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碌碌地滚过夯土的地面。黄土地上早就有的车辙印被压得更深,扬起一阵细碎的黄色灰土起来。长安的街巷大多没有铺青石板——那是三公九卿之列的门前才有的殊荣,平常的街道不过是一层略比路边高的黄土夯土,一年中任由来来往往的车马在上面留下越来越深的车辙印,直到每三年一次的冬至大祀之时,为了让天子的车架顺畅地从皇宫驶向祈天坛,才会在冬日组织民夫将大街上的黄土夯过一遍又一遍。然而陛下这些年来对国事不甚上心,连三年一次的大祀也不愿参加,那辆缀着轻薄丝帘的车架也许久没有启用过了。也是因此,长安城里的街道也许久没有翻新,不下雨还好,若是下了雨,那便是一地黄汤的腌臜场面。所幸秋雨还没有下,这一道马车的车辙只是给长安城里多留了一道痕迹罢了。
驾车人拉起缰绳,马车缓缓停在了一处路口。周拂桢下了车,一手笼着一张绢花纸写的挺括礼单,另一手局促地抓着一张灰石色的卡牌。又看了两眼前方小巷里的府邸,周拂桢将手里的礼单与卡牌统统收进了袖子里。
“劳驾,只能送到这嘞。”车夫举起草帽给自己扇了扇风,“里头太窄,进去了就不得出来哩。”
“无事,你在此等着我便是。一会有人来与你接洽,这马车上的东西便让他们搬走就是。”
街上的人相比以往少了不少。这也难怪,自圣上倾举国之力欲与赤梁血战的消息传来,长安的百姓似是闻到了这风声里的危险,纷纷躲进了家门里。这倒不怪他们,打仗首一个最紧要的便是士卒,更何况这样一场大战了:虽说打仗时倚重的是老兵,可只靠老兵可能独自打完已整场战役么?新兵是用之即退的马前卒,既然是马前卒,那么更没有训练一个月或训练一整年的区分了。被临时征召的二郎们就这样扛着淘汰下来的旧刀,往西一步一步走上了战场。但那些被征为士卒的良家子们还算好命的,若是出身更低,则是被征为民夫。若是征为士卒,在打仗时得了几处功绩也能得到些许提拔,但若是征为民夫,那就得背负辎重、修灶做饭、修补兵器、修葺城墙。民夫的工作更为辛苦,且少有补偿。因此一时间长安街头反倒萧条起来。
“后生!您平安……”街角的一处声音叫住了周拂桢。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位老花子,披着破烂衣衫,摇着有几个烂铅钱的碗朝着周拂桢看:“大人才高八斗,平步青云……”
周拂桢皱了皱眉,从腰间掏出一枚铜板扔在了老花子的碗里。
“哎哟!”老花子心喜,拾起铜钱擦了擦,宝贝似的将其藏进了腰带里,又抬起头,对着周拂桢拜了又拜:“您真正是星宿下凡……”
周拂桢不耐地皱了皱眉:“老丈,这些闲话旧莫要说了。”
“那俺也没有不闲的话可以讲么!”
“老丈就不怕被抓去做民夫么,竟也不躲上一躲?”
“躲,躲去哪里么!老头子没得地方住,每日还得吃饭哩。”老花子呵呵一笑,“大人予我这一枚铜钱,倒使我今日的饭食有处去了。”
周拂桢叹了口气,也不与这老花子纠缠,径直地向前走了。那老花子倒也不恼,嘻嘻地端着碗对着往来的人说上两句吉祥话,等着下一个愿意往他那破碗里丢下铜钱的人。
王府的门柱半新不旧地立着,周拂桢连忙向门童递了名剌。按照此时的礼节,连衡已在昨日便递上一天后派人前来的拜帖,而这位王大人也回了相应的回帖。门童带着自己的名剌往内走去,不多时便出来喊道:“我家都尉请你进去。”
折冲都尉王焕荼是一位魁梧女子,身材高大,剑眉星目,周拂桢见之便心生敬意,低下头去双手递出礼单。
王焕荼“嗯”了一声,接过礼单。礼单上无外乎一些白银、丝绸之类,王焕荼只扫了一眼便失了兴致,将纸条递给一旁的下人,吩咐了两三句话,下人便识趣地走开,唤人去接收礼物。
周拂桢小心翼翼地探手摸了摸袖管里的卡牌——还没碎,难道只递出礼单还不够?思绪转动间,便听到王都尉豪爽地一挥手:“请坐,为先生看茶!”
一杯清茶于是被端上了周拂桢桌前。照着礼节,周拂桢微抿一口茶水,随即开口道:“我家主人问王都尉安。”
“好么,就是忙了些。你也知道,前些日子的桃树灾搞得长安乱七八糟的,这些日子醒来刚喘口气就得考虑怎么处理了。”王焕荼吹一口茶水上的浮沫,饮了一口,“倒是连大人,可还好?听闻你家大人有意建功立业……”
“是,这次陛下西征,连大人说可断赤梁一臂,可是功在当下利在千秋的事。”
“是打算随军出征么?这一道路途遥远,战场可不比长安,还得多加小心哪。”
“多谢大人挂念。”周拂桢拱一拱手,“行伍之人,哪个不是将脑袋挂在腰上来的呢?更何况陛下又有扫清寰宇之意,此次出征,必然是个建功立业的好时机。”
“倒是我多嘴了。”王焕荼一笑,“既然连大人心意已决,我也祝他前路顺遂。——倒是你,也与子仪一道去么?”
“既入官场,为上官分忧便是我的本分。”
“好么,一个两个的,倒使我劝不住了。”王焕荼饮尽了杯中的茶水,“路途艰险,若是有什么我好相助的,及时与我说了最好。”
“倒确实有一件事,非得王大人您首肯了才行。”
“哦?竟有此事?某还有能帮得上兵部尚书的地方?”
“数月前,大人为防霜原南下,曾购了一批好马——”
“噢哟,我想起来了。那马如今在……”
“正在朔方的马场上。”
王焕荼点了点头,“本想着练一批骑兵抵御霜原的,不过骑兵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霜原也未能南下,这批马儿因而就耽搁了。”
“正是那一批马。只是如今将要西征,打的虽不是霜原,倒也是西北的蛮夷……”
“这有何难,借了你便是。”王焕荼一挥手,未等周拂桢开口便敲定了借马的事宜。见着周拂桢愕然的眼神,又飒爽一笑:“既是为了保家卫国,打的是霜原、是赤梁又有什么区别呢?”
周拂桢连忙道谢。王都尉转而又问起周拂桢的境况,周拂桢不敢托大,一五一十地详细告知。一番宾主尽欢后,王焕荼点茶送客,周拂桢这才退出了王府。
走过小巷的拐角,周拂桢突然皱眉,闻得一股尿骚味,只见原先那老花子坐着的地上落了一滩臭烘烘的水迹,又歪歪扭扭地拖向了远处。周拂桢心下不免生出一股兔死狐悲的悲凉出来:那老花子多半是被抓民壮的人抓走了,吓得失禁,只是那老汉拗不过抓壮丁的人,挣扎着被拖走了。
又向前走了一段,见王府派出的下人正在将马车上的丝绢搬回去,周拂桢忍不住又摸了摸袖中的卡片。
“还不成么?——是送礼不行,还是送的礼不够?”
-
淮南道,和州,历阳郡。
张三扯了扯号坎,这鬼热的天!这月头到现在未下过一场雨,秋老虎正呼着热气对众人虎视眈眈。日头晒得他头发痒痒,伸手挠了却不得劲,只得作罢,听着操场上主官嗡嗡地叫。
主官说到哪了?前不久还说到忠君报国,不知现在又在说些什么?大军要开往西边和赤梁人打是人尽皆知的话题,这次想来便是开拨前的动员了。只是发粮饷的环节怎得还未到?上一轮欠饷已有三个月未发了,饿得自己只能喝些米糊汤过日子。只是那主官的亲兵自己有些印象,前几日执勤时见着他们浑身酒气、互相搀扶着进得军营来,嘴上还带着未擦净的油花!张三恨恨地盯着主官身后挺胸叠肚立着的几位亲兵,只觉他们肥头大耳、面目可憎。
主官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是说到“为了圣上的恩典奋勇杀敌”什么的。发饷环节呢?怎得还未到。大军开拨前,不都是要补齐拖欠的饷钱,再添置一笔赏钱么?这狗入的主官,竟是连这都要吞么?
主官催着开拨,士卒却未拿到钱粮,与张三一同在太阳下晒得头昏的士卒便鼓噪起来。这个说“不发钱粮,这个兵当得还有什么用处?”,那个说“入你娘贼,兄弟们的钱全是给你吞干净了!”,又有一个再说“再不发钱,咱兄弟就投了黑刀会,让这狗官与赵大头领讲道理去!”
眼见操场上的喧闹声浪越发响亮,主官竟一声呵斥:“为国效力可是尔等殊荣,竟为了一些阿堵物在此鼓噪么?”说罢,主官身后的亲兵便自腰间拔出刀来。明晃晃的刀刃反射着阳光,使得吵闹的声浪安静了不少。“不想挨军棍的,即刻出发!”
张三朝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想象着那口痰便是主官的脸,狠狠用脚后跟碾平了那块泥土。待得军队在主官亲兵的刀光底下磨磨蹭蹭地列完队,向外走出不到二里地,队伍前方便又喧嚷起来。这喧闹仿佛传染一般,顺着队伍传到了后边。
“三哥,你评评理,哪有这样的事呢?这样大的调动,怎得一文钱也不给我们花呢?”又有人这样喊着,似是很不服气。张三摇了摇头:“这狗入的主官!我看,他这是明知我们要送死了……”
众人瞪大了眼睛。这年头,当兵可不是冲着为国捐躯、保家卫国来的。他们只是被征兵选中的良家子,期待着当兵挣来的军饷能在服役结束后带回去。谁可曾当真想过打仗——乃至于战死呢?
“那狗官自己有七八个亲兵服侍,倒让我们走在前面替他挨刀子……”
“我早说咱们逃了,莫要受这鸟气……”
众人七嘴八舌地发着牢骚,前方的队伍突然分开,几个着甲的年轻人摸了过来:“三哥,你是这一块的什长,我们长官差我们来与你商量件事。”
见两人愤愤不平的面容,张三心下一凛。今天这趟开拨,怕是怎么着也完不成了。
“我们什长说了,与其在这营里受那狗官的鸟气,不如我们杀个回马枪,斩了那狗官,再去三公山上投了那甚么黑刀会……”
“好啊,好啊,我早看那鸟官不爽了……”二人话音未落,人群里就有了附和的声音:“那狗官屋里定藏着金银宝贝,我们砍了他之后再将宝贝分了……”
见这局势再弹压不住,张三当机立断:“好,就算我一个。挨了这么多年军棍,怎么着也得找回点场子……”
懒懒散散的队伍乱了套,过了好一会,才整得利落起来。只是这一次非是向着县外,而是冲着军营浩浩荡荡、杀气腾腾的奔将而去。
当日晚些时候,三公山上。
三公山上原本有一处道观,据说是大烨还未建立时,有几位道人在此处修道,然这山不够高,也未有甚么灵气,在这道观中的道士越走越少之后,这道观便被废弃了。直到五六年前,一队响马自北边来,鸠占鹊巢地占了这处还算宽广的道观,自称一个“黑刀会”,便以此为基地做些打家劫舍、压榨百姓,偶尔也能称上除暴安良的活——山间匪患众多,一处村落往往要挨上三四个土匪窝子的压榨。然这黑刀会装备精良,竟然主动进剿了这群袭扰无度的土匪,至于官府,他们也乐得将土匪袭扰减少这件事当作自己的政绩上报上去,自此这历阳郡的百姓便只需受官府和黑刀会的压迫了。
张三领着一群披甲执锐的士卒战战兢兢地站在三清殿前。那三清殿没有三清像,那木偶外的一层金箔早被兵油子刮了卖钱,内里的木头被砍作柴烧。不多时,又一位半披着圆领袍的士卒从大殿后面转了过来:“可是名唤张三的?赵大人要见你。”
张三赶忙走上前去,从怀里掏出散碎铜钱递给了那士卒。那士卒掂量着铜钱,看来颇为满意,开口说到:“我名唤李四,是大人的亲兵。”
“赵大人可有意收编我们?”
“近日里来投的不止你们一家。”李四只说了这一句话。这话使得张三一下子揪起了心,虽然自知是那亲兵拿捏自己的手段,此时却仍为自己这一营军士的未来担忧起来。
后殿坐着一人,身披黑袍,身材魁梧,脸色阴沉。
“来人便是张三?”那人声音低沉,却叫张三听了不由得膝盖一抖,跪了下来:“回大人的话,小的正是张三,早知赵大人威名,今日特地领兄弟们来投……”
那赵老大——赵百成并不出声,屋内一时间仅有张三紧张的呼吸声回荡着。又过了许久,张三脸上的冷汗涔涔地落着,才听到了赵百成雷鸣般的声音响起:“嗯……我看你也是个好汉。起来吧,带弟兄去长青殿歇息。”
“谢大人恩典!”张三磕头不止,强撑着站起来,点头哈腰地随李四退出后殿。又过了许久,那名唤李四的亲兵这才回来,恭敬地垂头立在赵百成身侧。赵百成一挑眉,李四立刻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都还安分,像是被您镇住了。”
“没见过血的小兵娃娃。”赵百成嘟囔一句,闭着眼,手指在膝上一点一点地敲着,不多时又睁了眼:“昨日来投的那帮人呢?他们可是不安分的。”
“照您的吩咐,将他们的主官与士卒分开安置了。那主官还有些不满,士卒们倒还安分。”李四回答。
“嗯……”赵百成摇了摇头。“看来,咱们在这三公山呆不下去了。”
tbc
*点击就看银杏智斗大反π
*没斗过
五声乌鸦叫过,侧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当值的小太监对银杏略一点头,示意她快些进去。
夜已深了,司徒京却尚未睡下。宫中起火,他自然不能安寝,见银杏风尘仆仆赶来,脸上尽是不悦。
“你究竟有何要事,非得在此时禀报不可?”
乌鸦叫是司徒京和她约定好的暗号,以五声最为紧急。银杏没有像往常那样跪下说话,而是站直了身体,强迫自己直视司徒京的眼睛:“在下有要事奏报,但还请大人将家父之事据实以告,否则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想必此事非同小可,竟然让你有胆子威胁我了,”司徒京冷哼一声,“究竟何事?”
“我必须要先听到家父之事。”
“跪下!”司徒京大喝道,“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只是这宫里的一条狗,有什么资格站着和我谈条件?”
银杏不跪。她直视着他,强迫自己用最平静的口吻说道:“皇上死了,是我杀的。”
她期待着司徒京那张千年不变的面具轰然碎裂,她想看到他惊愕,迷茫,甚至恐惧的神情,但司徒京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冷笑了一声:“哦,如何杀的,说来听听?”
银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可是杀了皇上!那是皇帝,天子,九五之尊,不是路边的野猫野狗,宫里的宫女太监,是皇上!
她咬紧嘴唇让自己冷静下来,再一次问道:“当年家父平白受冤,我一家蒙难,幕后究竟何人主使?”
司徒京沉默片刻,终于开口:
“你父亲林海舟,曾是前朝内阁大学士的幕僚。”
也许是因为自己所言之事关系重大,司徒京终于还是松了口,却只说了一句便停了下来。
“然后呢?”银杏急切地问道。她终于抓到一丝父亲蒙冤的线索,不能就这样错过!
“我已经给出了我的诚意,现在你该说说陛下是怎么死的了,”司徒京挥手指了指一旁的座椅,“坐。”
银杏没来由地感到一阵荒谬:仿佛她杀了皇帝,才有资格在司徒京面前坐着说话。
银杏从头讲述起这漫长的一夜。她跟随汝阳公主离开桃花宴,一路来到佛堂,面见了太后,公主又被皇上召见,不料那昏君竟想拿她作人牲!眼见姚小娥危在旦夕,银杏哪里顾得上那么多,抄起桃花枝捅进皇帝心口,那昏君当场就没了气息,可桃树却在他的尸身上生长起来,甚是可怖!
此后小娥托她传信之事,却不便与司徒京说,银杏便按下不表。好在她在混乱中寻到二皇子,将信交给了他,只是来不及把详情与他说明。
司徒京神色未变,淡然道:“这便是你和我谈判的筹码?我知道这些又有何用,应当把你这个弑君的刺客拉出去斩首才是。”
“宫中火起,太后生死未卜。然而我与公主面见太后时,她曾讲起一桩宫中秘事。”
这便是银杏最大的倚仗。此等机密之事,司徒京不可能不想知道。
司徒京却反问道:“我无意参与立储之事,也从未卷入朝堂斗争,宫中秘事与我何干?”
那你要我去做二皇子的眼线,难道真是让我去吃白饭的?银杏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道:“那就把我处死好了,反正我死了,秘密就和我一起被埋进土里了。”
司徒京冷笑:“据你所言,此事汝阳公主也知晓。皇帝一死,她也脱不了干系。等她和你一道关进天牢,我倒要看看她的嘴是不是比你的还要硬。”
……银杏真恨自己多嘴,为何要说汝阳公主也知晓此事?她本想以此事作为筹码,可司徒京终究还是技高一筹。罢了,即便被处死,死前杀了那昏君,也算是死而无憾!
门外突然有人禀报,司徒京示意银杏藏在屏风后面,走出门去,片刻后他关门落锁,皱眉对银杏道:“你父亲的事我所知不多,但我有所耳闻,新帝即位后,大学士一派便被清算,而幕后主使便是枢密使庆春泽。”
被突如其来的收获冲昏了头脑,银杏没去想为什么司徒京突然改了主意,急切地问道:“此事当真?”
司徒京点头,慢条斯理地说道:“现在,你可以说出你所知道的一切了吧?”
这个漫长的夜晚仍未结束。司徒京说她不能再留在宫中,甚至不能再留在城内了。银杏乔装一番,趁桃花和大火带来的混乱还未平息溜出了宫,回望却见参天桃花,不禁一阵胆寒:自己将那桃树枝捅入皇帝胸口,是不是无意之间犯下大错?
“姑娘,快走吧。”一旁的侍卫低声催促道。
司徒京竟然大发善心,派人护送银杏出城。只要出了京城,便可去往江南避避风头。大概是皇帝已死的消息尚未从宫中传出,出城的路格外顺利,天光大亮之时,银杏便已与那侍卫一同策马奔驰,远远离开了桃花笼罩的京城。
行至一处荒地,银杏说想歇息一会儿,两人便下了马,找了处背阴的地方坐着。
“唉,城里怕是要出大乱子了……”
侍卫感叹道。
银杏沉默不语,突然提膝撞向侍卫腹部,趁侍卫吃痛倒地,拔出他腰间宝剑,飞身上马,扬长而去。
司徒京哪会发什么善心,他肯留她一命,必然是因为她还有用处!她再不想像枚棋子那样受他摆布,她要拿回自己的名字,拿回自己的剑!
银杏策马扬鞭,将层层叠叠的桃花甩在身后。
*与连衡交换了银奢靡与岩奢靡
*构史内容:
1 黑刀会于淮南起事
2 与赤梁的战争中,武安负责正面战场,连衡负责侧翼
3 迁都洛阳
-
“看来,咱们在这三公山是呆不下去了。”
这话刚出,李四便是一惊:这黑刀会在这山上驻着也有四五年了,虽偶尔与官兵有过一些小摩擦,可怎么就到了呆不下去的地步了呢?李四大着胆子瞟了一眼赵百成,见赵老大眉头紧锁,一言不发,似是思考又似是忧虑,不由得开口赔笑:“大人怎的说这样的话?可是有何顾虑?”
“这倒要我问问你了:你是觉得咱们在这没有一丝危险么?”
“大人这说哪里话,咱自打跟了老大,自然是将脑袋别在腰带上:说水里,水里也趟过;说火里,火里也走过,若咱这无本买卖是不危险,咱还不稀得做呢。”李四一笑,“可是这几日投来的新弟兄叫大人这样担忧?我已叫咱信得过的老部下盯紧了,若是他们敢在咱营里搞什么滑头,也正好让他们瞧瞧黑刀会的厉害。”
“几个新兵,还能翻出天么?总是不将心思放在正道上。”赵百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李四:“与其担忧这有的没的,倒不如细想想他们为何来投!”
“这有何难的!坊间正传闻那皇帝老儿要和西边的甚么赤梁打仗,将能派的军队都往西派了;长安的军队全都调了个干净,又害怕得紧,巴巴地调咱东边的军队换去守长安。”李四不假思索地说着,“老大您也知道,咱这些当兵的,哪个没有挨过主官的军棍、没有被欠过粮饷呢?左不过调兵时催逼狠了些,便一口野痰迷了心窍,将主官杀了来投……”
“此事不消你说,是当我没见识过么?”赵百成阴沉的眸子紧盯着李四:“历阳郡有五处兵屯,如今两处乱了起来,其余三处皆被调走,用你的傻脑子想想,当今是何情形?”
“……这历阳郡岂不成了空城一座?”李四心念一转,“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咱立刻召集弟兄,打马从前沙关赶路,先吞下乌江县,再走大路奔袭历阳县……”
“糊涂!”赵百成提高了嗓音,“寨里到处闹事的瓜瓤海了去了,不少你这一个!要是你再给我犯蠢毛病,我便将攻下历阳郡的令旗单交给你,你便一个人往郡守府前游街去!”
李四闭上嘴,缩了一缩。赵百成摇了摇头:“当初还在守燕云的时候,你不是个够机灵的崽子么?这些年怎得还越栽培越蠢了。好好想想,莫要急着说话。”
“……历阳郡如今已是空城一座,但凡有见识的都能看出来……也会起了这般心思……”李四的眼珠子转了又转,“然而那几处军屯已被调动不过五天,此时怕是连和州都未出……若是有人轻举妄动,那些整装完备的军队随时可以杀个回马枪,将我们按在原地!”
赵百成只嗯了一声,未对李四得出的结论作出评价,李四又瞟一眼,心知在老大这里得时刻多想个几步才能算作正确:“是了,现在非是出兵的好时机……若是再等上半月一月,待那些调动的军队去了长安,一时半会回不来历阳,地方空虚的时候再一举拿下……”
“至于寨里的弟兄,这些年来都靠着老大您的命令辗转腾挪,才未被官军拿下,自然是知道轻重缓急的。如今有大人下令,自然愿意暂作蛰伏,等待时机。待到一月往后,我们再从三公山开始,过前沙关,拿下历阳、乌江、含山三县……不对……”眼见自己想了半天,却是丢不下这三公山,与老大的推论差得太大,心里暗叫不好,果然赵百成的厉喝当头便劈了下来:
“蠢货,寨里只有我们从北边带来的老弟兄么?”
因为军队调防的事,被仓促催着行军的士卒心生不满,于是转而投了这黑刀会。然而新投来的弟兄终究与五年前就随着众人一道来的老弟兄不同:他们在此地当兵,自然积攒了一套对本地官员的积怨。若是强行以老大的名义压下他们不许行动,反倒使得他们不满了——自古以来新入伙的就该交投名状,再加上若是没造反的时候不能报仇,造反了还不能报仇,那这反岂不是白造了么?因此必然会趁机鼓噪士卒们此时出兵……
“那些新来的伙计自然心生怨怼,不愿就这么放了过去积怨的官员离开,定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催我们出兵……”
“不错。”
“可是这时出兵自然非是最佳时机,别说老大您了,就是几位副官听了也不能同意啊。”
“然后呢?”
“打也打不得,咽也咽不下,他们想必会私自出兵……然而我们黑刀会在这历阳郡是出了名的,大家自然会认定他们投向我们……”一道思绪如闪电一般击中了李四的内心,“而那些私自出兵报复的队伍会被认作我们的行动,这下我们不想反也得反了!”
“所以,我们得赶在他们之前行动起来了。”赵百成低吟着,“你去叫几位副官来。我有几句话得与诸位弟兄说。”
李四点了点头,掀开隔开正殿与后殿的薄帘子往外去了。出去之前,他复又看了赵百成一眼:那饱经风霜的响马老大便如一块漆黑的磐石一般,倚靠着一眼豆大的灯火思考着。许久,似是对李四长久不离开的模样有了疑惑,于是从与他那外表不符的深沉思考中抽出神来:“怎的,还要我请你去么?”
李四连忙低头告罪,转身走了出去。
-
长安。
城郊的操场自晨起便喧闹起来,西上与赤梁作战的消息早在数天前就传遍了京郊。今日早些时候,钟鼓鸣响后未有多久,饭菜的香气便弥漫了一整片营地。京畿不比淮南那种偏远地方,早在开拨前两日,欠下的饷钱便早早发了下来。至于开拨当日,不仅发下的餐饭里多了几块肉,甚至还有新的赏钱被发了下来。至于士卒,沉甸甸的银钱在手,更是欢天喜地,虽有一些士卒将其称之为“卖命钱”、“断头饭”,却怎么也掩盖不住营中一番热闹的气氛。
周拂桢侯在一处高台附近。这处营地的士卒属于武安公主——一位他见之惊惧、在她面前大气也不敢出的宗室。今日是军营开拨的日子,连衡带了人来却不是为了与这些士卒送行,却是与武安见了礼后,二人上了高台商量行军事宜去了。按周拂桢的职位,如今无权参与这样的会议,便主动往高台的半山腰处站岗,为相谈甚欢的二人守着门口。
从高台往外看去,整个京郊尽收眼底。三里之城,七里之郭,城中正是皇宫、官府、贵人府邸的所在,重檐叠嶂、挨挨挤挤,那城郭自然是被平坦的田地与低矮的房屋了。只是夏日的桃花灾尚未远去,城中那些蜿蜒曲折的桃树枝条戳破了多少坊市的屋子,诡异的人牲更是使多少长安的市民吓破了胆。由于受到桃花灾的不仅是平民的房舍,连官府的宅邸也被虬曲的桃树破坏,朝廷正在商议迁往洛阳再立首都的事宜。这样的谈话周拂桢自然又是无法参与的,只是他在这长安住了十年有余,多少流了两滴不舍的泪来,再加上自己不久后便要与连尚书一道往战场上博取军功,就连这一点不舍也未留住太多时间。
连衡与武安公主的交谈似是到了尾声,高台处的门帘“唰”地一下掀开,周拂桢听得这声音,心知是公主出得门来,赶忙往栏杆处退避。那公主一袭戎装,身材高大,以不耐的语气对着身后的连衡说道:“既如此,你按你的想法来便是。待到沙场上,莫要阻拦我正面退敌。”
武安公主走下台来,似是见着了退在角落处的周拂桢,只一点头,便翩然走下高台,淹没在行伍的甲胄中了。连衡的声音这才从身后响起:“怎得这般心惊,人都走远了。”
“主公!”周拂桢连忙回头,对着连衡行一大礼。连衡一笑:“军师这般大礼作甚?——你我此时正闲来无事,与我一起走一段路,可好?”
二人便踏着秋意往内城的城门走去。见着连衡这一次谈话后神思忧虑,周拂桢便知道自己这位主官有话还在心里,于是开口:“主公与公主一番讨论,可有属下能够知晓的么?”
“与你说了倒也无事,不过是一些行军的条令。”连衡说道,又沉默地行了几步,复再开口道:“你知道,秋日并非适合进军的时节。”
“是,农忙需得忙上月余,待秋谷入仓后,还有秋税得支上。”周拂桢点头回应。
“是啊,怎能在农忙时进军呢……”连衡低声咕哝着。这话周拂桢听着暗暗心惊,这进军的号令是天子所授,妄议军令,岂不是妄议天子?这可是大不敬。
周拂桢稍微快走两步,近了连衡身侧:“主公!……”
“此处并无他人。再说了,我只不过与军师说两句排兵布阵的法子,哪有连这都要管的道理呢?”
“……是,主公所授排兵布阵的法子我依然不太懂,还请大人为我解惑。”周拂桢的思绪只微微一转,便跟了上去。连衡也乐得见这位军师是个装糊涂的天才,开口道:
“赤梁以游牧为生,自然弓马娴熟。若是与其对阵,正面战场当受其锋芒,是个难捱的活计。”
“此句我记得的。当放开两翼,从后包抄为妙。”
“军师才思敏捷,自然一点就通。”连衡似是颇为满意周拂桢的回答,“只是公主也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她说什么也要占了前锋,竟要以我为侧卫去。”
周拂桢迅速在脑中过了一下战阵的知识:“这公主,竟一点功勋都不给主公你留下么!”
“这说得甚么话,前锋再英明神武,连赤梁的侧翼也能包圆么?”连衡笑一笑,“再说了,侧翼也有侧翼的好处。只是这一时不好告诉你罢了。”
“这是为了什么?”
“多想想吧。”
“主公,可有什么方向好告诉我?”
“再多想想。”
周拂桢艰难地揣测主公的意思,想到两军对垒,想到出兵的命令,想到突然间励精图治的圣上……霎时间,一阵混沌的直觉击中了他的心念,于是他不再追问下去。
见周拂桢知趣地闭上了嘴,连衡开口移开了话题:“今日晚些时候,你可是要去鸿胪寺么?”
“是,照您的吩咐,我将送礼的银两与丝绢都放上了马车,一会便能直接过去。”
“嗯。”连衡点了点头。两人此时已走近了城门,然而与往日的城郭不同,此时的城门处竟喧闹不已,距离城门不远处竟支起了施粥的棚子,许多神色疲惫,身材上却看不出久经穷困的百姓正在队列中吵吵嚷嚷。“你既是为可汗饯行……”他的话音却莫名低落下来。两人整洁的衣着、挺立的神态吸引了来往百姓的目光,不闻问好声,却听得窃窃私语在周围响起。
这一句“为可汗饯行”却听得周拂桢羞愧不已。百姓因桃花灾失了房屋,失了生计,又有随时被捉了壮丁的危险,正是要仰仗官府给个活计的时刻,此时的官员却在说什么呢?在谈论将收集来的民脂民膏作礼物送给异邦的首领。周拂桢只觉得脸色赤红,新当上官的总没有在官场摸爬滚打许久锻炼来的面皮那样厚,只能低下头嗫喏地跟在沉默不语的连衡身侧,顶着窃窃私语的百姓目光往城门处走去。
“唉。”眼看着马车在城门处接应,连衡却轻叹了一口气:“我还是做得不够。”
“主公!莫要这样。”周拂桢拉住了连衡的袖管,“这非是……非是主公的错。”
“人有恻隐之心。”连衡低声说道。
“……主公。”周拂桢轻声地说,“您是君子。”
“君子么……”连衡停下脚步,看了看自己脚下的地面,又回头看了看周拂桢:“君子是见不得百姓苦难的。”
“……是。”
“你竟要我此刻做一做君子么?”连衡语气轻柔,“君子必是将百姓的苦难置于异族首领的享乐之上的。”
周拂桢猛地察觉到了什么,声音不由得带上了一丝激动:“……是!”
“那么,我替你做主,将赠与可汗的礼物转赠给百姓,为其建一处遮风挡雨的居所可好?”
“先生大义,某岂敢不追随?”周拂桢大礼相拜。
这事就这么定下了。周拂桢前去与善后局的官员接洽,陈明来意,便得了那官员的礼待。原来夏日里的那几场灾难下来,连善后局也捉襟见肘,每日供给难民的粥只有三分之一是稠的。此时忽然有了一大批钱粮进账,怎不使人欢欣鼓舞呢?只是带着几位官员接手一车银钱丝绢时,却发现自己袖中的卡牌不知何时已化作碎片,真是奇也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