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忽然猛烈地颠簸了一下,奈杰尔的身体因为惯性被抛起又落在车座上,他连忙抓住旁边的扶手才没有从座位的边缘滑下去。车窗外马匹的嘶鸣不断响起,英格丽诗的吆喝声和马鞭劈开空气的声音掺杂其中。他抓紧扶手,而这并非是害怕再次发生刚才的颠簸,他只是在尽力控制自己不要去拉开车窗的窗帘。即使他对外面的情况都一清二楚。
当英格丽诗带着外套上还没来得及清理的黑色液体气喘吁吁地拉开地下室的活板门时他们只对视一眼便已对当下心照不宣。
“来不及收拾东西了。”他抓住她脱去手套的手爬上地下室的梯子,英格丽诗略高的体温险些灼伤他。
“我们怎么走?”
“有个家伙死在路边,他的马车没人用,”英格丽诗从衣架上扯过一件长外套披在奈杰尔肩上,“我们现在就走。”
门外空无一人,但也没有其他任何生物,只有月光照亮路面的一切,各种液体在路面上混杂汇聚到一起或是流进下水道。纳塔城这几天都没有下过雨。
“这附近你们也清理过了?还是你们来晚了?”
锁完门英格丽诗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牵起他的手转过头,不远处一辆没人的马车前两匹马不安地甩了甩脑袋,他听见她闷声闷气的嘟囔,“倒霉见的,都让你说中了。”
当最后一缕夕阳也消失在天际,本就肆虐的怪物们因为黑暗的降临愈发地兴奋起来,即使留守城内的大部分猎人都投入前线也无法完全阻止它们的脚步。
无名的歌谣断断续续地从湖骸们的身体中传出,低沉的声音像是破碎的八音盒,又像是某人的梦呓在那柔软冰冷的身躯中回荡,但是那黑色的液体模糊了这歌声,最后传到人们耳中的只剩下些许的碎片。
英格丽诗不知道这声音意味着什么,但她的行动目前来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一只湖骸爬上她的斧头,她调转斧头的方向将斧背朝墙上砸去,趴在斧子上的湖骸在剧烈的冲击下被打散跟着碎裂的墙体在碎块上四分五裂,里面形状不明的骸骨在液体中蠕动着并散发出异味。她微微皱起眉头后退远离那堆残渣,但是响起的警告声停止了她的脚步。
“别动!”
湖骸被镰刀勾着从天而降重重落地,恰好砸在英格丽诗面前距她不过一步之遥,男人的靴子用力踏上怪物的脊背他抓紧镰刀大喝一声拽动镰刀,锋利的刀刃陷进那漆黑的躯体劈断依稀可见的脊柱,从湖骸的身躯里飘荡而出的歌声变成凄厉的尖叫,最后这怪物同被英格丽诗砸碎的那只一样变成了一滩包裹着残骸的黑色液体。
“最后一个了?”英格丽诗问道。
雷涅瞥了她一眼,他转过身四处张望了一番,“不知道。”
“数量比我想的要少,”这会儿这里不见湖骸的踪影,从远处间或传来人类的叫喊和枪声,但是并不激烈,“说不定还能回去睡个好觉。”
“这就想回家了,你家里有人等你?”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没看着英格丽诗,因此也没有看到他的同伴迟迟没有收回的视线,迟疑了片刻英格丽诗才回答他,“……算是吧。”
“整个工会都找不出来几个家里有人等着的家伙,你运气不错。”关卡外望不到头的黑暗映在他的眼中,但雷涅仍迟迟没有收回视线,仿佛在试图从那黑暗中抓到什么早已消失的东西。英格丽诗对他的过去略有耳闻,但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这个男人也不需要什么安慰,于是她觉得应该直接将话题转回现在,“用不用去支援别人?”
“等一会儿,不知道还会不会来下一波……嗯?”
他忽然发出充满疑惑的鼻音,不远处的河道附近的树丛窸窸窣窣却不像是被风吹动,英格丽诗和他几乎同时握住手中的武器。雷涅迈开脚步,脚跟着地缓慢地让整个脚掌接触地面,几乎没有发出声音,“我去看看。”他轻声说道。
“好。”英格丽诗拔出双筒猎枪另一手握住枪管,尽管这把枪准头不行但至少也能帮上点儿忙。
雷涅的背影逐渐被黑暗吞没,只剩下隐约的轮廓,他伸手拨开树丛,身体朝前方微微探去,他的头先朝右边扭动,过了一会儿又转向左边,那边是河道上游。最后他低下头将视线一路送回来,他放下武器快步走回来,“我们恐怕得快点走,阿忒利亚。”
“发生什么了?”雷涅头也不回地走过她身旁,英格丽诗收起枪跟上他的脚步,“河道那边怎么回事?”
“那块黑得跟他妈几个月没洗的衣服似的,从上游一口气流下来,而且那个河道连着纳塔城的下水道!”
说到这里英格丽诗已经很难想不到发生了什么,“它们会从下水道……”
“这里已经不会有湖骸了,我们要快点去找尤莱亚!他就在城里!”
而城里正如他们所设想的一样,湖骸从下水道里钻出,猎人们分身乏术,几乎一刻不停地四处奔走将这些怪物变成碎块或是一滩腐臭的黑水。
“尤莱亚!”他们好不容易找到刚刚歇下的尤莱亚,雷涅冲上去伸手扶住他踉跄的身体,尤莱亚甚至来不及收起手里的短刀就这么举着捋了把沾上了湖骸的尸水的刘海儿,他的发梢这才显露出原本明亮的金色。
他皱紧眉头用力晃了晃脑袋,“雷……涅?抱歉,我有点儿头晕……”
“我觉得你们最好让他坐会儿,”一个低沉而温和的男声插进了他们的谈话,同时突兀的熏香味也开始弥漫在空气中驱走了些许湖骸的味道,艾德蒙捏着帽檐低了下头,腰间挂着的香炉随着他的动作摇晃,“晚上好,年轻人们。”
英格丽诗和雷涅都向他点头致意,“晚上好,斯宾塞。”英格丽诗同他问好。
“你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吗?”扶着尤莱亚坐在路边的台阶上,雷涅直起身体看向面前的两位同僚,尤莱亚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呼吸均匀并不剧烈,看起来也并非力竭。
“你们应该听过从湖骸身体里传出的声音吧,那东西会影响我们的大脑,”艾德蒙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你们两个没感觉吗?”
“我确实有听到那玩意儿的声音,但是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而在刚才的战斗中雷涅的动作也利落十分,甚至注意到了河岸附近的异常,现在他笔直地站在英格丽诗面前,英格丽诗想他大概也没受到影响。
“可能是因为我们没有接触湖骸太长时间,这些东西都顺着河道钻下水道进来了。”雷涅朝着路边的一处排水口歪了下头。
顺着他的视线艾德蒙转过头去,在排水口附近黑色的粘液沾染了井口蜿蜒而出四散在街道的路面上,他点点头,“下水道……看来城里很快也要不安全了。”
“什么意思?”英格丽诗微微皱起眉头,目光几乎是立刻扫向艾德蒙。
“阿忒利亚,我们可以清除路面上的这些湖骸。但是你们也看到了,纳塔河连通了下水道和内湖,这些潜伏水底进来的湖骸我们要怎么办?”
“看来城内失守恐怕只是时间问题。”雷涅对艾德蒙的想法表示肯定。
他们说的没错,今天纳塔城内就已经湖骸肆虐,这群怪物几乎在抵达纳塔城的沿途毁灭了一切村庄和城镇,没人知道它们究竟数量几何。英格丽诗搭在腰间剑柄上的手握紧,一座迟早守不住的城,是其他无辜群众还是家里正在等待她的那个人?她早已不在乎外界对自己的看法如何,所以她早已做出抉择。
“……我得走。”她背上猎枪收起武器打算转身离开。
“什么,走?”雷涅的声音骤然提高,引得尤莱亚都抬起头看向他们,“你要出城?”
英格丽诗毫不畏惧,她对上他质问的视线,“对,我要出城。”
“因为你家里的那个人?”
这个问题让艾德蒙挑了下眉,英格丽诗看了老猎人一眼,他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似乎在酝酿着一个问题。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自从以赛亚和恩凯特的袭击之后她就不指望这个秘密还能继续隐瞒下去,“对,”她态度坦诚,倒是让雷涅愣了一下,“抱歉,我不是一个人,如果城迟早会破我没有理由让他陪着我一起暴露在危险中。”
“嗯哼,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英格丽诗敢打赌艾德蒙一定知道什么,但是他选择在其他不知情的同僚面前装傻,光是凭这一点英格丽诗就足以感谢他。
艾德蒙继续说道:“看来他对你很重要,阿忒利亚。”
这是试探,他也不知道具体情况。也是,工会里也有不少人在私养血族,他是夜莺,被饲养的血族倒打一耙的情况他见得多了,但是英格丽诗在这件事上同样问心无愧。
“是的,就算我死了我也要让他活下去,他是我最重要的人。”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她并非是在开玩笑,她无法想象如果奈杰尔死了她会变成什么样。
“那就别磨蹭了,快走吧,他在等着你呢,”他忽然轻松下来的语气让英格丽诗猝不及防,好像他只是在叮嘱一个孩子赶紧回家,“有这么个人可不容易,阿忒利亚。”
“他说得对,阿忒利亚,这儿还有我们呢,别以为这儿没了你就不行。尤莱亚,能站起来吗?”
“拉我一把。”尤莱亚朝雷涅伸出的手被雷涅握住,他的身体被同伴拽起来,但仍在稍微摇晃后才站稳身形,看得出来他仍没有完全摆脱湖骸歌声的影响,不过至少他已经能够行动,“我已经没事了,我会和他们一起的。快走吧,阿忒利亚小姐。”
英格丽诗将他们一一看过,最后终于笑了起来,“好,谢谢你们,那城里就靠你们了。我这就回去接他出城,你们可别等不到我回来。”
“少操心了小丫头,你才别成了我的业务对象。”这是她离开前艾德蒙对她说的告别的话。
“驾!”横冲直闯的马车几乎碾碎了路上的一切,即使前方出现了湖骸英格丽诗也挥动马鞭,马蹄践踏过那些怪物的身躯,马匹发出不安的嘶鸣,但是英格丽诗只是大声吆喝驱赶着它们前进,城门近在眼前。
纳塔关卡蜿蜒的山路中,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越过山头照亮了涂满泥泞和黑色粘液的路面,猎人驾着马车在路上飞驰,她的金发在朝阳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芒,马车载着她和车里的血族驶向关卡外的道路。
“你得去把孩子打了。”
西园寺梨香的眼睛蓦然睁大就好像在看着一个从未见过的珍奇异兽,当然这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即使这段时间这个女的几乎对他百依百顺但他也没有就此天真到觉得她也会在这个问题上顺从他。于是他拿下唇间的香烟摁灭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不紧不慢地从地上拾起衬衫穿上,接着捡起裤子套在腿上,最后他站起身将裤腰提上系上纽扣,拉上裤裆的拉链将皮带的一端穿进带扣。他转过身来,同他年龄相差无几的女生脸上的难以置信仍没有褪去,她双唇微启,像在酝酿她也不知从何说起的质问。
“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够明白吗?”衬衫的扣子从衣领开始一粒一粒被他的手指塞进衣服边缘的缝隙里,等到最下面的纽扣也被塞进去他开始寻找不知道被丢到哪里的领带,“我们都是高中生,你也知道我们没办法也不可能照顾一个孩子的吧?当然,你说这是我的错我也认了,做手术的钱我可以出……”
“可,可是……”
“可是什么?”失去踪迹的领带让他心烦意乱,梨香的犹豫更是对他烦躁的情绪火上浇油,当他抬起头时抓着被子挡在胸前的女生的手攥的更紧了些,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同他对视了半晌后她慢慢低下头,额头的刘海儿几乎遮住她的眼睛,肩头的发丝也滑落下来,“我,我不责怪你,可是这是我们的孩子,不是吗?”
“所以呢?”
“我想留下这个孩子……”
“……什么?”
“你瞧,我们反正也三年级了不是吗?我,我可以办退学手续!老师也说过我的成绩很难考上大学的,但是你的成绩很好呀,你在志愿表上填的不是东大的医学部吗?我想从此以后我们肯定也没办法见上面了,所以能不能——”
“不可能。”
梨香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但是她仍抽动着嘴角,即使她的眉头已经开始拧紧,“为什么?”她的声音变小,吐出的气息在不停地发抖,如同她那几乎下一秒就会倒下的身体。
“梨香,你想想看,我们可还没成年呢,就算你已经有了这种觉悟但是你知道以后考不上大学的你要怎么养这个孩子吗?”他终于在地板上的某个角落里发现了那条寻找许久的领带,但那东西现在皱巴巴的令他失去了把它挂上脖子的心情,他把这块布揉成一团塞进口袋打算回去以后同其他衣服一起送去洗衣店熨烫,“我这也是为了你啊。”他放缓语气,做出一副仍在关心她的样子,梨香的眼眶立刻盈满泪水。
“真的吗?”她问道。
“当然了,就算我不是你的男朋友,作为同学来说我也是为了你好才这么说的啊,”他从椅子上拿过外套搭在臂弯里绕过床铺走到梨香身旁,“听话,梨香。”
从西园寺梨香的眼中流出的泪水淌进他的手掌和她的脸颊之间的缝隙,他的手背被女生那冰冷的手掌覆盖,好像在从他身上汲取最后的温暖。
虽然最后西园寺梨香并没有如他所愿干净利落的去打掉孩子,不过他也早已开始对她失去兴趣,在对这个固执的女生做出最后通牒后他便毅然决然的离开了她的身边。好在最后她还是拿着医院的手术报告站到了他的面前。
那时她已经不复之前的青春朝气,她的两颊微微凹陷,眼底有着浓重的黑眼圈,但那干瘪的双唇仍颤抖着勾起,如同那天告诉他自己的身孕一样。
“这下你满意了吗,”她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道,却已经不再发抖,“你总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希望你以后也能一直如愿下去,八云同学。”
“八云同学,八云同学!”
八云慎猛地睁开眼睛,身体几乎是从桌子上弹起来,身下的凳子因此和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响,他抓紧领口,透过皮肤和肋骨感受到胸腔里心脏剧烈的搏动。在看清眼前的女生脸上担忧的神情后他深呼吸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下情绪,即使仍在颤抖的手暴露了他的惊魂未定。
“狩野同学,”但他仍不遗余力地展现出安抚的笑容,“抱歉,我好像做了个噩梦,让你见笑了。”
“嗯,没事,我也是觉得你做了噩梦才叫醒你的。”狩野真荷也松了口气。
虽然他平日和真荷交谈甚少,但对方毕竟是弓道部的名人,他没有理由不认识对方,除此之外在真荷身后不远处坐着一名他觉得眼熟的女生,之后这间教室里便几乎再没有他所熟识的学生,或许他们是二年或者一年的。这里也不像是学校的教室,窗外更是漆黑一片,没有丝毫的光线,多亏了尽职工作的电灯这里才没有同外面一样陷入一片黑暗。
那么这间教室里的人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可是他无论怎么回想失去意识前的记忆都只有和平常一样的校园生活,只是最后那隐约的崩塌和轰鸣声让他有些不安。
“狩野同学你——”他本想问问真荷是否还记得如何来到这里,但是从挂在黑板上方的广播音箱里传出的电流声打断了他,也停止了这间教室里其他的议论声,整间教室里一时陷入寂静。
几秒后机械合成的男声通过广播回荡在这个空间里。
“各位‘背叛者’,欢迎来到囚徒川。”
他陷在成堆的海绵块里,露出口鼻大口喘气,身上几乎被冷汗浸湿,好像一个刚刚获救喘过气来的溺水的人。他睁大眼睛任由灯光垂直刺下,直到有人从池子边上探过头来他才记起眨眼。
八云慎抬手捂住眼睛,三池泽诡计得逞的笑容消失在黑暗中。
门把手被转动后发出零件间相摩擦的尖锐声音,随后门被推开,八云慎握着门把手从门后走出。他的视线向前方瞟了一眼而后收回到门上,他换了一只手抓住门前的把手将门轻轻关上,而从他的对面则传来门撞上门框的声音甚至掩盖了门锁嵌进门框里的凹槽的摩擦声。他转身向前露出笑容,“你好,三池同学。”
有着黑色短发的男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同样露出打招呼的笑容,三池泽停住脚步面对他,“这不是八云同学吗,哎哟,瞧我,现在是不是该叫八云学长了?”
“反正也不是在学校,你随意就好。”
“那我就叫你八云可以吗?你也叫我三池就行了。”
“好,三池。”
尽管才说过几句话但八云慎已经开始累了,他看不穿三池泽究竟是怎么回事。在他休学之前慎和他打过几次照面,同为成绩靠前的人在公告栏前遇见时难免相互客套几句。那个带着全框眼镜,头发规矩地剪短的男生抬起头将欣赏的目光投向略高他些许的八云,用温和但友好坚定的语气祝贺他的成绩,他看得出那时对方的礼貌亲和不是假的,但是现在面前的这个男学生双手插兜,站姿随意,视线时常向下盯着蹭着地面的脚尖或是四处毫无目的地游走,他似乎意识不到眼前站着一个正在同他对话的人。比起三池泽这幅样子似乎更像他的那个弟弟……等等,他的弟弟?
尽管这只是个猜想,但这段时间他们也无事可做,通道那边仍然空空荡荡没有要开始的意思,那这段时间还不如和对方叙个旧打探一下底细。他清楚地记得手表上显示的规则:有人背叛就必须要死一个人。既然要两人分别做出选择他也不指望能问出对方到底是合作还是背叛,他虽然并不想贪图那个实现愿望的机会,但至少要活着出去,他还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
他微微皱起眉头收起笑容,目光从三池身上移开,“自从你休学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了,没想到竟然会出那种事故,律也……”他的语调也变得有些低落。
他看似不经意地将眼珠转向三池,三池终于将目光收回到自己身上,尽管他只是从眼镜上方瞥了他一眼。
“你……叫了律后面的名字,你们很熟吗?”
“算是吧,虽然也是和你一样只是说过几句话那种程度。”
一声轻笑被对方从鼻子哼了出来,好像这句话是一句不错的笑话,“说过几句话啊——”对方意味深长的拉长声音,“毕竟八云可是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名人啊,一定和谁都说上过几句话吧?”
看来对方知道自己实际上和三池律连面都没怎么碰过,他换上一副谦和的微笑,“这可就不敢当了,只要性格好大家都会喜欢这个人的,我听说你休学前的人缘也不错,你也应该很清楚吧。”
“是吗,可是性格好的优秀好学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啊,背叛者八云慎同学?”
八云慎立刻咬住下唇内侧才没有让自己的笑容消失殆尽,尽管他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了一些,“哈哈,听说就算是玩狼人杀那种程度也会被扯进来,如果是这样的话‘背叛者’的范围还真是广泛,你觉得呢?”
“不是吧,那也太冤了,”好在三池很给面子的跟着他的玩笑打了几声哈哈,“所以你这样的好孩子肯定选的是合作吧?”
“我想三池同学应该也是吧?”
“现在的三池泽也算是好学生吗?八云同学真温柔耶。”
忽然他们的谈话被从通道另一边传来的轰鸣打断,开阔的场地在这巨大的声响后又回归了平静,十米高的跳台和一座控制台出现在场地上,同时两人的手环发出提示音,当他们抬起手腕新的规则被手环投影在他们眼前。
坠落者……从那个十米高的地方背对着倒下来?!疯了吧!从踏进这个房间以来就总是被牵着鼻子走,八云慎前后磨着后槽牙,牙齿之间产生的摩擦声震动着他的骨头传导进他的耳中,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就是因为这样他才用尽理由从家里逃出来,结果又在这里像个玩具一样被那个广播室摆弄,真他妈倒死霉了!
“看起来我要在你跳下来之前按下那个控制台上的按钮好让你别摔个头破血流。”投影从三池泽的手环上消失,他的视线透过镜片投向八云,但是八云已经没有了同他开玩笑的心情。
“……看来三池同学很乐在其中啊。”
“别板着脸嘛,多相信我一些,毕竟八云同学的小命正被我捏在手里哦,”八云的肩膀被三池揽过,他的背也因此被压下,这让他很不舒服,“记得把好学生的面具也带好,刚才的表情管理失控咯。”
他立刻甩开三池的手,但对方只是推了下眼镜朝他摆了摆手转身走向控制台,“过会儿见了。”
妈的,该死的四眼。
从跳台边缘看下去四周的景物都变得渺小了许多,他将手按在胸前但胸腔里的心脏仍然狂跳不止,连带着他的呼吸也急促起来,冷汗不停地从他的皮肤上沁出,强烈的不安袭击了他竟让他动弹不得。他深呼吸几口气才迈动犹如千钧重的脚步背转身体,尽管这里是个密闭空间但他似乎仍然能感觉到背后似乎被流动的空气裹挟要将他拽下高台。
“好啦,”从手环里传出的声音吓了他一跳,“我这边已经准备好啦,快跳下来吧。”
要不是知道是怎么回事听那语气好像只是让八云下来吃顿早饭。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闭上眼睛将重心后移带着他的身体向后仰倒坠落下去,风声灌满了他的耳畔,当他再次睁开眼睛天花板上的灯光使他的眼球感到刺痛。
打火机喷出的火苗舔舐着香烟的一端将白色的卷纸和里面的烟草变黑,当八云慎松开摁着打火机按钮的手火苗立刻消失不见,只剩下在香烟上闪烁的火星,他藏在没有开灯的吸烟室里,光线被磨砂玻璃变得柔和模糊地照亮他稍微褪去金色的发梢,他深吸一口,但不等尼古丁灌满他的肺被唐突打开的吸烟室的门和响起的男声让他呛住。
“抓到好学生违纪咯。”
八云捂住嘴咳得惊天动地,甚至眼角都溢出了些许生理盐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喘过气来得及看向来人,“是你啊,”他的声音因为呛咳变得沙哑,“都结束了……咳!都结束了还找我干嘛?”
“只是路过,怎么,已经彻底不当好学生了?”
“那我为什么非要等别人都睡了才过来,”他摆了摆手,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的香烟在空中留下烟雾的划痕,“没什么事快走,反正以后的游戏也不会遇到了。”
“好好好,那就晚安了,八云同学。”
吸烟室的磨砂玻璃上映出三池泽的身影,他在弥漫的烟雾中向前移动最终消失不见。八云慎再次将烟嘴放在唇间。
“英格丽……”奈杰尔·戈林的声音抖得不像样,他大口地喘着气,尽管他的眼睛看向自己但是视线却颤抖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更是模糊了他的双眸,“英格丽……我,我……可能要死了……”
英格丽诗觉得自己的呼吸好像停滞了一瞬,过了几秒她才想起怎么使用自己的呼吸系统吸入氧气,也想起刚才奈杰尔同她说了什么,但她仍下意识地反问他,“什么?”
她希望自己听错了,或者这只是个玩笑。
那天风和日丽,蔚蓝的天空上只有几缕云被风推着飘过,阳光灿烂,当微风拂过树叶时叶片上的日光也因此摇曳,学生们三三两两穿过走廊前往教室,只有这片角落被太阳遗忘,他们藏身在此谈论不被日光所欢迎的死亡。上课的铃声准时响起,树梢上的鸟儿们发出受惊的鸣叫拍打着翅膀离开了,但是他们谁也没动。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医生说我……得,得了疫病……”他的声音逐渐变小,仿佛他用来谈论此事的勇气也正被逐渐耗尽,那双眼眸渐渐垂下,本来明亮的绿色染上一层阴翳。
“那你今天是来……”
那张已经签过字的退学通知现在正躺在奈杰尔的书包里。
“英格丽,要是我不在了——”
“别说了!”她立刻用力抱紧奈杰尔,他的颤抖通过接触的身体一览无余,无论她如何想要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都停止不了,最后她的声音也被这不安传染了似的不住地发抖,“别这么说,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已经躺在冰冷的墓穴中的母亲。濒死时那可怜贵妇人不再容光焕发,她整日卧床脸色苍白,两颊凹陷,嘴唇上是皲裂造成的细小伤口,双眸中如同蒙了一层擦不净的灰尘。最后她连话都说不出,只是张开嘴徒劳地想要吸气,难看的挣扎片刻后她在家人们的哭泣中离开了。英格丽诗被那无神的眼眸钉在原地动弹不得,直到父亲合上母亲的眼睛,兄长走来牵起她的手。
“尼尔,”她松开奈杰尔,抬起手臂用袖子擦掉没有掉出来的眼泪,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她不想让这双眼睛里活人的神采消失,“我会去找凯蒂小姐,她是最厉害的教会猎人,她一定会有办法的。只要你说你想活下去我什么都会为你做的!”
“英格丽……”他张开双唇声音却陡然变化,“你可真是个傻孩子啊。”
眼前的玩伴忽然变成了白发赤瞳的教会猎人,她嘴角上翘微微露出牙齿好像在嘲笑英格丽诗。
“什么意思?”眼前的那个她一直崇拜着的教会猎人仿佛忽然变了个人,英格丽诗的脚步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想要远离她。
“你该不会真的以为会有什么办法能让人既不用变成血族也能治好疫病吧?真可惜啊,英格丽,要是那个时候多听听安纳托的话就好了,不过我想就算这样你也肯定会相信我吧?”
奈杰尔在被凯蒂接走治疗疫病后便音讯全无,而当她找来教会猎人的聚居地时面对的却是一反常态不再温柔的凯蒂,她掉进迷茫和无助的泥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一点点地按进绝望越陷越深。
“所以之前也是……在骗我吗?”
“当然了,不过我也没怎么骗你啊,是你自作多情呢。现在崇拜的泡泡被戳破是什么感觉?”
她记得那时的无措,但是这茫然很快变成了愤怒,她咬着牙握紧拳头,但还是克制着自己,“那奈杰尔呢?为什么他没有回来?你对他还做了什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真不知道那条可怜的小狗摇着尾巴去了哪里呀。哎哟,他居然没去找你吗?也是哦,他可怕变成血族了呢,毕竟那样就会被你讨厌了。”
她记得当时自己被其他教会猎人拦住,但是现在这里没有别人,她冲上前去扼住凯蒂的脖颈将她按倒在地,原本稚嫩的身躯忽然变成强而有力的成年人的体型,那双不知夺去过多少血族性命的手现在死死掐住凯蒂的脖子,但不知为何凯蒂不仅没有露出呼吸被遏制的痛苦神情,甚至那恶毒的话语也仍不停地从她一张一合的嘴里倾泻而出。
“你要杀了我吗?因为我骗了你还是因为我是该死的血族?那你为什么不杀了奈杰尔·戈林?是想从他身上捞一笔?觉得他还有用?”
不是的!
“把他关在地下室里就能让他待在你身边了吗?给他喂了自己的血就能拴住他了吗?那为什么还要钉死窗户更换门锁防备同僚,你也觉得他其实变了不是吗?”
不是的!
“承认吧,英格丽诗·阿忒利亚,因为你的愚蠢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奈杰尔,你把他关起来可不是什么伟大的友情和责任心,”凯蒂的声音忽然凑近她耳边,“你真正的想法——要是他就这么消失就好了。”
“不是这样的!”她大吼一声举起拳头打算砸下。
她想说不是这样的,她想和奈杰尔说的不是这些,因为她的愚蠢变成血族的奈杰尔,因为她的弱小无处可去的奈杰尔,她一直想对他说的是——要是我能拯救你就好了。
奈杰尔尚未从窒息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他捂着刚被松开不久的脖子蜷缩着身体大口喘气好让空气再次灌进肺部,但是喉咙被压迫的不适感让他想要干呕,他也因而剧烈咳嗽起来。
当他终于止住咳嗽恢复正常呼吸时不远处的缠斗也已然结束,胜利者逆着月光站在他身前不远处,对方的黑发被月亮镀上了一层银色,那人的面容却在阴影中模糊不清。他用手臂撑起上半身而双腿则屈起推着身体向后挪动。这个人是谁?他是血族还是人类?不管是哪一方对于奈杰尔来说都很糟,尤其是对方的实力足以制服英格丽诗的情况下。英格丽……他甚至不知道倒在不远处的英格丽诗是死是活。
“奈杰尔……戈林?奈杰尔?是你吗?”
就在他还在拼命动用大脑寻找对策时对方的问句和那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那个曾经坐在他的对面,在他叔叔拉着窗帘的书房里同他一起念诗的男孩的身影从他记忆的角落里被打捞出来,而当那人走到他身前缓缓蹲下时那面容渐渐和他的记忆重合。
“洛基?可是,为什么……”他本想抬起手抚摸那张熟悉的脸但是却猝不及防地被拥入怀抱,像是生怕他再次突然消失洛基的臂膀紧紧箍住他,尽管这让他感到不适但是对方的颤抖和啜泣却也因此通过接触的身体同样颤动他的心,奈杰尔尚未放下的手只能顺势抚上他的背。
过了好一会儿洛基才冷静下来,尽管他看起来已经是个成熟的成年人,但是当细小的泪珠挂在他的睫毛上时奈杰尔还是能想起那个小时候总是撒娇假哭的男孩。他伸出手想要擦去对方的眼泪,但意料之外的冰冷体温却让他一愣。
洛基用和他一样冰冷的手掌握住他的手抹掉自己下睫毛上的眼泪,而后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马车,“那是你们的车?”
“嗯,那边的祭坛上有一个钟,英格丽用它击退湖骸之后就……”
“那我们可能要先走,湖骸很快就会回来。”他起身将奈杰尔从地上拉起来,“我去搬阿忒利亚,你先回车上。等会儿我来驾车”
“好。”
好在不远处就是工会猎人的营地,凭着英格丽诗的徽章他们得到了在这里短暂休息的机会。他们也终于得以了解这些年来彼此的故事。
“没想到我走不久以后你就……”
“哈哈,别那副表情,成了血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今天多亏了阿忒利亚状态不佳,不然倒地上的就是我了。”洛基说。
“那你怎么会在这儿,教会猎人的总部不是在北边吗?”
“你该不会以为湖骸的事闹得这么大教会猎人什么都不会做吧,上面这些大人物可会差遣人了。”
“原来做作业偷工减料的家伙也会努力工作。”
“这么久不见你讽刺人的本领倒是见长,”洛基抽掉最后一口烟把烟头丢出车厢拉上车门,现在他们的谈话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除了还在昏迷中现在靠在奈杰尔肩头的英格丽诗,“所以阿忒利亚用了那个钟,你们怎么知道那个的用法的?”他朝着英格丽诗抬了抬下巴。
英格丽诗闭着眼睛,身体随着呼吸有节奏地起伏,确认她没有醒来后奈杰尔才看向坐在对面的洛基,但他没有直接回答洛基的问题,“……你来这儿的时候看到凯蒂了吗?”
“那可是个大忙人,就算在总部也要撞大运才能看到她呢,”但是很快洛基就反应过来这当中的意有所指,“是她告诉你们的?”
“她就是喜欢透露这种消息不是吗?”奈杰尔冷笑一声,而洛基的脸色很快变得认真而严肃,他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我不是很能确定,但是……等阿忒利亚醒来之后你最好提醒她,你自己也要注意,”他的手放在奈杰尔的肩膀上,“有血族知道你藏身在阿忒利亚家。”
“你是说凯蒂把我的消息透露给血族?可是……”忽然一个可能性闪过他的脑中,他用手捂住嘴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放下,“被她取了血做良药的血族没有死,而他需要我。”
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任何可以折磨英格丽诗的事情,无论是治疗疫病的谎言,把自己变成血族,透露他和英格丽诗的藏身之处,凯蒂都不遗余力地做到,而且效果很好。英格丽诗因此伤痕累累,但他却无能为力,甚至被她拿来变成折磨英格丽诗的工具。
“我也说不准,我只是在舞会上偷听到一些消息,但是小心为上,”说完洛基推开车门将右腿跨出车厢踩在地上,他回过头看向奈杰尔,“我就不等到阿忒利亚醒过来了,我可怕死她了,以后有机会我去找你。”
“说的也是,我可不敢保证她见到你不会先揍你一顿,”奈杰尔挥挥手,“再见。”
“再见。”洛基眨了眨眼而后关上车门。
被窗帘遮挡的车窗外逐渐亮起来,光线被阻挡在外面只能模糊地让车厢里摆脱些许昏暗,英格丽诗沉睡中的脸庞也因此清晰了些许,奈杰尔摸了摸脖子,现在那里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好像被英格丽诗扼住脖颈只是一场噩梦,他将头轻轻地和英格丽诗靠在一起。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英格丽诗才能从这一切里解脱出来,什么时候自己才不会成为凯蒂胁迫折磨英格丽诗的手段。他合上眼睛,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或许那个时候没有和英格丽诗说“想要活下来”就好了。
锋利的餐刀压在表面煎得焦褐的牛肉上,柔软的牛肉被拖动的餐刀分割,红色的汁液从纤维中流淌而出推开餐盘中褐色的酱汁,叉子的尖端陷进粉红色的牛肉中将这块被割下的肉块送入涂着口红的双唇之间。当苏西·马什再次放下叉子光洁的餐具上丝毫没有染上口红的颜色。
“那么,恭喜你成功拿下这次的竞标,马什女士,你距离你的目标更进一步了。”小朱厄尔·贾勒特的手指捏住高脚杯细长的杯把举起。
她放下刀叉同样举起酒杯,“谢谢,贾勒特,”她已经咽下刚才吃下的牛肉,声音清晰而低沉沙哑,毫无疑问,这声音属于一个长期吸烟的人,他们的咽喉久经尼古丁和烟草的摧残,但苏西对这乐此不疲。两只玻璃杯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们各自饮下一口杯中的红酒,“但是你的近况似乎并不太好。”
朱厄尔挑了挑眉,“呃,这件事或许也并不棘手,只是我还欠缺一些——经验,”他放下高脚杯,餐刀被他的手指推到旁边又拉回来,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老贾勒特很擅长这些事,但小的就从没管过,你知道的……”这会儿他那双绿色的眼眸才抬起来,苏西的身影映在那上面。
她倒是很乐于听到这回答,但不是出于幸灾乐祸,她没有那个心情和意愿嘲笑自己的同胞,只是朱厄尔的回答能让她伸一把手,想必她的同胞也不介意她在伸出援手的同时掺杂一些自己的小心思。
“没关系,贾勒特,这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同胞之情也是这种时候发挥作用的不是吗?”
“你是说你能帮我?”餐刀被他摆正,他的身体坐直目不转睛地望向苏西,“有什么办法?”
苏西只是再次举起酒杯,深红色的液体随着杯子的倾斜摇晃,但她并不喝下,“方法有很多,但是你不必知道。”
就像他不必知道他那愚蠢的竞争对手克里斯·布兰迪是如何把刀子亲手送到苏西手上的。
兰伯特·邓肯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他凝视着手里的短刀片刻最终将刀收回刀鞘扔进抽屉用力关上。他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左轮手枪,弹出转轮式的弹仓,桌子上的子弹一枚枚地被塞进去,他的手微微颤抖,枪械的零件之间因为他的颤抖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直到最后转轮再次与枪管相接他的颤抖也没能停止,这不是什么好事,他的呼吸也急促起来。
操,别他妈抖了!他暗骂一声皱紧眉头握住手枪用食指扣住扳机,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一个赚钱的活儿而已,他握紧手枪的手贴在额头上,过了一会儿才渐渐冷静下来。他以前从不会这样,别人付钱,他去杀人,刀子会分毫不差地割断目标的喉咙,子弹穿透他们的太阳穴和要害,他从不发抖,但是苏西·马什使他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就如同那天酒吧里他带走受到骚扰的苏西。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什么,这不是背叛,苏西也是给他付钱让他办事,都是一样的。
他想起尤利安和索菲亚,他们握住手中的凶器面对彼此不住地发抖,与自己如出一辙。那么他现在的颤抖和犹豫是因为他爱苏西吗?他爱兰伯特·邓肯,但他仍然握住那匕首直到可怜的诗人呼吸停止。他想不明白。
窗外马车的嘶鸣声已经响起,他将手枪妥善藏进口袋,该走了。
“好久不见,兰伯特。”在马车上苏西伸出手,他不假思索地牵起她的手在手背上落下轻吻。
“好久不见,”他低声说道,那只带着丝绸手套的手缓缓收回搭在腿上,当他抬起头那双绿色的眼眸闯入他的视线,他过了会儿才说出她的名字,“苏西。”
“怎么了,你看起来状态不佳,”苏西说,“身体不舒服吗?”
“不,不是,我没有不舒服……”
“你之前不是都会很高兴地问我有什么活吗,”车窗外的车灯逐渐靠近,明亮的灯光随着车厢的移动渐渐驱散黑暗照亮苏西的脸庞,她丝毫不为自己的雇员精神不振感到不快,那微笑在兰伯特眼中一清二楚,“兰伯特,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想应该不只是同为窃居者的同胞之情吧?我很乐意倾听你的烦恼。”
如果不只是雇主和杀手,不只是同胞,那我们之间又该是什么关系?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他的直觉警告他,如果他得到了那个答案他可能再也无法对苏西扣下扳机,尽管他并不知道那个答案是什么。
“谢谢你,”至少他现在已经能熟练使用感谢来应付别人的关心了,然后再说一些拖延时间的敷衍,“但我想到了地方再说。”等到苏西点头这个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但是马车行驶到了路灯之间的阴影中,车厢失去了灯光的照明变得昏暗,他只能依稀看清苏西的轮廓,但他想要的应答还是从那阴影中传来,“可以。”
当然,兰伯特并不打算真的和她说这些,必须尽快解决问题,他受够了一路上的揣测与思考,这些猜测让他变得不像他。他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这些复杂的事。他从诗人那里学会的爱就是当那个男人的听众,冲他点头,对他微笑直到他也对他露出微笑,其他的事与他何干?
可是他还是无法对苏西·马什扣下扳机,这个女人站在他面前时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准星在他的眼前乱晃就是无法和苏西的额头连成一条直线,他现在甚至连瞄准都做不到,即使他还没有得到那个问题的答案。
“瞧你,你的手抖得像个新手,你就是这么干活的?”苏西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她将臂弯里的外套搭在椅子靠背上一步步地走近兰伯特,无视兰伯特的警告直到站到他的身前,她抬起手放在他握枪的手上,而他居然因此不再颤抖,但她立刻抓住他的手将枪口对准自己,“你得瞄准这儿,这种事也需要我从头教你吗?”
他的手指搭在扳机上,却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阻止了接下来的动作,他的食指无法移动分毫,最终他只能选择投降,“不要,”他的声音发着抖,几乎要哭出来,“我做不到,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确实,你应该不知道,没人告诉过你,可怜的小狗,”苏西从他手上拿过手枪时没有受到任何阻力,她抬起手枪后面的击锤将枪械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因为你爱我啊。”
兰伯特一愣,而后怔怔地摇了摇头,“我不爱你,这不是爱……”
“那你为什么开不了枪?如果我告诉你我很乐意为你去死,你就能让子弹穿透我的额头吗?”
“我……我不能……”
“那么这就是爱,你离不开我,你无法从我身上放手。告诉我,这些日子没见你想我了吗?”
他确实想起过曾经和苏西缠绵床榻的日子,可是这就是爱吗?他爱那个死去的诗人但从未和他做过这些事,“我不明白……”
“最简单的例子,那个自杀的可怜人鱼,她叫什么来着——”
“索菲亚。”
“她自杀的原因就是爱,她无法从已经死去的人身上放手,于是她也跟着去了,你明白了吗?”
“可是我不想死,我也无法为你去死,这也是爱吗?”
“那你要离开我吗?再也不见面,彻底忘记我?”
他立刻冲上前抓住苏西的手臂将她推倒在沙发上,“不要,”苏西看向上方的绿色眼眸倒映出他不安的神情,“别离开我……”
“那就承认吧,兰伯特·邓肯,你爱我。”
“我爱你……”他缓缓低下头吻上苏西的双唇,对方回应了他的吻,这个吻结束时他的脸颊被那温暖的手掌温柔地抚摸,他微微侧头应和了她的爱抚,“苏西,如果我爱你,那你爱我吗?”
苏西只是笑着,她的双臂环上他的脖颈再次和他接吻。
洁白的信纸被摊开在桌面上,苏西取过一支钢笔拔掉笔帽,时候不早了,墙面上的挂钟指针已然指向十,她不想熬夜,明天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如果可以她其实还想再和小朱厄尔·贾勒特见一面,然而近期他们谁都无法腾出时间,便只能临时写信告知。
贾勒特,我亲爱的朋友。
简单的寒暄后她便直入主题。
你我皆知克里斯·布兰迪看似手段残忍凶狠,实则鲁莽粗心,他的大意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有管理如此规模的金融机构的资质。因此,我愿与你商议其产业日后的安排。其名下资产将于近期进行拍卖,我会附上拍卖场地的地址,记得准时参加。
蔚蓝色的天空在远处与一望无际的海面相接,阳光在海面破碎装点了无数浪花,微风吹过他的衣领,抚摸他的发梢,但他不以为意。他蓝色的眼睛纯净得像是倒映了整片天空,直到从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克里斯·布兰迪的身影出现在他天空般的眼眸中。
“我已经把我手下的人都留在那边了,”蓄有整齐的上唇胡须的男人不耐烦地将唇间的香烟抽掉最后一口,烟灰蔓延至烟嘴,他拿下滤嘴将尚未熄灭的烟头砸在地上,几枚火星从烟灰里蹦出来但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事情都办妥了吧?”
“……当然,”兰伯特笑着同他点头,他将手里的箱子放在身前几步远的地方,“您可以亲自确认。”
克里斯狐疑地瞟了他一眼,但还是凑上前弯下腰去摆弄手提箱上的皮带扣。也因此他未曾看到缠绕在兰伯特手上的鱼线。
你不必担心布兰迪的下场如何,只需知道他将再也不会出现在你我面前,此人做事不计后果,他的消失不止于你我,于其他人来说也是好事一件。你饱受其困扰,相信你会理解我的意思。我知道单方面受恩与我你会问心有愧,也不利于我们的长远关系,因此待你完成拍卖后我的秘书将会前往贵府商讨其金融产业股份相关事宜,我相信你一定会对此事进行妥善处理。
兰伯特退至一边等待克里斯完全蹲下,这时他立刻抽出鱼线绕过克里斯的脖颈,纤细柔韧的鱼线死死勒进克里斯的脖子,他的呼喊也被完全断绝,只能从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声响,他的双臂胡乱地挥舞,一会儿抓挠脖子上试着抠进不存在的鱼线与皮肤间的缝隙,一会儿朝身后挥着想要驱赶走可怕的凶手,他像被逮住的兔子徒劳的蹬着双腿,眼珠向外突出,脸色涨红,大张着嘴吐着舌头想要吸气。然而在片刻后他的挣扎渐渐停止,嘴里窒息的吸气声也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很快,快到当克里斯的手下察觉不对赶来时他的尸体早已被和提前装满重物的手提箱用鱼线连接,随着入海的手提箱一起向大海的深处坠落,而兰伯特·邓肯早已消失不见,整个码头空无一人,几只海鸥鸣叫着飞远。
我的朋友,虽然你需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但不必忧心,人类社会的规则远比我们想的要简单的多,只消几年你便可悉数了解,如同这次的事件。安心吧,同胞,一切皆会如我们所愿。
她写上最后的落款,吹干信纸上的墨迹,而后折叠纸张将它塞进信封,这时门开了,脚步声靠近她的书桌。她知道来者是谁,因此并不抬头去看,她折上信封,用桌上的烛台融化火漆,当蜡粒融化时深红色的蜡被她滴落在信封上,最后她拿起印章按在尚未凝固的火漆上。
前文——
槲寄生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07600/
薄荷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08985/
除锈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1425/
“你手上那个是什么?”
八云慎夹着菜的手顿了一下,他将菜放在碗里顺着母亲的视线看了眼自己的左手腕,上面现在挂着一只手表,表带和他的皮肤相贴,指针正在一丝不苟地执行任务,他的筷子又伸进碗里,“手表啊,怎么了?”
他语气轻松,好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八云绘美却很快皱起眉头,她的皮肤保养的很好,即使现在脸上露出不满的神色也看不出任何岁月的痕迹,尽管慎曾经怕极了她板着脸的模样,“我不记得我有给你买过这种款式,什么时候买的?还是别人……”
“怎么了呀,妈妈嫉妒别人了吗?我是因为不舍得戴妈妈的礼物才戴这个的,毕竟生日一年只有一次嘛。”
这会儿绘美的神色才终于缓和下来,她重新对遗传了自己优秀的容貌的儿子露出微笑,“一只手表罢了,我听老师说这次你这次考的也不错,想要别的礼物妈妈再买给你就是了。”
“好,谢谢妈妈。”
“我吃完了,你先吃着,等会儿让小桃来收拾碗筷,晚上我回来要检查你的作业。”绘美放下碗筷站起身,离开餐厅走向玄关。
“妈妈再见。”
他没有抬起头去目送母亲离开的背影,八云绘美不会知道身后儿子的小动作,就像她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儿子瞒着她如何处理了那只价格不菲的手表。
“所以你把那只表怎么了?”屏幕上皮肤白皙光滑的右手从手边摸过一块拼图嵌进拼好一大半的拼图中,白川奈奈的声音从八云慎身旁传来。
八云慎手肘搭在桌子边缘用手拄着侧脸,他的双腿随意地交叠在一起,拼拼图不是个简单的活,更何况是一百块的拼图,因为实在耐不住寂寞,不知道谁先开的头他们就这么聊了起来。
“没怎么,只是给了更需要的人。你左手边从上往下摸第一块。”这会儿他的眼睛才瞟向旁边戴着眼罩的女生,她戴着眼罩,白色的发丝从带子的边缘垂下,纤细的手指自上而下划过桌面直到触碰到那张纸片,“放在边上,对,就那。看来囚徒川的npc小姐也不是无所不知嘛。”
不知道算不算好运,这次被分给八云的是自称转学生的白川奈奈,这位丝毫不掩饰自己是被囚徒川指派来的转学生的态度还算友好。
“我可没有杀人的可怕爱好,为了平稳度过这次的关卡我建议咱们俩一起合作相安无事怎么样?”
尽管她是被那个奇奇怪怪的广播室指派而来这点让人在意,但就算背叛她杀死她泄愤也毫无意义。
最后八云的手还是放在了合作键上。
“那是当然啦,我只是知道为什么大家会在这里而已,”白川听从他的指示拿起下一块拼图,“所以一开始八云同学很温柔的样子我还蛮惊讶的呢,哈哈,完全看不出是个玩弄别人感情胁迫女孩子堕胎的可怕学生耶。啊,该不会八云同学对我故作温柔是想泡我吧?真可惜,虽然你是个帅哥但是不是我的菜哦。”
“白川同学真会说话,”妈的,怎么隐约看到了一起通关上个关卡的某人的影子,每次都是这种人真不是系统在整我?他深吸一口气,抬手用指尖摁在眉心揉了揉,不行,越是这样越要快点完成这幅该死的拼图出去才行,“真是遗憾我也对白川同学这种类型的没有兴趣,所以我们彼此之间就加快进度赶紧摆脱对方怎么样?”
“你说得对,没兴趣的人相互搭讪只是在折磨彼此,所以你也是因为对那些学生没有兴趣了才甩了他们的?”
“差不多吧。”
“承认的好干脆啊,这么快就不装了吗?”
“反正你都知道。那块要再往下点。而且白川同学不也是背叛者吗,那你应该会理解我啊。”
“是吗,说实话有点困难哦,毕竟大家背叛的形式多种多样。说起来既然我们这么投缘,那我就勉为其难的给八云同学透个底吧,”白川停下拼图的手抬起头,她的视线仿佛穿透眼罩锁定在八云身上,“其实囚徒川不止你们十六人。如果我这么说,八云同学会希望有人也在这里拥有同样的遭遇吗?”
八云几乎是立刻看向她,但他只是愣了一会儿又微微皱起眉将目光重新投回屏幕上,他强打起精神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没收到任何影响,“或许有吧。但是这和你没有关系吧?我今天和你讲的故事够多了,”屏幕上拼图嵌入最后一个空缺,他站起身伸手按下白川手边的完成按钮,白川摘下眼罩仰起头同他对视,两人的手环发出通关的提示音,“希望这些睡前故事能让你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白川同学。再见。”他笑了一下,在转身走向房间门口时耷拉下嘴角。
那天在八云绘美离开后,八云慎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震动着亮起屏幕,显示出通知栏的短信内容和来信人的身份。
“哼,”扫过短信内容,八云慎冷哼一声,“你还真是不知足啊,父亲。”他摁下锁机键,手机屏幕变成了黑色。
早在八年前英格丽诗·阿忒利亚来到纳塔城定居时她就一眼看中了这栋房子。单栋双层小楼,装修古朴但实用又结实,地板平整完好没有任何惹人不快的木刺,钉子老老实实地钉进木板,墙壁粉刷得当没有丝毫瑕疵,壁炉没有堵塞里面也没有碍事的蜘蛛网,空气中除了些许灰尘味道再没有任何异味,毕竟这里很久没人住了。现成的家具蒙上了一层灰尘,但这些不是什么年龄比她还大的老古董,只要擦去灰尘便可投入使用。更重要的是这栋房子的地板下藏着一间尚未使用过的地下室,适合用来隐藏一些不应为人知的秘密。只要她提前进行一些装修。
这八年间她的秘密——变成残月血族的奈杰尔·戈林也从未对这间房子产生任何不满,可能他更对英格丽诗本人有些不满,但那都是题外话,至少那间地下室奈杰尔住的还算舒服。即使后来那间地下室光荣“牺牲”,奈杰尔因此迁居楼上的房间他也没有表达任何对居住环境的意见。英格丽诗愈发觉得租下这间房子是她来到纳塔城后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然后就在12月18日她的正确决定唐突地被毁了。整片街区几乎被炸了个底朝天,被爆炸掀飞的房子连地下室也暴露出来,现在里面堆满了断裂的木板和碎石变成一个危险的大坑。
21号的英格丽诗面对残垣断壁无语凝噎。18号她看见纳塔城方向那片冲天的火光和听到像要把整个世界都粉碎的爆炸声时就该想到的。
妈的,到底是谁想出的炸城的鬼主意的!真他妈该早点回来!最好别让她知道是谁出的这个破点子,不然她就让他也尝尝即将流落街头的滋味!她用力踢开路面的一颗石子,小石子啪一声掉进曾经是地下室的大坑里,不知道撞到了哪个岌岌可危的支撑点,结果在惊天动地的坍塌声后,英格丽诗本以为糟得不能再糟的房子的残骸彻底成了一片废墟。铺天盖地的尘土扑面而来,她在尚未消散的沙尘里呛咳几声挥着手臂灰溜溜地离开了曾经的家。
此时远在猎人公会坐在角落里百无聊赖地听那些大老爷们吹逼的罗斯忽然被不知名的冷意袭击因而打了个寒颤,同她一起远离那些无事可做的男人们的费恩·莫里斯诺抬起头,“怎么了?”
“不知道,可能是门没关严。我去关门……”
“我去吧,”费恩在她之前站起身,“你去盛一点热汤喝,那些家伙光顾着喝酒,别浪费那锅好汤。”正好她也听腻了那伙喝酒上头的家伙们在那起炸城壮举里添油加醋,借这个机会活动活动身体是个不错的选择。她绕过桌椅走向外面的大门,看到了同样端着汤碗坐在不远处没有加入那些猎人的人。她知道他,英格丽诗·阿忒利亚带来的男孩,他现在在这里等她回来。那双绿色眼眸忽然捕捉到她的视线,他向她点头致意,走过他身旁时她也同他点头,他低下头,捏在指尖的木勺搅动碗里粘稠的热汤,但并不将汤汁送入他口中。
工会的门严严实实地关着,门后的门闩老实地呆在插槽里将门板关紧,她抬手轻轻推了推大门,纹丝不动。看来不是门的问题,可能是哪里的墙缝吹进来的冷风,等明天天亮了就去检查一下吧,她们刚才坐着的地方大概是建筑的西边……就在她打算转身回到罗斯那时忽然炸响的敲门声拦住她的脚步,房子里的吵闹声也都停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投向工会大门,没人知道入夜的纳塔城里四处游荡的是他们的同胞还是找麻烦的危险,椅子腿划过地面,艾德蒙站起身看向费恩,他冲着门抬了抬下巴。
“谁?”她问道,在她身后酒瓶相碰的细碎声音间歇响起,同时还有枪械零件的摩擦声,很快门外传来一个她并不熟悉的男声。
“不好意思,我要找英格丽诗·阿忒利亚,请问她在吗?”
远离猎人们的男孩忽然转过头来。
月亮升起来照亮了纳塔城的残垣断壁,堆在一起的砖瓦石块无声地在冬夜中沉睡等待明日来人将它们清走。居民们也早已被疏散至城外,没有人的纳塔城仿佛停止了呼吸,只有寒风呼啸着带起英格丽诗的衣摆。
房子没了,她也不敢带着奈杰尔在工会借住,一些人的脸从英格丽诗的脑海里一一闪过,谁知道万一奈杰尔的身份露馅了工会里的那些家伙都会做出什么事来。但是如果不在这儿他们又能去哪,她依稀记得城里有些临时建起来的营地,但是大半夜的放着工会不住还要带着看起来年龄不大的学生似的男孩出去折腾会不会也显得很可疑?更让她在意的是在用了那个钟之后她的记忆戛然而止,但她醒来时奈杰尔却只说路过的教会猎人帮了他们,他缄口不言的样子让她感到担心。
纠缠起来的想法几乎让她大脑彻底打结没办法思考,忽然风中似乎掺杂了某人的低语,她停下脚步,那声音越来越近,同风一起灌进她的衣领激起她的鸡皮疙瘩。
我找到了……
她停下脚步试图分辨在耳边回响的究竟是风声还是低沉的话语,风忽地刮起来卷得路上的沙石都尖叫着飞远,被她压住的黑色帽子下金色的发丝飘起来遮挡住她的视线。
等我,我很快就会去找他——
“是谁?!”她大喝一声转过身来,但她的身后只有砖瓦的沉默,月光藏进云中躲避她的询问,就连风也安静下来。
她迟疑着脚步后退,心脏撞击胸腔的声音越来越激烈,最后她毅然转身加快回到工会的步伐。找他?那个声音要找的难道是奈杰尔?奈杰尔现在身处工会,那里有那么多猎人在,应该不会出事的,不要慌,这会儿比起在沼泽附近的时候已经好多了。她很清醒,她也必须保持清醒。
她带着忐忑的心情敲响工会厚重的大门,过了一会儿雷涅的声音在门后响了起来,“谁?”
“是我,英格丽诗·阿忒利亚。”
在木板的嘎吱声中门很快开了一条缝,温暖的气息和黄色的灯光朝她笼罩过来,她立刻投入其中。但是不等她开口问奈杰尔的情况雷涅倒是先截了她的胡,“有人找你,等你好半天了。”
“雷涅,奈杰尔……”她还没问出口的问题忽然被挤到一边,英格丽诗愣了一下,“什么,有人找我?找我吗?”
“千真万确,指名道姓,一个教会猎人,”雷涅关上大门,挡门的木板被重新放回去,“你认识吗?”
她顺着雷涅视线的方向看过去,坐在奈杰尔身边有着黑色短发的教会猎人正在和其他猎人谈笑风生。他谈话时嘴角勾起,眼神中比起以前多了些精明,熟悉的五官看上去也更成熟了些,修长的双腿交叠在一起,一只手臂绕过奈杰尔搭在长椅靠背上,那双狐狸似的眼睛时不时地看向奈杰尔。这些让她作呕的特征累加起来最后成了一个让她脱口而出的名字。
“洛基·奥尼斯特?!”
奈杰尔·戈林不是没想过英格丽诗和洛基应该在什么情况下相遇,或许是等到一切都安顿下来的某个平静的午后,也可以是在一个热闹欢快的庆典上,总之绝不是他们连住处都成了问题的现在。在英格丽诗刚目睹了房子的惨状后的现在。
他们的房子,奈杰尔想也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加上猎人们的谈话,他们的房子应该不幸受到了波及。这样的话他们就有必要考虑今晚的去处,英格丽诗大概是不愿意让他在工会过夜的,把一个残月血族放在猎人的老窝,之前英格丽诗极力避免的也是这类事。但是经过这次的出逃他能感觉到英格丽诗的想法有些变化,或许可以稍加劝说,毕竟除此之外他们也无处可去。只要能妥善处理他的身份问题这就是个可行的办法,必要的话扯个谎也不是不行,用过去的经历打个同情牌有点冒险,他不知道这些猎人能对他的血族身份接受到什么程度,那简单说成姐弟或是亲戚呢,会不会太假了?
就在他还在绞尽脑汁寻找借口时编瞎话的天才洛基·奥尼斯特带着他们的去处从天而降。感谢上天!虽然代价就是英格丽诗和洛基在工会猎人们的众目睽睽之下剑拔弩张。
“嗨,英格丽,好久不见,你看起来已经没事了,我真是太高兴了。”洛基站起身同英格丽诗打招呼。行吧,忽略他奇奇怪怪的声调和停顿这还算是个中规中矩的问候。
“是吗,这么久没见我还以为你早就死了。还有,谁让你叫我英格丽了,可别告诉我你已经把我的姓忘没了。”
这……姑且也在奈杰尔的预料中吧。他三口两口吃掉味同嚼蜡的汤汁,这碗汤闻起来充满了熏肉和土豆的香味,如果能尝到味道一定很好吃,但现在这碗热汤至少让他很暖和。他默默地端着碗站起来趁他们不注意离开了这块受到瞩目的舞台中心。
他来到建筑里面,看见几个年龄较大的猎人们围坐在壁炉上的汤锅周围,他们刚喝完酒,火光照亮了他们有些发红的脸颊。他将碗和勺子放在桌子上摞起来的空碗上,对猎人们点点头,“谢谢你们的汤。”
“合你的胃口就好,”红色短发的猎人应下他的道谢,鸟嘴面具挂在他的脖子上,奈杰尔听见过别人叫他斯塔夫罗金医生,不知是不是因为显而易见的疲惫,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虽然我不是很确定这道汤是不是真的能令血族也感到满意。”
忽的他的胸腔好像泄了气的气球,奇怪的重担从他的身上被卸下。他真是昏了头,还有英格丽诗也是,这些猎人杀死的血族说不定比他们见过的人还多,为什么会觉得随便扯几句瞎话就能蒙混过关?
“……您是怎么知道的?”
“呼吸,戈林。血族的体温比人类低得多,因此你们的新陈代谢十分缓慢,呼吸也要慢得多,不知道我这么解释你能不能理解。”
“当然,更多的是直觉和经验,你知道的,就是当一个人路过你身边时你灵光一现——”坐在他身旁的红棕色短发的猎人插嘴道。
“你是说上次你用这个理由摸了一个漂亮女人的屁股然后被她男人追了半条街的事吗,阿比西奥?”
“嗨!艾德蒙,就不能给我留点儿面子吗!”
他们的对话引来了周围猎人的笑声。
“当然,不用担心这里的人会对你怎么样,戈林,”艾德蒙说,“阿忒利亚亲口说的,就算她死了也要让你活下去,目前整个工会可没几个人敢和她拼命。”
“不要命的小疯丫头,估计就是血族的女王来了她也敢冲上去。”阿比西奥咂着嘴摇了摇头。
“这确实像是她会说出来的话,”奈杰尔说,虽然我并不希望她真的这么做,“但是谢谢你们的理解,英格丽虽然不说但她也一定很感激各位的关照……”
但是他话还没说完那边的争吵早已升级成了不加掩饰的口头辱骂,英格丽诗愤怒的质问几乎掀翻工会岌岌可危的房顶,“你他妈有本事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这会儿要不是雷涅和尤莱亚拦着她,她肯定早就拔剑冲上去了。
偏偏洛基还不要命似的听话起来,他抬起手用食指点了点英格丽诗,“这可是你说的,我说你也差不多该管管你的坏脾气了,这么多年你该不会只长了年龄和脾气吧?”
真是受不了这两个人了!他们的争吵让奈杰尔感到头痛,但他还是用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对猎人们露出微笑,“抱歉,我恐怕要先行离开,谢谢各位的照顾。”
说完他便穿过看戏的人们走到两人面前,他清清嗓子,还算克制地用比较温柔的语气说道,“我看你们两个人在这里丢人丢的也差不多了吧?”
英格丽诗和洛基即将扭打在一起的动作忽然僵住,他们忽然默契的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垂下手各退一步,尴尬地别开目光。
“英格丽,今天先到此为止,我知道你们俩早晚会打一架,但我不希望是现在。洛基来找我们是因为他为我们找到了一处住处。”
英格丽诗马上用怀疑的目光把洛基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最后歪头向奈杰尔的方向,但视线仍留在洛基身上,“就他?”
“我今天刚去看过,”他从腰间解下一个钥匙,用手指捏着钥匙环提起来展示给他们,“我们运气不错,文森特·戈林的房子毫发无损,钥匙我也没有弄丢。”
“所以我们……”
“我们要回到文森特叔叔家了,英格丽。”
回到一切故事的起点。那个承载着他们快乐的童年与分崩离析的少年的房子。
当窗帘被外面的夕阳染成明亮温暖的金色,文森特·戈林家的大门就会传来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这时他会停下在纸面划出字母的笔尖,将笔帽扣回钢笔,放下纸笔起身走出书房看到他的叔叔文森特·戈林推开家门走进客厅的身影。抬起的琥珀色眼眸中倒映出他的身影,勾起微笑的嘴唇微微张开,接下来从那双唇间飞出的温柔声音会亲切地呼唤他的名字——
“尼尔。”
奈杰尔·戈林已经扣上外套上最后一枚扣子,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全身镜,镜子里的青年身材瘦削,样貌年轻,肉眼可见的紧张从他眼中透露出来,即使他已经努力克制自己的感情。奈杰尔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他转过头看向呼唤自己名字的人,英格丽诗·阿忒利亚正站在门口,她身后的门没有关上,冰冷的空气轻轻抚过他的脸颊,街道上流动的灯光在暗夜中闪烁。人们提着煤油灯向更明亮的火光周围汇集,如同星光环绕明月。
不过他们暂时先不能加入那队伍中。
他握住英格丽诗伸来的手,走出家门握住门把手将门关上。他跟着英格丽诗的脚步走下台阶,在人流外面行走,看着人们或加入或离开这灯光的行军。很快他们的路线偏离了街道,周围的光线黯淡下来,英格丽诗解下腰间的煤油灯拧亮,现在引领他们的变成了这明亮的灯光,他们都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走向他们的目的地。
他们沿着无人的道路前进,在路的尽头墓园的大门出现在他们眼前,大门两边的围墙周围冷冷清清,只有寒风路过时和他们打招呼。他们踏入墓园的小路,一座座或新或旧的墓碑从他们身旁路过,有的墓坑甚至还没来得及填埋,裹着布的尸体躺在墓坑里面无声地欢迎他们。忽然一抹静谧的蓝色晕染进煤油灯的金色,墓园中一点蓝色的火焰在寒风中摇曳着迎接他们,他想起过去读过的童话中守卫在墓地四周的幽灵骑士,蓝色的火焰像是他们头盔上的装饰,冰冷而飘逸。
“这是夜莺们点的,”英格丽诗对他说,“是猎人们的葬礼……”
她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奈杰尔也只是摇了摇头让她不必再说下去,他们都知道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是他们谁也不想看见的未来——如果英格丽诗死了,蓝色的灯火也将为她亮起。
他们走过那蓝色火焰,安静的火光目送他们的身影直到他们停在一座墓碑前。墓碑顶上盖着一层厚厚的雪,蓝色的光线穿透雪花间的孔隙,在细小的晶体间穿行折射,雪花的尸体变成星星的碎片跟着火焰燃烧的动作闪烁。
“要把雪扫掉吗?”英格丽诗问。
“不了,冬天还没结束,以后还会下雪的。”奈杰尔只是轻轻蹲下用袖子擦去墓碑上几乎盖住名字的灰尘和冰碴,蓝色的光在镌刻在石碑上的文森特·戈林的名字与生卒年的刻痕里流淌,他的手指上沾染了些没有融化的雪花。他弹了下手指,将雪花与尘埃一同甩开。
他本来想在叔叔的墓前放一些东西,但今天收拾完房子后却发现根本没什么好放在这里的。他在这个世界上几乎一无所有。就连想对叔叔说的话他也想不出来半句,这显得他临行前的紧张十分可笑。他偷偷看向英格丽诗,她金色的长发被灯火照亮,却只剩下冰冷的蓝色,但她蓝色的眼睛望向自己时仍然让他想起那金发在阳光下的耀眼与她的温暖。这是他仅剩的可以拥有的东西。
他呼出一口气,却不能像英格丽诗的呼吸那样轻易形成白色的雾气,最后他站起身扯了扯英格丽诗的袖子,“走吧。”
“不再看看了吗?”
“也……没什么好看的,英格丽,”他走过英格丽诗的身前,“现在那里只是一座墓碑而已。”文森特·戈林早已腐朽的尸体躺在地下的棺椁中,他对自己侄子的迟到与遭遇一无所知,过去在那房间里响起的呼唤再也无法回来。他低着头,蓝色灯光穿透他发丝的缝隙在他的侧脸上留下一道细长的痕迹。
英格丽诗紧握着奈杰尔的手,但任由她如何一厢情愿地想要让那只手变得温暖,奈杰尔的体温都只是固执地维持着那令人类不适的冰冷。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直到他们也汇入人流,跟随着人们的脚步来到他们最终的目的地。
猎人工会今天大门敞开,在爆炸中幸存的桌椅都搬到了一旁,建筑中间的位置猎人们点燃了一堆篝火,人们三三两两地结伴在篝火旁或站或坐,这些人英格丽诗有的熟悉有的眼生,但他们的一些特征说明了他们的身份,比如穿着修士服的神父,比如那些尖耳朵的教会猎人。和教会猎人们站在一起的洛基一眼瞟到了他们,他刚要举起手,似乎是打算和奈杰尔打招呼,英格丽诗眉头一皱稍微向前一步挡住奈杰尔的视线,接着加快脚步带着奈杰尔走到更暖和的篝火另一侧的工会里侧。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迎上来的雷涅将一个酒瓶塞给英格丽诗,去了瓶盖的酒瓶中些许的酒精味道从瓶口溢出。
“我白天帮了多少忙啊,至少也让我享受一下劳动成果吧,”英格丽诗接过酒瓶,“接下来没有要我帮忙的事了吧?”
“行了,晚上就好好休息会儿吧,明天以后还有的忙呢,前几天你不在的份到时候都让你忙回来。”雷涅拍了拍英格丽诗的胳膊,而后转向奈杰尔,对他点了点头,“玩得开心。”
她带着奈杰尔坐在角落的一张长椅上,他们坐的很近,但是或许是因为奈杰尔的体温太低,她始终都感受不到对方的温度。她抓住奈杰尔的手更紧了些。
或许这个时候她应该和奈杰尔说些什么,但是她却好像突然失去了语言能力。搭起的木架中火焰不知疲惫地跳着舞,用它温暖的光芒照亮了这里每个从之前的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人的笑脸。不知道谁说了个笑话,忽然建筑中爆发了一阵大笑,人们的笑声飘荡在半空,带着从篝火中飘散出来的火星飞得更高,好像要把夜里的这股寒冷也一起赶走。
她悄悄瞥了眼身旁的奈杰尔,在火光的映衬下他原本苍白的脸色似乎有了一丝血色,火光在他的眼睛里映出小小的光点,让他的眼神更有神了些,好像他17岁时经常因为她的玩笑开怀大笑的时候,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普通的男孩,她也只是个穿着漂亮衣裙的贵族小姐,他们的笑声也会飘荡着让月亮听见。
忽的,奈杰尔注意到她的视线,他薄薄的嘴唇向上弯起,“好像又回到以前我们偷偷在外面探险的时候一样,不是吗?”
“是啊,”英语回答他,视线没有从他身上移开,“但是回不回去已经无所谓了。”
奈杰尔的眼睛微微睁大,仿佛在无声地询问她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知道已经回不去了,无论我们过去犯下了什么错误,无论过去有多么痛苦,都回不去了。”
“是啊,你之前说过……”
“不,尼尔,我之前只是在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英格丽诗摇了摇头,篝火在她的眼中燃烧,“虽然用了那个钟以后的事我不记得了,但我隐约记得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凯蒂说我的真心是希望你消失。”
被她握在掌心的手指动了动。
“但我绝不是那么想的,尼尔,我可不是在狡辩,”她耸了耸肩,好像卸下了肩头的重担,“我之前只是在逃避,把你关在地下室是因为一看到你仿佛就看到自己的愚蠢,但是我也无法真的杀死你,因为那样就真的一切都回不去了,我只是在心存侥幸……”
“是啊,我也……觉得如果有什么方法可以回到正轨……”
“但是你我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转过头再次看向奈杰尔,奈杰尔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从他那绿色的眼眸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她终于发现那里的不是17岁的英格丽诗,而是26岁,身为工会猎人的英格丽诗,“该向前了,奈杰尔。”
“好,如果你要向前,”奈杰尔的手指从英格丽诗的手掌下抽出和她十指相交紧扣,“无论你去哪我都陪着你。”
不知是谁带头唱起了迎接春天的歌谣,人们的声音渐渐加入其中,歌声被火焰推着飞跃工会残破的屋顶,掠过枝头歇息的渡鸦,抚过其他残破建筑中人们的脸庞,带着他们也加入这合唱。
冬天已逝,春天将至;
朋友啊,切莫迷失在最后的长夜,
即使夜幕降临,也别忘记歌唱,
直到温暖的明天再见吧。
英格丽诗的双唇与奈杰尔相贴,他柔软的唇瓣也同他的指尖一般冰冷,但她并不在意,她知道他灵魂中的温暖,这是只有他们彼此知晓的秘密,藏在这世界不为人知的一隅。
钟声从遥远的教堂传来应和人们的歌声,漫长的寒冬终于快要过去了。
洛基·奥尼斯特微微侧头,半睁着的黑色眼眸转向这边,眼眶周围有些发红。他被安纳托的影子遮住,叼在他嘴里的香烟上火星忽明忽暗。
“啊,”他的声音也低沉沙哑,没有平时的开朗友善,他抬手抓了抓左边锁骨下面,绷带的边缘从他的衬衫领口露出来,而后他的指尖捏住香烟拿开抖了抖烟灰,白色的烟雾随着他的呼吸从口鼻呼出,“是你,起得挺早嘛。”
“个人习惯。你也是,我好像没怎么在这个时间看见过你。”安纳托坐在长椅的另一边,而洛基只是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这会儿太阳刚刚升起不久,天空刚刚褪去夜晚的薄纱,气温还没有完全升高,一滴露珠压弯路边的杂草顺着叶片滑落,烟雾逐渐弥漫开同清晨的薄雾一同消散而去。
“我没睡。”
想也知道。“你昨天去烙印了?”
“……你怎么熬过去的?”
安纳托知道他在说烙印的事,洛基还很年轻,新人难免会有这个时期,但他也没有对方所期待的麻痹自己的好办法便只能耸耸肩,“抱歉,可能因为我是没什么痛觉的类型,所以我想我大概帮不到你。”
“好吧,看来我只能慢慢去习惯了。”
“确实如此,有人和我说过时间永远是最管用的麻醉药。你会习惯的。”
洛基闭上眼睛皱紧眉头长叹一口气,这个年轻人平常总是笑意盈盈地对每个同僚,以至于安纳托一时不太适应他这幅颓废的模样。即使他也能看出大多数时候洛基并没有真的在笑,勾起嘴角说些无关痛痒的玩笑话像是他的机械性动作。
“除了这个呢,有没有习惯一些这里的生活?嗜血在这里其实很难吃得开,不过我看你和别人相处的还不错。”
他将香烟送到嘴边的动作一停,但还是用双唇含住烟嘴吸了口烟,烟灰向上蔓延了些许,“还行吧,好好说话,好好微笑,没什么人会不给面子的。”
“是吗,感觉有点儿像凯蒂,你们比较像一类人。”
“凯蒂?我还没怎么和她说过话,”这会儿洛基像是来了点儿精神头,他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身体前倾看向安纳托,“听起来你们之间像是有什么故事?”
“那可不算是什么故事,我也只是和她说过几次话。”
不过如果这能让这个年轻人打起精神安纳托也不介意和他说一些可能并不愉快的陈年旧事。
事情可能要从一个女孩说起,时间已久安纳托也记不太清她的名字,她或许是叫英格丽……之类的名字,从某一天开始她再也没来过教会猎人总部,而在那之前她频繁地出入这里。
为了见凯蒂。
那一天那个女孩也为了凯蒂来到这里,她们在宽敞的休息室里找到一处没人的地方,她坐在凯蒂的对面。安纳托看不到凯蒂的表情却对女孩担忧的神情历历在目。
“……求你了凯蒂,他不想变成血族,但是这么下去他会死的,帮帮他,我也不想失去他,想想办法好吗?”
看来是一个得了疫病的男孩,他对那个不知姓名的男孩有些同情,但是如果他不想接受血族的命运最终也只能走向死亡。想到这里他看向那女孩的眼神中也多了些悲伤。
“可怜的孩子,交给我吧,英格丽,”凯蒂握住她的手,探身拍拍她的肩膀,“我会有办法的,他是你最重要的朋友,我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安纳托挑了挑眉。
“真的吗?!”希望马上照亮了英格丽,她激动地握住凯蒂的手,“你真的会有办法吗!我就知道你会有办法的!你总是这么厉害,如果你能救他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这个话题逐渐导向了危险的方向,安纳托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坐下去了,他站起身走向凯蒂的方向。
“哦,好巧啊,凯蒂。”他站在凯蒂身后,捕捉到那望向自己的双眸中闪过的一丝不快,但很快她又变成了平时那副圆滑的微笑。
“真巧,安纳托,我都不知道你在呢。”
“你好,小姐。”他走过去并朝那女孩打招呼。
女孩马上很高兴地同他问好,“您好,先生。”她朝另一边挪了几下示意安纳托可以坐在自己身边。
“谢谢你,小姐,”他在她身旁坐在,凯蒂一手托腮,眼珠随着他坐下的动作转动,“请原谅我的唐突,不过你们似乎说到了什么有意思的话题,不知道我能不能加入你们的讨论呢?”
“其实并不是什么有意思的话题,”她摇了摇头,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桌面上十指交握的双手,声音也变低了许多,“我的朋友他……”
“英格丽,”凯蒂忽然打断她的话,她对那女孩露出笑容,“我记得你接下来还有家族聚会不是吗?时间不早了,有消息我会通知你的。”
她看了眼外面的太阳,太阳已经西斜许多,她倒吸一口气站起身,“哎呀,我都忘记了。抱歉,先生,我可能要先走一步了!”
“没关系,快走吧。”
道别之后女孩匆忙地离开了这里,这张桌子旁只剩下凯蒂和安纳托,而在和安纳托对视一眼后凯蒂也站起身,“我也有事,先失陪了。”
他也跟着起身,“你就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解释什么?你不是都听到了吗。”
“是啊,我听到你在蒙骗一个信任你的女孩,”安纳托说,“你明明知道疫病除了良药没有别的医治方法。”
“当然,我们都知道,我们也知道如果不这样那孩子一定会死。她想让他活下来,我帮她实现愿望,就这么简单。难道你希望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孩死?”
“凯蒂,”安纳托直视她的双眼,“当然,我不能替他说什么,我并不了解他,但是你是教会猎人,我希望你能知道你在做什么。”
凯蒂打个响指,“对,我们都是教会猎人,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所以你也会理解我的,对吗?”
“所以她最后真的救了他?”洛基问道。
“是啊,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安纳托说。
“你怎么知道,”香烟仍在燃烧,经过火星的洗礼烟草的大半截已经变成了烟灰摇摇欲坠,“你还见过他吗?”
安纳托抬起头,腥红的眼眸中流露出悔意,“我见过,他独自在教会猎人的医务室里哭泣发抖,我本来可以阻止这一切的,这不是他想要的生命。”
“后来他怎样了?”
“他说自己的叔叔在纳塔城,我把他送到了那里。后来我就没见过他了,虽然他为变成了血族而痛苦,但既然他还活着我希望他能活下去。”
“你觉得……时间能治愈他吗?”
“或许可以吧,经过漫长的时间一切都不重要了,洛基,我们的生命实在是太漫长了,漫长到只有现在我们才是活着的。”
香烟上的烟灰终于崩毁断裂坠落在地,他的指尖只剩下几近熄灭的烟头。
——清晨,前往桑普多泽驿站的路上——
高大的树木们茂密的枝叶将日光几乎挡了个严严实实,加上尚未弥散的晨雾,这条林间小路上像是被光遗忘了的地方,即便如此那些潜藏在阴影中觊觎死亡的野兽们也因为黑夜的结束隐匿了踪影,这里似乎只剩下了间或的鸟鸣声。但是急促的马蹄声忽然闯进了这片宁静,车轮在地上的滚动甩出沙石发出细碎的声响。
诺克夏·梅奈长出一口气,他整理好盖在尸体上半身乃至头脸的外套从尸体身旁站起身,马匹小跑的身影和他们身后的马车逐渐停在他面前。
两个骑马的人和一辆马车,走在最前面的戴着宽檐帽的马夫的眼睛在他和地上的尸体之间打了个转,“怎么回事?”
“就和你看到的一样呗,”诺克夏歪了下头示意地上的尸体,“一对儿回不去纳塔城的倒霉蛋,我稍微幸运点儿还能和你说话,”他拿出自己的猎人徽章展示给他们,“载我们一程,车费尽管说。”
“啊哈,自己人,”他露出了然的模样,“一样的,老弟,瞧我们几个去的时候马车都坐满了,这会儿就剩我们仨了。而且你的运气确实不错,我就是这伙儿里说的算的那个。我是本。”
“你好,本,我是诺克夏·梅奈。”诺克夏冲着他点了点头,“所以你这个头儿怎么说,帮个忙?”
“我倒是很想当这个好人,梅奈,但是你也知道咱们这行总是有些难处的。”本瞥了眼身后的马车。
“怎么,你的马车里装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倒也不算见不得人,只是见不得同行。”
话说到这里诺克夏差不多猜到了那车厢里到底藏了些什么,如果一个猎人需要提防他的同行那么他不想展示出来的东西显而易见。
“你的猎物?我还以为干这行的都不会抓活的回来。”
“情况特殊,所以你大概能理解我的难处了吧?”
“当然,我能理解。那我要怎么做你才肯载我一程?”
本抬了下帽檐,雾气已经渐渐消散了,些许光线透过枝叶间的缝隙落下照亮了这条小路,他再次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同行,“你有枪?”
“有一把。”
“没别的了。”
“对。”
“那上车前把你的枪交给厄文,就是那个驾车的,”在他后面坐在马车上驾车的男人挥了挥手,“然后少和车上的家伙说话,最好一句话都别说。”
“可以。对了,还有个事。”
“什么?”
“就是我朋友,”他对着尸体摆了下手,“能不能通融一下……”
这下本摇摇头,嘴里发出啧啧的咂嘴声,“梅奈老弟,我能让你上车已经是作为同行的通融了。我知道把死掉的朋友丢在这儿的心情很不好受,但现在可是六月份,在我们到老家之前你的朋友恐怕要先烂没了。”
行吧,他点点头对本表示理解。这也在他的意料之内,但也正如同本所说他也不想让朋友孤零零地躺在这儿。他再次看向本,“那帮个忙先把他埋了可以不?要把朋友扔在这儿孤苦伶仃我这个人实在是……”
他的话却招来了一声口哨,但是本并没有表达出对他的奚落,“好吧,你这样的人在这行真是少见。戈马,去帮他一把。”
“得嘞。”另一个骑在马上的人踩着马镫从马背上下来,他转身走向马车朝厄文伸出手,“厄文,铲子在车上吗?”
厄文从腰间摸出一串钥匙丢给他,“你去找找吧,反正东西都在那。”
戈马的身影消失在马车后面,金属零件摩擦碰撞的声音响起后木头相互挤压发出“叽叽”的声响,接着是噼里乓啷翻东西的动静,过了一会儿戈马拎着两把铲子走过来,诺克夏发现他瞎了一只眼睛,那被伤口劈开的左眼眼仁发白。。
“埋哪?”
“就路边吧。”诺克夏接过铲子。
他们走到路边时诺克夏感受到注视的视线,他回头看向马车,马车里金色短发的女人翘起的嘴角旁耳坠的鲜红色刺目十分,她隔着车窗朝他摆了摆手。
——清晨,桑普多泽驿站——
一男一女走过阿比西奥身后,带起的气流钻进衣领让他后颈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两人都身着黑衣,高挑的男人黑色短发,正在和吧台后面的女侍应生打招呼,而那个白色长发的女人猩红色的目光撞上他的窥视,他立刻赔了个笑脸重新拿起桌子上的报纸,即使他对上面的新闻丝毫不感兴趣。
“你们是从教会来的?天啊,那可真是太远了。”女侍应生说,她好像从来没离开过这个乡下地方,语气里满是新奇。
“神的恩惠不分地点,为人们传达神的声音正是我们该做的。”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还没有被香烟和酒精污染过的纯净青年,这确实非常符合圣职者的印象,就是有点儿假。
但是显然小丫头就喜欢这套,侍应生的声音变得更加友善, “那请问你们要喝点东西歇息一下还是住一晚再走?”
“其实我们正在等人,所以我们想暂时先歇歇脚然后再做打算。”
“好的,那要喝点什么吗?”
“你想喝点什么?”
他的同伴没有说话。
“她不需要,请给我来点水。”
“好,找个地方先坐吧。”
之后脚步声响了起来,一个消失在旅店深处,一个正在逐渐接近他。看来有人还在吧台那里。
地板随着脚步声发出被碾压的声音,走过来的是那个男人,最后他停在阿比西奥身后。外面的云雾已经彻底散了,阳光开始变得刺目,照射在报纸上的强光险些刺痛他的眼睛,空气中的温度也逐渐升高,但是从他的身后他却感受不到任何人类的温度与气息,圣职者看似无意地同他打招呼,“最近天够热的。”
“谁说不是呢。”阿比西奥耸肩,没有从报纸上抬起头去看他,但是他的同伴们却对这个圣职者来了兴趣。
“这么热的天还要跑这种鬼地方传教,你们这些神父也真是不容易哈。”说话的猎人是他这次任务的搭档之一,口无遮拦的家伙。阿比西奥决定不掺和进他们的对话以免引火烧身。
“不过这是我们的使命,为神奉献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猎人吹了声口哨,“那那个女的呢?她看起来可不像修女。”
“与我同行的教会猎人,她非常可靠,负责保护我的安全。”
“教会猎人?”猎人重复道,“那不就是血族吗?我还是头一回这么近看个教会猎人。”椅子被他起身的动作推开,在地板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猎人朝着吧台那边走去。
“不过她最近心情不太好,我觉得您还是不要招惹她为妙。”
但显然这句话没有被猎人放在心上,“你好啊,血族小姐?”他的语气轻浮又无礼。
“有事?”女人的声音低沉语气却十分轻松,似乎她并没有这个神父说的那么不高兴。
“我只是从来没见过活的教会猎人,看来你们不怕阳光这件事是真的,”他说,“不过让这样一位小姐来保护神父,我只是好奇而已,你们该不会也提供一些保护之外的‘特殊服务’吧?”说完他甚至为自以为绝妙的笑话大笑起来。
然而女人不仅没有立刻反驳他反而加入了他的笑声,最后他们的笑声一同停下,“让你失望了,我可不给那边那个男的提供什么‘特殊服务’,不过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是不是也用你的屁股给别人提供过你所说的——‘服务’,毕竟你知道的,有的男人看起来就是会卖屁股的长相。”
猎人一时语塞,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声音却无法变成一个词汇或者句子,女人则继续说道,“顺便奉劝你管好自己的嘴,不会说话就把舌头吞进肚子,这对你我都好。”
“你他妈——”他最先从腰间抽出手枪,对面教会猎人的动作紧跟而上,但最后爆发出的只有一声枪响,一缕青烟从那个白发的教会猎人手中手枪的枪口处升起,他的同伴的枪从手里滑落,他捂住胸前的伤口后退几步最后眼睛上翻,抓紧衣服的手松开垂在两边仰面倒在地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接连的声响也惊动了正在里面倒水的女侍应生,她匆忙的身影钻出门帘出现在吧台后,“怎么了!”她惊慌的目光扫过大堂里的每一个人,“我听见好大的声响,有人开枪了吗?!”
几乎是立刻阿比西奥的肩膀被用力按住,后颈隔着衣领传来的按压的感觉,他正被一个坚硬的物体抵着,“嘘——”阿比西奥听见身后的耳语,“先别说话。”
“不好意思,”女教会猎人已经收起手枪,她同侍应生说道,“刚才这里发生了一点小争执,我们争吵的声音有点大,然后有人离开了这里。抱歉打扰了你的生意,为了表达歉意我愿意点上一杯啤酒。”
“好吧,”女侍应生惊魂未定地将手放在胸前,“不过时间尚早,我父亲刚刚将啤酒送来,我们可能需要准备一会儿。”
“没关系。”
女侍应生的身影又消失在了门帘后面,而那尸体正躺在她所看不到的紧贴吧台下的死角。
现在阿比西奥身后的男声原形毕露,威胁他的声音不再像是澄澈的圣职人员,而是更加危险,“我之前就提醒过你的同伴她不太好惹,不是吗?”
“所以你根本不是什么神父?”他问道。
“我从来也没这么说过啊,我的气质这么像是神父那挂的吗?”
“你要是像神父那我就是圣母了,”另一边的女人调笑道,“这个家伙怎么办,一起做了?”
“等过段时间他的同伴不就要到了吗,总得留一个才好骗人。”
“他愿意听话吗?”
“怎么样,先生,愿不愿意帮我们一个小忙?毕竟这可是你的同伴惹的麻烦,你看起来就是个识时务的人,我猜你的回答一定是愿意吧。”
“哈,恭喜你你猜对了,小伙子。”阿比西奥倒是不介意配合这两个教会猎人把自己的同伙一起端了,联想到那些人没有立刻对这次的猎物下手,他大概能想到到发生了什么事。真是捅了个大篓子,这两个教会猎人一个能打一个鬼主意多,眼下他只能先暂时配合他们,但说实话他对尚在路上的“同伴”也不抱太大希望,而且如果那几个家伙没了他说不定还能就地私吞——或者说认领他们的遗产。
“那就太好了,祝合作愉快——”
“阿比西奥。”
“阿比西奥先生,我的名字是洛基·奥尼斯特,她是卡拉。”
他站起身想同他握手却发现他手里的并不是冰冷的枪械,见自己的把戏被发现了洛基也并不心虚,纤细却坚硬的短木棍在他的指尖转了个圈。
“门口树上撅的,对您来说一定很有纪念意义吧,送您了。”
他接住被抛来的木棍,一想到是这个东西刚才顶在自己的脖子上阿比西奥不禁哑然失笑,但他最后还是收下了这根“手枪”,“合作愉快,奥尼斯特。”
——上午,马车里——
“你看起来不太高兴,我刚才看见你和他们起了冲突。”
对方担忧的声音让诺克夏抬起头,之前在马车上朝他挥手的女人——或者说是血族,无所谓,他并不在意她的身份,这位女士现在坐在他的对面。他们现在已经离开了森林,道路两旁是低矮的小麦,阳光穿过玻璃照射在他们身上。能够在阳光下安然无恙的血族,怪不得本不敢马上拿她怎么样。
这个女人是教会猎人。
“谢谢你的担心,”诺克夏说,他记得这辆马车的主人的警告,但那只是那些人怕他抢了他们的猎物,他又没有那个心思,“你都看见了?”
“一清二楚,那个独眼龙把手伸进你朋友的口袋堂而皇之地摸走了死人的东西,”她的语气毫不掩饰对那些猎人的鄙夷,“我猜他们最后要你为这件他们本不应该占据的物品买单。”
诺克夏无奈地笑出来,“小姐,这个世界上可没有免费的午餐。我坐了他们的车,他们索要一些车费,这很合理。”
“可得了吧,就连住在城堡里不问世事的古老血族都知道不应该随便动逝者的东西,”她的话像锋利的刺毫不留情地戳破猎人们的“仁义道德”,“如果他们最后还是不还,你怎么办?”
话题的走向似乎逐渐导向奇怪的方向,他知道这个无法脱身的女人想要什么,“如果你是想让我把你救出去那还是算了,我单枪匹马几乎一整夜没合眼怎么打的过他们。”
“要你帮我?我可没这么说,”出人意料的是女人并没有这个打算,但是她却提出了另一个他意想不到的请求,“需要你帮忙的不是我,所以你还可以慢慢考虑一下。”
“……什么意思?”
“等到了驿站你就知道了。在此之前我们可以先相互认识一下,这么长时间我们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呢,”但是她却岔开了话题,留下了一个谜语供诺克夏独自琢磨,“我是伽内特。”
“诺克夏·梅奈。等等,所以如果我帮了这个忙我能得到什么?”
“这要看你需要什么了,看起来你这次的任务不算一无所获,所以你不缺钱。我想想,或许帮你安葬你的朋友是个好主意?”
车窗外,驿站招牌矗立在蜿蜒的道路尽头,桑普多泽驿站近在眼前。
——中午,桑普多泽驿站——
诺克夏跟在本一行人的后面走进这家旅馆,这里的大堂干净宽敞,几张小圆桌摆放在这里,周围放着一些椅子,正对着大门的吧台后面是直到天花板的酒柜,看来旅馆老板把他的一楼改成了酒馆。这里没什么客人,理所当然,除了他们只有一个人背对着他们坐在大厅的左侧,宽沿的黑色帽子遮住了他的脸庞,诺克夏只能看到从帽子下面伸出来的银白色的长发,那发丝在他黑色的大衣映衬下异常显眼。
方才本的同伴出来迎接了他们,这个男人一头红棕色短发,两鬓斑白,胡子长时间未经打理显得不太整齐。他听见他们叫他阿比西奥,现在这个老猎人同戈马勾肩搭背地走向吧台。
“这就是我的朋友们,奥尼斯特,那边的是本,这个是戈马,厄文还没回来,”他对吧台后面的酒保说,“他们可热坏了,给他们来点儿喝的。”
“当然,”奥尼斯特看向戈马,“先生,想喝点什么?”
除了他们俩本带着伽内特坐在进门后右手边的一张桌子旁,本的位置正对着吧台,伽内特则对着那位坐在他们左侧的客人,厄文牵着马去马棚了。
他没有立刻落座,按理说到这里他们的同程就结束了,也因此诺克夏必须先和本解决一些需要商谈的事。
“本,”听到他的声音本抬起头看向他,“出来一下,我有事要说。”
恰好厄文刚安置完马匹用脖子上的围巾擦着汗进来,本站起身,椅子被他站直的腿推开在地板上发出低沉的摩擦声,“厄文,坐我这儿,看好这女的。”
“可我想先点喝的……”
“戈马,给他点杯啤酒!”
最后他跟着诺克夏离开了大堂。
已经脱掉外套的洛基从吧台的柜子里找出一条围裙系在腰上好让自己看起来更专业些,他把一些玻璃杯放在水池里显得自己这个侍应生别那么无所事事。
最先进来的是阿比西奥和一个脸上有一道横贯脸颊的伤疤的男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他的鼻子有点儿歪,他们身后的男人左眼几乎被一道伤疤劈开,因而眼仁发白,再然后是伽内特,走在最后的男人有着黑色短发,他摘下墨镜,漆黑的眼瞳扫过大堂,尽管他的视线在背对着他们的卡拉身上多停留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回到身前的女血族身上。他没有立刻跟着那些人落座。
他们的准备工作异常轻松,阿比西奥找到旅店边上的一处水井,他们一致认为这是个绝妙的藏尸地点,那具倒霉的尸体被他们一起抬了出来扔进了水井。至于那个侍应生,洛基以教会活动为借口争取到了这家旅店一天的使用权,现在就连无关人员也被完全清除出去了。
经过阿比西奥的介绍洛基大概掌握了他们的名字,歪鼻子的男人是本,一只眼是戈马,厄文还没回来。而跟在他们后面的系着粉色领巾的男人——只是一个和他们偶然同行的猎人。这位猎人神色凝重,既没有和另外几人拉近距离也没有打算独自坐到吧台前点单。
“本,出来一下,我有事要说。”他在看了眼本之后说道。
在厄文回来之后本跟着他走出门口,现在这里只剩下了戈马和厄文。洛基和阿比西奥对视一眼,看来这位经验丰富的猎人也觉得时机已经到来。洛基双手撑在吧台上,阿比西奥则向大堂中间踱步逐渐靠近卡拉,这下他能和伽内特对视了。他冲着伽内特歪了下头使了个眼色,说实话在洛基看来有点糟糕,不太像是打暗号倒像是在调戏良家妇女。
显然在其他人看来也是这样,厄文察觉到他的视线看向自己似乎老不正经的同伴,“怎么,你该不会看上这小妞了吧?”
“别说你就没那意思,厄文,你不觉得她长得很好看吗?”
“那倒确实,要不是她是个血族我还真想和她睡一觉。”
桌子腿砸在地上的巨响立刻静止了屋内的一切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卡拉制造出的动静吸引过去,阿比西奥悄悄侧身后退离开卡拉身后,厄文转过头看向她的背影。
“有哪句话让你不开心了吗,兄弟?”他站起身右手撩开外套下摆露出插在腰间枪套里的手枪,吧台旁边的戈马将手放在手枪上摁下击锤,零件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洛基小心解开围裙握住手枪,阿比西奥微微侧身好让自己随时能卸下背上的来福枪,伽内特仍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卡拉的背影。
厄文刚要朝卡拉迈出步子洛基快速拔枪对准戈马的后背拨动击锤扣下扳机,突然的枪声和倒下的戈马让厄文停下脚步,卡拉旋即起身从左边转身拔出蓄势待发的双枪,当她左手扣下扳机厄文的肩膀被击中左轮枪因为脱力从他的手中甩出,右手手枪的子弹出膛后射穿了厄文的腰,卸下来福枪的阿比西奥的子弹紧随其后,厄文的脑袋像被砸碎的石头四分五裂,伽内特微微侧头躲开飞溅而来的血液。当尸体扑通一声倒地砸翻了桌椅屋内的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卡拉稍微松了口气,“你怎么敢就坐在那呢?”她的语气里没有责怪反而是欣慰和好奇,看着她的笑容伽内特也翘起嘴角。
“我知道你的枪法很准嘛!”
“所以你就为了一个死人的东西,”本从烟盒里抖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一边找火柴一边含混不清地说道,“一个徽章?”
“那可不只是徽章,”诺克夏想仍维持之前的轻松,但一听到自己沉重的语气他就知道自己多半失败了,“那是他的遗物。”
“哦吼,遗物,”本终于从外套内兜找到了火柴,他拉开火柴盒抽出一根火柴在火柴盒侧面划着,一手护着火苗另一手捏着火柴杆儿伸到香烟前段,烟草被火焰引燃发出咝咝声,他甩灭火柴随手丢掉,这会儿他才扬起一边眉毛瞟了诺克夏一眼,“说实话,如果戈马拿了什么存款单子你这幅样子我还能理解,一个徽章,那玩意儿在工会里堆成山要多少有多少。”
“所以到底能不能还给我?”
“当然可以,我们没必要为了这样一个小玩意儿伤了和气,只不过我可不敢保证这会儿那东西已经被他扔到哪了,毕竟你也看见了他眼睛不太好使。”
“你——”
但是不等他发作他的话就被旅馆里传出的连续的枪声打断,最后一声枪响甚至如同放了个炮仗,本的视线立刻被牵引到旅馆门口,而从旅馆门口有着血色双眸的猎人走了出来,诺克夏认出了她银色的长发,也看到了她的尖耳。
需要你帮忙的不是我。
她也是教会猎人,谜语的答案已经水落石出。
“妈的,那两个傻逼搞什么……”
“喂!教会猎人!”诺克夏猛然提高的音量引来了她的目光,本回过头用讶异的眼神看着他,“我听伽内特说你们可以给我提供一些丧葬服务,要不要让我帮忙!”
“臭小子——”本立刻将手伸向腰间的手枪但诺克夏先他一步抓住他的手腕反拧,本的臂膀关节发出危险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发出疼痛的叫喊。
诺克夏看见那教会猎人露出满意的笑,她朝他们这边走来。
——傍晚,林间小路里的临时墓坑——
几根干枯的树枝被堆在被挖出的尸体周围,尸体被那间黑色的外套妥善地包裹着,诺克夏站在他的身旁,洛基站在尸体的头前方,正照着笔记本上的小抄念经文。
“仁慈的父接了他前往那圣地,他的苦痛是他超脱死亡的阶梯,如今在火焰的洗礼下他此生的罪恶皆成了尘世的灰烬……”
“给。”
几朵小花被伸到诺克夏眼前,他转头看向身旁,伽内特的另一只手里也握着一些花,“用这个凑合个流程。”
“谢谢,”他接过这几朵花,“其实你不用跟过来的。”
“我也想多和卡拉待一会儿,但是是我说可以帮忙的。”
“……如今我们在这里送他离开,接他去罢,父亲。”洛基合上本子示意他们可以将花放在尸体上,花朵们被摆放在黑色的外套上但他们即将一同成为灰烬。
“接下来点火就行了吗?”
“这里的空气太湿了,我要用点小手段。”洛基把笔记本夹在腋下,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盒拿出一根火柴点燃扔进树枝里,他打了个响指小小的火苗立刻接连引燃了每一根树枝最后逐渐爬上尸体,娇嫩的花朵很快便被火焰吞噬,灰烬在火和气流的席卷下升腾消失。
“或许你会想单独和他待一会儿,”见诺克夏点头洛基走过他身旁和伽内特一同走向停在路上的马车,“我们回马车那,如果你想走或者需要装骨灰的盒子就过来。”
“好,谢了。”
现在这里又只剩下他和他的朋友,一如清晨时分。忽的他想起什么,他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枚工会猎人的徽章,“这回你可自己留着吧。”他将徽章也一起丢进火里。
他带上墨镜,火焰在尸骸上燃烧的倒影在他的镜片上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