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232「白雪」渎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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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格子    

     

评论:笑语/求知

 

神不再回应的日子是一个茫茫的雪天。

纷纷扬扬的白雪落满了门外的云杉枝头,淡灰褐色的枝干被压断了一根,上面还挂着细碎的小枝——塞莱斯蒂娜的竖琴就取了这棵云杉的一支——滑音与枝条落地的声音混在一处,琴弦割伤了她的手。

然后她就再也听不见神谕了。

明亮的烛火爆开了一个火花,一滴冷汗缓缓沿着塞莱斯蒂娜的脖子隐入华丽祭服的衣领,纤细的指尖在面前的木牌上轻轻掠过,万籁俱寂之时,她拿起了谎言那一张。

 

“你们的罪虽像朱红,必变成雪白。神说,当宽恕。”

少女清朗的声音被穹顶的回响附上些许空灵的神性,面前恭敬匍匐的信众敛目称是,日复一日在这神殿中上演的例行公事毫无异样的波澜,漩涡中央那一闪即逝的慌乱像是投入大海的一颗石子,被本就汹涌的波涛遮掩了漾起的暗流。

 

“你还不走吗?”不着痕迹深呼吸了几次,她抬头看向还滞留在殿中的青年,任由对方探究的目光上下打量自己,“你刚刚完成了家族的交接,应该没有时间虚耗在我这里才对。”

“我寻求神的指引。”像是完成了某种评估和考虑,那人柔和地开口了,“路德维那家族寻求神的指引。”

“你想问什么?”塞莱斯蒂娜几乎要以为他看透了自己刚刚一瞬间的慌乱,或是听到了神明毫无回应的那一片寂静。

“神所拣选的使徒,所庇佑的王储,究竟是哪一位?”奥德里奇·路德维那,这位年轻的家主抛出了自己的问题。

塞莱斯蒂娜微微放下心来,这并非她第一次回答这个问题——四大家族里其余三位公爵最近已经轮流来打探过神明的意思,这位刚刚完成了家族内部权力交接的年轻家主已经是最后一位了——尽管他昨天刚刚戴上了路德维那的红宝石戒指,今天就忙不迭赶来打探,也比不上那几位没有内忧的老公爵行动迅速。

 

“蒙拣选的,并非那最智慧的,也并非那最强壮的,”塞莱斯蒂娜熟稔地开口,重复起前几次的答案,“只是照父神的先见被拣选,借着圣灵得成圣洁,恩惠平安喜乐,多多加于其身。”

这句神谕直白得毫无余地,三位王储中,最强壮的是年纪最大也最老实的长子卡塞尔,他长于骑射,与军队交好,所有的功勋都是踏踏实实靠双手赚来的,不过除了务实的以军功立足的一部分阿德里安家族成员外,大部分人都认为他更适合做一位将军而不是一位帝王;最聪明也最受认可的是二殿下菲斯,阿德里安家族中的另一部分和中立派欧洛斯家族,当然还有眼前的路德维那家主,都与他私交甚笃,也有传言奥德里奇之所以能够如此年轻就在路德维那家站稳脚跟,进一步坐上家主之位,暗地里就是受了他的帮助;最后一位是平庸的三殿下塞拉斯,几乎没有人觉得他会继承王位,原因倒没有多么复杂,只是因为他今年才八岁,这对于一个统治者来说还是太年轻了,他既没有进入过军队历练,也没有表现出他二哥年幼时那种惊人的圆滑和聪慧,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只是个普通的八岁孩子,只有一点,他三岁的时候曾经因为贪玩跌入呈放圣水的大缸中,不仅没有溺水,反而从中捞出一条纯金的手链,这便是神谕中所说的“得成圣洁”了。

 

年轻的路德维那家主愣怔了片刻。

塞莱斯蒂娜心下了然,传言大概是真的,不同于根深蒂固的那几位,青年人的突然上位总是伴随着投机与算计,而现在,他自然也想要投桃报李,向下注的二殿下回报些什么。

这并不稀奇,即使神明也无法阻止政治掮客的攀附与经营,何况她只是神明旨意的传达者——至少几小时前还是如此。

然而,年轻的家主,名为奥德里奇的青年并没有如同她预期的那般因押错了注而沮丧,他只是停顿片刻,就开口问:“那么,要父神要如何才愿意更换祂拣选的使徒呢?”自然得仿佛只是在询问塞莱斯蒂娜午餐打算吃什么。

塞莱斯蒂娜有些费解地眨了眨眼,她本来已经确定对方并不知道刚刚的晨祷发生了什么,然而青年又能自然地在神圣的神殿里提出让父神更改神谕这样渎神的要求,她一时觉得自己应该呵斥对方僭越,竟妄图更改神明的决断,转而又觉得自己应当嘲笑对方的鲁莽,竟不怕父神的怒火。

“恕我冒昧~”奥德里奇·路德维那像是看出了她复杂表情里的不理解,毫无自觉地进一步解释道,“我们无非是祈求他宠爱的孩子,献上合适的祭品,选择祂喜爱的祷词,依着祂的规训生活,这些都是取悦祂的手段,父神看我们心生欢喜,便给我们偏爱,这偏爱可以是丰收喜乐,也可以是王储皇位,只看祂给予恩惠多少,不是吗?因此,我请求您传达我的疑惑,父神要如何才愿意更换祂拣选的使徒呢?”

“……”塞莱斯蒂娜感到了棘手,她本能地感觉对方在说的内容是错误的,渎神的,然而她找不出理由反驳,甚至还觉得有几分道理。最关键的是,她在内心中呼唤了一万遍父神,都不再得到回应了,这恐慌让她几乎要相信,自己是做错了什么才像奥德里奇所说的一样失去了父神的宠爱,被遗弃了……那若真是如此,父神既然会更换祭司,是否也会更改选中的王储呢?可若真是如此,失去了父神青睐的祭司——格伦戴尔家之前可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又该被如何处置呢?

“不可妄议神。”在沉默漫长到青年猩红的眼底闪现出一丝不耐烦时,塞莱斯蒂娜才缓缓开口,“不可窥视神,不可妄议神,不可违逆神。路德维那,你越界了。”

 

“这样吗?我明白了。”

 

青年垂下了眼,当她不去注视他的眼睛时,很容易被他的年纪和柔和的气息欺骗,于是塞莱斯蒂娜一瞬间以为他在忏悔自己的莽撞,她松了口气。

“我明白了,”他指了指塞莱斯蒂娜被琴弦割伤的手指和案上干涸的血迹,“您的手受伤了,请允许我为您包扎。”

他接过侍从递上来的药物,走上前来。

“不,我自己可以……”塞莱斯蒂娜摆手想要拒绝,却被他不容推拒的动作打断,他有些强硬地将她的手“放”在案上,不紧不慢地在上面涂上药物,一层一层地包扎。

动作间,塞莱斯蒂娜听到他用气声轻轻问道:“不能违逆神,那违逆你呢?”

她案后挺直的背一凉:“你……”

“好了。”年轻的路德维那家主再次轻柔但不容拒绝地打断了她,松手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他依旧温和得体地微笑着,“请您注意不要碰水,在伤口好起来前也不要演奏竖琴了。”

然后他没有给她回应的机会,行云流水地行礼道别离去,好像刚刚的挑衅只是少女祭司的错觉。

 

……

 

渐起的日光拉开了晨间的帷幕,忙碌的人们回到各自的岗位上,空无一人的神殿让塞莱斯蒂娜有足够的时间去消化刚刚发生的一切,思考应对的办法。

她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告诉人们事实。

神明缄默了。

也许是遗弃了这个国家,也许是厌倦了回应祈祷,也许是某个渎神者惹怒了父神——神明的启示只是必然遵循的戒律,工作与生活并不能被单一的原则所囊括,这是人们无需言说的默契,然而究竟什么程度会被当作渎神的背叛完全取决于神明的判断和祭司的解读——至少塞莱斯蒂娜若想为找个顺理成章的借口,把责任推给某个“无辜者”是再合适不过的。钩心斗角的继承人们,暗度陈仓的四大公爵,甚至于能够进出神殿的信众和侍从,谁也不敢打包票自己从不出错。

然而,这也是问题所在。谁也不敢打包票自己从不出错,包括她自己。格伦戴尔家族世代传承的祭司一职,从未出过问题,如果在她这里中止,她也难辞其咎。而且,流着格伦戴尔血脉的并不止她一个人……

往来的侍从踏过窗外的积雪发出规律的声响,塞莱斯蒂娜用受伤的手指轻轻拨动竖琴弹出一个单调的音节,她深吸了一口气,作出了决定。

 

……

“因你们的信德传遍了,无知的心不再昏暗。神说,当感恩。”

……

“神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虽是眼不能见,但借着所造之物,就可以晓得,叫人无可推诿。神说,当明目。”

……

“我们的喜乐当从这神殿永不止息。神说,当欢庆。”

……

 

北国的雪总是还未融尽就又落了满枝,塞莱斯蒂娜逐渐习惯了神明不再回应的日子。炉火噼里啪啦爆开几粒火花,窗外的夜色映着雪漫了上来,她将略卷起的书边抚平放在案头,感受雪夜俱寂的宁静,她渐渐发现伪造神谕并非什么困难的事情——之前的神谕都被详尽记录在一卷卷典籍里,在不必主持晨祷和晚祭的大把时间里,她有足够的余裕将自己埋进曾经的典训里,去模仿父神的口吻,揣摩祂的心境和用词,感受祂的威严和温柔。

也许最初几天还有些青涩和磕绊,她要在前夜就苦思冥想,反复斟酌好第二天的“神谕”,力求让自己的表现自然而完美,再后来,她几乎不用费尽心力去想“如果是父神,祂会如何回应”,那些反复翻阅过的词句都一一刻在她心里,变成她的一部分。

“洛克伍德家主到访。”侍女轻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四大公爵中最年长的一位到访,似乎昭示着短暂维系的平静将再一次被打破,塞莱斯蒂娜无端回忆起奥德里奇·路德维那的那双昭示着动荡与不安的红瞳。

“抱歉,请他进来吧。”在侍女再次询问后,她才从那种莫名的心慌中挣脱出来,轻声回答。

  

“深夜打扰您了,祭司大人。”年迈的老人背挺得笔直,眉眼却温和而敦厚。

“不,泰德叔叔。”塞莱斯蒂娜站了起来,“不在神殿里的时候不用拘泥于这些。”

洛克伍德家族向来与传承祭司血脉的格伦戴尔家交好,在她小的时候,她的母亲还在担任祭司一职的时候,老泰德就常常会来家里拜访,跟她共进晚餐,给她带些不那么“贵族”的小礼物。

“不,祭司大人,”老人笑得温和,她依稀能从他的皱纹中寻到年幼记忆里那张温柔的笑脸,“您的身份改变了,就是改变了,不能因为地点和环境的改变而改变。您也应该注意这点,您是帝国最尊贵的祭司,父神的侍者,没有人能够质疑您、冒犯您。否则,他就该受到责罚。”

塞莱斯蒂娜觉得他应该在暗示路德维那的僭越:“但是泰德叔叔,那已经过去几周……了……”她看着对方慈爱的笑脸,没什么底气地说道。

“祭司大人,关于您的非议可并不只有几周。”老人摇了摇头,不欲多言,话锋一转说道,“王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

“呃……”塞莱斯蒂娜本来还想追问两句,也被带着转到了新的话题上,“父神庇佑王,若祂将征召王的灵魂回归神国,我已为塞拉斯殿下准备好了仪式所需的物品。”

“那就好,祭司大人。请您放心,无论发生什么,洛克伍德永远在您的身后。”

“我明白。”塞莱斯蒂娜忍了忍,提着裙子走上前去拥抱了这位老人,“谢谢你,泰德叔叔。”

老人温柔地轻轻拍了拍她后背:“早点休息吧。”

 

待目送老人离开,塞莱斯蒂娜才回到案后坐下:“最近有什么关于我的流言吗?”她轻声询问侍女,能让泰德叔叔深夜前来,想必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只是自己沉湎于旧日的卷宗忽视了。

“……”侍女犹豫了片刻,“军队里不知道为什么最近都在讨论,父神已经不再回应您的祈祷了。”

塞莱斯蒂娜放在书上的手一紧,猛地挺直了后背:“谁传出来的?”虽然这样问着,但她心里已经大致有答案了。她想到了奥德里奇·路德维那,想到了菲斯,想到了一部分支持菲斯的阿德里安。

“是欧洛斯家的长子。”侍女规规矩矩回答道,“有人听到他说父神不会回应我们的祈祷了。之后不久,军中就流传起了类似的流言,不过最近几日风向似乎都聚集到了您身上,说您……伪造神谕,大概洛克伍德大人也是因此而不放心。”

塞莱斯蒂娜皱起了眉,她直觉这背后大概率有菲斯和路德维那家的手笔,毕竟之前已经当面挑衅到那样的地步,但他们将自己摘得太干净,起因是中立派欧洛斯家族的长子,流传范围是支持大殿下卡塞尔的军方,他们美美隐在背后,搅动其他几方都不得安宁。

这在塞莱斯蒂娜看来几乎是阳谋,但她却奈何不得对方。

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追究他们的责任,只会让矛盾进一步扩大,甚至坐实是自己心虚。她思忖片刻,拿定了主意:“没事了。你去吧。”

侍女恭敬地行礼告退,轻轻帮她关上了房门。

 

雪下了一夜。

手上的伤口早已痊愈,动听的琴音在神殿的花窗上划过,把晨光分解成迥异的色彩落在人们身上,塞莱斯蒂娜没有利用神谕去训诫什么人,一方面昨天洛克伍德来拜访她并不是什么秘密——前脚她得知了这个消息,后脚“神谕”就与此有关,更是坐实了她伪造神谕的事,另一方面,她总觉得,父神即使知道了也不会怎样,这倒没有什么证据,只是她直觉如此——帝国漫长时间的统治里,私下非议神明的肯定不止一次两次,但从没有因为渎神而遭到神罚的例子,神谕更像是父神与祭司,与信徒交谈的家常,零零散散,即兴而起,没有那些功利的目的。

不过,她还是让侍从告知了瑞文·欧洛斯,欧洛斯家的长子,让他在早祷结束后留下。

 

“您有什么事吗?祭司大人。”瑞文·欧洛斯有一双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灰蓝色眼睛,与他的父亲老欧洛斯习惯的避世慎独不同,他很早就混迹在各个贵族圈子里,行为乖张却不逾矩,也经常说些大逆不道的玩笑话,侍女说流言是从他而起,倒是让人丝毫不觉得突兀。

“我,听说了一些流言。”塞莱斯蒂娜看向他,适度表现出一点不解。

“啊,是关于父神的吧。”瑞文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咳,只是我跟朋友喝酒时的一点闲聊,没想到连您都惊动了。您要转达父神的训诫吗?”

他露出一个有些戏谑的笑容,看向塞莱斯蒂娜的目光带着几分探究。

“不,父神仁爱,不会随意因言降罪。”塞莱斯蒂娜摇了摇头,“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说。”

“唔,其实算是被断章取义了,”瑞文脸上没什么愠色,“我的原话应该是,神明即使不会回应,可人们因为信仰获得安宁,就已经足够有意义。坦白来说,有多少人真的期待或者需要每天的晨祷和晚祭来获得一两句解读各异的神谕来解决自己的燃眉之急吗?没有的,但是大家依旧晨昏定省。原因无非是,只要您在这里,神殿在这里,父神之名在这里,就足够给大家安慰了。那父神的回应是真的还是伪造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塞莱斯蒂娜在心里松了口气:“你看起来似乎既不紧张也不生气?要是父神因此怪罪你呢?”

“要是父神是全知的,祂就应当知晓这并非我的罪过,要是父神也有自己的局限,那我以自己试出了神明的窘促,哪有比这更赚的买卖?”青年轻巧地回答,显出几分狡黠,“何况,之前从未有过父神亲自责罚信徒的记载,而祭司您的责罚么……在所有人都为了继承人位置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想您应该不会愿意再招惹我这样无辜的中立方~”

“继承人与我无关。”塞莱斯蒂娜摇了摇头。

“在您看来当然是这样~您只是转达了‘神明的意见’,”瑞文笑了起来,他重重咬字,仿佛“神明的意见”是什么很有趣的东西,“但是对于其他所有人来说,您都是塞拉斯殿下的背书,是他的最大倚仗,是他参与这次争夺的唯一也是绝对的正当性,这不是您想要置身事外,就能如愿的。”

“你说得对,”少女祭司叹了口气,“其实你没说出口的话,是哪怕我真的想要惩罚你,也只是坐实了传言,显得自己心虚,说不定还会为自己招来灾祸,对吗?”

“您是位有智慧的人,”瑞文收起那点略显刻意的玩世不恭,“您的母亲,您母亲的母亲,格伦戴尔家的祭司向来有这种疏离于人群的智慧,我一向对这种智慧敬而远之,今天与您交谈才发现,这种智慧并不讨厌。”

“我现在也知道您为什么那么受欢迎了~”她有些轻松地笑起来,“泰德……洛克伍德公爵经常跟我提起,应该多跟同龄的聪明人聊聊天,老人总是有他的道理。”

“要是我能拐祭司偷跑去喝酒,那可是值得吹嘘的一件事。只是怕我父亲要请我回去吃家法~”瑞文笑着摇了摇头,“明天下午怎么样?等雪化了一些,我得给您整件好看又透气的面纱,然后请您去吃我最喜欢的那家餐馆。”

塞莱斯蒂娜也笑了,少年人的提议异想天开却又很有吸引力,索性她已经做了最渎神的那件事,现在再多离经叛道一点也不是什么出格的事。

两人就这样约好了第二天的约会,临道别时,瑞文转身要走,塞莱斯蒂娜才随意地问了一句:“说起来,与您闲聊的那位朋友是谁?也许我也应当与他聊聊。”

“是奥德里奇,奥德里奇·路德维那。”

 

……

塞莱斯蒂娜最终也没有找奥德里奇对峙,像瑞文说的,不管自己愿不愿意,都已经成为菲斯殿下一派的眼中钉,再多谈什么,也是徒劳。

有时她也会心生怨怼,为何父神要把答案说得那么早,那么明确,那么无可辩驳,又那么突然地不再降下神谕,让她毫无防备地卷入这场纷争,束手无策,无所适从。

她也想过,干脆自暴自弃顺从他们,横竖谁做继承人对她毫无区别,而路德维那家大概早已为菲斯想好了一万种获得父神青睐的办法,抑或者谎言。

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她自问不是什么立场坚定的人,也并没有多喜欢塞拉斯——尽管他的确是个可爱的小孩子,她想她只是缺乏最后的一点勇气,一点接受慈爱的父神已经彻底抛弃了自己的勇气,一点背叛自己敬爱神明的勇气。此外,她不得不承认,奥德里奇的挑衅很有效果,她本能地对改换立场感到抗拒。尤其是在泰德叔叔倾尽洛克伍德家族的能量努力支持她的时候,这种背叛更称得上可耻。

瑞文·欧洛斯默契地对此未置一词。他仿佛只是多了个普通朋友,带她去吃好吃的店,看独特的风景,讨论古板的贵族和乏善可陈的传说故事。他有着把所有事变有趣的本事,像第一次见面塞莱斯蒂娜感受到的那样,那是一种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天赋,能让她在犹豫和挣扎中找到片刻安歇的角落,就像深潜的人难得浮出水面呼吸的一口空气一样畅快。

但她和他都清晰地知道,这样的畅快持续不了多久,天真纯稚的塞拉斯难以拯救独木难支的洛克伍德,何况神明的追随者也不愿以利益交换玷污自己高尚的信仰。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不外如此。

塞莱斯蒂娜和瑞文都清楚,也都无能为力,或者说,至少看起来无能为力。于是连多提一句都显得煞风景。

 

只不过再如何努力粉饰太平,斑驳的伞也挡不住庞然的浪。

关于塞莱斯蒂娜的传言愈演愈烈,连神殿的侍从都隐蔽地投来探究的目光,于是她跟瑞文偷溜出去时留下的空缺又成了新的把柄,从“祭司惹怒了父神”到“祭司背叛了信仰被父神遗弃了”,再到“祭司擅离神殿祭拜邪神”,五花八门,真假参半,最终无非都是将渎神的帽子扣在她头上,又言之凿凿说今年的大雪是父神的开罪,边疆的雪灾是父神对祭司渎神的怒火,不求一击致命,但能保证每天不重样,又每天都有新说法。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的手笔……她难以自证,遑论澄清。更何况,还没等她澄清一条,就有新的指摘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终于,最后惊动了垂垂老矣的君王。

年迈的君王已经失去了彻查真相的心力,更致命的是,拥有格伦戴尔血脉和祭司资格的,并非只有塞莱斯蒂娜一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谁会被牺牲一目了然。

 

于是,在一个大雪的午后,塞莱斯蒂娜在神殿里等到了带自己走的卫兵。甚至没有例行询问,没有面君辩解的机会,儿戏得滑稽可笑,果断得蓄谋已久。

塞莱斯蒂娜呼出一口气:“王不愿意见我一面吗?”

她早有预料,多次提出要见君王,都被“身体不适不宜见客”的理由挡了回来,有时候,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要求是否有被呈递到王的面前,还是在哪道关卡就被拦了下来。

“王上抱恙,你还是不要试图用妖术蛊惑他了。”卫兵语气笃定得像是掌握了什么惊天的真相,神色中有几分不屑。

塞莱斯蒂娜叹了口气:“今天的晚祭怎么办?”

“王上已经安排好了,今日的晚祭与安卡小姐的祭典合并进行。你可不要借机诅咒安卡小姐。”卫兵交代到一半,警惕地看向她,倒是看起来对传言信了个十成十。

安卡·格伦戴尔,塞莱斯蒂娜比她小一岁的表妹,比她聪明,比她灵巧,当然,还有最重要的,比她通人情世故。

塞莱斯蒂娜又叹了口气,在卫兵催促她之前顺从地起身,跟着他们离开。

 

给渎神者预备的牢笼不算狭小,也许他们当真忌惮着某些怪力乱神,也或许只是刚巧这一间空着。

塞莱斯蒂娜在一堆杂草簇拥着的长凳上等来了奥德里奇。

“你来了。”仿佛一场漫长的拉锯走到尽头,她无能为力,也筋疲力尽。

“嗯哼~”男人点了点头,看她的眼神愉悦得像在欣赏一件残破不堪的艺术品。他的确有这样的资本,无论过程如何,他确确实实为自己和菲斯收获了一场大胜。

“我能问个问题吗?”她抬眼,一如两个人第一次在神殿中对峙那般,只不过两人位置和视角互换。

“什么问题?”青年心情很好地抬手应允,他似乎一直是这样看起来柔软而随和,但总让她莫名地感到危险。

“我是怎么暴露的?被父神遗弃这件事,我自认已经演得天衣无缝了。”

出乎她预料的,对方愣了一下,他弯下腰,带着那种无害的笑容凑近她,轻声道:“原来你真的已经听不到神谕了呀~”

 

“……”

  

“原来是这样吗。”塞莱斯蒂娜抬起了头露出一个苦笑,“还真是……”

“不过真的是很妙的演技哦~”她竟然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几分真心的赞美,“我们完全没有怀疑过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就那么喜欢塞拉斯那个小废物吗?”

“不……我没有为了三殿下编造神谕。选择他的确是父神的意思。”塞莱斯蒂娜摇了摇头,“是从……你接管路德维那那天开始的。”

“哈~”男人夸张地张开手笑了一下,“值得吗?为一个抛弃了你的神明坚守神谕的选择,最后落得这个下场。”

“不是的。父神祂……祂很温柔,也很宽容。祂平等地爱着所有人,和这个世界。不再回应了,祂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我想,至少要把祂的意志坚守下去……”塞莱斯蒂娜想起案头那几本记录着神谕的典籍,回忆着自己阅读它们时候的感受,转而平和地看向他,“除此之外,这不也是你需要的吗?跟说服祭司转而支持菲斯比起来,为了他扳倒神明和祂的追随者听起来要更忠诚,也更厉害吧?不然你也没有必要专门来挑衅我,又把传言透露给泰德叔叔。我一度怀疑瑞文·欧洛斯也是你派来的,后来我发现你只是太过了解他……他就是那样跳脱的性格,倒也不介意被你利用。你需要一场彻底的大胜,我们都是你选好的反派与配角罢了。”

“如果你没有坚持选塞拉斯那个小废物,也许我们会相处得很好也说不定呢。”这次她确定,自己确实在青年红色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点之前没有的光芒,“只可惜,你最终也没有理解,如果事事都依赖神明的指示,那就失去了自我,即便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也许你的父神就是想要给你自己选择的权利,但是你亲手把它放弃了,你把自己囚禁在无所谓的自尊和对神明的拙劣模仿中,还把自己弄成现在这样狼狈的境地。你的表妹安卡在这一点上就要聪明得多~”

奥德里奇遗憾地摇了摇头,表现出的几分怒其不争几乎要把塞莱斯蒂娜也绕了进去,但她已经熟悉他的套路了。

“不,我的结局源于你们的贪婪,我没有选择屈从附和你们,所以成为你们的绊脚石。”塞莱斯蒂娜直直看向他,“你不也承认没看穿我的表演吗?哪怕我依旧是父神宠爱的祭司,你们依旧会用圈套和谎言将我逼至如今的处境。只是因为我不是你们中的一分子罢了。”

“的确~”他似乎完全放下了无害的伪装,有些肆意表达着喜悦和恶意,“对我来说,牺牲掉的是一个真货,还是很像真货的冒牌货,都没有区别呢~”

 

……

 

晨曦的第一道光因着积雪而到得格外的早,塞莱斯蒂娜被几个侍从带到广场上,属于她的绞刑架早已伫立在那里,安静地等待着审判之时的到来。

安卡·格伦戴尔,她亲爱的表妹微笑着站在绞刑架旁;菲斯披着厚厚的斗篷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奥德里奇·路德维那陪在他旁边,两人似乎小声交流着什么;塞拉斯孤独地站在一隅看着塞莱斯蒂娜,鼻尖红红的,不知是冻的还是哭的;卡塞尔和阿德里安家的人站在一起,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关心来,三五成群地各自聊着天;瑞文·欧洛斯面色平静地与塞莱斯蒂娜对视,做了一个祝福的手势;泰德·洛克伍德没有来,听说似乎是生了重病卧床……

纷纷扬扬的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落在她的睫毛上融化滑出短痕,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意识即将坠入无尽黑暗之前,她清晰地听到了父神一声轻轻的叹息……

 

 

 

END.

发布时间:2024/07/11 13:27:18

2024/07/11 Literary Prison 【232】忽忽/梦境/变压器/白雪 【七招】格子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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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浅间 :

    虚构神明语言的渎神者其实是最正直最热爱着神明的人,以维护神明为理由打倒了神明信徒——这种反差我个人很喜欢。而一个由神明执权柄的国度,在人的一步步用心经营之下,将权柄夺回人的手中,故事设置也非常有趣。

    故事里出场的人物各有各的魅力,有不同的选择但是都各取所需遵从本心,结局也有种我选择了我想坚持的道路的宿命感。

    这篇文我个人很喜欢。

    又……奥德里奇这样的男人如果能栽倒在塞莱斯蒂娜这样的妹子手里,一定会是很戳我XP的强强拉扯……

    2024/07/27 21:37:15 回复
  • 黑白格子酱 : 回复 浅间:

    感谢喜欢!笃信者被打为渎神,无信者被赞为虔诚,信仰的神无为,反叛的人得利。但这一切又是合理的,我想了很久,抱着理想溺死也许是塞莱斯蒂娜最好的归宿。

    奥德里奇一直被认为不像会喜欢人的样子,不过如果跟塞莱斯蒂娜的IF线,说不定真有奇妙的化学反应~这就是之后的故事了~

    2024/07/28 21:33:02 回复
  • 星云 :

    唉好喜欢的反差感。伪造神谕的祭司反而是最笃信之人。而虚假反而占据了道德的高地,世界上又多少这样鸠占鹊巢的事呢。神即使知道也无能为力。总之就是很有意蕴的一篇。好吃好吃……

    2024/07/29 16:44:05 回复
  • 黑白格子酱 : 回复 星云:

    感谢星云老师!有好好传达到那种感觉真是太好了!爱您~

    2024/07/29 18:04:05 回复
  • :

    感觉像是看了一场电影,看完之后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从神不再回应的那一天起似乎一切就已经注定,虔诚的祭司无可避免地在世俗与权利的斗争中走向众人为她安排的陌路,可是当雪下起来时,她所热爱的神又究竟在为谁叹息呢?很喜欢前段塞莱斯蒂娜与奥德里奇的对峙,要将更多的权力握在手中的青年显然对祭司的神并没有多少发自内心的敬意,而两人的对话让塞莱斯蒂娜产生的思考就如同与无神论者的辩论,祭司在最后也坚定地选择了自己的信仰,好像生来就该如此一样,但这对她来说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作为旁观者,或许有不少人会希望这个纯洁的女孩能够活下去,但假若信仰在这个国度真的不容半点玷污,塞莱斯蒂娜侍奉的神又在哪里?为什么只是看着这一切呢?

    2024/07/30 22:44:51 回复
  • 林树 :

    “神不再回应的日子是一个茫茫的雪天。”神与雪一般圣洁,也与雪一样狡猾,在预见到无法挽回的时局与冲突后,留给自己的信众一片足以掩埋一切的雪白的沉默。虔诚的祭司并未利用父神的沉默,哪怕这是她的最后一线生机。

    以下是我自己的理解:或许,若她没有选这条道路,死亡的威胁就将逼近父神的面前;又或许塞莱斯蒂娜之死即是那声轻叹。行刑的日子也是一个雪天,一个将其罪由朱红盖上雪白的雪天。我猜,对于这位代言者的渎神之罪,父神已经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当宽恕。

    2024/07/31 22:08:06 回复
  • 黑白格子酱 : 回复 凰:

    感谢凰老师!父神对于塞莱斯蒂娜来说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对于瑞文这样的大多数来说只是一个虚构的符号,而对于奥德里奇来说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他们某种意义上都认为父神是存在的,但又对这个存在有自己的理解和选择。祂对于现实的干涉简短而慎重,可以说到了匮乏的程度,所以才给了人足够的发挥空间。有时候遇到不公平的事【就比如奥德里奇这种祸害遗千年】的时候经常会觉得天道不公,好人没好报,神如果真的存在的话在做什么呢?这篇对于我来说就是其中一个答案了。父神在看着,在叹息,只不过只有塞莱斯蒂娜听到了。

    2024/08/01 00:03:31 回复
  • 黑白格子酱 : 回复 林树:

    感谢林树老师!塞莱斯蒂娜伪造的第一句神谕既是自己命运最终的结局,也是神明沉默的答案。

    最终认为神明温柔的祭司,得到了神明的温柔,认为神明可以操控的掮客,得到了政治的果实,认为神明是安慰的大多数,依旧拥有内心的安慰。某种意义上,这何尝不是父神的有求必应呢?

    2024/08/01 00:11:36 回复
  • 二九 :

    看了各位老师的评论,会觉得格子老师的这篇文非常厉害的一点是会让大家都开始反思“神明的存在/不在场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为什么神明会停止回应,为什么祂不会干预不公的发生?失去了神明的指引究竟意味着不幸、堕落和混沌,还是反而意味着更大的自由?故事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或者说从不同角色的角度给出了许多不同的答案,与此同时剧情无可挽回地走向终点——或许这恰恰就是人与神之间关系的现实:即使能倾听神谕的人也无法确知神真实的意旨,唯有在神的注视下选择并领受后果。此外,我还会发散想到这条时间线上过往和未来的事——过去是否有祭司经历过类似的事件?未来神还会重新与祭司建立连接吗?期待能看到更多相关的故事!

    2024/08/01 20:28:59 回复
  • 黑白格子酱 : 回复 二九:

    谢谢二九老师!神明不再回应这个主题有点像小型的上帝已死议题,并不是说道德秩序就崩塌了,归于虚无主义,而是相反的,人们会自发地去重估价值体系,寻找自己的正面性。那些追求利益的人未见得不信神,只不过他们有更深更进一步的追求。每个构建自己价值观的人都配得上尼采所说的超人,作为创作者的我看来,只要不坠入虚无的混沌,无论向哪个方向尝试都是可敬的。至于这条时间线上其他的故事,有机会一定会继续写下去的,请期待吧!

    2024/08/01 21:14:41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