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玻璃传来一声轻响,一道水流缓慢地在地心引力的牵引下出现在玻璃上,紧接着第二道水流也出现了,直到无数水滴敲打玻璃留下纵横交错的道路,屋内电视的声音一开始尚能盖过这声音,但随着屏幕上画面的消失,阵雨的喧嚣成了房间里唯一的声音。
他们彼此之间无人愿意最先开口。
男人坐在沙发上,目光看似落在电视屏幕上,但电视早已熄灭,无人知道他的视线究竟穿透了什么又落到了哪里。他的身体后仰靠在沙发的靠背上,双腿交叠,十指交叉搭在腿上。脚步声在他身后的不远处移动,直到绕到他的身前。女人将遥控器放在他身前的茶几上,但没有作以停留,紫色的行李箱站在门口等待着她。
从门口的伞架中抽出自己的雨伞后尤拉率先打破了房间里的宁静,她已经换好鞋子,一手拿着雨伞,另一手扶住行李箱的拉杆。
“……那我走了。”她说。
坐在沙发里的男人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我真走了,至少和我说声再见啊?”
直到尤拉差点以为他中了石化咒,布雷恩·莫顿才缓慢地活动自己的肢体,他转过头,“……你要去哪?”
“这和你已经没有关系了。你不是已经答应我可以分手了吗?”忽然好像想到什么,尤拉又转过身改口道,“好吧,如果从朋友的角度的话我确实不应该让朋友担心。我要先把东西送回我妈家,然后坐五个小时后的飞机去美国。你该不会追到美国来找我吧?”
“我以前也没这样过。”布雷恩的视线这次又离开了尤拉身上,“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就走吧。”
“……真的?”她眨了眨眼睛,一边伸手去抓住门把手,一边视线却仍紧紧黏在布雷恩的身上,像是要从他一动不动的身体上寻找到任何他已经反悔的蛛丝马迹。
但她的前男友却只是催促着她的离开。
“快走吧。”
甚至没有以前她习以为常的故作恐吓,尤拉这次终于彻底按下门把手,门开了,行李箱最先被推出门口,她的身体迈出房门,声音却飘进屋内。
“再见啦,布雷恩。”
最后这声音也在连绵的雨声中烟消云散,只剩下一个被分别困在屋内的男人和他无法舍弃的无数回忆。
布雷恩以为对待尤拉的离去会像他对抗烟瘾一样,只要他不去想她,他就可以克制住冲出去寻找她的冲动。
尤拉离开的第一分钟,一种无名的疼痛开始在他身体深处酝酿,他的内脏好似绞在一起,即使他弯下腰闭上眼睛忍耐也无济于事。
尤拉离开的第二分钟,疼痛开始爆发,连带着他的神经一起,发出他几乎无法克制的信号,催促着他快点起身,他几乎就要屈服了,却还是攥紧拳头强迫自己的腿维持原来的动作。
尤拉离开的第三分钟,他的腿也背叛了他的克制,但他只是来到窗边,看到一朵黄色的雨伞向前移动,行李箱的轮子在地面的雨水中划出一道前行的痕迹又很快消失。
尤拉离开的第四分钟,幻觉开始占据他的大脑,即使他的身体仍站在这里,他的灵魂却仿佛已经跟随那把雨伞缓慢前行。
尤拉离开的第五分钟,房间里只剩下雨声,没有女人,也没有男人,没有来得及关上的门见证了他们的离开。
分手的原因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是老尤拉想的家暴,也不是别人想的第三者插足,更不是所有人以为的——他们的爱已经消失。
雨滴敲打着撑起来的雨伞,间或被风吹进雨伞里面,打湿尤拉身上的衣服。但她还是得继续走下去,她不想使用魔杖,在雨里走一走也很好。
被布雷恩照顾着也很好,只是那让她感到很沉重。偶尔她也想松口气,就像脱掉身上吸了水的湿衣服。或许多年以后她回想起布雷恩的爱,而那时如果她还没有和别人开始一段新的恋情,他们就会回到从前的关系。
布雷恩会喜欢别人吗?她有点想象不出来。她已经认识布雷恩很多年,从未见过他对哪个异性温柔以待,也没有见过哪个女的能忍受他的脾气。就连男的都没有。
他们俩在一起或许只是因为他们是唯一可以忍受彼此的人。
但是世界这么大,或许还会有第二个人能忍得了她,只要她肯去找。那时她会过上另一种生活。尤拉喜欢体验不同的生活,但布雷恩却是个守旧的人。但那也一定是因为他喜欢现在的生活,不希望做出改变。
现在她正在改变布雷恩的生活,以后布雷恩要过上没有尤拉的生活了。
他会怎么样?大概会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就像他克制自己的烟瘾,想要抽烟时他会走来走去,摆弄各种平时他根本不会碰的东西,去处理已经不再需要处理的工作,直到不再变得焦躁。
现在布雷恩大概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吧?就像他以前养过的那些老鼠,后来他不再养老鼠了。
因为这些可怜的小东西最后都死在了笼子的角落,他们匆忙的生命结束得悄无声息。
“……尤拉。”
真是的,或许是因为她总在想着布雷恩,这会儿竟然出现了幻觉。雨声中布雷恩的呼喊若隐若现。
“尤拉!等等……”
可是,这要是不是幻觉呢?她迟疑着停下脚步,在连绵的雨幕中,在灰色的世界里,布雷恩站在她的身后,任由雨水从他的皮肤上滚落,灌进他的眼眶,打湿他的衣服。
“尤拉……”
“布雷恩……”她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他反悔了。
“求你了……”他确实反悔了,却带着尤拉从未听过的哀求,布雷恩·莫顿从未乞求过任何人,即使摆弄黑魔法的那些人将魔杖顶在他的脑袋上他大概也只是嗤笑着挑衅那些人,但现在他在求她,“别走……”他一边向前迈步一边伸出手。
她的外套被抓住了,抓住她外套的手湿漉漉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别离开我……我不能……”他仍在说,却不敢去看她,只是深深地低着头。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情况已经超出她的预想,她想象中他们的分开或许会不愉快,但至少他们中的任何一方不会如此心碎。
“布雷恩……”她应该怎么做?回心转意?还是狠心离去?黄色的雨伞上升盖住布雷恩,雨水不在继续滴在他的身上。
“我试着……不找你,但是我没办法……”他的声音低落而断断续续,全然没有平日里驳斥他人的气势,“那个房间就好像你还会回来,我却等不到你……”
“你可以换个房子……”
“你一定要离开我吗?”他问。
“我……”
“求你了,别走……”他抱紧她,却等不到答复,就像漫长的等待耗尽了他的力气,他的身体缓缓滑下,直到弯曲的膝盖碰到地面,他抓着她的手贴在冰冷的额头,“别走……”
她曾看到过布雷恩饲养的最后一只老鼠临死前的模样,一团濒死的肉徒劳地喘着气,身体剧烈地起伏,直到变得安静,变成了角落里的一具不再呼吸的尸体。
一具有着灰黑色毛发的尸体。
她立刻丢掉雨伞,同样跪下抱紧布雷恩因为淋雨而发冷的身体,“我不走了,没事的,”她说,她能感受到自己的体温正在传递给布雷恩,“我会回来的。之前说的分手不算了,对不起,虽然我还得去美国,这是出差,但我会回来的。送我一程吧。”
“……好。”
她看不到布雷恩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的身体在颤抖,啜泣从她的耳边传来。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布雷恩如此看重自己。
如果我真的不在了,她想,布雷恩·莫顿会变成什么样?
她不愿去想这个问题的答案。
2015年6月30日,白俄罗斯,明斯克。这一年妮娜·叶戈罗夫娜·斯塔谢耶维奇6岁,她的狗玛利亚1岁。
玛利亚是一只纯种的澳大利亚牧羊犬,短而结实的背上覆盖着银色和棕色相间的长毛,从喉咙到腹部是像雪一样白的细毛,而她的耳朵则是棕色的。不过妮娜最喜欢的是她的眼睛。她有着一双和自己一样浅蓝色的眼睛。大人们看到她的眼睛时总会评价说“看起来有些吓人”,但妮娜觉得玛利亚的眼睛是世界上所有的狗中最好看的。
除了眼睛,最让妮娜觉得她的狗与众不同的是,不像其他小狗总是会冲着主人欢快地摇晃它们或细长或像扇子似的大尾巴,玛利亚是一只没有尾巴的小狗。
“为什么玛利亚没有尾巴呢?”妮娜问。
当她问这句话时玛利亚只是趴在她的小窝里,张开嘴打了个哈欠,而后晃了晃头,她脖子和头部的毛因此在空中快速摇晃,随后她弯曲脖子将头埋进窝里,视线地随意落在某个角落里,显得对这个话题兴致缺缺。她真的一点都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和其他小狗一样没有尾巴。
“因为澳大利亚牧羊犬生来就是没有尾巴的,我们第一次看到玛利亚的时候她就没有尾巴,你还记得吗,妮诺契卡?”清澈的水从倾斜的水舀里落进不锈钢的碗里,这个时候玛利亚才抬起头,用四肢撑起身体,迈步离开柔软的狗窝。她在为她倒水的彼得·奥列格维奇·斯塔谢耶维奇身旁用头顶蹭过他的裤子,在黑色的布料上留下几丝银色的毛发,但彼得并不为此困扰,他伸手用被苍老的皮肤爬过的手掌抚过玛利亚的头和耳朵,小狗眯起眼睛咧开嘴巴。
“当然记得了!”妮娜站在爷爷的身旁,和他一起看着玛利亚低下头用她粉色的舌头快速地一次次伸进水碗饮水,“我还记得月亮河小狗农场的姐姐说他们会把每一只玛利亚这样的小狗的尾巴剪掉……”
“看来玛利亚是一只幸运的小狗。”彼得说。
“为什么呢?”
“因为她生来就没有尾巴,不需要遭受剪去尾巴的痛苦。”
忽然玛利亚轻轻叫了一声,她已经喝完水,细小的水珠粘在她的胡须和唇边的短毛上,她浅蓝色的眼睛将目光投向妮娜,在第二次的呼唤后她退开几步在妮娜面前欢快地打转,一边跳着一边左右晃动她可爱的,没有尾巴的屁股。尽管没有尾巴,但玛利亚仍然是一只快乐的小狗,尾巴不会成为让她的快乐打折的困扰。
爷爷说的对,玛利亚是一只幸运的小狗,妮娜想,也因为没有尾巴,她的小狗是世界上最特别的小狗。一只没有尾巴但很快乐的小狗,这听起来像是爸爸会喜欢的故事,等这次爸爸回来她一定要和爸爸讲玛利亚的故事,她要告诉爸爸玛利亚远比她看上去特别得多。
玛利亚走来衔住妮娜的袖子左右晃了晃,妮娜笑了起来,“爷爷,我要和玛利亚一起出去玩了!”
2018年6月19日,白俄罗斯,明斯克。这一年妮娜·叶戈罗夫娜·斯塔谢耶维奇9岁,她的狗玛利亚4岁。
房门刚一打开,拽着狗绳的女孩便跟着她的狗横冲直撞地冲出房子。要不是有绳子挂在她的脖子上,这顶帽子肯定一出门就不知道飞到哪去了,而被装满的背包在她的背上因为她的动作左摇右晃。彼得跟在她们后面,在房子前面的道路上妮娜和玛利亚一起向前奔跑,而在远处一辆轿车也向她们缓慢地驶来。
“爸爸!!”妮娜大声喊起来,“妈妈!!”
“妮诺契卡!跑慢点!”车刚一停稳女人便急匆匆地解开安全带从副驾驶上下来,而女孩已经奔来迫不及待地扑进了她的怀里,玛利亚一边高兴地叫着一边围着她们打转,等到另一边的车门打开后她便奔到车子的另一边围着男主人打转。
“嗨,玛利亚,你还这么有精神,”叶戈尔上下来回抚摸玛利亚的脖子,得到了她高兴的应答,“妮诺契卡,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没有落东西吧?”
“没有!我和爷爷还有玛利亚一起检查了好多次!”妮娜这次又奔到爸爸身前像履行一个神圣而必要的仪式一样紧紧抱住爸爸,而叶戈尔则俯下身用力亲吻她的头发,从叶戈尔的身上妮娜闻到烟草的味道,但是这味道很淡。
“好啦,妮诺契卡,”跟上的彼得将手里小小的旅行箱交给叶戈尔,转而接过叶戈尔递来的狗绳,“这次你可是要出远门,玩得开心,注意安全。”
“知道啦,爷爷,我回来的时候会给你和奶奶带好多好多有意思的东西的!”
彼得弯下腰去亲吻她的脸颊,下巴上的胡茬逗得女孩咯咯大笑,而叶戈尔已经将妮娜的行李箱也放入车子的后备箱,从车尾发出车子后盖合上的声音。
“妮诺契卡,该走了,和爷爷说再见。”
“爷爷再见!玛利亚也再见,”妮娜用力亲吻玛利亚的额头,小狗独有的气味传来,妮娜觉得玛利亚的味道就和她没有的尾巴一样是她独一无二的象征,她喜欢自己独一无二的小狗,“我过段时间就回来。”
在渐行渐远的车上,妮娜在后座上努力从车后窗向外面望去,爷爷和玛利亚变得越来越小,爷爷牵着狗绳,玛利亚的嘴一开一合,但她的声音跟着她的身影一起渐渐变小直到彻底消失不见。
“……妈妈。”
“怎么了,妮诺契卡?”塔季扬娜仍坐在副驾驶,航班信息显示在她的手机屏幕上,很快变成了通往机场的导航,手机被放在座位前面的支架上,机械化的女声从手机里传出为驾驶车辆的叶戈尔指示道路。
“我在夏令营的时候是不是要把手机交给老师,那夏令营可以写信吗?多快能到明斯克?”
“妮诺契卡还没到坎昆就已经开始想爷爷奶奶还有玛利亚了啊,”叶戈尔笑道,“没事的,在夏令营多交朋友就好了。”
“夏令营里会有很多朋友吗?”
“是啊,说不定回家的时候你会交到很多别的国家的好朋友呢。”
“别的国家?俄罗斯吗?”
“再远点。”
“……中国?”
“还要更远呢。”
“英国,法国,美国!”
“都会有,都会有的,”在后视镜中叶戈尔蓝色的眼眸看向前方,偶尔会瞟向镜子和妮娜对视,“如果你想做演员的话,这段经历会成为你重要的财富,你会遇见各种各样的人,看到各种各样的生活习惯。多学,多观察,妮诺契卡。”
“然后我就会成为科里科娃女士那样的女演员吗?”
“那你还要努力更多,不过我和妈妈都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安娜斯塔西娅·科里科娃,自从一年前妮娜在片场遇到这位和自己一样金发碧眼,优雅美丽的女士时便立刻为她的气质和演技所着迷。她饰演过女沙皇,办公室白领,甚至是追逐演员梦的年轻女孩。妮娜也想要投身其中,体验每一段自己从未涉足的人生。
在后视镜中女孩的脸上不再被和家人分离的阴霾笼罩,而是对即将到来的异国夏令营与新朋友的期待,塔季扬娜松了口气。
但光是从明斯克抵达坎昆对于从未出过远门的女孩来说都已经是一趟了不起的漫长旅程,从明斯克出发,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停留了近十几个小时后他们又搭上了前往伦敦的飞机。他们身边的人从北方人居多到变成深色皮肤的南方人更多,直到在伦敦又被特征相似的人们包围。但是从伦敦起飞后坐在斯塔谢耶维奇一家前面一排的是有着红色头发的一家人。说一家或许并不准确,因为妮娜只看到了一个男人在带着一对姐弟,而这对姐弟年龄似乎和妮娜相似。
至少那个男孩和她的身高相差无几。
红发的男孩坐在她前面,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在空乘姐姐走来询问他们是否需要什么服务时他的声音才低低地响起。偶尔他红色眼眸牵引着的视线会穿过坐椅间的缝隙看过来,但刚一和妮娜对视时他就会马上回过头去,显得一副十足的心虚模样。但是妮娜并不认识他,什么会使他心虚的行径便也无从谈起了。
比起这个沉默寡言的男孩,显然在男人旁边更加活泼的女孩要使他头痛得多,女孩一会儿问东问西,一会儿跑去问空乘人员索要果汁。
“麦琪,你妈说过让你在外面少喝饮料!”男人试图低声呵斥她,他压低声音快速用英语说话。
“妈还说过让你在外面少喝酒呢。”但是看起来女孩很吃父亲的威胁,因为她的脑袋从靠背的上方伸了出来,当她转过来时那双金色的眼睛便立刻锁定在靠窗的妮娜身上,“嗨!你好!”她双手搭在靠背上和妮娜用英语问好。
尽管对英语还不熟练,但妮娜还是努力用英语回答她,“你好!”她说。
“你长得好漂亮哦,你是英国人吗?”
“谢谢!我来自白俄罗斯,我的名字是妮娜!”
“爸爸!她说她来自白俄罗斯,那里是不是离中国很近啊!”
或许是因为这个区间确实超过了男人的想像,在斥责女孩前他也忍不住起身回头看向身后的一家人,叶戈尔和塔季扬娜笑着同他点头,而他也局促地点点头,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你们好。不好意思,这是我的女儿,她是不是很吵……”
“不,没有,令媛非常活泼,这很好。而且这个年纪的孩子们应该多交朋友。”叶戈尔耸耸肩表示并不介意。
“你好,小姐,刚才妮娜已经告诉你她的名字,那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呢?”问完这个问题后塔季扬娜悄悄同妮娜挤了挤眼睛。
“哎呀!你好!我是麦琪,那边那个不吭声的小子是我弟弟,他叫迈伦。”
“我,我会自己打招呼!”这下迈伦的脑袋也出现在了坐椅上面,“你好,妮娜……”妮娜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错觉,迈伦有些深色的皮肤看起来似乎和他的头发一边红。
“你好,迈伦!”
不知道为什么,迈伦的脸看起来更红了。
比起全世界,明斯克确实小的可怜,即使在之前的人生中妮娜一直觉得明斯克就是她的全世界。不过人与人的联系却似乎可以轻易打破距离的桎梏,在纽约分开后妮娜竟然在坎昆再次遇到了克利阿里姐弟。
“天哪!我们又见面了!”妮娜冲过去抱住两姐弟,但是大人们好像早已对此心知肚明,他们心照不宣地相互微笑点头致意,难道他们都会预知未来,或是可以偷偷靠着小孩子们捕捉不到的脑电波交流?
或许永远,或许在下一次见到父母之前,三个孩子都不会知道当他们在飞机的坐椅中酣然入睡时大人们都进行了怎样的交谈。
在夏令营的集合地做完登记,他们就出发前往了今天要居住的酒店,而在这里他们也要和爸爸妈妈告别。
一旁的姐弟看起来并不在意一路上饱受他们折磨的爸爸到底要不要走,姐姐一直在催促他离开,搞得男人看起来有些心痛,至于迈伦,他看起来同样有些急切,但却不是因为父亲的离去。
“记得回家以后给我的大头菜浇水!!”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盖过姐姐的吵嚷确保父亲准确无误地接收到他的信息,高大的红发男人看起来不堪其扰。
“爸爸!你还没告诉我我给你们写信的话你们到底能不能收到呢!”妮娜忽然想起那个在明斯克时还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但是父母只是对视一眼,不好的预感闪过女孩的心头,难道自己写的信根本不会发出,或是父母永远也收不到?眼看泪水已经盈满妮娜的眼眶,叶戈尔连忙半跪下来安慰起女儿,“不是你想的那样,妮诺契卡,其实夏令营的老师们也会给我们发送关于你的消息,今天看到的琳小姐和莱特先生,他们都会告诉我你在夏令营过得怎么样的。”
“……真的吗?那我把信给老师,老师也会帮我把信给你和妈妈吗?”
“当然了,要记得,妮诺契卡,无论你在哪里你的思念总会传达给我们的。”
“好的。”妮娜点点头,在分别和爸爸妈妈拥抱之后,她拽上行李箱的拉杆,两步一回头地走进酒店,一直到她走进电梯,合拢的电梯门阻断了她眼前的景象,当门再次打开时她的眼前只有空无一人的酒店走廊了。
一开始它从未吃过任何东西,当空气流淌进它的咽喉又从它的体内向外消散,什么都没发生。世界对它来说无色无味,它既不知道进食,也不知道饥饿。
直到一只小虫飞进它的嘴巴,忽然之间它的口腔里第一次被异物填入,从未运作过的食道开始蠕动,从它胸腹的中心一种异样的感觉传来,像是一个它从来都不知晓的住在它体内的生物突然复活,它张开嘴巴在它的体内发出哀嚎,渴求更多的东西。它的生存忽然有了意义。
它饿了。
世界一下子变得诱人,各种气味和味道缠绕着它,它的唾液开始分泌,溢出它的嘴唇,在地面拖行出漫长的痕迹。
它很饿。
它开始更加积极地爬行,它在各种气味里迷失方向,它遇到的第二个生物是一只山羊,横线似的瞳孔似乎将它一分为二。它一口将它吞下,尖锐的羊角刺破了它的喉咙,白色的毛发缠住它的食管,但它浑然不觉,它被填不满的胃驱使着,唾液停不下来地涌出,它还想吃更多。
山羊的哭泣在它身体的深处一刻不停地控诉它的暴行。但它并不理会。
它不在意哭泣,不在意那些悲鸣,不在意那些控诉,它只知道自己饿了。
它还要吃。
世界开始有了色彩,它能看见了,光为它指路,在最明亮的地方,一团炽热的火焰在跳动,它感觉到自己身体深处在抽搐,有声音在呼唤着它,在火焰的周围,是一群小人在围着篝火跳舞。在孩子们的呼唤和尖叫声中它向前走去……
“……后来怪物把所有的孩子都吃掉了吗?”妮娜趴在叮咚梆的身边,而拥有紫色眼眸的女孩刚刚将书合上。这个故事还未结局,但这本书的主人——或者说前主人却已经合上了书,这对妮娜来说通常是她需要睡觉的信号。但爸爸妈妈绝不会只把故事讲一半就赶她上床,斯塔谢耶维奇家没有人受得了一个未完结的故事,更何况现在夏令营的老师还没有发出需要上床睡觉的信号。
“这本书只到这里,”叮咚梆把书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用漂亮的印刷体印着“敬请期待本书下册”的字样。虽然妮娜并不认识这些单词,叮咚梆念出来后她才对这些词汇有了记忆,而这也是妮娜带着这本被交换来的故事集找到它的原主人的原因,“你看,这本书只是上册呢。”
“哎,感觉好像杂志或者报纸上的连载小说哦,”妮娜却并不因为故事的残缺而感到遗憾,她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了远在千里之外不存在于现在的夏令营中的白俄罗斯报纸上,“我在参加夏令营之前在我们当地报纸的周末特刊有一个连载专栏,我让爸爸在我回去之前把报纸攒好,这样我回去以后就可以把故事一口气读完了。”
“妮娜不在意故事之后的走向吗?”叮咚梆眨了眨眼睛,书已经被她再次合上,小帐篷里的灯光在她的眼眸中变成一个小小的光点。
“当然在意啊,不过我也很喜欢猜测故事之后的走向,”妮娜闭上眼睛,在一片被灯光渗透的漆黑中独属于她的故事正在缓缓展开,随后她睁开眼睛,“叮咚梆看过下半册吗?”
“当然看过了,”叮咚梆撅了撅嘴,“本来我以为别人看了会为了看下半册焦急得不得了呢,结果妮娜完全不着急的样子。”
“我当然想知道后续的内容了!不过,我也很喜欢给故事编一个我喜欢的结局。”
故事的原主人眨眨眼睛,她的视线从书本移到妮娜身上,稍微坐直了身体,这下看起来反而是叮咚梆被勾起了好奇,“那你刚才已经想好后面的结局了吗?我喜欢那种很像怪谈似的故事走向,比如消失的出租车后座的乘客啦,西藏雪怪啦……”
“可是最后这种恐怖电影或者话剧不是会变成一个很超现实的事情嘛,我还是比较喜欢现实的故事,比如这个怪物虽然没人知道它是什么,它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不过它很饿很饿,于是也把孩子们吃掉了,男孩女孩,大孩子和小孩子,把所有人都吃掉后它还是很饿,于是它跟着孩子们的气味来到大人们居住的地方,可是大人太厉害了,所以最后怪物被大人们用枪打死了。”
“这是像大灰狼和七只小羊或者小红帽那样的故事吗?怪物死了以后孩子们都回来了?”
“他们都被吃了怎么可能还活着啊,哈哈,叮咚梆好有想象力哦。”
“是妮娜太现实了!太现实了就不是怪谈了嘛。”
“那原来的后续是什么样的呢?”
“原来的后续……”
孩子们在岛上升起篝火,美丽的光线照亮了地面和夜空,孩子们的心情也变得明亮,大家在一起手拉着手唱起家乡的歌谣。
蟋蟀跟着唱起来,猫头鹰也附和这歌声,大家在快乐里载歌载舞。
但是,它来了。
树木在呻吟中倒下,小草还未发出惨叫便被踏平,蟋蟀藏起身形,猫头鹰向孩子们发起警告,在怪物的追逐中孩子们仓皇而逃,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怪物,但是他们知道它饿了。
他们熄灭篝火,在森林中逃窜,树木隐藏他们的踪迹,月亮为他们指明道路,山洞给他们提供了庇护。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祈祷可以逃过怪物的捕猎。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唤醒了他们,孩子们高兴地抱在一起,欢呼着庆祝自己和同伴们存续的生命。
他们离开山洞,山洞外的它们早已等候多时。
这里变成了它们的岛。
紫色的双眼时不时地将视线落在正在认真聆听故事的女孩身上,女孩正在认真地将传递过去的一字一句从耳朵收入脑中,此刻她或许想到了许多故事中的场景,但叮咚梆更在意的是妮娜对这个故事的感想。
除了想要吊起对方的胃口,叮咚梆不将鬼故事的下册作为交换物品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这个故事对大部分的同龄人或是更加年幼的弟弟妹妹来说或许有些超出他们的承受范围。她自己很喜欢这种怪谈故事,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虽然看到别人被吓到的模样很有意思,不过她也想要能和自己一起分享这些怪谈故事的朋友。
妮娜是怎么想的呢?
这位听众在故事结束后思索了片刻,很快便露出了笑容,“所以最后孩子们还是被吃掉了对不对?”
如果按照故事的发展,在一个满是怪物岛上一群小孩确实很难活下来,“嗯……应该是吧?”叮咚梆答道。
“嘿嘿,那我也猜对一部分了嘛。这个故事真有意思!”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妮娜话锋一转,“如果这个岛上最后只剩下怪物,但是它们又都很饿的话不就只能吃掉同类了吗?”
“什么?”
夏令营的小帐篷们在老师们的哨声中一个个熄灭,妮娜已经回到了她自己的帐篷里,叮咚梆自己躺在一片漆黑的帐篷中合上眼睛。
但是在她的脑海中一群饥饿的怪物啃来咬去的场景却突然浮现,尽管叮咚梆立刻睁开眼睛,但她却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再闭上眼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