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杀戮】【持卡人:郭椿】
是弑神线,感谢所有一起讨论剧情的老师!
联动角色剧情
姚小娥: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732444/
铜征服-柳燹: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733011/
铜杀戮-崔玄戈: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737083/
铜奢靡-梅瑛: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737207/
铜纵欲-柯郁乔: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737341/
——承和十四年 春杪夜——
夜鸦啼哭,扑棱着翅膀掠过义庄屋檐;孤灯摇曳,惨淡的光投在青砖地上,拉出幢幢鬼影。
内室阴冷窒滞,两名侍从默不作声,将一具被白麻布紧密包裹的长形物抬上石台。布帛之下,隐约透出人形轮廓。
晁季襄自阴影中步出,一身墨色暗纹袍似要吸尽周遭微光,衬得他面色青白。
“前番向先生求取之物……”他眼下一片鸦青,眸中血丝密布,目光略有游离,“……暂且不必备了。”
言罢,他略一颔首,便转身没入门外浓稠夜色,侍从们无声跟随其后。
房尧垂首恭送,目光却倏然定格在队末一名红衣玄冠的侍卫身上。她身姿清瘦,姿态挺拔,帽檐下漏出一绺卷曲白发,面容在昏暗中一闪而逝。
辚辚车声被夜色吞没,周遭重归死寂,徒余夜虫在角落嘶鸣。有不知来处的硕大飞蛾,被屋内灯火吸引,一下下沉闷地撞击窗纸。
烛火猛地一颤。
房尧独立半晌,影子被拉得细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粉墙上。
他缓缓转向石台。
那具尸首仍裹得严实,而台边,悄然倚坐着一道素白的朦胧身影。
她云鬓散乱,白发如雪泻落,正微微倾身,原本似在端详台上之物,随即抬起头宛然一笑。
只有飞蛾还在固执地撞着窗。
——大理寺尸格密卷——
卷宗一:承和仲春廿一 王五异变格目
事主:王五,男,匠籍,曾役使移栽常春使者
呈报:大理寺卿 陈公怀澈
事发时刻:承和季春十三亥时
勘验时辰:承和季春廿一晨
勘验所在:陈府后院,证物移送义庄
【现场勘验录】据陈公口述,前夜亥时,王五忽现于宅外,体貌剧变,目赤肤青,力发如狂,口鼻间有枝叶蔓生,喉中作兽鸣,不得已刃断其首。尸身僵而不腐,断首处有植茎相连,血泛紫黑。当即殓入棺椁,未及细验。翌晨启棺,尸身无踪,唯见棺底积紫黑稠液少许,胶着于底,异臭弥散。棺内壁多见抓挠撞裂之痕,盖内侧附褐色碎叶少许。
【证物考较】
棺内津液量约一斗,含浊胶、木纤并金石之屑。静置后清浊分层,上清若琥珀,下浊为深紫絮物。拾获植茎,断口处乳白汁液已凝,遇气则转为深褐。见其结构类桃木根茎,然胞体膨大异常。取棺周土样,土色黝黑湿润,膏腴异常,与院中它处土质大异。新生桃木周遭之土亦呈此象,其根脉盘错蔓延之广不符常理,延向与棺位相合。
【勘验录】
取津液少许滴入新采畜血,津液立显活性,裹挟融蚀血液,色转为深紫红,体积微胀。取植茎碎屑混以津液,置阴湿之处,十二时辰后,碎屑末端萌生须根,向津液延展。比照饮丹符水狂躁者血样,未见此类津液及草木之性,唯见气血亢奋、神思扰攘之毒效。
【结状】
王五尸身于棺内迅疾消解异化,其形质或融为棺中津液,或经由棺隙或地脉转移它处。其所化之物,与常春使者异桃显系同源共生,疑肉身为异木所摄,化为资养。未饮丹符水者,直触异桃或其秽气,更易诱发此类猛烈异变,为木所噬。
【密录】臣谨案
王五之变,实非常理可度。其形消解,其质转化,与草木同途。常春使者之性,似非滋养万物,反具侵夺之性,能易人身而为己用。彼丹符水,其源成谜,或非御邪之方,反类驯引之媒,暂安其身而乱其神,使免于顷刻之变。未饮者如王五,则如异类,立遭吞噬同化,其身殆为资粮。由此观之,折卡之术或与生机夺舍、形质重构之道暗合。败者魂归杳冥,其身则化异木之养。此等现象,颇类古籍所载以生人祀山精木魅之旧闻,个中幽微,深可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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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宗二:承和季春初三 李丰尸格
事主:李丰,男,奴籍
呈报:豫王 晁公季襄
勘验时辰:承和季春初四至初九
勘验所在:义庄密所
致命伤:腹部单一致命剑创,伤断血脉脏腑
死因:血竭
【初验】男尸一具,身长五尺四寸。尸斑暗红,居于背侧,按褪。尸僵遍存。体表别无创口。其状与寻常失血而毙者无异。
【观录】因前案之疑,特将此尸密闭存贮,细观其变。死后三日,尸斑之色转为异样紫绀,按压褪色迟缓。尸身失水之速远慢于常尸。腹部创缘微微收束,色呈灰白,腐象迟缓。死后五日,于腋下、股沟等潮湿晦暗之处,皮肉间隐现极细微之青紫色脉络,状若蛛网。此变极微,非刻意寻查不可得见。
【分组勘验】为证异变,施行解剖,取样分而试之。采血液、肝脏一部、带异色脉络之皮肉。取部分样本密封于器皿,置暗室。七日后,样本色加深,质转韧,微有酸腐气,未见生长之兆。取等量样本置透光皿中,日曝二时辰。七日后,样本体膨色绿,肝脏样本表面现菌丝状白膜,皮肉样本下之青紫脉络愈发清晰,微微凸起。取紫黑血液入丰腴培养基。十日后,培养基内现棉絮状菌聚,中心泛粉红,疑为某种蕈菌或草木疴瘴之共生初体。
【结状】
死者李丰,死后尸变滞缓,显潜化易质之象。此变幽微,需藉特定外缘催化显形。其血气生根本之变,可为某草木生机之温床。此象或与玄冥灵牌摄灵相伴生,乃折卡后种于肉身之印记。
【密录】臣谨案
李丰之尸,其变潜而隐,非详察细验不可得见。其魂虽逝,其身却未循常道腐朽,反显滞缓易质之象,血气渐异,脉络暗生,遇缘则发。此莫非折卡之术,于摄灵之余,亦种异化之因于肉身?使其虽失其主,仍循某类草木生发之理,徐图转化。八十一灵牌,或为八十一枢机,窃疑此等变化,非为保全,实为待时而动。若诸多异变之躯皆与常春使者同气连枝,一旦成就,其势恐非孤立,似有结阵呼应之虞。究其根本,恐牵连甚广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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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宗三:承和仲夏廿十 刘勇尸格
事主:刘勇,男,家仆,原患肺痿
呈报:千牛备身 崔公玄弋
勘验时辰:承和仲夏廿一
勘验所在:义庄密所
致命伤:咽喉刃创,另,胸口桃木枝贯穿创
死因:断首,桃枝贯心后施术所致异变,终以刃决
【形验】男尸分首、躯二部。躯显异化,皮色青灰,皮下隐现玄色网状络,目眦尽裂,赤脉贯睛,虽死犹瞠。心口周遭皮开肉绽,创痕凌乱深彻,观其形乃十指抓挠所致,皮肉翻卷,血污狼藉,显是受术者自戕其胸。一截尺五桃枝,粗若食指,自心窝刺入。枝色暗赤,质类焦木,然表体光洁,无叶无芽。首级面绀唇紫,凝极度苦楚狂乱之态。颈项断口乃利刃所致,创缘齐整。断颈截面肌理间杂灰白纤维,状若枯蕈之丝,触之韧涩,非寻常血肉。
【腑验】桃枝直贯心窍,心体胀韧异常,触之兼得肉络之弹性与草木根茎之韧感,剖见紫黑败血与乳白丝络交织。双肺满布石痈,然异状尤甚,桃枝接处无脓蚀,反生乳白蕈菌丝络。此菌丝深植心肺,更以坚硬石痈为架,转化人躯。尸周身血皆紫黑胶着。颅内未见明显草木化迹,然气血枯竭之象昭著。颈断面肌纤维间亦见细微灰白纤维化之征,与躯干断面同。
【分组勘验】取桃木枝、心胞、肺痈接部、败血及首级纤维分而验之。桃木枝与常春使者同源,然气更戾,枝尖有吮吸转化之构,表附紫黑血痂。心胞呈现异常增生与木质化之象,心腑菌丝活性极烈,蚀化周遭。菌丝于痈硬结中滋生尤旺,硬结结构未损,反被用为固着输送之通道,转化之效奇高。紫黑败血其成分与前两案所睹秽液、败血相承,然秽染最深,草木之性完全压制人身,置光下生气沫。察首级断面纤维,类菌丝而枯槁,可见草木化进程曾欲上延首级,因断首而中辍。
【结状】
刘勇系于生前承人牲仪轨,受桃枝贯心,引发剧变,迅即异化,其状较王五尤烈,据崔公述其喉间曾作兽嗥,终断首止变。其生前肺痿重症所致之组织坚结,极契桃枝寄生转化之需,成菌丝优渥之床。此异变之躯未如王五般化为桃木,或缘地脉灵气滋养不足,然其体内成就之气机通道,似未全然闭锁。
【密录】
臣谨案
人牲之法,效验昭彰,其夺人生机、易质形骸之能。桃枝贯心,非为诛戮,实乃植一极具侵夺之异类生机。病躯反利转化,深可究。臣验时感气异,试以古望气术观之,见桃枝异气流转,与远方气机隐隐牵曳。残躯气血沿此丝缕流泻。
蓬莱仙子所言“无病无灾、返老还童”,或需筑基于万千此类气机锚点持续输养之上。若献祭指向陛下,则此程之后效,殊难逆料。若指他处,则如此巨万生灵气机被窃,所谋必巨。此术之险,在于一气相连,即成网结,身非己有。
然,尤可深虑者。长生为何物?若身死而神灭,独留皮囊化為草木,抽枝发芽,此乃人之长生,抑或草木之滋生?意识归于幽冥,躯壳徒具生机,纵千年不腐,花开有时,与朽木何异?蓬莱仙子究竟本是桃花成精,抑或是人修邪法,借万千献祭之力,褪去人身,化为桃妖?观此人牲之法,效验如此酷烈精准,非历经血肉实践不可得。其或曾为人,遍试诸法,终得此窃生换形之术,亦未可知。
——承和十四年 仲夏夜——
冰冷夜露沾染衣襟,柯郁乔拉紧身上的仵作青衣。
房尧提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昏暗灯光将他们的身影投在森严的官墙之上,明明灭灭,最终停在一扇毫不起眼的黑漆木门前。
“房先生不一同进去吗?”
房尧摇了摇头,“梅大人会告知详情。”
言罢,房尧无声退去。
柯郁乔深吸一口气,提着有些拖地的衣服推门而入。
一股陈旧墨香扑面而来,密阁内,数盏青铜灯树将中央一张宽大的檀木案照得通明,四壁高耸的书架直抵穹顶,塞满了无数卷宗,投下层层叠叠如蛰伏巨兽般的阴影。角落里,几只琉璃瓶罐静置,浸泡着形态诡异的桃枝与颜色不详的粘稠液体。
案前已有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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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尚书梅瑛端坐主位,指尖正压着一份摊开的卷宗;大理寺卿陈怀澈立于一侧,目光沉静地扫过纸上的文字;太府卿纪如宜则安静地在一旁整理地图,动作轻缓、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凝重。
“柯大人。”梅瑛抬头,推了推案上那几份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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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房先生先前递来的最新验状,事关人牲,务必一观。”
柯郁乔微微颔首,快步上前接过卷宗,就着跳动的灯火细看。纸页在他指尖微微颤抖,越往下读,他的脸色越发苍白。
良久,他放下纸张,声音虽轻却带着难以抑制的颤动,“折卡…人牲…皆为献祭,活人化树,死犹存活…那所谓的常春使者,皆是一个个活人所化?”
他看向梅瑛和陈怀澈,眼中难掩惊悸,“此等窃夺生机、逆转阴阳之术,绝非人间正道......”
陈怀澈拿起卷宗其中一页,“桃枝异气流转,与远方气机隐隐牵曳......如此看来,那冥虚子法力的源头与桃树颇有渊源。”他思忖着,目光扫过那些浸泡的桃枝。
“无论这献祭最终指向何处,最大获益者,必是冥虚子无疑。”梅瑛手指重重叩在桌面上,“她极力阻挠探查蓬莱,本身便是遮掩。我等推测,其真身,或与其力量根源,极大可能就在那蓬莱仙岛之上。”
柯郁乔走到案边,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叠泛黄的旧纸铺开。
“我在藏书阁内发现了一些记载。”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清晰,“当年秦皇派出的寻仙队伍,有一支并非空手而归。据当时领队留下的模糊记载,他们确曾抵达仙岛,闻人声而不见其形。那声音要求他们向岛上最大的桃花树献祭人牲,之后便赐下了所谓长生法和十几株桃树幼苗。”
他抬起头,指尖点着泛黄纸页上的模糊字迹,“带回树苗栽下便能得长生,这说辞,与如今冥虚子所为,几乎如出一辙。”
陈怀澈眼中光芒微闪,“果然根源仍在蓬莱。我已与崔大人约定月末共探仙岛,柳大人那边亦会派遣精锐策应。”
一直沉默的纪如宜此时轻声开口,“然蓬莱岛若真是其根基所在,岛上桃木感应范围恐超乎想象。我等登岛探查,一举一动,或难逃其感知。需有规避其窥探之法……”
室内陷入短暂沉默,只余灯烛燃烧的细微声响和阁外隐约的风声。
郭相府邸。
书房内的密谈亦近尾声,一道身影身着儒生袍服自书房悄步而出,面容掩在阴影下。
正欲快步融入夜色,他忽地动作一顿。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自不远处的凉亭传来。
“房先生。”
岳云嵩披着大氅独坐亭中,手持清茶,望着天边的朦胧残月,
“今夜风露清和,月色虽不皎洁,却别有一番幽邃之意。长夜漫漫,何不暂歇步履,共赏此景?”
——承和十四年 孟夏夜——
长安之夜,万籁俱寂,稠密的黑暗裹挟着未散的暑气沉甸甸压着屋脊,雷霆将至的肃杀感无声渗入砖缝梁木。
梅瑛府邸的客舍内,连衡于榻上浅眠。
背脊窜起一股寒意,他骤然惊醒。
未及睁眼,周身毛孔已骤然收紧——余光瞥见对床窗前,一道比夜色更深沉的人形轮廓,正无声无息地矗立着,仿佛生来就长在那片阴影里。
他猛地弹起,探手抓向剑柄,动作却在半途僵滞。一阵剧烈的眩晕攫住他,眼前景物扭曲旋转,鼻腔后知后觉地捕捉到一缕异样甜香,幽微如丝,缠绵不去,正无声地蛀空他的力气与神智。
连衡闭目强压翻涌的眩晕,五指死死攥住冰冷的剑柄支撑身体,只觉四肢百骸渐失掌控,方位难辨。
“来者何人?竟行此魍魉伎俩!”他的声音嘶哑,竭力维持清醒,目光如刀刮向窗前——那里却空无一物。
“连大人。”
声音自身侧幽幽传来。连衡艰难侧首,视野所及,黑暗竟如活物般蠕动、膨胀,吞噬了门窗家具,唯剩房间另一端矮桌上、一盏孤零零的铜灯,燃着豆大一点幽光,成为无边墨色中唯一的孤岛。
昏昧光晕下,一道模糊的黑衣人影负手而立。
他绝不认得此人。能悄无声息潜入此地,如此诡异地出现在此的......
视线骤然扭曲波动,那黑影的面容竟如水月镜花般幻变——忽而化作他多年未见的慈母,忽而变成授业恩师,旋即又扭曲成朝堂的各路朝臣,最后,竟定格为龙榻之上,那位垂帘后容颜诡异的陛下,眼神空茫……幻象层层叠叠,妖异荒诞,紧紧缠绕住他被异香催发的识海。
“此来叨扰,别无他意,唯欲借连大人‘金杀戮’一用。”黑影开口,声调无波无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分量。
敌友莫辨,时机诡异,岂能轻信?
连衡未有半分犹豫,强提一口气,依循声源猛然拔剑刺去!剑锋破空,因目眩而失了准头——但剑尖传来了清晰的、刺入血肉的滞涩感。
刹那间,阴冷杀意自房间每一个角落无声渗出,至少有三四柄利刃的寒气悄无声息地抵住了他的脖颈要害。手中蓦然一轻,佩剑消失。此刻他才惊觉,这黑暗之中,潜藏者远不止一人。
那光中黑影抬手一挥,弥漫室内的杀意如潮汐悄然退去。
一只苍白飞蛾忽地从黑暗中跌出,扑扇着翅膀,绕着那桌案上唯一的灯焰,发起徒劳而执着地冲撞。连衡耳中嗡鸣,听不真切那黑影在对何处低语,只看到他微微侧身,烛光勾勒出他肩部衣料上一片迅速扩大的深色湿痕。
“陇西的苍穹下,最烈的鹰从不假借外道之风,仅凭眼与翅,搏击长空,俯瞰丘壑,其轨迹干净利落,其猎物从无错判。新发于硎的宝剑亦然,锋芒自成,锐意天成,足以斩邪祟、廓寰宇。然,倘有一日,使其惑于非己之力,借外道以彰其威……则纵有洞悉秋毫之目,安能不生翳障?纵有与生俱来之芒,安能永葆其锐?“
连衡脑中混沌,此言如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却一时难以捞取深意。又闻那人续道,
“世间某些机缘,似天赐,实则如鸩毒,乃缠缚翼翅之丝,暗损锋锷之阴蚀。”
影中人目光似乎穿透黑暗,直视连衡,“夫杀戮者,献血浸之,然心念为之主宰。心念若为外物所染,如清泉注浊流,纵有涤荡乾坤之志,亦恐力有不逮,反失其本真。剑锋之道,贵在纯粹,烈鹰之目,贵在清明。何须让那源自血污与妄念的秽物,沾染分毫?”
一份卷宗自黑暗中递出,落入连衡手中,里面记录着三份尸格,但听那人述尸格内容之诡谲——血肉如何异化为非人之物,生机如何被窃取,折卡如何似一场无声献祭,窃生灵之气,蛀空国本,污染灵脉。
“连大人欲行之事,乃刮骨疗毒,非有绝大决心与至纯之力不可为。此举此心,当如精金,不染杂质的精金,方无懈可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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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略顿,继而道,“青史如镜,鉴照古今。能映照的,从来是那砥柱中流、不染尘埃的孤影,是那破开迷雾、自身便是一束光的锋芒。大人之行,自有公论,又何须借那晦暗不明之物,来点缀身后之名?”
“恳请连大人出借‘金杀戮’,非为私利,实因窥见彼邪术如附骨之疽,非寻常手段可除。愿集力斩断其蔓延之根,或可为大烨,留存一线清明未来。”
连衡强忍着头颅裂开般的痛楚与翻涌的思绪,他厌恶这种不受控的迷幻,更警惕对方莫测的来意,但那尸格卷宗上的内容与他隐隐的不安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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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念电转,权衡利弊,终是冷笑一声,声音因虚弱而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哼,巧言令色……若为天下正道,借予尔等又何妨!但愿尔等勿忘今日之言,若有一日,让我发现尔等言行相悖,或以此物行鬼蜮之事……某之剑,纵使追至黄泉碧落,亦必斩之!”
飞蛾任扑打着烛火,翅翼焦灼,搅得那点烛光摇曳不定。明灭恍惚间,火光似乎骤然亮了一瞬,短暂地照亮了黑影的脸庞——卷曲的黑发垂落,面颊上蜿蜒盘踞着暗红的烧痕,一双眸子深不见底,却清晰地倒映着那簇挣扎燃烧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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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光,灼热、明亮、带着焚尽一切的决绝,仿佛正来自他对面那具即便受制于人、依旧挺直如松的脊梁。
“精金虽锐,过刚易折;飞蛾扑火,其志亦可悯。”光影摇曳中,那人的声音似乎含着一丝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叹息,“连大人……望您好自为之。或许……他日还能再睹大人风采。”
连衡再次睁眼,天光已透过窗纸,染亮尘埃。
他猛地伸手摸向配件,剑安然在原处。他拔剑出鞘,寒芒如昨,映出自己苍白却锐利依旧的眼眸。
昨夜种种,恍惚迷离,似真似幻,竟如一场怪诞梦境。
他看向房间尽头的矮桌,那盏油灯安静立着,灯油未见消耗。唤来值守人,皆坚称一夜平安,无人惊扰。
连衡蹙眉,正欲将一切归咎于梦魇,目光却陡然定在门栏之处——那里,静静地躺着漆黑如夜的鸦羽,漆黑如永夜。
——承和十四年 芒种清晨——
晨雾如纱,漫过碧绿湖面,缠绕青翠竹枝。竹林间,一座雅舍临水而立。
阁楼二层,窗扉洞开,湖风裹挟着水汽与竹叶清香徐徐送入。窗前有一张紫檀木棋枰,两只棋盅,以及一对对坐的人影。
房尧身着儒袍,在星落密布的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殿下棋力日深,洞察入微。较之昔年凌厉,今朝含而不露,然锋芒犹在。”
“先生谬赞,倒是先生这棋路,始终难以捉摸。”晁宿唇角微扬,指尖白子轻叩枰面。
“棋路万变,不外随机应变,或以不变应万变。”房尧手指划过棋盘,轻点几处,“棋如朝局,落子当观四方。北方未定,中腹未稳,边角暗藏机锋,老树盘根,尤需谨慎。”
他随即抬眼看向晁宿:“棋至中盘,当提前布局。”手指忽指向西南,“这棋盘之上,看似无关闲子,或可成为奇兵。”
“.....赤梁?”晁宿凝视棋盘那片区域。
“赤梁子已移位。”房尧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边关狼烟,或不起于朔方,而起于蜀地。”
晁宿执子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房尧,眸中锐光一闪而逝,语气却依旧平淡,落下一子,“赤梁移位,岂能瞒过天子之目?”
房尧摇头,“天子脚下,万邦来朝皆有其踪,赤梁动向,天子岂有不知?然圣心已向仙道,不问凡尘。实是朝中有人暗中推动,欲借赤梁与殿下对弈。若殿下能借此收服赤梁,不仅边患可平,威名亦振。”
“......此人身居要位,根深蒂固,恐非良伴。”晁宿眉梢微蹙,执棋的手指微微收紧。
房尧顺势将一枚黑子点入白棋腹地,看似冒险,却恰好卡在要害,“乱局之中,亦藏机遇。赤梁子自有主张,愿与殿下手谈一局。若成,可退守边陲,助殿下成就大业。”
晁宿目光一凝、沉默片刻后落子,“赤梁王子肯助我?所求为何?”
“赤梁之地,多山多谷,物产不丰,而大烨何曾真正视赤梁为患?至今,庙堂诸公恐怕也未有多少人真把赤梁看在眼中。赤梁所求,无非是百姓温饱,以及一个……不再被视作蛮夷的地位。”
房尧淡然落下一子,继续说道,“赤梁王室曾世代与烨朝通婚,如今断了联系,当下大烨,圣心向道,权臣相争,赤梁异动,实为不安所致。此番手谈,只望大烨指明路。赤梁子年少有志,若得明主指引,赤梁可成一方屏障,于殿下而言,若能满足其需,换取归心,或以商道维系,或以文化浸润,假以时日,何尝不是良策?其中分寸,还需殿下圣心独断。”
沉默良久,晁宿凝子未落,未待他回应,房尧又从袖中取出一物,轻置于枰上。
晁宿眸光微动,“这是......”
“赤梁的诚意。”
“......和谈之事,需赤梁王子亲自来对。”晁宿凝视那物,许久方开口,“而这一切.....究竟是赤梁的心意,还是先生的谋划?”
日影渐移,窗棂光线由柔转亮。
棋局仍在,言尽于此。房尧轻轻放下最后一子,起身整理衣袍,对着晁宿深深一揖,随即悄然下楼,身影消失在翠竹掩映的栈道尽头。
晁宿独坐枰前,目光掠过错综复杂的棋局,最终落在那枚黑色弃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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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他指尖在枰面上轻轻一叩。
阴影中,一道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身影显现,无声屈膝。
“去查。”
阴影中身影微顿,领命后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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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醉竹楼内。
房尧袖中铜奢靡牌忽有一枚自断。他眸光微动,遣信鸽将断卡送往赤梁。
“看来苏殿下已准备妥当。”他将另一枚铜奢靡、案卷与地图交与武奎,“有劳了。”
“定不负所托。”武奎接过物件,指腹摩挲着卷宗边缘,沉默良久,“骨......房尧,我准备下一趟江南。”武奎终是开口。
“好。”
武奎微怔,抬眼打量房尧,似乎想从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些许端倪,却一无所获,只觉此时的房尧与十年前判若两人。
而房尧只是淡淡补充道,“盟中事务交由三当家,新晋子弟当多加历练,我会差人协理。时局微妙,万事小心。”
武奎离去后,房尧提笔濡墨落笔于信笺。
几天后,一名被缚凶犯与被折断的铜奢靡送至刑部尚书府上。
同时,山南地界悄然兴起“南晏盟”,于山南西道立“青晏阁”为据点,虽规模不大,却广纳贤才,行善安民,剿匪济困。
夏末赤梁异动,南境人心浮动。传言刑部尚书出资南晏盟抚慰百姓,并暗中疏通商路,安抚商贾,于动荡时局中维系着山南一带的安宁。
———承和十四年 暮夏———
“好几张生面孔啊。”
柳燹目光掠过守在御书房外的那几号人,暗卫皆着统一服饰,面甲覆容,难以分辨,不知柳燹是如何看出端倪的。
若在平日,此刻柳燹早该以他特有的戏谑之态揶揄房尧,今日却没有继续计较。房尧察觉到了他异样的沉默——他静静地注视着御书房的动静,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这般心事重重的柳燹,实属罕见。
"近来......"柳燹背对着房尧开口,声音里辨不出情绪,"你所行之事,桩桩件件都很要命啊,房尧。"
"我......"
话音未落,御书房内骤然传来异动。
“来人啊!护驾!皇舅舅他.....皇舅舅他!”
只见那名唤小娥的少女拉着她的宫女从书房中踉跄奔出。房尧凝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见柳燹欲举步相随。
“柳燹。”房尧叫住了他。
几只乌鸦在宫阙上空盘旋。因柳燹的布置,尚未有人察觉此处的异常。两名少女的身影已然远去,宫中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柳燹停下脚步,半侧过身来,他的面容映在房尧眼中。
房尧恍惚间忆起十年前那场大火中,柳燹曾抓住他的手臂,咬下他一块血肉。
“房尧,这世上总有些人,活着比死了更有意义。"
那时的柳燹总噙着难以捉摸的笑意,他仿佛要将命运玩弄于股掌,誓要攫取至高权柄,尝尽人间极乐。
而此刻,房尧从他不同往日的眼神中窥见了一种朦胧的幻梦,一种命运的可能——而柳燹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
乌鸦发出凄厉的鸣叫,房尧张口,将心中所想告知。他意识到,或许这场游戏,柳燹已经不打算继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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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沿着布匹蔓延,爬上御书房的书架。
白发少女凝视着地上那具的开始背生枝木的尸骸,断裂的金杀戮卡散落其间。
"......父亲,当年那场大火中,您又是何种心境呢?"
火势继续蔓延,在地板上蜿蜒前行。火焰噼啪作响声中,一道冷静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万般皆有终局,终局若定,或了无遗憾。"
"你......"
"青旋!快走!"
豫王带着人马从门外冲入,他和房尧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房尧身后的两名暗卫依令冲出御书房。
"抓刺客!"豫王一声令下,他的侍从应声追去,而他则拉着青旋的手,朝着另一个方向迅速离去。
"可是......"青旋回头望向房尧,房尧并未看她。她就这样被豫王带离了这片火海。
火焰继续肆虐,即将吞噬整个御书房。
"陛下,别来无恙。"
房尧和杜晴怜并排立于尸身前,一人面沉如水,一人唇含浅笑。
"若玄冥灵牌与人牲所提供的灵气皆能为陛下所用,助陛下登仙,那么若陛下自身成为祭品,又将为何方神圣所用?”
房尧静静地注视着晁玄曦身上那株借其血肉生长的桃枝,其中的灵气如丝如缕,被牵引至不可知的远方。
“杀戮、纵欲、奢靡、征服。若凭此等人欲得以登仙,所求为何道,所成为何圣?"房尧嘴角罕见地扬起几不可察的弧度,他凝视着那截自成生命的桃枝,眼中闪烁光芒,"欲知答案如何,由臣来助殿下登仙。"
承和十四年夏,宫中暗卫叛乱。二皇子与豫王率人入宫擒拿刺客,捕获两人,并救出烧伤昏迷的皇帝,然无人得见刺杀皇帝的真凶。
宫中有诏传出,皇帝重伤需静养,由二皇子监国。
蓬莱仙子告密,折断连横失窃的金杀戮卡者乃一名身份不明的少女,身上带有庆春泽的气息。诸多证据指向,此少女为庆春泽都暗卫"玄禽"。
经严查,被捕刺客与前代突然失踪的内阁大学士有关,一桩沉寂十年的机密旧案由此被重新揭开。
而被捕的两名刺客似早已服毒,神志恍惚如丧五感,舌根溃烂不能言语,不久便将濒死。郭椿借此向二皇子请旨,派人折断了岩杀戮卡,剩余一名刺客不日毒发身亡。
夏末,赤梁王子苏辰献上赤梁密宝,与二皇子达成和议。
翌日,赤梁退兵,归还蜀地。二皇子与赤梁使者公开签订和约,大烨与赤梁正式建交,开通商路,制定互惠之策。二皇子成功和谈赤梁、收复蜀地的美名,自此传扬开来。
———承▇▇▇▇年 ▇▇▇▇▇———
“房先生,且看这黑夜中的飞蛾。”
月华如水,倾泻在郭府的庭院中,岳云嵩身披氅衣,立于粼粼池畔。飞蛾翩跹,追逐着水中破碎的星月倒影、追逐远处灯火。
“它们会被纯粹的光芒吸引,无论那光芒是指路明灯、焚身业火,还是十几年前就已湮灭,只剩一缕残晖徘徊天穹的故星。”他倏然收声,目光转向房尧,“待你见证足够多的光晕诞生、炽烈、最终归于永夜,你会意识到,血肉终会腐烂成泥,骨架终会化作齑粉,而那些璀璨瞬间,已烙入你眼底,刻骨铭心。”
夜风拂动,池面忽起涟漪,岳云嵩的轮廓在波光中微微晃动。
“将这些故事传颂,借众生之口,承千秋之笔,纵是星火微芒,亦可燎原不绝。”他抬手轻触虚空,指尖有飞蛾掠过,
“房先生,你要的答案就在这永夜中的万千流光之间。”
声音如渐远的流水,连同岳云嵩的身影消逝于夜雾之中。夜风陡然变得凛冽,房尧睁眼,他此刻正身处九霄之上。
在眼前的云端之中,杜晴怜白发飘扬,微笑着朝他伸手,指向了脚下的那片大地。
垂眸看去,但见山河万里在破晓前的黑暗中沉浮;大地之间有无数条璀璨的光带蜿蜒盘绕,构成一幅壮丽而玄妙的图卷——那便是大烨的灵脉。它们如同蛰伏于地底的暗夜银河,静谧中蕴藏着磅礴生机,光点明灭闪烁,有的温和,有的跃动...
就在此时,一道赤金色的光芒从天边浸染开来,朝阳初升,顷刻间为山河披上霞彩;山川连绵,城镇苏醒,灵脉的光辉在日光下并未黯淡,反而与万物生机交织共鸣、生生不息。
“嗯。”灵脉的星点倒映在眸中,房尧嘴角浮现淡淡笑意。
“你在同我说话吗?”蓬莱仙子从他身后探出头打量他。
房尧没作回应,递上刚画好的测绘图,然而那张从大理寺卿借来的铜征服并没有被折断。
“真是有趣。”蓬莱仙子笑着,看出了其中端倪,那页测绘图在祂手中凭空消失,“你的目的是我?还是说,你只是替谁吸引我的注视.....”
祂的语气骤然变冷。
“可惜,凡人就是凡人,能奈我何呢,而你......”
祂纤手轻抬施以术法,纤细柔韧的桃枝凭空而生,如活蛇般缠上房尧的身体,迅速蔓延。
枝条勒紧他的脖颈,撕开衣襟、露出他肩臂的皮肤——只见黑色的羽翎破皮而出、引旧伤外翻狰狞异常,尤其是前不久被利剑刺伤之处,因血液的滋养,新生的鸦羽更是密密麻麻地环绕伤口丛生。
“那日你同奉御在桃树下修那房中秘术,没想到竟真让你窥得术中秘密、触到'道'之边缘,铸就如今这副不人不妖的身躯。”冥虚子语气戏谑,“可惜你不谙其中运转奥妙,长此以往,纵使皇帝不杀你,你觉得你这副模样,还能苟活几时?”
桃枝继续蔓延勒紧,沿着房尧皮肤上的伤刺入皮肉扎根。房尧运气相抗,经脉撕裂之痛如电流席卷全身;体内灵气与入侵的妖力激烈对抗,桃枝与妖羽交替生长、以他的血肉为战场纠缠搏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骨肉被强行撕裂、经脉寸寸断裂的剧痛,既深入骨髓,又附着一种诡异扭曲的萌发感、欲从他体内破出。
“祂会侵噬你,若不识吞噬祭品、分化神识之法,终有一日,你会沦为没有意识的妖物,过往皆化虚妄,记忆皆成梦境,最终在无尽苦痛中走向湮灭,幽冥也不会接受你的残魂”
狂暴的桃枝将房尧绞得血肉模糊、身体崩解,分裂成不成形的肉块。冥虚子冷笑一声,撤去了维持他悬空的御风之术,任由他的碎肉从万丈高空直坠而下。
呼啸的风声中,天边忽然掠来一群乌鸦,将空中降落的细碎肉块吞下,光影间,房尧的眼球看见杜晴怜的身影没于燃烧的火光——火光跳跃,幻影重重,耳畔似乎传来许多熟悉又模糊的嘈杂人语,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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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哈哈,我▇▇▇望这些,不过是相互▇▇▇扯,混▇▇▇罢了。”
“▇▇尽管来,月▇▇▇远有你一间屋。”
“大人,▇▇▇过一时,只消▇▇▇机即可重▇▇▇啊!”
“再怎么▇▇▇深,也活▇▇▇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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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如同溺尸不断下坠,又似泡沫被断续的人声捞起,就在这混沌迷离之际,一道清晰的声音响起。
“知璇兄,你还好吗?”
混沌的意识骤然被拉回,眼前的景象逐渐聚焦。房尧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身处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巅,四周古松奇石,云海在脚下翻腾,宛若仙境。眼前,一名青年正担忧地望着他,那面容英俊爽朗,那面容熟悉又陌生。
内阁大学士,晁玄翊。
他撸袖叉腰,襟袍沾着晨露山岚,若非衣料华贵,定会被认作是个刚砍完柴的山野樵夫。
“......我这是在做梦吗。”房尧怔怔地,近乎呓语般说道。
见他这般模样,晁玄翊爽朗地笑了出来,
“那么是你梦见了我,还是我梦见了你呢?”
他伸手将房尧从地上拉起来。房尧这才逐渐回忆起是晁玄翊硬拉着他来登这骊山,自己一介文士,体魄不强,半山腰便已力竭昏沉,想必是让随从将他负上这山顶的。
“房尧你这身子骨太弱了,平时没少疏于锻炼吧?”
“啧啧啧,真难想象你是小青旋的父亲.....”
“......话说回来,要不要让小青旋将来嫁给我家小季襄?他们年岁相仿,说不定能成就一段良缘!”
“今夜天气不错,我寻到了一处绝佳观景地,能俯瞰整座京城...”
“.....”
听着晁玄翊一如既往滔滔不绝,房尧默默走到一旁,看着侍从们熟练地在山顶平整处扎好营帐,铺设席毯,置办简单酒食。
两人对坐,饮酒闲谈,直至天际微明、云海渐染金边。
登高望远,但见旭日东升。黑暗中的京城被晨曦唤醒,逐渐变得熠熠生辉,万家灯火与朝霞交融。
晁玄翊远眺良久,忽而吟诗一首,豁达中暗藏深意。吟罢静默转向房尧,笑意未减,眸光却沉淀下来,
“我打算向陛下请辞,卸去内阁大学士一职,举荐严大人接任。”
“您.....”
“严大人已接受了我的提议。之后的内阁,望你多多帮衬严相,辅佐陛下。”晁玄翊拍了拍房尧的肩膀,语气郑重。
房尧心知严相手段,加之内阁之中能人辈出,未必需要他额外“帮衬”,只觉晁玄翊隐瞒了什么事,但看着他眼中真诚而充满期待的光芒,且将疑虑压下,只是拱手道,“房某定当竭力……”
“房尧。”
房尧话音未落,手腕忽被紧扣——晁玄翊凝视着他,眼底是从未见过的凝重,
“事有不测,倘若.....”晁玄翊将一物重重按入他掌心,“后世之事,就托付给你了。”
房尧摊开手掌,是一块错金白玉牌。工艺巧夺天工,极细的金丝镶嵌雕刻着繁复层叠、盘旋怒放的桃花,在朝阳下泛着诡异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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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
鸦啼刺破梦境,房尧惊醒,似是做了好些个荒唐梦。
只见柯郁乔披着他的仵作外衣蹲在榻前,正蹙眉盯着他手背喃喃,
"怎么走上妖化的路了?.....还活着真是奇迹。”
“......柯大人。”皮肤下羽根蠕动带来的痒意再度泛起。
“你得学会控制接入身体的灵力才是。”柯郁乔似乎已在床边守了一阵,见房尧醒来,这才认真地开口道,“我这儿有些冥想调息的法门,或许对你有所裨益,你有空可……”
房门被敲响,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骨先生。”
一名江湖客装束的人推门而入,无声呈上两封密函。
一封来自柳燹,火漆印下是委托房尧代替他带领一队暗卫探查蓬莱仙岛的密令。
另一封来自武安公主晁允夏,而武安公主的委托信件随附了一件异常的包裹——包裹开启一角,赫然可见一截变异的“手臂”,那正是属于冥虚子的“肢体”。
———【夏】黑夜蛾,白夜鸦(完)———
——有些东西超过我能力范围没能写出来于是将补丁弃置于此:
*杜晴怜是意象,不是真的活人(以免有人不知道补一下设定:房尧的妻子,杜晴怜,字忆君,青旋的母亲)
*豫王原本预定的药被房尧用在了连横身上
*赤梁和平条约是晁玄翊给严相的“礼物”
(补设定:晁玄翊,前代内阁大学士,晁玄曦的庶出哥哥,十年前房尧为其幕僚)
*弑神组成员不止六名
*房尧意图吸引蓬莱仙子注意,和晁允夏配合掩盖弑神组其他成员的目的和动向
(头发丝也有名字的演员表:房尧 晁季襄 崔玄弋 柯郁乔 梅瑛 陈怀澈 纪如宜 连衡 晁宿 武奎 苏辰 冥虚子 岳云嵩 郭椿 柳燹 晁玄曦 严宗峋 庆春泽 姚小娥 银杏 青旋 李半仙 竹缀玉 晁允夏)
省流版:赤仙教圣女北上长安,利用实验测算出桃树的行动逻辑,假意接触纯秋获取面圣机会,参与桃花岛计划。
构史内容↓
1、赤仙会联合盐帮占据了自贡、乐山(嘉州)、泸州、渝州(重庆)。
2、皇帝献祭了蓬莱的血肉,现在返老还童了。
3、阳间的桃木(尤其玄都观)可以防仙桃吃人,只要速度够快
4、人的异化是可以斩断的。
·荆江
虽然才只是春末,但日头已经晒得厉害了。闻人俟蹲在船头,他现在看起来一副男孩模样,长发束起,一张笑脸被日头晒得发红,嘴唇却是苍白的。船老大看他狼狈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圣女此前没有做过船吗?这长江逆行确实是有些颠簸了,近来天气也是愈发热了起来,要不还是先回舱内待着吧,不然恐怕不只是晕船,还要中暑哩。”
闻人俟只是摇了摇头,他确实头晕的难受,但在这儿吹着江风还好些,船舱狭小闷热,空气更加浑浊,恐怕到时候真要吐在船上了。毕竟有个圣女的身份,如此形容狼狈的话,岂不是有些丢脸?
船老大笑着摇了摇头,丢给他两个杏子,“这杏儿酸得很,你拿去吃吧,能压一压喉咙里的味道,咱们马上就要到了,接下来走陆路,圣女就不必如此颠簸了。”
这是一趟往长安的船,船老大是他们赤仙会的老熟人了,漕帮做苦力活的,最是需要盐的,只是官盐那样贵,贫苦百姓要吃盐巴自然是很困难的。而赤仙会自从几年前勾结盐帮暗中夺取了自贡的几个盐矿,就开始在百姓之间偷偷散播这样便宜的盐,那盐虽然看着不好,但是能吃就不就行了?都是贫苦人家,谁会计较这盐味道不够精纯,颜色不够白净呢?赤仙会正是凭着这招深入百姓之中,到如今才能裹挟了那么多的信徒。当然,仅凭这些想做什么大事是不够的,可若只是叫船工江上往来的时候捎上几个教众,自然没什么大问题。
·荆州府
虽说主要核心武力大多在益州(四川),但是赤仙会的总部却是在荆州的,如今两湖流域几乎已经是赤仙会的地盘,纵使官兵剿匪也多有受其恩惠的百姓愿意帮着通风报信。何况益州地处偏僻,要往来交通多有不便,那剑南节度使又是一等一的浑人,他治下的益州实在算不上安定,大贤师好歹是一教之主,把总部设在益州,那若是遇到什么意外,岂不可惜?
赤仙会的总部是一座貌不起眼的宅子,看起来与寻常地主宅院无甚么区别。而进入其中就大有不同了,虽屋子装饰十分朴素,但房中却与寻常人家不太相同,并无什么厢房耳房之分,而是通开大门,更像是一座衙门。只是往来的人并不穿官服,而是配有红巾。
大贤师的屋子在最深处的一间,屋外有棵高大的桃树,如今已然结了半数的鲜果,树下摆了石头桌椅,一道深沉的人影正坐在椅子上,他头上带着一顶斗笠,帽檐垂下黑纱与几缕红色的彩绸,叫人实在无法辨别样貌。武奎穿过几道院落,十分自然地坐在另一张石凳上,他随手从桌上的果盘里抓了一只仙桃,也不嫌脏,随手擦过桃毛之后就塞进嘴里,“大贤师今日怎么找我?我们盐帮已经按照约好的出人出力,这几个盐地也是抢下来了,不知道还有何贵安?”
被称作大贤师的男人声线低沉,“武帮主难道没有想过吗?我们拿了自贡的盐地,恐怕自此就要在朝廷眼中挂上名号了。毕竟益州的盐一年能卖多少银钱,恐怕你们盐帮比我更清楚吧,既然如此,何不干脆一鼓作气,连同嘉州、泸州和渝州一起握在手中。这几座城池若是到手,自贡于荆州便是触手可及之地,再不复此前鞭长莫及的情形。而那剑南节度使,兵将的钱粮都敢中饱私囊,若真的打起来,也不知道那些将士会站在谁那一边呢。”
武奎眉头一挑,他确实早对如今的情形有所意料,但是自己先开口还是赤仙会先开口,于最后的利益份配就有所不同了,他爽快地跳过了前头的内容,只问最后一句,“你竟也插手到了益州的守军之中?”
大贤师只是说,“某自然有某的手段,武帮主这是答应了?”武奎为人本就干脆,何况这也是他之前在帮里已然想好的事情,自然没有不应的。
·长安城
“圣女是收到了什么消息?”随行的信众将此前实验结果誊抄在一张白纸上,那如同蚊蝇一般的小字上历数仙桃树的种种异状,有些早在市井中传播,有些却是未曾为人得知的辛密,这都是赤仙会诸多手段,以钱财、以人脉、以人命一个个测算出来的。
闻人俟把从荆州远道而来的信丢入火盆之中,夏日里生火实在是热,她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水,却来不及擦拭,而是飞快运笔在信中交代京中情况,“大贤师来信说,嘉州、泸州、渝州已然被咱们收入囊中,若是咱们能早日做完这些事情,或许不久之后,就能在长安见到大贤师了。”
二人写完了信,闻人俟将一支被精心保存的桃枝放入一支木盒之中,枝上桃花未落,花开嫣然,还带着一股浓烈的甜香。她把盒子与信件一齐交给来使,“快走吧,长安不是要封城了,这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待人走后,刚刚负责写信的信徒才出声询问,“圣女大人……那吃人的桃花,我们真要将它送到荆州吗?”
闻人俟目光平静地看着她,“那妖桃不好,所谓的蓬莱上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知晓你心里难受,因着那桃花牺牲了教里的不少兄弟姐妹。但杀人的刀怎么会有罪呢?这桃花是用来杀那冥虚子的,叫恶人自相残杀,有什么不好的呢?”
·玄都观
“这些小孩偷了桃儿,观主却不曾管过,是早已知道阴阳桃木之事吗?”闻人俟捧着瓷杯坐在茶室之中,透过窗户瞧见了外边有几个孩童嬉闹着从树上摘下了几粒桃儿,他们并不是单纯的摘下桃子,而是仔细地给桃树唱了段祝词才动手,看着很是有趣。不过闻人俟却是早已知晓他们为何如此了,大贤师与这位观主有一些矫情,如今初临长安,朱邪表面上的资产不方便动用,要购置新的住宅也需要一些时日,他们这样的身份,难道还能在客栈密谋不成?那实在是不太方便。因此闻人俟就带着大贤师的信来玄都观暂住了几日。不过教主事务繁多,平时与她接触的大多是他的徒子徒孙,眼前这位白翊就是其中之一,
“为何这么说?”小道长看起来确实有些困惑,于是闻人俟也没有拐弯抹角,“我前几日去了桃源,看见了桃树吃人的事情,虽然我侥幸没有受伤,却见到了一个小孩被假山擦破了皮,那孩子我在观里见过,也是常来摘桃子的一个。他本来是要被桃树捉了去的,但是却逃过一劫。我见到桃树在碰到他之后又收了回去,才晓得恐怕是因着他身上那枚桃核的缘故。”
“后来我又试了试,那桃树似乎对普通的桃树有些忌惮,但对这玄都观中的桃木尤为忌惮,如果身上带着桃树制品,似乎就不会主动接近了。”
白翊这才恍然大悟,“观主曾经是说过,万物阴阳相克相济,那仙桃为阴,而凡间桃木为阳,自然有些微薄作用。至于那桃树……百姓于观中寄托信念,以信念浇筑的桃树自然是有些不凡之处。不过观主说此事不宜外传,那些想偷仙桃做坏事的人,恐怕比会因意外而被仙桃所伤的人更多,也更可怖。”
闻人俟不言,这试图利用做仙桃这柄刀做坏事的人,她怎么不算是其中之一呢?
·桃源
纯秋已经是这月第四次来桃源之中了,自从得知桃树吃人的消息之后,沉迷于化虹传说的皇帝献祭得愈发频繁了。那些死囚们都等不及秋后问斩,已然成为桃枝下的祭品,或许应该感谢连大人的肃反活动,不然皇帝哪里有理由去折那几位银卡、铜卡的大臣呢?只是纯秋也并不觉得,那所谓的献祭到底有什么用处,烨灵帝看起来只是愈发疯魔罢了。
忽的一声尖利的惨叫声刺破了桃源的寂静。往来的民众已经非常习惯地迅速往边上一散,陪同纯秋来取桃枝的王焕荼神色冷厉下来,告罪一声就冲了上去。纯秋没有看这样血腥场景的兴趣,但是恐怕之后陛下又要问起此事,所以脚步也不慢。
然而呈现在诸人面前的场景虽然血腥,却与他们所想不同。一个身穿白衣系着红绸的女孩儿手里握着一柄沾满了鲜血的匕首,那木质的短匕上沾满了鲜血,看起来是极为锋利的。一个中年男子捂住了自己的胳膊,在男人的手腕处有一道新鲜的疤,鲜血从空荡的袖管里滴答滴答地往下流,整个园子里的桃树皆是蠢蠢欲动,却竟然未曾动手!
待王焕荼砍断连接着地上断掌的树根,带着士兵们挥散了围观的百姓,那断掌显然已被桃树入侵了,新鲜的枝丫和花苞开得茂盛,断面处也长出了纤细的树根,可是为什么这次竟然有人活着呢?两位大人还不曾审讯,闻人俟便已经主动交代清楚,也是这个时候,纯秋才惊觉那个女孩子竟然是个盲人。自称闻人俟的女孩说,因为目盲的缘故,她从小耳朵就很好使,刚刚就是因为听见了桃树的声音,才急中生智斩断了树枝,用的刀子是普通的桃木做的,在玄都观开过光。
因为今天的事情,纯秋不仅带走了一支桃花,还额外带走了一个女孩去见烨灵帝。烨灵帝对盲人小女孩非常信任,觉得有了她之后,自己的献祭活动更是多了很多保障。在一次武安公主面圣之后,烨灵帝叫她到跟前来听听桃枝(冥虚子断肢)的声音。闻人俟困惑得表示,自己在桃枝里听到了血肉脉动的声音,这真的是桃树而不是人的血肉吗?还是说,陛下打算拿这“人”献桃花呢?
烨灵帝听得此言,一把火在心中烧了起来,冥虚子是什么品级……献祭她又能获得什么呢?
他果真这样试了,而冥虚子的血肉显然比普通的岩卡铜卡银卡要更有作用,在闻人俟下一次面见陛下的时候,听到的已经是少年是声音。
皇帝对此非常高兴,但只是返老还童还不够,他想要更多冥虚子的血肉,因此果断把这个好用的孩子塞进了去蓬莱岛的船。
一辆马车碌碌地滚过夯土的地面。黄土地上早就有的车辙印被压得更深,扬起一阵细碎的黄色灰土起来。长安的街巷大多没有铺青石板——那是三公九卿之列的门前才有的殊荣,平常的街道不过是一层略比路边高的黄土夯土,一年中任由来来往往的车马在上面留下越来越深的车辙印,直到每三年一次的冬至大祀之时,为了让天子的车架顺畅地从皇宫驶向祈天坛,才会在冬日组织民夫将大街上的黄土夯过一遍又一遍。然而陛下这些年来对国事不甚上心,连三年一次的大祀也不愿参加,那辆缀着轻薄丝帘的车架也许久没有启用过了。也是因此,长安城里的街道也许久没有翻新,不下雨还好,若是下了雨,那便是一地黄汤的腌臜场面。所幸秋雨还没有下,这一道马车的车辙只是给长安城里多留了一道痕迹罢了。
驾车人拉起缰绳,马车缓缓停在了一处路口。周拂桢下了车,一手笼着一张绢花纸写的挺括礼单,另一手局促地抓着一张灰石色的卡牌。又看了两眼前方小巷里的府邸,周拂桢将手里的礼单与卡牌统统收进了袖子里。
“劳驾,只能送到这嘞。”车夫举起草帽给自己扇了扇风,“里头太窄,进去了就不得出来哩。”
“无事,你在此等着我便是。一会有人来与你接洽,这马车上的东西便让他们搬走就是。”
街上的人相比以往少了不少。这也难怪,自圣上倾举国之力欲与赤梁血战的消息传来,长安的百姓似是闻到了这风声里的危险,纷纷躲进了家门里。这倒不怪他们,打仗首一个最紧要的便是士卒,更何况这样一场大战了:虽说打仗时倚重的是老兵,可只靠老兵可能独自打完已整场战役么?新兵是用之即退的马前卒,既然是马前卒,那么更没有训练一个月或训练一整年的区分了。被临时征召的二郎们就这样扛着淘汰下来的旧刀,往西一步一步走上了战场。但那些被征为士卒的良家子们还算好命的,若是出身更低,则是被征为民夫。若是征为士卒,在打仗时得了几处功绩也能得到些许提拔,但若是征为民夫,那就得背负辎重、修灶做饭、修补兵器、修葺城墙。民夫的工作更为辛苦,且少有补偿。因此一时间长安街头反倒萧条起来。
“后生!您平安……”街角的一处声音叫住了周拂桢。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位老花子,披着破烂衣衫,摇着有几个烂铅钱的碗朝着周拂桢看:“大人才高八斗,平步青云……”
周拂桢皱了皱眉,从腰间掏出一枚铜板扔在了老花子的碗里。
“哎哟!”老花子心喜,拾起铜钱擦了擦,宝贝似的将其藏进了腰带里,又抬起头,对着周拂桢拜了又拜:“您真正是星宿下凡……”
周拂桢不耐地皱了皱眉:“老丈,这些闲话旧莫要说了。”
“那俺也没有不闲的话可以讲么!”
“老丈就不怕被抓去做民夫么,竟也不躲上一躲?”
“躲,躲去哪里么!老头子没得地方住,每日还得吃饭哩。”老花子呵呵一笑,“大人予我这一枚铜钱,倒使我今日的饭食有处去了。”
周拂桢叹了口气,也不与这老花子纠缠,径直地向前走了。那老花子倒也不恼,嘻嘻地端着碗对着往来的人说上两句吉祥话,等着下一个愿意往他那破碗里丢下铜钱的人。
王府的门柱半新不旧地立着,周拂桢连忙向门童递了名剌。按照此时的礼节,连衡已在昨日便递上一天后派人前来的拜帖,而这位王大人也回了相应的回帖。门童带着自己的名剌往内走去,不多时便出来喊道:“我家都尉请你进去。”
折冲都尉王焕荼是一位魁梧女子,身材高大,剑眉星目,周拂桢见之便心生敬意,低下头去双手递出礼单。
王焕荼“嗯”了一声,接过礼单。礼单上无外乎一些白银、丝绸之类,王焕荼只扫了一眼便失了兴致,将纸条递给一旁的下人,吩咐了两三句话,下人便识趣地走开,唤人去接收礼物。
周拂桢小心翼翼地探手摸了摸袖管里的卡牌——还没碎,难道只递出礼单还不够?思绪转动间,便听到王都尉豪爽地一挥手:“请坐,为先生看茶!”
一杯清茶于是被端上了周拂桢桌前。照着礼节,周拂桢微抿一口茶水,随即开口道:“我家主人问王都尉安。”
“好么,就是忙了些。你也知道,前些日子的桃树灾搞得长安乱七八糟的,这些日子醒来刚喘口气就得考虑怎么处理了。”王焕荼吹一口茶水上的浮沫,饮了一口,“倒是连大人,可还好?听闻你家大人有意建功立业……”
“是,这次陛下西征,连大人说可断赤梁一臂,可是功在当下利在千秋的事。”
“是打算随军出征么?这一道路途遥远,战场可不比长安,还得多加小心哪。”
“多谢大人挂念。”周拂桢拱一拱手,“行伍之人,哪个不是将脑袋挂在腰上来的呢?更何况陛下又有扫清寰宇之意,此次出征,必然是个建功立业的好时机。”
“倒是我多嘴了。”王焕荼一笑,“既然连大人心意已决,我也祝他前路顺遂。——倒是你,也与子仪一道去么?”
“既入官场,为上官分忧便是我的本分。”
“好么,一个两个的,倒使我劝不住了。”王焕荼饮尽了杯中的茶水,“路途艰险,若是有什么我好相助的,及时与我说了最好。”
“倒确实有一件事,非得王大人您首肯了才行。”
“哦?竟有此事?某还有能帮得上兵部尚书的地方?”
“数月前,大人为防霜原南下,曾购了一批好马——”
“噢哟,我想起来了。那马如今在……”
“正在朔方的马场上。”
王焕荼点了点头,“本想着练一批骑兵抵御霜原的,不过骑兵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霜原也未能南下,这批马儿因而就耽搁了。”
“正是那一批马。只是如今将要西征,打的虽不是霜原,倒也是西北的蛮夷……”
“这有何难,借了你便是。”王焕荼一挥手,未等周拂桢开口便敲定了借马的事宜。见着周拂桢愕然的眼神,又飒爽一笑:“既是为了保家卫国,打的是霜原、是赤梁又有什么区别呢?”
周拂桢连忙道谢。王都尉转而又问起周拂桢的境况,周拂桢不敢托大,一五一十地详细告知。一番宾主尽欢后,王焕荼点茶送客,周拂桢这才退出了王府。
走过小巷的拐角,周拂桢突然皱眉,闻得一股尿骚味,只见原先那老花子坐着的地上落了一滩臭烘烘的水迹,又歪歪扭扭地拖向了远处。周拂桢心下不免生出一股兔死狐悲的悲凉出来:那老花子多半是被抓民壮的人抓走了,吓得失禁,只是那老汉拗不过抓壮丁的人,挣扎着被拖走了。
又向前走了一段,见王府派出的下人正在将马车上的丝绢搬回去,周拂桢忍不住又摸了摸袖中的卡片。
“还不成么?——是送礼不行,还是送的礼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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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道,和州,历阳郡。
张三扯了扯号坎,这鬼热的天!这月头到现在未下过一场雨,秋老虎正呼着热气对众人虎视眈眈。日头晒得他头发痒痒,伸手挠了却不得劲,只得作罢,听着操场上主官嗡嗡地叫。
主官说到哪了?前不久还说到忠君报国,不知现在又在说些什么?大军要开往西边和赤梁人打是人尽皆知的话题,这次想来便是开拨前的动员了。只是发粮饷的环节怎得还未到?上一轮欠饷已有三个月未发了,饿得自己只能喝些米糊汤过日子。只是那主官的亲兵自己有些印象,前几日执勤时见着他们浑身酒气、互相搀扶着进得军营来,嘴上还带着未擦净的油花!张三恨恨地盯着主官身后挺胸叠肚立着的几位亲兵,只觉他们肥头大耳、面目可憎。
主官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是说到“为了圣上的恩典奋勇杀敌”什么的。发饷环节呢?怎得还未到。大军开拨前,不都是要补齐拖欠的饷钱,再添置一笔赏钱么?这狗入的主官,竟是连这都要吞么?
主官催着开拨,士卒却未拿到钱粮,与张三一同在太阳下晒得头昏的士卒便鼓噪起来。这个说“不发钱粮,这个兵当得还有什么用处?”,那个说“入你娘贼,兄弟们的钱全是给你吞干净了!”,又有一个再说“再不发钱,咱兄弟就投了黑刀会,让这狗官与赵大头领讲道理去!”
眼见操场上的喧闹声浪越发响亮,主官竟一声呵斥:“为国效力可是尔等殊荣,竟为了一些阿堵物在此鼓噪么?”说罢,主官身后的亲兵便自腰间拔出刀来。明晃晃的刀刃反射着阳光,使得吵闹的声浪安静了不少。“不想挨军棍的,即刻出发!”
张三朝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想象着那口痰便是主官的脸,狠狠用脚后跟碾平了那块泥土。待得军队在主官亲兵的刀光底下磨磨蹭蹭地列完队,向外走出不到二里地,队伍前方便又喧嚷起来。这喧闹仿佛传染一般,顺着队伍传到了后边。
“三哥,你评评理,哪有这样的事呢?这样大的调动,怎得一文钱也不给我们花呢?”又有人这样喊着,似是很不服气。张三摇了摇头:“这狗入的主官!我看,他这是明知我们要送死了……”
众人瞪大了眼睛。这年头,当兵可不是冲着为国捐躯、保家卫国来的。他们只是被征兵选中的良家子,期待着当兵挣来的军饷能在服役结束后带回去。谁可曾当真想过打仗——乃至于战死呢?
“那狗官自己有七八个亲兵服侍,倒让我们走在前面替他挨刀子……”
“我早说咱们逃了,莫要受这鸟气……”
众人七嘴八舌地发着牢骚,前方的队伍突然分开,几个着甲的年轻人摸了过来:“三哥,你是这一块的什长,我们长官差我们来与你商量件事。”
见两人愤愤不平的面容,张三心下一凛。今天这趟开拨,怕是怎么着也完不成了。
“我们什长说了,与其在这营里受那狗官的鸟气,不如我们杀个回马枪,斩了那狗官,再去三公山上投了那甚么黑刀会……”
“好啊,好啊,我早看那鸟官不爽了……”二人话音未落,人群里就有了附和的声音:“那狗官屋里定藏着金银宝贝,我们砍了他之后再将宝贝分了……”
见这局势再弹压不住,张三当机立断:“好,就算我一个。挨了这么多年军棍,怎么着也得找回点场子……”
懒懒散散的队伍乱了套,过了好一会,才整得利落起来。只是这一次非是向着县外,而是冲着军营浩浩荡荡、杀气腾腾的奔将而去。
当日晚些时候,三公山上。
三公山上原本有一处道观,据说是大烨还未建立时,有几位道人在此处修道,然这山不够高,也未有甚么灵气,在这道观中的道士越走越少之后,这道观便被废弃了。直到五六年前,一队响马自北边来,鸠占鹊巢地占了这处还算宽广的道观,自称一个“黑刀会”,便以此为基地做些打家劫舍、压榨百姓,偶尔也能称上除暴安良的活——山间匪患众多,一处村落往往要挨上三四个土匪窝子的压榨。然这黑刀会装备精良,竟然主动进剿了这群袭扰无度的土匪,至于官府,他们也乐得将土匪袭扰减少这件事当作自己的政绩上报上去,自此这历阳郡的百姓便只需受官府和黑刀会的压迫了。
张三领着一群披甲执锐的士卒战战兢兢地站在三清殿前。那三清殿没有三清像,那木偶外的一层金箔早被兵油子刮了卖钱,内里的木头被砍作柴烧。不多时,又一位半披着圆领袍的士卒从大殿后面转了过来:“可是名唤张三的?赵大人要见你。”
张三赶忙走上前去,从怀里掏出散碎铜钱递给了那士卒。那士卒掂量着铜钱,看来颇为满意,开口说到:“我名唤李四,是大人的亲兵。”
“赵大人可有意收编我们?”
“近日里来投的不止你们一家。”李四只说了这一句话。这话使得张三一下子揪起了心,虽然自知是那亲兵拿捏自己的手段,此时却仍为自己这一营军士的未来担忧起来。
后殿坐着一人,身披黑袍,身材魁梧,脸色阴沉。
“来人便是张三?”那人声音低沉,却叫张三听了不由得膝盖一抖,跪了下来:“回大人的话,小的正是张三,早知赵大人威名,今日特地领兄弟们来投……”
那赵老大——赵百成并不出声,屋内一时间仅有张三紧张的呼吸声回荡着。又过了许久,张三脸上的冷汗涔涔地落着,才听到了赵百成雷鸣般的声音响起:“嗯……我看你也是个好汉。起来吧,带弟兄去长青殿歇息。”
“谢大人恩典!”张三磕头不止,强撑着站起来,点头哈腰地随李四退出后殿。又过了许久,那名唤李四的亲兵这才回来,恭敬地垂头立在赵百成身侧。赵百成一挑眉,李四立刻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都还安分,像是被您镇住了。”
“没见过血的小兵娃娃。”赵百成嘟囔一句,闭着眼,手指在膝上一点一点地敲着,不多时又睁了眼:“昨日来投的那帮人呢?他们可是不安分的。”
“照您的吩咐,将他们的主官与士卒分开安置了。那主官还有些不满,士卒们倒还安分。”李四回答。
“嗯……”赵百成摇了摇头。“看来,咱们在这三公山呆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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