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利的餐刀压在表面煎得焦褐的牛肉上,柔软的牛肉被拖动的餐刀分割,红色的汁液从纤维中流淌而出推开餐盘中褐色的酱汁,叉子的尖端陷进粉红色的牛肉中将这块被割下的肉块送入涂着口红的双唇之间。当苏西·马什再次放下叉子光洁的餐具上丝毫没有染上口红的颜色。
“那么,恭喜你成功拿下这次的竞标,马什女士,你距离你的目标更进一步了。”小朱厄尔·贾勒特的手指捏住高脚杯细长的杯把举起。
她放下刀叉同样举起酒杯,“谢谢,贾勒特,”她已经咽下刚才吃下的牛肉,声音清晰而低沉沙哑,毫无疑问,这声音属于一个长期吸烟的人,他们的咽喉久经尼古丁和烟草的摧残,但苏西对这乐此不疲。两只玻璃杯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们各自饮下一口杯中的红酒,“但是你的近况似乎并不太好。”
朱厄尔挑了挑眉,“呃,这件事或许也并不棘手,只是我还欠缺一些——经验,”他放下高脚杯,餐刀被他的手指推到旁边又拉回来,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老贾勒特很擅长这些事,但小的就从没管过,你知道的……”这会儿他那双绿色的眼眸才抬起来,苏西的身影映在那上面。
她倒是很乐于听到这回答,但不是出于幸灾乐祸,她没有那个心情和意愿嘲笑自己的同胞,只是朱厄尔的回答能让她伸一把手,想必她的同胞也不介意她在伸出援手的同时掺杂一些自己的小心思。
“没关系,贾勒特,这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同胞之情也是这种时候发挥作用的不是吗?”
“你是说你能帮我?”餐刀被他摆正,他的身体坐直目不转睛地望向苏西,“有什么办法?”
苏西只是再次举起酒杯,深红色的液体随着杯子的倾斜摇晃,但她并不喝下,“方法有很多,但是你不必知道。”
就像他不必知道他那愚蠢的竞争对手克里斯·布兰迪是如何把刀子亲手送到苏西手上的。
兰伯特·邓肯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他凝视着手里的短刀片刻最终将刀收回刀鞘扔进抽屉用力关上。他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左轮手枪,弹出转轮式的弹仓,桌子上的子弹一枚枚地被塞进去,他的手微微颤抖,枪械的零件之间因为他的颤抖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直到最后转轮再次与枪管相接他的颤抖也没能停止,这不是什么好事,他的呼吸也急促起来。
操,别他妈抖了!他暗骂一声皱紧眉头握住手枪用食指扣住扳机,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一个赚钱的活儿而已,他握紧手枪的手贴在额头上,过了一会儿才渐渐冷静下来。他以前从不会这样,别人付钱,他去杀人,刀子会分毫不差地割断目标的喉咙,子弹穿透他们的太阳穴和要害,他从不发抖,但是苏西·马什使他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就如同那天酒吧里他带走受到骚扰的苏西。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什么,这不是背叛,苏西也是给他付钱让他办事,都是一样的。
他想起尤利安和索菲亚,他们握住手中的凶器面对彼此不住地发抖,与自己如出一辙。那么他现在的颤抖和犹豫是因为他爱苏西吗?他爱兰伯特·邓肯,但他仍然握住那匕首直到可怜的诗人呼吸停止。他想不明白。
窗外马车的嘶鸣声已经响起,他将手枪妥善藏进口袋,该走了。
“好久不见,兰伯特。”在马车上苏西伸出手,他不假思索地牵起她的手在手背上落下轻吻。
“好久不见,”他低声说道,那只带着丝绸手套的手缓缓收回搭在腿上,当他抬起头那双绿色的眼眸闯入他的视线,他过了会儿才说出她的名字,“苏西。”
“怎么了,你看起来状态不佳,”苏西说,“身体不舒服吗?”
“不,不是,我没有不舒服……”
“你之前不是都会很高兴地问我有什么活吗,”车窗外的车灯逐渐靠近,明亮的灯光随着车厢的移动渐渐驱散黑暗照亮苏西的脸庞,她丝毫不为自己的雇员精神不振感到不快,那微笑在兰伯特眼中一清二楚,“兰伯特,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想应该不只是同为窃居者的同胞之情吧?我很乐意倾听你的烦恼。”
如果不只是雇主和杀手,不只是同胞,那我们之间又该是什么关系?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他的直觉警告他,如果他得到了那个答案他可能再也无法对苏西扣下扳机,尽管他并不知道那个答案是什么。
“谢谢你,”至少他现在已经能熟练使用感谢来应付别人的关心了,然后再说一些拖延时间的敷衍,“但我想到了地方再说。”等到苏西点头这个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但是马车行驶到了路灯之间的阴影中,车厢失去了灯光的照明变得昏暗,他只能依稀看清苏西的轮廓,但他想要的应答还是从那阴影中传来,“可以。”
当然,兰伯特并不打算真的和她说这些,必须尽快解决问题,他受够了一路上的揣测与思考,这些猜测让他变得不像他。他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这些复杂的事。他从诗人那里学会的爱就是当那个男人的听众,冲他点头,对他微笑直到他也对他露出微笑,其他的事与他何干?
可是他还是无法对苏西·马什扣下扳机,这个女人站在他面前时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准星在他的眼前乱晃就是无法和苏西的额头连成一条直线,他现在甚至连瞄准都做不到,即使他还没有得到那个问题的答案。
“瞧你,你的手抖得像个新手,你就是这么干活的?”苏西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她将臂弯里的外套搭在椅子靠背上一步步地走近兰伯特,无视兰伯特的警告直到站到他的身前,她抬起手放在他握枪的手上,而他居然因此不再颤抖,但她立刻抓住他的手将枪口对准自己,“你得瞄准这儿,这种事也需要我从头教你吗?”
他的手指搭在扳机上,却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阻止了接下来的动作,他的食指无法移动分毫,最终他只能选择投降,“不要,”他的声音发着抖,几乎要哭出来,“我做不到,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确实,你应该不知道,没人告诉过你,可怜的小狗,”苏西从他手上拿过手枪时没有受到任何阻力,她抬起手枪后面的击锤将枪械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因为你爱我啊。”
兰伯特一愣,而后怔怔地摇了摇头,“我不爱你,这不是爱……”
“那你为什么开不了枪?如果我告诉你我很乐意为你去死,你就能让子弹穿透我的额头吗?”
“我……我不能……”
“那么这就是爱,你离不开我,你无法从我身上放手。告诉我,这些日子没见你想我了吗?”
他确实想起过曾经和苏西缠绵床榻的日子,可是这就是爱吗?他爱那个死去的诗人但从未和他做过这些事,“我不明白……”
“最简单的例子,那个自杀的可怜人鱼,她叫什么来着——”
“索菲亚。”
“她自杀的原因就是爱,她无法从已经死去的人身上放手,于是她也跟着去了,你明白了吗?”
“可是我不想死,我也无法为你去死,这也是爱吗?”
“那你要离开我吗?再也不见面,彻底忘记我?”
他立刻冲上前抓住苏西的手臂将她推倒在沙发上,“不要,”苏西看向上方的绿色眼眸倒映出他不安的神情,“别离开我……”
“那就承认吧,兰伯特·邓肯,你爱我。”
“我爱你……”他缓缓低下头吻上苏西的双唇,对方回应了他的吻,这个吻结束时他的脸颊被那温暖的手掌温柔地抚摸,他微微侧头应和了她的爱抚,“苏西,如果我爱你,那你爱我吗?”
苏西只是笑着,她的双臂环上他的脖颈再次和他接吻。
洁白的信纸被摊开在桌面上,苏西取过一支钢笔拔掉笔帽,时候不早了,墙面上的挂钟指针已然指向十,她不想熬夜,明天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如果可以她其实还想再和小朱厄尔·贾勒特见一面,然而近期他们谁都无法腾出时间,便只能临时写信告知。
贾勒特,我亲爱的朋友。
简单的寒暄后她便直入主题。
你我皆知克里斯·布兰迪看似手段残忍凶狠,实则鲁莽粗心,他的大意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有管理如此规模的金融机构的资质。因此,我愿与你商议其产业日后的安排。其名下资产将于近期进行拍卖,我会附上拍卖场地的地址,记得准时参加。
蔚蓝色的天空在远处与一望无际的海面相接,阳光在海面破碎装点了无数浪花,微风吹过他的衣领,抚摸他的发梢,但他不以为意。他蓝色的眼睛纯净得像是倒映了整片天空,直到从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克里斯·布兰迪的身影出现在他天空般的眼眸中。
“我已经把我手下的人都留在那边了,”蓄有整齐的上唇胡须的男人不耐烦地将唇间的香烟抽掉最后一口,烟灰蔓延至烟嘴,他拿下滤嘴将尚未熄灭的烟头砸在地上,几枚火星从烟灰里蹦出来但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事情都办妥了吧?”
“……当然,”兰伯特笑着同他点头,他将手里的箱子放在身前几步远的地方,“您可以亲自确认。”
克里斯狐疑地瞟了他一眼,但还是凑上前弯下腰去摆弄手提箱上的皮带扣。也因此他未曾看到缠绕在兰伯特手上的鱼线。
你不必担心布兰迪的下场如何,只需知道他将再也不会出现在你我面前,此人做事不计后果,他的消失不止于你我,于其他人来说也是好事一件。你饱受其困扰,相信你会理解我的意思。我知道单方面受恩与我你会问心有愧,也不利于我们的长远关系,因此待你完成拍卖后我的秘书将会前往贵府商讨其金融产业股份相关事宜,我相信你一定会对此事进行妥善处理。
兰伯特退至一边等待克里斯完全蹲下,这时他立刻抽出鱼线绕过克里斯的脖颈,纤细柔韧的鱼线死死勒进克里斯的脖子,他的呼喊也被完全断绝,只能从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声响,他的双臂胡乱地挥舞,一会儿抓挠脖子上试着抠进不存在的鱼线与皮肤间的缝隙,一会儿朝身后挥着想要驱赶走可怕的凶手,他像被逮住的兔子徒劳的蹬着双腿,眼珠向外突出,脸色涨红,大张着嘴吐着舌头想要吸气。然而在片刻后他的挣扎渐渐停止,嘴里窒息的吸气声也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很快,快到当克里斯的手下察觉不对赶来时他的尸体早已被和提前装满重物的手提箱用鱼线连接,随着入海的手提箱一起向大海的深处坠落,而兰伯特·邓肯早已消失不见,整个码头空无一人,几只海鸥鸣叫着飞远。
我的朋友,虽然你需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但不必忧心,人类社会的规则远比我们想的要简单的多,只消几年你便可悉数了解,如同这次的事件。安心吧,同胞,一切皆会如我们所愿。
她写上最后的落款,吹干信纸上的墨迹,而后折叠纸张将它塞进信封,这时门开了,脚步声靠近她的书桌。她知道来者是谁,因此并不抬头去看,她折上信封,用桌上的烛台融化火漆,当蜡粒融化时深红色的蜡被她滴落在信封上,最后她拿起印章按在尚未凝固的火漆上。
前文——
槲寄生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07600/
薄荷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08985/
除锈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1425/
“你手上那个是什么?”
八云慎夹着菜的手顿了一下,他将菜放在碗里顺着母亲的视线看了眼自己的左手腕,上面现在挂着一只手表,表带和他的皮肤相贴,指针正在一丝不苟地执行任务,他的筷子又伸进碗里,“手表啊,怎么了?”
他语气轻松,好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八云绘美却很快皱起眉头,她的皮肤保养的很好,即使现在脸上露出不满的神色也看不出任何岁月的痕迹,尽管慎曾经怕极了她板着脸的模样,“我不记得我有给你买过这种款式,什么时候买的?还是别人……”
“怎么了呀,妈妈嫉妒别人了吗?我是因为不舍得戴妈妈的礼物才戴这个的,毕竟生日一年只有一次嘛。”
这会儿绘美的神色才终于缓和下来,她重新对遗传了自己优秀的容貌的儿子露出微笑,“一只手表罢了,我听老师说这次你这次考的也不错,想要别的礼物妈妈再买给你就是了。”
“好,谢谢妈妈。”
“我吃完了,你先吃着,等会儿让小桃来收拾碗筷,晚上我回来要检查你的作业。”绘美放下碗筷站起身,离开餐厅走向玄关。
“妈妈再见。”
他没有抬起头去目送母亲离开的背影,八云绘美不会知道身后儿子的小动作,就像她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儿子瞒着她如何处理了那只价格不菲的手表。
“所以你把那只表怎么了?”屏幕上皮肤白皙光滑的右手从手边摸过一块拼图嵌进拼好一大半的拼图中,白川奈奈的声音从八云慎身旁传来。
八云慎手肘搭在桌子边缘用手拄着侧脸,他的双腿随意地交叠在一起,拼拼图不是个简单的活,更何况是一百块的拼图,因为实在耐不住寂寞,不知道谁先开的头他们就这么聊了起来。
“没怎么,只是给了更需要的人。你左手边从上往下摸第一块。”这会儿他的眼睛才瞟向旁边戴着眼罩的女生,她戴着眼罩,白色的发丝从带子的边缘垂下,纤细的手指自上而下划过桌面直到触碰到那张纸片,“放在边上,对,就那。看来囚徒川的npc小姐也不是无所不知嘛。”
不知道算不算好运,这次被分给八云的是自称转学生的白川奈奈,这位丝毫不掩饰自己是被囚徒川指派来的转学生的态度还算友好。
“我可没有杀人的可怕爱好,为了平稳度过这次的关卡我建议咱们俩一起合作相安无事怎么样?”
尽管她是被那个奇奇怪怪的广播室指派而来这点让人在意,但就算背叛她杀死她泄愤也毫无意义。
最后八云的手还是放在了合作键上。
“那是当然啦,我只是知道为什么大家会在这里而已,”白川听从他的指示拿起下一块拼图,“所以一开始八云同学很温柔的样子我还蛮惊讶的呢,哈哈,完全看不出是个玩弄别人感情胁迫女孩子堕胎的可怕学生耶。啊,该不会八云同学对我故作温柔是想泡我吧?真可惜,虽然你是个帅哥但是不是我的菜哦。”
“白川同学真会说话,”妈的,怎么隐约看到了一起通关上个关卡的某人的影子,每次都是这种人真不是系统在整我?他深吸一口气,抬手用指尖摁在眉心揉了揉,不行,越是这样越要快点完成这幅该死的拼图出去才行,“真是遗憾我也对白川同学这种类型的没有兴趣,所以我们彼此之间就加快进度赶紧摆脱对方怎么样?”
“你说得对,没兴趣的人相互搭讪只是在折磨彼此,所以你也是因为对那些学生没有兴趣了才甩了他们的?”
“差不多吧。”
“承认的好干脆啊,这么快就不装了吗?”
“反正你都知道。那块要再往下点。而且白川同学不也是背叛者吗,那你应该会理解我啊。”
“是吗,说实话有点困难哦,毕竟大家背叛的形式多种多样。说起来既然我们这么投缘,那我就勉为其难的给八云同学透个底吧,”白川停下拼图的手抬起头,她的视线仿佛穿透眼罩锁定在八云身上,“其实囚徒川不止你们十六人。如果我这么说,八云同学会希望有人也在这里拥有同样的遭遇吗?”
八云几乎是立刻看向她,但他只是愣了一会儿又微微皱起眉将目光重新投回屏幕上,他强打起精神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没收到任何影响,“或许有吧。但是这和你没有关系吧?我今天和你讲的故事够多了,”屏幕上拼图嵌入最后一个空缺,他站起身伸手按下白川手边的完成按钮,白川摘下眼罩仰起头同他对视,两人的手环发出通关的提示音,“希望这些睡前故事能让你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白川同学。再见。”他笑了一下,在转身走向房间门口时耷拉下嘴角。
那天在八云绘美离开后,八云慎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震动着亮起屏幕,显示出通知栏的短信内容和来信人的身份。
“哼,”扫过短信内容,八云慎冷哼一声,“你还真是不知足啊,父亲。”他摁下锁机键,手机屏幕变成了黑色。
早在八年前英格丽诗·阿忒利亚来到纳塔城定居时她就一眼看中了这栋房子。单栋双层小楼,装修古朴但实用又结实,地板平整完好没有任何惹人不快的木刺,钉子老老实实地钉进木板,墙壁粉刷得当没有丝毫瑕疵,壁炉没有堵塞里面也没有碍事的蜘蛛网,空气中除了些许灰尘味道再没有任何异味,毕竟这里很久没人住了。现成的家具蒙上了一层灰尘,但这些不是什么年龄比她还大的老古董,只要擦去灰尘便可投入使用。更重要的是这栋房子的地板下藏着一间尚未使用过的地下室,适合用来隐藏一些不应为人知的秘密。只要她提前进行一些装修。
这八年间她的秘密——变成残月血族的奈杰尔·戈林也从未对这间房子产生任何不满,可能他更对英格丽诗本人有些不满,但那都是题外话,至少那间地下室奈杰尔住的还算舒服。即使后来那间地下室光荣“牺牲”,奈杰尔因此迁居楼上的房间他也没有表达任何对居住环境的意见。英格丽诗愈发觉得租下这间房子是她来到纳塔城后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然后就在12月18日她的正确决定唐突地被毁了。整片街区几乎被炸了个底朝天,被爆炸掀飞的房子连地下室也暴露出来,现在里面堆满了断裂的木板和碎石变成一个危险的大坑。
21号的英格丽诗面对残垣断壁无语凝噎。18号她看见纳塔城方向那片冲天的火光和听到像要把整个世界都粉碎的爆炸声时就该想到的。
妈的,到底是谁想出的炸城的鬼主意的!真他妈该早点回来!最好别让她知道是谁出的这个破点子,不然她就让他也尝尝即将流落街头的滋味!她用力踢开路面的一颗石子,小石子啪一声掉进曾经是地下室的大坑里,不知道撞到了哪个岌岌可危的支撑点,结果在惊天动地的坍塌声后,英格丽诗本以为糟得不能再糟的房子的残骸彻底成了一片废墟。铺天盖地的尘土扑面而来,她在尚未消散的沙尘里呛咳几声挥着手臂灰溜溜地离开了曾经的家。
此时远在猎人公会坐在角落里百无聊赖地听那些大老爷们吹逼的罗斯忽然被不知名的冷意袭击因而打了个寒颤,同她一起远离那些无事可做的男人们的费恩·莫里斯诺抬起头,“怎么了?”
“不知道,可能是门没关严。我去关门……”
“我去吧,”费恩在她之前站起身,“你去盛一点热汤喝,那些家伙光顾着喝酒,别浪费那锅好汤。”正好她也听腻了那伙喝酒上头的家伙们在那起炸城壮举里添油加醋,借这个机会活动活动身体是个不错的选择。她绕过桌椅走向外面的大门,看到了同样端着汤碗坐在不远处没有加入那些猎人的人。她知道他,英格丽诗·阿忒利亚带来的男孩,他现在在这里等她回来。那双绿色眼眸忽然捕捉到她的视线,他向她点头致意,走过他身旁时她也同他点头,他低下头,捏在指尖的木勺搅动碗里粘稠的热汤,但并不将汤汁送入他口中。
工会的门严严实实地关着,门后的门闩老实地呆在插槽里将门板关紧,她抬手轻轻推了推大门,纹丝不动。看来不是门的问题,可能是哪里的墙缝吹进来的冷风,等明天天亮了就去检查一下吧,她们刚才坐着的地方大概是建筑的西边……就在她打算转身回到罗斯那时忽然炸响的敲门声拦住她的脚步,房子里的吵闹声也都停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投向工会大门,没人知道入夜的纳塔城里四处游荡的是他们的同胞还是找麻烦的危险,椅子腿划过地面,艾德蒙站起身看向费恩,他冲着门抬了抬下巴。
“谁?”她问道,在她身后酒瓶相碰的细碎声音间歇响起,同时还有枪械零件的摩擦声,很快门外传来一个她并不熟悉的男声。
“不好意思,我要找英格丽诗·阿忒利亚,请问她在吗?”
远离猎人们的男孩忽然转过头来。
月亮升起来照亮了纳塔城的残垣断壁,堆在一起的砖瓦石块无声地在冬夜中沉睡等待明日来人将它们清走。居民们也早已被疏散至城外,没有人的纳塔城仿佛停止了呼吸,只有寒风呼啸着带起英格丽诗的衣摆。
房子没了,她也不敢带着奈杰尔在工会借住,一些人的脸从英格丽诗的脑海里一一闪过,谁知道万一奈杰尔的身份露馅了工会里的那些家伙都会做出什么事来。但是如果不在这儿他们又能去哪,她依稀记得城里有些临时建起来的营地,但是大半夜的放着工会不住还要带着看起来年龄不大的学生似的男孩出去折腾会不会也显得很可疑?更让她在意的是在用了那个钟之后她的记忆戛然而止,但她醒来时奈杰尔却只说路过的教会猎人帮了他们,他缄口不言的样子让她感到担心。
纠缠起来的想法几乎让她大脑彻底打结没办法思考,忽然风中似乎掺杂了某人的低语,她停下脚步,那声音越来越近,同风一起灌进她的衣领激起她的鸡皮疙瘩。
我找到了……
她停下脚步试图分辨在耳边回响的究竟是风声还是低沉的话语,风忽地刮起来卷得路上的沙石都尖叫着飞远,被她压住的黑色帽子下金色的发丝飘起来遮挡住她的视线。
等我,我很快就会去找他——
“是谁?!”她大喝一声转过身来,但她的身后只有砖瓦的沉默,月光藏进云中躲避她的询问,就连风也安静下来。
她迟疑着脚步后退,心脏撞击胸腔的声音越来越激烈,最后她毅然转身加快回到工会的步伐。找他?那个声音要找的难道是奈杰尔?奈杰尔现在身处工会,那里有那么多猎人在,应该不会出事的,不要慌,这会儿比起在沼泽附近的时候已经好多了。她很清醒,她也必须保持清醒。
她带着忐忑的心情敲响工会厚重的大门,过了一会儿雷涅的声音在门后响了起来,“谁?”
“是我,英格丽诗·阿忒利亚。”
在木板的嘎吱声中门很快开了一条缝,温暖的气息和黄色的灯光朝她笼罩过来,她立刻投入其中。但是不等她开口问奈杰尔的情况雷涅倒是先截了她的胡,“有人找你,等你好半天了。”
“雷涅,奈杰尔……”她还没问出口的问题忽然被挤到一边,英格丽诗愣了一下,“什么,有人找我?找我吗?”
“千真万确,指名道姓,一个教会猎人,”雷涅关上大门,挡门的木板被重新放回去,“你认识吗?”
她顺着雷涅视线的方向看过去,坐在奈杰尔身边有着黑色短发的教会猎人正在和其他猎人谈笑风生。他谈话时嘴角勾起,眼神中比起以前多了些精明,熟悉的五官看上去也更成熟了些,修长的双腿交叠在一起,一只手臂绕过奈杰尔搭在长椅靠背上,那双狐狸似的眼睛时不时地看向奈杰尔。这些让她作呕的特征累加起来最后成了一个让她脱口而出的名字。
“洛基·奥尼斯特?!”
奈杰尔·戈林不是没想过英格丽诗和洛基应该在什么情况下相遇,或许是等到一切都安顿下来的某个平静的午后,也可以是在一个热闹欢快的庆典上,总之绝不是他们连住处都成了问题的现在。在英格丽诗刚目睹了房子的惨状后的现在。
他们的房子,奈杰尔想也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加上猎人们的谈话,他们的房子应该不幸受到了波及。这样的话他们就有必要考虑今晚的去处,英格丽诗大概是不愿意让他在工会过夜的,把一个残月血族放在猎人的老窝,之前英格丽诗极力避免的也是这类事。但是经过这次的出逃他能感觉到英格丽诗的想法有些变化,或许可以稍加劝说,毕竟除此之外他们也无处可去。只要能妥善处理他的身份问题这就是个可行的办法,必要的话扯个谎也不是不行,用过去的经历打个同情牌有点冒险,他不知道这些猎人能对他的血族身份接受到什么程度,那简单说成姐弟或是亲戚呢,会不会太假了?
就在他还在绞尽脑汁寻找借口时编瞎话的天才洛基·奥尼斯特带着他们的去处从天而降。感谢上天!虽然代价就是英格丽诗和洛基在工会猎人们的众目睽睽之下剑拔弩张。
“嗨,英格丽,好久不见,你看起来已经没事了,我真是太高兴了。”洛基站起身同英格丽诗打招呼。行吧,忽略他奇奇怪怪的声调和停顿这还算是个中规中矩的问候。
“是吗,这么久没见我还以为你早就死了。还有,谁让你叫我英格丽了,可别告诉我你已经把我的姓忘没了。”
这……姑且也在奈杰尔的预料中吧。他三口两口吃掉味同嚼蜡的汤汁,这碗汤闻起来充满了熏肉和土豆的香味,如果能尝到味道一定很好吃,但现在这碗热汤至少让他很暖和。他默默地端着碗站起来趁他们不注意离开了这块受到瞩目的舞台中心。
他来到建筑里面,看见几个年龄较大的猎人们围坐在壁炉上的汤锅周围,他们刚喝完酒,火光照亮了他们有些发红的脸颊。他将碗和勺子放在桌子上摞起来的空碗上,对猎人们点点头,“谢谢你们的汤。”
“合你的胃口就好,”红色短发的猎人应下他的道谢,鸟嘴面具挂在他的脖子上,奈杰尔听见过别人叫他斯塔夫罗金医生,不知是不是因为显而易见的疲惫,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虽然我不是很确定这道汤是不是真的能令血族也感到满意。”
忽的他的胸腔好像泄了气的气球,奇怪的重担从他的身上被卸下。他真是昏了头,还有英格丽诗也是,这些猎人杀死的血族说不定比他们见过的人还多,为什么会觉得随便扯几句瞎话就能蒙混过关?
“……您是怎么知道的?”
“呼吸,戈林。血族的体温比人类低得多,因此你们的新陈代谢十分缓慢,呼吸也要慢得多,不知道我这么解释你能不能理解。”
“当然,更多的是直觉和经验,你知道的,就是当一个人路过你身边时你灵光一现——”坐在他身旁的红棕色短发的猎人插嘴道。
“你是说上次你用这个理由摸了一个漂亮女人的屁股然后被她男人追了半条街的事吗,阿比西奥?”
“嗨!艾德蒙,就不能给我留点儿面子吗!”
他们的对话引来了周围猎人的笑声。
“当然,不用担心这里的人会对你怎么样,戈林,”艾德蒙说,“阿忒利亚亲口说的,就算她死了也要让你活下去,目前整个工会可没几个人敢和她拼命。”
“不要命的小疯丫头,估计就是血族的女王来了她也敢冲上去。”阿比西奥咂着嘴摇了摇头。
“这确实像是她会说出来的话,”奈杰尔说,虽然我并不希望她真的这么做,“但是谢谢你们的理解,英格丽虽然不说但她也一定很感激各位的关照……”
但是他话还没说完那边的争吵早已升级成了不加掩饰的口头辱骂,英格丽诗愤怒的质问几乎掀翻工会岌岌可危的房顶,“你他妈有本事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这会儿要不是雷涅和尤莱亚拦着她,她肯定早就拔剑冲上去了。
偏偏洛基还不要命似的听话起来,他抬起手用食指点了点英格丽诗,“这可是你说的,我说你也差不多该管管你的坏脾气了,这么多年你该不会只长了年龄和脾气吧?”
真是受不了这两个人了!他们的争吵让奈杰尔感到头痛,但他还是用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对猎人们露出微笑,“抱歉,我恐怕要先行离开,谢谢各位的照顾。”
说完他便穿过看戏的人们走到两人面前,他清清嗓子,还算克制地用比较温柔的语气说道,“我看你们两个人在这里丢人丢的也差不多了吧?”
英格丽诗和洛基即将扭打在一起的动作忽然僵住,他们忽然默契的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垂下手各退一步,尴尬地别开目光。
“英格丽,今天先到此为止,我知道你们俩早晚会打一架,但我不希望是现在。洛基来找我们是因为他为我们找到了一处住处。”
英格丽诗马上用怀疑的目光把洛基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最后歪头向奈杰尔的方向,但视线仍留在洛基身上,“就他?”
“我今天刚去看过,”他从腰间解下一个钥匙,用手指捏着钥匙环提起来展示给他们,“我们运气不错,文森特·戈林的房子毫发无损,钥匙我也没有弄丢。”
“所以我们……”
“我们要回到文森特叔叔家了,英格丽。”
回到一切故事的起点。那个承载着他们快乐的童年与分崩离析的少年的房子。
当窗帘被外面的夕阳染成明亮温暖的金色,文森特·戈林家的大门就会传来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这时他会停下在纸面划出字母的笔尖,将笔帽扣回钢笔,放下纸笔起身走出书房看到他的叔叔文森特·戈林推开家门走进客厅的身影。抬起的琥珀色眼眸中倒映出他的身影,勾起微笑的嘴唇微微张开,接下来从那双唇间飞出的温柔声音会亲切地呼唤他的名字——
“尼尔。”
奈杰尔·戈林已经扣上外套上最后一枚扣子,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全身镜,镜子里的青年身材瘦削,样貌年轻,肉眼可见的紧张从他眼中透露出来,即使他已经努力克制自己的感情。奈杰尔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他转过头看向呼唤自己名字的人,英格丽诗·阿忒利亚正站在门口,她身后的门没有关上,冰冷的空气轻轻抚过他的脸颊,街道上流动的灯光在暗夜中闪烁。人们提着煤油灯向更明亮的火光周围汇集,如同星光环绕明月。
不过他们暂时先不能加入那队伍中。
他握住英格丽诗伸来的手,走出家门握住门把手将门关上。他跟着英格丽诗的脚步走下台阶,在人流外面行走,看着人们或加入或离开这灯光的行军。很快他们的路线偏离了街道,周围的光线黯淡下来,英格丽诗解下腰间的煤油灯拧亮,现在引领他们的变成了这明亮的灯光,他们都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走向他们的目的地。
他们沿着无人的道路前进,在路的尽头墓园的大门出现在他们眼前,大门两边的围墙周围冷冷清清,只有寒风路过时和他们打招呼。他们踏入墓园的小路,一座座或新或旧的墓碑从他们身旁路过,有的墓坑甚至还没来得及填埋,裹着布的尸体躺在墓坑里面无声地欢迎他们。忽然一抹静谧的蓝色晕染进煤油灯的金色,墓园中一点蓝色的火焰在寒风中摇曳着迎接他们,他想起过去读过的童话中守卫在墓地四周的幽灵骑士,蓝色的火焰像是他们头盔上的装饰,冰冷而飘逸。
“这是夜莺们点的,”英格丽诗对他说,“是猎人们的葬礼……”
她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奈杰尔也只是摇了摇头让她不必再说下去,他们都知道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是他们谁也不想看见的未来——如果英格丽诗死了,蓝色的灯火也将为她亮起。
他们走过那蓝色火焰,安静的火光目送他们的身影直到他们停在一座墓碑前。墓碑顶上盖着一层厚厚的雪,蓝色的光线穿透雪花间的孔隙,在细小的晶体间穿行折射,雪花的尸体变成星星的碎片跟着火焰燃烧的动作闪烁。
“要把雪扫掉吗?”英格丽诗问。
“不了,冬天还没结束,以后还会下雪的。”奈杰尔只是轻轻蹲下用袖子擦去墓碑上几乎盖住名字的灰尘和冰碴,蓝色的光在镌刻在石碑上的文森特·戈林的名字与生卒年的刻痕里流淌,他的手指上沾染了些没有融化的雪花。他弹了下手指,将雪花与尘埃一同甩开。
他本来想在叔叔的墓前放一些东西,但今天收拾完房子后却发现根本没什么好放在这里的。他在这个世界上几乎一无所有。就连想对叔叔说的话他也想不出来半句,这显得他临行前的紧张十分可笑。他偷偷看向英格丽诗,她金色的长发被灯火照亮,却只剩下冰冷的蓝色,但她蓝色的眼睛望向自己时仍然让他想起那金发在阳光下的耀眼与她的温暖。这是他仅剩的可以拥有的东西。
他呼出一口气,却不能像英格丽诗的呼吸那样轻易形成白色的雾气,最后他站起身扯了扯英格丽诗的袖子,“走吧。”
“不再看看了吗?”
“也……没什么好看的,英格丽,”他走过英格丽诗的身前,“现在那里只是一座墓碑而已。”文森特·戈林早已腐朽的尸体躺在地下的棺椁中,他对自己侄子的迟到与遭遇一无所知,过去在那房间里响起的呼唤再也无法回来。他低着头,蓝色灯光穿透他发丝的缝隙在他的侧脸上留下一道细长的痕迹。
英格丽诗紧握着奈杰尔的手,但任由她如何一厢情愿地想要让那只手变得温暖,奈杰尔的体温都只是固执地维持着那令人类不适的冰冷。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直到他们也汇入人流,跟随着人们的脚步来到他们最终的目的地。
猎人工会今天大门敞开,在爆炸中幸存的桌椅都搬到了一旁,建筑中间的位置猎人们点燃了一堆篝火,人们三三两两地结伴在篝火旁或站或坐,这些人英格丽诗有的熟悉有的眼生,但他们的一些特征说明了他们的身份,比如穿着修士服的神父,比如那些尖耳朵的教会猎人。和教会猎人们站在一起的洛基一眼瞟到了他们,他刚要举起手,似乎是打算和奈杰尔打招呼,英格丽诗眉头一皱稍微向前一步挡住奈杰尔的视线,接着加快脚步带着奈杰尔走到更暖和的篝火另一侧的工会里侧。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迎上来的雷涅将一个酒瓶塞给英格丽诗,去了瓶盖的酒瓶中些许的酒精味道从瓶口溢出。
“我白天帮了多少忙啊,至少也让我享受一下劳动成果吧,”英格丽诗接过酒瓶,“接下来没有要我帮忙的事了吧?”
“行了,晚上就好好休息会儿吧,明天以后还有的忙呢,前几天你不在的份到时候都让你忙回来。”雷涅拍了拍英格丽诗的胳膊,而后转向奈杰尔,对他点了点头,“玩得开心。”
她带着奈杰尔坐在角落的一张长椅上,他们坐的很近,但是或许是因为奈杰尔的体温太低,她始终都感受不到对方的温度。她抓住奈杰尔的手更紧了些。
或许这个时候她应该和奈杰尔说些什么,但是她却好像突然失去了语言能力。搭起的木架中火焰不知疲惫地跳着舞,用它温暖的光芒照亮了这里每个从之前的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人的笑脸。不知道谁说了个笑话,忽然建筑中爆发了一阵大笑,人们的笑声飘荡在半空,带着从篝火中飘散出来的火星飞得更高,好像要把夜里的这股寒冷也一起赶走。
她悄悄瞥了眼身旁的奈杰尔,在火光的映衬下他原本苍白的脸色似乎有了一丝血色,火光在他的眼睛里映出小小的光点,让他的眼神更有神了些,好像他17岁时经常因为她的玩笑开怀大笑的时候,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普通的男孩,她也只是个穿着漂亮衣裙的贵族小姐,他们的笑声也会飘荡着让月亮听见。
忽的,奈杰尔注意到她的视线,他薄薄的嘴唇向上弯起,“好像又回到以前我们偷偷在外面探险的时候一样,不是吗?”
“是啊,”英语回答他,视线没有从他身上移开,“但是回不回去已经无所谓了。”
奈杰尔的眼睛微微睁大,仿佛在无声地询问她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知道已经回不去了,无论我们过去犯下了什么错误,无论过去有多么痛苦,都回不去了。”
“是啊,你之前说过……”
“不,尼尔,我之前只是在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英格丽诗摇了摇头,篝火在她的眼中燃烧,“虽然用了那个钟以后的事我不记得了,但我隐约记得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凯蒂说我的真心是希望你消失。”
被她握在掌心的手指动了动。
“但我绝不是那么想的,尼尔,我可不是在狡辩,”她耸了耸肩,好像卸下了肩头的重担,“我之前只是在逃避,把你关在地下室是因为一看到你仿佛就看到自己的愚蠢,但是我也无法真的杀死你,因为那样就真的一切都回不去了,我只是在心存侥幸……”
“是啊,我也……觉得如果有什么方法可以回到正轨……”
“但是你我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转过头再次看向奈杰尔,奈杰尔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从他那绿色的眼眸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她终于发现那里的不是17岁的英格丽诗,而是26岁,身为工会猎人的英格丽诗,“该向前了,奈杰尔。”
“好,如果你要向前,”奈杰尔的手指从英格丽诗的手掌下抽出和她十指相交紧扣,“无论你去哪我都陪着你。”
不知是谁带头唱起了迎接春天的歌谣,人们的声音渐渐加入其中,歌声被火焰推着飞跃工会残破的屋顶,掠过枝头歇息的渡鸦,抚过其他残破建筑中人们的脸庞,带着他们也加入这合唱。
冬天已逝,春天将至;
朋友啊,切莫迷失在最后的长夜,
即使夜幕降临,也别忘记歌唱,
直到温暖的明天再见吧。
英格丽诗的双唇与奈杰尔相贴,他柔软的唇瓣也同他的指尖一般冰冷,但她并不在意,她知道他灵魂中的温暖,这是只有他们彼此知晓的秘密,藏在这世界不为人知的一隅。
钟声从遥远的教堂传来应和人们的歌声,漫长的寒冬终于快要过去了。
洛基·奥尼斯特微微侧头,半睁着的黑色眼眸转向这边,眼眶周围有些发红。他被安纳托的影子遮住,叼在他嘴里的香烟上火星忽明忽暗。
“啊,”他的声音也低沉沙哑,没有平时的开朗友善,他抬手抓了抓左边锁骨下面,绷带的边缘从他的衬衫领口露出来,而后他的指尖捏住香烟拿开抖了抖烟灰,白色的烟雾随着他的呼吸从口鼻呼出,“是你,起得挺早嘛。”
“个人习惯。你也是,我好像没怎么在这个时间看见过你。”安纳托坐在长椅的另一边,而洛基只是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这会儿太阳刚刚升起不久,天空刚刚褪去夜晚的薄纱,气温还没有完全升高,一滴露珠压弯路边的杂草顺着叶片滑落,烟雾逐渐弥漫开同清晨的薄雾一同消散而去。
“我没睡。”
想也知道。“你昨天去烙印了?”
“……你怎么熬过去的?”
安纳托知道他在说烙印的事,洛基还很年轻,新人难免会有这个时期,但他也没有对方所期待的麻痹自己的好办法便只能耸耸肩,“抱歉,可能因为我是没什么痛觉的类型,所以我想我大概帮不到你。”
“好吧,看来我只能慢慢去习惯了。”
“确实如此,有人和我说过时间永远是最管用的麻醉药。你会习惯的。”
洛基闭上眼睛皱紧眉头长叹一口气,这个年轻人平常总是笑意盈盈地对每个同僚,以至于安纳托一时不太适应他这幅颓废的模样。即使他也能看出大多数时候洛基并没有真的在笑,勾起嘴角说些无关痛痒的玩笑话像是他的机械性动作。
“除了这个呢,有没有习惯一些这里的生活?嗜血在这里其实很难吃得开,不过我看你和别人相处的还不错。”
他将香烟送到嘴边的动作一停,但还是用双唇含住烟嘴吸了口烟,烟灰向上蔓延了些许,“还行吧,好好说话,好好微笑,没什么人会不给面子的。”
“是吗,感觉有点儿像凯蒂,你们比较像一类人。”
“凯蒂?我还没怎么和她说过话,”这会儿洛基像是来了点儿精神头,他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身体前倾看向安纳托,“听起来你们之间像是有什么故事?”
“那可不算是什么故事,我也只是和她说过几次话。”
不过如果这能让这个年轻人打起精神安纳托也不介意和他说一些可能并不愉快的陈年旧事。
事情可能要从一个女孩说起,时间已久安纳托也记不太清她的名字,她或许是叫英格丽……之类的名字,从某一天开始她再也没来过教会猎人总部,而在那之前她频繁地出入这里。
为了见凯蒂。
那一天那个女孩也为了凯蒂来到这里,她们在宽敞的休息室里找到一处没人的地方,她坐在凯蒂的对面。安纳托看不到凯蒂的表情却对女孩担忧的神情历历在目。
“……求你了凯蒂,他不想变成血族,但是这么下去他会死的,帮帮他,我也不想失去他,想想办法好吗?”
看来是一个得了疫病的男孩,他对那个不知姓名的男孩有些同情,但是如果他不想接受血族的命运最终也只能走向死亡。想到这里他看向那女孩的眼神中也多了些悲伤。
“可怜的孩子,交给我吧,英格丽,”凯蒂握住她的手,探身拍拍她的肩膀,“我会有办法的,他是你最重要的朋友,我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安纳托挑了挑眉。
“真的吗?!”希望马上照亮了英格丽,她激动地握住凯蒂的手,“你真的会有办法吗!我就知道你会有办法的!你总是这么厉害,如果你能救他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这个话题逐渐导向了危险的方向,安纳托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坐下去了,他站起身走向凯蒂的方向。
“哦,好巧啊,凯蒂。”他站在凯蒂身后,捕捉到那望向自己的双眸中闪过的一丝不快,但很快她又变成了平时那副圆滑的微笑。
“真巧,安纳托,我都不知道你在呢。”
“你好,小姐。”他走过去并朝那女孩打招呼。
女孩马上很高兴地同他问好,“您好,先生。”她朝另一边挪了几下示意安纳托可以坐在自己身边。
“谢谢你,小姐,”他在她身旁坐在,凯蒂一手托腮,眼珠随着他坐下的动作转动,“请原谅我的唐突,不过你们似乎说到了什么有意思的话题,不知道我能不能加入你们的讨论呢?”
“其实并不是什么有意思的话题,”她摇了摇头,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桌面上十指交握的双手,声音也变低了许多,“我的朋友他……”
“英格丽,”凯蒂忽然打断她的话,她对那女孩露出笑容,“我记得你接下来还有家族聚会不是吗?时间不早了,有消息我会通知你的。”
她看了眼外面的太阳,太阳已经西斜许多,她倒吸一口气站起身,“哎呀,我都忘记了。抱歉,先生,我可能要先走一步了!”
“没关系,快走吧。”
道别之后女孩匆忙地离开了这里,这张桌子旁只剩下凯蒂和安纳托,而在和安纳托对视一眼后凯蒂也站起身,“我也有事,先失陪了。”
他也跟着起身,“你就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解释什么?你不是都听到了吗。”
“是啊,我听到你在蒙骗一个信任你的女孩,”安纳托说,“你明明知道疫病除了良药没有别的医治方法。”
“当然,我们都知道,我们也知道如果不这样那孩子一定会死。她想让他活下来,我帮她实现愿望,就这么简单。难道你希望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孩死?”
“凯蒂,”安纳托直视她的双眼,“当然,我不能替他说什么,我并不了解他,但是你是教会猎人,我希望你能知道你在做什么。”
凯蒂打个响指,“对,我们都是教会猎人,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所以你也会理解我的,对吗?”
“所以她最后真的救了他?”洛基问道。
“是啊,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安纳托说。
“你怎么知道,”香烟仍在燃烧,经过火星的洗礼烟草的大半截已经变成了烟灰摇摇欲坠,“你还见过他吗?”
安纳托抬起头,腥红的眼眸中流露出悔意,“我见过,他独自在教会猎人的医务室里哭泣发抖,我本来可以阻止这一切的,这不是他想要的生命。”
“后来他怎样了?”
“他说自己的叔叔在纳塔城,我把他送到了那里。后来我就没见过他了,虽然他为变成了血族而痛苦,但既然他还活着我希望他能活下去。”
“你觉得……时间能治愈他吗?”
“或许可以吧,经过漫长的时间一切都不重要了,洛基,我们的生命实在是太漫长了,漫长到只有现在我们才是活着的。”
香烟上的烟灰终于崩毁断裂坠落在地,他的指尖只剩下几近熄灭的烟头。
——清晨,前往桑普多泽驿站的路上——
高大的树木们茂密的枝叶将日光几乎挡了个严严实实,加上尚未弥散的晨雾,这条林间小路上像是被光遗忘了的地方,即便如此那些潜藏在阴影中觊觎死亡的野兽们也因为黑夜的结束隐匿了踪影,这里似乎只剩下了间或的鸟鸣声。但是急促的马蹄声忽然闯进了这片宁静,车轮在地上的滚动甩出沙石发出细碎的声响。
诺克夏·梅奈长出一口气,他整理好盖在尸体上半身乃至头脸的外套从尸体身旁站起身,马匹小跑的身影和他们身后的马车逐渐停在他面前。
两个骑马的人和一辆马车,走在最前面的戴着宽檐帽的马夫的眼睛在他和地上的尸体之间打了个转,“怎么回事?”
“就和你看到的一样呗,”诺克夏歪了下头示意地上的尸体,“一对儿回不去纳塔城的倒霉蛋,我稍微幸运点儿还能和你说话,”他拿出自己的猎人徽章展示给他们,“载我们一程,车费尽管说。”
“啊哈,自己人,”他露出了然的模样,“一样的,老弟,瞧我们几个去的时候马车都坐满了,这会儿就剩我们仨了。而且你的运气确实不错,我就是这伙儿里说的算的那个。我是本。”
“你好,本,我是诺克夏·梅奈。”诺克夏冲着他点了点头,“所以你这个头儿怎么说,帮个忙?”
“我倒是很想当这个好人,梅奈,但是你也知道咱们这行总是有些难处的。”本瞥了眼身后的马车。
“怎么,你的马车里装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倒也不算见不得人,只是见不得同行。”
话说到这里诺克夏差不多猜到了那车厢里到底藏了些什么,如果一个猎人需要提防他的同行那么他不想展示出来的东西显而易见。
“你的猎物?我还以为干这行的都不会抓活的回来。”
“情况特殊,所以你大概能理解我的难处了吧?”
“当然,我能理解。那我要怎么做你才肯载我一程?”
本抬了下帽檐,雾气已经渐渐消散了,些许光线透过枝叶间的缝隙落下照亮了这条小路,他再次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同行,“你有枪?”
“有一把。”
“没别的了。”
“对。”
“那上车前把你的枪交给厄文,就是那个驾车的,”在他后面坐在马车上驾车的男人挥了挥手,“然后少和车上的家伙说话,最好一句话都别说。”
“可以。对了,还有个事。”
“什么?”
“就是我朋友,”他对着尸体摆了下手,“能不能通融一下……”
这下本摇摇头,嘴里发出啧啧的咂嘴声,“梅奈老弟,我能让你上车已经是作为同行的通融了。我知道把死掉的朋友丢在这儿的心情很不好受,但现在可是六月份,在我们到老家之前你的朋友恐怕要先烂没了。”
行吧,他点点头对本表示理解。这也在他的意料之内,但也正如同本所说他也不想让朋友孤零零地躺在这儿。他再次看向本,“那帮个忙先把他埋了可以不?要把朋友扔在这儿孤苦伶仃我这个人实在是……”
他的话却招来了一声口哨,但是本并没有表达出对他的奚落,“好吧,你这样的人在这行真是少见。戈马,去帮他一把。”
“得嘞。”另一个骑在马上的人踩着马镫从马背上下来,他转身走向马车朝厄文伸出手,“厄文,铲子在车上吗?”
厄文从腰间摸出一串钥匙丢给他,“你去找找吧,反正东西都在那。”
戈马的身影消失在马车后面,金属零件摩擦碰撞的声音响起后木头相互挤压发出“叽叽”的声响,接着是噼里乓啷翻东西的动静,过了一会儿戈马拎着两把铲子走过来,诺克夏发现他瞎了一只眼睛,那被伤口劈开的左眼眼仁发白。。
“埋哪?”
“就路边吧。”诺克夏接过铲子。
他们走到路边时诺克夏感受到注视的视线,他回头看向马车,马车里金色短发的女人翘起的嘴角旁耳坠的鲜红色刺目十分,她隔着车窗朝他摆了摆手。
——清晨,桑普多泽驿站——
一男一女走过阿比西奥身后,带起的气流钻进衣领让他后颈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两人都身着黑衣,高挑的男人黑色短发,正在和吧台后面的女侍应生打招呼,而那个白色长发的女人猩红色的目光撞上他的窥视,他立刻赔了个笑脸重新拿起桌子上的报纸,即使他对上面的新闻丝毫不感兴趣。
“你们是从教会来的?天啊,那可真是太远了。”女侍应生说,她好像从来没离开过这个乡下地方,语气里满是新奇。
“神的恩惠不分地点,为人们传达神的声音正是我们该做的。”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还没有被香烟和酒精污染过的纯净青年,这确实非常符合圣职者的印象,就是有点儿假。
但是显然小丫头就喜欢这套,侍应生的声音变得更加友善, “那请问你们要喝点东西歇息一下还是住一晚再走?”
“其实我们正在等人,所以我们想暂时先歇歇脚然后再做打算。”
“好的,那要喝点什么吗?”
“你想喝点什么?”
他的同伴没有说话。
“她不需要,请给我来点水。”
“好,找个地方先坐吧。”
之后脚步声响了起来,一个消失在旅店深处,一个正在逐渐接近他。看来有人还在吧台那里。
地板随着脚步声发出被碾压的声音,走过来的是那个男人,最后他停在阿比西奥身后。外面的云雾已经彻底散了,阳光开始变得刺目,照射在报纸上的强光险些刺痛他的眼睛,空气中的温度也逐渐升高,但是从他的身后他却感受不到任何人类的温度与气息,圣职者看似无意地同他打招呼,“最近天够热的。”
“谁说不是呢。”阿比西奥耸肩,没有从报纸上抬起头去看他,但是他的同伴们却对这个圣职者来了兴趣。
“这么热的天还要跑这种鬼地方传教,你们这些神父也真是不容易哈。”说话的猎人是他这次任务的搭档之一,口无遮拦的家伙。阿比西奥决定不掺和进他们的对话以免引火烧身。
“不过这是我们的使命,为神奉献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猎人吹了声口哨,“那那个女的呢?她看起来可不像修女。”
“与我同行的教会猎人,她非常可靠,负责保护我的安全。”
“教会猎人?”猎人重复道,“那不就是血族吗?我还是头一回这么近看个教会猎人。”椅子被他起身的动作推开,在地板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猎人朝着吧台那边走去。
“不过她最近心情不太好,我觉得您还是不要招惹她为妙。”
但显然这句话没有被猎人放在心上,“你好啊,血族小姐?”他的语气轻浮又无礼。
“有事?”女人的声音低沉语气却十分轻松,似乎她并没有这个神父说的那么不高兴。
“我只是从来没见过活的教会猎人,看来你们不怕阳光这件事是真的,”他说,“不过让这样一位小姐来保护神父,我只是好奇而已,你们该不会也提供一些保护之外的‘特殊服务’吧?”说完他甚至为自以为绝妙的笑话大笑起来。
然而女人不仅没有立刻反驳他反而加入了他的笑声,最后他们的笑声一同停下,“让你失望了,我可不给那边那个男的提供什么‘特殊服务’,不过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是不是也用你的屁股给别人提供过你所说的——‘服务’,毕竟你知道的,有的男人看起来就是会卖屁股的长相。”
猎人一时语塞,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声音却无法变成一个词汇或者句子,女人则继续说道,“顺便奉劝你管好自己的嘴,不会说话就把舌头吞进肚子,这对你我都好。”
“你他妈——”他最先从腰间抽出手枪,对面教会猎人的动作紧跟而上,但最后爆发出的只有一声枪响,一缕青烟从那个白发的教会猎人手中手枪的枪口处升起,他的同伴的枪从手里滑落,他捂住胸前的伤口后退几步最后眼睛上翻,抓紧衣服的手松开垂在两边仰面倒在地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接连的声响也惊动了正在里面倒水的女侍应生,她匆忙的身影钻出门帘出现在吧台后,“怎么了!”她惊慌的目光扫过大堂里的每一个人,“我听见好大的声响,有人开枪了吗?!”
几乎是立刻阿比西奥的肩膀被用力按住,后颈隔着衣领传来的按压的感觉,他正被一个坚硬的物体抵着,“嘘——”阿比西奥听见身后的耳语,“先别说话。”
“不好意思,”女教会猎人已经收起手枪,她同侍应生说道,“刚才这里发生了一点小争执,我们争吵的声音有点大,然后有人离开了这里。抱歉打扰了你的生意,为了表达歉意我愿意点上一杯啤酒。”
“好吧,”女侍应生惊魂未定地将手放在胸前,“不过时间尚早,我父亲刚刚将啤酒送来,我们可能需要准备一会儿。”
“没关系。”
女侍应生的身影又消失在了门帘后面,而那尸体正躺在她所看不到的紧贴吧台下的死角。
现在阿比西奥身后的男声原形毕露,威胁他的声音不再像是澄澈的圣职人员,而是更加危险,“我之前就提醒过你的同伴她不太好惹,不是吗?”
“所以你根本不是什么神父?”他问道。
“我从来也没这么说过啊,我的气质这么像是神父那挂的吗?”
“你要是像神父那我就是圣母了,”另一边的女人调笑道,“这个家伙怎么办,一起做了?”
“等过段时间他的同伴不就要到了吗,总得留一个才好骗人。”
“他愿意听话吗?”
“怎么样,先生,愿不愿意帮我们一个小忙?毕竟这可是你的同伴惹的麻烦,你看起来就是个识时务的人,我猜你的回答一定是愿意吧。”
“哈,恭喜你你猜对了,小伙子。”阿比西奥倒是不介意配合这两个教会猎人把自己的同伙一起端了,联想到那些人没有立刻对这次的猎物下手,他大概能想到到发生了什么事。真是捅了个大篓子,这两个教会猎人一个能打一个鬼主意多,眼下他只能先暂时配合他们,但说实话他对尚在路上的“同伴”也不抱太大希望,而且如果那几个家伙没了他说不定还能就地私吞——或者说认领他们的遗产。
“那就太好了,祝合作愉快——”
“阿比西奥。”
“阿比西奥先生,我的名字是洛基·奥尼斯特,她是卡拉。”
他站起身想同他握手却发现他手里的并不是冰冷的枪械,见自己的把戏被发现了洛基也并不心虚,纤细却坚硬的短木棍在他的指尖转了个圈。
“门口树上撅的,对您来说一定很有纪念意义吧,送您了。”
他接住被抛来的木棍,一想到是这个东西刚才顶在自己的脖子上阿比西奥不禁哑然失笑,但他最后还是收下了这根“手枪”,“合作愉快,奥尼斯特。”
——上午,马车里——
“你看起来不太高兴,我刚才看见你和他们起了冲突。”
对方担忧的声音让诺克夏抬起头,之前在马车上朝他挥手的女人——或者说是血族,无所谓,他并不在意她的身份,这位女士现在坐在他的对面。他们现在已经离开了森林,道路两旁是低矮的小麦,阳光穿过玻璃照射在他们身上。能够在阳光下安然无恙的血族,怪不得本不敢马上拿她怎么样。
这个女人是教会猎人。
“谢谢你的担心,”诺克夏说,他记得这辆马车的主人的警告,但那只是那些人怕他抢了他们的猎物,他又没有那个心思,“你都看见了?”
“一清二楚,那个独眼龙把手伸进你朋友的口袋堂而皇之地摸走了死人的东西,”她的语气毫不掩饰对那些猎人的鄙夷,“我猜他们最后要你为这件他们本不应该占据的物品买单。”
诺克夏无奈地笑出来,“小姐,这个世界上可没有免费的午餐。我坐了他们的车,他们索要一些车费,这很合理。”
“可得了吧,就连住在城堡里不问世事的古老血族都知道不应该随便动逝者的东西,”她的话像锋利的刺毫不留情地戳破猎人们的“仁义道德”,“如果他们最后还是不还,你怎么办?”
话题的走向似乎逐渐导向奇怪的方向,他知道这个无法脱身的女人想要什么,“如果你是想让我把你救出去那还是算了,我单枪匹马几乎一整夜没合眼怎么打的过他们。”
“要你帮我?我可没这么说,”出人意料的是女人并没有这个打算,但是她却提出了另一个他意想不到的请求,“需要你帮忙的不是我,所以你还可以慢慢考虑一下。”
“……什么意思?”
“等到了驿站你就知道了。在此之前我们可以先相互认识一下,这么长时间我们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呢,”但是她却岔开了话题,留下了一个谜语供诺克夏独自琢磨,“我是伽内特。”
“诺克夏·梅奈。等等,所以如果我帮了这个忙我能得到什么?”
“这要看你需要什么了,看起来你这次的任务不算一无所获,所以你不缺钱。我想想,或许帮你安葬你的朋友是个好主意?”
车窗外,驿站招牌矗立在蜿蜒的道路尽头,桑普多泽驿站近在眼前。
——中午,桑普多泽驿站——
诺克夏跟在本一行人的后面走进这家旅馆,这里的大堂干净宽敞,几张小圆桌摆放在这里,周围放着一些椅子,正对着大门的吧台后面是直到天花板的酒柜,看来旅馆老板把他的一楼改成了酒馆。这里没什么客人,理所当然,除了他们只有一个人背对着他们坐在大厅的左侧,宽沿的黑色帽子遮住了他的脸庞,诺克夏只能看到从帽子下面伸出来的银白色的长发,那发丝在他黑色的大衣映衬下异常显眼。
方才本的同伴出来迎接了他们,这个男人一头红棕色短发,两鬓斑白,胡子长时间未经打理显得不太整齐。他听见他们叫他阿比西奥,现在这个老猎人同戈马勾肩搭背地走向吧台。
“这就是我的朋友们,奥尼斯特,那边的是本,这个是戈马,厄文还没回来,”他对吧台后面的酒保说,“他们可热坏了,给他们来点儿喝的。”
“当然,”奥尼斯特看向戈马,“先生,想喝点什么?”
除了他们俩本带着伽内特坐在进门后右手边的一张桌子旁,本的位置正对着吧台,伽内特则对着那位坐在他们左侧的客人,厄文牵着马去马棚了。
他没有立刻落座,按理说到这里他们的同程就结束了,也因此诺克夏必须先和本解决一些需要商谈的事。
“本,”听到他的声音本抬起头看向他,“出来一下,我有事要说。”
恰好厄文刚安置完马匹用脖子上的围巾擦着汗进来,本站起身,椅子被他站直的腿推开在地板上发出低沉的摩擦声,“厄文,坐我这儿,看好这女的。”
“可我想先点喝的……”
“戈马,给他点杯啤酒!”
最后他跟着诺克夏离开了大堂。
已经脱掉外套的洛基从吧台的柜子里找出一条围裙系在腰上好让自己看起来更专业些,他把一些玻璃杯放在水池里显得自己这个侍应生别那么无所事事。
最先进来的是阿比西奥和一个脸上有一道横贯脸颊的伤疤的男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他的鼻子有点儿歪,他们身后的男人左眼几乎被一道伤疤劈开,因而眼仁发白,再然后是伽内特,走在最后的男人有着黑色短发,他摘下墨镜,漆黑的眼瞳扫过大堂,尽管他的视线在背对着他们的卡拉身上多停留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回到身前的女血族身上。他没有立刻跟着那些人落座。
他们的准备工作异常轻松,阿比西奥找到旅店边上的一处水井,他们一致认为这是个绝妙的藏尸地点,那具倒霉的尸体被他们一起抬了出来扔进了水井。至于那个侍应生,洛基以教会活动为借口争取到了这家旅店一天的使用权,现在就连无关人员也被完全清除出去了。
经过阿比西奥的介绍洛基大概掌握了他们的名字,歪鼻子的男人是本,一只眼是戈马,厄文还没回来。而跟在他们后面的系着粉色领巾的男人——只是一个和他们偶然同行的猎人。这位猎人神色凝重,既没有和另外几人拉近距离也没有打算独自坐到吧台前点单。
“本,出来一下,我有事要说。”他在看了眼本之后说道。
在厄文回来之后本跟着他走出门口,现在这里只剩下了戈马和厄文。洛基和阿比西奥对视一眼,看来这位经验丰富的猎人也觉得时机已经到来。洛基双手撑在吧台上,阿比西奥则向大堂中间踱步逐渐靠近卡拉,这下他能和伽内特对视了。他冲着伽内特歪了下头使了个眼色,说实话在洛基看来有点糟糕,不太像是打暗号倒像是在调戏良家妇女。
显然在其他人看来也是这样,厄文察觉到他的视线看向自己似乎老不正经的同伴,“怎么,你该不会看上这小妞了吧?”
“别说你就没那意思,厄文,你不觉得她长得很好看吗?”
“那倒确实,要不是她是个血族我还真想和她睡一觉。”
桌子腿砸在地上的巨响立刻静止了屋内的一切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卡拉制造出的动静吸引过去,阿比西奥悄悄侧身后退离开卡拉身后,厄文转过头看向她的背影。
“有哪句话让你不开心了吗,兄弟?”他站起身右手撩开外套下摆露出插在腰间枪套里的手枪,吧台旁边的戈马将手放在手枪上摁下击锤,零件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洛基小心解开围裙握住手枪,阿比西奥微微侧身好让自己随时能卸下背上的来福枪,伽内特仍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卡拉的背影。
厄文刚要朝卡拉迈出步子洛基快速拔枪对准戈马的后背拨动击锤扣下扳机,突然的枪声和倒下的戈马让厄文停下脚步,卡拉旋即起身从左边转身拔出蓄势待发的双枪,当她左手扣下扳机厄文的肩膀被击中左轮枪因为脱力从他的手中甩出,右手手枪的子弹出膛后射穿了厄文的腰,卸下来福枪的阿比西奥的子弹紧随其后,厄文的脑袋像被砸碎的石头四分五裂,伽内特微微侧头躲开飞溅而来的血液。当尸体扑通一声倒地砸翻了桌椅屋内的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卡拉稍微松了口气,“你怎么敢就坐在那呢?”她的语气里没有责怪反而是欣慰和好奇,看着她的笑容伽内特也翘起嘴角。
“我知道你的枪法很准嘛!”
“所以你就为了一个死人的东西,”本从烟盒里抖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一边找火柴一边含混不清地说道,“一个徽章?”
“那可不只是徽章,”诺克夏想仍维持之前的轻松,但一听到自己沉重的语气他就知道自己多半失败了,“那是他的遗物。”
“哦吼,遗物,”本终于从外套内兜找到了火柴,他拉开火柴盒抽出一根火柴在火柴盒侧面划着,一手护着火苗另一手捏着火柴杆儿伸到香烟前段,烟草被火焰引燃发出咝咝声,他甩灭火柴随手丢掉,这会儿他才扬起一边眉毛瞟了诺克夏一眼,“说实话,如果戈马拿了什么存款单子你这幅样子我还能理解,一个徽章,那玩意儿在工会里堆成山要多少有多少。”
“所以到底能不能还给我?”
“当然可以,我们没必要为了这样一个小玩意儿伤了和气,只不过我可不敢保证这会儿那东西已经被他扔到哪了,毕竟你也看见了他眼睛不太好使。”
“你——”
但是不等他发作他的话就被旅馆里传出的连续的枪声打断,最后一声枪响甚至如同放了个炮仗,本的视线立刻被牵引到旅馆门口,而从旅馆门口有着血色双眸的猎人走了出来,诺克夏认出了她银色的长发,也看到了她的尖耳。
需要你帮忙的不是我。
她也是教会猎人,谜语的答案已经水落石出。
“妈的,那两个傻逼搞什么……”
“喂!教会猎人!”诺克夏猛然提高的音量引来了她的目光,本回过头用讶异的眼神看着他,“我听伽内特说你们可以给我提供一些丧葬服务,要不要让我帮忙!”
“臭小子——”本立刻将手伸向腰间的手枪但诺克夏先他一步抓住他的手腕反拧,本的臂膀关节发出危险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发出疼痛的叫喊。
诺克夏看见那教会猎人露出满意的笑,她朝他们这边走来。
——傍晚,林间小路里的临时墓坑——
几根干枯的树枝被堆在被挖出的尸体周围,尸体被那间黑色的外套妥善地包裹着,诺克夏站在他的身旁,洛基站在尸体的头前方,正照着笔记本上的小抄念经文。
“仁慈的父接了他前往那圣地,他的苦痛是他超脱死亡的阶梯,如今在火焰的洗礼下他此生的罪恶皆成了尘世的灰烬……”
“给。”
几朵小花被伸到诺克夏眼前,他转头看向身旁,伽内特的另一只手里也握着一些花,“用这个凑合个流程。”
“谢谢,”他接过这几朵花,“其实你不用跟过来的。”
“我也想多和卡拉待一会儿,但是是我说可以帮忙的。”
“……如今我们在这里送他离开,接他去罢,父亲。”洛基合上本子示意他们可以将花放在尸体上,花朵们被摆放在黑色的外套上但他们即将一同成为灰烬。
“接下来点火就行了吗?”
“这里的空气太湿了,我要用点小手段。”洛基把笔记本夹在腋下,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盒拿出一根火柴点燃扔进树枝里,他打了个响指小小的火苗立刻接连引燃了每一根树枝最后逐渐爬上尸体,娇嫩的花朵很快便被火焰吞噬,灰烬在火和气流的席卷下升腾消失。
“或许你会想单独和他待一会儿,”见诺克夏点头洛基走过他身旁和伽内特一同走向停在路上的马车,“我们回马车那,如果你想走或者需要装骨灰的盒子就过来。”
“好,谢了。”
现在这里又只剩下他和他的朋友,一如清晨时分。忽的他想起什么,他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枚工会猎人的徽章,“这回你可自己留着吧。”他将徽章也一起丢进火里。
他带上墨镜,火焰在尸骸上燃烧的倒影在他的镜片上跳跃。
“知道生活的真谛是什么吗?”
徒弟们对视一眼,弗林特眨眨眼睛谨慎地回答他不知道,句尾语调略微上扬,以赛亚则直接反问他,“什么?”
哈德温·克劳站在镜子前面给自己的领带打上一个整齐漂亮的结反复调整它的位置,“或许有人会说是及时行乐,但是干咱们这行的可没什么享乐的时间,所以——”他将发油在掌心晕开而后抹在他金色的短发上,这让他被徒弟剪得像狗啃的头发看起来整齐了许多,镜子里两个少年正看着他,他瞄了眼他们的倒影,“孩子们,我的信条就是绝不浪费时间。”
“谁问你那个了,”要不是那双眼睛被绷带遮住哈德温相信一定能看到以赛亚的白眼,“我是说干嘛问这个。”
“问得好,上次你们两个耽误了我的好事,这次不准再来碍事。”他从椅背上抽过外套搭在手臂上,走到门口时转过来把他们挨个指一遍,“回答?”
弗林特点点头,以赛亚抬手在嘴边做了一个拉上拉链的动作。
“很好。”他这才放心地推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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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内特将手提箱放在地上拉开椅子坐在吧台前,她抬起头看看挂在上面的黑板,上面用不算漂亮但整齐的字体写着今天的特价酒水与推荐,过了一会儿她朝酒保打个响指,“劳驾,一杯啤酒。”
“请稍等。”
酒保拿着杯子去接啤酒,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等待属于自己的那杯酒被端上来。夜晚的酒吧坐满了三五成群的男人和结对而来的男女,更显得她形单影只,她一时之间说不上来是更想被搭讪还是独自一人来得好,便只能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仔细看过剩下的待办事项,实际上上面的字迹被勾画得所剩无几,她只能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摆在吧台上的小座钟让目光跟着秒表转来打发时间。这种无聊的状态即使等到她的啤酒被端上来也没有任何改变,她郁闷地握着杯子把手端起杯子痛饮一大口,充斥着丰富气泡的液体涌进喉管的刺激稍微减轻了她的烦闷。
或许是老天爷实在看不下去这个女人的孤单,很快伽内特的乐子就来了。
门铃撞在门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两人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吧台,最后停在距离伽内特一个座位远的地方,凳子腿在地板上发出轻轻的落地声,男人的声音也同样轻柔。
“坐吧。”
“谢谢你,”女人的声音里充满了快乐,看来她对他的体贴十分受用,“我都不记得上次来是什么时候了,你想喝点什么?”
“你呢?你想喝什么,来点儿烈的?”
“不要,我不想喝醉。”
指尖快速敲打吧台的声音响了一会儿,男人开口询问道,“来点啤酒?你要尝尝吗?”
“听你的。”
男人唤来酒保为他们端上两杯啤酒,之后两个人又开始了交谈,女人坐在离伽内特较近的一侧稍微挡住了男人的身形,伽内特只能看到男人抹了发油的金色短发和绿色的眼睛,他眼角周围的皮肤因为微笑牵扯出一些细纹。嗯哼,看起来像是诓骗了年轻少妇的软饭老男人,这让她稍微有了些兴趣,而且——她说不准是他们当中的谁——从他们的方向传来一股若隐若现的血腥味。她端起啤酒杯凑近嘴边却悄悄竖起耳朵。
“所以我们接下来去哪玩?”女人问道。
“你不打算歇一会儿吗?”
“我们正在休息啊,夜晚实在是太短了,亲爱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每次你都来去匆匆,你是辛迪瑞拉吗?”
“是啊,然后你捡到了我的水晶鞋,把我变回了公主。”
“我的荣幸。”
不管怎么说偷听别人的情话都非常有意思,伽内特暗暗记下他们的肉麻话打算日后给她迟到的搭档一个“惊喜”。
这次是男人先开口,“我想找个地方,安静一些的,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朝着女人挑了挑眉,“你知道的。”
“克劳……”女人似乎有些受宠若惊,她一只手微微给自己扇风微微回过身侧头喝了一口啤酒,从伽内特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她藏在鬓发中的秘密,顶端变尖的耳朵似乎说明了血腥味的来源,“我……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说。”
“你不愿意吗?”男人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些遗憾。
“不!我只是……有些吃惊,我很乐意!我很高兴和你度过一些二人时光,”她将手隔着衣服放在男人的手臂上,“尤其是今天,今晚一定会是个难忘的夜晚。”
“那我们出发吧,毕竟‘夜晚实在是太短了’。”
“好啊。”
硬币和纸币被放在吧台上等待酒保收走,他们站起身,女人挽着男人的胳膊跟随着他的脚步,恰好这时又一位客人推门进来,他们为这位绑着绷带的白色长发女人让出路,她冲着他们点点头,而他们也点头致意,随后关上的大门挡住了他们的身影。而伽内特终于为自己到头的等待松了口气。
“你要是再不来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了,卡莉。”
“是吗,”卡拉走过来坐在她身旁的座位上,她们相互靠近在对方的嘴唇上轻吻一下,“我看你不像是无聊到快要发疯的样子。”
“因为我的乐子刚走掉,”伽内特喝了一口啤酒继续说道,“一个血族和人类的组合,你怎么想?”
卡拉扭头看了眼门口,“刚才那两个吗?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伽内特的肩膀抬起又放下,“他们说了一堆肉麻的情话,你要是想知道——”卡拉的眼神让她打住话头,“看来你没兴趣。”
“你注意他们肯定不是因为那些以后用得上的肉麻话,你还看到什么有意思的?”
“那个女的是血族,她看起来对那个男的非常着迷,不是因为食欲,她是认真的那种,呃,想和那个男的谈恋爱。”
卡拉吹了声口哨。
“至于那个人类,我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心理,反正他看起来并不特别喜欢那个女的。只有那个女人主动和他有肢体接触,他情话说了一堆却连动都没动。”
“……猎人。”
“有这个可能。不过看起来那个女血族不在乎,”伽内特端起酒杯仰头把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她举了举酒杯,“祝她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