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就看银杏智斗大反π
*没斗过
五声乌鸦叫过,侧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当值的小太监对银杏略一点头,示意她快些进去。
夜已深了,司徒京却尚未睡下。宫中起火,他自然不能安寝,见银杏风尘仆仆赶来,脸上尽是不悦。
“你究竟有何要事,非得在此时禀报不可?”
乌鸦叫是司徒京和她约定好的暗号,以五声最为紧急。银杏没有像往常那样跪下说话,而是站直了身体,强迫自己直视司徒京的眼睛:“在下有要事奏报,但还请大人将家父之事据实以告,否则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想必此事非同小可,竟然让你有胆子威胁我了,”司徒京冷哼一声,“究竟何事?”
“我必须要先听到家父之事。”
“跪下!”司徒京大喝道,“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只是这宫里的一条狗,有什么资格站着和我谈条件?”
银杏不跪。她直视着他,强迫自己用最平静的口吻说道:“皇上死了,是我杀的。”
她期待着司徒京那张千年不变的面具轰然碎裂,她想看到他惊愕,迷茫,甚至恐惧的神情,但司徒京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冷笑了一声:“哦,如何杀的,说来听听?”
银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可是杀了皇上!那是皇帝,天子,九五之尊,不是路边的野猫野狗,宫里的宫女太监,是皇上!
她咬紧嘴唇让自己冷静下来,再一次问道:“当年家父平白受冤,我一家蒙难,幕后究竟何人主使?”
司徒京沉默片刻,终于开口:
“你父亲林海舟,曾是前朝内阁大学士的幕僚。”
也许是因为自己所言之事关系重大,司徒京终于还是松了口,却只说了一句便停了下来。
“然后呢?”银杏急切地问道。她终于抓到一丝父亲蒙冤的线索,不能就这样错过!
“我已经给出了我的诚意,现在你该说说陛下是怎么死的了,”司徒京挥手指了指一旁的座椅,“坐。”
银杏没来由地感到一阵荒谬:仿佛她杀了皇帝,才有资格在司徒京面前坐着说话。
银杏从头讲述起这漫长的一夜。她跟随汝阳公主离开桃花宴,一路来到佛堂,面见了太后,公主又被皇上召见,不料那昏君竟想拿她作人牲!眼见姚小娥危在旦夕,银杏哪里顾得上那么多,抄起桃花枝捅进皇帝心口,那昏君当场就没了气息,可桃树却在他的尸身上生长起来,甚是可怖!
此后小娥托她传信之事,却不便与司徒京说,银杏便按下不表。好在她在混乱中寻到二皇子,将信交给了他,只是来不及把详情与他说明。
司徒京神色未变,淡然道:“这便是你和我谈判的筹码?我知道这些又有何用,应当把你这个弑君的刺客拉出去斩首才是。”
“宫中火起,太后生死未卜。然而我与公主面见太后时,她曾讲起一桩宫中秘事。”
这便是银杏最大的倚仗。此等机密之事,司徒京不可能不想知道。
司徒京却反问道:“我无意参与立储之事,也从未卷入朝堂斗争,宫中秘事与我何干?”
那你要我去做二皇子的眼线,难道真是让我去吃白饭的?银杏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道:“那就把我处死好了,反正我死了,秘密就和我一起被埋进土里了。”
司徒京冷笑:“据你所言,此事汝阳公主也知晓。皇帝一死,她也脱不了干系。等她和你一道关进天牢,我倒要看看她的嘴是不是比你的还要硬。”
……银杏真恨自己多嘴,为何要说汝阳公主也知晓此事?她本想以此事作为筹码,可司徒京终究还是技高一筹。罢了,即便被处死,死前杀了那昏君,也算是死而无憾!
门外突然有人禀报,司徒京示意银杏藏在屏风后面,走出门去,片刻后他关门落锁,皱眉对银杏道:“你父亲的事我所知不多,但我有所耳闻,新帝即位后,大学士一派便被清算,而幕后主使便是枢密使庆春泽。”
被突如其来的收获冲昏了头脑,银杏没去想为什么司徒京突然改了主意,急切地问道:“此事当真?”
司徒京点头,慢条斯理地说道:“现在,你可以说出你所知道的一切了吧?”
这个漫长的夜晚仍未结束。司徒京说她不能再留在宫中,甚至不能再留在城内了。银杏乔装一番,趁桃花和大火带来的混乱还未平息溜出了宫,回望却见参天桃花,不禁一阵胆寒:自己将那桃树枝捅入皇帝胸口,是不是无意之间犯下大错?
“姑娘,快走吧。”一旁的侍卫低声催促道。
司徒京竟然大发善心,派人护送银杏出城。只要出了京城,便可去往江南避避风头。大概是皇帝已死的消息尚未从宫中传出,出城的路格外顺利,天光大亮之时,银杏便已与那侍卫一同策马奔驰,远远离开了桃花笼罩的京城。
行至一处荒地,银杏说想歇息一会儿,两人便下了马,找了处背阴的地方坐着。
“唉,城里怕是要出大乱子了……”
侍卫感叹道。
银杏沉默不语,突然提膝撞向侍卫腹部,趁侍卫吃痛倒地,拔出他腰间宝剑,飞身上马,扬长而去。
司徒京哪会发什么善心,他肯留她一命,必然是因为她还有用处!她再不想像枚棋子那样受他摆布,她要拿回自己的名字,拿回自己的剑!
银杏策马扬鞭,将层层叠叠的桃花甩在身后。
*与连衡交换了银奢靡与岩奢靡
*构史内容:
1 黑刀会于淮南起事
2 与赤梁的战争中,武安负责正面战场,连衡负责侧翼
3 迁都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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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咱们在这三公山是呆不下去了。”
这话刚出,李四便是一惊:这黑刀会在这山上驻着也有四五年了,虽偶尔与官兵有过一些小摩擦,可怎么就到了呆不下去的地步了呢?李四大着胆子瞟了一眼赵百成,见赵老大眉头紧锁,一言不发,似是思考又似是忧虑,不由得开口赔笑:“大人怎的说这样的话?可是有何顾虑?”
“这倒要我问问你了:你是觉得咱们在这没有一丝危险么?”
“大人这说哪里话,咱自打跟了老大,自然是将脑袋别在腰带上:说水里,水里也趟过;说火里,火里也走过,若咱这无本买卖是不危险,咱还不稀得做呢。”李四一笑,“可是这几日投来的新弟兄叫大人这样担忧?我已叫咱信得过的老部下盯紧了,若是他们敢在咱营里搞什么滑头,也正好让他们瞧瞧黑刀会的厉害。”
“几个新兵,还能翻出天么?总是不将心思放在正道上。”赵百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李四:“与其担忧这有的没的,倒不如细想想他们为何来投!”
“这有何难的!坊间正传闻那皇帝老儿要和西边的甚么赤梁打仗,将能派的军队都往西派了;长安的军队全都调了个干净,又害怕得紧,巴巴地调咱东边的军队换去守长安。”李四不假思索地说着,“老大您也知道,咱这些当兵的,哪个没有挨过主官的军棍、没有被欠过粮饷呢?左不过调兵时催逼狠了些,便一口野痰迷了心窍,将主官杀了来投……”
“此事不消你说,是当我没见识过么?”赵百成阴沉的眸子紧盯着李四:“历阳郡有五处兵屯,如今两处乱了起来,其余三处皆被调走,用你的傻脑子想想,当今是何情形?”
“……这历阳郡岂不成了空城一座?”李四心念一转,“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咱立刻召集弟兄,打马从前沙关赶路,先吞下乌江县,再走大路奔袭历阳县……”
“糊涂!”赵百成提高了嗓音,“寨里到处闹事的瓜瓤海了去了,不少你这一个!要是你再给我犯蠢毛病,我便将攻下历阳郡的令旗单交给你,你便一个人往郡守府前游街去!”
李四闭上嘴,缩了一缩。赵百成摇了摇头:“当初还在守燕云的时候,你不是个够机灵的崽子么?这些年怎得还越栽培越蠢了。好好想想,莫要急着说话。”
“……历阳郡如今已是空城一座,但凡有见识的都能看出来……也会起了这般心思……”李四的眼珠子转了又转,“然而那几处军屯已被调动不过五天,此时怕是连和州都未出……若是有人轻举妄动,那些整装完备的军队随时可以杀个回马枪,将我们按在原地!”
赵百成只嗯了一声,未对李四得出的结论作出评价,李四又瞟一眼,心知在老大这里得时刻多想个几步才能算作正确:“是了,现在非是出兵的好时机……若是再等上半月一月,待那些调动的军队去了长安,一时半会回不来历阳,地方空虚的时候再一举拿下……”
“至于寨里的弟兄,这些年来都靠着老大您的命令辗转腾挪,才未被官军拿下,自然是知道轻重缓急的。如今有大人下令,自然愿意暂作蛰伏,等待时机。待到一月往后,我们再从三公山开始,过前沙关,拿下历阳、乌江、含山三县……不对……”眼见自己想了半天,却是丢不下这三公山,与老大的推论差得太大,心里暗叫不好,果然赵百成的厉喝当头便劈了下来:
“蠢货,寨里只有我们从北边带来的老弟兄么?”
因为军队调防的事,被仓促催着行军的士卒心生不满,于是转而投了这黑刀会。然而新投来的弟兄终究与五年前就随着众人一道来的老弟兄不同:他们在此地当兵,自然积攒了一套对本地官员的积怨。若是强行以老大的名义压下他们不许行动,反倒使得他们不满了——自古以来新入伙的就该交投名状,再加上若是没造反的时候不能报仇,造反了还不能报仇,那这反岂不是白造了么?因此必然会趁机鼓噪士卒们此时出兵……
“那些新来的伙计自然心生怨怼,不愿就这么放了过去积怨的官员离开,定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催我们出兵……”
“不错。”
“可是这时出兵自然非是最佳时机,别说老大您了,就是几位副官听了也不能同意啊。”
“然后呢?”
“打也打不得,咽也咽不下,他们想必会私自出兵……然而我们黑刀会在这历阳郡是出了名的,大家自然会认定他们投向我们……”一道思绪如闪电一般击中了李四的内心,“而那些私自出兵报复的队伍会被认作我们的行动,这下我们不想反也得反了!”
“所以,我们得赶在他们之前行动起来了。”赵百成低吟着,“你去叫几位副官来。我有几句话得与诸位弟兄说。”
李四点了点头,掀开隔开正殿与后殿的薄帘子往外去了。出去之前,他复又看了赵百成一眼:那饱经风霜的响马老大便如一块漆黑的磐石一般,倚靠着一眼豆大的灯火思考着。许久,似是对李四长久不离开的模样有了疑惑,于是从与他那外表不符的深沉思考中抽出神来:“怎的,还要我请你去么?”
李四连忙低头告罪,转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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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
城郊的操场自晨起便喧闹起来,西上与赤梁作战的消息早在数天前就传遍了京郊。今日早些时候,钟鼓鸣响后未有多久,饭菜的香气便弥漫了一整片营地。京畿不比淮南那种偏远地方,早在开拨前两日,欠下的饷钱便早早发了下来。至于开拨当日,不仅发下的餐饭里多了几块肉,甚至还有新的赏钱被发了下来。至于士卒,沉甸甸的银钱在手,更是欢天喜地,虽有一些士卒将其称之为“卖命钱”、“断头饭”,却怎么也掩盖不住营中一番热闹的气氛。
周拂桢侯在一处高台附近。这处营地的士卒属于武安公主——一位他见之惊惧、在她面前大气也不敢出的宗室。今日是军营开拨的日子,连衡带了人来却不是为了与这些士卒送行,却是与武安见了礼后,二人上了高台商量行军事宜去了。按周拂桢的职位,如今无权参与这样的会议,便主动往高台的半山腰处站岗,为相谈甚欢的二人守着门口。
从高台往外看去,整个京郊尽收眼底。三里之城,七里之郭,城中正是皇宫、官府、贵人府邸的所在,重檐叠嶂、挨挨挤挤,那城郭自然是被平坦的田地与低矮的房屋了。只是夏日的桃花灾尚未远去,城中那些蜿蜒曲折的桃树枝条戳破了多少坊市的屋子,诡异的人牲更是使多少长安的市民吓破了胆。由于受到桃花灾的不仅是平民的房舍,连官府的宅邸也被虬曲的桃树破坏,朝廷正在商议迁往洛阳再立首都的事宜。这样的谈话周拂桢自然又是无法参与的,只是他在这长安住了十年有余,多少流了两滴不舍的泪来,再加上自己不久后便要与连尚书一道往战场上博取军功,就连这一点不舍也未留住太多时间。
连衡与武安公主的交谈似是到了尾声,高台处的门帘“唰”地一下掀开,周拂桢听得这声音,心知是公主出得门来,赶忙往栏杆处退避。那公主一袭戎装,身材高大,以不耐的语气对着身后的连衡说道:“既如此,你按你的想法来便是。待到沙场上,莫要阻拦我正面退敌。”
武安公主走下台来,似是见着了退在角落处的周拂桢,只一点头,便翩然走下高台,淹没在行伍的甲胄中了。连衡的声音这才从身后响起:“怎得这般心惊,人都走远了。”
“主公!”周拂桢连忙回头,对着连衡行一大礼。连衡一笑:“军师这般大礼作甚?——你我此时正闲来无事,与我一起走一段路,可好?”
二人便踏着秋意往内城的城门走去。见着连衡这一次谈话后神思忧虑,周拂桢便知道自己这位主官有话还在心里,于是开口:“主公与公主一番讨论,可有属下能够知晓的么?”
“与你说了倒也无事,不过是一些行军的条令。”连衡说道,又沉默地行了几步,复再开口道:“你知道,秋日并非适合进军的时节。”
“是,农忙需得忙上月余,待秋谷入仓后,还有秋税得支上。”周拂桢点头回应。
“是啊,怎能在农忙时进军呢……”连衡低声咕哝着。这话周拂桢听着暗暗心惊,这进军的号令是天子所授,妄议军令,岂不是妄议天子?这可是大不敬。
周拂桢稍微快走两步,近了连衡身侧:“主公!……”
“此处并无他人。再说了,我只不过与军师说两句排兵布阵的法子,哪有连这都要管的道理呢?”
“……是,主公所授排兵布阵的法子我依然不太懂,还请大人为我解惑。”周拂桢的思绪只微微一转,便跟了上去。连衡也乐得见这位军师是个装糊涂的天才,开口道:
“赤梁以游牧为生,自然弓马娴熟。若是与其对阵,正面战场当受其锋芒,是个难捱的活计。”
“此句我记得的。当放开两翼,从后包抄为妙。”
“军师才思敏捷,自然一点就通。”连衡似是颇为满意周拂桢的回答,“只是公主也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她说什么也要占了前锋,竟要以我为侧卫去。”
周拂桢迅速在脑中过了一下战阵的知识:“这公主,竟一点功勋都不给主公你留下么!”
“这说得甚么话,前锋再英明神武,连赤梁的侧翼也能包圆么?”连衡笑一笑,“再说了,侧翼也有侧翼的好处。只是这一时不好告诉你罢了。”
“这是为了什么?”
“多想想吧。”
“主公,可有什么方向好告诉我?”
“再多想想。”
周拂桢艰难地揣测主公的意思,想到两军对垒,想到出兵的命令,想到突然间励精图治的圣上……霎时间,一阵混沌的直觉击中了他的心念,于是他不再追问下去。
见周拂桢知趣地闭上了嘴,连衡开口移开了话题:“今日晚些时候,你可是要去鸿胪寺么?”
“是,照您的吩咐,我将送礼的银两与丝绢都放上了马车,一会便能直接过去。”
“嗯。”连衡点了点头。两人此时已走近了城门,然而与往日的城郭不同,此时的城门处竟喧闹不已,距离城门不远处竟支起了施粥的棚子,许多神色疲惫,身材上却看不出久经穷困的百姓正在队列中吵吵嚷嚷。“你既是为可汗饯行……”他的话音却莫名低落下来。两人整洁的衣着、挺立的神态吸引了来往百姓的目光,不闻问好声,却听得窃窃私语在周围响起。
这一句“为可汗饯行”却听得周拂桢羞愧不已。百姓因桃花灾失了房屋,失了生计,又有随时被捉了壮丁的危险,正是要仰仗官府给个活计的时刻,此时的官员却在说什么呢?在谈论将收集来的民脂民膏作礼物送给异邦的首领。周拂桢只觉得脸色赤红,新当上官的总没有在官场摸爬滚打许久锻炼来的面皮那样厚,只能低下头嗫喏地跟在沉默不语的连衡身侧,顶着窃窃私语的百姓目光往城门处走去。
“唉。”眼看着马车在城门处接应,连衡却轻叹了一口气:“我还是做得不够。”
“主公!莫要这样。”周拂桢拉住了连衡的袖管,“这非是……非是主公的错。”
“人有恻隐之心。”连衡低声说道。
“……主公。”周拂桢轻声地说,“您是君子。”
“君子么……”连衡停下脚步,看了看自己脚下的地面,又回头看了看周拂桢:“君子是见不得百姓苦难的。”
“……是。”
“你竟要我此刻做一做君子么?”连衡语气轻柔,“君子必是将百姓的苦难置于异族首领的享乐之上的。”
周拂桢猛地察觉到了什么,声音不由得带上了一丝激动:“……是!”
“那么,我替你做主,将赠与可汗的礼物转赠给百姓,为其建一处遮风挡雨的居所可好?”
“先生大义,某岂敢不追随?”周拂桢大礼相拜。
这事就这么定下了。周拂桢前去与善后局的官员接洽,陈明来意,便得了那官员的礼待。原来夏日里的那几场灾难下来,连善后局也捉襟见肘,每日供给难民的粥只有三分之一是稠的。此时忽然有了一大批钱粮进账,怎不使人欢欣鼓舞呢?只是带着几位官员接手一车银钱丝绢时,却发现自己袖中的卡牌不知何时已化作碎片,真是奇也怪哉!
*与连衡交换了银奢靡与铜奢靡
*构史内容:
1 淮南节度使应对黑刀会是一种不剿不抚的态度,试图引其离开自己的领地
2 御驾亲征
半月后。
王五挥舞着双臂,哆哆嗦嗦地从在他脑中盘踞了数日的噩梦中惊醒。头顶的月光还算清明,如今透过稀疏的稻草照到自己脸上。借着这月光四处张望,见得一处破旧窝棚,王五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所在的地方,原是和州城一处窝棚避风处的稻草窝里。与他同在一个稻草窝里、被他惊醒时的动作推到的难民嘟囔着骂了两句,这才让王五缓缓安下心来。
和州城是一座小城。虽然是淮南道下辖和州的首府,却经历了几番裁撤危机。朝中几次有人提议要撤下和州的州名,以县代之,然而这提议终究是没能成立,和州也勉强保留了州府的地位。然而官府的扶持似是随着废州设县的争议一道削减了下去,这件未经战火的小城终究是未能留下太多的军备。
和州不算很大,黑刀会攻下和州属下的含山县与无为县的消息用不了太久便被逃难的百姓、往来的商户们传到了和州城里。那群响马黑衣黑甲,举着黑色的长刀,恶鬼一般在天未亮时便袭击了含山县。夯土的城墙与门板挡不住冲撞而来的马匹,百二十个黑甲贼人策马闯入了县内。县衙化作了一片火海,这火烧了一天,在太阳终于转向西边时才堪堪熄灭。街巷中燃起了火,王五缩着身子躲在一处倒塌的院墙下,眼见着这火吞了自己自出生起便住了十余年的屋子,血肉燃烧的焦糊味熏着他的脑子,从那火墙后转来影影幢幢的黑色鬼影,披着黑衣黑甲,粗一看竟有数百人众。王五定睛一看,那黑甲的军队还押着一个个县中的大户,不知往什么地方去了。
县内的四处大门被这群作乱的土匪把控,王五只仓皇随着逃难的人群沉下了河。好在那群黑衣甲士似是不善水性,这才让王五及一众难民在被水淹死前出了城、上了岸。秋日的气温偏低,一路逃出来的人因着湿水、夜风,当夜里冻死几个,后来又在往和州去的路上饿死、累死几个,最后四五十人的逃难队伍里,只有十几人到了和州。和州负责城防的长官接见了他们,可听闻攻下含山县的是数百、近千余人的黑刀会,忍不住也两股战战,颓然无话了。
而这十几人的含山县难民,与另一群无为县的难民一道被分配了一处勉强挡雨的窝棚,这也就是王五如今的住处了。
这夜里颇为安静,只是王五却再睡不着了:只要一闭上眼,那火光、焦臭便再从噩梦里浮现出来,于是王五只得直瞪瞪地望着月亮出神。
既然攻下了治下两县,自然下一个目标是作为州府的和州城了。和州城内霎时间紧张起来,然而守兵调走不过是半月前的时,如今城防空虚,所能倚靠的仅有三百人的役卒与民壮,敌方却是近千人的骑兵甲士——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场看不出胜意的战争。
王五只觉得一阵哆嗦从脚脖子处向上蔓延。他勉强从稻草堆里挤了出来,准备到墙角去放一放水。这处空位怕是要被两边的人占了,须得速去速回。然而走到墙角,吹了阵冷风,王五却又不敢往回走了。
这处窝棚靠近城墙根的一处兵营,如今则是役卒们的住处。如王五这般的难民自然不能白吃和州的稀饭,在白天,他们得与役卒民壮一同上城墙守城,如今这一段城墙对于王五来说也算是熟悉了。在此时,一般的百姓到了夜里都是睁眼瞎,光线黯淡后便看不清事务,无论是士兵还算贼人,皆是如此。也因此,在这样偏远的地方,夜袭往往是不在战争双方的考虑范围中的。
可此时,许是月光太过明亮的缘故,王五竟鬼使神差地登上了勉强能看清的和州城墙。城墙上,守城的民壮正抱着长枪睡得正香。见着那人在月光下泛着珍珠白的睡颜,王五不由得泛起了一丝苦笑:是啊,是啊,若不是这兵灾,自己自然会在含山县的小城里,躺在阿母织的被单里睡得正香。若是醒得晚,第二天便会被阿爹的大嗓门吵醒,吃了阿母做的饼子,再去鞋匠张的店里打打下手。那一阵炊饭的烟火味又从记忆里泛了上来,一点点星火,随即又是血肉的焦糊味。
王五撑着城墙,干呕了两下,幸在自己作为难民每日也吃不饱,未有什么东西能吐出来。然而此时,他只听得城墙下有什么叮叮咚咚的声音,探出头来看,却见得一片模糊,只有一团黑影带着一点火光。王五眯起眼睛,正打算细看,一支短箭却“嗡”地从他的右眼穿入大脑,王五便如一个装着稻草的破布袋子一般,“咚“的自城墙倒下了。
“这点子倒是扎手!”张三啐了一口,暗暗后怕。他本以为如和州这般的州府,听得黑刀会来袭的消息便吓破了胆,却不想这城墙上还有敢摸黑探查的守军,幸好自己趁着对方愣神的时机射出一箭。若是他唤来了其他守军,自己这趟夜袭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张三身上披着的是燎成黑色的铁甲。大烨军士派发的甲胄向来是银色甲片、泛着闪闪发光的金属光泽。若是在战场上,百千士兵站在一起,身上银白的甲片便如龙鳞一般反射着阳光,直叫人大喊威武。然而此时这甲被用火燎过,现出一种炭黑的色泽,连一点反光都看不出来。此刻这甲便融入了夜里,若不是手中还举着照明用的火把,近乎无人能分辨得出在城墙阴影里行走的士卒。
和州城的城墙是夯土包着青砖,勉强维系着一州府城的尊严。若是不借助撞角、云梯一类攻城器械,要啃下这座城还算颇费力气,更何况黑刀会是一股响马,更擅长机动奔袭作战,而不是啃硬点子的攻城战,因此要想攻城,需先使其内乱。
“到了、到了!把东西放下。”眼看打着火把摸到了城门,张三连忙吩咐身后的弟兄将准备好的东西放下:稻草、谷壳与桐油。这季节正逢秋日,晒干了的稻草在城外的庄子里到处都是,只微一催逼便能抢上一大卷。见两位弟兄将稻草捆安置在柚木的城门下,又往门上、稻草堆上扑了桐油,张三将火把往草堆一送,见着火苗顺着桐油爬上了城门,连忙招呼着众人快撤。
城门处的火光亮起,早在另几处预备着的黑甲士兵们便搭上了钻了孔的箭,向天上放去。气流顺着箭杆的开孔吹过,发出哨声般的巨响。与之一墙之隔的城中便乱了起来——这是营啸!因长久以来黑刀会的威逼,城中的役卒民壮们皆是精神紧绷。又借着下午的观察确定了他们的住所,此时只需一点剧烈的动静,积攒着巨大压力的军营便会沸腾起来。只要有一人紧张得不知所措,以至于不慎攻击到同住的其他军人,这股紧张的压力便会迅速传导至营中的每个人身上。他们不知敌人是谁,不知敌人来自何方,只知道自己受到了攻击,又必须回击下去。整个营地乱成了一锅粥,役卒们互相砍杀,踉踉跄跄跑出去、精神失常的役卒们提着刀在街上恐惧地大喊大叫,很快,整座城市的城防系统便瘫痪了。
离和州城不到五里处便是黑刀会扎下的营地。一具魁梧的身躯披着甲,坐在大帐正中,沉默地望着那处泛着火光、逐渐混乱起来的城市。许久,赵百成才低声说着:“明日一早,和州便会开城投降了吧。我们休整几日……”他的声音又低落下来,远远望着黑甲的士卒举着火把收兵归来。这一次的袭扰极为成功,除去一个收兵是摔入坑中、崴了脚的,竟没有一个部下受伤。自有人接应他们归营,士卒们接了饮水、食粮,便三三两两地卸下甲,回到了各自的帐中。
“你说,淮南节度使听闻此事,是剿呢……还是抚?”这话似是在对赵百成身侧的李四说,又好似在自言自语。李四硬着头皮接话:“大军虽开拨半月,此时调回却也不难。怕是要剿了。”
“呵,若要调兵回来,误了与赤梁大战的军机,区区一处淮南节度使,可担得起这责任么?”
“如此说来……是抚?”
“……”赵百成不言不语,继续盯着和州的方向。过了许久,这才开口:“……是不剿不抚!”
这话似乎过于骇人听闻,李四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只在脑中细细想过,却又不懂,只得低声下气地开口:“小的愚钝,还请大人指教……”
“我们的问题是……‘剿’还是‘抚’?……不,是‘淮南节度使’还是‘朝堂’……”赵百成喃喃道,“剿与抚,向来不是一处节度使的事……你可知,现如今朝堂最紧要的敌人是谁?”
“是赤梁。”
“是了,是赤梁。也就是说,谁阻止朝廷打赤梁,谁就是朝廷的敌人。……你再说说,谁在阻止朝廷打赤梁?”
“……是,是……”
“朝堂要打仗,便得播下兵马,调动钱粮。你说,谁在阻挠朝廷调动军队?谁在挪用朝廷备下的钱粮?——是‘剿’与‘抚’!”
“您是说……淮南节度使无论是剿我们,还算抚我们,都会受到朝堂的反对?”
赵百成点了点头:“还算孺子可教。这是个篓子,我们是捅娄子的,淮南节度使是遮篓子的——无论如何,这篓子都不可捅到朝廷面前,否则一个‘用人不查’便可治他的罪……”
又是一阵沉默。“他可以调动军队,但不能发动攻击,否则便是不顾及朝堂与赤梁开战的大局,到了那时,恐怕无人可以为他辩解了。——因此,他不会剿也不会抚。”
李四不做回答,赵百成倒也不恼,自顾自地开口道:“和州……和州……对了。他定会调动兵马,将我们围三阙一,驱赶至他的职权范围以外……这里距离河南道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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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柄两层楼高、以绸绢制成、绣有金龙、日月、火藻、米粉的赤红大伞矗立在战场中心,一处略高的土丘上。巨伞下的流苏随风飘动,哪怕是隔了二十里都能轻松地以肉眼看见。
“那便是龙纛。”连衡指着原处原野上的赤红大伞,“龙纛所处,便是圣上所在;见龙纛,便如见陛下亲临。——你看得清么?”
周拂桢眯着眼远远望去,那龙纛确实显眼,只是里三层外三层的甲士将龙纛簇拥了个水泄不通,层层甲片的银白反光更是亮得眼花。废了半天力气,终于在龙纛之下见到一抹白色的身影:“见着了见着了,那便是陛下?真是英明神武,气质天成——”
“你看得清么,这便夸上了?”
“要是大人问武安公主要一个距离正面更近一些的位置,兴许能看得更清一点。”
连衡笑骂一句:“倒是嫌弃我扎营的地方不好了。”
“这哪里敢!”周拂桢赔笑道:“只是在下未曾见过圣上,觉得新鲜,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而已。以大人您这样的地位,定是不觉着稀奇的。”
“圣上又不是什么观赏的万花筒,哪里来稀奇一说!”连衡摇了摇头:“总之,只要龙纛不倒,圣上便一直在那里。若要排兵布阵,将龙纛的方向记作中心便是。”
两人又敷衍了几句,却有传令兵骑着马来。近了连衡跟前,也不行礼,只坐在马上招呼一句:“圣上有令,着连尚书入中军议事!”又抱了一拳,便转身驾着马转回了中军大营。
连衡唤来亲兵,要他牵了马来,又转头吩咐周拂桢:“士卒扎营之类的一应事务——”
“请主公放心,已经安排妥当。”
“嗯……”连衡点了点头:“那我去去便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