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流:
1,太玄子觉得小周好玩把他要走去玩弄了,小周快哭了
2,采用了群聊里讨论得出的设定:赤梁属于游牧民族,所占城池实际上是中原政权上百年前用于防御赤梁的边境要塞。不过随着后续赤梁称臣纳贡、两国联姻通商,要塞逐渐被当做普通城市来建设。
3,由于府兵制解体,禁军征召了一部分市民子弟,战斗力有限,小周将其归结于唐代勋官制有问题,唉李世民真是太坏了
4,小周此处鉴证并不完全是正确的,但是很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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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亲征所部开拔前,须要有斥候、传令兵先行开道,以确保沿途并无险地敌寇;而补给后勤应更早铺设,不令将士忍饥受饿,是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次出征赤梁,连衡所做的正是这些,其内容正是他所谙熟的,然而执行起来却并不容易。一则是行动匆忙,近乎于天子一次兴之所至的玩笑,一则是多部联军,提出的意见往往被同事者反驳质疑,因而处处掣肘。
以为官的礼节来说,从陇右出兵,便是借了武安公主的道,他们这些随行文武不过陪客,主力自然还是放在了陇右军身上,朔方来人排在陇右军、禁军、圣人随侍亲卫之后。再兼之有保障粮草、监督补给的责任在身,人力愈发分散,以至于到了无人可用的境地。大军开拔十天,他终于将身边最后一个随行牙将派遣出去,那些事无巨细琐碎复杂的吩咐便只有周拂桢一人听从了。
这时战况渐入佳境,陇右边地曾建立以用来防御羌狄的数座要塞尽数收回,自百十年前赤梁人自中原败走、退缩西北戈壁一隅的时候,这几座城市便被占去。此后本朝皇帝以封贡互市抚之,结下姻亲,旧年的一城一池之失便不再有人提起。而两国交战,首当其冲便是申明仇恨、以牙还牙,易主百年之久的要塞终于还珠返璧。圣人扎根在疏阔的汉土上,饱饮了异族人的血液,醺醺然地停下銮舆,饶有兴致地考校起来随从军士的本领,将连衡叫去中军帐内问话。
太玄子问:胡地苦寒,冬长夏短,今年何时将落雪,是否延误军机?
连衡答曰:朔方平素八月开始落雪,陇右则稍晚,早则九月初、晚则十月,不必骚扰战事;现已备下薪以斤计八百万,炭以秤计一百万,只是深入敌营则不便输送[1]。
太玄子又问:陇右境内现有存粮三十万石,这三十万石中,新粟、陈粟、稻米、小麦各占几成?分别囤于何处?其中最易霉变的陈粟又有多少,防护措施为何?
此是要刁难他,将封疆大吏视作一介仓曹来对待。连衡并不惊愤,大方答道:此事有臣帐下掌书记总理。
周拂桢原本在外听候待命,却不想被连衡传进帐内,终于在叩拜的间隙里得见天颜。这时的皇帝已不复凡身,鹤发童颜,煌煌若神人,却从肉身上长出桃木枝干来,见之令人毛骨悚然。
这对一介小吏而言却是难得的机会,对当下的周拂桢而言,或许今生不再会有第二次。他的胆气才学诚然可嘉,为官的识见阅历却短过目不识丁的老隶,其选择或许将令其中不少人屏气慑息。听闻了太玄子的问题,周拂桢随即鼓起勇气,侃侃而谈:陇右存粮中以粟米最多,其中新粟四成、陈粟三成、小麦二成、稻米不足一成。大烨所部势如破竹,若深入敌阵犁庭扫穴,则应从关内、河东调粮为妙。随即将皇帝所问一一答之,加以自己的建言动议,竟不像是个小吏,而像是个策士了。
他自踏足云衢,一路有连衡保驾护航,顺风顺水,乃至此次随行也是为他积厚试演,否则未必情愿随从出征。未免飘飘然起来,以为自己的确是得伯乐一顾的遗贤,竟全不顾连衡惊惶的神色,将腹内才学吐了个心满愿足。太玄子果然听得津津有味,便问:这是谁?以往不曾见过。
连衡答:是臣前日上奏册封的记室,出征在外无人可用,故令其随从。
太玄子自然不可能有兴趣翻阅连衡的奏疏,大笑道:这是埋怨我不令你主帅了。的确足够机灵,叫什么名字?我将同行翰林三人与你换他,必不叫你吃亏。
周拂桢心下一惊,不敢抬头应答,只乖乖回了名姓。连衡忙不迭劝阻:他初次上阵,并不通兵事,是带他来长长见识的,只恐怕会误事。太玄子答:我不信爱卿会带来误事的家伙。便就要他,你若不愿,暂且借来一天,用毕再还予你就是。说罢不理睬连衡阻拦,将周拂桢掳去。
圣人虽久居内闱,太玄子却平白显出几分马上天子的英武来,检视行伍竟称得上是轻车熟路,途中军士官员见到他皆垂首屏息、不敢直视,亦不敢出声。周拂桢踉踉跄跄跟在后面,心下打鼓,既不敢退缩,亦不知何去,踌躇间便到了三军演武的操场。
场中正操练的是羽林军大将军所领的北衙禁军,周拂桢却发觉其编组排布与前几日相比有所不同,似是仓促为之。其本人却不知所踪,场上唯余宿将旧卒几人组织训练。太玄子仅是扫视一眼便不作理睬,径直行向大帐,其中传出一个高亢的女声,正向将帅交代事务——是武安公主,周拂桢曾有过几面之缘,却因身分相差不曾对话;况且其人行事雷厉风行,往往叫人害怕,周拂桢从不敢与这样的人打交道。
太玄子拍拍周拂桢肩膀道:你去将武安喊来,我问她话。周拂桢闻言怛然失色,欲要出言回绝,却恍然想起眼前此人乃是大烨天子,进退两难,心道:吾命休矣!
这时一人却悄然而至,已在太玄子身后几步远处磬折行礼,口称:儿臣谨拜。竟是同行出征的三皇子,其人领了右威卫大将军的职务,因而大有理由监督操练。太玄子也不恼,随口问道:你岂是来找武安会议的么?三皇子道:不然,儿臣前日便已领了命,亦不知皇妹今日所言大概,约是在商讨几日后攻城的事。太玄子点点头,知道了,你去罢。三皇子遂去,太玄子竟也没有继续磋磨周拂桢,若有所思地在庭中踱步起来。
周拂桢只觉得绝地来得莫名,自家脱险也莫名,晕头转向,几息的时间里不知经历了多少交锋试探、历史也不知走过了几个岔道口,还未说一句话,竟然冷汗涔涔。尚在恍惚,远处一人匆匆疾走而过,太玄子冷不丁大喝出声,将周拂桢吓得打了个趔趄。
——来人站住!你岂不知军中严禁无故奔走么[2]?
军中亦禁高声叫喊!周拂桢腹诽,不过自然不会有人指出皇帝的不是。此言一出四下俱寂,连不时传出人声的武安公主的军帐也安静下来,没人能猜度是否将迎来天子震怒,只好噤声屏息,祷告上苍。那人闻言一怔,待看清了太玄子更是惊恐万分,连滚带爬地跑来跪下了。周拂桢这才看清,原是随行的禁军转运使,曾与连衡商讨军事的,他也连带着见过几面。
转运使不敢对皇帝有所隐瞒,纵然恐惧万分也只好一一交代。说了没两句,周拂桢便意识到这是瞒不住的:军马损耗太大,恐怕需将一批民夫所用驮马匀出来以供军需,否则下次进攻时便将妨碍骑兵成阵了,他此去正是要安排知会麾下司兵子将。
太玄子闻言不禁皱眉:这样的事,为什么不与连衡说?人马所需岂不应是他算好的么?转运使回道:是与赤梁人对垒时折损过多,此番出征征发了许多京畿市井子弟,小孩子乳臭未干,未经沙场,军纪也不如老帅,有的在战场上被吓破了胆,故而马匹损耗比预计要大。花将军知道这件事,已将新老戍卒重新编排操练了,连部院亦已通知陇右、泾原将缺失的军马补上。
处理及时,那么损失便称不上无可挽回,太玄子听罢眉头舒展。点了点头,道:做法确当,然而谁应当为这事负责?既然操练士卒有花既白,调配人马有连衡,那么要你又有何用。挥手叫侍人将其锁去杖毙。
周拂桢尚且未能理解太玄子所说含义,就听见转运使凄厉的求饶哭叫声,后知后觉地头皮发麻了起来,随众人一起扑倒伏在了地上,两股战战。他越发后悔起来在皇帝眼前显摆才学;然而眼下事关他们主从二人,连衡现下兼了三军支度使,只怕转运使的祸患最终要落到自家头上,只好硬着头皮出言劝阻,说到:圣人息怒!此事并非毫无转圜余地,既已着手办理,便将他打二十军棍,令其戴罪立功为妙。
太玄子冷笑道:你觉得我们少了兵马,还能战胜么?周拂桢道:兵马一事已在周转,最快后日就能援护到——太玄子打断了他的话:我问你,我们能战胜么?
周拂桢无端悲愤起来,伏在地上,几乎泫然欲泣。他早有设想朝野混乱,却是头一回直面这昏暗的源泉,心中有说不尽的委屈恼恨。
——他怎么不听人说话?竟然不听人说话,这样还能治理好国家么!
却不敢怪罪连衡,连衡自然是好的,没有比他更礼贤下士的主官。与眼前境遇相比,竟然连将自己带来这刀山血海的罪过也一笔勾销了。然而作为辅臣,难道就好怪罪天子么——这岂不是天子逼迫我心生愤懑的!若是口中辩解有用,何至于生出怨气?况且此时屠刀已明晃晃悬在发顶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周拂桢竟然生出些许阴沉的勇气,反而稳定了精神,回道:米薪补给之类,自然是万无一失,微臣愿以身家性命作保!
圣人冷冷道:你以为,你的性命很值钱?
周拂桢仍是伏在地上,不辩解也不指责,说道:勤务增援一应毫无问题,若是要出问题,必然是在别的方面。太玄子盯着他瞧了良久,道:说下去。
周拂桢道:此次亲征粮草自陇右、京畿一带征发,陇右大多以粟米为粮,需要九月、十月才成熟,而小麦还没有播种,正是一年中最青黄不接的时候[3]。哪怕是集举国之力出征,尚且需要从关内调粮,想必民间生活更是困苦,民夫都被征发来戍边,谁去操持秋季农忙时的农务呢?
皇帝逼视周拂桢道:你在暗示什么?
周拂桢答:大烨地大物博,并非是缺衣少食,而是此时米粮分布不均。江南富庶,川蜀更是天府之国,关内所种植的小麦此时应正在收获时节[4]。以一道之力供养举国之战自然力有不逮,此为天力之无法战胜也,然而全国齐心便是轻而易举,连部院与微臣正是在做这样的工作。而大烨面临的难题,也正是如此!财富权势集中在世家豪门手中,却让百姓来承担出征的负担,兵饷从税赋里来,兵士从军户里征发,世家贵族在帐中纸上谈兵,送命的却是白衣良家子,这怎么可以呢?这正是市井子弟不服管教的原因啊!他们的功勋不过一纸空文,好处却被世家占尽了,自然不愿意出力,正是因此才拖累了我们进攻的脚步[5]。倘若效仿商君之事,让民夫获得赏钱,兵士的荣誉变为封土和爵位,人有恒产者方有恒心,大烨历经变革方能万众一心,人人为皇帝而战,而非为恐惧而战。臣愿意效仿行军时调配平衡粮草辎重,使天下诸侯与百姓人人各司其事,各美其业,使我朝重现辉煌荣光,臣顿首[6]!说罢深深跪伏下去,头垂至地面。
操场一时寂静无声,周拂桢嗅到夯实的土地里渗出水汽——要下雨了。
在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已经失去意识、身在梦中时,太玄子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错,你是个有想法的人,怪道连子仪这样看重你。你随朕去大帐中,将你方才所说再说一遍,朕要记下来。
随即是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声音与脚步声,太玄子已离去了,一滴汗水从周拂桢鼻尖滴下,渗入泥土中。
[1]《宋史·食货志》:“治平二年……由京西、陕西、河东运薪炭至京师,薪以斤计一千七百一十三万,炭以秤计一百万。”《事物纪原》:“大中祥符五年十二月六日,帝谓王旦曰:‘民间乏炭,秤二百文,令三司出炭四十万,减价鬻与贫民。’”陇右地区位处黄土高原,赤梁位处柴达木盆地,植被相对南方稀少,因此缺少柴炭,当地农民冬天一般靠穿着棉袄抗冻,城市居民一般靠外地贩卖燃料。
[2]历朝历代行军时都禁止奔跑和叫喊,是为了防止营啸。
[3]甘肃南部种植冬小麦,9-10月播种,来年4-5月收获,青黄不接指的就是播种前夕、收获的粮食已经吃完的时候。
[4]北方种植春小麦,3-4月播种,8-9月收获。其实也是阴间时间,正好赶上征发了,我们朔方的麦子谁来收啊?
[5]唐代勋官制下军功折算成仅有品级而无实职的勋官,其职业身份并无实质性改变,策勋士兵仍然需要在基层流血受累,军功无法转化为稳定的俸禄或实际的社会地位和权力,因此基层士兵的战斗动力来自于掠夺与将领的直接赏赐,导致军纪涣散。
[6]本段政论内容实际上为倒车到商鞅变法。
折卡人:王焕荼
省流版:何黎桃花宴刺杀皇帝,王焕荼护驾折卡。
构史剧情↓
1、桃树只会攻击受伤(出血)的人。
2、被折杀戮卡的桃树异化人会留下桃子,之后可能可以复活/种出真仙(真的吗)
3、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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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鼓声催日又斜,玉诏悬锋滞京华。
——碧桃艳艳泣残霞,深宫寂寂葬落花。
(一)
虽已是盛夏,但桃源中的桃花依旧开得灿烂,层叠的花朵堆积如云,纤细的桃枝被压弯了腰,近乎触手可及。虽说近几日市井中流传着关于“桃树吃人”的说法,但是这可是免费开放的皇家园林,哪个老百姓不想看看皇帝锄地是用的金锄头还是玉锄头,赏的花儿是堆金砌玉还是阆苑仙葩呢?在真正看见那血腥一幕之前,大多数人自然是对此嗤之以鼻,批驳为“歪理邪说”。然而作为真切见过桃树“吃人”的人,王焕荼却并不敢如同寻常人一般与这些开得烂漫的桃花亲密接触。那股黏腻的香味更是挥之不去,恨不能将人溺死其中,令她头皮发麻,几欲作呕。
桃花宴前几日,王焕荼刚送走了连衡。虽说她早知霜原进犯的时机不对,但到底不如久居朔方的连衡对此了解得多。这霜原部落时机选的如此恰到好处,难道还能是开了天眼不成?必然是于京中布了眼线,而一般人要对这细节了如指掌实在不容易,所以里通外敌的,必然有大烨臣子在其中,那个人或许是借职位之便,又或许是位高权重的权臣,不论身份具体是什么,总之是足够叫人齿冷的,烨灵帝如今还没死呢,便等不及要叫外族来分一杯羹么?战乱起了,纵是他霜原许了高官厚禄,难道他们舍得长安城的繁华,也跟着去大草原上牧马放羊不成?
彼时的王焕荼正为新抽中的银杀戮头疼,银卡……长安城自是不缺银卡的,但是她若是真斩杀了哪位大员,之后又当如何与同僚们相处呢?因此虽然她的义愤不假,但却也有一丝庆幸,起码不必再烦心这张玄铭灵牌折不动会是怎样死法了,只要逮住那霜原间谍便可借此折掉这张杀戮牌。她在几位使臣的宅邸外安插了眼线,正想亲身上阵去监视霜原来使时,却先一步等到了皇帝的调令。
陛下心血来潮,给那仙桃建了园子还不痛快,现在不仅要大开桃源,叫百姓共赏仙人神迹,更是打算在这桃源中设宴摆酒,叫满朝文武同庆他烨灵帝的登仙机缘。王焕荼对此没有半分兴趣,她也曾见过那仙桃,虽然开得极盛,但是普通桃树不也如此么?比起桃树,对她来说,自然是赶快抓到霜原探子销了这张杀戮卡才更要紧。可惜她本人的意见对皇帝来说自然是无关紧要的,烨灵帝日理万机,哪里会去管一个区区四品的折冲都尉怎么想呢。
在桃源建起之时,王焕荼可未曾想过自己还有给皇家园林守大门的一天,但若真说起来,这却也并不难理解。长安城内哪里还有余地去建这一处桃源呢?因此只能向外丈量土地,最终柯尚书——哦不对,现在是柯相了,选了这样一处风水宝地。桃源依山傍水,最妙的是,恰巧挨在驻扎城外的青州军旁边,这守林的任务自然不做他想,落在了王焕荼手里。守林的任务说难不难,手持利刃的甲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想要采点桃花回去供奉的百姓,也不敢在此刻伸手。但是若说简单……王焕荼或许曾这样想过,只是如今决计不敢这样想了。
那日,一个跛脚的男人走进桃源,他看起来枯瘦,整个人像是将要燃尽的柴薪,唯有一双浑浊的眼睛还残留着几分希冀。一同来观赏桃树的游人颇为体贴地为他让开了位置——这是桃源开放以来在百姓中流传的不成文规定。生病的平民多半是吃不起药的,若是不想将整个家拖垮,要么去道观或药铺求个平安方,将就着吃;亦或是生生煎熬着,直到哪天死了才算是了却了病痛。而如今长安城里处处有着仙人复活死树的神迹流传,也叫那些等死的人们生起了一点微薄的希望……若是那神仙,也能叫这枯朽的身体重生呢?桃木能救,那在仙人眼里,救个人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吧?男人虔诚地下拜,头几乎要低进尘埃里了,裹着腿的旧布因为磕碰到了伤口的缘故洇出一团深色。王焕荼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心中一叹,这样的人这些日子她实在见过太多太多,只是桃树从未显现过什么神迹,蓬莱上仙亦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甩下几张灵牌后又不知做什么去了。
王焕荼忽地站住了脚,她耳朵一动,握紧了手中的长枪,只觉得似乎周围一瞬间亮起了许多双眼睛盯着这里瞧——不,不对!那些眼睛不是看着她的,而是看着在桃树前下拜的男人。男人刚磕到第八个响头,裤子上的血液已经渗透得厉害,连地上铺就的青砖都染上一抹残红。分明人声嘈杂,王焕荼却觉得周围安静得可怕……有什么不对劲!
她下意识左右张望——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飒飒的风声自耳边响起,王焕荼紧急避让,只见那个跪趴在地的男人已被突破青砖的根须狠狠束缚住,粗细不一的树根经由腿脚上的伤口,穿透男人的的身体,他口中忍不住发出凄厉的惨叫。一旁几乎呆滞了的游人们这才如梦初醒,轰地一声炸开了锅,作鸟兽散,口中还大喊着难以分辨的妄语。只是这皇家园林里路径繁多,大家逃跑竟是往不同的方向去的,来不及反应的人被冲撞后跌倒在地,人群等不及那些人站起来就碾压过去,痛叫的声音叫人们愈发惊慌,鲜血的味道似乎刺激了桃树,它们精准地从人群里卷走那些受了伤的人,又细心地把青石板上的血迹一同舔舐干净。
桃树的异化进一步摧毁了人们的神智,好在军中对“营啸”自有应对之法,王焕荼看出桃树似乎只吸食受伤的人,便主动触碰桃树,以己身为佐证安抚群众稳定情绪,接着出声大喝,令园中军士将百姓就近送出桃源。性命攸关,即使是军将的威慑也是不管用的,但大家都看明白了,这妖树确实追着流血的人跑,而青州军手中雪亮的长枪若是扎在人身上……岂能一点血不流?待百姓全被送出桃源,已然日渐西斜了,王焕荼静默地看着横尸数具的园林,这些苍白的尸身像是纸人般单薄,倒是园中供养的桃花似是开得越发灿烂了。终是不忍其曝尸于此,王焕荼遣小将去将此事上报刑部,自己动手挑断桃树捆着人不撒手的根茎。
桃树的树根与寻常树木没有什么不同,并不更坚韧,但被枪刃划破的断口颜色鲜红,仿佛被血液浸透,却泛着一股奇异的甜腻香气。王焕荼暗自皱眉,还未做出什么反应,就见原本仿若已经身死的男人手脚扭曲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曾被桃木贯穿的创口长出了新的桃枝,细嫩的叶芽与鲜嫩的花苞一同绽开,枯瘦的身形几乎凭空胀大了一倍,肤色苍白如纸,仿佛水中捞起的浮尸,四肢却已经生根发芽,几乎是一株桃树了。
王焕荼下意识后退拉开距离,一时竟不知道从何下手,男人的眼眸已然彻底浑浊了,甚至眼角的血丝都长成了树木纤维,或许斩断他的身体,还能看见年轮吧。王焕荼苦中作乐地想,随即手中长枪一震,锋利的长枪在空中打了个横——她本想抗住男人的进攻,却发现他的力气大得超乎想象,即使王焕荼已经算是军中难得的大力士,却也要咬牙才能勉强稳住不被掀翻。她猛吸一口气,手中力气一泄,长枪末端点地,顺势接了一个空翻,趁着男人向前冲的惯性一个旋身到了他身后。这桃树人力气虽大,但是智力比人还是差了许多,王焕荼借机连送数枪,生怕这人死不了。却见着桃树人被贯穿之后,竟然毫无预兆地湮灭了,那树干一般的人形先是化作一地花瓣,接着连花瓣也消失了,甚至没能留下一点尘土。
王焕荼愣在原地,如若不是地上残留着破损的衣物,几乎怀疑这是自己做的一场梦了。她收回长枪,却见其上并无血迹,那树人不流血吗?还是说……就连血液也荡然无存了?
刑部的人很快来了,王焕荼没有动剩下的尸身,她不确定另几具尸体是否一样如此,若是再这般凭空消失,她可就有口难辨了。虽说早有准备,但是在面对刑部官员怀疑的眼神时,王焕荼依旧觉得有几分一言难尽。是啊,人怎么会被树给吃了呢?尸体怎么会凭空消失呢?若是她能搞懂这个的话,也不必为此烦心了。王焕荼只是确定这几位受害者的外貌特征已然被抄送画像,身上的信息也被登记在册,才有心思回答刑部官员的质问。
军士们将几个负责案件的官员拉到一旁,他们也对王焕荼所说的话半信半疑,但是在此刻怎么也不好丢了上官的脸,只好装作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王焕荼没有在意那边的波涛暗涌,反正事实胜于雄辩,等下所有人都会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她再次砍断了扎根于人体之中的树根,在桃树人暴起之时故技重施,断绝它的生路。看着又一具干瘪的尸身膨胀起来,最后化为乌有,即使那刑部官员再怎么难以置信,也不得不接受这就是现实。
他有些踌躇地看着地上横着的几具尸体,又看了看提枪站在一旁的王焕荼,开口说道,“王大人……这些剩下的人恐怕不能就这样处理了,应当先行闭园,弄清楚这桃花噬人的事情才是。”
王焕荼面色沉沉地看着那些灿烂依旧的桃花,暮色深重,以至于树冠都被镀上浓郁的红,几乎像是一片凝重的血云,叫人看着如鲠在喉,她没有拒绝却也没有同意,只是说,“陛下说要开放桃源与民同乐,几日后还要请朝中诸位大臣同庆仙缘呢,这几具尸体留在这里恐怕不太好罢?”语毕,她看着听到陛下二字后有些瑟缩的年轻人,凑上前去拢着对方的肩膀往园外带去,“如今已非桃源开放的时间,这位小大人还是随我一起先行离开吧。至于桃树……我会向陛下上书陈言此事,不过我想你也明白,陛下的心意并非你我能撼动的。”
事情如王焕荼所料一般,那封沉淀着诸多鲜血的奏章并没能得到什么回应,烨灵帝只是愈发频繁地指派花鸟使来园中拾走合适的桃枝,又语焉不详地要求她加强守备,务必保证几日后的桃花宴能顺利举行。前来采捡树枝的纯秋曾隐晦地表示,陛下对那尸身化虹的传言是极为向往的,甚至因此提高了使用桃枝献祭的频率……他恐怕是等不及了吧,恨不得多耗费几条人命方能早登极乐呢,王焕荼如此阴暗地揣测着,却也只能听从命令,真把桃源当天牢一般巡守,起码不要再有百姓因此丧命。
(二)
时间过得很快,桃花宴似乎只是一眨眼就到了跟前,按理说王焕荼也能在桃树外围有张桌案,不过她更怕有哪个倒霉鬼被桃树所俘,就此命丧黄泉。因此提前吃过了饭填了肚子,又细细地把园子检查了一遍。王焕荼原本只是为了图个心安,却没料到真能有所发现——有人折了一段桃枝。桃树的断口光滑,表面有一层暗红的不规则硬壳,如同人结痂的创口。这多半是什么人用利器斩下的,王焕荼第一时间想到了纯秋,那为花鸟使常来桃源为陛下折走能用于献祭仪式的桃枝。只是,现如今宴会已经开始了,难道烨灵帝真的荒唐到这个地步,要在百官面前以死囚为祭,好演一出戏吗?王焕荼想到此处却不得不承认,如果烨灵帝真有这样的想法,似乎也并不奇怪,毕竟这位荒唐的陛下在遇到蓬莱仙人之后,是愈发不似人君了。
她摸不准主意,但仍然加快了脚步赶往烨灵帝所在的宴席,不论折了桃枝的人是谁,此刻烨灵帝都是最要紧的。王焕荼入场之时,在场诸人已经酒过三巡,乐师管弦奏起的靡靡之音,伴着甜腻的桃花香气,几乎叫人头昏脑涨。一道倩影恰在此时从席位上迈步而出,她或许是喝了酒,面颊一片绯红,神态显然有些异样的兴奋,“诸位同僚都出诗一首,臣为宴会添不足挂齿的一丝彩,剑舞最配这桃花纷纷,既在宴上顾及各位安危并未佩剑,那便以枝代剑,作舞一曲,献丑予诸位。”
不远处的官员笑着捧场,“久闻何黎大人武艺精妙不输文采,这下可终于能一睹为快了。”王焕荼算是搞懂了当下的情况,原来这位便是中书舍人何黎。不管怎么说,不是皇帝在宴会上以血肉饲桃花便好,王焕荼松了口气,没有继续上前,避免打扰了陛下的雅兴,叫自己吃了挂落。
烨灵帝自然没有不允的,飞花令虽有趣,但这以桃代剑的舞蹈,更叫人觉得新奇。毕竟他沉迷“修行”已有一段时日了,竟未曾听闻京中流传过什么剑舞,有臣子愿意逢迎媚上,为君分忧,又有什么不好的呢?王焕荼远远地看着那道在庭中舒展肢体的人影,女子素裳持枝未点丹红,却若艳极之梅于夏立。何大人生有一副不着妆也素极生艳的样貌,但舞剑的力度和动作都十分利落洒脱,间或有零星桃花从这“桃剑”上散落,又添了几分风姿。
乐师适时拨动琴弦,何黎踩着音乐的节奏,一个利落的旋身接上一个潇洒的空翻,裙摆在空中划出一个圆满的弧,如同一轮月落桃林。烨灵帝不由得叫了声好,可这熟悉的动作却让王焕荼心中一凛,宴会场地虽然并不狭小,但这般需要空间施展的动作,在此地仍然是不合适的,试问如果你几步就到了哪位同僚跟前,岂不尴尬?但若是你到了皇帝跟前呢……?连衡此前说的话在王焕荼脑中响起——朝中必然有与霜原勾结的贼子,是了,中书舍人,这个身份要解除情报并不困难,如若她真是间谍,那烨灵帝恐怕……王焕荼没有继续深想,她提气纵身,从几个尚未察觉到什么不对的官员头顶飞身而过,手中长虹出鞘,恰好挡住何黎的进攻。
坚韧的桃枝在剑锋的压迫之下微微弯曲,抖落了两瓣粉白的桃花,何黎显然对自己一击未成有些惊讶,只是那些情绪在她脸上一闪而过不留痕迹,面颊上依旧挂着淡笑,只有眼神锐利如刀锋。现在王焕荼明白了,那酡红的面色并非因酒水而起,而是兴奋,她不可能分辨错这样高涨的情绪,毋庸置疑,眼前这位中书舍人想杀死皇帝,甚至已经激动到难以忍耐。
皇帝身边的守备一向严密,就在二人几次交锋之时,几位禁军已经组成了人墙将烨灵帝挡在身后。大概是经验足够丰富吧,皇帝本人倒是比其他人要冷静许多,他甚至颇为兴味地揣度这位刺客的意图,只是言语里的冷意暴露了他的心思,“呵呵……用桃枝来刺杀朕么?或许这不是一场刺杀,而是献祭吧。冥虚子曾说过献祭以祭品的数量和品级为要,越贵重的祭品能发挥越多的益处,朕也很想知道……金色的祭品尝起来是什么滋味呢,可惜何爱卿你,只是一张银卡。”
王焕荼不由为他言语中暴露的大胆话语震惊,把皇帝作为祭品吗?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了不得的思路,不过这倒能解释,为什么何黎要选这桃枝为刃了。思绪被烨灵帝的话拉远,王焕荼一时不察,叫何黎一个膝击逼得后退几步,险些叫她挣脱缠斗冲到皇帝跟前,好在王焕荼及时踢起剑鞘撞上何黎侧腹,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紧接着转换目标,先行挥剑砍断了那节桃枝。何黎看着手中已然秃了头的桃枝冷笑一声,她瞥了一眼躲在人墙之后的烨灵帝,十分出人意料得将半截桃枝插入掌心,这一下当真十分心狠,殷红的鲜血迅速从掌中渗出,将其身上的白衣都染上红色,不过渗出的血液没过多久就被树枝断面增生的枝丫和根须舔去了,血肉的滋润叫那半截木头一下子焕发光彩,顷刻间膨胀为成人手腕粗的一截,叶芽和花苞迫不及待地从眼前人的血肉中生出,最后钻破衣裳,裹挟着甜腻的香气侵袭而来。原本面若桃花的女子肤色变得苍白,仿佛被身上这株复生的桃树吸干了。王焕荼面色凝重,几乎不等何黎彻底转变就直接横身撞了上去,狠狠将人扑倒,桃树人异化后力气变大不止一倍,就连那久病缠身的男人都能与王焕荼一较高下了,何况本身精通武艺的何黎呢?若不趁机将人斩杀在此,待她凭着一身力气冲到皇帝面前,就真的得担心皇帝驾崩该怎么办了。
桃树人力大无穷却不聪明,偏偏何黎转化尚未完全,还带有神智,更加难以对付,王焕荼完全顾不上周围的宾客死活,二人缠斗着一路横扫了无数桌案,所幸大多数人早已及时躲了起来,才没再造成什么骚乱。
王焕荼喘着粗气又一次闪过耳边呼啸的拳风,屈指成爪,狠狠掐住何黎的脖颈,只凭着最后一点气力将何黎掼在一张案桌之上。谁知道被桃树人伤了会不会引起桃树的骚动?她还不想死,面对这样异化的麻烦对手只能以躲避为主,再趁其不备。近身搏斗用长剑实在不恰当,她情急之下索性拔下了头上的发簪,刺入何黎心口处。锐锋没入之时明明真切地刺入血肉之中,迟滞的手感分外鲜明,可甚至没过一息,簪下却已空空如也,何黎便已经如同其他异化的人一般逐渐消散了。那身白衣缓缓坠下,铺陈在地,衣上嫣红的血痕尚存,如白雪红梅相映,实在是刺目。
直到一只酒盏从桌案之后滚落到脚边,王焕荼才意识到,那浓郁的桃花香已经逐渐淡去了,倒是酒气愈发浓烈刺鼻,她拾起酒杯放在桌案上,才有些恍惚地发现原来旁边还是有人在的。桌案后的李屿似乎是被这番生死搏斗吓得够呛,苍白的脸色几乎可与被桃树吸干了的何黎相媲美了,他似乎尚未完全回过神来,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僵硬地盯着地上残留的衣物发愣,以至于虽然衣冠整齐,却叫人觉得格外狼狈颓丧。王焕荼不知为何觉得有点歉疚,她草草卷起地上的衣物,向皇帝禀告情况之前还勉强关怀一下这位柔弱的太子太傅,“李大人不必惊慌……何黎、贼人已然伏诛,没人可以伤到你了。”
“……伏诛。”李屿咀嚼着这冰冷血腥的两个字,他伸手拾起跌落在地的酒杯,杯中早已空置,唯有一缕桃花香气尚存。
烨灵帝欣赏了一场意料之外的戏剧,似乎全然无刚刚经历过刺杀的惊慌,他大笑着赞赏了她护驾的英勇,又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既然是爱卿诛杀此僚,不如就由你与梅卿共理此事吧。”托连衡的福,王焕荼曾与梅瑛有过几次会面,不过那大多是为了霜原事务,唯一例外的一次,还是那桃树吃人的事件。未曾想到,如今这二者倒是一起来了。
何黎的人际关系算得上简单,刑部负责梳理她的日常事务,而王焕荼则带人去搜查她的住所寻找线索。结果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何黎并不是霜原的间谍,她所想要的真就只有皇帝的死。真要追究起来,就要涉及多年前的一段宫闱旧事了,何黎母亲的姐姐多年前入宫为妃,却在八皇子才十二岁时便意外逝世。虽然宫墙内的消息刑部不好插手探查,但眼前的线索已然十分明显了——何黎想为沈贵妃报仇,而当年沈贵妃的死多半并非真正的意外。
王焕荼沉默片刻,以一叠白纸覆盖了已经誊写好的卷宗。她并无遮掩之意,而是近乎开门见山地表示,“人是因为什么而行刺的,恐怕陛下并不关心,毕竟不论如何,这都是诛九族的罪名,陛下要一个定论,那给他一个就是了。
“此时翻开多年前的宫闱旧事,确实只是徒增混乱罢了,只是不知道王大人打算将什么卷宗交给陛下呢?”梅瑛似乎并不意外王焕荼的选择,只是自然地接话,若要为此寻一个合适的替罪羊,自然也有不少现成的靶子,但究竟要选择哪一个,还是值得商讨的。
王焕荼听懂了刑部尚书对这偷龙转凤之事并无反对意见,抚掌一笑,“何大人既然以桃枝做刺杀依仗,此事自然应与蓬莱仙人有关,听闻蓬莱仙人有蛊惑人心之术,或许便是寻了这枚棋子呢?”
王焕荼揽下了将卷宗递交给烨灵帝的任务,或许是此番救驾之功让烨灵帝对她多了几分信任,她现在倒是也能得见天颜,而不是担心自己的奏折又被丢到哪个犄角旮旯里了。烨灵帝坐在上首翻看着那精心编制的文字,其中真假参半的行文艺术,还是她向梅大人讨教学来的。烨灵帝虽然荒唐,但也可谓是天生的帝王,君心难测,喜怒无常,连情绪也是他向臣子施压的手段。王焕荼分不清他此刻面无表情的面孔之下究竟在想写什么,只是她愿意去赌这一份帝王的多疑,来去自如且目的成谜的仙人自是要比多年前死于深宫的妇人更令人忌惮,纵使皇帝怀疑这卷宗上有作假的部分,不也一样不得不去猜忌那显而易见并非善类的仙人吗?事情确实如此,烨灵帝让王焕荼离开之后,似乎就将此事按下不表,或许真是顾及蓬莱仙人的存在,竟然未曾发落何黎生前的亲朋好友。
(三)
王焕荼述职结束后却并未回到军中当值,而是调转车马前往城外的玄都观。这座以桃花闻名的道观似乎因桃源“神迹”的缘故有些门庭冷落了,但早在蓬莱仙人出现之前,王焕荼就已知晓此地颇有神异之处。王焕荼赶到玄都观时,正是下午日头正盛的时间,道观里外随处可见枝叶碧绿硕果盈枝的桃木,几个看起来十岁出头的孩童正蹲在树上借着树叶遮掩自身,又忍不住透过间隙偷看。
王焕荼看着上前迎客的道长含笑的表情,略有些好奇,“我看他们约莫是在偷摘关里的桃儿吧,道长不管吗?”手持浮尘的道士只是笑笑,引着王焕荼往观内去,“这些桃树结的果子这样多,观里的人本来也是吃不完的。往常也多是赠给了来往的香客,如今桃花为人忌讳,若是他们爱吃,便是全摘了去也无妨,道祖难道会吝惜这几只桃子么?何况这“毛猴儿”吃“毛桃”,倒也是一桩趣事。”
二人在茶室内坐定,道长行云流水地洗茶、沏茶,最后端上一盏清茶送到王焕荼跟前。“不过今日怎么会来这里呢?我听说近来揽下了看守桃源的任务,恐怕不太清闲吧?”王焕荼端详着白瓷杯中澄净的茶汤,长叹一口气,“是啊,就是因为这件事才来找你的呢……你已经听说过桃树吃人的传闻了吧?实际上,那些被桃树吸食血肉的人,如若斩断他们与“树”的联系,便会变为失去神智的疯子,但被杀之后,就会化作一道清气”
“——原本都该是这样的,但是,我斩杀了一位异化的桃树人,她并非完全消散了,而是留下了这个。”王焕荼从口袋中掏出了一只不足铜钱大小的桃子,那桃儿还是青色的表面有一层白绒绒的桃毛,仿佛只是未发育成熟的桃子。“我不太明白,但我想她定有些特别之处,所以当时悄悄用衣物包裹着昧了下来,你看看它有什么用处吧,这总不能真只是寻常的桃儿,我看那些仙桃都只开花不结果的。”
道长伸出手接过桃子,仔细观察后才回复道,“此物确实与寻常的桃子不太一样,生机太足了,如果就像你所说那样,那人死去已经是多日之前的事情了,这桃没有母树输送养分,却仍然十分“新鲜”,必然有所神异。如果真要探清究竟有何用处,或许你可以试着种下。”
王焕荼闻言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认真的?我养它做什么,再养出一棵邪树吗?若是再生出个冥虚子,这大烨也算是完蛋了。”道长却是认真地沉思了一番,“养出个什么不好说……但是会不会再生一个冥虚子,还是能判断的,你带了那个什么灵牌来吧?借我看看那灵牌的“气”,是否与这桃相连。”
王焕荼掏出那已经折为两半的灵牌,道长观望许久,才终于给出答案,“这灵牌有清浊二气,我也见过那桃源的妖木,那则是另一种混沌气象。我晓得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此桃兼具桃木与灵牌二者之气,恐怕是因为你拿她折了杀戮的缘故吧?若说它有甚么用处的话,消去妖桃之气,你再将它种下,或许有一日桃木成林,这位桃源客能再次复生。或是你将灵牌上的清气多加蕴养,待它超过浊气与那桃木的混沌气,说不定真能种出一位“桃花仙”呢。”
王焕荼从道观中出来之时,已然暮鼓声响,她漫不经心地想着,她养一只桃花仙做什么,养一个何黎也不好呀?非亲非故的,老头子这都是什么主意啊。她握紧鞍绳的手忽然一顿,看向刚刚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当日失态的太子太傅如今看起来从容了许多,他似乎是在不久前辞去了身上的官职,那华丽的官袍也奉还了去,如今只一身朴素的蓝衫就要离开了。王焕荼皱了皱眉,表情有些怪异,她刚刚是不是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仿若是浸着酒气的桃花香,与那日折断银奢靡的时候,似乎别无二致,这事情倒是越发怪了……
王焕荼路过城门时恰好见前头有小贩摆摊叫卖,青翠的叶上垫着浑圆的桃,那桃儿看着丰润多汁,尖尖上一点胭脂红,实在叫人食指大动。几个小童围着摊贩,叫本就窄小的巷弄越发狭隘了。王焕荼也跟着凑上前看了一眼摊子上几乎没卖出多少的桃儿,“怎么没卖出去呢?我看着桃儿很不错呢。 ”
小贩苦笑一声,“往年自是好卖的,只是今年……京里到处都说桃源那仙人进献的桃花是吃人血肉才开得如此好,连着这普通的桃子也犯了忌讳,可不是卖不出去了?”王焕荼心中暗自叹息,那仙桃确实是妖物不假,可这凡间的桃子又有什么错呢?她递过去一角碎银子,将摊上的桃连同筐子一同悉数买下,在小贩喜形于色地拜谢时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件蠢事。哥舒凌如今还在关外,家里连个仆人都没有,京中虽有些可以登门拜访的亲朋好友,难道她还能真担着这一筐的桃子走街串巷吗?虽然烨灵帝不大爱管事,她也不想翌日的早朝莫名其妙被言官又参一本。
王焕荼心中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随手搓去桃子表面的浮毛,咔嚓几口咬掉了半个,颇为自得地暗自点头,自己的眼光果然不差,这桃子确实滋味丰美,与那仙桃同出一宗真是可惜了。她笑着招来了在一旁偷瞧的孩子们,示意小童们随意拿取。白得了桃子的小孩子围着人谢个不停,随后各自兜着一肚子桃儿跑走了,杂乱的脚步声应和着孩童口中传唱的童谣,那股在记忆里挥之不去的甜腻香气,似乎也被慢慢冲淡了。
(后记)
桃源比之当初冷清了许多,却依旧往来游客络绎不绝,其中不信邪的有之,外乡来客有之,想利用桃花的人亦有之。王焕荼再一次用剑鞘阻止了一只试图折下桃枝的手,看着在地上装模作样哎呦呦喊疼的男人,近乎习以为常地叫来卫兵把人收押起来,先关个五天长长记性。她抬头眺望不远处的长安,夏日将尽,黄昏也是来得愈发早了,满天的彩霞映着满园桃花,那一片赤红之色,是吸饱了他人血肉的妖艳绮丽。她在心中问自己,这一日与那一日又有何差别呢?王焕荼无法回答,只是想起那京中孩童传唱的歌谣,“……桃花桃花结硕果,桃树底下娃儿坐。仙桃开罢结何果?仙人食毕无馀多。”
感谢陈珠绛大人借的铜杀戮
写不完了只好假装自己是文言文压缩一下orz
不对我格式怎么又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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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原进犯在即,朔方危困之境就在眼前,哥舒凌念及其父乃河东节度副将,遂欲请调援兵,以助朔方。
凌率亲兵数骑,疾驰河东。道阻且长,军情如火,众人不敢稍息,终日驰骋马背,所骑虽天山良驹亦惫极,副将久出军旅,亦股磨厚茧,血濡长衫,然无一人有怨言,竟五日即达河东大营。
众人尘满面,鬓如霜,形同流徙。守营士卒疑其身份,验看凭证方入禀哥舒将军。将军闻子突至,愕然出迎。见其狼狈之状,大惊曰:“吾儿何故仓皇而来?莫非遭王家欺辱?”
从骑皆怒目相视,哥舒凌即答:“非也,儿此行特为求援。此前朔方主将新丧,如今连总戎又困于京师,霜原乘虚而入,恐朔方危矣,凌恳请父亲分兵相救,以解危局。”
将军蹙眉叹曰:“于私,父子之情岂有不助之理?于公,河东朔方唇齿相依,朔方若陷,河东亦危。然吾仅为副将,无权发兵。”遂引凌沐浴更衣,拜见阎无咎将军。
阎将军乃国舅,皇后之弟,太子之舅。然其人以军功显,非凭外戚进身。凌整衣拜谒,见其人以帛覆面,威仪凛然,虽无刻意施压,自令人肃然。
凌揖而陈情:“今朔方群龙无首,霜原人猖獗作乱,更兼朝中有奸细与其暗通款曲。若不相救,恐朔方军腹背受敌,望将军借兵破局。
阎将军颔首曰:“凌所言极是。然河东亦与霜原接壤,若分兵助你,本方有失,为之奈何?
凌对曰:“河东有长城之固,山岭之险,易守难攻;朔方则平野千里,无险可恃。今愿请骑兵一支,此于河东或为余力,于朔方实乃雪中送炭。况朔方若破,京师危矣,太子与陛下皆在长安,吾等岂容君父陷于险境?”
阎将军深以为然,乃允借精骑三万,另嘱:“若霜原攻朔方,吾必自河东出击,围魏救赵以分其势,为尔等解困。”
凌喜出望外,然兵马整备需时,遂先辞别,轻骑返朔方。愈近边关之地,景象日益萧肃,百姓知战事将起,多有欲南迁者。
是夜,凌于城外休整,忽见一骑趁夜自北而来。凌觉有异,率众围之。其人自称驿丞,奉朔方军令驰报京师。
凌察其貌不类中原,且坐骑神骏异常,心知有诈。乃佯称同路,邀其暂歇,暗中将其击晕。从者遍搜其身,果得霜原密函。凌自知无力押俘行军,遂斩之焚尸,掘土掩埋,乃继续赶路。
周拂桢牵着马,一步一步地走在长安的街道上。
今日早些时候,自己进了驿站,借连总戎的信件要了间下房——这几个月来朝廷不知出了何种事故,官员或升或贬,在外的进京,在京的出外,这一番热闹下来,倒使得驿站自开国来未曾这般爆满过。驿站非是一间高楼,而是数个连在一起的街区,凭着入住者的官位大小以白墙画出大大小小近百个院子来。在院落深处是上房,周拂桢未曾见过——以他的身份地位,莫说住进去,就是看一眼也是万万不可的。他只知道有几处连廊通往那一些个僻静的院落,内处大得好似一处府邸,莫说书房餐厅,甚至有一整个置有假山流水的院落,供那些出行时前方举着“肃静”、“回避”,后方举着万民伞的大官们休憩会客。至于下房,不过是一些只够放得下一两张床的狭窄小屋,开窗便对着喧闹的大街,说个梦话都能被街上买汤饼的人接上话。
周拂桢将那头完璧归赵的劣马交予小厮手里,几番叮嘱这马近来奔波了千里路,须得多喂些豆饼,养一养这劣马的身子,也不知那小厮听进去了没有。想来是没有的。周拂桢饮了一口驿站台上买的酒,又险些吐了出来。为了这许多客人,连酒里掺水都不算了——已经是往水里掺酒了!他悻悻地饮着淡酒,心想明日得出门打听一下连总戎的住处。自己前去霜原出使前,对方正忙着升官的事宜,自己一去月余,想来已是披了新的官身,也不再住这一处挤人的驿站了。
想到自己投靠的连大人已升了官,连仍是白身一个的周拂桢也不由得扬眉吐气起来。想来自己这一步棋走得极妙,有一处投靠总比朝中无人要好,如今只要自己肯豁出命来,总能换上一两个官做的。想到这里,周拂桢又忍不住啜饮这马尿似的淡酒,果然又差点没把酒吐出来。明日——他想着,若是自己这位新投靠的上司看得中自己,恐怕明日上午便会派亲兵或伴当前来寻自己。不过自己毕竟还是新人,按朝野的规矩——得自己先去寻人拜访,才能显得自己对上峰的尊重与挂念。不若今日便放出消息,称自己在寻人如何?这下倒是将尊重做了个十成十,谅再挑剔的腐儒也挑不出自己礼仪上出了什么错。
于是周拂桢当下便将手中那碗越喝越想吐的淡酒搁在桌上,向着刚与什么人攀谈完的小厮走去。“劳驾!”周拂桢打着招呼,“烦请您一件事……”
“客官,可有甚事使唤小的?”小厮将巾子往肩膀上一甩,对着周拂桢拱了拱手。
“请您打听个人。”
“嗯。”小厮站定了,努了努嘴,周拂桢当下把准备好的铜钱递上。小厮掂了掂,见着上边阳刻的“天顺”二字被磨得锃光瓦亮,心下知道是分量十足的旧钱而不是成色更差的承和通宝——先帝时铸的铜钱用料扎实,铜锡有九一之数,而新皇所铸承和通宝成分不到八二,所以这新钱反而远不如旧钱来得紧俏了。小厮乐开了花,对着周拂桢点头哈腰:“您请问,您请问……”
“你可曾听闻连子仪——连总戎的事?”
“可是近日里高升那位?”
“正是,正是。”
“先生来得不巧,那位大人升官后便不在这里住了。”小厮憨厚一笑,擦了擦铜钱,将其塞进了腰带里。
“大人搬出去后,可有说去了哪里?”周拂桢连忙将手伸进袖中再掏几枚铜板出来,可这时又有人大声扯着自己名字呼喊起来:
“周拂桢——可有人见着周拂桢?我家大人请。可有人见着——”
周拂桢连忙迎了上去。身后的小厮见自己拿不着第二份铜钱,立刻拉下脸来,啐了一口,悻悻离去。喊叫那人身着号坎,未着甲,想来是哪位大人派来亲兵前来。周拂桢心下一动,难道是连大人听闻自己回了长安,立刻派了亲兵前来?——但自己不过一位刚刚投靠的小小幕僚,哪使得动一位兵部尚书以这样的礼节相待呢?
“是周先生?”那亲兵似乎认得自己,顿时眼睛一亮:“真是周先生,您从霜原回来了!”
“可是连大人在寻我?”自己并不识得多少士兵——这么说来,这来找自己的必然是连衡派来的亲兵。周拂桢心中一暖,自己可算是跟对了人!常人对远行回来的幕僚,隔上一两天再寻人也算是姿态好的,若是一些无甚功绩的小幕僚,晾上个三四天也是常有的事。至于归来的当日便派人来寻?那便是一个十足十的招揽姿态,怎不叫人感动万分呢?
“是,是。连大人说您这次霜原之乱解得好,特地唤我来请您回去接风洗尘……”
“某奔波多日,实在不好见人!”周拂桢毕竟是个儒生,礼数这一点自然是不会缺:既然对方以礼待自己,那么自己也得以同样重的礼回敬对方。“还请稍待,我沐浴更衣完便一同前去。”
于是一番沐浴更衣,换上了新衣服的周拂桢便牵着马随着亲兵一同走在了路上。——那驿站果然没喂豆饼!周拂桢恨恨地想着。那马发着脾气打着响鼻,但好在还听周拂桢的使唤,踏着蹄子跟了上来。
“先生怎不骑马?”
“唉!某不善骑,之前路途颠簸,倒使我双腿疼痛不已……”
“先生若不能骑,小的去寻一辆轿子便是……”
“不可,不可!”周拂桢连忙拦下那亲兵:“岂能以人为畜?”
这话是先帝未曾继位时所说。大烨向来是骑马人多。马车——有,只是达官贵人可乘。至于轿子,自先帝那一句话起,便无人敢乘了。只是先帝的话在本朝不甚好用,于是禁令松弛,坐轿子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然而周拂桢心下已定,自己在连衡面前当做个无可指摘的儒生,岂能有这样的道德瑕疵呢?只能挪着磨破了皮的双腿,与亲兵慢慢走去。
一面聊着出使时的趣闻,一面便走近了新的连府——却未曾想,连衡竟从府中迎了上来。
这使得周拂桢大惊失色,饶是以他科场蹉跎近十年的经历,也终是惊得手足无措——哪里有主君亲自迎接的道理呢?自己有何长材足以被这位长官这样看重迎接么?周拂桢几乎感动得落下泪来。然而连衡不仅迎了上来,还伸出手来,亲切地握住了周拂桢的手:“军师,可算回来了!”
“是,是——托大人的福……”周拂桢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只一味握着伸来的那双手不知如何是好。
“军师千里跋涉,可辛苦了您哪。”
“所幸不负使命。”周拂桢感动地一笑。
连衡也不放手,只空出一手虚扶着周拂桢的肩背,将他往这府中带。“军师这一行,闹出来的动静可不小。一月前宣威渡便传来消息,称有成建制的霜原士卒前来买盐,这一下,霜原怕是再难起兵了。这还多亏军师巧舌如簧,策反了那些士卒啊!”
听着这夸赞,周拂桢不由得觉得一股暖意从丹田升至四肢百骸。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这样的夸赞了?科场十年蹉跎,尝尽了人间冷暖,本以为自己便一直这样沉浮着了,谁知自己真有奉命奔波、归来后受高官重视的一日?“这说得哪里话。”他诚恳回话,“也要多亏主公赏识,不然某之计策也无有得见天日的时候啊。”
“军师这是见外了。当今堂上,敢提一个好计策的人已是少之又少,更何况是军师这样敢于单骑赴会的勇士呢?”
连衡领着周拂桢从堂上入得门后,在连廊中拐了七八个弯,终于领到一处画舫上。大烨的官员任免后,往往住进被分配好的房子。现如今,连衡官至兵部尚书,朝廷自然是拣选了兵部的一处空闲院落分配给他。这处院落原来属于前任兵部尚书,姓张,名唤二字宣和,向来有美髯之称号。周拂桢只听闻此人自先帝时便声名鹊起,由于对西域诸国颇为强硬,被派去了哪处都护府坐镇前线。连衡却摇一摇头,原来张尚书是先帝提拔不假,然自诩军功,不与今上倚靠的那些官员亲近,此次被派去西域坐镇,原来是明褒时贬,将其踢出了政治中心。
“子成,你将来既为我做事,还需得多多了解朝堂消息才行。”连衡亲昵地唤着周拂桢的字,领他往画舫上的一处桌椅坐下。桌上早已布了酒菜,虽不过六七盘菜食,那些个大宴会上常有、做得精细漂亮却不可吃的看果一概没有,只一桌家常宴饮的水准,但这也对周拂桢十分受用。席间没有下人小厮,于是周拂桢亲自取了酒壶,先为连衡斟了一杯酒,再为自己也倒了一杯。从两人的座位处向画舫外看,便是假山流水、花团锦簇,从假山园林特意留下的缺口,甚至能远眺长安南的一处佛塔,真是借的好一处景!想来那位远赴西域的前任兵部尚书张大人也是醉心园林之人,不知在这一处小宅花了多少心血,只是一纸令下便让张尚书与自己精心侍弄十余年的花园相隔万里,怎不教人叹息呢?
“在下洗耳恭听。”周拂桢举起酒杯,先敬了连衡一杯酒,接着一饮而尽,将杯底微微外翻,示意自己已饮下一杯。黄酒已然温过,口感醇厚,回味尚佳,这与不久以前在驿站饮的那杯掺了水的酒比实在是甘霖!连衡微微一笑,想是认可了周拂桢饮酒时的豪爽。“军师喝的好酒!军中正需要如军师这般能饮的壮士——将士们驻在边关,没有几分豪气那可不行。”
这话颇为受用,周拂桢更是诚惶诚恐。两人又饮了一杯,拣起菜吃了起来。
“军师,你这次可帮了我大忙。”几口酒菜下肚,连衡果然又故事重提,“像你这般有大才之人,怎得就这样埋没于市井中呢?”
听得这话,周拂桢的眼中显出一丝阴霾。却不说话,又斟了一杯酒,自顾自地饮了下去。连衡见得此事,心下了然,这是戳到了这位军师的伤心之处,只待这一杯酒喝完,便听到周拂桢开口:“想来是我的命不好……”
“怎得这样说呢?”连衡显露出一副大惊的神色来,“子成你有这般才学,哪怕换个进士来也是理所应当的……”
“进士、进士,进得甚事!”周拂桢将手中的酒杯重重地往台上一撂,“若放在十年前,某说什么也得豁出来考个功名再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谁人最初不是这样想的呢?可是那进士!呵呵……”
眼看周拂桢心底里的怨气被激了出来,连衡微微一笑,伸手夺下周拂桢手中的酒壶,亲自为他斟起酒来。周拂桢连声道着“不敢、不敢”,饮着这一杯连衡倒来的酒。
“我如今也是明白了。科举,说甚么拣选人才?我看不过是挑些家世好的人来。那些个琼林赴宴之人,可真有寒门出的子弟么?……只是世家连着世家,若没点关系,也是没法在朝堂上立足的。”
“唉!军师看得准啊。”
“这朝堂上盘根错节,又怎会看得起我这般寒门呢?就说我头一次科举吧……”周拂桢拣了几筷子菜送入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记忆犹新的科举过往:“……我写‘百山分作关外关’,只是那‘关’字犯了主考的徐大人家老祖母的讳。——谁人能避得到这样的讳呢?便是因着‘关’字未有缺画被黜落了。后来才听闻,当年的状元,他二姨舅外甥妻子的三侄子是主考官徐大人七叔父家老幺的学生,想来也就是攀着这样的关系考上的吧……”
“又过了两年,进士再开,这次我可打听了主考官全家老小的名讳,确定了诗中撞不上任何人的名字,可未曾想过,韵书竟在当年换了一版!我写的诗文中,又刚好用错了一个韵脚。这般又被黜落一次……”
看着周拂桢摇头叹气,连衡忍不住伸手抚上他的肩膀:“军师竟过得这样辛苦……”
“自此,我便知晓了,若在朝上与几位公卿扯不上关系,在科举一道可是万般进不成的。——便是如主公这般慧眼识珠之人,在堂上怕也是万分不自由的。”
连衡心中一动。自己靠着军功常年在外,倒是少有维护京城里的关系,若是除去了几位在京任职的同年,怕是想送礼也无处可送。正遇上自己得幸升官,正是须大肆用人之际,可这军师是怎样看出来的呢?
“那还用说,因为主公您是清官哪。这朝堂上,清官又怎能做得成事呢?怕是只有与那些世家老财同流合污的虫豸才能入得了他们的法眼。可与这群虫豸在一起,怎能治得了大烨呢?”周拂桢愤愤地饮下一杯酒,与连衡倾诉着。
“唉!”连衡听了这话,摇了摇头,顿时把这些年来当官收的什么三节两敬、夏冰冬炭抛之脑后:“人人常道当官是天底下第一的好事,却不知道这份差事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周拂桢恭敬地拱了拱手,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来。连衡也不接着说,只自顾自地拣了几口菜吃,复又端着酒壶给二人的酒杯满上,这才缓缓开口:“我与军师相逢已有数月,军师也见识了不少我军中事务。可有何看法?”
周拂桢沉吟片刻,抬头迎上了连衡的视线:“主公所言之文书我具已看过。想来总结不过三字:繁、细、难!”
连衡微微抬手,示意军师继续说下去。“大人驻扎灵州,行伍配置、钱粮周转,皆需递交文书。如此以来,文书经手之人众多,上溯兵部、下至伍长,人员繁多,耳目混杂,众人意见不一,而文书须得协调众人意愿,此为‘繁’。”
“至于地方事务,行军非是将军队放出自待驻扎,原是砍柴、分粮、就食、就寝,皆有命令,为主官者,向下分配任务不可笼统,此为‘细’。”
“至于军令落实,此番种种,皆是‘难’!”说到这里,周拂桢忍不住也叹息起来:“主公所给文书上,甚至有逾期三月未曾运到的钱粮,又说换人传令,与之接洽,竟是花费许久才筹到了那几十石米粮……”
连衡点了点头:“军师看来已是颇有几分远见了。”
“一点拙见而已,不敢当,不敢当。”
“这军中事务这样困难,若是军师畏惧,与我说了便是。”
周拂桢定了一定,瞬间便从连衡的语气中读出了一个意思:连大人想要将文书工作交予自己!自古军中文书,向来是交给主君最信任的部下,如今自己也有这一殊荣了么?一阵狂喜席卷而来,周拂桢恭敬一揖:“必不负所托!”
二人一番言语下来,兴许是将文书这一重要工作交托给了幕僚,两人暗暗认下了这嫡系的地位,连席间的气氛都轻快不少。又一番宴饮,连衡向周拂桢举杯:“军师以白身行事可是多有不便?”
周拂桢心下一凛,知道这场家宴的戏肉来了:“为大人做事,哪怕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岂能因白身便有畏惧呢?”
“哎!军师助我许多,不给回报,岂非明主?子成,你莫要推辞……”
“幸得大人提拔,某感激涕零,铭感五内……”
连衡微微一笑,“子成,你回答我。”见周拂桢微微抬头,认真倾听的模样,于是缓缓开口:“我知军师是想有一番大作为的。我已写好向朝堂上奏的文书,为你请一个官来,只是却还有一个空未能填上。——子成,你是要留在这长安做事呢,还是与我回灵州,在我身边做事?”
做官当然是要做京官,这是连周拂桢都知道的道理。大烨立国多少年,世家与官员便在这京城盘根错枝了多少年。论起消息灵通、资源便捷,世上无处可出长安其右——甚至于京城买饼子的小贩都比其他地方的口才好些。若是当官,京官一年的升迁速度可比得上出外官员的三年,若是有京官而不做,那实在是对想做官者的不敬。
然而这话实在不能在恩主面前说出口。自己花费众多力气,不就是为了博一个升官的可能么?若是为了做京官恶了恩主,岂不显得自己是一个眼里只有官身地位不知感恩的恶人么!再说,主公本就年轻有为,近日里更是得了圣眷,往后成就不可估量。到时自己巴结一番,从对方指头缝里漏下几个官身,也好过自己无头苍蝇一般在长安钻营得好哇。
“大人这说得甚么话,某既是由大人自市井中提拔而来,怎能忘记大人的恩情?”周拂桢对着连衡长拜,激动不已,“愿随大人左右!”
“好!好。”连衡连道了两声好,终于是喜上心头,“既如此,我隔日便上奏朝廷,为你请一个朔方节度掌书记做。”
“朔方节度掌书记?”
“不错。你在此锻炼几番,若有功绩,便可为你请功。”连衡一笑,“这倒是个很能锻炼人的去处。当年我经由座师薛承旨的路子去往云中,便是在此做事的。”
周拂桢果然狂喜:将自己安置在主官曾经的位置,这向来是主官表示自己看重这一部下的体现。想来自己又走对了一步路,于是连声道谢,果然见得连衡亲切地将自己扶起。
“军师才识敏捷,将来一定大有可为呀。”二人复又坐回桌前,连衡握着周拂桢的手,道:“此情此景,倒是让我想起座师来。——那时琼林宴刚过,我与同年们一道去拜访恩师,那时他便对我们说,我等皆是世之英才,将来必大有可为……唉,只是……”
薛承旨的名号,周拂桢是听说过的:两朝老臣,不谓名禄。据说此人在先帝时官至內相,只是新皇登基后欲以他为宰相,薛承旨却说自己无意高位,不受宰相。周拂桢竟不知这样的老人还会有如连衡的描述一般温情的模样。
“大人为何叹气呢?我倒要说大人是天底下稍有的英杰,他日必当建功立业,封狼居胥!”
连衡摇一摇头:“今时不比往日了。当年先帝在时,哪有宗室敢四处勾连?……哪知现在,唉……”
“主公!……”周拂桢连忙凑近,举起酒杯来:“这样的事,主公还是莫要操心了……”
“嗯?……嗯。你说的是。不提这些了!来,饮酒,饮酒!”
两人复又举杯饮酒,直至天色近昏。周拂桢的酒量稍差,已然醉去,待得依然清明的连衡前来扶他时,只听得醉得糊涂的军师在梦中喃喃道:“……建功立业,……封狼居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