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00年】
回到南方後澤儂依舊想不起來發生什麼事情,這幾年來一點記憶都沒有,最後一次記憶停留在學院,他正在準備考試,接著,就是在陌生的房子裡醒來,居然跨了一片海置身於十四城——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才會去十四城那樣的危險的地區。
澤儂隨著車繼續南下,他還有很多需要搞清楚,但是過了這麼多年他也不可能回到學院,只能回家了——家裡的人估計會氣死。六年,他就這樣沒有解釋也沒有理由地消失了六年。
澤儂並不想回家。
他不討厭自己的家人,只是那些人曾經如此殷切地將重擔加諸於自己身上,現在他能帶回去的只有辜負和失望,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有時候他會想,如果自己留在那個陌生的地方繼續生活其實也不錯。澤儂摸了摸自己比記憶中鬆散很多的頭髮,也長了不少,帶著一點點動物的味道,跟他醒來的地方一樣。
格倫——房子裡的另一個人——說這是個做蠟燭的工作室。
“你是個工匠嗎?”澤儂這樣問。
“不是。”格倫回答,“我是個捕鯨人。”
澤儂不知道為什麼一個做蠟燭的工作室裡面會住一個捕鯨人。
澤儂走在熟悉的道路上,他的家就是那棟最大的宅邸,是一個稍稍有點權勢的小貴族家,比商人高了一等但是在貴族之間算是最底層的一類,但澤儂會說他的家族做的很不錯,無論是在經商上或者是人際上——多虧了他三個哥哥。
澤儂還真的不是很喜歡他的哥哥們——因為他實在無法變得跟他們一樣,他做不到,永遠做不到。
他為此責備自己的自私。
推開門的一剎那,澤儂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他小心地探頭進去,似乎沒有人在,但當他踏進去,他發現自己錯了。
“真的假的……”澤儂聽見身後傳來的聲音嚇了一跳,他還能記得他大哥的聲音,他愣在原地,腳步漸近,澤儂在心裡慌了手腳。背後的人將手放在他肩上,強迫他轉身,那的確是他的大哥,穿著很正式的衣服,就算在家裡也打理地整整齊齊。“真的是你嗎?”
澤儂點點頭,笑得有些尷尬。“我……我回來了。”
他的哥哥抬起另外一隻手就直接往他頭上打下去。
“這六年你去哪裡了?”對方嚴厲地問,“就這樣從學院逃走是怎麼回事?你知道父母有多擔心嗎?”
他知道,或者他不知道,畢竟對從學校到十四城之間的日子沒有半點印象,可是澤儂還是點了頭,“對不起。”他說。
“說,到底發生什麼?”
澤儂沉默了一會。“我不知道。”他回答,這是實話。
哥哥聽了後皺起眉頭,顯得非常不耐煩,“什麼叫作不知道?”
“我本來……本來還在學院裡,但醒來的時候卻在十四城。”澤儂看向地板,避開哥哥的目光,“什麼都記不得了。”
“六年都不記得了?”
澤儂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無論是誰聽了這些都一定不會相信。或許會有的,澤儂心底的一個細小的思想對他說,是有的。
但是誰呢?
他突然覺得有一些難過。
肩上的手放開,澤儂的哥哥嘆了一口氣,就像從前一樣,眼裡滿是無奈——澤儂已經很習慣這種眼神了,每一次只要自己有什麼不對——就算並不是犯錯——只要達不到他們的預期,他得來的就是這種無奈。
明明早就知道了,為什麼還要踏進這扇門呢。
“算了。”哥哥說,“回來就回來了,其他的以後再說吧。”
【3558年】
約拿從來沒有這麼期待著起床,他今天準備把這個地下室好好清理一下,昨天他已經丟出去了很多東西,比如說地上的碎指骨,從木板上刮下來的血塊,灰塵,諸如此類,海德還阻止過他,直到他跟他說爛掉的東西已經不可能再用了。
海德為此可不高興,但無論如何約拿都拒絕生活在腐肉堆裡——就算他喜歡看見死去的生物。
“早啊。”約拿走下地下室的時候很開心地打了招呼,海德從椅子上回頭,有些困惑地瞇了瞇眼。
“你是誰?”海德輕聲問道,然後思考了一會,“約拿?”
“對。”他不太喜歡海德的反應,他是這個房子裡唯一的人,況且昨天他們都還聊得很融洽。
“抱歉我不太擅長認人……”
“我發現了。”
海德動了動,但因為身上捆綁他的麻繩而無法移動太多,海德還在流血,約拿完全不知道這血從何而來——昨天他發現海德並沒有心臟,並且已經在這裡待了四年——四年!想到這裡他幾乎無法呼吸,四年!本來早該死去並且腐爛的人,還活著,還在流血,還能說話。
簡直是奇蹟。
簡直是個禮物。
約拿拿起抹布,在地下室轉了幾圈,這是個很大的地下室,大多都用作儲藏空間,有許多布料和珠飾,角落裡藏著人台,海德說他的師傅是做帽子的,約拿並不懂帽子,可是很多東西顯然超過四年沒有清理過。“我說你……”海德說,這次帶著一點哀求的意思,就跟他昨天說的第二句話一樣,“你既然還在就把我放走吧。”
“不要。”約拿回答得果斷,他同情這個人,可是又有一部分的他——邪惡的那一部分——不想將海德放走,只要海德在這裡被綁著,他就能天天看到他。
就讓命運決定吧,約拿這樣想,他知道總有一天麻繩會斷裂,或者,他自己會先死去。
海德沒有回嘴,只是失望地靠在椅背上,仰著頭,嘆了口氣,卻只是很短的失落。“你在做什麼?”他問。
“打掃啊。”約拿一邊回答一邊逐個打開抽屜,揚起灰塵和各種昆蟲,他皺皺鼻子,髒亂一直都不是他所喜愛——他伸手抓了一把看起來就是垃圾的東西,扔在身後的地上,接著打開下一個抽屜。“這個地方至少十年沒有整理過了。”
“就算不打掃也沒關係的……”
“海德。”
“幹嘛?”海德應聲抬頭,約拿已經站在他面前,手裡握著些東西。
“這是什麼東西,”他打開一個小袋子,聞了聞,“像薄荷。”
“啊,是黑市的貨品。”海德說,“丟掉吧,離那個東西遠一點。”
“好的。”約拿乖乖將袋子綁起來放在腳邊,然後又拿起另一樣東西,“那這個呢?”
“也是違禁的藥品。”海德看了一眼,“全部丟掉好了,反正也沒用。”
約拿繼續在地下室裡亂轉,而海德的眼神一直跟隨,他是不介意約拿這個私闖民宅又擅自決定住下來的入侵者,他已經很久沒有看過人,昨天約拿問他問題他幾乎忘記要怎麼說話——雖然他更希望能夠被從這個椅子上解放,但總是向前邁了一步。他望著約拿開始刷地板,昨天約拿已經做過一遍了,甚至還拿水往他身上倒。
海德對此很感謝,真的非常感謝,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在這裡待多久,事實證明他並不會死去,很明顯,他也沒辦法失去理智——如果可以的話,或許他的生活會好上很多。另一方面又覺得約拿不該在這個地下室裡,就算是個被追殺的逃犯,約拿年紀仍舊很小,昨天他說他只有十七歲的時候海德幾乎不相信。
也很不忍。
“海德。”
“幹嘛?”
“我突然有一個想法。”約拿停下手中的工作,看起來比第一次走進地下室還要更加興奮,臉上泛著紅,昨日那被受傷帶來的蒼白和遭緝捕帶來的恐懼已經完全看不見,他甩掉手上的水,小跑到海德面前,用力地將雙手拍在海德肩上,將後者嚇了一跳。“你如果有一天自由了,”他說,“會不會需要新的身體啊?”
“其實如果沒有也不會有影響……”
“但是會很麻煩不是嗎?手指之類的。”
“嗯……”
海德本來想說隨便找個代替應該就可以了,可是卻被約拿打斷。“等你自由了,能不能把我殺了,然後用我的身體?”
“哈?”海德瞇起眼,不確定自己是否聽得正確,但約拿眼裡的認真告訴海德這並不全是個玩笑。“為什麼?”他改口問道。
“這樣我就能死去但又同時活著了啊。”約拿回答,“就跟你現在一樣。”
海德大笑出聲,他可從來沒聽過一個人會求別人將自己殺死,還是求一個才剛認識一天的人,更沒有聽過這樣求死的理由。這個人真的有病,他在心裡說,稍早他還說這不是病。約拿見海德的反應有些不解,是以為海德能夠理解他的願望——但顯然不能,於是興奮便被難過代替了。
“你才幾歲,就說這樣的話好嗎?”海德說,“倒是把我先鬆綁比較合適吧……”
“但是……”
“以後再說,我或許會考慮的。”