怀里,这会儿就连他引以为傲的能让别人心情糟糕透顶的伶牙俐齿现在也排不上作用了,他变得笨拙十分,“我们当然还是家人,我只是不住在这里了,但我们还可以相互写信,我也会回来看你们的……”
“……真的吗?你会回来看我们,每周都回来?等我去上学了假期也每周都回来看我?”
“如果我能按时休假的话……”
女孩不说话了。
“好吧,我答应你,每周都回来看你,等你上学以后每年的暑假也一样。”
女孩看起来并不相信他的话,他被她不信任的眼神深深剜了一眼,而后女孩快速收回自己的目光,过了一小会儿她伸出自己的小拇指,“那你要跟我保证。”
“好,我保证。”成年男性的手指勾上女孩幼小的手指。
然而在正式工作后布雷恩·莫顿不是正在食言就是在为自己的即将食言做准备。
“要是我是艾玛我会狠狠写信谴责你,”纸张上的艾玛·怀德正在朝镜头高兴地挥手,她穿着一件橙色花纹的连衣裙,轻飘飘的裙摆自然地垂下,这是去年她得到的生日礼物,看得出来她对这条裙子喜爱十分,快乐在她的脸上一览无余,珀加萨坐在汽车的副驾驶位置,阳光从正在行驶的车窗外投入照亮女孩的笑脸,“随意违背承诺可不是一个好堂哥该做的!虽然家人之间应该坦诚,但是违背自己的诺言可真是太糟了!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会写一封吼叫信到你家或者亲自上门找你……”
“那你可真是太了解艾玛了,头几年她就是这么对我的。”布雷恩坐在后座,因为珀加萨的话他的头才转向前面,在此之前车窗外的景色从他眼中快速掠过,汽车前面的后视镜中布雷恩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她长大以后社交范围已经不止有她的家人,从某个时候开始她便不再缠着我让我回家了。我应该遵守诺言的。”
轮胎和地面的摩擦声后,汽车的轮胎停止转动,艾利欧斯拉起手刹,“到地方了,这里就是尤拉家在的社区是不?”
“对,”布雷恩翻开放在他和卡拉多克之间的文件夹,最上面的是一张社区居民住房的分布图,尤拉的住处被打上了五角星的图案,而周围的房屋则被圈入一个范围中,“这个社区内有四十六户人家,十几栋待出售或待出租的房屋,我们先看看尤拉家附近的情况,可能附近有人目击到了凶手。”
“尤拉家里呢?”卡拉多克问。
“艾玛的东西都没有拿走,还留在她家。可以判断她不是在回家的路上被劫持或是诱拐,那么凶手很可能去过尤拉家。”
“尤拉和她妈妈什么都不知道?”
“是,昨天尤拉一直在预言家日报报社,下班以后去了魔法部,这点预言家日报的人和在傲罗办公室留守的隆德可以作证。她母亲老尤拉下午去参加了社区中心组织的社交活动,大约在五点到六点之间回家,这点同样参加了社区中心活动的人可以作证。现在尤拉在魔法部等我们消息,老尤拉在我舅舅家,有人陪着马修和米莉亚比较好。”
“艾玛失踪前是穿着和这张照片上一样的衣服?”珀加萨挥了挥照片。
“对,后来尤拉去检查了艾玛箱子里的东西,少了这件衣服。她记得离开家之前艾玛也是穿的这件。”
“尤拉家附近范围有五个住户,两个待出租的空屋,通往她家的必经之路上有四个住户,如果我们效率很高的话今天就能搞定。询问情况加上作案地点和凶手藏身地排查,对吧?”卡拉多克已经迫不及待地拉开车门。
见同事们已经准备下车艾利欧斯拧动车钥匙将车熄火,“老规矩,我在车里等你们。”
珀加萨、布雷恩和卡拉多克三人沿着这片社区的街道前行,这是一片各类设施齐全的社区,即使他们已经走过一段距离商店也间或出现在路边,玻璃门敞开着,等待被橱窗里的商品或店内装潢陈设吸引的客人踏入其中,它们对所有路过的人都来者不拒。但傲罗们丝毫没有接受邀请的意思。
街道两边的景色随着他们的脚步而后退,直到定格在一座小小的花圃前,刷上白色油漆的低矮的木头栅栏后面,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站在花圃里的小径上,他双手拿着柔软的橡胶管,抓着水管口的右手用手指半堵住出水口,原本倾泻而出的水流变成四散的水滴向土壤和花朵们俯冲而去。
“您好?”卡拉多克向前走去停在栅栏外面,即使这座栅栏矮到刚入学霍格沃茨的小豆子们也能迈得过去。
老花镜后面有些浑浊的眼睛瞥来,上唇须下面的嘴唇似乎动了动,不过更容易看得出来的是老人点了点头,大概是回了他的招呼。
这是一位沉默寡言的老人家。
“我想问一下,呃,您认识老尤拉吗?就是一位比您的年纪小一些的夫人,身材微胖……”
老人用左手向一个方向指去,顺着他指示的方向可以清晰地看到老尤拉的房子。而后他便放下手将注意力继续放回到他的花上。
“不是,我知道她住在哪,我想问您些别的问题。”
老人又瞥了他一眼,这次他放下水管走去拧上水龙头,放好水管后他走回来,“我和她没说过什么话,只知道她住在哪。你是什么人?”
“呃,简单来说,我是警察,”他拿出用来糊弄麻瓜的伪造的警察证件,好在他们三人都已经对伪装麻瓜警察这件事驾轻就熟,因此没人做出什么会露馅的反应,“目前有情况需要了解,如果您最近看到有什么可疑人士经过或是在她家附近,希望您可以提供一下线索。”
“虽然我们都在同一个社区,去她家的路上也一定会经过我家,但这里没有闭塞到什么外人都不会来,我的记性也没好到会把所有人的脸都记住。我不记得有什么特别显眼或可疑的人出现。”
“呃……”卡拉多克扭头用眼神询问身后的两人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布雷恩跨步上前。
“你好,”他说,“你有没有看到过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女孩在昨天下午或是其他时间离开社区?”
“那个男人多大?”
“你见过类似的人?”
老人向另一个方向歪了歪头,“这条路走到头,老史密斯有时候会带这么大的女孩子回家,当天晚上或是第二天早上会送她们离开。我想那些女孩应该不是他的亲属,你觉得呢?”
布雷恩的咬肌明显开始用力,卡拉多克敢肯定布雷恩一定很想翻白眼或是骂脏话,他悄悄拽了拽对方的外套,最终布雷恩没有做出任何逾矩的行为,只是他的语气已经变得很不友善,“……相关情况打电话给当地警察。”随后布雷恩转身离开这座花圃,珀加萨和老人挥了挥手,跟上他的脚步。卡拉多克和老人简单道谢后小跑着跟上他们。
“如果你需要……”
“我不需要。”布雷恩打断卡拉多克的话头。
但他的同事对此不依不饶,“我的建议是在调查过程中收敛一下你的坏脾气,你和艾利欧斯简直就是俩行走的炸弹。那天我心血来潮去看艾利欧的麻瓜杂志,根据麻瓜医生的研究结果,不好的态度会极大程度地引起谈话对象的对抗情绪……”
“但是艾利欧斯有时也会有所收敛,之前去麻瓜警察局他就做得很好!”偏偏这时旁边的珀加萨突然起劲要和卡拉多克一唱一和,“我觉得可能是他的麻瓜血统帮助他能很好地掌握和麻瓜沟通的技巧!艾利亚斯也是,卡拉多克你能想象吗,艾利亚斯甚至自己在麻瓜大学修完了整整四个学年的课程!他自己!在麻瓜堆里!”
“虽然我们的话题继续进行下去会引起一些关于血统歧视的控诉,但是在麻瓜社会里的生活确实能够更好地帮助巫师进行生活,在大都市里的麻瓜和巫师的生活总体是呈现越来越紧密的趋势……”
布雷恩把手伸进口袋,却突然想起自己在外面不带烟。他会抽烟,但总是克制着,一开始是为了尤拉,她不喜欢烟味,后来成了一种习惯,尤拉不在时他也会自己克制想要抽烟的冲动,比如从不在口袋里放烟,将烟放在最下面的抽屉里,或是直接分给其他人。这些招数总是奏效的,但现在他却急需一根烟,让尼古丁帮他从同事们的喋喋不休里暂时脱离出来。
他加快脚步,不远处的一栋未加修饰的房子出现在他们面前,这栋房子构造和尤拉家相似,并处于地图上的那个圆圈中。社区中心的记录显示这里尚未有人租住。没有主人的房子连房门前的草坪和杂草丛生的花园都是完全对外开放的,这可以帮助潜在的住户更加仔细全面地考察环境和地点,同其他地段的房子进行比较。
一条还没有铺过任何砖石的泥土小径通向房门,在布雷恩踏足之前干燥的沙土隐约透露了上一个客人的行踪。
“是个男的,这个脚印的尺寸和一名成年男性差不多,进去和离开的脚印都一样,看起来他没有其他的同行人员。”卡拉多克做出简单的判断。
“近期也没有预约查看这栋房子的记录。”珀加萨合上记录。
他们来到房屋的门前,卡拉多克掏出魔杖,在仔细观察周围是否有路过的麻瓜后他轻轻挥动魔杖恢复了地面上原来的脚印。布雷恩也拔出魔杖,他本想打开社区挂在门上的锁头,却发现被打开的金属锁头已经躺在地上。
珀加萨带上手套推开已经无法保护这栋房屋的木门,门的关节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无声地对来访的人们表示了邀请。因为尚且无人入住,这栋房子没有通电,只有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光线的身躯在漂浮的灰尘微粒的描绘中无所遁形,也因此地面上的颜色也刺目起来。
或许也是因为这是一片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黑红色。
布雷恩缓缓走去,蹲下身体用带着手套的手去触碰那片已经干涸的痕迹,他皱起眉头,希望自己对这滩已经干涸的液体的真身一无所知。而珀加萨的目光已经跟着延伸的黑红色的小路延伸至窗外房屋的后院。
当卡拉多克从布雷恩的身后看清屋内的情况时珀加萨先他们一步站到窗前背对窗户,但不知为何她的语速忽然加快,即使她平时说话就像一架不容反驳的连发机枪,但现在却尤其没有其他人插嘴的余地,“卡拉多克!你猜我发现了什么?这栋房屋竟然还有个后院,附赠了一片小池塘!这种房屋竟然卖不出去,真是奇怪!你要不要去后院看看那片池塘?我是说没准后面还会有什么线索,我和布雷恩会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检查屋子里面,后面的池塘和你的发色相称极了!根据某种占卜学原理说不定这片池塘和你特别有缘……”
然而布雷恩已经起身先他们一步走向同样曾遭到破坏的后门,即使卡拉多克对珀加萨的话表示赞同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他的手同冰冷的死木接触。不像曾经那扇厚重的木门,这扇门轻飘飘的,像一阵抓不住的风,只轻轻一推,便接受了他的要求。
缺乏打理的池塘靠近岸边的部分覆盖着水生的细碎藻类,厚重的深绿比岸边的青草更加浓烈,也衬得漂浮在水面的橙色花纹更加显眼。
或许他的同事们喊了他的名字吧,但布雷恩只是一步步地远离那些呼喊,池塘的水没过他的脚踝,水藻爬上他的衣摆,比池水还要冷漠的橙色温柔地同意他触碰的动作。
当社区管理员在远处出现时,布雷恩的身体被抓住,天旋地转中他不得不松开那具尸体,水藻吞没了四散的金发下那张失去了形状的脸。
10
四人在幻影显形的作用下凭空出现在傲罗办公室,傲罗们停下脚步,扭过头去,最后面的艾利欧斯皱紧眉头,卡拉多克松开抓紧布雷恩手臂的手,扭头看向走来的同事,一边清理沾在身上的水藻一边走上前去,珀加萨伸出手扶住踉跄的布雷恩,布雷恩的身体靠在身旁隔间的隔板上勉强维持着站立。
人群的后面,尤拉从属于布雷恩的隔间里走出,她拨开人群,不顾布雷恩已经湿透的衣袖伸出手抓紧,她还没张开嘴,布雷恩却已经低下头躲过她的视线。他的嘴一张一合。
尤拉的身体也开始摇晃,她轻轻摇着头,眼泪从她颤抖着合拢的睫毛的缝隙间滚落,而她的膝盖则失去了支撑的能力,布雷恩立刻伸出手揽住她的腰身想将她抱起来,只是无法站立的妻子抓紧了他的衣服,挣扎片刻后他的身体还是被拽着向下坠落而去。
米兰达·莫顿死于一年前,而那个最像她的女孩,她弟弟的女儿,她儿子的表妹,艾玛·怀德现在也随之而去了。
窗户玻璃传来一声轻响,一道水流缓慢地在地心引力的牵引下出现在玻璃上,紧接着第二道水流也出现了,直到无数水滴敲打玻璃留下纵横交错的道路,屋内电视的声音一开始尚能盖过这声音,但随着屏幕上画面的消失,阵雨的喧嚣成了房间里唯一的声音。
他们彼此之间无人愿意最先开口。
男人坐在沙发上,目光看似落在电视屏幕上,但电视早已熄灭,无人知道他的视线究竟穿透了什么又落到了哪里。他的身体后仰靠在沙发的靠背上,双腿交叠,十指交叉搭在腿上。脚步声在他身后的不远处移动,直到绕到他的身前。女人将遥控器放在他身前的茶几上,但没有作以停留,紫色的行李箱站在门口等待着她。
从门口的伞架中抽出自己的雨伞后尤拉率先打破了房间里的宁静,她已经换好鞋子,一手拿着雨伞,另一手扶住行李箱的拉杆。
“……那我走了。”她说。
坐在沙发里的男人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我真走了,至少和我说声再见啊?”
直到尤拉差点以为他中了石化咒,布雷恩·莫顿才缓慢地活动自己的肢体,他转过头,“……你要去哪?”
“这和你已经没有关系了。你不是已经答应我可以分手了吗?”忽然好像想到什么,尤拉又转过身改口道,“好吧,如果从朋友的角度的话我确实不应该让朋友担心。我要先把东西送回我妈家,然后坐五个小时后的飞机去美国。你该不会追到美国来找我吧?”
“我以前也没这样过。”布雷恩的视线这次又离开了尤拉身上,“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就走吧。”
“……真的?”她眨了眨眼睛,一边伸手去抓住门把手,一边视线却仍紧紧黏在布雷恩的身上,像是要从他一动不动的身体上寻找到任何他已经反悔的蛛丝马迹。
但她的前男友却只是催促着她的离开。
“快走吧。”
甚至没有以前她习以为常的故作恐吓,尤拉这次终于彻底按下门把手,门开了,行李箱最先被推出门口,她的身体迈出房门,声音却飘进屋内。
“再见啦,布雷恩。”
最后这声音也在连绵的雨声中烟消云散,只剩下一个被分别困在屋内的男人和他无法舍弃的无数回忆。
布雷恩以为对待尤拉的离去会像他对抗烟瘾一样,只要他不去想她,他就可以克制住冲出去寻找她的冲动。
尤拉离开的第一分钟,一种无名的疼痛开始在他身体深处酝酿,他的内脏好似绞在一起,即使他弯下腰闭上眼睛忍耐也无济于事。
尤拉离开的第二分钟,疼痛开始爆发,连带着他的神经一起,发出他几乎无法克制的信号,催促着他快点起身,他几乎就要屈服了,却还是攥紧拳头强迫自己的腿维持原来的动作。
尤拉离开的第三分钟,他的腿也背叛了他的克制,但他只是来到窗边,看到一朵黄色的雨伞向前移动,行李箱的轮子在地面的雨水中划出一道前行的痕迹又很快消失。
尤拉离开的第四分钟,幻觉开始占据他的大脑,即使他的身体仍站在这里,他的灵魂却仿佛已经跟随那把雨伞缓慢前行。
尤拉离开的第五分钟,房间里只剩下雨声,没有女人,也没有男人,没有来得及关上的门见证了他们的离开。
分手的原因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是老尤拉想的家暴,也不是别人想的第三者插足,更不是所有人以为的——他们的爱已经消失。
雨滴敲打着撑起来的雨伞,间或被风吹进雨伞里面,打湿尤拉身上的衣服。但她还是得继续走下去,她不想使用魔杖,在雨里走一走也很好。
被布雷恩照顾着也很好,只是那让她感到很沉重。偶尔她也想松口气,就像脱掉身上吸了水的湿衣服。或许多年以后她回想起布雷恩的爱,而那时如果她还没有和别人开始一段新的恋情,他们就会回到从前的关系。
布雷恩会喜欢别人吗?她有点想象不出来。她已经认识布雷恩很多年,从未见过他对哪个异性温柔以待,也没有见过哪个女的能忍受他的脾气。就连男的都没有。
他们俩在一起或许只是因为他们是唯一可以忍受彼此的人。
但是世界这么大,或许还会有第二个人能忍得了她,只要她肯去找。那时她会过上另一种生活。尤拉喜欢体验不同的生活,但布雷恩却是个守旧的人。但那也一定是因为他喜欢现在的生活,不希望做出改变。
现在她正在改变布雷恩的生活,以后布雷恩要过上没有尤拉的生活了。
他会怎么样?大概会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就像他克制自己的烟瘾,想要抽烟时他会走来走去,摆弄各种平时他根本不会碰的东西,去处理已经不再需要处理的工作,直到不再变得焦躁。
现在布雷恩大概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吧?就像他以前养过的那些老鼠,后来他不再养老鼠了。
因为这些可怜的小东西最后都死在了笼子的角落,他们匆忙的生命结束得悄无声息。
“……尤拉。”
真是的,或许是因为她总在想着布雷恩,这会儿竟然出现了幻觉。雨声中布雷恩的呼喊若隐若现。
“尤拉!等等……”
可是,这要是不是幻觉呢?她迟疑着停下脚步,在连绵的雨幕中,在灰色的世界里,布雷恩站在她的身后,任由雨水从他的皮肤上滚落,灌进他的眼眶,打湿他的衣服。
“尤拉……”
“布雷恩……”她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他反悔了。
“求你了……”他确实反悔了,却带着尤拉从未听过的哀求,布雷恩·莫顿从未乞求过任何人,即使摆弄黑魔法的那些人将魔杖顶在他的脑袋上他大概也只是嗤笑着挑衅那些人,但现在他在求她,“别走……”他一边向前迈步一边伸出手。
她的外套被抓住了,抓住她外套的手湿漉漉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别离开我……我不能……”他仍在说,却不敢去看她,只是深深地低着头。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情况已经超出她的预想,她想象中他们的分开或许会不愉快,但至少他们中的任何一方不会如此心碎。
“布雷恩……”她应该怎么做?回心转意?还是狠心离去?黄色的雨伞上升盖住布雷恩,雨水不在继续滴在他的身上。
“我试着……不找你,但是我没办法……”他的声音低落而断断续续,全然没有平日里驳斥他人的气势,“那个房间就好像你还会回来,我却等不到你……”
“你可以换个房子……”
“你一定要离开我吗?”他问。
“我……”
“求你了,别走……”他抱紧她,却等不到答复,就像漫长的等待耗尽了他的力气,他的身体缓缓滑下,直到弯曲的膝盖碰到地面,他抓着她的手贴在冰冷的额头,“别走……”
她曾看到过布雷恩饲养的最后一只老鼠临死前的模样,一团濒死的肉徒劳地喘着气,身体剧烈地起伏,直到变得安静,变成了角落里的一具不再呼吸的尸体。
一具有着灰黑色毛发的尸体。
她立刻丢掉雨伞,同样跪下抱紧布雷恩因为淋雨而发冷的身体,“我不走了,没事的,”她说,她能感受到自己的体温正在传递给布雷恩,“我会回来的。之前说的分手不算了,对不起,虽然我还得去美国,这是出差,但我会回来的。送我一程吧。”
“……好。”
她看不到布雷恩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的身体在颤抖,啜泣从她的耳边传来。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布雷恩如此看重自己。
如果我真的不在了,她想,布雷恩·莫顿会变成什么样?
她不愿去想这个问题的答案。
2015年6月30日,白俄罗斯,明斯克。这一年妮娜·叶戈罗夫娜·斯塔谢耶维奇6岁,她的狗玛利亚1岁。
玛利亚是一只纯种的澳大利亚牧羊犬,短而结实的背上覆盖着银色和棕色相间的长毛,从喉咙到腹部是像雪一样白的细毛,而她的耳朵则是棕色的。不过妮娜最喜欢的是她的眼睛。她有着一双和自己一样浅蓝色的眼睛。大人们看到她的眼睛时总会评价说“看起来有些吓人”,但妮娜觉得玛利亚的眼睛是世界上所有的狗中最好看的。
除了眼睛,最让妮娜觉得她的狗与众不同的是,不像其他小狗总是会冲着主人欢快地摇晃它们或细长或像扇子似的大尾巴,玛利亚是一只没有尾巴的小狗。
“为什么玛利亚没有尾巴呢?”妮娜问。
当她问这句话时玛利亚只是趴在她的小窝里,张开嘴打了个哈欠,而后晃了晃头,她脖子和头部的毛因此在空中快速摇晃,随后她弯曲脖子将头埋进窝里,视线地随意落在某个角落里,显得对这个话题兴致缺缺。她真的一点都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和其他小狗一样没有尾巴。
“因为澳大利亚牧羊犬生来就是没有尾巴的,我们第一次看到玛利亚的时候她就没有尾巴,你还记得吗,妮诺契卡?”清澈的水从倾斜的水舀里落进不锈钢的碗里,这个时候玛利亚才抬起头,用四肢撑起身体,迈步离开柔软的狗窝。她在为她倒水的彼得·奥列格维奇·斯塔谢耶维奇身旁用头顶蹭过他的裤子,在黑色的布料上留下几丝银色的毛发,但彼得并不为此困扰,他伸手用被苍老的皮肤爬过的手掌抚过玛利亚的头和耳朵,小狗眯起眼睛咧开嘴巴。
“当然记得了!”妮娜站在爷爷的身旁,和他一起看着玛利亚低下头用她粉色的舌头快速地一次次伸进水碗饮水,“我还记得月亮河小狗农场的姐姐说他们会把每一只玛利亚这样的小狗的尾巴剪掉……”
“看来玛利亚是一只幸运的小狗。”彼得说。
“为什么呢?”
“因为她生来就没有尾巴,不需要遭受剪去尾巴的痛苦。”
忽然玛利亚轻轻叫了一声,她已经喝完水,细小的水珠粘在她的胡须和唇边的短毛上,她浅蓝色的眼睛将目光投向妮娜,在第二次的呼唤后她退开几步在妮娜面前欢快地打转,一边跳着一边左右晃动她可爱的,没有尾巴的屁股。尽管没有尾巴,但玛利亚仍然是一只快乐的小狗,尾巴不会成为让她的快乐打折的困扰。
爷爷说的对,玛利亚是一只幸运的小狗,妮娜想,也因为没有尾巴,她的小狗是世界上最特别的小狗。一只没有尾巴但很快乐的小狗,这听起来像是爸爸会喜欢的故事,等这次爸爸回来她一定要和爸爸讲玛利亚的故事,她要告诉爸爸玛利亚远比她看上去特别得多。
玛利亚走来衔住妮娜的袖子左右晃了晃,妮娜笑了起来,“爷爷,我要和玛利亚一起出去玩了!”
2018年6月19日,白俄罗斯,明斯克。这一年妮娜·叶戈罗夫娜·斯塔谢耶维奇9岁,她的狗玛利亚4岁。
房门刚一打开,拽着狗绳的女孩便跟着她的狗横冲直撞地冲出房子。要不是有绳子挂在她的脖子上,这顶帽子肯定一出门就不知道飞到哪去了,而被装满的背包在她的背上因为她的动作左摇右晃。彼得跟在她们后面,在房子前面的道路上妮娜和玛利亚一起向前奔跑,而在远处一辆轿车也向她们缓慢地驶来。
“爸爸!!”妮娜大声喊起来,“妈妈!!”
“妮诺契卡!跑慢点!”车刚一停稳女人便急匆匆地解开安全带从副驾驶上下来,而女孩已经奔来迫不及待地扑进了她的怀里,玛利亚一边高兴地叫着一边围着她们打转,等到另一边的车门打开后她便奔到车子的另一边围着男主人打转。
“嗨,玛利亚,你还这么有精神,”叶戈尔上下来回抚摸玛利亚的脖子,得到了她高兴的应答,“妮诺契卡,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没有落东西吧?”
“没有!我和爷爷还有玛利亚一起检查了好多次!”妮娜这次又奔到爸爸身前像履行一个神圣而必要的仪式一样紧紧抱住爸爸,而叶戈尔则俯下身用力亲吻她的头发,从叶戈尔的身上妮娜闻到烟草的味道,但是这味道很淡。
“好啦,妮诺契卡,”跟上的彼得将手里小小的旅行箱交给叶戈尔,转而接过叶戈尔递来的狗绳,“这次你可是要出远门,玩得开心,注意安全。”
“知道啦,爷爷,我回来的时候会给你和奶奶带好多好多有意思的东西的!”
彼得弯下腰去亲吻她的脸颊,下巴上的胡茬逗得女孩咯咯大笑,而叶戈尔已经将妮娜的行李箱也放入车子的后备箱,从车尾发出车子后盖合上的声音。
“妮诺契卡,该走了,和爷爷说再见。”
“爷爷再见!玛利亚也再见,”妮娜用力亲吻玛利亚的额头,小狗独有的气味传来,妮娜觉得玛利亚的味道就和她没有的尾巴一样是她独一无二的象征,她喜欢自己独一无二的小狗,“我过段时间就回来。”
在渐行渐远的车上,妮娜在后座上努力从车后窗向外面望去,爷爷和玛利亚变得越来越小,爷爷牵着狗绳,玛利亚的嘴一开一合,但她的声音跟着她的身影一起渐渐变小直到彻底消失不见。
“……妈妈。”
“怎么了,妮诺契卡?”塔季扬娜仍坐在副驾驶,航班信息显示在她的手机屏幕上,很快变成了通往机场的导航,手机被放在座位前面的支架上,机械化的女声从手机里传出为驾驶车辆的叶戈尔指示道路。
“我在夏令营的时候是不是要把手机交给老师,那夏令营可以写信吗?多快能到明斯克?”
“妮诺契卡还没到坎昆就已经开始想爷爷奶奶还有玛利亚了啊,”叶戈尔笑道,“没事的,在夏令营多交朋友就好了。”
“夏令营里会有很多朋友吗?”
“是啊,说不定回家的时候你会交到很多别的国家的好朋友呢。”
“别的国家?俄罗斯吗?”
“再远点。”
“……中国?”
“还要更远呢。”
“英国,法国,美国!”
“都会有,都会有的,”在后视镜中叶戈尔蓝色的眼眸看向前方,偶尔会瞟向镜子和妮娜对视,“如果你想做演员的话,这段经历会成为你重要的财富,你会遇见各种各样的人,看到各种各样的生活习惯。多学,多观察,妮诺契卡。”
“然后我就会成为科里科娃女士那样的女演员吗?”
“那你还要努力更多,不过我和妈妈都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安娜斯塔西娅·科里科娃,自从一年前妮娜在片场遇到这位和自己一样金发碧眼,优雅美丽的女士时便立刻为她的气质和演技所着迷。她饰演过女沙皇,办公室白领,甚至是追逐演员梦的年轻女孩。妮娜也想要投身其中,体验每一段自己从未涉足的人生。
在后视镜中女孩的脸上不再被和家人分离的阴霾笼罩,而是对即将到来的异国夏令营与新朋友的期待,塔季扬娜松了口气。
但光是从明斯克抵达坎昆对于从未出过远门的女孩来说都已经是一趟了不起的漫长旅程,从明斯克出发,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停留了近十几个小时后他们又搭上了前往伦敦的飞机。他们身边的人从北方人居多到变成深色皮肤的南方人更多,直到在伦敦又被特征相似的人们包围。但是从伦敦起飞后坐在斯塔谢耶维奇一家前面一排的是有着红色头发的一家人。说一家或许并不准确,因为妮娜只看到了一个男人在带着一对姐弟,而这对姐弟年龄似乎和妮娜相似。
至少那个男孩和她的身高相差无几。
红发的男孩坐在她前面,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在空乘姐姐走来询问他们是否需要什么服务时他的声音才低低地响起。偶尔他红色眼眸牵引着的视线会穿过坐椅间的缝隙看过来,但刚一和妮娜对视时他就会马上回过头去,显得一副十足的心虚模样。但是妮娜并不认识他,什么会使他心虚的行径便也无从谈起了。
比起这个沉默寡言的男孩,显然在男人旁边更加活泼的女孩要使他头痛得多,女孩一会儿问东问西,一会儿跑去问空乘人员索要果汁。
“麦琪,你妈说过让你在外面少喝饮料!”男人试图低声呵斥她,他压低声音快速用英语说话。
“妈还说过让你在外面少喝酒呢。”但是看起来女孩很吃父亲的威胁,因为她的脑袋从靠背的上方伸了出来,当她转过来时那双金色的眼睛便立刻锁定在靠窗的妮娜身上,“嗨!你好!”她双手搭在靠背上和妮娜用英语问好。
尽管对英语还不熟练,但妮娜还是努力用英语回答她,“你好!”她说。
“你长得好漂亮哦,你是英国人吗?”
“谢谢!我来自白俄罗斯,我的名字是妮娜!”
“爸爸!她说她来自白俄罗斯,那里是不是离中国很近啊!”
或许是因为这个区间确实超过了男人的想像,在斥责女孩前他也忍不住起身回头看向身后的一家人,叶戈尔和塔季扬娜笑着同他点头,而他也局促地点点头,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你们好。不好意思,这是我的女儿,她是不是很吵……”
“不,没有,令媛非常活泼,这很好。而且这个年纪的孩子们应该多交朋友。”叶戈尔耸耸肩表示并不介意。
“你好,小姐,刚才妮娜已经告诉你她的名字,那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呢?”问完这个问题后塔季扬娜悄悄同妮娜挤了挤眼睛。
“哎呀!你好!我是麦琪,那边那个不吭声的小子是我弟弟,他叫迈伦。”
“我,我会自己打招呼!”这下迈伦的脑袋也出现在了坐椅上面,“你好,妮娜……”妮娜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错觉,迈伦有些深色的皮肤看起来似乎和他的头发一边红。
“你好,迈伦!”
不知道为什么,迈伦的脸看起来更红了。
比起全世界,明斯克确实小的可怜,即使在之前的人生中妮娜一直觉得明斯克就是她的全世界。不过人与人的联系却似乎可以轻易打破距离的桎梏,在纽约分开后妮娜竟然在坎昆再次遇到了克利阿里姐弟。
“天哪!我们又见面了!”妮娜冲过去抱住两姐弟,但是大人们好像早已对此心知肚明,他们心照不宣地相互微笑点头致意,难道他们都会预知未来,或是可以偷偷靠着小孩子们捕捉不到的脑电波交流?
或许永远,或许在下一次见到父母之前,三个孩子都不会知道当他们在飞机的坐椅中酣然入睡时大人们都进行了怎样的交谈。
在夏令营的集合地做完登记,他们就出发前往了今天要居住的酒店,而在这里他们也要和爸爸妈妈告别。
一旁的姐弟看起来并不在意一路上饱受他们折磨的爸爸到底要不要走,姐姐一直在催促他离开,搞得男人看起来有些心痛,至于迈伦,他看起来同样有些急切,但却不是因为父亲的离去。
“记得回家以后给我的大头菜浇水!!”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盖过姐姐的吵嚷确保父亲准确无误地接收到他的信息,高大的红发男人看起来不堪其扰。
“爸爸!你还没告诉我我给你们写信的话你们到底能不能收到呢!”妮娜忽然想起那个在明斯克时还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但是父母只是对视一眼,不好的预感闪过女孩的心头,难道自己写的信根本不会发出,或是父母永远也收不到?眼看泪水已经盈满妮娜的眼眶,叶戈尔连忙半跪下来安慰起女儿,“不是你想的那样,妮诺契卡,其实夏令营的老师们也会给我们发送关于你的消息,今天看到的琳小姐和莱特先生,他们都会告诉我你在夏令营过得怎么样的。”
“……真的吗?那我把信给老师,老师也会帮我把信给你和妈妈吗?”
“当然了,要记得,妮诺契卡,无论你在哪里你的思念总会传达给我们的。”
“好的。”妮娜点点头,在分别和爸爸妈妈拥抱之后,她拽上行李箱的拉杆,两步一回头地走进酒店,一直到她走进电梯,合拢的电梯门阻断了她眼前的景象,当门再次打开时她的眼前只有空无一人的酒店走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